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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亲一下

_2 九把刀(当代)
  “妈妈再见。”我们亲亲道别。
  “要乖啊,不要再让老师写连络簿!”妈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几乎都是针对我。
  我的国小就是在不断被老师写连络簿的恐惧中干他妈的渡过。
  民生国小有三个门。每个兄弟因为各差了两岁,所以离开妈的地点也不同。记得我刚上五年级不久,哥已上国中,弟又先进学校另一个门。那关键的一天,妈独自送我到正门口时,嘱咐我几句就转身牵脚踏车要走。
  “妈,还没亲?”我愕然,有点不知所措。
  “长大了啦,不用亲,快进去。”妈说,有点腼腆。
  我眼眶骤然一红,泪水噙满了视线,几乎要哭出来地走进学校。
  忽然,妈叫住了我,我泪眼汪汪地朝妈踱步。
  “好啦,过来。”妈说,终让我在她的脸颊上啄了两下。
  后来那个瞬间成为妈不断向亲戚说嘴的经典画面,也是我记忆中最动人的一刻。
  后来哥哥上了高中,将挂有篮子的水蓝色淑女车除役后,妈就接手,往后又在上面摇摇晃晃十多年。篮子经常装满了菜跟日常用品,有时重的不可思议。
  但我们一个个都比妈妈高、重,再也不会坐在脚踏车上头,让妈慢慢牵着了。
  那些温馨接送的日常画面虽然不曾留下照片。但我说过,这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的事物都像齿轮般紧紧咬合,都有存在的重要理由。我对关于妈的记忆特别鲜明,必是为了保存那些动人的时刻。
  十点药局打烊,爸来了。
  爸见到妈很开心,然后一愣一愣请教妈许多东西的存放位置,露出依恋的表情。
  “真想把妳抱回家,实际操作一下。”爸感叹,亲昵地与妈亲亲抱抱。
  这次妈身体出状况,来医院检查前爸老是哭,弄得妈眼泪也无法收住。
  但爸的眼泪对妈来说意义重大,妈在爸的生命里留下最辛劳的背影。
  又剩下我守护妈,靠着微弱的光线,慢慢读着寻秦记的最后几章。
  此时我不禁想到回台北上课的弟,有些担心他。
  弟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台北, 想必一定很寂寞吧。睡觉的时候一定特别难熬。
  想着想着,弟就打了电话过来跟妈道晚安。
  此刻的我,非常庆幸能留在妈的身边。
 
 
2004/11/25 上
  早上哥来换班,我坐火车上台北。
  下午跟北医约了做核磁共振,检查我坐骨神经痛的程度是不是达到“替代役体位”的程度。明天要去板桥租处将机车与冬天衣物寄回彰化,后天则要去师大座谈会上说点东西。如果有好事发生,周日会多留台北一天。
  然后我今天还是忘了打电话给王导,金害。更严重的是,我现在想起来了,也没有劲去做。
  这几天奇变陡起,心理的负担使身体变得很容易累。坐在来台北的自强号上,我罕见地停止维持了三年的手指惯性,没有在膝盖上飞快写小说,我一路呼呼大睡。
  到了北医挂了号,塞了耳塞,开始我只在电影里看过的核磁共振检查。我安安稳稳躺在时而寂静如空明、时而轰然吵杂的密闭空间中,渐渐的又想大睡一通,可惜我无聊至极张开了一次眼睛,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机八透顶的窄小空间,虽立刻阖眼,但无法忍受的窒息感立刻涨满了我的身体。
  我好像动一动,叫一叫,好想冲出去透透气。
  这时我才明白检查前要填的单子里,“如果患者无法安静平躺的话,请事先告诉护理人员”这一个看似可笑的选项所谓何来。原来不是指“对不起,我很顽皮,所以无法照办”,而是“我是个密室恐惧症俱乐部高级会员”的意思。
  我害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的一生彷佛在发现、累积惊吓自己的东西。
  怕高,怕鬼,怕别人不相信我,怕puma阖眼时我没抱着牠,怕价值两亿的双手断掉,怕割自己或别人的包皮。
  但我可以确定,我最怕没有妈妈。
  “你们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妈最后有没有好起来。”妈昨晚吃稀饭时突然这么说,害我剧震了一下。
  吼,妈妳不要一直吓我。
 
 
2004/11/25 下
  回看昨天的陪伴书写。从弟弟跟妈的约定中,可以知道妈的兴趣很少。
  但妈兴趣很少,其实是因为太过操劳,使得培养兴趣的时间变得太珍贵。居然有空闲,妈也会选择睡觉。妈说没有什么比得上好好睡一场觉。
  妈真的很需要休息。
  这次的冲击其实不无预警,妈容易头痛,没有食欲,胃痛,全身酸痛,半夜无法安稳入睡,手颤……将这些痛苦的画面拆开来看,好像是很平常的劳累病,很容易靠简单的成药就将痛苦缓解,所以便容易忽视,但若将这些痛苦全部组合起来的图像背后真相,竟是如此惊悚。又或者,演变得如此惊悚。
  最让我们兄弟内疚的,是病痛后的真相还是靠着妈的警觉、与行动力,才将危机提早揭开,要不实在难以想象。
  我深深体悟到,为人子的,应该将关心化为实际的行动。
  爸妈一有不对劲,做子女的不能老是嘴巴提醒、口头关心,而是该用力抱起父母……直接抱到医院做检查。这种浮滥的小故事大道理听到听腻了,身体却生疏得很。
  更重要的,是有些简单的梦想可以开始实践,而不该放在“可见的未来”。未来如果可见,就失去未来的真正定义。
  一直想带从未出国的妈去哪里踏踏,也一直未能付诸实现。
  妈总是说药局生意忙,多一天顾店便多一天的收入,很传统、很实际的想法。
  对负债一直以百万计的我家来说,妈一直身体力行节俭。这样的对照常让我感到内疚,尤其看见妈一双鞋子穿好久好久。
  有次我故意买了一堆阿瘦皮鞋的礼卷,想说钱都先花了,妈总愿意买双新鞋了吧。结果拉着妈到阿瘦皮鞋店里挑鞋,才发现妈的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小,小到整间店找不到合适的尺码。
  “没关系,我们有提供尺码订做的服务喔。”店员小姐亲切地建议。
  “谢谢,不用了。”妈婉拒,转头跟我说:“这个礼卷还是留给爸爸跟老三用啦。”
  最后真被老三用去。
  有时跟毛约会,吃着外面的简餐吹着冷气,我便会想,改天该说服妈跟儿子约个会,吃个馆子。但妈只要吃到麦当劳跟肯德鸡就觉得满足。真要开口请妈吃个贵一点的东西,我反会怕被妈责骂而不敢开口。
  很辛酸的矛盾。有时我会因此背脊发冷。
  “妈,以后妳跟我住的时候,每天只要负责看HBO跟睡觉就可以了。”我在家里写小说时,偶而跟妈这么说。
  “好啦好啦。”妈一贯的回答,挂着笑容。
  “妈,那些负债根本就不算什么,好加在妳生了三个儿子,所以什么债通通除以三,就变得很简单了。只要过几年我们都毕业当完兵了,一下子都还光了。”我从大学时期就开始安慰我妈:“然后我们就可以买新房子了。”
  妈似乎没有怀疑过我的话,很欣慰我们兄弟的团结。
  但距离妈享清福,我在咖啡店写小说,妈在一旁翻杂志的日子到底还有多久?
  如果只有计划,却没有“现在就开始的冲动”,就只能一直停留在计划。
  人生有太多事够资格成为借口,要上课,要打工,要上班,要谈合作,要回信,每一个借口都是正经八百,都是所谓的正事。一如预料,大多数的人选择与奉献错过,然后不自觉缠在自己结吐出的内疚的茧,永困不出。
  有两种极端的情绪会纠缠人一辈子。
  一种是自尊心被剥夺的困窘,另一种则是不断沈淀的内疚。
  以小说的用语,这两种一刚一缓的极端情绪,会各自制造出两种很极端的人。若发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情况……我很难想象泪要怎么收止,也很难想象我是否会因失落过多而失却大部分的情感。但这些失落都比不上无法满足妈追求的幸福。
  所以我必须破茧。每个子女都该破茧。
  但大多数的人看了这篇文章,察觉到触手可及的茧,还是不会拨个电话回家。
  因为总是有正事要做。
(此间缺少一章,原网站上没找到)
 
 
 
4.
2004.12.02
  昨天早上哥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内容吓死了我。
  哥在洗手间外等妈上完厕所,结果等蛮久的里头都没动静,哥有些警觉地开门进去,发现妈竟倒在地上,身体成虾子状颤抖,口中喃喃有词,左边额头上有一道伤口,血流不止。
  哥大慌,但还是尽可能冷静地拉下急救铃唤来两个护士,将妈的额头伤口处理好。
  幸好妈没锁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应该是姿势性贫血。”哥犹疑道,却又补充:“下午你跟爸拿妈的睡衣去收惊,看看要不要再去观音亭拜拜,有空就帮妈念药师咒。”
  哥解释,有人说之所以有癌症,其实是因果关系里前世的冤亲债主来讨东西,所以要请观音菩萨作主化解。这种话出自一个明年毕业的准博士之口,我无法反驳,而且越听越怕。
  洗了个热水澡后,就跟爸一起去拜拜,爸吩咐我们兄弟多跟地藏王菩萨请求,毕竟地藏王是个出名的孝子,比较能够沟通。下午则跟奶奶带着妈的睡衣去邻里的小宫庙收惊,收惊的大婶手中拿着一小迭米,口中不断重复又重新组合的语句:“最近运气不好都睡不好哩?是走痛运啦,要收收惊比较好睡,人才会卡有精采。”并以上这句排列组合五次。
  而今天早上在医院陪妈,妈上大号,我在里头陪,当妈巍巍峨峨从马桶站起时,又感到一阵晕眩,全身颤抖,立刻蹲下喘息。我赶紧念起药师咒,才念三遍就飞快回向,免得错过黄金时间。
  妈说,身体这迷乱的感觉跟昨天早上一模一样,好像摔进黑色的洞里。我不由得联想到哥说的冤亲债主。
  昨天下午跟毛讲电话,毛语重心长建议我加入她虔信的日本宗教“真如愿”,两人从冤亲债主越讲越远,扯到宗教的意义上头。
  说过了我几乎什么都信。
  外星人、尼斯湖水怪、殭尸、吸血鬼、狼人、花子、裂嘴女、伊藤润二在十年将把灵魂卖给恶魔、猫王其实没有死等等。对于鬼神我不是宁可信其有,而是根本就五体投地相信。
  但矛盾的是,我的脑中其实还是存在实证主义。以上我什么都信的这些奇怪事物,都有人举证历历。
  而毛口中的真如愿,是从日本飘洋过来的教派,据称是佛教密宗中的一支,因为创始者是日本僧侣,所以持念的咒语也是日本话,毛跟着众修行者念诵时都看着注音符号。至于毛为什么入教,是因为一起在国小教书的老师中有人信了真如愿,个性转变得很善良、人生变得顺遂,于是积极带领毛试试看。
  简单说说我所了解的真如愿的宗教理论。我对近代宗教的理论都极感兴趣。
  真如愿认为人在世上的一切都与祖先是否积福修德有关,所以超渡祖先是必要的,念经回向给祖先也是重要的。为什么要加入真如愿?因为神无法看顾世上每一个人行善,如果我做了十件善事,神大概只会看见了我做一件,我所得到的功德的价值比(CP值)就只有十分之一。而真如愿是佛教密宗,能引领人进入神所特别看顾的法门,做一件善事就是一件功德,十件便是十件,价值比是百分之百。
  真如愿里一切的收费都是区区五十元、一百元的,要说它敛财其实说不过去,也不强迫信徒非得参加什么活动等。不论一个宗教是否真有所谓的“法力”存在,只要不搞敛财、教义良善,我就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也赞成毛去修行,有时还会开玩笑问毛:“妳现在法力有没有很强了?”
  然后被瞪。
  在妈生病后,毛的心肠好,建议不要只由她填表代妈超渡妈的祖先(收费仅五十元),这样功德会被她吸收掉部份,而不是由妈完整接收,依照功德理论,妈的病会好的比较慢。最好我也加入,我的行善才会被神明完整看到,而不是偶而不小心瞥到。
  “如果填个超渡单就有功德,会不会太简单了?”我将狐疑搬上台面。我甚至不必自己诵经。
  并非针对真如愿,近代宗教之所以大量兴起、跟随者众,跟“修行的快捷方式”的研发大有关系。都市的节奏繁忙,人贡献给宗教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若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得到“功德”,谁不心动?
  有些宗教只要捐钱就有功德(还能按照进度修建西方极乐世界的宫殿),有些只要练气功就能长福份,有些只要每天持咒就能修成正果,更简单的就是站着疯狂左转就行了。我看过转法轮一书,里头教主李洪志便强调自己将修炼的法门极简化,信徒只又有心,就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高道德与能量。
  我跟毛开始讨论功德的计算方式。说实话,我打心底觉得有空念佛不如好好帮助别人,看看报纸哪里有比我们更需要援手的人家正在缺钱,汇个几百几千块过去都比较“踏实”。
  对于真如愿“进入密宗做好事才会全部被神看见、加持”的说法,我直说:“这个神的法力好像不怎么大哩,眼睛也比较小。”
  毛则回应:“我相信神也有人的特质在啊,谁比较信祂,祂就比较帮谁。”
  但这跟我对大乘佛教的定义认知,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真如愿对于因果的解套,重要的方式便是念经超渡。但我认为因果是无法解套的。若因果可以解套,因果就不足以为惧。或者,不再具有恫吓性的意义。
  小时候我很爱看各式各样的故事书,抗日英雄、佛教的故事都是最爱。我对释迦牟尼佛对因果的解释印象很深。
  有天,释迦牟尼跟弟子走到一条河边,看见一根木头,便示意弟子好好观察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那木头突然恶狠狠地冲向释迦牟尼,释迦牟尼佛不管怎么闪躲、甚至运用神力飞冲上云霄,那根木头还是死咬着祂,最后还是刺伤了祂的脚底。
  释迦牟尼解释,因为他某个前世杀害了一个曾经帮助他的老婆婆,老婆婆如今化身成一根木头,在河边等待回敬祂的时刻。如今他了悟因果成佛,却依旧无法摆脱因果纠缠,足见因果的力量有多大,要弟子们引以为鉴。
  我被这个故事吓到了。
  所以对于刘德华与张柏芝合演的“大只佬”中,对因果无法改变的观点相当赞同。除了承受,我们只能从现世开始作好自己该做的,期许不再种下恶因。
  毛一向很清楚我这些想法,所以也没有太积极说服我,她只是出于一片好心。
  “所以真如愿的创始者研发出的咒语真强,马上就赢过释迦牟尼了。”我承认语气很冲。
  “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真如愿讲求‘先做,再去了解’,反正也没损失。”毛说。
  我也了解。
  任何宗教讲究的是“信不信”,而非“证不证明”。
  又或者,“证明”只在“已经信仰的人”的心中。连西方的基督教也是一样,无法以逻辑去度测神的法力、准则、器量。吩咐人不能摘苹果却卯起来种了一堆树的家伙,跟不信祂就会得到毁灭的那个上帝,都是同一个人。信就什么都合理,不信就什么都好像在唬烂人。
  我很希望所有传说中的神祉都是存在的,有很多很多,将天上挤得水泄不通。然后,分一个神照顾我妈妈。
  “那就照妳说的吧,帮我、我妈跟我爸填入教数据,然后帮我妈做超渡。我想现在的抗拒都是自尊的关系,都很多余、无聊,我很希望妳说的功德理论是成立的。”我说。
  拜倒了。
  小插曲。
  下午妈发烧,我随便跟妈乱聊。
  “妈,打勾勾。”我神秘地说:“勾完了再跟妳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要打勾勾这么神秘?”妈有些兴奋,伸出手。
  勾勾。
  “妈,其实晓薇早就怀孕了,而且偷偷生了。”我郑重地说。晓薇是我的准大嫂。
  “乱讲。”妈不信。
  “真的,其实 kurumi 就是哥跟晓薇生的,他们也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们才会先寄在阿和家,而不是送给阿和,最后晓薇还是会把kurumi 拎回去自己养。”我皱起眉头。Kurumi 是无缘进我们家门的那只拉不拉多。
  “你都在乱讲,还骗我打勾勾,吼,你的脑袋都在装什么东西。”妈哭笑不得。
  “真的,晓薇自己也很干,想说怎么会生出一只拉不拉多。”我很认真:“妳这样说她会很伤心。”
  “以后我不要再跟你打勾勾了啦!”妈乱笑。最后烧退了。
 
 
2004/12/04
  下午毛要来彰化,可惜不能来看妈。保护隔离病房进进出出的,就失去了意义,我想用数字相机的录像功能,让毛说几句话跟妈隔两面墙打招呼。
  昨天将一位网友捎来的信件打印给妈看,希望让妈得意一下。仅节录部份:
  标题:报告,我是刀妈的粉丝
  ……每天在家里面对三个萝卜头,常有失控抓狂的时候。看了您的“妈,亲一下”之后,使我兴起“好妈妈当如是”的伟大抱负。希望自己能像刀妈,教养出像刀大家三兄弟一样,体贴,自信,团结,爱妈妈的儿女……请求刀大,多写一些刀妈教养方法的文章……想请问刀妈如何以大智慧面对婆媳问题等等。
  妈很高兴,居然有了粉丝。而我则想到了妈去医院检查前三天,电视上马拉松式播放一则四胞胎母亲劳累猝死的新闻。
  记得一年多年吧,也同样在电视上看到四胞胎姐弟一齐进幼儿园读书的热闹场面,当时领着唧唧喳喳喧闹不停的四个小毛头的母亲,对着镜头抱怨着一个人要管四个小鬼超累超吵,根本就很难找到好好睡觉的时间。最后终于心力交瘁,撒手人寰。
  让我觉得很辛酸的,是记者访问坐在桌子旁四姊弟:“你们知道妈妈过世了吗?”时,四姊弟天真无邪地回答:“妈妈她昨天死掉了”、“妈妈咻飞到天上去了”,其中一个还在镜头前用手指比出死翘翘的手势。还不懂悲伤的小孩,不晓得多久后才会感受到仓皇无助的凄苦。
  记者随即访问了幼儿园老师,她说曾劝过小孩妈妈不要用打骂的方式管教,可以试着轻声细语沟通,但那位妈妈说,不行,一次要管四个,如果一有放松,就会被得寸进尺,骑到头上去。那位爸爸寒着脸对记者说,她太太常常跟他抱怨,说真的好累好累,几年来没睡过一天好觉,很怕有一天倒下去就起不来,现在终于发生,他会好好负起教养孩子的责任。
  当时哥跟我在台北,看着这新闻。
  “妈也是,这几年一个好觉都没睡过。”我感叹。
  为了照顾爸,妈在半夜还会被唤起,睡眼惺忪地揉捏爸的痛脚、拍击爸的酸背。
  日子久了,妈的手疲倦到受了伤,还不敢跟爸明说,只说自己的手是因为太用力转瓦斯桶开关而扭到。
  中午在店里趴着、或缩在调剂台后睡觉,一有常客来找妈(常客比例超高),爸就将妈唤醒,坦白说并不怜香惜玉。打烊后洗完澡,妈很困倦了,爸只要开口,妈还是煮一些稀饭、热一些菜伺候。妈的工作量是家里每个人的好几倍,珍贵的睡眠一直被中断,造成妈今日的最大愿望竟是好好睡几个觉。
  当一个好妈妈已经很不容易,要兼任好太太跟好媳妇,就更加困难。
  那就别那么困难吧。
  但时光若能倒转,我情愿妈多跟爸的不体贴吵架,看看要摔什么东西都好;多叫几分外食;甚至多离家出走几天,让奶奶早点下厨吃吃自己做的东西。
  妈没什么很特别的教养方式,打起人来也不怎么痛,就是一昧地付出。付出到让我们兄弟都觉得很心疼的地步。
  曾经在研二时、从彰化通往台北的火车上,因为要准备几天后的课堂报告,我一边查字典一边啃着膝上的英文原文书。我的专注吸引到邻座一位莫约二十八岁女子的注意。女子越挨越近,让我开始心神不宁,以为她也对我念的东西感兴趣,于是还刻意将书挪过去一些,让她一起读。
  半小时后,女子主动搭讪我,她问我怎么都看得懂这么厚的英文书。我很讶异:“妳不是也看得懂?我还刻意分妳看哩。”
  她摇摇头,说:“怎磨可能看得懂,我国中就对英文死心了。”
  她继续说道,她的工作是帮地下钱庄在路边发名片、传单,她在发传单的过程中感受到这世界的某种悬殊。她看见奔驰车,心中就会想,啊!何必发传单给他呢,他一定不需要借钱。看见菜市场深处,努力为生活钻营的小人物在窄小的空间、昏黄的灯泡下,她又很感叹,为什么这些人辛苦了一整年,所赚的钱也许不如开奔驰的人一个小时的所得?她又不忍将地下钱庄的传单递上。
  看见我啃着原文书,她很有感触。觉得生命中是否错过了什么,不能成为某个知识阶级的一份子似的遗憾。
  “你们家会不会很有钱?”她问。
  我不知道她所期待听到的答案是哪一个,但我只有一个解释。
  “刚刚好相反。”我说:“我们家欠了一屁股。”
  “可是你怎么都看得懂英文?”她好奇。
  我省下 "其实看懂英文的人满街都是,念到研究生还看不懂英文不如去死一死 "这样的空包弹解答。
  “我妈对于教育费用,从来就没省过,因为私校盯得严,我们三个兄弟全部都念私立学校,妈还低声下气跟许多亲戚周转了好几次,上了大学,三兄弟继续用就学贷款一路念上去;妈从不逼我们赶快就业。其实很多妈妈都一样,希望下一代比他们那一代过得要更好,吃的苦也少。”我说。
  但当时我忘记说一件“除了辛苦砸钱”外,妈整整辛苦七年的特早起。
  因为我国一跟国二都乱念一通,成绩超烂,升上国三那年我只好卯起来冲刺,每天都念到半夜才睡。妈开始注意我作息不正常,于是强迫我十二点以前就要上床。
  “你快点睡,妈明天早上五点叫你起床。”妈押着我,将我丢到床上。
  五点一到,妈就会摇摇晃晃,睡眼惺忪拍醒我。
  “田田,五点了,起来念书。”妈含糊地说。
  “吼,再给我十分钟,拜托?”我求饶,兀自昏迷不醒。
  尤其在冬天的早晨,硬要爬出缩成一团的被窝,是很残忍的酷刑。
  “十分钟喔。”妈坐在床缘,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倒数。
  十分钟后,妈强行把我挖起来,并占据我的床继续睡回笼觉,我则去洗脸刷牙,坐在床边的书桌上做练习题、背诵课文。
  后来哥哥跟弟弟也变成妈妈在五点时拍醒的对象。我一直到离家读大学住校,妈叫了我整整四年,弟弟当时才升高二,在离开彰化念师大前,又让妈叫了两年。不知让妈白多少头发。
  一晃,妈六年来几乎每天都在清晨五点辛苦爬起,叫儿子念书。
  妈总误解儿子成绩好是儿子的脑袋灵光、努力读书,却忘记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重要角色。
  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自己爬起床。
  但时光无法倒流,所以我很内疚。
  我一直觉得内疚是反省的必要情绪。
  “幸好我书念得好,让妈的凌晨早起有了回馈”这样的自我安慰想法其实是推诿,非常恶魔。
  如果连内疚的罪都背不起,怎么谈后悔?怎么说真正的感激?
  写着写着,就偏离了主题。
  但未来有很多日子可以拉回妈教养我们兄弟的身影。很想再接着写写内疚的部份。
  妈住院前两天,我回到家。那时妈手中只有血液成份的检验报告(白血球过多、红血球与血小板过少),还没到大医院抽骨髓验证是否癌症,每个人都在祈祷妈是严重贫血。
  那一晚,家里内部在讨论妈为什么会突然晕眩、病倒,爸爸跟奶奶都说,是因为住在桃园的外婆罹患胰脏癌,妈两地奔波照顾才会累倒。我终于忍不住,私下跟爸与奶奶纠正这种荒谬绝伦的去内疚化论述。
  我说,妈百分之百是积劳成疾,是长期以来大家都太倚赖妈……欺负妈的恶果。
  奶奶一直很压抑自责地说:“她早就在劝妈,不要这么累,不要这样一直宠爸”,但她始终无法没有替妈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理解过为什么妈有时候忙到没时间一边顾店、一边煮饭。
  都到了这种地步,大家还是尽力不内疚,将病的原因推到妈照顾外婆的奔波上,让我几乎要爆发。非常愤怒。
  这几天大家都很累。妈平日的工作分给所有的人,大家还是忙不过来,或做得很差,又何忍妈去楼上上个厕所,不到一分钟就被叫下来应付只是来买一瓶米酒的客人?
  几个月前家里药局被健保局开了张罚单,理由是“非由药师亲自受理健保处方签”,一口气被罚了十几万,现在妈在保护隔离病房吊着点滴、发着烧,才总算轮到爸完全处理药局的大小事务。妈病了,爸常在亲朋好友面前感叹“我老婆病了,最近我才去二十多年来都没踏进过的信用合作社处理事情,竟发现我什么手续都不知道怎么办……”这样的句型,去赞扬妈的能干。
  我觉得很难过。很干。
  非常的干。
  小插曲。
  妈说着梦话醒来,睁眼就跟我讨冰淇淋吃。
  “妈,我刚刚出去买早餐回来时,从护理站听到很恐怖的事。”
  “什么恐怖的事?”
  “圣诞节快到了,医院的教会啊,就请来一个简单的马戏团为病童表演节目,可是 一大早排练,魔术师养的老虎就不见了……现在在医院里偷偷躲起来,大家都找不到。”
  “哎呀,那个是人装的老虎啦!”
  “是真的!刚刚我还听到护士在点名,说有好几个小朋友都不见了。说不定等一下就跑到隔离病房啦!”
  “听你在乱讲。”
  “是真的!我很怕我等一下去买冰淇淋回来,没看到妳,却看见一头老虎躺在床上,肚子鼓得超大就糟糕。”
  “那你就要担心没有妈妈。”
  “放心啦,我会用剪刀切开老虎的肚子,把妳救出来。”
  然后妈继续睡,我打电话问毛搭上火车了没。
  “毛,跟妳说,很恐怖!”
  “啥啊?”
  “就因为圣诞节啊,医院请来一个简单的马戏团,今天早上那只老虎居然走失了,在医院跑来跑去,然后……”
  “吼!你不要说无聊的话啦!”毛挂掉电话。
  果然不愧是毛。
  她常常说,认识我不深的人总觉得我超幽默(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我拐到的),实际上相处久了,才会发现我根本就是个超级白痴的无聊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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