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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誓鸟》

_5 誓鸟(现代)
  “给你。”
  “给我?”
  “嗯,给你的。紫色很适合你。”
  裙子落在春迟的手上,轻得好像一只小鸟;她用力抓紧它,生怕一不留心,它就会飞起来。
  春迟非常惊讶。 她很快变得不安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指,帮淙淙擦拭脸上的血。有几处伤口,抓破的表皮已经脱落,裸露在外的嫩肉不断涌出血来。春迟看着鲜血犹如愈演愈烈的火焰一般蔓延,心中一片慌乱,只是徒劳地不断擦去伤口四周的血。
  在失去记忆后,淙淙是第一个对春迟好的人,但这种感觉并不像春迟想象的那样美妙。由于对过去一无所知,春迟时常会感到无助。那时她多么盼望有人能够走近她,疼爱他。可是淙淙脸上的伤口那样灼目,令春迟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无法还给她什么。
  4
  淙淙是个野姑娘。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住在潋滟岛上。 有时在岛上的天主教堂里寄住,有时到难民营里混日子,谁也不知道她明天在哪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的影踪一定有许多人想知道。因为她是一只太美丽的动物,令整个森林里的鸟兽都黯然失色。春迟也许应当感到幸福,因为这只最美丽的小兽栖落在她的身旁,日日夜夜与她为伴,这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事。淙淙的确很依赖春迟,夜晚睡觉的时候,她总是偷偷爬到春迟的床上来,抱着春迟:“睡吧。”说完,淙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热带的夜晚,虽然有海风,仍使人觉得燥热。淙淙睡着了也很不老实,仿佛在被子里游泳似的,四肢摆动,呼吸很深,嘴巴也张开协助呼吸。有时她又会紧紧地抓住春迟,讲含糊不清的梦话。在那些深夜里,春迟惊醒,她看见女孩如攀援的小野兽般地钩住她,神色魇足。
  春迟轻抚她的脸颊。此刻她睡得很熟,不会醒,像一个属于她的娃娃。她必须承认,自己有些妒嫉淙淙。尽管她已经努力克制这种糟糕的情绪,当旁人被淙淙的美吸引,试图与她靠近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远离。虽然她明知淙淙也许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出众,她也不会知道春迟的难过。春迟又看了淙淙一会儿,轻轻地用被子蒙上她的头。她希望世界都不要看到这个光芒四射的女孩,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或者哪怕她的美不要这样突兀,像自然中的流水树木,屋舍中的瓷器摆设一样静谧,那样也不会令春迟不安。
  清早醒来时,春迟看见淙淙已经坐在床边,正抱着她的双脚出神地看。她抚摸着春迟脚上的血迹,说:
  “真可惜你记不得从前的事了,我想那一定很精彩,这双红色的脚就是最好的证明。”
  “它们还烫吗?”春迟轻轻问。她很少去碰这双脚,她总觉得,它们似乎并不属于她。
  “还烫。你全身都很烫,所以才会流鼻血。你就是一座活火山。”
  “是吗?那你不怕我喷涌吗?”
  “不怕。我喜欢你的烫,红孩儿。”淙淙这样叫她。
  然而淙淙并非对谁都这样温柔,春迟是一个例外。事实上,淙淙瘦小单薄的身体里充满了惊人的破坏欲。虽然曾寄住教堂,但她对于基督教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憎恶。当春迟对淙淙说,她非常想去做一次祈祷,祈祷能将那些遗落的记忆找回来时,淙淙的口气十分鄙夷: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这些,我早已不相信有神。我住在教堂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想放一把火,将它烧毁。”
  淙淙露出轻蔑的微笑,春迟一阵凛然。她看到淙淙的虎牙在唇间掠过,附着几缕残存的槟榔果肉,犹如一颗绞缠着血丝的兽齿。
  在难民营里,淙淙喜欢和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妓混在一起,让她们教她唱歌。她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唱起歌来别有一番韵味。那些歌妓们开始撺掇她与她们一起到船上卖唱,说她这么美,肯定能成为最红的姑娘;船上的生活很热闹,再也不会感到烦闷,而且还能赚到许多钱。对于别人的赞美,淙淙毫不经意,只是抿嘴一笑;金钱也并不令她心动,然而那种新鲜的生活倒令她有些向往。
  “我们一起去船上唱歌,你说好吗?”深夜,淙淙碰碰春迟,小声说。
  “我不想去。虽然说不上什么缘由,但我不喜欢她们。”
  “每天唱歌喝酒,生活得很自在,有什么不好呢?”
  “我希望可以过安定一点的生活,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有一幢小房子,院子里种些花草,离海也不远,傍晚时走到沙滩上吹吹海风。”
  “嗯,我记住了。”淙淙说。
  “你记住什么了?”春迟疑惑地问道。
  “我记住你想要过的生活了,总有一日我会为你实现它的。”
  春迟很感动,却又生出几分诧异。这样的话似乎应当由一个男人来说,现在从淙淙口中说出,多少有些古怪。春迟虽然知道,淙淙决不是柔弱女子,可她终究也是女子,应当被人娇宠呵护着,又怎么能肩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呢。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巴里安1的街头,坍塌的瓷器店、满街滚落的水果,仓皇奔跑的妇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来势汹汹的红毛番鬼……
  巴里安,据说在西班牙语里,它的意思是流浪汉区。这个位于巴石河畔的小城顺着历史的大河漂流下来,落到那些红毛仔手里的时候早已支离破碎。他们从当地人中选出首领管理和压制其他人。是欲望支撑起了这些弱小而怕事的“首领”,而权力则令他们生出与侵略者一般无异的脸孔。于是奴役和杀戮化作他们手中的长鞭,同族人的血裹住了他们的双脚。
  密谋以久的起义终于在这个闷热的夜晚爆发,西班牙人在撤离之前,把兵戈交到“首领”的手中:
  “好好干吧,这里需要一场大清洗。”
  起义者远比他们想象得强大。是的,有多么愤怒就有多么强大。带头的人被抓住,“首领”将他绑在火刑柱上,脚下便是熊熊烈火。 火从脚踝处缠住了他,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舔上去。围观的人群发出尖叫,一些软弱的开始逃跑……黑色的骨架矗立在空中,像一柄不屈服的宝剑。可是那些追随他、响应他的百姓们分明已经屈服,他们跪在他的尸体下求饶。
  人们以为这便是起义的结尾了。可是谁也没有料想到那团火烧尽了火刑柱上的人,却仍不罢休。它仿佛是领受了神意,嗖地一下蹿下来,沿着巴里安杂草丛生的街市、荒凉的巴石河一路蔓延。屈服的人们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所有不够洁净的人,都来洗吧!
  大火烧了七日。雨水也浇不灭。巴里安城被毁,只有鹰隼盘旋在废墟的上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尊黑漆漆的塑像,衔去一块焦糊的肉。殖民者对于这场灾难的悲伤并没有停留几日,他们又在巴里安的下游修建新城。一切都是新的,新的首领,新的律法,新的子民,唯有“巴里安”这个名字依旧保留了下来。
  5
  春迟逃跑了。她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有多么轻视淙淙的诺言。
  那一天并非毫无预兆。前一日淙淙接连做了许多噩梦。醒来时看到外面天气阴霾,暴雨将至。春迟又抛下她,独自去散步了。春迟最近有些古怪,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出去,到了晚饭时间才回来,并且神色凝重,看起来有些心事忡忡。但淙淙只当春迟是因为失忆的事难过。
  晚饭吃了一半,春迟就起身回房去了。淙淙永远都将后悔为什么那时她没有跟春迟一起回去呢?她在听一个歌妓讲从前在船上的事——日子过得太平静了,听歌妓们讲她们千奇百怪的经历是唯一的消遣。
  等淙淙再回到房间去时,春迟已经不见了。在那只她们共用过许多个夜晚的枕头上淙淙找到一片尚有余温的泪迹。
  她冲出去,到院子里找她。在回廊的尽头,她似乎看到了春迟的背影,瘦瘦狭长,像一片从地面升腾起来的水汽,向着躲在屋檐后面的云彩聚过去。 她大声呼唤春迟,但那水汽兀自飘飞,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春迟身上还穿着淙淙为她抢来的连衣裙,耳边还回荡着淙淙对她的许诺,她就这样拉着男人的手欢快地逃走了。她一定听到了淙淙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声音撕心裂肺,再磅礴的雨水也遮挡不住。她怎么忍心背对着那么凄楚的声音疾跑而去,头也不回?三月的小岛,突如其来的暴雨,到处充满背叛的气息。
  有人曾看到春迟拉着一个男人冲出了难民营的大门。歌妓们的议论沸沸扬扬:想不到那个最不起眼的姑娘却这么有心机,很快就骗到一个男人将她带走。目击的人详细描摹男人的样子:深铜色的皮肤,宽阔的肩膀,浓密的胡子……
  “啧啧,还怪不错呢!”女人们微含酸意地赞叹道。没有人发现坐在角落里的淙淙脸色有多么难看——内心的屈辱折磨着她,令她如坐针毡。她恨春迟,却又一直在寻找她,从未放弃。
  四月,海啸之后的第一艘船从中国抵达南洋。难民营中的歌妓奔走相告,她们终于又可以回到船上去了。她们热情地劝说淙淙到船上玩几天。淙淙本来不想去,可是她很想赚钱;妓女们说,船上赚钱很容易。
  总有一种直觉牵引着她,令她相信:当她把春迟的梦想实现了,春迟一定会再回到她的身边。
  6
  她在船上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水手、外国使臣、太监、传教士……她的美貌令他们为之倾倒,她身上那种半驯服的野性使所有男人提起手中的猎枪,甚至连她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也被他们大为推崇……她的美高高在上,与一般歌女不同而又难能可贵的是,她甚至能使男人感到敬畏。当她站在台上唱歌时,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听着,没有人想起她是在卖艺;与客人们一起喝酒,她也总被关照,几乎从未被轻薄和灌醉。
  虽然船上的生活萎靡而混乱,但淙淙从未放弃她的坚守。船上的客人都知道:这位惊世的美人也矜持得很,素来卖艺不卖身,不管客人有多么显赫的身份、出多么昂贵的价格。这一点的确令船上的其他歌妓们钦佩。然而没有人知道,这种坚守并不是出于道德,而是身体,完全是由于身体。淙淙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男人。每当她想象男人的身体像钟罩一般扣在自己的身上,只留一点空气给她,她被压在低处沉痛地呼吸……那是多么可怕,不管是多么英俊的男人,哪怕他温柔有加,一旦化做一只盛满欲望的钟罩,对她而言就再没有什么分别。
  虽然淙淙天性厌恶男人,但是他们如此迷恋她,每天活在赞美和宠爱里,那种感受的确不坏。
  短短几个月,淙淙已经成了船上的头牌姑娘。淙淙也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每每饮酒必喝到醉,喝醉了就能顺利摆脱思念的纠缠,一宿都会睡得很好,春迟被关在梦的外面。
  在喝醉之前,淙淙总是对自己说,春迟会回来的。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攒足钱,实现春迟的愿望。
  从前,她身上从不佩戴什么女红饰物,但现在她有了一只锦缎缝制的小口袋,每天客人的打赏,除了上交给老鸨的,其余都被小心翼翼地投入这只口袋。每天清晨的时候从枕头下面摸出这只口袋,摇几下,里面的钱币叮叮作响,这悦耳的声音将淙淙内心的空洞填补起来,于是她感到很满足。而新的一天就这样又开始了。
  潋滟岛的东岸没有受过海啸的摧毁,植被茂盛,海滩也很干净。淙淙想,若是把家安在这里,应当不错。从那以后,每次商船回来停靠潋滟岛,淙淙都会到东岸来建造她和春迟的家园。淙淙看中一艘废弃的木船,两层高,窗户上雕着莲花和鲤鱼,非常好看。许多水手都愿意为淙淙献殷勤,七手八脚就把木船改建成一幢船屋。每次出海,淙淙从船上带回各种小玩意和小摆设,中国的瓷器、波斯的地毯、印度的沙丽……这些都是女孩儿喜欢的东西。
  船屋前三丈见方的小院子也被她打理得有模有样。有一次出海,她从一个遥远的海岛上找到梦寐以求的曼陀罗花种,就将它们种在院子里。因为土地湿润,花枝很快就长到两尺高。在一次漫长的旅途结束之后,淙淙再次回到船屋,院子里氤氲着一片红光。她推开木门,看见漏斗形的花朵,宛如一只只灯笼般倒垂下来——还未来得及将它们看清,扑面而来的香气已经将她迷倒。
  她在院子的中央躺下,闭上眼睛,就感到周围的花朵慢慢向她靠拢过来。它们很温柔,使淙淙想起了她。春迟,这个名字像一只鸟儿从她拧紧的喉咙里飞出来。她忽然开口说:
  “这是你喜欢的曼陀罗花,都在这里了。你应当回来了。”
  7
  但春迟一直没有回来。
  船屋变成淙淙最害怕的地方。每次回去,独自躺在曼陀罗花的中间,几乎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就看到春迟朝她走过来。她经过的每一朵花都摇摆起来,停不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什么都看不清、抓不住,直到春迟再度消失才慢慢平静。
  淙淙宁可呆在船上,喝酒狂欢,在众人的簇拥里挥霍时光。至少这样不会太冷。
  她开始酗酒,棕榈酒、糯米酒、椰子酒……她最喜欢的是椰子酒,船上的歌妓们都会自己酿制,而她酿造的格外醇甜——用采集来的椰子树花蕾熬制,蒸发,直至表面溢满白色的泡沫,煮沸后便是澄清的椰子酒。她不过略施小技,在发酵的时候滴了几滴提炼的曼陀罗花香精,酿造出的椰子酒就大不相同。船上总有些客人痴迷于她的酒,在旅途结束的时候也不舍得离开。
  钟师傅便是这样留在船上的。谁也说不清最初使他留下的,究竟是淙淙的人还是淙淙的酒。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钟师傅还很年轻,他的名字是钟潜。他混在船上日日把酒言欢、纵情忘形的人群中,度过一段又一段的旅途,直到有一日,淙淙终于觉得这张脸眼熟,她冲他笑了一下。那时她站在台上,他被淹没在围观的外层人群中,是一个杂役的打扮。
  钟潜原本是并不酗酒的,然而喝起淙淙酿的酒却永远也不够。那个夜晚,他们二人在甲板上秉烛夜谈,多少次桌上的烛火灭了又被点燃,钟潜那张白净的脸一层层变红。他是个羞涩的男子,不喝酒的时候基本无话;喝醉了以后,话虽多了,却又开始结巴。淙淙十分喜欢他那副羞赧的样子。在船上见过这么多客人,淙淙还没有见过一个清洁如钟潜的男子。他皮肤像女人一样洁白光滑,手指纤长,几番拨弄烛火的时候小手指都微微翘起,动作轻柔而优雅。他总穿一件粗布长衫,却一点也不令人觉得寒碜。衣服被他洗得很干净,还带一点草藻的清香,使人很想与之接近。
  有一日,他喝醉了。他喝醉的样子也很美,虽然有些神志不清、言语频密,然而却也不算失态。他伏在桌子上昏睡过去,淙淙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与自己非常相像,贪杯只图一醉。也许他也是孤儿,也许他也失去了爱人。她想着,喝光了他剩下的半杯酒。
  淙淙扶他回去休息,他站起来走路时步伐仍旧轻缓而从容,也没有大声吵闹,一点都不像她过去见到的那些喝醉的男人。
  次日他来向她道歉,为了昨日的失态。他羞怯而彬彬有礼地站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她看着心中觉得好笑,佯装认真说道:
  “以后再也不给你酒喝了。”
  “千万不要,若是如此,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
  “原来你也是个酒鬼。” 淙淙嫣然一笑。
  从那之后,他们就常常一起喝酒。与钟潜在一起,淙淙不用赔笑,无需迁就,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觉得安全,才能毫无顾忌地畅饮。哪怕喝得烂醉,他亦不会趁势轻薄。钟潜渐渐成为淙淙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将淙淙奉为公主,对她关怀备至。此后,人们只要看到淙淙便总能看到他。他像她身后无声的影子,又像一只脉脉含情的小动物。
  船上那些喜欢淙淙的客人们开始妒嫉他。他生得细皮嫩肉,很得姑娘们的喜欢。他性格又随和温顺,身边总是簇拥着姑娘,尤其是最美的淙淙姑娘与他甚是亲密。他总是那么碍事,当他们与淙淙一道喝酒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见她为难时便替她饮酒,帮她解围。他那么担心她,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生怕她喝醉了被别人占了什么便宜。
  他们把钟潜叫做淙淙的“影子”。客人们在甲板上喝酒,若看到淙淙经过便喊她过来一起喝酒。每每这时,淙淙就笑着说:
  “你们去问问我的影子吧,他若同意,我便坐下喝。”
  那些客人们于是起哄说:
  “什么事都要问他,难道那个人是你的男人吗?”
  “是呀,等赚够了钱,我便嫁给他,我们一起去岸上过日子。”淙淙笑着回应。钟潜明白,淙淙只是随口说的,可是每次听到这话,他的脸还是涨得通红,头压得很低很低。
  8
  钟潜的秘密是一个客人首先发现的,他去小解的时候,从那扇没有关好的门外看进去,看到钟潜在里面。而钟师傅的秘密也从这扇虚掩的门里泄露出来。后来便有人趁钟潜洗澡的时候,偷走了他的裤子。那件事再一次得到了证实。待到钟潜再次坐在淙淙旁边替她喝酒的时候,那人就故意问淙淙:
  “这个人是你的男人吗?”
  淙淙说是。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嚷道:“大家来看看呐,淙淙的男人是个太监!淙淙要嫁给一个太监!”
  “闭嘴!你不要胡说!”淙淙大声喝止,竭力维护着钟潜。
  “不信你就扒掉他的裤子看看!”那人得意洋洋地大喊。
  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钟潜的身上——钟潜浑身都在发抖,他恐惧地将双手护在裤裆前。
  那人身后还有几人帮腔,其中一个是刚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他将一只手高举,大声嚷道:
  “看看这个是什么吧?这是从小太监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器,金黄色的烫漆,雕着喜鹊梅花的图案,很是精细。这便是盛放太监的宝贝儿的小盒子了。那人挥着手臂,它如利器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伤口。
  众人一片哗然。在船上,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太监——他们身穿官服,吃喝都很讲究,说话语调奇怪,很难与人亲近,混在人群中,一眼便可分辨出来。没有人见过钟潜隐藏得这般好的太监——他的声线虽细,语调却很平淡,他穿布衣在船上做杂役,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年轻男孩。为了掩饰身份,他一定费尽了心机。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人们来不及笑,也许更多的是惋惜——这么干净漂亮的男子,看起来无可挑剔,可他竟然是个太监!
  淙淙愣在那里。
  钟潜又羞愧又气恼,脸涨得通红。他倏地从淙淙身边站起来,顺着楼梯,钻到最底层的船舱里。他知道那里有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见不到光。他用手撩开层层蜘蛛网,走进那个角落,将自己塞了进去。这样,他才觉得安全了一些。
  淙淙从那人手中夺来木盒。那理应沉甸甸的东西,掂在手中竟是这样轻。那人捏过的地方留下两个灰蒙蒙的手印,淙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擦拭干净。清漆依旧很亮,但木盒已经缺角,露在外面的小块木纹上已经聚满朽毁的气息。
  半夜时分,钟潜睡得昏昏沉沉,只听到淙淙低声唤他:
  “钟潜,钟潜。”
  他不应她,将头压得更低。可是她已经看到了他。她穿过蜘蛛网,跨到他的面前,拍拍他。他再也躲不过了,这才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隐瞒了你。”
  “那是你的秘密,你当然可以不说。”
  “可是这样却连累了你——他们会借此羞辱你。”
  “噢,这并没有关系。”淙淙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反正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嫁人。”
  “是吗?”钟潜小声问,她这样说令他有些难过。
  “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想嫁人。”淙淙肯定地回答。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船上的姑娘们有哪个不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掉呢?”钟潜不解。
  “也许吧。但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是的,你和她们是不一样。”钟潜看着淙淙明亮如水的眼睛,喃喃地说。
  淙淙拉着钟潜,慢慢爬上楼梯,走到空荡荡的甲板上。走在后面的钟潜忽然低声说:
  “可是,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些喜欢我的,也想过要嫁给我。”
  淙淙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他的脸又涨红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手:
  “钟潜,我不喜欢男人,也不打算嫁人。”
  “为什么呢?”他不走了,怔在那里。
  “男人都是自私、霸道、凶残的,他们和暴力、杀戮连在一起。”
  “……也并不都是这样。”钟潜说。
  “也许吧,但我懒得去一一分辨。我情愿去喜欢温情细腻的女子。”
  “你——你喜欢女孩?”钟潜大吃一惊。
  “是,我喜欢一个女的。”
  “她……她在船上吗?”钟潜小心翼翼地问。
  “不在,她和我走散了,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原来如此。”
  “我在攒钱,等找到她,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淙淙坚定地说。
  钟潜震惊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脑中忽然闪过的念头是:倘若淙淙真的找到那女孩,恐怕也就不再需要他做伴了。
  沉默良久,钟潜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原本也是那些穿着官服、执行公务的太监中的一员。只是因为在船上看到你,喜欢得不行,才掩饰身份、乔装打扮,留了下来。”
  淙淙点点头,将他揽在怀里,安慰道:
  “好了,我知道了。可是现在,即便我知道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我们仍可以像之前那样。”
  “你还愿意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吗?”
  钟潜纤细的声音因为喜悦而发颤。
  “当然。”
  在甲板上,淙淙久久地搂着钟潜。她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烫金木器,悄悄塞进钟潜的衣袋里。钟潜只觉得衣衫沉坠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宝贝又回来了,这才有了几分精神。从此,这木器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直到许多年后他死去。
  9
  淙淙从未放弃对春迟的寻找。她找遍了潋滟岛的每一个角落,但凡有船停靠,她便上岸来找。有些岛上战火连连,到处是杀戮,纵使如此,她也都冒险去过。她只是想找到她,问一问她,当日在难民营为什么要将她抛下独自走掉。她们是说过誓言的,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两年后,她们在潋滟岛的码头重逢。
  春迟从一只小船上走下来,她从别的岛屿回到了这里。淙淙正与几个中国商船上的水手在岸边嬉闹。船刚刚靠岸,一路上陪伴男人们喝酒、赌牌,她身心疲惫,只期盼深夜早点来到,可以快些躺下睡过去。好在对于这些男人她早已应对自如,强颜欢笑亦不觉得辛苦。
  可是,春迟,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女子犹如一缕头发忽然飘到她的眼前。可是她哪里还像个妙龄姑娘呢?身体臃肿了许多,披散着头发,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但她看起来依然安静肃穆,旁物仿佛都不能靠近。淙淙正与海员说笑,眼泪忽然涌出眼眶。她被唤醒了,为自己过着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而感到屈辱,麻木的身体顿时有了痛觉。
  淙淙冲过去,抓住春迟。春迟微微诧异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空茫地睁着。由于太用力,脆弱的眼睛慢慢渗出泪水。淙淙伸出手去摸那些水——她在哭泣。她在为她所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还是在为她们的重逢感到喜悦?
  一刹那间,所有憎恶都不见了,她原谅了她。她抱住春迟,抚摸她柴草般干枯的头发。她怀中的女孩一动不动,乖顺地任她抚摸。
  此刻她们所在的海滩,正是淙淙最初发现春迟的那一片——好像经历了一场轮回,然后又到了原地。逃亡的姑娘终于懂得了她的爱,回到了她的身边,淙淙百感交集,然而她怀中的女孩却忽然抬起头,轻轻问道:
  “你是谁?”
  来不及惊喜,淙淙就发现一切都已经不同。她的眼前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盲女,她看不到淙淙,辨别不出她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说,不留余地。
  淙淙带春迟回到船屋。房前还有一个小院,走入其中,春迟闻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这里种满了淙淙最喜欢的曼陀罗。
  在难民营的时候,有一次她和淙淙走入森林深处的曼陀罗花丛,香味喷薄而至,使人浑身一阵酥软。可是那香味又令人欲罢不能,不忍离开。闻久了,她们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树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浑身发汗,春迟看见淙淙正紧紧抱着她,柔软的嘴唇像一朵垂下来的红色曼陀罗花贴在她的太阳穴上。
  春迟仿佛落入了仙境,此刻正躺在一个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怀抱里。
  令人窒息的拥抱,像永无止境的梦魇缠绕在她的身上。当然,这拥抱,它是温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穿着它,仿佛走入光芒万丈的火焰中央。它仿佛能够摧毁人的意念,令人颓丧,并且从此沉溺下去。她试图挣脱她,可是却被她箍得更紧了。
  春迟忽然发现,淙淙已经睁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的嘴唇慢慢从自己的太阳穴一点点移下来。她吸走了她脸颊上沾着的几滴露水,然后继续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轻轻地伸开牙齿,咬了一下。痒痒的。春迟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忽然升起来,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闪,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装满了蜜一般……她吸吮着蜜糖,只觉得头脑阵阵晕眩。她不想醒来,她等蜜来将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只兔子从她的胸口钻进去,怦怦扰乱了她的心跳,她这才醒过来,生硬地将她推开。
  她们都很渴,张着嘴巴望着彼此。但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她们都变得很清醒。
  这件事的确恍如梦境一场。春迟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这里曼陀罗花的香气比曾经那片曼陀罗花丛更盛。春迟再度闻到粘稠的花香,觉得梦魇犹如藤蔓般向她伸过来,紧紧将她扣住。虚汗浸湿了她。
  “这曼陀罗花的香味太浓郁了。”春迟说。
  “你喜欢吗?”淙淙的声音被花香送出去很远。
  “这样好像生活在幻觉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觉里,那样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
  “也许吧。”
  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处,曼陀罗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来的花朵横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这些花朵能麻醉,哪里痛,就将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说,“我常常将曼陀罗碾碎了泡酒喝,这样,我的心就能坚硬、麻木一些,不再那么痛了。”
  夜色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艳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像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淙淙给春迟倒了泡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黄昏。微醺之后,言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很不错。”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春迟说。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春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春迟微笑着说。
  “嗯,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恋你,围着你团团转。”
  “差不多。还有呢?”
  “我还在想象你唱歌的样子,穿极其艳丽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那些漂亮的裙子。——还有呢?”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难道你没有想到,两年里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梦吗?”淙淙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春迟。
  她总是那样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地将春迟逼到角落里。
  春迟又陷入沉默。
  “和我说说这两年来你经历的事吧。”淙淙又说。
  “没什么可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说说吧。算是对我致歉。”淙淙抬高了声调。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放过我吧。”春迟凄然一笑,那双睁大的眼睛由于太过澄亮而显得不真实。
  春迟缩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双脚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结着厚厚的血痂,双手交叉时宛如开出一朵糜烂的花。一定有人对她施刑,淙淙想,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又落在春迟奇异的双脚上。找到春迟的时候,她赤着脚,连一双鞋也没有。瞧瞧她把这双脚折磨成了什么样:指甲是黑色的,塞满了泥垢,有好几颗已经脱落,血不再流,伤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来。淙淙记得这双脚曾很美,浸在海水里,红艳犹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阅读春迟的伤口,每一个伤口打消掉几分记怨,一个又一个,几分又几分……就这样,她原谅了她。
  淙淙走过去抱住春迟,挣扎的内心在一个拥抱后落于沉实。春迟的身体仍旧是烫的,她没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体里,那是无法消磨的。
  曼陀罗花似乎起了效用,这一次春迟没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脸,亲吻她毁损的眼睛。她帮她挽起乱发,固定在脑后,抚摸她脑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好吧,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回家了,我的红孩儿。”淙淙的声音像一种蛊。无数斑斓的小蝴蝶在春迟的面前飞绕,她的脸庞早已绯红,笑吟吟地说:
  “我醉了。”
  10
  春迟的归来令钟潜猝不及防。虽然他一直都在帮淙淙布置船屋、寻找春迟,但心中却始终以为这只是一个迟早破灭的梦罢了。所以当有一日春迟真的出现,他就意识到,破碎的不是淙淙的梦,而是他的。
  钟潜站在院子的外面,从镂空的砖墙望进去。她们自由自在地躺在大片的曼陀罗花丛中间。一切看上去很完满,这应是淙淙期盼已久的时刻。院子里花树正密,环绕的流水潺潺,在庭院的角落里,上好花梨木制成的木桌木椅靠墙根放着,还从来没有人坐过。窗开着,卧室里的铜镜被黄昏时繁盛的晖光擦得铮亮,像困守在这里的月亮。床榻上的棉褥是拿从土著人那里买来的新布做的,那么柔软的布,针脚细腻,整个岛上也难找到第二块。至于那两只锻面绣花的枕头,深红颜色与床榻相配,但材质却是丝的,它们可是一个商人从中国带来的,潋滟岛的女人们是不会纺丝的。还有嵌着孔雀翎羽的屏风,绿蓝色的光渗进雕花的木头里,只在下雨时以及那些潮湿的早晨才一点点泛出来。
  可惜这一切春迟都无法看到了。她不会知道,船屋里有多少件为她精心准备的物什。春迟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漂亮的玩意儿的完成还赖于一个叫钟潜的人的协助。他被彻底遗忘了,淙淙带着春迟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他在哪里。
  淙淙不再需要他了,他为自己的多余感到羞耻。
  他原本是打算离开的,但在院子里,两个貌似亲密无间的女孩中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弥散开来,令他有些迷惑和迟疑。
  他在暗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春迟,不觉有些诧异。想象中,淙淙喜欢的女孩是温顺而恬淡的,就像最宁静的泉水那样,一点点汇入淙淙这条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见到的春迟,看似平和,实则充满生野之气。她大概是吃过许多苦,受了很多惊吓,所以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应对。相比淙淙的一腔热情,春迟显得太过冷冰。钟潜看得明了,春迟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边并非她所愿。她拒绝淙淙靠近她,有时淙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或抚摸她的头发,她就倏地躲闪开,犹如一只浑身寒毛耸立的野猫。她这一生所受的疾苦令她时刻警惕。淙淙好生怜惜,只是叹一口气,将手撤了回去。
  后来,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夏夜,钟潜夜半醒来,发现通向庭院的门半开着,被风吹得吱吱作响。他便起身,循着月光走到院子里。他找到春迟,她站在水塘旁边,地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衫。钟潜从未见春迟脱下过这身厚重的衣服,纵使已经脏得生满蚤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边的凤凰木,缓缓地蹲下身去。钟潜看到她镀满月光的侧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闯入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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