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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誓鸟》

_3 誓鸟(现代)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边。春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 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 陆续续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满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条一条的,蔚为壮观。船被涨潮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 上叠摞着的白色肉身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春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想要拉着 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春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 。骆驼回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紧抓着他的手,独自上船去了。
  船头挑起三两盏灯笼,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健壮的男子,看见骆驼走上船,就迎了过去。看起来,他们与 骆驼早就认识。这几个男人应当是生活在岛上的巫族渔民,他们用马来语和骆驼交谈。他们似乎对骆驼很恭 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骆驼的问话。
  春迟孤单地站在沙滩上仰望着。站在船头的男人显得格外高大,她对他们生出几分畏惧。
  随后,他们便一起动手,将船上的尸体搬运下来。春迟看着骆驼架起死人的两只手臂,另一人握住双脚 ,就这样一具具抬上岸来。空气里充斥着粘稠的海水与腐肉的腥味。春迟跌倒在沙滩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等他们将尸体全部抬下来,骆驼又与那几个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才向春迟走过来。他扶起春迟,抓起 她的手带她走。触到他那只刚碰过死人的手,春迟厌恶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很大也很暖和,紧紧地包 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
  那么,她只有跟着他——这个热衷于搬运尸体的古怪男人。
投梭记上阙4(1)
  第一个夜晚,他们就是在海岸边的一间破草屋度过的。原先的房顶在海啸中被大水卷走了,有人用棕榈 树叶临时搭建了个屋顶,但下午那场大雨又将它冲塌了。屋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吊床、几块结实的石台 。
  能看见夜空和星星,头发上洒满了月光;吊床很结实,也还算舒服;海风穿进穿出,使人时刻都很清醒 ……春迟为这座简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优点,她对自己说,应当知足。骆驼将她安顿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
  春迟伏在残缺的墙垣上,等他回来。横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几个当 地的小孩,用糙黄的小脚抚弄着它的皱纹。有些事情,春迟越来越想不清。这个大胡子的男子,是人,说马 来语,似乎还是个首领,他怎么能是她从前的爱人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骆驼是很好的猎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猎到几只麻雀和乌鸦。他还带回两只椰子和一根用棕榈树叶子 做成的长管。
  他从那种叫做“达马”的树上采集了一小撮树脂。将树脂装入棕榈叶的长管中,点燃,就成了火把。他 接连做了三支,插入石缝中,将这残破的小屋照亮了。
  他又生起篝火,将那些鸟穿在木签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鸟儿都太瘦,没有一丝油水,烤过之后就像焦 黑的枯枝,样子很恐怖。因为太饿,春迟从他的手中接过一串,便吃了起来。可它们实在太硬了,春迟缓慢 地咀嚼着。
  他们看着彼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骆驼先开口说:
  “你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春迟勉强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点点头。她多么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一个被动 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说些从前的事吗……我会努力让自己记起来的。”春迟说。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着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气,不敢再说话 。春迟觉得自己的处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骆驼迟早会将她赶走。
  骆驼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过来。他的气息犹如忽然萌发的种子,在她的身旁长成一棵 参天大树。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指着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黄铜颈链说:“这个呢,这个你 还记得吗?”
  春迟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只是听难民营的嬷嬷说,他们在海岸边发现我时,这根链子就紧 紧地缠在我的脖子上。”
  春迟说完,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这应当是他送给自己的,于是又说:
  “他们说,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缠在脖子上。”
  月光从掀起的屋顶照进来,将这根乌蒙蒙的项链照得金光闪闪。此刻,连大海也变得很安静。只有它踢 踢踏踏地在他们之间摇摆。铜链的最下端是一柄精致小巧的金质短刀,刀鞘上镶满了小颗的红色碎宝石。
  骆驼伸出手,将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里。他从腰间挂着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样的铜链,上面也缀着 一个一模一样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样的镀金色泽,同样镶着明亮的红宝石。这一对短刀,犹如破碎的 铜镜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满辉光、布满划痕的金铜表面摇曳。春迟一阵惊 喜:原来它们还是成双成对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用衣角将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说:
  “它被你弄脏了,一点也不亮。”
  与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这只的确黯淡无光,陈旧许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这样的。”春迟慌忙说,并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轻轻摩挲。她从未 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将它遗落在院子里,当时并不经意,也没有再去寻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里了。 是淙淙执意要替她去找寻,淙淙说,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礼物,这样丢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着丢失的 铜链从雨里回来,她将水淋淋的链子重新挂在春迟的胸前,笑着说:“你将来也许会很感激我的。”
投梭记上阙4(2)
  这是从难民营离开后春迟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说那句话时宛如预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凛然。
  春迟将两只刀鞘并排放在眼前。它们像两只隔世重逢的小兽,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相拥睡去。她合拢双手 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它们的魂儿大概是相携着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个令春迟无数次重温的夜晚,当两只刀鞘碰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动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了。它们的 相逢使她相信,流离失所的日子结束了,这幸福是以背叛淙淙为代价换取的。
  可是骆驼,他是蹩脚的恋人,纵然是在这最初的动情的时刻。这时他们尚能没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 的泪光,信任和憧憬——在这趟疲惫的旅途中从未期许过这些。当他情不自禁地轻轻撩起女孩额前的头发、 抚摸她饱满的额头时,骆驼才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脑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欢她的额头,很 少会有女性有这样高的额头,光洁得好像一面铜镜。她的神情傲慢、倔强,流露出对峙的锋芒,那些环绕在 他周围的女人绝不会有这样的额头。
  他将她的额发一丝丝拨开,不留一根在额头上。宛如没有瑕疵的碧玉,他抚摸着她的额头,像是找寻到 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他素来喜欢令他意外的东西:行船时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敌人的偷袭,以及眼前这个灵 气逼人的女子。
  “你可以给我讲一点从前的事情吗?也许那会帮我更快地恢复记忆。”春迟打破了寂静,她兴致很高, 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
  然而骆驼更喜欢她不说话的样子,她被他掌控着,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只鹦鹉。他忽然动怒,一把抓住 春迟的头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大吼道:“你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春迟拼命摇头。男人的手劲大极了,仿佛能将她的头皮撕裂。他们这样僵持很久,男人才渐渐平息下来 。手终于慢慢松开,春迟才得喘息。这样暴烈的脾气,她从未见识过。她在难民营里遇到的有限几个男子, 都显得萎顿而怯懦,也许是海啸将他们的魂魄掳去了,使她一度以为男人都是他们那样。而此刻在骆驼这里 ,她才领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头皮上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散去,可是他的手仿佛还笼罩在她的头顶, 随时可能将她再拎起来。她奇怪自己居然并不害怕他的坏脾气,相反的,她倒是觉得,也许他只对亲昵的人 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不远处的海浪声,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骆驼有些口渴,他将先前带回来的两只椰子 拿过来,用刀在三分之一处用力一剖,圆型椰盖落下,里面盈满了水。骆驼将一只递给春迟。
  虽说椰子在这里很常见,可是在难民营的这段时间里她却从未吃过。当椰子被剖开的时候,春迟觉得这 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阵欢快。她接过骆驼递过来的椰子,啜了一口,觉得沁凉无比,好像忽然清醒了 许多,先前的哀怨登时散去。她抑着欢喜,对骆驼说:“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欢 它。”
  骆驼一口气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着春迟,问:“想知道你从前还喜欢什么吗?”
  一种预感的降临,使春迟变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溅。在那一瞬间她听不见了澎湃的海潮,因为骆驼 那埋伏在乱草从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经贴住了她的耳朵。
  他决心完全掌控她,将这只十分喜欢的鹦鹉塞进他的袖子里。
  春迟尖叫着。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进他的灌木丛里。他一寸寸贴近她。肌肤相触,这如玉器般铮铮的碰 撞声是最轻柔的呼唤,拨开一层层云雾缭绕,回声直抵身体的最深处。
  她一面抵抗着男人的闯入,一面却又渴望他像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她黑暗的身体,照亮它,也让她得 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种感觉,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墙高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 竟是什么样的。有一天终于有人来攻城了,她阻挡着,却又希望他们攻陷。她渴望千军万马犹如洪水般闯入 城门,将这座城填满,使它不再空寂。
投梭记上阙4(3)
  他将他的坚挺插入她的惊讶里。板结的土地开始松动、崩裂,再一点点变得湿润、柔软起来。泥土贪婪 地包裹住那棵探进来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励,迅速长出根须,它所触碰到的每一颗沙砾都颤抖起来。
  她为自己这战栗的快乐感到羞耻。
  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阵清凉的小雨,却远不能浇灭此刻灼灼燃烧的欲望。在她落下眼泪之前,他已潜进那 荒废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投梭记上阙5(1)
  他们的共处只有七日。
  那些日子因为单调而分明,留在春迟的脑海里,许多年后还是那样清晰。他与她做爱,去海边抬尸体, 捉鸟禽和野兔烤着吃。这样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实。
  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上巧取豪夺,她纵容着这个男人涨满她的身体和头脑。春迟觉得,她好像是为了这 个男人而生的。他们只有一间简陋至极、建在残垣断壁之上的房子。第三天,他用茅草搭造了一个房顶,但 海风还是能从四面吹进来,夜晚涨潮时尤其冷。他们睡在那张摇摆不定的吊床上。她须得缩起身子,躺在男 人的身体上面,吊床方能平稳。他们面对着面,睡熟后的男人鼻息深重,鼾声起伏。午夜她忽然醒过来,感 觉自己好像是伏在瞬息万变的大海上。她非常喜欢吊床,再没有一张床像吊床一样,可以使两人贴得这样紧 ,身体与身体相吸,宛如同在一只子宫里。
  清晨时春迟被冻醒。她将脸塞进他的颈窝里,抚摸他发烫的身体,很快又暖和过来。这时的大海是最宁 静的,残破的墙垣上停着几只蓝色的翠鸟,羽毛艳丽,仿佛是身后的大海浸濯出来的。海啸之后,它们寂寞 了许多,很少能在岸边看到鲜活的人类。此刻,它们正注视着这一对缠裹在一起的肉体,懵懂又深情。火把 已经熄灭,周围留下几缕余烬,是温暖的、熟透的,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在最初的几日,春迟清晨醒来亦不敢动,生怕将骆驼弄醒。但后来她发现,骆驼睡熟后,就是发生海啸 恐怕他也不会醒过来。清晨再醒来时,她便从他的身上起来,去小解,去海边走一会儿,她甚至还在不远处 的森林里找到了一脉清澈的泉水。她一捧捧接住泉水,冲洗身体。她觉察到自己微小的变化:皮肤十分致密 ,却又格外柔软。
  她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掠过肌肤,他留下的气息就像火种般被再度点燃。手指驱着火焰,沿着小腹一 直向下移动。她终于触到了那块烟霭缭绕的地方。它一直在发烫,火种落在这里,腾起一串光焰,迅速将它 染红了,宛若天边的一块火烧云。
  这样的清洗反而使他的气息更浓郁了,仿佛就此留存下来。
  她做好这些后,就走回他们的海边小屋去。有时顺道带回几株紫色的万带兰。那些长在大树较矮的树枝 上的小花,带着绚丽的深紫色斑点,它们奇特的花柄是下垂的,有时候末端几乎碰到了地面上,仿佛就在那 里等着人来采摘。
  骆驼还没有醒。他的鼾声小了一些,也许正在清晨的最后一个梦里穿行。春迟走近他,为他抚平蹙着的 眉——看来这个梦并不轻松。他睡着的样子很苍老,与醒时截然不同。白日里,他看起来充满力量,用之不 竭。可是此刻她看着他,他睡得太久,脸孔已经塌陷,充满一种毁朽的气息。她抚摸过去的时候,觉得他好 像蒙在厚厚的蛛丝里,就像一把收起来的伞皱皱巴巴地躺在那里,带着雨天发霉的气息,令人感到窒闷。
  可是这伞又好像随她很久了,一直与她为伴,是她最隐秘的宝贝。
  他的眼窝下面皱纹最多,她在一道道抚过它们的时候就觉得,她似乎目睹了他的成长,一切博取和赢得 也都了然于心。他的陈旧仿佛是她一路看过来的,也是她最珍惜的。
  早晨的时光因为太安静而显得格外悠长。阳光洒在海面上,又被海浪徐徐推上岸来,渗入最外层的沙子 里,将它们慢慢染成灿金色。
  春迟犹豫了一下,觉得只有再睡一会儿才不辜负这悠和的晨光。她重新爬到骆驼的身上,继续睡去。
  小兰花从春迟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被海风吹着,贴着地面飘飞。春迟束在脑后的发髻被风吹散了,发丝 搭在骆驼的身上。痒,骆驼从梦里伸出一只手来,在胸前挠了几下。
  他有时也会做噩梦,很想翻身,但被吊床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他咆哮着醒过来,发现是她伏在他的身 上使他透不过气。他气急败坏地用双手将她高高举起来。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悬空,竟 好像在飞了;只是那两只掐在她肋骨上的大手,因为钳得太紧,将她弄得很疼。可是她不出声,也不反抗。 只等他的愤怒过去,将她慢慢放下来。当再次碰到他的皮肤,她慌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再和他分开 。
投梭记上阙5(2)
  她轻轻问:“你怎么了?”
  “我梦见我的弟弟们坐的那艘船遇上了海啸,船翻了,他们都被卷进水里。”
  “你的弟弟们?”
  “不错。我一直都在找他们。他们出来已经好多个月了,也许是真的赶上了那场海啸。”
  原来他是在寻找自己失散的兄弟。难怪他每次去海边看那些尸体的时候表情都那么凝重。
  “这只是一个梦呵,不能当真的。有许多人都被海啸卷走了,但他们后来仍旧能脱险。”春迟握住他的 手,安慰道。
  骆驼眼神忧郁,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
  春迟伸出手,将骆驼蹙着的眉头轻轻抚平。她喜欢愤怒的骆驼,也喜欢忧伤的骆驼。忧伤的时候他看起 来那么无助,像等着她来安慰的孩子。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春迟感到不安的,那就是骆驼每日仍会问她是否想起了从前的事。有时是在晚餐时,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闷头吃东西,冷不丁,骆驼会问一句:
  “你究竟有没有想起先前的事?”
  他捏着她的手腕,那么用力,目光炯炯不容躲闪。
  她连忙摇头。
  有时是在做爱之后,他困意已浓,但心事难宁,对她说:
  “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他双手捏着春迟的手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她惊恐地摇头。
  他失望至极,很快便疲惫地睡了过去。这样的夜晚,春迟很久都不能入睡。不安一点点啃噬着她,使她 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丢弃了。而她所能做的,惟有紧紧抱住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
投梭记上阙6
  可是七日后,她便失去了他。
  他只在晚饭烤野兔的时候对她说:你应学会捕野兔,知道怎么把它们弄熟。
  他的神情肃穆,她怯怯地问:“你不想再捕给我吃了吗?”
  “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骆驼忽然说。
  春迟猝不及防,眼眶中陡然漾满了泪水。她伏在他的脚下,颤声问道:
  “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打捞到我几个兄弟的尸体。我不能再等下去,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
  “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我生活在部落里,你是华人女子,不可能住到我们那里去。”男人的言语之间带着对中国女子的轻视 ,字字坚利,犹如凿钉。她被刺得一阵心疼。
  彼时春迟还不懂得人对于中国人的歧视,但已在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屑。
  “那你要我怎么办?去哪里呢?难道你要我再回到难民营,和那些歌女一起到船上去卖艺、讨生活吗? ”
  “我没有想过这个。”他冷冷地回答。
  “你希望看到我在船上卖唱,讨别的男人欢心吗?”
  “你们华人女子不都是如此吗?”
  春迟心中一阵锥痛。她点点头,凄然一笑:“不错。除非如此,不然也没有别的活路。”
  那一刻,坐在烧着三根火把的残破小屋中间,隔着房檐上垂下的棕榈枝(这简陋的屋子敌不过风吹日晒 ,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泪眼婆娑地望见大海,春迟已经知道了事情最后的结果。她跪在他的脚下,一遍 遍乞求他带走自己,哪怕做最卑贱的奴婢,她也愿意。
  他也许最后一次把她揽在怀里,抚摸她的脸颊,吸吮她的眼泪,可是她都不记得了。她哭累了,在他身 上睡着了。直至睡熟,双手仍旧紧紧握着他不放。
投梭记上阙7
  次日骆驼坐船离开。那几个每日陪他搬运尸体的男子已将船泊在岸边,等候着他们的首领。春迟追至岸 边,抓着他的衣襟,不肯让他离去。
  船要开了,她仍是不走,纠缠着他,神情恍惚。男人们变得不耐烦,凶悍地将她和他们的首领分开。他 们架着她,一直到船旁边,威胁她如果不自己下船去就将她推到水里。她毫不理会他们的威吓,目光绕开他 们,直直地望着骆驼。她总是想,他看着她这副样子,大概也会不忍心的。可是他放任男人们将她往水里推 。她站在船上,失魂落魄地摇摆了两下,就摔在水里。
  她沉进水里,呛了两口水,很快又浮出水面。她扒住船沿,仰起头,仍旧死死地盯着骆驼。一串串水珠 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蒙住了她的脸。她用手抹了一下,不让凝视他的视线被阻隔。
  “为什么要抛下我?”她心里空得只剩下这一句话了。
  骆驼看着她,终于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因为你把从前的事都忘了。我待你的好,我们有过的好时光,你都不记得了。这在我看来是不能原谅 的事。我们不可能回到起点,把所有以前的事都重新做一次。现在你明白了吧?”
  现在她明白了,他抛弃她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因她的遗忘。
  他们对视,骆驼忽然变得很慈祥。他从怀里掏出替她保管的那柄较为小巧的短刀,将它重新套在她的脖 子上:
  “你去吧,好好想想从前的事;待你记起那些,再带着短刀来找我。”
  他那么温柔,甚至还摸摸了几下她的头发。她被他的慈祥打动了,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其实她要得不多 ,他待她一丁点的好都会令她开心很久。她轻轻地扯过他的衣袖,贴在脸边。忽然一阵疲倦,真想就这样在 海中间慢慢睡过去。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几乎就要没入大海。她向上撑了一下身子,反而没得更深了。船已开动,她的手还 紧紧地扒住船沿不放。一个男人走上前来,一脚踏在她的手上,狠狠地踩了两下。她痛得一阵晕眩,却咬着 牙没有叫出声来,手终于从船沿上掉了下去。
  她挣扎着露出水面,大声问:
  “可是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
  “龙目岛1。岛上有我的部落,匈蓬。你说找骆驼,他们就会带你去。好了,现在你可以松开我了吗? ”他温和的语气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时间反倒令她无所适从了。
  她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只能令他更加厌烦。她最后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头没入大海。一直等到 他的船开远,她才露出水面,将口中咸腥的海水慢慢吐出来。所幸海水并不深,她离岸还不远。她双手捧着 胸前那柄沉甸甸的短刀,慢慢划向岸边。
  春迟脑中不断闪现各种念头。要如何找回先前的记忆呢?她现在非常虚弱,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一丝 丝从她身上索去温暖。春迟觉得应当快些回到他们的海边小屋去——家,若它可以算是的话。
  她又回到了这张吊床上。一个人躺总是很不稳,晃来晃去,令人心慌。这里还结缠着他的气息,将她暖 烘烘地托起来。她蜷缩的身体被累累绳索包裹,就像一只柔软的蚕。她就这样湿淋淋地睡过去,甚至一度忘 记了他的离去。
  这一日对春迟来说,是一条界线。她仿佛进入一种冬眠,源源不断地吐出幻觉的蚕丝,将自己保护起来 。
  有足够多的爱,就有足够浓重的幻觉。
  在绵厚的蚕茧里,她用幻觉哺育自己。
  她这一生的爱情,至此已经结束,却又好像刚刚开始。
投梭记下阙1
  他们再度见面,已是一年多之后。
  这一年多以来,在骆驼的带领下,匈蓬部落先后与几个部落发生战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血腥的杀戮。 战争结束后,骆驼获得了更广阔的领地。除了龙目岛,他还占领了周围的松巴哇岛、弗罗勒斯岛等岛屿。他 已经俨然是这个领域的主公。
  春迟从未登上过龙目岛,虽然她对这个岛屿的地形已经非常清楚。她生活在离龙目岛很近的班达岛上, 与它隔海相望。
  若不是后来骆驼带领他的军队击败了翁格人,攻占了班达岛,他们绝不会这样快地见面。
  当骆驼带着他的军队向这座岛屿大举进发的时候,春迟已经感到了他迫近的气息,混杂在四处蔓延的血 腥气味里。她开始做与他相关的梦,清晨醒来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吊床上,身下有他的鼾声传出来——她 的身体就这样被唤醒了,一点点张开。
  终于,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她躲在一棵桫椤树后面,仔细分辨着。他的一个喷嚏就使她瑟瑟发抖 。此时她已经瞎掉的眼睛依稀又看到了他。他在她的视网膜里微缩成一粒黝黑饱满的种子。谁都无法估测这 颗种子的力量,它足以使平复的泥土崩裂,瓦解。
  现在的他是趾高气扬的首领,站在凸起的高地上,俯视着小岛上归顺于他的子民。当然,他是看不见她 的,在他的视野里每个人不过是打着囚徒烙印的俘虏,没有任何不同。
  那个站在最高处、手握长刀的男人,一点也不像与她相处过数日的那个人,他用高亢的马来语讲话,她 虽听不懂,但从傲慢的语调可以得知,他在标榜胜利,已经膨胀到了极点。这在春迟看来有些好笑,他不再 是那把经受过无数风雨的伞,带着湿漉漉的雨天气息以及令人忧伤的皱褶。现在他是一张弓,在天空中撑开 ,将这里笼罩在颤动的阴影里。
  自她双目失明以来,还从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她那么希望自己能看到。她很心急,直到眼泪掉了 下来,将她混浊的眼睛洗干净。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他。这一年多来,他的足迹踏遍四周许许多多的岛屿, 直至热带的烈日侵蚀他的眼瞳,晒白他的头发,黧黑他的皮肤……无论他怎么变,那些气息依旧跟随着他。 她将它们一点点从他陌生的身体上采撷下来。她的爱人就这样活了过来。
  她靠着树,慢慢蹲下来。一个士兵立刻警惕地走过来,举起长刀在她的面前挥舞了几下,示意她必须站 着听他们的首领讲话。其实春迟只是忽然感到很虚弱,再也站不住。士兵用尖刀抵住她的腰,她看到骆驼的 眼睛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只是一眼,便迅速将眼睛移开了——他并没有认出她,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个不 安分的囚徒。
  她重新站起来,蹙眉向骆驼看去。眼泪干涸,骆驼从她的视网膜里消失了。
  站在春迟身后的苏迪亚有一半华人血统,他母亲是巫族人,所以他也通晓马来语。他凑到春迟的耳边, 为她解释道:
  “岛上残余的翁格军队还未消灭,接下来大概还会有连番的杀戮。今夜,他和他的士兵就在岛上安营扎 寨了。”
  春迟回头对着苏迪亚点了点头。
  苏迪亚并未发现春迟神情异样。这个高瘦的男孩儿半年前与春迟相识,是春迟在这小岛上唯一的朋友。
投梭记下阙2(1)
  春迟坐在桫椤树裸露在外面的根系上,她觉得无力,不得不用手撑住地面。
  苏迪亚从春迟身后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打听了一下,士兵们今晚就驻扎在海边,我们今天可能没法出海了。”
  “嗯。”春迟轻轻应了一声,语调中带着几分沮丧。
  “但昨天我们捡到的贝壳还剩下一些。你今天可以用。”
  “嗯。”春迟又应了一声。苏迪亚扶起她,向着他们的住所走去。
  半年前春迟被苏迪亚收留,住在他的那座用柚木建造的小屋里。班达岛的泥土十分潮湿,房子总要高高 地架在空中才能牢固。在他们房子的背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她随他去那里埋过死去的许多动物——野兔 、野猫、蜥蜴……这个十八岁的男孩自幼父母双亡,他已潜心皈依佛教,心地纯善,从不杀生。自与他结伴 生活,春迟再也没有吃过烤熟的动物。这样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指间流过。
  苏迪亚推开门,点着一支火把。春迟推开藤条编织的屏风,回到那一半属于她的屋子里。只有一张草床 ,被形形色色的贝壳占据着,她已经无法睡在上面。床边的那张毡毛毯就是她夜晚栖身的地方。在苏迪亚的 帮助下,她将墙上的窗户封起来了。她要严严实实的黑暗,日以继夜的黑暗。
  骆驼离开后,春迟万念俱灰,对于如何找回记忆毫无头绪,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到处充满骆驼气息的岛屿 。就在离开的那日,她在码头边又看到了那个到处游荡的疯婆婆。这位故人依旧狞狰的脸庞此刻看来却格外 亲切。疯婆婆嘴里咂着一只螺,笑嘻嘻地从春迟面前闪过。她那像风一样的轻渺的身影令春迟感到一阵惆怅 ,仿佛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春迟情不自禁地张开嘴,轻声唤住她:
  “婆婆。”
  疯婆婆的耳朵灵敏得很,她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春迟想起手上挎的那只口袋里还有几只芒果,就 走上前去,把口袋套在疯婆婆的手腕上。春迟还从未见过这样纤细的手腕,那包裹骨头的皮肤薄得近乎一层 透明的膜,几个芒果都可能把它压断了。春迟只看了几眼便不忍再看,叹了口气,说:
  “你没有家人也没有住处,一定常常挨饿,才会瘦成这样。”
  疯婆婆却用力摇头,指了指手中的螺,玄妙地笑了。
  春迟的目光落在那枚长满褐色斑点的海螺身上。她惊奇地发现,这海螺表面光滑剔透,像一只蕴藏着秘 密的水晶球。
  那日,她犹如着了魔般跟着疯婆婆走入潋滟岛最深的树林里。疯婆婆用手指在海螺上打转,周而复始, 直到手指像鸟儿一样在海螺上飞起来……
  当疯婆婆拉着她在记忆的甬道里穿行时,春迟哭了起来。她终于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记忆,这近乎于无望 的希望令她悲喜交集。
  疯婆婆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又是为什么这样专注于它,春迟无法知道。她凭借吸取贝壳里的记忆为生 竟也活了这么多年,记忆是最神奇的滋养。
  春迟将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无数次抚摸她的贝壳。红花宝螺、赤旋螺、三彩捻螺、玫瑰千手螺…… 她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去掉附生在贝壳表面的珊瑚虫和海藻松散,然后一遍遍冲洗,长时间地浸泡……一枚清 除干净的贝壳,表面光滑,纹棱楚楚,手指抚过时,宛如琴弦拨动,奏出悦耳的音符。春迟闭目倾听,只觉 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破出一条甬道,狭长而深邃。探身走下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有幢幢的回声,有水滴石穿 的声音,有万物花开的声音,有欢笑,有啼哭,她的手指越拨越快,仿佛怎么也无法停歇下来。她获得的记 忆通常并不完整,有时是从童年的某一日忽然进入,有时是从少年时,有时已经结婚生子,有时甚至垂暮矣 矣。然而一旦进入,绝无中途退出的可能。记忆的力量无比强大,像吸盘一样将人吸在上面。除非走到记忆 的末端,不然没有办法脱离这段记忆。
投梭记下阙2(2)
  苏迪亚见到春迟的时候,春迟已经双目失明,眼睛上有令人害怕的血痂——很怕见光,在日光底下站不 久时,双眼就会涌出泪水。她神情古怪,时而哀怨,时而躁狂,有时看起来很柔弱,转瞬间却又变得十分刚 烈。苏迪亚收留下她,她每日去海边捡拾贝壳,有时收获甚微,她便独自乘船出海打捞。捧着贝壳归来的春 迟,眼睛里总有些平日里从未见到过的神采。至于她拿着贝壳回到她那半间狭促的房间里究竟做了什么,苏 迪亚一无所知。
  苏迪亚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双眼失明之后,出海打捞贝壳以及打磨清洗它们变成了很难的事,春迟是 决不会将她的秘密告诉自己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知道了春迟的秘密。这真是一个令他震惊的秘密,听得他瞠目结舌。苏迪亚迷惑 地问:“可是大海里有无穷无尽的贝壳,你就算穷尽一生也打捞不完;何况你打捞上来这么多的贝壳,又怎 么知道哪枚贝壳里的记忆是你丢失的呢?”
  “所以要把这些贝壳中的记忆都吸进我的头脑。”春迟决绝地说道。
  苏迪亚怔怔地看着春迟,良久才说:“你疯了吗?一个人的头脑怎么能容得下如此多的记忆呢?这样下 去你会崩溃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春迟痛苦地摇头。
  “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相信除了你,再不会有人愿意尝试的。”
  “也许。”
  “值得吗,就为了那个男人的一句话?那也许只是他的借口。他是人,又是首领,又怎么会和一个华族 女子生活在一起?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想试一试。现在,我丢失了这段属于我们两个的记忆,是我亏欠于 他的,但若找到记忆,他仍不肯要我,便是他亏欠于我了。”
  “你努力上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那时方知是他亏欠于你,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穷尽一生只是为了 要这样一个答案吗?这个答案如此重要吗?”
  “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的确很重要。”
  苏迪亚非常喜欢看春迟那副痴迷的样子——迷蒙的眼睛,紧咬的嘴唇,还有那永不气馁的小下巴——虽 然这痴迷与自己并无关联,而是牵系在遥远之处一个甚至毫无察觉的男人身上。
  他们终于不再探讨亏欠的问题,苏迪亚不想为难她,转换了话题:“你收集贝壳有些日子了,那么…… 在你的头脑中,已经充满许多人的记忆了?”
  “是的。”
  苏迪亚走到春迟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这苍白而空旷的额头,就像大海中央冰冷的礁石默默地经 受着海浪剧烈地拍打,纹丝不动。春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是的,是骆驼在抚摸她的额头。男 人们似乎都喜欢她的额头,饱满、装满故事的额头。她感觉到面前这男孩唐突的气息,她轻轻躲闪开他的手 。
  苏迪亚感到难堪,他转过头去,问:“那些记忆都是怎样的呢?”
  “不知为何,留存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几乎都是痛苦。”
  “怪不得你夜晚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二人陷入沉默。苏迪亚明白,春迟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很远,任何的呼唤她都听不见了。她现在只是 需要帮助,当她一天比一天疲倦和虚弱的时候。
  善良的佛教徒决心全心全意帮助春迟,找寻那枚藏有她记忆的贝壳——虽然这听起来是一件多么荒诞的 事。
  但我们必须相信那些渺茫的事,它们是遥远又绮丽的仙境,它们是残弱又明亮的火种。苏迪亚这样对自 己说。
  他是郑和船队中的一名海员。船队遇难后,他一个人流落到这个小岛。岛上有个马来人的部落,男人穿 着裙子,但很凶猛。女人对他很好,给他野果和糕饼吃。总体来说,这里的人们都是慵懒的。他后来决定留 下来是因为小岛实在非常安静,气候也不错,在湿季到来的时候,周遭的环境颇有几分中国江南的味道。
投梭记下阙2(3)
  他是在跟当地女人学酿酒的时候,和那个叫敏蒂的姑娘搞在一起的。她是典型的巫族人,塌鼻梁,大眼 阔嘴,身材丰满。他和她好了之后,就住到了她的家里。她的父母不甚喜欢他,因为他不会打猎,也不信仰 伊斯兰教。他被带到山上学习猎杀动物,又被带到寺庙参加仪式。他不太会说马来语,没有人与他说华语, 于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偷偷在他和敏蒂的房间里摆了妈祖像。敏蒂生育的时候难产,他在妈祖像前跪了一夜,但她还是死去 了。
投梭记下阙3(1)
  眼睛是被春迟自己弄瞎的。苏迪亚后来才知道。视觉一直妨碍着她,眼前的光像火焰一样乱窜,令潜心 钻研贝壳的她方寸大乱。她用布蒙住眼睛、封严房间,都没有办法将光完全隔绝。她需要一道更密闭的屏障 。
  铁针在火上烧,她坐在火堆前发愣。火将铁针烤得通红,火苗在针上翻滚,她这才回过神来。她用衣服 缠住手,慢慢地捏起铁针,一寸寸向眼睛靠拢。针逼近的时候,她听到眼球嗤嗤转动的声音,双手开始发抖 。她努力盯着一个地方看,想要固定住眼球。就在针马上触到眼球的那一刻,双眼因为凝视一个地方太久而 掉下了眼泪。她轻轻拭去眼泪,又用铁针瞄准。头因为仰得太久,她感到一阵晕眩——不能再等了。她的手 向回抽了一下,用力地刺下去。针陷入柔软的眼仁里,迅速被包裹住,升起一团白烟。她被一阵钻心的刺疼 击倒在地。她平躺在地上,等到疼痛像潮汐一样退去,才伸手拔针。但溅出的血实在太多了,还是令她有些 无措。她感到非常疲倦,给眼睛敷了些草药,就睡了下去。这一次她睡得非常久,因为再也不会有白昼到来 的提示,她几次醒来都以为仍旧是夜晚。她又一次醒来时,再也睡不着,才走出门来,闻到远处飘来的炊烟 ,知道原来已经是黄昏了。
  她终于可以专心地进入贝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作为一个盲人,她的触觉一天天灵敏起来,对于贝壳 上的每一道花纹都有了更深的体会。只是有时眼前仍会出现白光,令她不安,仿佛有人要闯入她这隔绝的世 界里来。
  春迟对她失明的眼睛很满意,这仿佛是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凭借。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双神奇的手,纤 细而灵巧的手指在空中划过的每一道弧线都是那么优美,就像生活在森林深处的珍稀禽鸟,苏迪亚对此惊叹 不已。春迟自幼便学古琴,若说她喜欢古琴奏出的悠扬乐声,倒不如说那撩拨琴弦的手势更令她沉醉。这样 的一双手,仿佛天然就是为了研读贝壳而生的;在失明之后,触觉变得更加灵敏,质地的丝毫差异,她的手 指都能一一分辨。
  而指甲一直是令她困扰的难题。无论将它们修剪得多么短、多么光滑,划过贝壳的时候,总会发出不和 谐的声响,将流畅的记忆隔断。最终,她把双手浸泡在白醋里,等指甲软了,她用刀和镊钳将指甲从肉上剥 离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剥去指甲的双手血肉模糊,再一遍遍用冷水冲洗,又过了两日,才完全止住 血。春迟觉得很满意,没有一双手能像它们这样柔软。
  当苏迪亚第一次看到这双残缺的手时,手指上深褐色的窟窿令他一阵心惊。但时间久了,他竟不再觉得 它们丑陋。相反,它们比任何人的手指都要灵活,轻盈,是天生的舞者。他渐渐懂得欣赏它们,以及它们的 舞蹈。
  有时苏迪亚将头从屏风后面探进来,借着一点逃逸进来的月光可以看到,春迟将她卓绝的双手缓缓放在 贝壳上;没有一丝声音,但他却分明地感到她的手指在空中划过的影子,那么纤细柔软,宛如洋洋洒洒散落 空中的白色菊花瓣。他心头一阵难过,每次看到她的凝神模样,都觉得命运真是残忍,仿佛举行一场又一场 祭奠,一次次将她的希望与爱恋挖出来,又埋上。
  骆驼就像一场剧烈的台风登陆这座岛屿。苏迪亚已经略略觉察到春迟的不安,却不知原委。她变得很焦 急,似乎想在一夜之间吞食掉所有贝壳中的记忆。她不顾士兵在海边驻扎,不顾自己的视力已近丧失,固执 地出海打捞贝壳。
  “我需要更多的贝壳,更多……”春迟冲出家门的时候,苏迪亚拉住了她。此刻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 —雨季来到了小岛,时光在夏天的末尾追上了她。苏迪亚帮她擦干额前淋湿的头发,无限温柔。春迟神情恍 惚,呓语连连:
  “我要快些去,苏迪亚,我来不及了……”
  “你不是愿意穷尽一生去寻找那枚贝壳吗?为什么又忽然变得这样急?”
  眼泪顺着春迟睁大的双眼流淌下来。几千尺以外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是否正和他的士兵们举杯庆贺?成 百上千的火把被点燃,一只只酒杯被斟满,姑娘们携着歌舞出场,篝火上的烤肉熟了,油滴滋滋流淌。她幻 想着自己忽然破门而入,令众人惊诧。她伫立在一屋子的热闹中间,像一尊刚从土中挖掘出来的冰冷石像。 她将那枚找到的贝壳掬捧在手心里,让宛如潮汐般升起的光亮射进他浑浊的眼瞳里。他猝不及防,被剧烈的 往事所伤,打回了原形,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他是个沧桑的老人了,周围的热闹都已无法渗入身体,孤寂瓦 解着他的内心。她捧着他们之间澄清的爱情走上前去,搀扶起他。她要告诉他,这才是他仅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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