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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

_3 韩邦庆(现代)
瑞生多时不见三宝,不料长得如此丰满,想要趁此打个茶会,细细品题。可巧另有两个客人劈面迎来,踅进袁三宝家,直上楼去,瑞生因而止步。袁三宝亦不再邀,回身转面接见两个客人。
三宝只认得一个是钱子刚;问那一个尊姓,说是姓高。茶烟瓜子照例敬过。及坐谈时,钱子刚赶着那姓高的叫“亚自哥”。三宝想着京都杂剧中《送亲演礼》这出戏,不禁“格”声一笑。子刚问其缘故,三宝掩口胡卢,那高亚白倒不理会。
俄延片刻,高亚自、钱子刚即起欲行。袁三宝送至楼梯边。两人并肩联袂,缓步逍遥,出清和坊,转四马路,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首。钱子刚请吃大菜,亚白应承进去,拣定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堂倌呈上笔砚,子刚略一凝思,随说:“我去请个朋友,来陪陪耐。”写张请客票,付与堂倌。亚白见写的是“方蓬壶”,问:“阿是蓬壶钓叟?”子刚道:“正是。耐啥认得俚个哉?”亚白道:“勿。为仔俚喜欢做诗,新闻纸浪时常看见俚大名。”
不多时,堂倌回道:“请客就来。”子刚再要开局票,问亚白:“叫啥人?”亚白颦蹙道:“随便末哉。”子刚道:“难道上海几花倌人,耐一个也看勿对?耐心里要那价一个人?”亚白道:“我自家也说匆出。不过我想俚哚做仔倌人,‘幽娴贞静’四个字用勿着个哉;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卓文君之风流放诞,庶几近之。”子刚笑道:“同实概大讲究,上海勿行个。我先勿懂耐闲话。”亚白也笑道:“耐也何必去懂俚?”
说时,方蓬壶到了。亚自见他花白髭须,方袍朱履,仪表倒也不俗。蓬壶问知亚自姓名,呵呵大笑,竖起一只大指道:“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幸会,幸会!”亚白他顾不答。
子刚先写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及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亚白乃道:“今朝去过歇三家,才去叫仔个局罢。”子刚因又写了三张,系袁三宝、李浣芳、周双玉三个。接着取张菜单,各拣爱吃的开点几色,都交堂倌发下。蓬壶笑道:“亚白先生可谓博爱矣。”子刚道:“勿是呀,俚个书读得来忒啥通透哉,无拨对景个倌人,随便叫叫。”蓬壶抵掌道:“早点说个囗!有一个来浪,包耐蛮对。”子刚道:“啥人(嗄)?去叫得来看。”蓬壶道:“来浪兆富里,叫文君玉。客人为仔俚眼睛高,勿敢去做,赛过留以待亚白先生个品题。”亚白因说得近情,听凭子刚写张局票后添去叫。
须臾,吃过汤鱼两道,后添局倒先至。亚自留心打量那文君玉,仅二十许年纪,满面烟容,十分消瘦,没甚可取之处,不解蓬壶何以剧赏。蓬壶向亚白道:“耐晚歇去,看见君玉个书房,故末收作得出色!该面一埭才是书箱,一面四块挂屏,客人送拨俚个诗才埭来浪。上海堂子里陆里有嗄!”亚白听说,恍然始悟,爽然若失。文君玉接嘴道:“今朝新闻纸浪,勿晓得哈人有两首诗送拨我。”蓬壶道:“故歇上海个诗,风气坏哉!耐倒是请教高大少爷做两首出来,替耐扬扬名,比俚哚好交关哚。”亚白大声喝道:“(要勿)说哉,倪来豁拳!”
子刚应声出手,与亚白对垒交锋。蓬壶独自端坐,摇头闭目,不住咿唔。亚白知道此公诗兴陡发,只好置诸不睬。迨至十拳豁过,子刚输的,正要请蓬壶捉亚白赢家。蓬壶忽然呵呵大笑,取过笔砚,一挥而就,双手奉上亚自道:“如此雅集,不可无诗;聊赋俚言,即求法正。”亚自接来看,那张纸本是洋红单片,把诗写在粉背的,便道:“蛮好一张请客票头,阿是外国纸?倒可惜!”说毕,随手撩下。
子刚恐蓬壶没意思,取那诗朗念一遍。蓬壶还帮着拍案击节。亚白不能再耐,向子刚道:“耐请我吃酒呀,我故歇吃来浪个酒要还拨耐哉囗。”子刚一笑,搭讪道:“我再搭耐豁十记。”亚白说:“好。”这回是亚白输了。只为出局陆续齐集,七手八脚争着代酒,亚白自己反没得吃。文君王代过一杯酒先去。
蓬壶揣知亚白并不属意于文君王,和子刚商量道:“倪两家头,总要管俚寻一个对景点末好;勿然,未免辜负仔俚个才情哉(口宛)。”子刚道:“耐去替俚寻罢。该个媒人我做匆来。”黄翠凤插嘴道:“倪搭新来个诸金花阿好?”子刚道:“诸金花,我看也无啥好,俚陆里对嗄?”亚自道:“耐闲话先说差哉。我对勿对倒勿在乎好勿好。”子刚道:“价末倪一淘去看看也无啥。”
当下吃毕大菜,各用一杯咖啡。倌人、客人一哄而散。蓬壶因赵桂林有约,同亚自、子刚步行进尚仁里,然后分别。方蓬壶自往赵桂林家。高亚自、钱子刚并至黄翠凤家。翠凤转局未归,黄珠凤、黄金凤齐来陪坐。子刚今小阿宝喊诸金花来,小阿宝承命下去。
子刚先向亚自诉说诸金花来由,道:“诸金花末是翠凤娘姨诸三姐个讨人。诸三姐亲生囡仵叫诸十全,做着姓李个客人,借仔三百洋钱买个诸金花,故歇寄来里该搭,过仔节到么二浪去哉。”
话未说完,诸金花早来了,敬毕瓜子,侍坐一旁。亚白见他眉目间有一种淫贱之相,果然是么二人材,兼之不会应酬,坐了半日,寂然无言。亚自坐不住,起身告别。子刚欲与俱行,黄金凤慌的拦住道:“姐夫(要勿)去囗,阿姐要说个呀。”
子刚没法,只得送高亚白先去。金凤请子刚躺在榻床上,自去下手取签子,给子刚烧鸦片烟。子刚一面吸烟,一面和金凤讲话。吸过三五口,只听得楼下有轿子进门,直至客堂停下,料道是黄翠凤回家。
翠凤回到房里,换去出局衣裳,取根水烟筒,向靠窗高椅而坐,不则一声。金凤乖觉,竟拉了黄珠凤同过对面房间,只有诸金花还呆脸兀坐,如木偶一般。
第三十一回终。第三十二回诸金花效法受皮鞭周双玉定情遗手帕按:黄翠凤未免有些秘密闲话要和钱子刚说,争奈诸金花坐在一傍,可厌已甚。翠凤眼睁睁看他半日,不禁好笑,问道:“耐坐来浪做啥?”金花道:“钱大少爷喊我上来个呀。”翠凤方才会意,却叹口气道:“钱大少爷喊耐上来末,替耐做媒人呀,耐阿晓得嗄?”金花茫然道:“钱大少爷勿曾说(口宛)。”翠凤冷笑道:“也好哉!”子刚连忙摇手道:“耐(要勿)怪俚。高亚自个脾气,我原说勿对个,一歇歇坐勿定,教俚也无处去应酬。”翠凤别转脸道:“要是我个讨人像实概样式,定归一记拗杀仔拉倒!”子刚婉言道:“耐要教教俚个囗,俚坎坎出来,勿曾做歇生意末,陆里会嗄?”
翠凤从鼻子里叹出一声道:“看仔倪娘姨要打俚乃末,好像作孽;陆里晓得打过仔,随便搭俚去说啥闲话,俚总归勿听耐个哉,耐说阿要讨气!”金花忙答道:“阿姐说个闲话,我才记好来里。要慢慢交学起来个呀,阿对(口夏)?”翠凤倒又笑而问道:“耐来浪学啥(口夏)?”金花堵住口说不出,子刚亦自粲然。
翠凤吸过两口水烟,慢慢的向子刚道:“俚个人生来是贱坯。俚见仔打末也怕个,价末耐巴结点个囗;碰着俚哉吨,说一声动一动。”说着转向金花道:“我搭耐说仔罢,照实概样式,好好交要打两转得囗!”金花听说,呜咽饮泣,不敢出声。翠凤却也有些怜惜之心,复叹口气道:“耐做讨人还算耐运气,碰着仔倪个无(女每),耐去试试看!珠凤比仔耐再要乖点,(要勿)说啥打两记,缠缠脚末,脚指头就沓脱仔三只!”金花仍一声儿不言语。
翠凤且自吸水烟,良久,又向子刚道:“论起来,俚哚做老鸨该仔倪讨人,要倪做生意来吃饭个呀;倪生意勿会做,俚哚阿要饿煞?生来要打哉(口宛)。倪生意好仔点,俚哚阿敢打嗄?该应来拍拍倪马屁。就是像俚乃铲头倌人,替老鸨做仔生意,再要拨老鸨打。我总勿懂俚乃为啥实概贱嗄!”
说话之时,只听得楼下再有一肩轿子进门,接着外场报说:“罗老爷来。”黄金凤早于楼梯边迎接,叫声“姐夫,该搭来囗。”罗子富径往对过房间。
这里钱子刚即欲兴辞。黄翠凤一把拉住,喝令诸金花:“对过去陪陪!”金花去后,子刚方悄问翠凤道:“耐阿曾搭无(女每)说歇?”翠凤道:“勿曾。故歇去说,常恐说间架仔倒勿好。过仔节再看。该搭事体耐(要勿)管,闲话末我自家来说。罗个出仔身价,耐替我衣裳、头面、家生办舒齐仔好哉。”
子刚应诺遂行。翠凤并不相送,放下水烟筒,向帘前喊道:“过来末哉。”于是金凤手挈罗子富,珠凤跟在后面,小阿宝随带茶碗及脱下的衣裳,一齐拥至房里,惟诸金花去楼下为黄二姐作伴。
子富见壁上挂钟敲了十下,因告诉翠凤明晨有事,要早点转去困觉。翠凤道:“就该搭耐也早点困末哉(口宛),我有闲话搭耐说,(要勿)转去。”
子富自然从命,令高升和轿班回寓。翠凤喊赵家(女每)来收拾停当,打发子富睡下。赵家(女每)暨金凤、珠凤、小阿宝陆续散出。翠凤料定没有出局,也就安置;在被窝中与子富交头接耳,商量多时,不必明叙。
高升知道次日某宦家喜事,借聚丰园请客,主人须去道喜,故绝早打轿子伺候。等到子富起身,乘轿往聚丰园,已是冠裳满座,灯采盈门。
吃过喜筵,子富不复坐轿,约同陶云甫、陶玉甫、朱蔼人、朱淑人两家弟兄,出聚丰园,散步阐行。适遇洪善卿,拱手立谈。朱葛人忽想起一事。只因听见汤啸庵说善卿引着兄弟淑人曾于周双玉家打茶会,恐淑人年轻放荡,难于防闲,有心要试试他,便和洪善卿说:“好几日勿看见贵相知,阿好一淘去望望俚?”善卿亦知其意,欣然愿导。陶云甫道:“倪勿去哉囗。几花人跑得去,算啥嗄?”朱蔼人道:“我有道理,勿碍个。”
当时洪善卿领了罗子富及陶、朱弟兄,共是六人,并至公阳里周双珠家。双珠见这许多人,不解何故,迎见请坐,复喊过周双玉来。
朱蔼人一见双玉,即向淑人道:“耐叫仔两个局,勿曾吃歇酒,今朝朋友齐来里,我替耐喊个台面下去,请请俚哚。”朱淑人应又不好,不应又不好,忸怩一会,不觉红涨于面。罗子富最为高兴,连说:“蛮好,蛮好。”催大姐巧囡:“快点去喊囗!”淑人着急,立起身来阻挡道:“倪阿是到馆子浪去吃,叫个局罢?”子富嚷道:“馆子浪倪(要勿)吃,该搭好。”不由分说,径令巧囡去喊:“就故歇摆起来。”陶云甫向朱蔼人道:“耐个老阿哥倒无啥,可惜淑人勿像耐会白相。倪玉甫做仔耐兄弟,故末一淘白相相对景哉。”陶玉甫见说到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朱蔼人正色道:“倪住家来里夷场浪,索性让理睬白相相。从小看惯仔,倒也无啥要紧。勿然,一径关来哚书房里,好像蛮规矩,放出来仔来勿及个去白相,难末倒坏哉!”洪善卿接说道:“耐闲话是匆差,价末也要看人码。淑人末无啥要紧,倘然喜欢白相个人终究白相勿得。”说得朱淑人再坐不住,假做看单条字画,掩过一边,匿面向壁;连周双玉亦避出房外。周双珠笑道:“俚哚两家头,一样个脾气,闲话末一声无拨,肚皮里蛮乖来浪。”大家呵呵一笑,剪住话头。
迨至台面摆好,阿金请去入席,众人方踅过对面周双玉房间,即时发局票,起手巾,无须推让,随意坐定。朱淑人虽系主人,也不敬酒,也不敬菜,竟自敛手低头,嘿然危坐。周双玉在旁,也只说得一句:“请用点。”众人举杯道谢,淑人又含羞不应。阿德保奉上第一道鱼翅,众人已自遍尝,独淑人不曾动箸。罗子富笑道:“耐个主人要客人来请耐个。”因即擎起牙筷,连说:“请,请,请。”羞得淑人越发回过头去。朱蔼人道:“耐越是去说俚,但越勿好意思,索性等俚歇罢。”为此朱淑人落得一概不管,幸有本堂局周双珠在座代为应酬,颇不寂寞。
一时,黄翠凤。林素芬、覃丽娟、李漱芳陆续齐集。罗子富首先摆庄。宾主虽止六人,也觉兴致勃勃。朱淑人捉空斜过眼稍望后偷觑,只见周双玉也是偶然危坐,袖中一块玄色熟罗手帕拖出半块在外。淑人趁台面上豁拳热闹,暗暗伸过手去要拉他手帕,被双玉觉着,忙将手帕缩进袖中,依然不睬。淑人没奈何,自己去腰里解下一件翡翠猴儿扇坠,暗暗递过双玉怀里,双玉缩手不迭。淑人只道双玉必然接受,将手一放,那猴儿便滴溜溜滚落楼板上。周双珠听见声响,即问:“沓脱仔啥物事?”冷巧囡去桌下寻觅。淑人心慌,亲自去拾,不料双玉一脚踹住那猴儿,这在裤脚管内,推说“无啥”,随取酒壶,转令巧囡去添酒,因此掩饰过去。
适临着淑人打庄,罗子富伸拳候教。淑人匆促应命,连输五拳。淑人取酒欲饮,忽听周双珠高声唤道:“双玉囗,来代酒呀。”淑人回身去看,果然周双玉已不在座,连楼板上翡翠猴儿也不知去向,淑人始放下心。巧囡适取酒进房,代饮两杯。再唤双玉来代。双玉代过酒,仍是偶然危坐。淑人再去偷觑,只见双玉袖中另换一块湖色熟罗手帕,也拖出半块在外。淑人会意,又暗暗伸过手去要拉。双玉正呆着脸看台面上豁拳,全不觉得,竟为淑人所得,揣在怀里,不胜之喜。意欲出席背地取那手帕来赏鉴赏鉴,又恐别人见疑,姑且忍耐。
无如罗子富兴致愈高,自己摆庄之后,定要每人各摆一庄。后来陶玉甫不胜酒力,和李漱芳先行;林素芬、覃丽娟随后告辞。黄翠凤上前撤去酒杯,按住罗子富不许再闹,方才散席。黄翠凤催着罗子富同去。朱蔼人、陶云甫向榻床对面躺下,吸烟闲谈。洪善卿踅过周双珠房间。
剩下朱淑人,独自一个溜出客堂,掏取怀里那手帕,随手一抖,好像一股热香氤氲喷鼻;仔细一闻,却又没有什么。淑人看那手帕,乃是簇新的湖色熟罗,四围绣着茶青狗牙针,不知是否双玉所绣;翻来覆去,(马矣)想一回,然后折叠起来,藏好在荷包袋内。正欲转身,忽见周双玉立在屏门背后,偷觑微笑。淑人又含羞要避。双玉点首相招,淑人喜出望外,急急赶去。双玉却沉下脸咕噜道:“耐该搭认得哉呀,同仔几花人来做啥?”淑人低声陪笑道:“价末歇两日我一干仔来。”双玉道:“耐有几花事体嗄?忙得来,再要歇两日。”淑人告罪道:“说差哉。明朝来,明朝定归来。”双玉始不言语,淑人亦就回房。
朱蔼人、陶云甫各吸两口烟,早是上灯时候,叫过洪善卿来,并连朱淑人相约同行。周双珠、周双玉并送至楼梯边而别。
双珠归到自己房间,双玉跟在后面。双珠不解其意,相与对坐于烟榻之上。双玉先自腼腆而笑,取出那翡翠猴儿给阿姐看。双珠看那猴儿浑身全翠,惟头是羊脂白玉,胸前捧着一颗仙桃,却是翡色,再有两点黑星,可巧雕作眼睛;虽非希罕宝贝,料想价值匪轻,问双玉道:“阿是五少爷送拨耐哉?”双玉不答,仅点点头。双珠笑道:“故是送拨耐个表记,拿去坑好来浪。”
双玉脸色一雌,叫声“阿姐”,央及道:“(要勿)拨洪老爷晓得囗。”双珠问:“为啥?”双玉道:“洪老爷要告诉俚哚屋里个呀。”双珠道:“洪老爷末为啥去告诉俚哚屋里嗄?”双玉呐呐然说不出口。双珠举两指头点了两点,笑道:“耐末真真是外行!耐做五少爷是坎坎做起呀,告诉仔洪老爷末,随便啥拜托拜托。倘然五少爷匆来,也好教洪老爷去请,阿是蛮好?为啥要瞒俚嗄?”双玉道:“价末阿姐搭洪老爷说一声,阿好?”双珠沉吟道:“我说也无啥;就不过五少爷个闲话耐才要说出来,故末我替耐说。”双玉道:“五少爷勿说啥,就说是明朝来。”双珠沉吟不语。
双玉取那翡翠猴儿,复欣欣然下楼,到周兰房间里,要给无(女每)看。只见周兰躺在榻床上,沉沉闭目,烟迷正浓。周双宝爬在榻床前烧烟。双玉不敢惊动,正要退出。不想周兰并未睡着,睁眼叫住,问双玉:“啥事体?”双玉为双宝在旁,不肯显然呈出,含糊混过。周兰只道双玉又要说双宝的不是,因支使双宝出房。双宝去后,双玉然后近前,靠着周兰腿膀,递过那翡翠猴儿。周兰擎在掌中,啧啧称赞。
双玉满心欢喜,待要诉说朱淑人如何情形,忽听得楼梯上“咭咭咯咯”,是双宝脚声上楼。双玉急急的收起猴儿,辞了周兰,捏手捏脚,一直跟到楼上。双宝径进双珠房间,双玉悄立帘下暗中窃听,听那双宝带哭带说道:“我碰着仔前世里冤家!刚刚反仔一泡,故歇咿来浪说我啥,我是定归活勿落个哉!”双珠道:“俚勿是说耐囗。”双宝道:“啥勿是圆勿是末,为啥教我走开点?”
双玉听到这里,好似一盆焰腾腾炭火端上心头,欻地掀帘,挺身进去,向靠壁高椅一坐,盛气说道:“我搭无(女每)说句闲话,阿是耐勿许我说?我就依仔耐,从此以后,终勿到无(女每)房间里去说一声闲话末哉!阿好?”双珠厌闻口舌,攒眉嗔道:“啥要紧嗄!”一面调开双宝,一面按住双玉。双玉见阿姐如此,亦就隐忍。
晚餐以后,大家忙乱出局。及十点多钟,双珠先回,洪善卿吃得醉醺醺的接踵而至。双珠令阿金泡一碗极酽的雨前茶给善卿解渴,随意讲说,提起朱淑人和双玉来。双珠先“嗤”的一笑,然后说道:“故歇个清倌人,比仔浑倌人花头再要大。耐一淘来里台面浪,阿是匆曾晓得?”善卿问故。双珠遂将淑人赠翡翠扇坠与双玉之事,细述一遍。善卿道:“双玉也好做大生意哉,就让俚来点仔大蜡烛罢。”双珠道:“好个,耐做媒人哉(口宛)。”善卿道:“媒人耐去做,我末帮帮耐好哉。”双珠应诺。计议已定,一宿无话。
次日午牌时分,善卿、双珠同时起身,洗了脸,吃些点心阿金即送上一张请客票头。善卿看是王莲生的,请至张蕙贞家面商事件,遂令传说:“晓得哉。”善卿就要兴辞。双珠嘱付:“晚歇来。”善卿道:“晚歇淑人来,我间架头倒是匆来个好。”双珠想也不差。
善卿乃离了周双珠家,出公阳里,经同安里,抄到东合兴张蕙贞家,上楼进房。那张蕙贞还蓬着头,给王莲生烧鸦片烟。莲生迎见善卿,当令娘姨去叫菜吃便饭。善卿坐下,莲生授过一篇帐目,托善卿买办。善卿见开着一副翡翠头面,件件俱全,注明皆要全绿。善卿道:“翡翠物事,我搭耐一淘去买个好。推扳点,百十洋钱也是一副头面;倘然要好个,再要全绿,常恐要千把哚囗。”蕙贞插嘴边:“我说一千洋钱还勿够囗。耐去算囗,一对钏臂末,就几百洋钱也匆稀奇(口宛)。”善卿同蕙贞:“阿是耐要买?”蕙贞倒笑起来道:“洪老爷说笑话哉!倪末阿配嗄?金个还勿曾全囗,要翡翠个做啥?”善卿料知是为沈小红办的了。
当时蕙贞去客堂窗下梳头,莲生躺在榻床上吸烟。善卿移坐下手,问莲生道:“沈小红搭,耐今年用脱仔勿少钱呀,再要办翡翠头面拨俚?”莲生蹙(安页)不语。善卿道:“我说耐就回头仔俚也无啥。”莲生叹口气道:“耐先搭俚办两样再说。”善卿度不可谏,不若见机缄口为妙。
须臾,娘姨搬上聚丰园叫的四只小碗,并自备的四只荤碟;又烫了一壶酒来。莲生请善卿对坐小酌。
第三十二回终。
第三十三回高亚白填词狂掷地王莲生醉酒怒冲天按:洪善卿、王莲生吃酒中间,善卿偶欲小解,小解回来,经过房门首,见张蕙贞在客堂里点首相招。善卿便踱出去。蕙贞悄地说道:“洪老爷难为耐,耐去买翡翠头面,就依俚一副买全仔。王老爷怕个沈小红,真真怕得无淘成个哉!耐勿曾看见,王老爷臂膊浪、大膀浪,拨沈小红指甲掐得来才是个血!倘然翡翠头面勿买得去,勿晓得沈小红再有啥刑罚要办俚哉!耐就搭俚买仔罢。王老爷多难为两块洋钱倒无啥要紧。”
善卿微笑无言,嘿嘿归座。王莲生依稀听见,佯做不知。两人饮尽一壶,便令盛饭。蕙贞新妆已毕,即打横相陪,共桌而食。”
饭后,善卿遂往城内珠宝店去。莲生仍令蕙贞烧烟,接连吸了十来口,过足烟瘾。自鸣钟正敲五下,善卿已自回来,只买了钏臂、押发两样,价洋四百余元,其余货色不合,缓日续办。莲生大喜谢劳。
洪善卿自要了理永昌参店事务,告别南归。王莲生也别了张蕙贞,坐轿往西荟芳里,亲手赍与沈小红。小红一见,即问:“洪老爷囗?”莲生说:“转去哉。”小红道:“阿曾去买嗄?”莲生道:“买仔两样。”当下揭开纸盒,取翡翠钏臂、押发,排列桌上,说道:“耐看,钏臂倒无啥,就是押发稍微推扳点。倘然耐勿要末,再拿去调。”小红正眼儿也不曾一觑,淡淡的答道:“勿曾全囗呀,放来浪末哉。”莲生忙依旧装好,藏在床前妆台抽屉内,复向小红道:“再有几样末才匆好,勿曾买。停两日,我自家去拣。”小红道:“倪搭是拣剩下来物事,陆里有好个嗄!”莲生道:“啥人拣剩下来?”小红道:“价末为啥先要拿得去?”
莲生着急,将出珠宝店发票,送至小红面前,道:“耐看囗,发票来里(口宛)。”小红撒手撩开,道:“我(要勿)看。”莲生丧气退下。阿珠适在加茶碗,呵呵笑道:“王老爷来里张蕙贞搭忒啥开心哉,也该应来吃两声闲话,阿对?”莲生亦只得讪笑而罢。
维时天色晚将下来,来安呈上一张请客票头,系葛仲英请去吴雪香家酒叙。莲生为小红脸色似乎不喜欢,趁势兴辞赴席。小红不留不送,听凭自去。
莲生仍坐轿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主人葛仲英迎见让坐。先到者只有两位,都不认识;通起姓名,方知一位为高亚白,一位为尹痴鸳。莲生虽初次见面,早闻得高、尹齐名,并为两江才子,拱手致敬,说声“幸会”。接着外场报说:“壶中天请客说,请先坐。”葛仲英国令摆起台面来。王莲生问请的何人,仲英道:“是华铁眉。”这华铁眉和王莲生也有些世谊,葛仲英专程请他,因他不喜热闹,仅请三位陪客。
等了一会,华铁眉带局孙素兰同来。葛仲英发下三张局票,相请入席。华铁眉问高亚白:“阿曾碰着意中人?”亚白摇摇头。铁眉道:“不料亚白多情人,竟如此落落寡合!”尹痴鸳道:“亚自个脾气,我蛮明白来里。可惜我匆做倌人,我做仔倌人,定归要亚自生仔相思病,死来里上海。”高亚白大笑道:“耐就勿做倌人,我倒也来里想耐呀。”痴鸳亦自失笑道:“倒拨俚讨仔个便宜。”华铁眉道:“‘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也算是一段佳话。”
尹痴鸳又向高亚白道:“耐讨我便宜末,我要罚耐。”葛仲英即令小妹姐取鸡缸杯。痴鸳道:“且慢!亚白好酒量,罚俚吃酒,无啥要紧。我说酒末勿拨俚吃,要俚照张船山诗意再做两首。比张船山做得好,就饶仔俚;勿好末,再罚俚酒。”亚白道:“我晓得耐要起我花头,怪勿得堂子里才叫耐‘囚犯’。”痴鸳道:“大家听听看,我要俚做首诗,就骂我‘囚犯’;倘然做仔学台主考,要俚做文章,故是‘乌龟’、‘猪卢’才要骂出来个哉!”合席哄然一笑。高亚白自取酒壶,筛满一鸡缸杯,道:“价末先让我吃一杯,浇浇诗肚子。”尹痴鸳道:“故倒无啥,倪也陪陪耐末哉。”
大家把鸡缸杯斟上酒,照杯干讫。尹痴鸳讨过笔砚笺纸,道:“念出来,我来写。”高亚白道:“张船山两首诗,拨俚意思做完个哉,我改仔填词罢。”华铁眉点头说是。于是亚白念,痴鸳写道:先生休矣!谅书生此福,几生修到?磊落须眉浑不喜,偏要双鬟窈窕。扑朔雌雄,骊黄牝牡,交在忘形好。钟情如是,鸳鸯何苦颠倒?
尹痴鸳道:“调皮得来!再要罚囗。”大家没有理会。又念又写道:还怕妒煞仓庚,望穿杜宇,燕燕归来沓。收拾买花珠十斛,博得山妻一笑。杜牧三生,韦皋再世,白发添多少?回波一转,蓦惊画眉人老!高亚白念毕,猝然问尹痴鸳道:“比张船山如何?”痴鸳道:“耐阿要面孔?倒真真比起张船山来哉!”亚白得意大笑。
王莲生接那词来,与华铁眉、葛仲英同阅。尹痴鸳取酒壶向高亚自道:“耐自家算好,我也匆管。不过,‘画眉’两个字,平厌倒仔转来,要罚耐两杯酒。”亚白连道:“我吃,我吃。”又筛两鸡缸杯一气吸荆葛仲英阅过那词,道:“《百字令》末句,平厌可以通融点。”亚白道:“痴鸳要我吃酒,我匆吃,俚心里总归勿舒齐,勿是为啥平厌。”华铁眉问道:“‘燕燕归来沓’,阿用啥典故?”亚自一想道:“就用个东坡诗,‘公子归来燕燕忙’。”铁眉默然。尹痴鸳冷笑道:“耐咿来浪骗人哉!耐是用个蒲松龄‘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呀,阿怕倪勿晓得!”亚白鼓掌道:“痴鸳可人!”铁眉茫然,问。一痴鸳道:“我匆懂耐闲话。‘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晏殊诗词集中皆有之,与蒲松龄何涉?”痴鸳道:“耐要晓得该个典故,再要读两年书得囗!”亚自向铁眉道:“耐(要勿)去听俚,陆里有啥典故?”痴鸳道:“耐说勿是典故,‘人市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产’,用个啥嗄?”铁眉道:“我倒要请教请教,耐来浪说啥?我索性一点勿懂哉(口宛)!”亚白道:“耐去拿《聊斋志异》,查出《莲香》一段来看好哉。”痴鸳道:“耐看完仔《聊斋》末,再拿《里乘》《闽小纪》来看,故末‘快刀’、‘霸产’,包耐才懂。”
王莲生间竟,将那词放在一边,向葛仲英道:“明朝拿得去上来哚新闻纸浪,倒无啥。”仲英待要回言,高亚白急取那词纷纷揉碎,丢在地下道:“故末谢谢耐,(要勿)去上!新闻纸浪有方蓬壶一班人,倪勿配个。”
仲英问蓬壶钓叟如何,亚白笑而不答。尹痴鸳道:“教俚磨磨墨,还算好。”亚白道:“我是添香捧砚有耐痴鸳承乏个哉,蓬壶钓史只好教俚去倒夜壶。”华铁眉笑道:“狂奴故态!倪吃酒罢。”遂取齐鸡缸杯首倡摆庄。
其时出局早全:尹痴鸳叫的林翠芬,高亚白叫的李浣芳,皆系清倌人;王莲生就叫对门张蕙贞。豁起拳来,大家争着代酒。高亚白存心要灌醉尹痴鸳,概不准代。王莲生微会其意,帮着撮弄痴鸳。不想痴鸳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个莲生先灌醉了。
张蕙贞等莲生摆过庄才去,临行时谆嘱莲生,切勿再饮。无如这华铁眉酒量尤大似高亚白。比至轮庄摆完,出局散尽之后,铁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只得勉力相陪。王莲生糊糊涂涂,屡次差误,接着又罚了许多酒,一时觉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竟自出席,去榻床躺下。华铁眉见此光景,也就胡乱收令。
葛仲英请王莲生用口稀饭,莲生摇手不用,拿起签子,想要烧鸦片烟,却把不准人头,把烟都淋在盘里。吴雪香见了,忙唤小妹姐来装。莲生又摇手不要,欻地起身拱手,告辞先行。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帘下,吩咐来安当心伺候。
来安请莲生登轿,挂上轿帘,搁好手版,问:“陆里去?”莲生说:“西荟芳。”来安国扶着轿,迟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停在客堂中。
莲生出轿,一直跑上楼梯。阿珠在后面厨房内,慌忙赶上,高声喊道:“阿唷!王老爷,慢点囗!”莲生不答,只管跑。阿珠紧紧跟至房间,笑道:“王老爷,我吓得来!勿曾跌下去还算好。”莲生四顾不见沈小红,即问阿珠。阿珠道:“常恐来浪下头。”莲生并不再问,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长衫也不脱,鸦片烟也不吸,已自瞢腾睡去。外场送上水铫手巾,阿珠低声叫:“王老爷,揩把面。”莲生不应。阿珠目示外场,只冲茶碗而去。随后阿珠悄悄出房,将指甲向亭子间板壁上点了三下,说声“王老爷困哉”。
此也是合当有事。王莲生鼾声虽高,并未着(目忽);听阿珠说,诧异得狠。只等阿珠下楼,莲生急急起来,放轻脚步,摸至客堂后面,见亭子间内有些灯光。举手推门,却从内拴着的。周围相度,找得板壁上一个鸽蛋大的椭圆窟窿,便去张觑。向来亭子间仅摆一张榻床,并无帷帐,一目了然。莲生见那榻床上横着两人,搂在一处。一个分明是沈小红;一个面庞亦甚厮熟,仔细一想,不是别人,乃大观园戏班中武小生小柳儿。
莲生这一气非同小可,拨转身,抢进房间,先把大床前梳妆台狠命一扳,梳妆台便横倒下来,所有灯台、镜架、自鸣钟、玻璃花罩,“乒乒乓乓”撒满一地。但不知抽屉内新买的翡翠钏臂、押发,砸破不曾,并无下落。楼下娘姨阿珠听见,知道误事,飞奔上楼。大姐阿金大和三四个外场也簇拥而来。莲生早又去榻床上掇起烟盘往后一掼,将盘内全副烟具,零星摆设,像撒豆一般,“豁琅琅”直飞过中央圆桌。阿珠拼命上前,从莲生背后拦腰一抱。莲生本自怯弱,此刻却猛如囗虎,那里抱得住,被莲生一脚踢倒,连阿金大都辟易数步。
莲生绰得烟枪在手,前后左右,满房乱舞,单留下挂的两架保险灯,其余一切玻璃方灯、玻璃壁灯、单条的玻璃面、衣橱的玻璃面、大床嵌的玻璃横额,逐件敲得粉碎。虽有三四个外场,只是横身拦劝,不好动手。来安暨两个轿班只在帘下偷窥,并不进见。阿金大呆立一傍,只管发抖。阿珠再也爬不起来,只极的嚷道:“王老爷(要勿)囗!”
莲生没有听见,只顾横七竖八打将过去,重复横七竖八打将过来。正打得没个开交,突然有一个后生钻进房里,便扑翻身向楼板上“彭彭彭”磕响头,口中只喊:“王老爷救救!王老爷救救!”
莲生认得这后生系沈小红嫡亲兄弟,见他如此,心上一软,叹了口气,丢下烟枪,冲出人丛,往外就跑。来安暨两个轿班不提防,猛吃一惊,赶紧跟随F楼。莲生更不坐轿,一直跑出大门。来安顾不得轿班,迈步追去;见莲生进东合兴里,来安始回来领轿。
莲生跑到张蕙贞家,不待通报,闯进房间,坐在椅上,喘做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吓得个张蕙贞怔怔的相视,不知为了什么,不敢动问。良久,先探一句道:“台面散仔歇哉?”莲生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声儿没言语。蕙贞私下令娘姨去问来安,恰遇来安领轿同至,约略告诉几句。娘姨复至楼上向蕙贞耳朵边轻轻说了。蕙贞才放下心想要说些闲话替莲生解闷,又没甚可说,且去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莲生吸,并代莲生解纽扣,脱下熟罗单衫。
莲生接连吸了十来口烟,始终不发一词。蕙贞也只小心伏侍,不去兜搭。约摸一点钟时,蕙贞悄问:“阿吃口稀饭?”莲生摇摇头。蕙贞道:“价末困罢。”莲生点点头。蕙贞乃传命来安打轿回去,令娘姨收拾床褥。蕙贞亲替莲生宽衣褪袜,相陪睡下。朦胧中但闻莲生长吁短叹,反侧不安。
及至蕙贞一觉醒来,晨曦在牖,见莲生还仰着脸,眼睁睁只望床顶发呆。蕙贞不禁问道:“耐阿曾因歇嗄?”莲生仍不答。蕙贞便坐起来,略挽一挽头发,重伏下去,脸对脸问道:“耐啥实概嗄?气坏仔身体末,啥犯着囗。”莲生听了这话,忽转一念,推开蕙贞,也坐起来,盛气问道:“我要问耐,耐阿肯替我挣口气?”蕙贞不解其意,急的涨红了脸,道:“耐来浪说啥嗄?阿是我待差仔耐?”莲生知道误会,倒也一笑,勾着蕙贞脖项,相与躺下,慢慢说明小红出丑,要娶蕙贞之意。蕙贞如何不肯,万顺千依,霎时定议。
当下两人起身洗脸,莲生令娘姨唤来安来。来安绝早承应,闻唤趋见。莲生先问:“阿有啥公事?”来安道:“无拨。就是沈小红个兄弟同娘姨到公馆里来,哭哭笑笑,磕仔几花头,说请老爷过去一埭。”莲生不待说完,大喝道:“啥人要耐说嗄!”来安连应几声“是”,退下两步,挺立候示。停了一会,莲生方道:“请洪老爷来。”
来安承命下楼,叮嘱轿班而去;一路自思,不如先去沈小红家报信邀功为妙,遂由东合兴里北面转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沈小红兄弟接见,大喜,请进后面帐房里坐,捧上水烟筒。来安吸着,说道:“倪终究无啥几花主意,就不过闲话里帮句把末哉。故歇教我去请洪老爷,我说耐同我一淘去,教洪老爷想个法子,比仔倪说个灵。”
沈小红兄弟感激非常,又和阿珠说知,三人同去。先至公阳里周双珠家,一问不在;出弄即各坐东洋车,逞往小东门陆家石桥;然后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参店。那小伙计认得来安,忙去通报。
洪善卿刚踅出客堂,沈小红兄弟先上前磕个头,就鼻涕眼泪一齐滚出,诉说“昨日夜头,勿晓得王老爷为啥动仔气”,如此如此。善卿听说,十猜八九,却转问来安:“耐来做啥?”来安道:“我是倪老爷差得来请洪老爷到张蕙贞搭去。”善卿低头一想,令两人在客堂等候,独唤娘姨阿珠,向里面套间去细细商量。
第三十三回终。
第三十四回沥真诚淫凶甘伏罪惊实信仇怨激成亲接:来安暨沈小红兄弟在客堂里等了多时,娘姨阿珠出来,却和沈小红兄弟先回。来安又等一会,洪善卿才出来,向来安道:“俚哚教我劝劝王老爷。倪是朋友,倒有点间架头。要末同仔王老爷到俚搭去,让俚哚自家说,耐说阿对?”
来安那有不对之理,满口答应。善卿即带来安同行,仍坐东洋车,逞往四马路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其时王莲生正叫了四只小碗,独酌解闷。善卿进见,莲生让坐。善卿笑道:“昨日夜头辛苦哉?”莲生含笑嗔道:“耐再要调皮,起先我教耐打听,耐勿肯。”善卿道:“打听啥嗄?”莲生道:“倌人姘仔戏子,阿是无处打听哉。”善卿道:“耐自家勿好,同俚去坐马车,才是马车浪坐出来个事体。我阿曾搭耐说:沈小红就为仔坐马车,用场大点?耐勿觉着(口宛)!”莲生连连摇手道:“(要勿)说哉,倪吃酒。”
娘姨添上一副杯筷,张蕙贞亲来斟酒。莲生乃和善卿说:“翡翠头面(要勿)买哉。”另有一篇帐目,开着天青披、大红裙之类,托善卿赶紧买办。善卿笑向蕙贞道:“恭喜耐。”蕙贞羞得远远走开。
善卿正色说莲生道:“故歇耐讨蕙贞先生是蛮好。不过沈小红搭耐就实概勿去仔,终好像勿局囗。”莲生焦躁道:“耐管俚局勿局!”善卿讪笑婉言道:“勿是呀,沈小红单做耐一个客人,耐勿去仔无投哉!刚刚碰着仔节浪,几花开消才匆着杠;屋里再有爷娘搭兄弟,一家门要吃要用,教俚再有啥法子?四面逼上去,阿是要逼杀俚性命哉?虽然沈小红性命也无啥要紧,九九归原,终究是为仔耐,也算一桩罪过事体。倪为仔白相了,倒去做罪过事体末。何苦呢?”莲生沉吟点头道:“耐是也来浪帮俚哚?”善卿艴然作色道:“耐倒说得稀奇,我为啥去帮俚哚?”莲生道:“耐要我到俚搭去,阿是帮俚哚嗄?”
善卿“咳”的长叹一声,却转而笑道:“耐做仔沈小红末,我一径说无啥趣势,耐勿相信,搭俚恩煞。故歇耐动仔气,倒说我帮俚哚哉,故末真真无啥话头!”莲生道:“价末耐为啥要我去?”善卿道:“我匆是要耐再去做俚,耐就去一埭好哉。”莲生道:“去一埭末做啥嗄?”善卿道:“故末就是替耐算计,常恐有啥事体。耐去仔,俚哚要一放心哚,耐末也好看看俚哚光景。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万把洋钱哉,一点点局帐也犯勿着少俚,耐去拨仔俚,让俚去开消仔,节浪也好过去。难下节做勿做,随耐个便,阿是嗄?”
莲生听罢无言。善卿因怂恿道:“晚歇我同耐一淘去,看俚说啥;倘然有半句闲语听勿进末,倪就走。”莲生直跳起来,嚷道:“我勿去!”善卿只得讪笑剪祝两人各饮数杯,仍和蕙贞一同吃过中饭。善卿要去代莲生买办,莲生也要暂回公馆,约善卿日落时候原于此处相会。善卿应诺先行。
莲生吸不多几口鸦片烟,就喊打轿,迳归五马路公馆,坐在楼上卧房中,写两封应酬信札。来安在傍伏侍。忽听得吉了当铜铃摇响,似乎有人进门,与莲生的侄儿天井里说话;随后一乘轿子,抬至门首停下。莲生只道是拜客的,令来安看来。来安一去,竟不覆命,却有一阵“咭咭咯咯”小脚声音踅上楼梯。
莲生自往外间看时,谁知即是沈小红,背后跟着阿珠。莲生一见,暴跳如雷,厉声喝道:“耐再有面孔来见我,搭我滚出去!”喝着,还不住的跺脚。沈小红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不则一声。阿珠上前分说,也按捺不下。莲生一顿胡闹,不知说些什么。
阿珠索性坐定,且等莲生火性稍杀,方朗朗说道:“王老爷,比方耐做仔官,倪来告状,耐也要听明白仔,难末该应打、该应罚,耐好断(口宛)。故歇一句闲话也匆许倪说,耐陆里晓得有冤枉个事体?”莲生盛气问道:“我冤枉仔俚啥?”阿珠道:“耐是匆曾冤枉倪。倪先生有点冤枉,要搭耐说,耐阿要俚说嗄?”莲生道:“俚再要说冤枉末,索性去嫁拨仔戏子好哉(口宛)!”阿珠倒呵呵冷笑道:“俚兄弟冤枉仔俚,好去搭俚爷娘说;俚爷娘冤枉仔俚,再好搭耐王老爷说;耐王老爷再要冤枉俚,真真教俚无处去说哉!”说了,转向小红道:“倪去罢,再说啥嗄?”
那小红亦坐在高椅上,将手帕掩着脸呜呜饮泣。莲生乱过一阵,跑进卧房,概置不睬。小红与阿珠在外间,寂静无声。
莲生提起笔来,仍要写信,久之不能成一字,但闻外间切切说话。接着小红竟踅到卧房中,隔着书桌,对面而坐。莲生低下头只顾写,小红颤声说道:“耐说我啥个啥个,我倒无啥;我为仔自家差仔点,对勿住耐,随便耐去办我,我蛮情愿。为啥勿许我说闲话,阿是定归要我冤枉死个?”说到这里,一口气奔上喉咙,哽咽要哭。
莲生搁下笔,听他说甚。小红又道:“我是吃煞仔倪亲生娘个亏!先起头末要我做生意,故歇来仔个从前做过歇个客人,定归原要我做。我为仔娘了听仔俚,说匆出个冤枉,耐倒再要冤枉我姘戏子。”
莲生正待回驳,来安匆匆跑上,报说:“洪老爷来。”莲生起身向小红道:“我搭耐无啥闲话,我有事体来里,耐请罢。”说毕,丢下沈小红在房里、阿珠在外间,逞下楼和洪善卿同行,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张蕙贞将善卿办的物事与莲生过目。莲生将沈小红陪罪情形,述与蕙贞。大家又笑又叹。当晚善卿吃了晚饭始去。
蕙贞临睡,笑问莲生道:“耐阿要再去做沈小红?”莲生道:“难是让小柳儿去做个哉。”蕙贞道:“耐勿做末,倒(要勿)去糟蹋俚。俚教耐去,耐就去去也无啥,只要如此如此。”莲生道:“起先我看沈小红好像蛮对景,故歇勿晓得为啥,俚凶末勿凶哉,我倒也看勿起俚。”蕙贞道:“想必是缘分满哉。”闲论一回,不觉睡去。
次日五月初三,洪善卿于午后来访莲生,计议诸事,大略齐备,闲话中复说起沈小红来。善卿仍前相劝,莲生先人蕙贞之言,欣然愿往。
于是洪善卿、王莲生约同过访沈小红。张蕙贞送出房门,望莲生丢个眼色,莲生笑而领会。及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门首,阿珠迎着,喜出望外,呵呵笑道:“倪只道仔王老爷倪搭勿来个哉。倪先生勿曾急煞,还好俚。”一路讪笑,拥至楼上房间。
沈小红起身厮见,叫声“洪老爷”、“王老爷”,嘿然退坐。莲生见小红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净异常;又见房中陈设一空,殊形冷落,只剩一面着衣镜,为敲碎一角,还嵌在壁上,不觉动了今昔之感,浩然长叹。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讪道:“王老爷说倪先生啥个啥个,倪下头问我:‘陆里来个闲话?’我说:‘王老爷肚皮里蛮明白来浪,故歇为仔气头浪说说罢哉呀,阿是真真说俚姘戏子?’”莲生道:“姘勿姘,啥要紧嗄?(要勿)说哉。”阿珠事毕自去。
善卿欲想些闲话来说,笑问小红道:“王老爷勿来末,耐牵记煞;来仔倒勿响哉。”小红勉强一笑,向榻床取签子烧鸦片烟,装好一口在枪上,放在上手。莲生就躺下去吸,小红因道:“该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辰光搭倪娘装个烟,一径放来浪勿曾用,故歇倒用着哉。”
善卿就问长问短,随意讲说。阿珠不等天晚,即请点菜便饭。莲生尚未答应,善卿竟作主张,开了四色去叫。莲生一味随和。
晚饭之后,阿珠早将来安、轿班打发回去,留下莲生,那里肯放。善卿辞别独归,只剩莲生、小红两人在房。小红才向莲生说道:“我认得仔耐四五年,一径勿曾看见耐实概个动气。故歇来里我面浪动个气,倒也为是搭我要好了,耐气到实概样式。我听仔娘个闲话,勿曾搭耐商量,故末是我勿好。耐要冤枉我姘戏子,我就冤枉死仔,口眼也匆闭个囗!时髦倌人生意好,寻开心,要去姘戏子;像我生意阿好嗄?我咿勿是小干仵勿懂事体,姘仔戏子阿好做生意?外头人为仔耐搭我要好末,才来浪眼热;(要勿)说啥张蕙贞,连搭仔朋友也说我邱话。故歇耐去说仔我姘戏子,再有啥人来搭我伸冤?除非到仔阎罗王殿浪刚刚明白哚。”
莲生微笑道:“耐说勿姘就勿姘,啥要紧嗄。”小红又道:“我身体末是爷娘养来浪。除仔身体,一块布,一根线,才是耐办拨我个物事。耐就打完仔,也无啥要紧。不过,耐要豁脱我个人,耐替我想想看,再要活来浪做啥?除仔死,无拨一条路好走。我死也匆怪耐,才是我娘勿好。不过我替耐想:耐来里上海当差使,家眷末也勿曾带;公馆里就是一个二爷,笨手笨脚,样色样勿周到;外头朋友,就算耐知己末,总有勿明白个场花,就是我一个人晓得耐脾气。耐心里要有啥事体,我也猜得着,总称耐个心。就是说说笑笑,大家总蛮对景。张蕙贞巴结末巴结煞,阿能够像我?我是单做耐一个,耐就匆曾讨我转去,赛过是耐个人,才靠耐来里过去。耐心里除仔我,也无拨第二个称心个人来浪。故歇耐为一时之气,豁脱仔我,我是就不过死末哉,倒是替耐勿放心。耐今年也四十多岁哉,倪子、囡仵才匆曾有,身体本底子娇寡,再吃仔两筒烟,有仔个人来浪陪陪耐,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过日脚。耐倒硬仔心肠,拿自家称心个人冤枉杀仔,难下去耐再要有啥勿舒齐,啥人来替耐当心?就是说句闲话,再有啥人猜得着耐个心?睁开眼睛要喊个亲人,一歇也无处去喊。到该个辰光,耐要想着仔我沈小红,我就连忙去投仔人身来伏侍耐,也来勿及个哉!”说着,重复呜呜的哭起来。
莲生仍微笑道:“该号闲话说俚做啥?”小红觉得莲生比前不同,毫无意思,忍住哭,又说道:“我搭耐实概说,耐原无拨回心,我再要说也无啥说个哉。就算我千勿好、万勿好,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一点点好处。耐想着我好处末,就望耐照应点我爷娘,我末交代俚哚,拿我放来浪善堂里。倘忙有一日伸仔冤,晓得我沈小红勿是姘戏子,原要耐收我转去,耐记好仔。”
小红没有说完,仍禁不住哭了。莲生只是微笑。小红更无法子打动莲生。比及睡下,不知在枕头边又有几许柔情软语,不复细叙。
明日起来,莲生过午欲行。小红拉住,问道:“耐去仔阿来嗄?”莲生笑道:“来个。”小红道:“耐(要勿)骗我囗。我闲话才说完哉,随耐便罢。”莲生佯笑而去。
不多时,来安送来局帐洋钱,小红收下,发回名片。接连三日,不见王莲生来。小红差阿珠、阿金大请过几次,终不见面。
到初八日,阿珠复去请了回来,慌慌张张告诉小红道:“王老爷讨仔张蕙贞哉,就是今朝日脚浪讨得去。”小红还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来,大声道:“啥勿是嗄!拜堂也拜过哉,故歇来浪吃酒,闹热得来!我就问仔一声,勿曾进去。”小红这一气,却也非同小可,跺脚恨道:“耐就讨仔别人,倒无啥;为啥去讨张蕙贞!”当下欲往公馆当面问话,辗转一想,终不敢去。阿珠、阿金大没兴散开。小红足足哭了一夜,眼泡肿得像胡桃一般。
这日初九,小红气的病了。不料敲过十二点钟,来安送张局票,来叫小红。叫至公馆里,说是酒局。阿珠叫住来安要问闲话,来安推说无工夫,急急跑去。小红听说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撑着起身梳洗,吃些点心,才去出局。
到了五马路王公馆,早有几肩出局轿子停在门首。阿珠搀小红踅至楼上,只见两席酒并排在外间,并有一班毛儿戏在亭子间内搬演,正做着《跳墙着棋》一出昆曲。小红见席间皆是熟识朋友,想必是朋友公局,为纳宠贺喜。
洪善卿见小红眼泡肿起,特地招呼,淡淡的似劝非劝,略说两句,正兜起小红心事,迸出一滴眼泪,几乎哭出声来。善卿忙搭讪开去,合席不禁点头暗叹。惟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三人不知情节,没有理会。
高亚自叫的系清和坊袁三宝。葛仲英知道亚白尚未定情,因问道:“阿要同仔耐几花长三书寓里才去跑一埭?”亚白摇手道:“耐说个更加勿对!故是‘可遇而不可求’个事体。”华铁眉道:“可惜亚白一生侠骨柔肠,未免辜负点。”亚自想起,向罗子富道:“贵相好搭有个叫诸金花,朋友荐拨我,一点无啥好(口宛)。”子富道:“诸金花生来勿好,故歇到仔幺二没去哉。”
说时,戏台上换了一出《翠屏山》。那做石秀的倒也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做到酒店中,也能使一把单刀,虽非真实本领,毕竟有些工夫。沈小红看见这戏,心中感触,面色一红。高亚白喝声“好”,但不识其名姓。葛仲英认得,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的姚文君。尹痴鸳见亚白赏识,等他下场,即唤娘姨,说:“高老爷叫姚文君个局。”娘姨忙搀姚文君坐在高亚白背后。亚白细看这姚文君,眉宇间另有一种英锐之气,咄咄逼人。
那时出局到齐,王莲生忽往新房中商议一会出来,却请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沈小红五人,说到房里去见见新人。沈小红左右为难,不得不随众进见。张蕙贞笑嘻嘻起身相迎,请坐讲话。沈小红又羞又气,绝不开口。临行各有所赠: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四人,并是一只全绿的翡翠莲蓬;惟沈小红最重,是一对耳环,一只戒指。沈小红又不得不随众收谢。退出外间,出局已散去一半。
高亚白复点一出姚文君的戏。这戏做完,出局尽散,因而收场撤席。
第三十四回终。
第三十五回落烟花疗贫无上策煞风景善病有同情接:王公馆收场撤席,众客陆续辞别。惟洪善卿帮管杂务,傍晚始去,心里要往公阳里用双珠家。一路寻思:天下事那里料得定?谁知沈小红的现成位置,反被个张蕙贞轻轻夺去;并揣莲生意思之间,和沈小红落落情形,不比从前亲热,大概是开交的了。
正自辘辘的转念头,忽闻有人叫声“娘舅”。善卿立定看时,果然是赵朴斋,身穿机白夏布长衫,丝鞋净袜,光景大佳。善卿不禁点头答应。朴斋不胜之喜,与善卿寒暄两句,傍立拱候洪善卿从南昼锦里抄去。
赵朴斋等善卿去远,才往四马路华众会烟间寻见施瑞生。瑞生并无别语,将一卷洋钱付与朴斋道:“耐拿转去交代无(女每),酌拨张秀英看见。”
朴斋应诺,赍归清和坊自己家里,只见妹子赵玉宝和母亲赵洪氏对面坐在楼上亭子间内。赵洪氏似乎叹气,赵二宝淌眼抹泪,满面怒色,不知是为什么。二宝突然说道:“倪住来里也匆是耐个房子,也匆曾用啥耐个洋钱,为啥我要来巴结耐?就是三十块洋钱,阿是耐个嗄?耐倒有面孔向我讨!”
朴斋听说,方知为张秀英不睦之故,笑嘻嘻取出一卷洋钱交明母亲。赵洪氏转给二宝道:“耐拿去放好仔。”二宝身子一摔,秋气道:“放啥嗄!”
朴斋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二宝始向朴斋道:“耐有洋钱开消,倪开消仔原到乡下去;勿转去个,索性爽爽气气贴仔条子做生意。随便耐个主意,来里该搭做啥?”朴斋嗫嚅道:“我陆里有啥主意?妹妹说末哉。”二宝道:“故歇推我一干子,停两日(要勿)说我害仔耐。”朴斋陪笑道:“故是无价事个。”朴斋退下,自思更无别法,只好将计就计。
过了数比二宝自去说定鼎丰里包房间,要了三百洋钱带挡回来,才与张秀英说知。秀英知不可留,听凭自便。选得十六日搬场,租了全副红本家生先往铺设,复赶办些应用物件。大姐阿巧随带过去。另添一个娘姨,名唤阿虎,连个相帮,各掮二百洋钱。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当晚施瑞生来吃开台酒,请的客即系陈小云、庄荔甫一班,因此传入洪善卿耳中。善卿付之浩叹,全然不睬。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二宝为施瑞生一力担承,另眼相待。不料张秀英因妒生忌,竟自坐轿亲往南市,至施瑞生家里告诉过房娘。那过房娘不知就里,夹七夹八把瑞生数说一顿。瑞生生气,索性断绝两家往来,反去做个清倌人袁三宝。
张秀英没有瑞生帮助,门户如何支持?又见赵二宝洋洋得意,亦思步其后尘,于是搬在四马路西公和里,即系覃丽娟家,与丽娟对面房间,甚觉亲热。陶云甫见了张秀英,偶然一赞。覃丽娟便道:“俚新出来,耐阿有朋友做做媒人?”云甫随口答应。秀英自恃其貌,日常乘坐马车为招揽嫖客之计。
那时六月中旬,天气骤热,室中虽用拉风,尚自津津出汗。陶云甫也要去坐马车,可以乘凉,因令相帮去问兄弟陶玉甫阿高兴去。相帮至东兴里李漱芳家,传活进去。
陶玉甫见李漱芳病体粗安,游赏园林亦是保养一法,但不知其有此兴致否。漱芳道:“耐阿哥教倪坐马车,教仔几转哉,倪就去一埭。我故歇也蛮好来浪。”李浣芳听得,赶出来道:“姐夫,我也要去个。”玉甫道:“生来一淘去,喊仔两把钢丝轿车罢。”漱芳道:“耐坐仔轿车,再要拨耐阿哥笑;耐坐皮篷末哉。”遂向相帮回说:“去个。”约在明园洋楼会聚,另差这里相帮桂福,速雇钢丝的轿车、皮篷车各一辆。
浣芳最是高兴,重新打扮起来。漱芳只略接一接头,整一整钗环簪珥,亲往后面房间,告知亲生娘李秀姐。秀姐切嘱早些归家。漱芳回到房里,大姐阿招和玉甫先已出外等候。漱芳徘徊顾影,对镜多时,方和浣芳携手同行。
至东兴里口,浣芳定要同玉甫并坐皮篷车,漱芳带阿招坐了轿车。驶过泥城桥,两行树色葱宠,交柯接干,把太阳遮住一半,并有一阵阵清风扑人襟袖,暑气全消。
追至明园,下车登楼,陶云甫、覃丽娟早到。陶玉甫、李漱芳就在对面别据一桌,泡两碗茶。李浣芳站在玉甫身旁,紧紧依靠,寸步不离。玉甫教他:“下头去白相歇。”浣芳徘徊不肯。漱芳乃道:“去囗。伏牢仔身浪,阿热嗄?”浣芳不得已,讪讪的邀阿招相扶而去。
陶云甫见李漱芳黄瘦脸儿,病容如故,问道:“阿是原来浪勿适意?”漱芳道:“故歇好仔多花哉。”云甫道:“我看面色匆好囗,耐倒要保重点哚。”陶玉甫接嘴道:“近来个医生也难,吃下去方子才匆对(口宛)。”覃丽娟道:“窦小山蛮好个呀,阿请俚看嗄?”漱芳道:“窦小山(要勿)去说俚哉!几花九药,教我陆里吃得落。”云甫道:“钱子刚说起,有个高亚白行末勿行,医道极好。”
玉甫正待根究,只见李浣芳已偕阿招趔趄回来,笑问:“阿是要转去哉?”玉甫道:“刚刚来(口宛),再白相歇(口宛)。”浣芳道:“无啥白相,我(要勿)。”一面说,一面与玉甫厮缠:或爬在膝上,或滚在怀中,终不得一合意之处。玉甫低着头,脸偎脸问是为何。浣芳附耳说道:“倪转去罢。”漱芳见浣芳胡闹,嗔道:“算啥嗄,该搭来!”
浣芳不敢违拗,慌的踅过漱芳这边。漱芳失声问道:“耐为啥面孔红得来,阿是吃仔酒嗄?”玉甫一看,果然浣芳两颊红得像胭脂一般,忙用手去按他额角,竟炙手的滚热,手心亦然,大惊道:“耐啥勿说个嗄?来里发寒热呀!”浣芳只是嬉笑。漱芳道:“实概大个人,连搭仔自家发寒热才匆晓得,再要坐马车!”玉甫将浣芳拦腰抱起,抱向避风处坐。漱芳令阿招去喊了马车回去。
阿招去后,陶云甫笑向李漱芳道:“耐两家头才喜欢生病,真真是好姊妹。”覃丽娟素闻漱芳多疑,忙望云甫丢个眼色。漱芳无暇应对。
须臾,阿招还报:“马车来浪哉。”陶玉甫、李漱芳各向陶云甫、覃丽娟作别。阿招在前,搀着李浣芳下楼。漱芳欲使浣芳换坐轿车,浣芳道:“我要姐夫一淘坐个囗。”漱芳道:“价末我就搭阿招坐皮篷末哉。”
当下坐定开行。浣芳在车中,一头顶住玉甫胸胁间。玉甫用袖子遮盖头面,些儿没缝。行至四马路东兴里下车归家,漱芳连催浣芳去睡。浣芳恋恋的,要睡在阿姐房里,并说:“就榻床浪(身单)(身单)好哉。”漱芳知他拗性,就叫阿招取一条夹被给浣芳裹在身上。
一时,惊动李秀姐,特令大阿金问是甚玻漱芳回说:“想必是马车浪吹仔点风。”李秀姐便不在意。漱芳挥出阿招,自偕玉甫守视。
浣芳横着榻床左首,听房里没些声息,扳开被角,探出头来,叫道:“姐夫来囗!”玉甫至榻床前,伏下身去问他:“要啥?”浣芳央及道:“姐夫坐该搭来,阿好?我困仔末,姐夫坐来浪看好仔我。”玉甫道:“我就坐来里,耐困罢。”玉甫即坐在右首。
浣芳又睡一会,终不放心,睁开眼看了看,道:“姐夫(要勿)走得去囗,我一干子怕煞个。”玉甫道:“我匆去呀,耐困末哉。”浣芳复叫漱芳道:“阿姐,阿要榻床浪来坐?”漱芳道:“姐夫来浪末好哉(口宛)。”浣芳道:“姐夫坐勿定个呀!阿姐坐来浪,故末让姐夫无处去。”
漱芳亦即笑而依他,推开烟盘,紧挨浣芳腿膀坐下,重将夹被裹好。静坐些时,天色已晚,见浣芳一些不动,料其睡熟,漱芳始轻轻走开,向帘下招手叫“阿招”,悄说:“保险灯点好仔末,耐拿得来。”阿招会意,当去取了保险灯来,安放灯盘,轻轻退下。
漱芳向玉甫低声说道:“该个小干仵做倌人,真作孽!客人看俚好白相,才喜欢俚,叫俚个局,生意倒忙煞。故歇发寒热,就为仔前日夜头困好仔再喊起来出局去,转来末天亮哉,阿是要着冷嗄!”玉甫也低声道:“俚来里该搭,还算俚福气;人家亲生囡仵也不过实概末哉。”漱芳道:“我倒也幸亏仔俚;勿然,几花老客人教我去应酬,要我个命哉。”
说时,阿招搬进晚饭,摆在中央圆桌上,另点一盏保险台灯。玉甫遂也轻轻走开,与漱芳对坐共食。阿招伺候添饭。大家虽甚留心未免有些响动,早把浣芳惊觉。漱芳丢下饭碗,忙去安慰。浣芳呆脸相视,定一定神,始问:“姐夫囗?”漱芳道:“姐夫末来浪吃夜饭,阿是陪仔耐了,教姐夫夜饭也(要勿)吃?”浣芳道:“吃夜饭末啥勿喊我个嗄?”漱芳道:“耐来浪发寒热,(要勿)吃哉。”浣芳着急,挣起身来道:“我要吃个呀!”
漱芳乃叫阿招搀了,踅过圆桌前。玉甫问浣芳道:“阿要我碗里吃仔口罢?”浣芳点点头。玉甫将饭碗候在浣芳嘴边,仅喂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咽。玉甫再喂时,浣芳摇摇头不吃了。漱芳道:“阿是吃勿落?说耐末勿相信,好像无拨吃。”
不多时,玉甫。漱芳吃毕。阿招搬出,舀面水来,顺便带述李秀姐之命与浣芳道:“无(女每)教耐困罢,叫局末教楼浪两个去代哉。”浣芳转向玉甫道:“我要困阿姐床浪,姐夫阿要我困?”玉甫一口应承。漱芳不复阻挡,亲替浣芳揩一把面,催他去睡。阿招点着床台上长颈灯台,即去收拾床铺。漱芳本未用席,撤下里床几条棉被,仍铺榻床盖的夹被,更于那头安设一个小枕头才去。
浣芳上过净桶,尚不即睡,望着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着意思,笑道:“我来陪耐。”随向大床前来,亲替浣芳解钮脱衣。浣芳乘间在玉甫耳朵边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许。漱芳问:“说啥?”玉甫道:“俚说教耐一淘床浪来。”漱芳道:“再要起花头,快点困!”
浣芳上床,钻进被里,响说道:“姐夫,讲点闲话拨阿姐听听囗。”玉甫道:“讲啥?”浣芳道:“随便啥讲讲末哉呀。”玉甫未及答话,漱芳笑道:“耐不过要我床浪来,啥个几花花头,阿要讨气!”说着,真的与玉甫并坐床沿。浣芳把被蒙头,亦自“格格”失笑,连玉甫都笑了。
浣芳因阿姐、姐夫同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觉早人黑甜乡中。玉甫清闲无事,敲过十一点钟,就与漱芳并头睡下。漱芳反复床中,久不着(目忽)。玉甫知其为浣芳,婉言劝道:“俚小干仵,发个把寒热无啥要紧。耐也好勿多两日,当心点囗。”漱芳道:“勿是呀,我个心勿晓得那价生来没,随使啥事体,想着仔个头,一径想下去,就困勿着。自家要豁开点,也匆成功。”玉甫道:“故末就是耐个病根(口宛),难(要勿)去想哉。”漱芳道:“故歇我就想着仔我个玻我生仔病,倒是俚第一个先发极。有辰光,耐匆来浪,就是俚末陪陪我。别人看见仔也讨厌;俚陪仔我,再要想出点花头,要我快活。故歇俚个病,我也晓得如要紧,等俚歇末哉,心浪终好像勿局。”
玉甫再要劝时,忽闻那头浣芳翻了个身,转面向外。漱芳坐起身,叫声“浣芳”,不见答应;再去按他额角,寒热未退,夹被已掀下半身,再盖上些,漱芳才转身自睡。玉甫续劝道:“耐心里同俚好,(要勿)去瞎费心。耐就想仔一夜天,俚个病原勿好;倘忙耐倒为仔困勿着,生起病来囗,阿是加二勿好?”漱芳长叹道:“俚也苦恼,生仔病,就是我一干仔替俚当心点。”玉甫道:“价末点心点好哉,想个多花啥。”
这头说话,不想浣芳一觉初醒,依稀听见,柔声缓气的叫:“阿姐。”漱芳忙问:“阿要吃茶?”浣芳说:“(要勿)吃。”漱芳道:“价末困囗。”浣芳应了;半晌,复叫“阿姐”,说道:“我怕!”玉甫接嘴道:“倪才来里,怕啥嗄?”浣芳道:“有个人来里后底门外头。”玉甫道:“后底门关好来浪,耐做梦呀。”又半晌,浣芳转叫“姐夫”,说道:“我要翻过来一淘困。”漱芳接嘴道:“(要勿)。姐夫许仔耐困来里,耐倒噪勿清爽。”
浣芳如何敢强?默然无语。又半晌,似觉浣芳微微有呻吟之声。玉甫乃道:“我翻过去陪俚罢。”漱芳也应了。
玉甫更取一个小枕头,调转那头去睡。浣芳大喜,缩手敛足,钻紧在玉甫怀里。玉甫不甚怕热,仅将夹被撩开一角。浣芳睡定,却仰面问玉甫道:“姐夫坎坎搭阿姐说个啥?”玉甫含糊答了一句。浣芳道:“阿是说我嗄?”玉甫道:“(要勿)响哉,阿姐为仔耐困勿着,耐再要噪。”浣芳始不作声。一夜无话。
次日,漱芳睡足先醒,但自觉懒懒的,仍躺着大床上。等到十一点钟,玉甫、浣芳同时醒来,漱芳急问浣芳寒热。玉甫代答道:“好哉,天亮辰光就凉哉。”浣芳亦自觉松快爽朗,和玉甫着衣下床,洗脸梳头吃点心,依然一个活泼泼地小干仵。独是漱芳筋弛力懈,气索神疲。别人见惯浑若寻常,惟玉甫深知漱芳之病,发一次重一次,脸上不露惊慌,心中早在焦急。
比及晌午开饭,浣芳关切,叫道:“阿姐,起来囗。”漱芳懒于开口,听凭浣芳连叫十来声,置若罔闻。浣芳高声道:“姐夫来囗,阿姐啥勿响哉嗄。”漱芳厌气,挣出一句道:“我要困,(要勿)响。”玉甫忙拉开浣芳,叮咛道:“耐(要勿)去噪,阿姐来里勿适意。”浣芳道:“为啥勿适意哉嗄?”玉甫道:“就为仔耐(口宛)!耐个病过拨仔阿姐,耐倒好哉。”浣芳发极道:“价末教阿姐再过拨仔我末哉呀。我生仔病,一点点勿要紧。姐夫陪仔我,搭阿姐讲点闲话,倒蛮开心个呀。”玉甫不禁好笑,却道:“倪吃饭去罢。”浣芳无心吃饭,仅陪王前应一应卯。
饭后,李秀姐闻信出来,亲临抚慰,忧形于色。玉甫说起:“昨日传闻有个先生,我想去请得来看。”漱芳听得,摇手道:“耐阿哥说倪喜欢生病,再要问俚请先生!”玉甫道:“我一径去问钱子刚好哉。”漱芳方没甚话。李秀姐乃撺掇玉甫去问钱子刚请那先生。
第三十五回终。
第三十六回绝世奇情打成嘉耦回天神力仰仗良医按:陶玉甫从东兴里坐轿往后马路钱公馆,投帖谒见。钱子刚请进书房,送茶登炕,寒暄两句。玉甫重复拱手,奉恳代邀高亚白为李漱芳治玻子刚应了,却道:“亚白个人有点脾气,说勿定来勿来。恰好今夜头亚白教我东合兴吃酒,我去搭俚当面说仔,就差人送信过来,阿好?”陶玉甫再三感谢,郑重而别。
钱子刚待至晚间,接得催请条子,方坐包车往东合兴里大脚姚家。姚文君房间铺在楼上,即系向时张蕙贞所居。钱子刚进去,止有葛仲英和主人高亚白两人,厮见让坐。
钱子刚趁此时客尚未齐,将陶玉甫所托一节代为布达。高亚白果然不肯去。钱子刚因说起陶、李交好情形,委曲详尽,葛仲英亦为之感叹。适值姚文君在傍听了,跳起来问道:“阿是说个东兴里李漱芳?俚搭仔阳二少爷,真真要好得来!我碰著好几转,总归一淘来一淘去。为啥要生病?故歇阿曾好嗄?”钱子刚道:“故歇为仔勿曾好,要请耐高老爷看。”姚文君转向高亚自道:“故末耐定归要去看好俚个。上海把势里,客人骗倌人,倌人骗客人,大家(要勿)面孔。刚刚有两个要好仔点,偏偏勿争气,生病哉。耐去看好俚,让俚哚(要勿)面孔个客人、倌人,看看榜样。”
葛仲英不禁好笑。钱子刚笑问高亚自如何,亚白里已心许,故意摇头。急得姚文君跑过去,揣住高亚白手腕,问道:“为啥勿肯去看,阿是该应死个?”亚白笑道:“勿春末勿看哉囗,为啥嗄?”文君(目真)目大声道:“勿成功!耐要说得出道理,就勿看末哉!”葛仲英带笑排解道:“文君再要去上俚当!像李漱芳个人,俚晓得仔,蛮高兴看来浪。”姚文君放手,还看定高亚白,咕噜道:“耐阿敢勿去看?拉末也拉仔耐去!”亚白鼓掌狂笑道:“我个人倒拨耐管仔去哉!”文君道:“耐自家无拨道理(口宛)。”
钱子刚乃请高亚白约个时日。亚白说是“明朝早晨”。子刚令自己车夫传话于李漱芳家。转瞬间车夫返命,资呈陶玉甫两张名片,请高、钱二位,上书“翌午杯茗候光”,下注“席设东兴里李漱芳家”。高亚白道:“价末故歇倪先去请俚。”忙写了请客票头,令相帮送去。陶玉甫自然就来,可巧和先请的客华铁眉、尹痴鸳同时并至。高亚白即喊“起手巾”,大家入席就座。
这高亚白做了主人。殷勤劝酬,无不尽量。席间,除陶玉甫涓滴不饮之外,惟华铁眉争锋对垒,旗鼓相当。尹痴鸳自负猜拳,丝毫不让。至如葛仲英、钱子刚,不过胡乱应酬而已。
当下出局一到,高亚白唤取鸡缸杯,先要敬通关。首座陶玉甫告罪免战,亚白说:“代代末哉。”玉甫勉强应命,所输为李浣芳取去令大阿金代了。临到尹痴鸳豁拳,痴鸳讨论道:“耐一家门代酒个人多煞来浪,倪就是林翠芬一于子,忒吃亏(口宛)。”亚白道:“价末大家勿代。”痴鸳说好。亚白竟连输三拳,连饮三杯。其余三关,或代或否,各随其人。
亚自将鸡缸杯移过华铁眉面前,铁眉道:“耐通关勿好算啥,再要摆个庄末好。”亚白说:“晚歇摆。”铁眉遂自摆二十杯的庄。尹痴鸳只要播弄高亚自一个,见孙素兰为华铁眉代酒,并无一言。
不多时,二十杯打完。华铁眉问:“啥人摆庄?”大家嘿嘿相视,不去接受。高亚白推尹痴鸳,痴鸳道:“耐先摆,我来打。”亚白照样也是二十杯。痴鸳攘臂特起,锐不可当。亚白豁一拳输一拳;姚文君要代酒,痴鸳不肯。五拳以后,亚白益自戒严,乘虚捣隙,方才赢了三拳。痴鸳自饮两杯,一杯系林翠芬代的。亚白只是冷笑,痴鸳佯为不知,姚文君气的别转头去。
痴鸳饮毕,笑道:“换人打罢。”痴鸳并座是钱子刚,只顾和黄翠凤唧唧说话,正在商量秘密事务,没有工夫打庄,让葛仲英出手。仲英觉得这鸡缸杯大似常式,每输了拳,必欲给吴雪香分饮半杯。尹痴鸳也不理会。但等高亚白输时,痴鸳忙代筛一杯酒送与亚白,道:“耐是好酒量,自家去吃。”亚白接来要饮,姚文君突然抢出,一手按住道:“慢点。俚哚代,为啥倪勿代?拿得来!”亚自道:“我自家吃。我故歇要吃酒来里。”文君道:“耐要吃酒末,晚歇散仔点,耐一干子去吃一瓷末哉。故歇定归要代个。”说著,一手把亚白袖子一拉。亚白不及放手,“乒乓”一声,将一只仿白定窑的鸡缸杯砸得粉碎,泼了亚自一身的酒。席间齐吃一吓,连钱子刚、黄翠凤的说话都吓住了。侍席娘姨抬去碰片,绞把手巾替高亚自指拭纱衫。尹痴鸳吓的连声劝道:“代仔罢,代仔罢。晚歇两家头再要打起来,我是吓勿起个。”说著,忙又代筛一杯酒,径送与姚文君。文君一口呷干,痴鸳喝一声采。
钱子刚不解痴鸳之言,诧异动问。痴鸳道:“耐啥勿曾晓得,俚个相好,是打成功个呀?先起头倒不过实概,打一转末好一转,故歇是打勿开个哉。”子刚道:“为啥要打囗。”痴鸳道:“怎晓得俚哚?一句闲话勿对末就打。打个辰光,大家勿让;打过仔咿要好哉。该号小干仵阿要讨气!”姚文君鼻子里“嗤”的一笑,斜视痴鸳道:“倪末是小干仵,耐大仔几花?”痴鸳顺口答道:“我大末勿大,也可以得个哉!耐阿要试试看?”文君说声“噢啾,道:“养耐大仔点,连讨便宜也会哉!啥人教耐个乖嗄?”
说笑之间,高亚白的庄被钱子刚打败,姚文君更代两杯。钱子刚一气连赢,势如破竹,但打剩三杯,访华铁眉后殿。
这庄既完,出局哄散。尹痴鸳要减半,仅摆十杯。葛仲英、钱子刚又合伙也摆十杯。高亚自见陶玉甫在席,可止则止,不甚畅饮,为此撤酒用饭。陶玉甫临去,重申翌午之约。高亚自亲口应承,送至楼梯边而别。
陶玉甫仍归东兴里李漱芳家,停轿于客堂中,悄步进房。只见房内暗昏昏地止点著梳妆台上一盏长颈灯台,大床前茜纱帐子重重下垂。李秀姐和阿招在房相伴。玉甫低声问秀姐如何。秀姐不答,但用手望后指指。
玉甫随取洋烛手照,向灯点了,揭帐看视,觉得李漱芳气喘丝丝,似睡非睡,不像从前病时光景。玉甫举起手照,照照面色。漱芳睁开眼来,看定玉甫,一言不发。玉甫按额角,摸手心稍微有些发烧,问道:“阿好点?”漱芳半晌才答“勿好”二字。玉甫道:“耐自家觉著陆里勿舒齐?”漱芳又半晌答道:“耐(要勿)极囗,我无啥。”
玉甫退出帐外,吹灭洋烛,问秀姐:“夜饭阿曾吃?”秀姐道:“我说仔半日,教俚吃点稀饭。刚刚呷仔一口汤,稀饭是一粒也勿曾吃下去。”玉甫见说,和秀姐对立相视,嘿然良久。忽听得床上淑芳叫声“无(女每)”,道:“耐去吃烟末哉。”秀姐应道:“晓得哉,耐困罢。”
适值李浣芳转局回家,忙著要看阿姐。见李秀姐、陶玉甫皆在,误猜阿姐病重,大惊失色。玉甫摇手示意,轻轻说道:“阿姐因著来浪。”浣芳始放下心,自去对过房间,换出局衣裳。漱芳又在床上叫声“无(女每)”,道:“耐去囗。”秀姐应道:“噢,我去哉。”却回头问玉甫:“阿到后底去坐歇?”
玉甫想在房亦无甚事,遂嘱阿招当心,跟秀姐从后房门踅过后面秀姐房中。坐定,秀姐道:“二少爷,我要问耐,先起头俚生仔病,自家发极,说说闲话末就哭;故歇我去看俚,一句勿曾说啥,问问俚,闭拢仔一只嘴,好像要哭,眼泪倒也无拨。故末为啥?,’玉甫点头道:“我也来里说,比先起头两样仔点哉。明朝问声先生看。”秀姐又道:“二少爷,我想着一桩事体,还是俚小个辰光,城隍庙里去烧香,拨叫化子圈住仔,吓仔一吓;难去搭俚打三日醮,求求城隍老爷,阿好?”玉甫道:“故也无啥。”
说话时,李浣芳也跑来寻玉甫。玉甫问:“房里阿有人?”浣芳说:“阿招来浪。”秀姐向浣芳道:“价末耐也去陪陪囗。”玉甫见浣芳踌躇,便起身辞了秀姐,挈著浣芳同至前边李漱芳房间,掂手掂脚,向大床前皮椅上偎抱而坐。阿招得间,暂溜出外,一时寂静无声。
浣芳在玉甫怀里,定睛呆脸,口咬指头,不知转的什么念头。玉甫不去提破,怔怔看他。只觉浣芳眼圈儿渐渐作红色,眶中莹莹的如水晶一般。玉甫急拍肩膀,笑而问道:“耐想著仔啥个冤枉嗄?”浣芳亦自失笑。
阿招在外听不清楚,只道玉甫叫唤,应声而至。玉甫回他:“无啥。”阿招转身欲行。谁知漱芳并未睡著,叫声“阿招”,道:“耐舒齐仔困罢。”阿招答应,转问玉甫:“阿要吃稀饭?”玉甫说:“(要勿)。”阿招因去冲茶。漱芳叫声“浣芳”,道:“耐也去困哉呀。”浣芳那里肯去?玉甫以权词遣之,道:“昨日夜头,拨耐噪仔一夜,阿姐就生个病;耐再要困来里,无(女每)要说哉。”适值阿招送进茶壶,并喊浣芳,也道:“无(女每)教耐去困。”浣芳役法,方跟阿招出房。
玉甫本待不睡,但恐漱芳不安,只得掩上房门,躺在外床,装做睡着的模样;惟一闻漱芳辗转反侧,便周旋伺应,无不臻至。漱芳于天明时候,鼻息微鼾,玉甫始得睡著一(目忽),却为房外外场往来走动,即复惊醒。漱芳劝玉甫:“多困歇。”玉甫只推说:“困醒哉。”
玉甫看漱芳似乎略有起色,不比昨日一切厌烦,趁清晨没人在房,亲切问道:“耐到底再有啥勿称心阿好说说看?”漱芳冷笑道:“我末陆里会称心?耐也(要勿)问哉(口宛)!”玉甫道。“要是无啥别样末,等耐病好仔点,城里去租好房子,耐同无(女每)搬得去,堂子里托仔帐房先生,耐兄弟一淘管管,耐说阿好?”漱芳听了,大拂其意,“咳”的一声,懊恼益甚。玉甫著慌陪笑,自认说差。漱芳倒又嗔道:“啥人说耐差嗄?”玉甫无可搭讪,转身去开房门,喊娘姨大阿金。不想浣芳起的绝早,从后跑出,叫声“姐夫”,问知阿姐好点,亦自欢喜。迫阿招起来,与大阿金收拾粗毕,玉甫遂发两张名片,令外场催请高、钱二位。
俟至日色近午,钱子刚领高亚白踵门赴召。玉甫迎人对过李浣芳房间,厮见礼毕,安坐奉茶。高亚白先开言道:“兄弟初到上海,并勿是行医。因子刚兄传说尊命,辱承不弃,不敢因辞。阿好先去诊一诊脉,难末再闲谈,如何?”陶玉甫唯唯遵依。阿招忙去预备停当,关照玉甫。
玉甫嘱李浣芳陪钱子刚少坐,自陆高亚白同过这边李漱芳房间。漱芳微微叫声“高老爷”,伸出手来,下面垫一个外国式小枕头。亚白斜签坐于床沿,用心调气,细细的诊。左右手皆诊毕,叫把窗帘揭起,看过舌苔,仍陪往对过房间。李浣芳亲取笔砚、诗笺,排列桌上。阿招磨起墨来。钱子刚让开一边。
陶玉甫请高亚白坐下,诉说道:“漱芳个病,还是旧年九月里起个头。受仔点风寒,发几个寒热,倒也匆要紧。到今年开春勿局哉,一径邱邱好好,赛过常来浪生玻病也勿像是寒热。先是胃口薄极,饮食渐渐减下来,有日把一点勿吃,身浪皮肉也瘦到个无陶成。来浪夏天五六月里,好像稍微好点,价末皮肤里原有点发热,就不过勿曾因倒。俚自家为仔好点末,忒啥个写意哉,前日天,坐马车到明园去仔一埭,昨日就困倒,精神气力一点无拨。有时心里烦躁,嘴里就要气喘;有时昏昏沉沉,问俚一声勿响。一日天就吃半碗光景稀饭,吃下去也才变仔痰。夜头困勿著,困着仔末出冷汗。俚自家觉着勿局,再要哭。勿晓得阿有啥方法?”
高亚白乃道:“此乃痨瘵之症。旧年九月里起病辰光就用仔‘补中益气汤’,一点无啥要紧。算是发寒热末,也误事点。故歇个病,也匆是为仔坐马车,本底子要复发哉。其原由于先天不足,气血两亏,脾胃生来娇弱之故。但是脾胃弱点,还勿至于成功痨瘵。大约其为人必然绝顶聪明,加之以用心过度,所以忧思烦恼,日积月累,脾胃于是大伤。脾胃伤则形容赢瘦,四肢无力,咳嗽痰饮,吞酸暧气,饮食少进,寒热往来,此之谓痨蔡。难是岂止脾胃,心肾所伤实多。厌烦盗汗,略见一斑。停两日,再有腰膝冷痛,心常讼悸,乱梦颠倒,几花毛病才要到哉!”玉甫叉口道:“啥勿是嗄,故歇就有实概个毛病:困来浪时,常要大惊大喊,醒转来说是做梦。至于腰膝,痛仔长远哉。”
亚自提笔蘸墨,想了一想道:“胃口既然浅薄,常恐吃药也难囗。”玉甫攒眉道:“是呀。俚再有讳病忌医个脾气最勿好。请先生开好方子,吃仔三四贴,好点末停哉。有个丸药方子,索性勿曾吃。”
当下高亚白兔起鹘落的开了个方子。前叙脉案,后列药味;或拌或炒,—一注明。然后授与陶玉甫。钱子刚也过来倚桌同观。李浣芳只道有甚顽意儿,扳开玉甫臂膊要看,见是满纸草字,方罢了。
玉甫约略过目,拱手道谢,重问道:“还要请教:俚病仔末喜欢哭,喜欢说闲话;故歇勿哭、勿说哉,阿是病势中变?”亚白道:“非也。从前是焦躁,故歇是昏倦,才是心经毛玻悄然能得无思无虑,调摄得宜,比仔吃药再要灵。”子刚亦问道:“该个病阿会好嗄?”亚自道:“无拨啥勿会好个玻不过病仔长远,好末也慢性点。眼前个把月,总归勿要紧。大约过仔秋分,故末有点把握,可以望全愈哉。”
陶玉甫闻言,征了一会,便请高亚白、钱子刚宽坐,亲把方子送到李秀姐房间。秀姐初醒,坐于床中。玉甫念出脉案药味,并述适间问答之词。秀姐也任了,道:“二少爷,难求那价囗?”玉甫说不出话,站在当地发呆。直至外面摆好台面,只等起手巾,大阿金一片声“请二少爷”,玉甫才丢下方子而出。
第三十六回终。
第三十七回惨受刑高足枉投师强借债阔毛私狎妓按:陶玉甫出至李浣芳房间,当请高亚白、钱子刚入席。宾主三人,对酌清谈;既无别客。又不叫局。李浣芳和准琵琶要唱,高亚白说:“勿必哉。”钱子刚道:“亚白哥喜欢听大曲,唱仔只大曲罢。我替耐吹笛。”阿招呈上笛子。钱子刚吹,李浣芳唱。唱的是《小宴》中“天淡云闲”两段。高亚白偶然兴发,接着也唱了《赏荷》中“坐对南薰”两段。钱子刚问陶玉甫:“阿高兴唱?”玉甫道:“我喉咙勿好。我来吹,耐唱罢。”子刚授过笛子,唱《南浦》这出,竟将“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一套唱完。高亚白喝声采。李浣芳乖觉,满斟一大觥酒,奉劝亚自。亚白因陶玉甫没甚心绪,这觥饮干,就拟吃饭。玉甫满怀抱歉,复连劝三大触始罢。
一会儿,席终客散。陶玉甫送出客堂,匆匆回内。高亚白仍与钱子刚并肩联袂,同出了东兴里。亚白在路问子刚道:“我倒勿懂,李漱芳俚个亲生娘、兄弟、妹子,连搭仔陶玉甫,才蛮要好,无拨一样勿称心,为啥生到实概个病?”子刚未言先叹道:“李漱芳个人末,勿该应吃把势饭。亲生娘勿好,开仔个堂子。俚无法子做个生意。就做仔玉甫一个人,要嫁拨来玉甫。倘然玉甫讨去做小老母,漱芳倒无啥勿肯;碰著个玉甫,定归要算是大老母,难末玉甫个叔伯、哥嫂、姨夫、娘舅几花亲眷,才匆许,说是讨倌人做大老母,场面下匆来。漱芳晓得仔,为仔俚自家本底子勿情愿做倌人,故歇做末赛过勿曾做,倒才说俚是个倌人,俚自家也阿好说‘我匆是倌人’?实概一气末,就气出个玻”亚白亦为之啼嘘。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恰到了尚仁里口。高亚自别有所事,拱手分路。钱子刚独行进弄,相近黄翠凤家,只见前面一个倌人,手扶娘姨,步履蹒跚,循墙而走。子刚初不理会,及至门首,方看清是诸金花。金花叫声”钱老爷”,即往后面黄二姐小房间里去。
子刚踅上楼来,黄珠凤、黄金凤争相迎接,各叫“姐夫”,簇拥进房。黄翠凤问:“诸金花囗?”子刚说:“来里下头。”金凤恐子刚有甚秘密事务,假做要看诸金花,挚了珠凤走避下楼。
翠凤和子刚坐谈片刻,壁上挂钟正敲三下。子刚知道罗子富每日必到,即欲兴辞。翠凤道:“故也再坐歇末哉,啥要紧嗄?”子刚踌躇间,适值珠凤、金凤跟着诸金花来见翠凤。子刚便不再坐,告别竟去。
诸金花一见翠凤,噙着一泡眼泪,颤巍巍的叫声“阿姐”,说道:“我前几日天就要来望望阿姐,一径走勿动;今朝是定规要来哉。阿姐阿好救救我?”说着,鸣咽要哭。翠凤摸不着头脑,问道:“啥嗄?”金花自己撩起裤脚管给翠凤看。两只腿膀,一条青,一条紫,尽是皮鞭痕迹,并有一点一点鲜红血印,参差错落,似满天星斗一般。此系用烟签烧红戳伤的。翠凤不禁惨然,道:“我交代耐,做生意末巴结点,耐勿听我闲话,打到实概样式!”金花道:“勿是呀。倪个无(女每),勿比得该搭无(女每),做生意勿巴结,生来要打;巴结仔,再要打囗。故欧就为仔一个客人,来仔三四埭,无(女每)说我巴结仔俚哉,难末打呀。”
翠凤勃然怒道:“耐只嘴阿会说嗄?”金花道:“说个呀,就是阿姐教拨我个闲话。我说要我做生意末(要勿)打,打仔生意勿做哉!倪无(女每)为仔该声闲话,索性关仔房门,喊郭孝婆相帮,揿牢仔榻床浪,一径打到天亮;再要问我阿敢勿做生意?”翠凤道:“问耐末,耐就说定归勿做,让俚哚打末哉(口宛)。”金花攒眉道:“故末阿姐哉,痛得来无那哈哉呀!再要说勿做呀,说匆来哉呀。”翠凤冷笑道:“耐怕痛末,该应做官人家去做奶奶、小姐个呀,阿好做倌人?”
金凤、珠凤在傍“嗤”的失笑。金花羞得垂头嘿坐。翠凤又问道:“鸦片烟阿有嗄?”金花道:“鸦片烟有一缸来浪。碰着仔一点点,就苦煞个,陆里吃得落嗄!再听见说,吃仔生鸦片烟,要迸断仔肚肠死哚,阿要难过!”翠凤伸两指,著实指定金花,咬牙道:“耐个馅头东西!”一句未终,却顿住嘴不说了。
谁知这里说话,黄二姐与赵家(女每)正在外间客堂中,并摆两张方桌,把浆洗的被单铺排缝纫。听了翠凤之言,黄二姐耐不住,特到房里,笑向翠凤道:“耐要拿自家本事,教拨俚末,今世勿成功个哉!耐去想,前月初十边进去,就是诸十全个客人,姓陈个,吃仔一台酒,绷绷俚场面。到故歇一个多月,说有一个客人装一挡干湿,打三埭茶会。陆里晓得该个客人,倒是俚老相好,来里洋货店里柜台浪做生意,吃仔夜饭来末,总要到十二点钟去。难末本家说仔闲话了,诸三姐赶得去打俚呀。”翠凤道:“酒无拨末,局出仔几个嗄?”黄二姐摊开两掌,笑道:“通共一挡干湿,陆里来个局嗄!”
翠凤欻地直跳起身,问金花道:“一个多月,做仔一块洋钱生意,阿是教耐无(女每)去吃屎?”金花那里敢回话。翠凤连问几声,推起金花头来道:“耐说囗,阿是教耐无(女每)去吃屎?耐倒再要寻开心做恩客。”黄二姐劝开翠凤道:“耐去说俚做啥?”翠凤气的瞪目哆口,嚷道:“诸三姐个无用人,有气力打俚末,打杀仔好哉(口宛)!摆来浪再要赔洋钱!”黄二姐跺脚道:“好哉呀!”说著,捺翠凤坐下。
翠凤随手把桌子一拍,道:“赶俚出去,看见仔讨气!”这一拍太重了些,将一只金镶玳惠钏臂断作三段。黄二姐咬了一声,道:“故末陆里来个晦气。”连忙丢个眼色与金凤。金凤遂挚著金花,要让过对过房间。金花自觉没脸,就要回去,黄二姐亦不更留。倒是金凤多情,依依相送。送至庭前,可巧遇着罗子富在门口下轿。金花不欲见面,掩过一边,等子富进去,才和金凤作别,手扶娘姨,缓缓出兆荣里,从宝善街一直向东,归至东棋盘街绘春堂间壁得仙堂。
请金花遭逢不幸,计较全无,但望诸三姐不来查问,苟且偷安而已。不料次日饭后,金花正在客堂中同几个相帮笑骂为乐,突然郭孝婆摸索到门,招手唤金花。金花猛吃一吓,慌的过去。郭孝婆道:“有两个蛮蛮好个客人,我搭耐做个媒人,难未巴结点,阿晓得?”金花道:“客人来浪陆里嗄?”郭孝婆道:“哪,来哉。”金花抬头看时,一个是清瘦后生;一个有须的,跷着一只脚。各穿一件雪青官纱长衫。金花迎进房间,请问尊姓。后生姓张,有须的说是姓周。金花皆不认识,郭孝婆也只认识张小村一个。外场送进干湿,金花照例敬过,即向榻床烧鸦片烟。郭孝婆挨到张小村身傍,悄说道:“俚末是我外甥囡,耐阿好照应照应?随便耐开消末哉。”小村点点头。郭孝婆道:“阿要喊个台面下去?”小村正色禁止。郭孝婆俄延一会,复道:“价末问声耐朋友看,阿好?”小村反问郭孝婆道:“该个朋友耐阿认得?”郭孝婆摇摇头。小村道:“周少和呀。”郭孝婆听了,做嘴做脸,溜出外去。金花装好一口烟,奉与周少和。少和没有瘾,先让张小村。
小村见这诸金花面张、唱口、应酬,并无一端可取,但将鸦片烟畅吸一顿,仍与少和一淘踅出得仙堂,散步逍遥,无拘无束;立在四马路口,看看往来马车;随意往华众会楼上,泡一碗茶,以为消遣之计。
两人方才坐定,忽见赵朴斋独自一个接踵而来,也穿一件雪青官纱长衫,嘴边衔著牙嘴香烟,鼻端架著墨晶眼镜,红光满面,气象不同,直上楼头,东张西望。小村有心依附,举手招呼。朴斋竟不理会,从后面烟间内团团兜转,踅过前面茶桌边,始见张小村,即问:“阿看见施瑞生?”小村起身道:“瑞生勿曾来,耐阿寻俚?就该措等一歇哉呀。”
朴斋本待绝交,意欲于周少和面前夸耀体面,因而趁势人座。小村喊堂倌再泡一碗。少和亲去点根纸吹,授过水烟筒来。朴斋见少和一步一拐,问是为啥。少和道:“楼浪跌下来,跌坏个。”小村指朴斋向少和道:“倪一淘人,就挨著俚运气最好。我同耐两家头,才是倒霉人:耐个脚跌坏仔,我个脚别脱仔。”
朴斋问吴松桥如何。小村道:“松桥也匆好,巡捕房里关仔几日天,刚刚放出来。俚个亲生爷要搭俚借洋钱,噪仔一泡。幸亏外国人勿曾晓得,勿然生意也歇个哉。”少和道:“李鹤汀转去仔阿出来?”小村道:“郭孝婆搭我说,要出来快哉。为俚阿叔生仔杨梅疮,到上海来看,俚一淘来。”朴斋道:“耐陆里看见个郭孝婆?”小村道:“郭孝婆寻到我栈房里,说是俚外甥囡来哚幺二浪,请我去看,就坎坎同少和去装仔挡干湿。”少和讶然道:“坎坎个就是郭孝婆,我倒勿认得,失敬得极哉!前年,我经手一桩官司,就办个郭孝婆拐逃(口宛)。”小村恍然道:“怪勿得俚看见耐有点怕。”少和道:“啥勿怕嗄!故歇再要收俚长监,一张禀单好哉。”朴斋偶然别有会心,侧首寻思,不复插嘴。少和、小村也就无言。
三人连饮五六开茶,日云暮矣。赵朴斋料这施瑞生游踪无定,无处堪寻,遂向周少和、张小村说声“再会”,离了华众会,径归三马路鼎丰里家中,回报妹子赵二宝,说是施瑞生寻勿著。二宝道:“明朝耐早点到俚屋里去请。”朴斋道:“俚匆来末,请俚做啥?倪好客人多煞来浪。”二宝沉下脸道:“教耐请个客人末,耐就匆肯去,单会吃饱仔饭了白相,再有啥个用场圆”朴斋惶急,改口道:“我去,我去。我不过说说末哉。”二宝才回嗔敛怒。
其时,赵二宝时髦已甚,每晚碰和吃酒,不止一台。席间撒下的小碗,送在赵洪氏房里,任凭赵朴斋雄啖大嚼,酣畅淋漓;吃到醉醺醺时,便倒下绳床,冥然罔觉,固自以为极乐世界矣。
这日,赵朴斋奉妹子之命,亲往南市请施瑞生。瑞生并不在家,留张名片而已。朴斋暗想,此刻径去覆命,必要说我不会干事,不若且去王阿二家重联旧好,岂不妙哉!比到了新街口,却因前番曾遭横逆,打破头颅,故此格外谨慎。先至间壁,访郭孝婆做个牵头,预为退步。郭孝婆欢颜晋接,像天上吊下来一般,安置朴斋于后半间稍待,自去唤过王阿二来。
王阿二见是朴斋,眉花眼笑,扭捏而前,亲亲热热的叫声“阿哥”,道:“房里去囗。”朴斋道:“就该搭罢。”一面脱下青纱衫,挂在扌耆帐竹竿上。王阿二遂央郭孝婆关照老娘姨,一面推朴斋坐于床沿,自己爬在朴斋身上,勾住脖项说道:“我末一径牵记煞耐,耐倒发仔财了想勿着我,倪勿成功个!”朴斋就势两手合抱,问道:“张先生阿来?”王阿二道:“耐再要说张先生,别脚哉呀!倪搭还欠十几块洋钱勿着杠。”
朴斋因历述昨日小村之言。王阿二跳起来道:“俚有洋钱,倒去么二浪攀相好。我明朝去问声俚看!”朴斋按住道:“耐去末(要勿)说起我囗!”王阿二道:“耐放心,勿关耐事。”
说著,老娘姨送过烟茶二事,仍回间壁看守空房。郭孝婆在外间听两人没些声息,知已入港,因恐他人再来打搅,亲去门前看风哨探。好一会,忽然听得后半间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不解何事。进内看时,只见赵朴斋手取长衫要着,王阿二夺下不许,以致扭结做一处。郭孝婆劝道:“啥要紧嗄?”王阿二盛气诉道:“我搭俚商量,阿好借十块洋钱拨我,烟钱浪算末哉。俚回报仔我无拨,倒立起来就走。”朴斋求告道:“故歇我无拨来里(口宛)!停两日,有仔末拿得来,阿好?”王阿二不依,道:“耐要停两日末,长衫放来浪,拿仔十块洋钱来拿。”朴斋跺脚道:“耐要我命哉,教我转去说啥嗄?”
郭孝婆做好做歹,自愿作保,要问朴斋定个日子。朴斋说是月底,郭孝婆道:“就是月底也无啥。不过,到仔月底,定归要拿得来个囗。”王阿二给还长衫,亦着实嘱道:“月底耐勿拿来末,我自家到耐鼎丰里来请耐去吃碗茶。”
朴斋连声唯唯,脱身而逃;一路寻思,自悔自恨,却又无可如何。归至鼎丰里口,远远望见自家门首,停着两乘官轿,拴着一匹白马。踅进客堂,又有一个管家踞坐高椅,四名轿班列坐两倍。
朴斋上楼,正待回话,却值赵二宝陪客闲谈,不敢惊动,只在帘子缝里暗地张觑。两位客人,惟认识一位是葛仲英,那一位不认识的,身材俊雅,举止轩昂,觉得眼中不曾见过这等人物。仍即悄然下楼,踅出客堂,请那管家往后面帐房里坐。探问起来,方知他主人是天下闻名、极富极贵的史三公子,祖籍金陵,出身翰苑,行年弱冠,别号天然。今为养疴起见,暂作沪上之游;质居大桥一所高大洋房,十分凉爽旧与二三知己,杯酒谈心。但半月以来,尚未得一可意人儿承欢侍宴,未免辜负花晨月夕耳。朴斋听说,极口奉承,不遗余力。并问知这管家姓王,唤做小王,系三公子贴身伏侍掌管银钱的。朴斋意欲得其欢心,茶烟点心络绎不绝,小王果然大喜。
将近上灯时候,娘姨阿虎传说,令相帮叫菜请客。朴斋得信,急去禀命母亲赵洪氏,拟另叫四色荤碟,四道大菜,专请管家,赵洪氏无不依从。等到楼上坐席以后,帐房里也摆将起来,奉小王上坐,朴斋在下相陪,吃得兴致飞扬,杯盘狼藉。
无如楼上这台酒仅请华铁眉、朱蔼人两人,席间冷清清的,兼之这史三公子素性怯热,不耐久坐,出局一散,宾主四人哄然出席,皆令轿班点灯,小王只得匆匆吃口干饭,趋出立候。三公子送过三位,然后小王伺候三公子登轿,自己上马,鱼贯而去。
第三十七回终。
第三十八回史公馆痴心成好事山家园雅集庆良辰按:赵朴斋眼看小王扬鞭出弄,转身进内见赵洪氏,告知史三公子的来历。赵洪氏甚是快慰,遂把那请客回话搁起不提。
不想接连三日,天气异常酷热,并不见史三公子到来。第四日,就是六月三十了,赵朴斋起个绝早,将私下积聚的洋钱,凑成十圆,径往新街,敲开郭孝婆的门,亲手交明,嘱其代付。朴斋即时遄返,料定母亲、妹子尚未起身,不致露绽。惟大姐阿巧勤于所事,朴斋进门,阿巧正立在客堂中蓬着头打呵欠。朴斋搭讪道:“早来里,再困歇哉呀。”阿巧道:“倪是要做生活个。”朴斋道:“阿要我来帮耐做?”阿巧道是调戏,掉头不理。朴斋倒以为得计。
将近上午,忽有一缕乌云,起于西北,顷刻间弥满寰宇,遮住骄阳。电掣雷轰,倾盆下注。约有两点钟时,雨停日出。赵二宝新妆才罢,正自披襟纳爽,开阁乘凉。却见一人走得喘吁吁地,满头都是油汗,手持局票,闯入客堂。随后,朴斋上楼郑重通报,说是三公子叫的,叫至大桥史公馆。二宝亦欣然坐轿而去。
谁知这一个局,直至傍晚,竟不归家。朴斋疑惑焦躁,竟欲自往相迎。可巧娘姨阿虎和两个轿班室身回来。朴斋大惊失色,瞪出眼睛,急问:“人囗?”阿虎反觉好笑,转向赵洪氏说道:“二小姐末勿转来哉。三公子请俚公馆里歇夏,包俚十个局一日。梳头家生搭衣裳,教我故歇就拿得去。”洪氏没甚言语,朴斋嗔责阿虎道:“耐胆倒大哚,放生仔俚转来哉!”阿虎道:“二小姐教我转来个呀。”朴斋道:“难下转当心点,闯仔穷祸下来,耐做娘姨阿吃得消?”阿虎也沉下脸道:“耐(要勿)发极囗,倪也四百块洋钱哚呀!阿有啥勿当心个?从小来里把势里,到故歇做娘姨,耐去问声看,闯啥个穷祸嗄?”朴斋对答不出,默然而退。还是洪氏接嘴道:“耐(要勿)去听俚,快点收拾好仔去罢。”阿虎直咕噜到楼上,寻得洋袱,打成两包,辞洪氏自去了。
朴斋满心忐忑,终夜无眠;复和母亲商议,买许多水蜜桃、鲜荔枝,装盒盛筐,赍往探望。叫把东洋车,拉过大桥堍,迤逦问到史公馆门首,果然是高大洋房,两旁栏凳上列坐四五个方面大耳、挺胸凸肚的,皆穿鸟皮快靴,似乎军官打扮。朴斋呐呐然道达来意。那军官手执油搭扇,只顾招风,全然不睬。朴斋鞠躬鹤立,待命良久。忽一个军官回过头来喝道:“外头去等来浪!”朴斋喏喏,退出墙下,对着满街太阳,逼得面红吻燥。幸而昨日叫局的那人,牵了匹马,缓缓而归。朴斋上前拱手,求他通知小王。那人把朴斋略源一眼,竟去不顾。
一会儿,却有一个十三四岁孩子飞奔出来,一路喊问:“姓赵个来浪陆里?”朴斋不好接应,悄地望内窥探。那军官复瞪目喝道:“喊哉呀!”朴斋方喏喏提筐欲行。孩子拉住问道:“耐阿是姓赵?”朴斋连应:“是个。”孩子道:“跟我来。”
朴斋跟定那孩子,踅进头门,只见里面一片二亩广阔的院子,遍地尽种奇花异卉,上边正屋是三层楼,两傍厢房井系平屋。朴斋踅过一条五色鹅卵石路,从厢房廊下穿去,隐约玻璃窗内有许多人,科头跣足,阔论高谈。孩子引朴斋一直兜转正屋,后面另有一座平屋。小王已在帘下相迎。朴斋慌忙趋见,放下那筐,作一个揖。小王让朴斋卧房里坐,并道:“故歇勿曾下楼,宽宽衣吃筒烟,正好。”
孩子送上一钟便茶。小王令孩子去打听,道:“下楼仔末拨个信。”孩子应声出外。小王因说起:“三老爷倒喜欢耐妹子,说耐妹子像是人家人。倘然对景仔,真真是耐个运气。”朴斋只是喏喏。小王更约略教导些见面规矩,朴斋都领会了。
适值孩子隔窗叫唤,小王知道三公子必已下楼,教朴斋坐来浪,匆匆跑去;须臾跑来,掀帘招手。朴斋仍提了筐,跟定小王,绕出正屋帘前。小王接取那筐,带领谒见。三公子踞坐中间炕上,满面笑容,傍侍两个秃发书童。朴斋叫声“三老爷”,侧行而前,叩首打千。三公子颔首而已。小王附近禀说两句,三公子蹙(安页)向朴斋道:“送啥礼嗄?”朴斋不则一声。三公子目视小王。小王即掇只矮脚酒机,放在下首,令朴斋坐下。
俄而听得堂后楼梯上一阵小脚声音,随见阿虎搀了赵二宝,从容款步,出自屏门。朴斋起身屏气,不敢正视。二宝叫产‘阿哥”,问声“无(女每)”,别无他语。阿虎插嘴道:“阿是二小姐蛮好来浪?”朴斋自然忍受。三公子吩咐小王道:“同俚外头坐歇,吃仔饭了去。”
朴斋听说,侧行而出,仍与小王同至后面卧房。小王嘱道:“耐(要勿)客气,要啥末说。我有事体去。”当唤那孩子在房伏侍。小王重复跑去。
朴斋独自一个,踱来踱去;壁上挂钟敲过一点,始见打杂的搬进一大盘酒菜,摆在外间桌上。那孩子请朴斋上坐独酌。朴斋略一沾唇,推托不饮。孩子殷勤劝酬,朴斋不忍拂意,连举三杯。小王却又跑来,不许留量,定要尽壶。自己也筛一杯相陪。朴斋只得勉力从命。
正欲讲话,突然一个秃发书童唤出小王。小王就和书童偕行,不知甚事。朴斋吃毕饭,洗过脸,等得小王回房,提着空筐,告辞道谢。小王道:“三老爷围着来浪,二小姐再要说句闲话。”朴斋喏喏,仍跟定小王,绕出正屋帘前。小王令他暂候,传话进去,随有书童将帘子卷起钩祝赵二宝扶着阿虎,立在门限内,说道:“转去搭无(女每)说,我要初五转来哚。局票来末,说是苏州去哉。”
朴斋也喏喏而出。小王竟送到大门之外,还说:“停两日来白相。”朴斋坐上东洋车,径回鼎车里,把所见情形,细细告诉母亲。赵洪氏欣羡之至。
迨初五日,赵朴斋预先往聚丰园,定做精致点心;再往福利洋行,将外国糖、饼干、水果各色买些。待至下午,小王顶马而来,接着两乘官轿,一乘中轿,齐于门首停下。中轿内走出阿虎,搀了赵二宝,随史公子进门。朴斋抢下打个千儿三公子仍是颔首。
及到楼上房里,三公子即向二宝道:“教耐无(女每)出来见见。”二宝令阿虎去请。赵洪氏本不愿见,然无可辞,特换一副玄色生丝衫裙,腼腆上楼,只叫得“三老爷”三字,脸上已涨得通红。三公子也只问问年纪、饮食,便了。二宝乃向三公子道:“耐坐歇,我同无(女每)下头去。”三公子道:“无啥事体末,早点转去。”
二宝应“噢”,挚赵洪氏联步下楼,踅进后面小房间。洪氏始觉身心舒泰,因问二宝:“再要到陆里去?”二宝道:“转去呀,原是俚公馆里。”洪氏道:“难去仔,几日天转来嗄?”二宝道:“说勿定。初七末山家园齐大人请俚。理要同我一淘去,到俚花园里白相两日再说。”洪氏着实叮咛道:“同自家要当心囗!俚哚大爷脾气,要好辰光末,好像好煞;推扳仔一点点,要板面孔个囗!”
二宝见说这话,向外一望,掩上房门,挨在洪氏身旁,切切说话。说这三公子承嗣三房,本生这房虽已娶妻,尚未得子;那两房兼桃嗣母,商议各娶一妻,异后分爨。三公子恐娶来未必皆贤,故此因循不决。洪氏低声急问道:“价末阿曾说要讨耐嗄?”二宝道:“但说先到屋里同俚嗣母商量,再要说定仔一个,难末两个一淘讨得去。教我生意(要勿)做哉,等俚三个月。俚舒齐好仔,再到上海。”洪氏快活得嘻开嘴合不拢来。二室又道:“难教阿哥公馆里(要勿)来。停两日,做仔阿舅坍台煞个。水果也(要勿)去买;俚哚多花来浪。该应要送俚物事,阿怕我匆晓得?”洪氏听一句点一点头,没得半句回答。二宝再有多少话头,一时却想不起。洪氏催道:“一歇哉,俚一干仔来浪,耐上去罢。”
二宝趔趄着脚儿,慢慢离了小房间;刚踅至楼梯半中间,从窗格眼张见帐房中朴斋与小王并头横在榻上吸烟,再有大姐阿巧紧靠榻前胡乱搭讪。二宝心中生气,纵步回房。
史三公子等二室近身,随手拉他衣襟,悄说道:“转去哉呀,再有啥事体嗄?”二宝见桌上摆着烧卖、馒头之类,遂道:“耐也吃点优点心囗。”三公子道:“耐替我代吃仔罢。”二宝只做没有听见,挣脱走开,令阿虎传命小王打轿。
三公子竟像新女婿样式,临行还叫二宝转禀洪氏,代言辞谢。洪氏怕羞不出,但将买的各色糖、饼干、水果装满筐中,付阿虎随轿带去。二宝回顾攒眉。洪氏附耳说道:“放来里无啥人吃呀,耐拿得去,拨俚哚底下人,阿对?”
二宝不及阻挡,赶出门首,和三公子同时上轿。当下小王前驱,阿虎后殿,一行人滔滔汩汩,望大桥北堍史公馆而归。看门军官挺立迎候,轿夫抬进院子,停在正屋阶前。史三公子、赵二宝下轿登堂,并肩闲坐。
三公子见阿虎提进那筐,问:“是啥嗄?”阿虎笑道:“倒是外国货,除仔上海无拨个囗。”三公子揭益看时,呵呵大笑。二宝手抓一把,拣一粒松子,剥出仁儿,递过三公子嘴边,笑道:“耐尝尝看,总算倪无(女每)一点意思。”三公子怃然正容,双手来接。引得二宝、阿虎都笑。
三公子却唤秃发书童取那十景盆中供的香椽撤去,即换这糖、饼于、水果,分盛两盆,高度天然几上。二宝见三公子如此志诚,感激非常,无须赘笔。
过了一日,正逢七夕佳期,史三公子绝早吩咐小王,预备一切应用物件。赵玉宝盛妆艳服,分外风流。待至十点钟时,接得催请条子,三公子、二宝仍于堂前上轿,仅带小王、阿虎同行,经大马路,过泥城桥,抵山家园齐公馆大门首。门上人禀请税驾花园;又穿过一条街,即到花园正门。门楣横额刻着“一笠园”三个篆字。
园丁请进轿子,直抬至凰仪水阁才停。高亚自、尹痴鸳迎于廊下。史天然、赵二宝历阶而升,就于水阁中少坐。接着,苏冠香、姚文君、林翠芬皆上前厮唤,史天然怪问何早。苏冠香道:“倪三个人来仔两日哉呀。”尹痴鸳道:“韵叟是个风流广大教主,前两日为仔亚自、文君两家头,请俚哚吃合卺杯。今朝末专程请阁下同贵相好做个乞巧会。”
谈次,齐韵叟从阁右翩翩翔步而出。史天然口称“年伯”,揖见问安。齐韵叟谦逊两句,顾见赵二宝,问:“阿是贵相好?”史天然应“是”。赵二宝也叫声“齐大人”。齐韵叟带笑近前,携了赵二宝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转向高亚白、尹痴鸳点点头道:“果然是好人家风范!”赵二宝见齐韵叟年逾耳顺,花白胡须,一片天真,十分恳挚,不觉乐于亲近起来。于是大家坐定,随意闲谈。赵二宝终未稔熟,不甚酬对。齐韵叟教苏冠香领赵二宝去各处白相,姚文君、林翠芬亦自高兴。
四人结队成群,就近从阁左下阶。阶下万竿修竹,绿荫森森,仅有一线羊肠曲径。竹穷径转,便得一溪,隐隐见隔溪树影中,金碧楼台,参差高下,只可望而不可即。四人沿着溪岸,穿人月牙式的十二回廊。廊之两头,并嵌着草书石刻,其文日“横波槛”。过了这廊,则珠帘画栋,碧瓦文疏,耸翠凌云,流丹映日。不过上下三十二槛,而游于其中者,一若对囗连瞢,千门万户,怅怅乎不知所之:故名之日“大观楼”。楼前囗囗囗囗,奇峰突起,是为“蜿蜒岭”。岭上有八角亭,是为“天心亭”。自堂距岭,新盖一座棕榈凉棚,以补其隙。棚下排列茉莉花三百余盆,宛然是“香雪海”。
四人各摘半开花蕊,簪干髻端。忽闻高处有人声唤,仰面看时,却系苏冠香的大姐,叫做小青,手执一枝荷花,独立亭中,笑而招手。苏冠香喊他下来。小青渺若罔闻,招手不止。姚文君如何耐得?飞身而上,直造其巅;不知为了什么,张着两手,招得更急。林翠芬道:“倪也去看囗。”说着,纵步撩衣,愿为先导。苏冠香只得挈赵二室从其后,遵循楼道,且止且行,娇喘微微,不胜困惫。
原来一笠园之名,盖为一笠湖而起。其形象天之圜,故日“笠”;约广十余亩,故日“湖”。这一笠湖居于园中央,西南当凰仪水阁之背,西北当蜿蜒岭之阳。从蜿蜒岭俯览全国,无不可见苏冠香、赵二宝既至天心亭,遥望一笠湖东南角钓鱼矾畔,有一簇红妆翠袖,攒聚成围;大姐、娘姨,络绎奔赴,问小青:“啥事体?”小青道:“是个娘姨采仔一朵荷花,看见个罾,随手就扳,刚刚扳着蛮蛮大个金鲤鱼,难末大家来浪看。”苏冠香道:“我道仔看啥个好物事,倒走得脚末痛煞。”赵二宝亦道:“我着个平底鞋,再要跌囗。”
姚文君还嫌道不仔细,定欲亲往一观,趁问答时,早又一溜烟赶了去。林翠芬欲步后尘,那里还追得及!三人再坐一会,方慢慢踅下蜿蜒岭。林翠芬道:“我要去换衣裳。”就于大观楼前分路自去。
苏冠香见大观楼窗寮四敞,帘幕低垂;四五个管家,七手八脚,调排桌椅,因问道:“阿是该搭吃酒?”管家道:“该搭是夜头,故歇便饭就来里凰仪水阁里吃哉。”
苏冠香无语,挈赵二宝仍由原路,同回凰仪水阁来。只见水阁中衣裳环珮,香风四流。又来了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四客,连孙素兰、吴雪香、覃丽娟、林素芬皆已在座。惟姚文君脱去外罩衣服,单穿一件小袖官纱衫,靠在临湖窗槛上,把一把蒲葵扇不住的遥苏冠香问道:“耐跑得去阿曾看见?”文君说不出话,努了努嘴。冠香回头去看,一只中号荷花缸放在冰桶架上,内盛着金鲤鱼,真有一尺多长。赵二宝也略瞟一眼。文君抢出指手画脚说道:“再要捉俚一条,姘子对末好哉!”冠香笑道:“故末话耐去捉哉(口宛)。”大家不禁一笑。
第三十八回终。
第三十九回造浮屠酒筹飞水阁羡陬喁渔艇斗湖塘按:当下凰仪水阁掇开两只方桌,摆起十六碟八炒八菜寻常便菜,依照向例,各带相好,成双作对的就坐。一桌为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一桌为史天然、高亚白、尹痴鸳、齐韵叟。大家举杯相属,俗礼胥捐。赵二宝尚觉含羞,垂手不动。齐韵叟说道:“耐到该搭来,(要勿)客气。吃酒、吃饭,总归一淘吃。耐看俚哚呀。”
说时,果见姚文君夹了半只醉蟹,且剥且吃,且向赵二宝道:“耐勿吃,无啥人来搭耐客气,晚歇饿来浪。”苏冠香笑着,执著相让,夹块排南,送过赵二宝面赢二宝才也吃些。高亚白忽问道:“俚自家身体末,为啥徽倌人?”史天然代答道:“总不过是匆过去。”齐韵叟长叹道:“上海个场花,赛过是陷阱,跌下去个人匆少囗!”史天然因说:“俚再有一个亲眷,一淘到上海,故歇也做仔倌人哉。”尹痴鸳忙问:“名字叫啥?来哚陆里?”赵二宝接嘴道:“叫张秀英,同覃丽娟一淘来浪西公和。”尹痴鸳特呼隔桌陶云甫,问其如何。云甫道:“蛮好,也是人家人样式。阿要叫俚来?”痴鸳道:“晚歇去叫,故歇要吃酒哉。”
于是齐韵叟请史天然行个酒令。天然道:“好白相点酒令,才行过歇,无拨哉(口宛)。”适管家上第一道菜鱼翅。天然一面吃一面想,想那桌朱蔼人、陶云甫不喜诗文,这令必须雅俗共赏为妙,因宣令道:“有末有一个来里。拈席间一物,用《四书》句叠塔,阿好?”大家皆说:“遵令。”管家惯于伺候,移过茶几,取紫檀文具撬开,其中笔砚筹牌,无一不备。
史天然先饮一献令酒,道:“我就出个‘鱼’字,拈阄定次,末家接令。”齐韵叟道:“《四书》浪无拨几个字好说囗。”天然道:“说下去看。”在席八人,当站一根牙筹,各照字数写句《四书》在牙筹上,注明别号为记。管家收齐下去,另用五色笺誊真呈阅。两席出位争观,见那笺上写的是:鱼:史鱼(仲)。乌物鱼(蔼)。子谓伯鱼(亚)。胶鬲举于鱼(韵)。昔者有馈生鱼(铁)。数罟不入氵夸池,鱼(天)。二者不可得兼,舍鱼(痴)。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云)。
大家齐声互赞,各饮门面杯过令。
末家挨着陶云甫,云甫说个“鸡”字。管家重将牙筹掳乱归筒,按位分掣。大家得筹默然,或低头散步,或屈指暗数。那姚文君见这酒令本已厌烦,及听说的是“鱼”,忽有所触,连饮两觥急酒,匆匆走开。高亚白只道他为气闷,并未留神。大家得句交筹,管家陆续誊在笺上,云:鸡:割鸡(天)。人有鸡(韵)。月攘一鸡(痴)。舜之徒也,鸡(蔼)。
止子路宿,杀鸡(亚)。畜马乘,不察于鸡(仲)。可以衣帛矣,鸡(云)。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铁)。
应是华铁眉接令,铁眉道:“鸡搭鱼才说过哉,第三个字倒就难囗!”史天然道:“说勿出末,吃一鸡缸杯过令。啥人说得出,接下去。”华铁眉瞪目不语,矍然道:“有来里哉,‘肉’字阿好?”大家说:“好。”葛仲英道:“难末真个难起来哉!勿晓得啥人是末家。”等得管家誊出看时:肉:播肉(铁)。不宿肉(云)。庖有肥肉(天)。是(鸟儿)(鸟儿)之肉《仲)。
亟问亟馈鼎肉(痴)。七十者衣帛食肉(韵)。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蔼)。
朋友馈,虽车马非祭肉(亚)。
高亚白且不接令,自己筛满一献酒,慢慢吃着。尹痴鸳道:“阿是要吃仔酒了过令哉?”高亚白道:“耐倒稀奇哚,酒也勿许我吃哉!耐要说末,耐就说仔。”痴鸳笑着,转令管家先将牙筹派开。亚白吃完,大声道:“就是‘酒’末哉!”齐韵叟呵呵笑道:“来浪吃酒,为啥‘酒’字才想勿着?”大家不假思索,一挥而就:酒:沽酒(亚)。不为酒(仲)。乡人饮酒(铁)。博弃好饮酒(天)。诗云既醉以酒(蔼)。是犹恶醉而强酒(云)。曾元养曾子必有酒(韵)。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痴)。
高亚白阅毕,向尹痴鸳道:“难去说罢,挨着哉!”痴鸳略一沉吟,答道:“耐罚仔一鸡缸杯,我再说。”亚白道:“为啥要罚嗄?”大家茫然,连史天然亦属不解,争问其故。痴鸳道:“造塔末要塔尖个呀!馑涠唷阍居谠āγ贩拖辔拧攀怯屑飧鏊D退蹈鼍疲端氖椋├司渥印啤执蛲钒⒂朽模俊逼朐羡畔裙恼频溃骸安档糜欣恚 笔诽烊徊痪醯阃贰8哐前酌环ǎ芊#蛞赵У溃骸澳透鋈司徒小舴嘎胱印钕不栋獠钔贰!?
痴鸳不睬,即说令道:“我想着个‘粟’字来里,《四书》浪好像勿少。”亚自听说,哗道:“我也要罚耐哉,故歇来浪吃酒末,陆里来个‘粟’嗄?”一手取过酒壶,代筛一觯痴鸳如何肯服?引得哄堂大笑。
正在辨论不决之顷,忽听得水间后面,三四个娘姨同声发喊。大家吃惊,皆向临湖槛外观望。只见钓鱼矾边系的瓜皮艇子,被姚文君坐上一只,带着丝网,要去捉金鲤鱼。娘姨着急,叫他转来。文君那里听见?两手挽两校桨,望湖心只管荡。
高亚白一望,连忙从阁右赶至矾头,绰起一枝竹篙,就岸上只一点,已纵身跳上别只艇子,抽去桩上绳缆,随脚蹬开。这艇子便似箭离弦,紧对文君呼的射去。到得湖心亚白照准文君坐的艇子后艄,将竹篙用力一拨,那艇子便滴溜溜的似车轮一般,转个不祝文君做不得主,心里自是发极,却终不肯告饶。亚白笑而问道:“耐阿要去捉鱼嗄?耐去末,我戳翻耐个船,请耐豁个浴,耐阿相信?”文君涨红两颊,不则一声,等艇子稍定,仍自己荡桨而回。亚白也调转竹篙,相随登岸。
文君到得岸上,睁圆柳眼,哆起樱唇,一阵风向亚白直扑上来。亚白拔步奔逃,文君拼命追去,追至凰仪水阁中,仓皇四顾,不见亚白。再要追时,齐韵叟张开两臂,挡住去路。文君欲从助下钻出,恰好为韵叟拦腰合抱拢来,劝道:“好哉,好哉!看我老老头面浪,饶仔俚末哉。”文君道:“齐大人(要勿)囗!俚要甩我河里去呀,教俚甩囗!”韵叟道:“俚瞎说,耐(要勿)去听俚。”
文君还不肯罢休。韵叟见高亚白在阁左帘外探头探脑,遂唤道:“快点来囗,惹气仔相好倒逃走哉!”亚白挨进帘内,笑向文君作半个揖,自认不是。文君发狠,挣脱身子。亚白慌的复从阁右奔出。文君追了一段,料道追不着,懊丧而归。
尹痴鸳遂道:“文君来,倪两家头点将。”文君最喜是“点将”的令,无不从命。两席乃合从开战,才把闲气丢开一边。一时,钏韵铿锵,钏光历乱。文君连负两次,玉山渐颓。大家亦欲留不尽之兴以卜其夜,齐韵叟乃令管家请高亚白吃饭。管家回说:“高老爷来浪书房里,同马师爷一淘吃过哉。”韵叟微笑而罢。
饭后,大家四出散步,三五成群,或调鹤,或观鱼,或品茶,或斗草,以至枕流漱石,问柳寻花,不必细叙。惟主人齐韵叟自归内室,去睡中觉。
尹痴鸳带着林翠芬及苏冠香、姚文君,相与踯躅湖滨,无可消遣。偶然又踅至大观楼前,见那三百盆茉莉花,已尽数移放廊下;凉棚四周,挂着密密层层的五色玻璃球;中间棕榈梁上,用极粗绠索,挂着一丈五尺围圆的一箱烟火。苏冠香指点道:“说是广东教人来做个呀,勿晓得阿好看。”尹痴鸳道:“啥好看,原不过是烟火末哉!”林翠芬道:“勿好看末,人家为啥拿几十块洋钱去做俚嗄?”姚文君道:“我一径勿曾看见过烟火,倒先要看看俚啥样式。”说着,踅下台阶,仔细仰视。
适遇高亚自从东北行来,望见姚文君,远远的含笑打拱,文君只作不理。亚白悄近凉棚,不敢直人。林翠芬不禁“格”声一笑。尹痴鸳回头见了,道:“耐两家头算啥嗄?晚歇客人才来仔,阿怕难为情!”苏冠香招手道:“高老爷来末哉,倪一淘人才帮耐。”
高亚白举步将登,却又望见一人飞奔而来,认得系齐府大总管夏余庆,匆匆报道:“客人来哉!”亚白即复缩住,转身避开。尹痴鸳同苏冠香、姚文君、林翠芬也哄然从东北走去。踅过九曲平桥,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间留云谢,史天然、华铁眉在内对坐围棋,赵二宝、孙素兰倚案观局,一行人随意立定。
突然,半空中吹来一声昆曲,倚着简韵,悠悠扬扬,随风到耳。林翠芬道:“啥人来浪唱?”苏冠香道:“梨花院落里教曲子哉囗。”姚文君道:“勿是个,倪去看。”就和林翠芬寻声向北,于竹篱鹿眼中,窥见箭道之傍三十三级石台上,乃是葛仲英、吴雪香两人合唱,陶云甫扌厌笛,覃丽娟点鼓板。姚文君早一溜烟赶过箭道,奋勇先登。害得个林翠芬紧紧相从,汗流气促。幸而甫经志正堂前,即被阿姐林素芬叫住,喝问:“跑得去做啥?”翠芬对答不出。素芬命其近前,替他整理钏钿,埋冤两句。
翠芬见志正堂中间炕上,朱蔼人横躺着吸鸦片烟。翠芬叫声“姐夫”,爬在炕沿,陪着阿姐讲些闲话,不知不觉讲着由头,竟一直讲到天晚。各处当值管家点起火来。志正堂上只点三盏自来火,直照到箭道尽头。
接着张寿报说:“马师爷来浪哉。”朱蔼人乃令张寿收起烟盘,率领林素芬、林翠芬前往赴宴。一路上皆有自来火,接递照耀。将近大观楼,更觉烟云缭绕,灯烛辉煌。不料,楼前反是静悄悄的,仅有七八个女戏子,在那里打扮。原来,这席面设在后进中堂,共是九桌,匀作三层。诸位宾客,毕至威集,纷纷让坐。正中首座系马师爷,左为史天然,右为华铁眉。朱蔼人既至后进,见尹痴鸳坐的这席尚有空位,就于对面坐下。林素芬、林翠芬并肩连坐。其余后叫的局,有肯坐的,留着位置;不肯坐的,亦不相强。庭前穿堂内原有戏台,一班家伎搬演杂剧。锣鼓一响,大家只好饮酒听戏,不便闲谈。主人齐韵叟也无暇敬客,但说声“有亵”而已。
一会儿,又添了许多后叫的局,索性挤满一堂。并有叫双局的,连尹痴鸳都添叫一个张秀英。秀英见了赵二宝,点首招呼。二宝因施瑞生多时绝迹,不记前嫌,欲和秀英谈谈,终为众声所隔,不得畅叙。
比及上过一道点心,唱过两出京调,赵二宝挤得热不过,起身离席,向尹痴鸳做个手势,便拉了张秀英,由左廊抄出,径往九曲平桥,徙倚栏杆,消停絮语。先问秀英:“生意阿好?”秀英摇摇头。二宝道:“姓尹个客人倒无啥,耐巴结点做末哉。”秀英点点头。二宝问起施瑞生,秀英道:“耐搭末来仔凡埭,西公和一径勿曾来歇呀。”二宝道:“该号客人靠勿住,我听说做仔袁三宝哉。”
秀英急欲问个明白,可巧东首有人走来,两人只得住口。等到跟前,才看清是苏冠香。冠香道是两人要去更衣,悄问二宝,正中了二宝之意。冠香道:“故歇我去喊琪官,倪就琪官搭去罢。”
秀英、二宝遂跟冠香下桥滑坡而北,转过一片白墙,从两扇黑漆角门推进看时,惟有一个老婆子在中间油灯下缝补衣服。苏冠香径引两人登楼,踅至琪官卧房。琪官睡在床上,闻有人来,慌即起身,迎见三人,叫声“先生’。冠香向琪官悄说一句。琪官道:“倪搭是龌龊煞个囗。”冠香接道:“故末也(要勿)客气哉。”赵二宝不禁失笑,自往床背后去。张秀英退出外间,靠窗乘凉。冠香因问琪官:“阿是耐勿适意?”琪官道:“勿要紧个,就是喉咙唱匆出。”冠香道:“大人教我来请耐。唱勿出(要勿)唱哉。耐阿去?”琪官笑道:“大人喊末,阿有啥勿去个嗄?要耐先生请,是笑话哉。”冠香道:“勿是呀。大人常恐耐勿适意仔困来浪,问声耐阿好去,就匆去也无啥。”琪官满口应承。恰值赵二宝事毕洗手,琪官就拟随行。冠香道:“价末耐也换件衣裳囗。”琪官讪讪的复换起衣裳来。
张秀英在外间忽招手道:“阿姐来看囗,该搭好白相!”赵二宝跟至窗前,向外望去,但见西南角一座大观楼,上下四旁一片火光,倒映在一笠湖中,一条条异样波纹,明灭不定。那管弦歌唱之声,婉转苍凉,忽近忽远,似在云端里一般。二宝也说好看,与秀英看得出神。直等琪官脱着舒齐,苏冠香出房声请,四人始相让下楼出院,共循原路而回。回至半路,复遇着个大总管夏余庆,手提灯笼,不知何往。见了四人,旁立让路,并笑说道:“先生去看囗,放烟火哉。”苏冠香且行且问道:“价末耐去做啥嗄?”夏总管道:“我去喊个人来放。该个烟火,说要俚哚做个人自家来放末好看。”说罢自去。
四人仍往大观楼后进中堂。赵二宝、张秀英各自归席,苏冠香令管家掇只酒机,放在齐韵叟身傍,教琪官坐下。
维时戏剧初停,后场乐人随带乐器,移置前面凉棚下伺候。席间交头接耳,大半都在讲话。那琪官不施脂粉,面色微黄,头上更无一些插戴,默然垂首,若不胜幽怨者然。齐韵叟自悔孟浪,特地安慰道:“我喊耐来勿是唱戏,教耐看看烟火,看完仔去困末哉。”琪官起立应命。
须臾,夏总管禀说:“舒齐哉。”齐韵叟说声“请”,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及诸位老爷移步前楼,看放烟火。一时宾客、倌人纷纷出席。
第三十九回终。
第四十回纵玩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按:这马师爷别号龙池,钱塘人氏,年纪不过三十余岁,文名盖世,经学传家;高谊摩云,清标绝俗。观其貌,则蔼蔼可亲;听其词,则津津有味:上自贤士大夫,下至妇人孺子,无不乐与之游。齐韵叟请在家中,朝夕领教,尝谓人曰:“龙池一言,辄令吾三日思之不能荆”龙池谓韵叟华而不缛,和而不流,为酒地花天作服柱,戏赠一“风流广大教主”之名。每遇大宴会,龙池必想些新式玩法,异样奇观,以助韵叟之兴。就是七夕烟火,即为龙池所作,雇募粤工,口讲指划,一月而成。但龙池亦犯著一件惧内的通病,虽居沪读,不敢胡行。韵叟必欲替他叫局,龙池只得勉强应酬。初时,不论何人,随意叫叫;因龙池说起,卫霞仙性情与乃眷有些相似,后来便叫定一个卫霞仙。
当晚,霞仙与龙池并坐首席,相随宾客、倌人踅出大观楼前进廊下,看放烟火。前进一带窗寮尽行关闭,廊下所有灯烛尽行吹灭,四下里黑魆魆地。一时,粤工点著药线,乐人吹打《将军令)头。那药线燃进窟窿,箱底脱然委地。先是两串百子响鞭,“劈劈拍拍”,震的怪响。随后一阵金星,乱落如雨。忽有大光明从箱内放出,如月洞一般,照得五步之内针芥毕现。
乐人换了一套细乐,才见牛郎、织女二人,分列左右,缓缓下垂。牛郎手牵耕田的牛,织女斜倚织布机边,作盈盈凝望之状。细乐既止,鼓声隆隆而起,乃有无数转贯球雌雌的闪烁盘旋,护著一条青龙,翔舞而下,适当牛郎、织女之间。隆隆者蓦易揭鼓作爆豆声,铜钲(口皇)然应之。那龙口中吐出数十月炮,如大珠小珠,错落满地;浑身鳞甲间冒出黄烟,氤氲浓郁,良久不散。看的人皆喝声采。俄而钲鼓一紧,那龙颠首掀尾,接连翻了百十个筋斗,不知从何处放出花子,满身环绕,跋扈飞扬,俨然有搅海翻江之势。喜得看的人喝彩不绝。
花子一住,钲鼓俱寂。那龙也居中不动,自首至尾,彻里通明;一鳞一爪,历历可数。龙头尺木技下一幅手卷,上书“玉帝有旨,牛女渡河”八个字。两傍牛郎、织女作躬身迎诏之状。乐人奏《朝天乐》以就其节拍,板眼一一吻合。看的人攒拢去细看,仅有一丝引线拴著手足而已。及那龙线断自堕,伺候管家忙从底下抽出拎起来,竟有一人一手多长,尚有几点未烬火星倏亮倏暗。当下牛郎、织女钦奉旨意,作起法来,就于掌心飞起一个流星,缘著引线,冲入箱内,钟鱼铙钹之属,(口必)剥叮当,八音并作。登时飞落七七四十九只鸟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布成阵势,弯作桥形,张开两翅,兀自栩栩欲活。
看的人愈觉稀奇,争著近前,并喝彩也不及了。乐人吹起唢呐,“咿哑咿哑”,好像送房合卺之曲。牛郎乃舍牛而升,织女亦离机而上,恰好相遇于鹊桥之次。于是两个人,四十九只乌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一齐放起花子来。这花子更是不同,朵朵皆作兰花竹叶,望四面飞溅开去,真个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光景。连阶下所有管家都看的兴发,手舞足蹈,全没规矩。
足有一刻时辰,陆续放毕,两个人,四十九只鸟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无不彻里通明,才看清牛郎、织女面庞姣好,眉目传情,作相傍相偎依依不舍之状。
乐人仍用《将军令》煞尾收常粤工只等乐阕时,将引线放宽,纷纷然坠地而灭,依然四下里黑魆魆地。
大家尽说:“如此烟火,得未曾有!”齐韵叟、马龙池亦自欣然。管家重开前进窗寮,请去后进入席。后叫的许多出局趁此哄散。卫霞仙、张秀英也即辞别,琪官也即回房。诸位宾客生恐主人劳顿,也即不别而行,入席者寥寥十余位。
齐韵叟要传命一班家乐开台重演,十余位皆道谢告醉。韵叟因琪官不唱,兴会阑珊,遂令苏冠香,每位再敬三大杯。冠香奉命离座,侍席管家早如数斟上酒,十余位不待相劝,如数干讫,各向冠香照杯。大家用饭散席。齐韵叟道:“本来要与诸君作长夜之饮,但今朝人间天上,未便辜负良宵,各请安置,翌日再叙如何?”说罢大笑。管家掌灯伺候,齐韵叟拱手告罪而去。
马龙池自归书房。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暨几个亲戚,另有卧处,管家各以灯笼分头相送。惟史天然、华铁眉卧房即铺设于大观楼上,与高亚白、尹痴鸳卧房相近。管家在前引导,四人随带相好,联步登楼。
先至史天然房内,小坐闲谈。只见中间排著一张大床,帘栊帷幕一律新鲜,镜白衣桁,粉囗唾盂,无不具备。史天然举眼四顾:华铁眉、高亚白俱有相好陪伴,惟尹痴鸳只做清倌人林翠芬,因笑道:“痴鸳先生忒寂寞哉(口宛)。”痴鸳将翠芬肩膀一拍,道:“陆里会寂寞嗄,倪个小先生也蛮懂个哉!”翠芬笑而脱走。
痴鸳转向赵二宝,要盘问张秀英出身细底。二宝正待叙述,却被姚文君缠住痴鸳,要盘问烟火怎样做法。痴鸳回说:“勿晓得。”文君道:“箱子里阿是藏个人来浪做?”痴鸳道:“箱子里有仔人末跌杀哉。”文君道:“价末为啥像活个嗄?”大家不禁一笑。华铁眉道:“大约是提线傀儡之法。”文君原不得解,想了一想,也不再问。
管家送进八色干点,大家随意用些,时则夜过三更,檐下所悬一带绎纱灯摇摇垂灭。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及其相好,就此兴辞归寝。娘姨阿虎叠被铺床,伏侍史天然、赵二宝收抬安卧而退。
天然一觉醒来,只听得树林中小麻雀儿作队成群,喧噪不已,急忙摇醒二宝,一同披衣起身。唤阿虎进房问时,始知天色尚早,但又不便再睡,且自洗脸漱口吃点心。阿虎排开奁具,即为二宝梳妆。
天然没事,闲步出房;偶经高亚白卧房门首,向内窥觑。高亚白、姚文君都不在房。天然掀帘进去,见那房中除床榻桌椅之外,空落落的,竟无一幅书画,又无一件陈设,壁间只挂著一把剑、一张琴。惟有一顶素绫帐子,倒是密密画的梅花,知系尹痴鸳手笔;一方青缎帐颜,用铅粉写的篆字,知系华铁眉手笔。天然从头念下,系高亚白自己做的帐铭。其文道:仙乡,醉乡,温柔乡,惟华前乡掌之;佛国,香国,陈芳国,惟槐安国翼之。我游其间。三千大千,活泼泼地,纠缦缦天,不知今夕是何年!
天然徘徊赏鉴,不忍舍去。忽闻有人高叫:“天然兄,该搭来。”天然回头望去,乃尹痴鸳隔院相唤,当即退出,抄至对过痴鸳卧房。痴鸳适才起身,刚要洗脸,迎见天然,暂请宽坐。这房中却另是一样,只觉金迷纸醉,锦簇花团,说不尽绮靡纷华之概。
天然倒不理会,但见靠窗书桌上堆著几本草订书籍,问是何书。痴鸳道:“旧年韵叟刻仔一部诗文,叫《一笠园同人全集》,再有几花零珠碎玉,不成篇幅,如楹联、匾额、印章、器铭、灯谜、酒令之类,一概豁脱好像可惜,难末教我再选一部,就叫‘外集’。故歇选仔一半,勿曾发刻。”
天然取书在手,翻出二段,看是“白战”的酒令。天然道:“‘白战’两个字,名目就好。”再看下面有小字注道:“欧阳文忠公小雪会饮聚星堂赋诗,约不得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等字。后东坡复举前体,末云:‘当时号令君记取,白战不许持寸铁。’此令即仿此意。各拈一题,作诗两句,用字面映衬切贴者罚。”第一条“桃花”为题,诗曰:一笑去年曾此日,再来前度复何人?
天然长吟点头道:“倒勿容易囗!”
痴鸳道:“该个两句无啥好,耐看下去。先要看仔俚诗,再猜俚是啥个题目。题目猜匆出,故末诗好哉。”说著,揩干手面,踅过桌傍,接那书来翻过一页,掩住题目,单露出两句诗给天然看。诗曰:谁钦是主何须问,我以为君不可无。天然道:“空空洞洞,陆里有啥题目嗄?”痴鸳笑而放手。天然见题目是“修竹”,恍然大悟道:“懂哉,懂哉!果然做得好!”
痴鸳复以一条相示。诗曰:
借问当年谁得似?可怜如此更何堪!
天然蹙频沉吟道:“上头一句像飞燕,下头一句勿对哉(口宛)。”细细的想了一会,终想不到是“残柳”的题目;及至看了,却即拍案叫绝道:“好极哉!”
再看诗曰:
淡泊从来知者鲜,指挥其下慎无遗。
痴鸳道:“该个是‘诸葛菜’,借用个典故陆里猜得著?”天然道:“因难见巧,好在不脱不粘。”此后还有两条,已经痴鸳涂抹,看不清楚。
天然翻下去,都是选的酒令,五花八门,各体咸备。大略览毕,问道:“昨日个酒令阿要选嗄?”痴鸳道:“我想过歇哉,‘粟’字之外,再有‘羊’字、‘汤’字好说,连‘鸡’‘鱼’‘酒’‘肉’,通共七个字。”天然道:“‘粟’、‘羊’、‘汤’三个字,《四书》浪阿全嗄?”痴鸳道:“《四书》浪句子,我也想好来里。”遂念道:粟:食粟。虽有粟。所食之粟。则农有余粟。其后凛人继粟。冉子为其母请粟。孟子日,许子必种票。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
羊:五羊。犹犬羊。其父攘羊。见牛未见羊。何可废也,以羊。
而曾子不忍食羊。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
汤:于汤。五就汤。伊尹相汤。冬日则饮汤。由尧、舜至于汤。
伊尹以割烹要汤。嚣嚣然日,吾何以汤。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
天然听了,笑道:“耐阿是昨日夜头困勿着,一径来浪想?”痴鸳道:“我是无啥困勿着,耐末常恐来勿及团。”
说话时,赵二宝新妆既罢,闻得天然声音,根寻而至。痴鸳眼光直上直下,只看二宝,且笑道:“难末今夜头要困勿着哉!”二宝不解痴鸳所说云何,然亦知其为己而发,别转头咕噜道:“随便耐去说啥末哉。”痴鸳慌自分辩,二宝那里相信?天然呵呵一笑。
可巧管家来请午餐,三人乃起身随管家下楼。这午餐摆在大观楼下前进中堂。平开三桌,下首一桌早为几个亲戚占坐。齐韵叟、苏冠香等得史天然、尹痴鸳、赵二宝到来,让于当中一桌坐下。随见姚文君身穿官纱短衫裤,腰悬一壶箭。背负一张弓,打头前行;后面跟着华铁眉、孙素兰、葛仲英、吴雪香、陶云甫、覃丽娟及朱蔼人、林素芬、林翠芬、高亚自十人,从花丛中迤逦登堂。姚文君卸去弓箭,就和众人坐了上首一桌。惟林翠芬仍过这边,坐在尹痴鸳肩下。
酒过三巡,食供两套,齐韵叟拟请行令。高亚白道:“昨日个酒令勿曾完结(口宛)。”史天然道:‘有哉。”历述尹痴鸳所说“粟”、“羊”、“汤”三字,并《四书》叠塔句子。齐韵叟道:“难道八个字拼勿满?”尹痴鸳道:“倘然吃大菜末,说个‘牛’字也无啥。”高亚自道:“汤王犯仔啥个罪孽,放来浪多花众生里向?”华铁眉笑道:“亚白先生一只嘴实在尖极,比仔文君个箭射得准。”尹痴鸳鼓掌道:“妙啊,故末可称‘一箭贯双雕’!”史天然接嘴道:“鸡、鱼、牛、羊多花众生,才有来浪,倪再说个‘雕’字阿好?”
席间初时不懂,既而一想,忍不住哄堂大笑,皆道:“今朝为啥大家拿俚哚两家头寻开心?”齐韵叟扌然髭道:“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高亚白点头道:“倒骂得不俗!大家索性多骂两声,可以下酒。”便取酒壶自斟一大觥,给姚文君道:“耐也是个雕,吃一杯赏骂酒。”席间重复笑起。史天然、华铁眉并道:“倪大家奉陪一杯,算是受罚末哉。”管家见说,逐位斟上大觯尹痴鸳慢慢吃着,问赵二宝道:“张秀英酒量阿好?”二宝道:“耐去做仔俚末,就晓得哉(口宛),问啥嗄!”陶云甫道:“秀英酒量同耐差勿多,阿要去试试看?”高亚白道:“痴鸳心心念念来里张秀英身浪,晚歇定归去。”尹痴鸳本自合意,不置一词,草草陪著行过两个容易酒令,然后终席。
消停一会,日薄崦嵫。尹痴鸳约齐在席众人,特地过访张秀英,惟齐府几个亲戚辞谢不去。痴鸳拟邀主人齐韵叟,韵叟道:“故歇我匆去。耐倘然对景仔末,请俚一淘园里来好哉。”痴鸳应诺,当即雇到七把皮篷马车,分坐七对相好。
林翠芬虽含醋意,尚未尽露,仍与尹痴鸳同车出一笠园,经泥城桥,由黄浦滩兜转四马路,停于西公和里。陶云甫、覃丽娟抢先下车,导引众人进弄至家,拥到楼上张秀英房间。秀英猝不及防,手忙脚乱。高亚白叫住道:“耐(要勿)瞎应酬,快点喊个台面下去,倪吃仔点末,转去哉。”张秀英唯唯,立刻传命外场,一面叫菜,一面摆席。朱蔼人乘间随陶云甫踅往覃丽娟房间,吸烟过瘾。林翠芬不耐烦,拉了阿姐林素芬,相将走避。
赵二宝静坐无聊,径去开了衣橱,寻出一件东西,手招史天然前来观看,乃是几本春宫册页。天然接来,授与尹痴鸳。痴鸳略一过目,随放桌上,道:“画得勿好。”华铁眉抽取其中稀破的一本展视,虽丹青黯淡,而神采飞扬,赞道:“蛮好(口宛)!”葛仲英在傍,也说:“无啥。”但惜其残缺不全,仅存七幅,又无图章款识,不知何人所绘。高亚白因为之搜讨一遍,始末两幅,若迎若送;中五幅,一男三女,面目差同;沉吟道:“大约是画个小说故事。”史天然笑说:“勿差。”随指一女道:“耐看,有点像文君。”大家一笑丢开。外场绞上手巾,尹痴鸳请出客堂,入席就坐。
第四十回终。
第四十一回冲绣阁恶语牵三画佐瑶觞陈言别四声按:席间七人一经坐定,摆庄豁拳,热闹一阵。高亚自见张秀英十分巴结,只等点心上席,遂与史天然、华铁眉、葛仲英各率相好不别而行。朱蔼人也率林素芬、林翠芬辞去,单留下陶云甫、尹痴鸳两人。覃丽娟相知既深,无话可叙。张秀英听了赵二宝,宛转随和,并不作态,奉承得尹痴鸳满心欢喜。
到了初九日,齐府管家手持两张名片,请陶、尹二位带局回国。陶云甫向尹痴鸳道:“耐去替我谢声罢。今夜陈小云请我,比仔一笠园近点。”尹痴鸳乃自率张秀英,原坐皮篷马车,偕归齐府一笠园。
陶云甫待至傍晚,坐轿往同安里金巧珍家赴宴,可巧和王莲生同时并至;下轿厮见,相让进门。不料,弄口一淘顽皮孩子之中,有个阿珠儿子,见了王莲生,飞奔回家,径自上楼,闯进沈小红房间,报说:“王老爷来浪金巧珍搭吃酒。”
恰值武小生小柳儿在内,搂做一处。阿珠儿子蓦见大惊,缩脚不迭。沈小红老羞变怒,一顿喝骂。阿珠儿子不敢争论,咕噜下楼。阿珠问知缘故,高声顶嘴道:“俚小干仵末晓得啥个事体国先起头耐一埭一埭教俚去看王老爷,故歇看见仔王老爷回报耐,也匆曾差(口宛)!耐自家想想看:王老爷为啥匆来?再有面孔骂人!”小红听这些话,如何忍得!更加拍桌跺脚,沸反盈天。阿珠倒冷笑道:“耐(要勿)反囗!倪是娘姨呀,勿对末好歇生意个(口宛)。”小红怒极,嚷道:“要滚末就滚,啥个稀奇煞仔!”
阿珠连声冷笑,不复回言,将所有零碎细软打成一包,挚带儿子,辞别同人,萧然竟去,暂于自己借的小房子混过一宿。比至清晨,阿珠令儿子看房,亲去寻着荐头人,取出铺盖,复去告诉沈小红的爷娘兄弟,志坚词决,不愿帮佣。
吃过中饭,阿珠方踅往五马路工公馆前,举手推敲,铜铃即响,立候一会才见开门。阿珠见开门的是厨子,更不打话,直进客堂。却被厨子喝住道:“老爷勿来里,楼浪去做啥?”阿珠回答不出,进退两难。幸而王莲生的侄儿适因闻声,跑下楼梯,问阿珠:“阿有啥闲话?”阿珠略叙大概,却为楼上张蕙贞听见,喊阿珠上楼进房。阿珠叫声“姨太太”,循规侍立。
蕙贞正在裹脚,务令阿珠坐下,问起武小生小柳儿一节。阿珠心中怀恨,遂倾筐倒筐而出之。蕙贞得意到极处,说一场,笑一常尚未讲完,王莲生已坐轿归家;一见阿珠,殊党诧异,问蕙贞说笑之故。蕙贞历述阿珠之言,且说且笑。莲生终究多情,置诸不睬。
阿珠末便再讲,始说到切己事情,道:“公阳里周双珠要添娘姨,王老爷阿好荐荐我?”莲生初意不允。阿珠求之再三,莲生只得给与一张名片,令其转恳洪善卿。
阿珠领谢而去。因天色末晚,阿珠就往公阳里来。只见周双珠家门首早停着两肩出局轿子,想其生意必然兴拢当下寻了阿金,问:“洪老爷阿来里?”阿金道是王莲生所使,不好怠慢,领至楼上周双玉房间台面上。席间仅有四位,系陈小云、汤啸庵、洪善卿、朱淑人。阿珠向来熟识,逐位见过,袖出王莲生名片,呈上洪善卿,说明委曲,坚求吹嘘。
善卿未及开言,周双珠道:“倪搭就是该个房里,巧囡一干仔做勿转,要添个人。耐阿要做做看末哉?”阿珠喜诺,即帮巧囡应酬一会,接取酒壶,往厨房去添酒。下得楼梯,未尽一级,猛可里有一幅洋布手巾从客堂屏门外甩进来,罩住阿珠头面。阿珠吃惊,喊问:“啥人?”那人慌的陪罪。阿珠认得是朱淑人的管家张寿,掷还手巾,暂且隐忍。
及阿珠添酒回来,两个出局金巧珍、林翠芬同时告行。周双珠亦欲归房,连叫阿金,不见答应,竟不知其何处去了。阿珠忙说:“我来。”一手拿了豆蔻盒,跟到对过房间。等双珠脱下出局衣裳,折叠停留,放在橱里。又听得巧囡高声喊手巾,阿珠知台面已散,忙来收拾。洪善卿推说有事,和陈小云、汤啸庵一哄散尽,止剩朱淑人一人未去。周双玉陪着,相对含笑,不发一言。
阿珠凑趣,随同巧囡避往楼下。巧囡引阿珠见周兰。周兰将节边下脚分拆股数先与说知,阿珠无不遵命。周兰再问问王莲生、沈小红从前相好情形,并道:“故歇王老爷倒叫仔倪双玉十几个局哚。”阿珠长叹一声,道:“勿是倪要说俚邱话,王老爷待到个沈小红再要好也无拨。”
一语未了,忽闻阿金儿子名唤阿大的,从大门外一路哭喊而人。巧囤拔步奔出。阿珠顿住嘴,与周兰在内探听。那阿大只有哭,说不明白。倒是间壁一个相帮特地报信道:“阿德保来浪相打呀,快点去劝囗!”周兰一听,料是张寿,急令阿珠喊人去劝。不想楼上朱淑人得了这信,吓得面如土色,抢件长衫披在身上,一溜烟跑下楼来。周双玉在后叫唤,并不理会。
淑人下楼,正遇阿珠出房,对面相撞,几乎仰跌。阿珠一把拉住,没口子分说道:“勿要紧个!五少爷(要勿)去囗!”淑人发极,用力洒脱,一直跑去,要出公阳里南口,于转弯处望见南口簇拥着一群看的人,塞断去路。果然,张寿被阿德保揪牢发辫,打倒在墙脚边。看的人嚷做一片。淑人便拨转身,出西口,兜个圈子,由四马路归到中和里家中,心头兀自“突突”地跳。张寿随后也至,头面有几搭伤痕,假说东洋车上跌坏的,淑人不去说破。张寿捉空央求淑人,为之包瞒。淑人应许,却于背地戒饬一番。从此,张寿再不敢往公阳里去,连朱淑人亦不敢去访周双玉。
倏经七八日,周双玉挽洪善卿面见代请,朱淑人始照常往来。张寿由羡生妒,故意把淑人为双玉开宝之事,当作新闻,抵掌高谈。传入朱蔼人耳中,盘问兄弟淑人:“阿有价事?”淑人满面通红,垂头不答。蔼人婉言劝道:“白相相本底子勿要紧,我也一径教耐去白相。先起头,周双玉就是我替耐去叫个局;耐故歇为啥要瞒我囗?我教耐白相,我有我个道理。耐白相仔原要瞒我,故倒勿对哉(口宛)。”淑人依然不答,蔼人不复深言。
谁知淑人固执太甚,羞愧交并,竟致耐守书房,足不出户;惟周双玉之动作云为,声音笑貌,日往来于胸中,征诸咏歌,形诸梦寐,不泱辰而恹恹病矣!蔼人心知其故,颇以为忧,反去请教洪善卿、陈小云、汤啸庵三人。三人心虚局促,主意全无。会尹痴鸳在座,矍然道:“该号事体末,耐去同韵叟商量个囗。”
朱蔼人想也不差,即时叫把马车,请尹痴鸳并坐,径诣一笠园谒见齐韵叟。尹痴鸳先正色道:“我替耐寻着仔一桩天字第一号个生意来里,同阿要谢谢我?”齐韵叟不解所谓。朱蔼人当把兄弟朱淑人的怕羞性格、相思病根,历历叙出原由,求一善处之法。韵叟呵呵笑道:“故末啥要紧嗄!请俚到我园里来,叫仔周双玉一淘白相两日末,好哉!”痴鸳道:“阿是耐个生意到哉,我末赛过做仔掮客。”韵叟道:“啥个捐客?耐末就叫拆梢。”大家哄然大笑。韵叟定期翌日,请其进园养疴。蔼人感谢不荆痴鸳道:“耐自家倒(要勿)来。俚看见仔阿哥,规规矩矩勿局个。”韵叟道:“我说俚病好仔,要紧搭俚定亲。”
蔼人都说“是极”,拱手兴辞,独自一个乘车回家;急至朱淑人房中,问视毕,设言道:“高亚白说,该个病该应出门去散散心。齐韵叟就请耐明朝到俚园里白相两日,我想可以就近诊脉,倒蛮好。”淑人本不愿去,但不忍拂阿哥美意,勉强应承。蔼人乃令张寿收拾一切应用物件。
次日是八月初五,日色平西,接得请帖,搀起淑人,中堂上轿,抬往一笠园门首。齐府管家引领轿班,直进园中东北角一带湖房前停下。齐韵叟迎出,声说不必作揖。淑人虚怯怯的下轿。韵叟亲手相扶,同至里间卧房,安置淑人于大床上。房中几案、帷幕以及药铫、香炉、粥孟、参罐,位置井井。淑人深致不安。韵叟道:“(要勿)客气,耐困歇罢。”说毕,吩咐管家小心伺候,竟自踅出水阁去了。
淑人落得安心定神,朦胧暂卧。忽见面东窗外湖堤上,远远地有一个美人,身穿银罗衫子,从萧疏竹影内姗姗其来,望去绝似周双玉,然犹疑为眼花所致。讵意那美人绕个圈子,走入湖房。淑人近前逼视:不是周双玉更是何人?淑人始而惊讶,继而惶惑,终则大悟大喜,不觉说一声道:“吻”双玉立于床前,眼波横流,嫣然一盼,忙用手帕掩口而笑。淑人挣扎起身,欲去拉手。双玉倒退避开。淑人没法,坐而问道:“耐阿晓得我生个病?”双玉忍笑说道:“耐个人末,也少有出见个!”淑人问是云何,双玉不答。
淑人央及双玉过来,手指床沿,令其并坐。双玉见几个管家皆在外间,努嘴示意,不肯过来。淑人摇摇手,又合掌膜拜,苦苦的央及。双玉踌躇半晌,向桌上取茶壶筛了半锺薏仁茶,送与淑人,趁势于床前酒机上坐下。于是两人喁喁切切,对面长谈。
谈到黄昏时候,淑人绝无倦容,病已去其大半。管家进房上灯,主人竟不再至,亦不见别个宾客。这夜,双玉亲调一剂“十全大补汤”给淑人服下,风流汗出,二竖潜逃,但觉脚下稍微有些绵软。
齐韵叟得管家报信,用一乘小小篮舆往迎淑人,相见于凰仪水阁。淑人作揖申谢,韵叟不及阻止,但诚以后不得如此繁文。淑人只得领命,又与高亚自、尹痴鸳拱手为礼,相让坐定。
正欲闲谈,苏冠香和周双玉携手并至。齐韵叟想起,向苏冠香道:“姚文君、张秀英阿要去叫得来陪陪双玉?”冠香自然说好。韵叟随令管家传唤夏总管,当面命其写票叫局。夏总管承命退下。韵叟转念,又唤回来,再命其发帖请客,请的是史天然、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四位。夏总管自去照办。
朱淑人特问高亚白饮食禁忌之品,亚白道:“故歇病好仔,要紧调补,吃得落末最好哉,无啥禁忌。”尹痴鸳括说道:“耐该应问双玉,双玉个医道比仔亚白好。”朱淑人听说,登时面红,无处藏躲。齐韵叟知他腼腆,急用别话叉开。
须臾,管家通报:“陶大少爷来。”随后,陶云甫、覃丽娟并带着张秀英接踵而入,见了众人,寒暄两句。陶云甫就问朱淑人:“贵恙好哉?”淑人独怕相嘲,含糊答应。高亚白向陶云甫道:“令弟相好李漱芳个病倒勿局囗。”云甫惊问如何,亚白道:“今朝我来没看,就不过一两日天哉。”云甫不禁慨叹;既而一想:漱芳既死,则玉甫的囗碍牵缠反可断绝,为玉甫计未始不妙。兹且丢下不提。
接着史天然、华铁眉暨葛仲英各带相好,陆续齐集。齐韵叟为朱淑人沉疴新愈,宜用酸辛等味以开其胃,特唤雇大菜司务,请诸位任意点菜;就于水阁中并排三只方桌,铺上台单,团团围坐;每位面前,放着一把自斟壶,不待相劝,随量而饮。
齐韵叟犹嫌寂寞,问史天然道:“前回耐个《四书》叠塔倒无啥,再想想看,《四书》浪阿有啥酒令?”天然寻思不得。华铁眉道:“我想着个花样来里,要一个字有四个音,用《四书》句子做引证,像个‘行’字:‘行已有耻’,音衡;‘公行子’,音杭;‘行行如也’,音(上竹下亢);‘夷考其行’,下孟切。阿好?”高亚白道:“有个‘敦’宇,好像十三个音哚,限定仔《四书》浪就难哉。我是一个说勿出。”
朱淑人道:“《四书》浪‘射’字倒是四个音:‘射不主皮’,神夜切;‘弋不射宿’,音实;‘矧可射思’,音约;‘在此无射’,音妒。”席间同声称赞道:“再要想一个倒少囗!”葛仲英道:“三个音末,《四书》浪勿少。‘齐’、‘华’、‘乐’、‘数,可惜是三个音。”
尹痴鸳忽抵掌道:“还有两个,一个‘辟’字,一个‘从’字:‘相维辟公’,音壁;‘放辟邪侈’,音僻;‘贤者辟世’,音避;‘辟如登高’,音譬。‘从吾所好’,墙容切;‘从者见之’,才用切;‘从容中道’,七恭切;‘从之纯如也’,音纵。一部《四书》,我才想过哉,无拨第五个字。”
齐韵叟却掀髯道:“我倒有一个字,五个音哚。”席间错愕不信,韵叟道:“请诸位吃杯酒,我说。”大家饮讫候教。韵叟未言先笑道:“就是痴鸳说个‘辟’字,壁、僻、避、譬四音之外,还有‘欲辟土地’一句,注与‘囗’同,当读作‘别亦切’。阿是五个音?”席间尽说:“勿差。”高亚白做势道:“一部《四书》才想过哉呀,陆里钻出个‘辟’字来?吓得我也实概‘辟’一跳!”尹痴鸳道:“比仔说匆出总强点。”陶云甫四顾微哂,道:“倪说匆出也有两个来浪。”痴鸳乘势分辨道:“说匆出是无啥要紧。单有俚末,自家说匆出倒说啥十三个音,海外得来!”说得席间拍手而笑,皆道痴鸳利口,捷于转圜。
华铁眉复道:“再有个花样:举《四书》句子,要首尾同字而异音,像‘朝将视朝’一句样式,故末《四书》浪好像勿少。”齐韵叟道:“‘朝将视朝’,可以对‘王之不王’。”史天然道:“‘治人不治’,也可以对。”朱淑人说:“‘乐节礼乐’。”葛仲英说:“‘行尧之行’。”高亚白随口就说:“‘行桀之行’。”尹痴鸳道:“耐末单会抄别人个文章,再有‘乐骄乐’、‘乐宴乐’,阿要一淘抄得去?”亚白笑道:“价末‘弟子人则孝,出则弟’阿好?”痴鸳道:“忒噜苏哉!我说‘与师言之道与’。”
以下止剩陶云甫一个。云甫沉吟半晌,预告在席道:“有是有一句,噜苏个囗。”大家问是那句,云甫恰待说出,记意刺斜里叉出来,把陶云甫话头平空剪祝第四十一回终。
第四十二回拆鸾交李漱芳弃世急鸽难陶云甫临丧按:陶云甫要说《四书》酒令之时,突然侍席管家引进一个脚夫,直造筵前。云甫认识系兄弟陶玉甫的轿班,问他何事。那轿班鞠躬附耳,悄地禀明一切。云甫但道:“晓得哉,就来。”那轿班也就退去。
高亚自问道:“阿是李漱芳个凶信?”云甫道:“勿是;为仔玉甫个玻”亚白诧异道:“玉甫无啥病(口宛)。”云甫攒眉道:“玉甫是自家来浪要生病!漱芳生仔病末,玉甫竟衣不解带个伏侍漱芳,连浪几夜天勿曾因,故歇也来浪发寒热。漱芳个娘教玉甫去困,玉甫定归勿肯,难末漱芳个娘差仔轿班来请我去劝劝玉甫。”齐韵叟点头道:“玉甫、漱芳才难得,漱芳个娘倒也难得。”云甫道:“越是要好末,越是受累!玉甫前世里总欠仔俚哚几花债,今世来浪还。”合席听了,皆为太息。
云甫本意欲留下覃丽娟侍坐和兴。丽娟不肯,早命娘姨收起银水烟筒、豆蔻盒子。云甫深为抱歉,这告失陪之罪。尹痴鸳道:“耐个噜苏句子说仔出来,(要勿)一淘带得去。”云甫乃说是“食饣壹而饣曷,鱼馁而肉败不食”十一字,说罢作别。齐韵叟送至帘前而止。
陶云甫、覃丽娟下阶登轿,另有两个管家掌著明角灯笼,平列前行,导出门首。两肩轿子离了一笠园,望着四马路滔滔遗返。覃丽娟自归西公和里,陶云甫却往东兴里李漱芳家。及门下轿,踅进右首李浣芳房间。大阿金睃见跟去,加过茶碗,更要装烟。云甫挥去,令他:“喊二少爷来。”大阿金应命去喊。
约有半刻时辰,陶玉甫才从左首李漱芳房间趔趄而至,后面随著李浣芳,见过云甫,默默坐下。云甫先问漱芳现在病势。玉甫说不出话,摇了摇头,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猝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浣芳爬在玉甫膝前,扳开玉甫的手,怔怔的仰面直视。见玉甫吊下泪痕,浣芳“哇”的失声便哭。大阿金呵禁不住,仍须玉甫叫他(要勿)哭,浣芳始极力合忍。
云甫睹此光景,亦党惨然,宛转说玉甫道:“漱芳个病也可怜。耐一径住来浪伏侍伏侍,故也无啥,不过,总要有点淘成末好。我听见说耐来浪发寒热,阿有价事?”
玉甫呆著脸,眼注地板,不则一声。云甫再要说时,却闻李秀姐口音,在左首帘下低叫两声“二少爷”。玉甫惶急,撇下云甫,一溜奔过,浣芳紧紧相随。云甫因有心看其病势,也踱过左首房间,隔着圆桌望去。只见李漱芳坐在大床中,背后垫著几条绵被,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口中喘急气促。玉甫靠在床前,按著漱芳胸脯,缓缓往下揉挪。阿招蹲在里床,执著一杯参汤。秀姐站在床隅,秉著洋烛手照。浣芳挤上去,被秀姐赶下来,掩在玉甫后面偷眼张觑。
云甫料病势不妙,正待走开,忽觉漱芳喉咙“哈”的声响,吐出一口稠痰。秀姐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漱芳气喘似乎稍定,阿招将银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漱芳张口似乎吸受,虽喂了四五匙,仅有一半到肚。玉甫亲切问道:“耐心里阿好过?”连问几遍,漱芳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玉甫知其厌烦,抽身起立。秀姐回头放下手照,始见陶云甫在前,慌说道:“阿唷,大少爷也来里!该搭龌龊煞个,对过去请坐囗。”
云甫方转步出房。秀组令阿招下床留伴,自与玉甫、浣芳一齐拥过右首房间。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浣芳只怔怔的看看这个面色,看看那个面色,盘旋蹀躞,不知所为。还是秀姐开言道:“漱芳个病是总归勿成功哉囗,起初倪才来浪望俚好起来,故歇看俚样式,勿像会好,故也是无法子。难俚末勿好,倪好个人原要过日脚,阿有啥为仔俚说(要勿)活哉?无拨该个道理(口宛),大少爷阿对?”
玉甫在傍听到这里,从丹田里提起一口气,咽住喉管,竟欲哭出声来,连忙向房后溜去。云甫只做不知。秀姐又道:“漱芳病仔一个多月,上上下下害仔几花人!先是一个二少爷,辛苦仔一个多月,成日成夜陪仔俚,困也无拨困。今朝我摸摸二少爷头浪,好像有点寒热。大少爷倒要劝劝俚末好。我搭二少爷说过歇,漱芳死仔,原要耐二少爷照应点我。我看出个二少爷真真像是我亲人一样。故歇漱芳末病倒仔,二少爷再要生仔病,难末那价呢?”云甫听了,蹙(安页)沉思,迟回良久,复令大阿金去喊二少爷。
大阿金寻到左首房间,并不在内,问阿招,说“勿来”。谁知玉甫竟在后面秀姐房里面壁而坐,“呜呜”饮泣。浣芳也哭着,拉衣扯袖,连声叫“姐夫(要勿)哭囗!”。大阿金寻著了,说:“大少爷喊耐去。”玉甫勉强收泪,消停一会,仍挈浣芳出至右首房间,坐在云甫对面。秀姐侧坐相陪。
云甫乃将正言开导一番,说:“男子从无殉节之理,就算漱芳是正室,止可以礼节哀,况名分未正者乎?”玉甫不待同毕而答道:“大哥放心!漱芳有勿多两日哉。我等俚死仔,后底事仲舒齐好仔,难末到屋里,从此勿出大门末哉。别样个闲话,大哥(要勿)去听。漱芳也苦恼,生仔病,无拨个称心点人伏侍俚。我为仔看匆过,说说罢哉。”云甫道:“我说耐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想勿穿?照耐实概说也无啥。不过耐有点寒热,为啥勿困?”玉甫满口应承道:“日里向团勿著,难要困哉,大哥放心。”
云甫没话,将行。秀姐却道:“再有句闲话商量。前两日,漱芳样式勿好末,我想搭俚冲冲喜。二少爷总望俚好,勿许做。难故歇要去做哉囗,再勿做常恐来勿及。”云甫道:“故是做来浪末哉,就好仔也匆要紧。”说著起身。玉甫亦即侍立要送。浣芳只恐玉甫跟随同去,拦著不放。云甫也止住玉甫,坚嘱避风早睡。秀姐送出房来。
云甫向秀姐道:“玉甫也匆大明白,悄然有啥事体末,耐差个人,到西公和答应我,我来帮帮俚。”秀姐感谢不荆云甫并吩咐玉甫的轿班,令其不时通报。秀姐直送出大门外,看著上轿方回。
云甫还不放心到了西公和里覃丽娟家,就差个轿班:“去东兴里打探二少爷阿曾因。”等够多时,轿班才回,说:“二少爷困末困哉,呷来浪发寒热。”云甫更令轿班去说:“受仔寒气,倒是发泄点个好,须要多盖被头,让俚出汗。”轿班说过返命。云甫吃了稀饭,和覃丽娟同床共寝。
次早睡醒,正拟问信,恰好玉甫的轿班来报说:“二少爷蛮好来浪,先生也清爽仔点。”云甫心上略宽,起身洗脸。又值张秀英的娘姨为换取衣裳什物,从一笠园归家,顺赍一封齐韵叟的便启,清云甫晚间园中小叙,且询及李漱芳之玻云甫令娘姨以名片回复,说:“晚歇无啥事体末来。”
不料娘姨去后,敲过十二点钟,云甫午餐未毕,玉甫的轿班飞报,李漱芳业已去世。云甫急的是玉甫,丢下饭碗,作速坐轿前赴东兴里;一路打算,定一处置之法。追至门首,即命轿班去请陈小云、汤啸庵两位到此会话。
云甫迈步进门,只见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豁然洞开,连门帘也揭去,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银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里,随风四散。房内一片哭声,号啕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吆喝收拾的,听不清那个为玉甫声音。适遇相帮桂福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见了云甫,高声向内喊道:“大少爷来里哉!”
云甫且往右首房间,兀坐以待。忽听得李秀姐极声嚷道:“二少爷(要勿)囗!”随后一群娘姨、大姐飞奔拢去。轿班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著甚事。接著秀姐、娘姨、大姐固定玉甫,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的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进了右首房间。云甫见玉甫额角为床栏所磕,坟起一块,跺脚道:“耐像啥样子嗄!”玉甫见云甫发怒,自己方渐渐把气遏抑下去,背转身,挺在椅上。秀姐正拟商量丧事,阿招在客堂里叫秀姐道:“无(女每)来看囗!浣芳还来浪叫‘阿姐’,要爬到床浪去拉起来。”秀姐慌的复去挚过浣芳。浣芳更哭的似泪人一般。秀姐埋冤两句,交与玉甫看管。
恰值轿班请的陈小云到了,云甫招呼迎见。小云先道:“啸庵为仔朱淑人亲事,到仔杭州去哉。耐请俚啥事体?”云甫乃说出拜托丧事帮忙之意,小云应诺。
云甫转向玉甫朗朗说道:“故歇死末是死个哉,耐也匆懂啥事体,就来里该搭也无啥用常我说末托小云去代办仔,我同耐两家头走开点。”玉甫发极道:“故末阿哥再放我四五日阿好?”刚说一句,又哭的接不下。
云甫道:“勿呀,故歇去仔,晚歇再来末哉呀!我是教耐去散散心。”秀姐倒也撺掇道:“大少爷同得去散散心,蛮好。二少爷来里,我也有点勿放心。”小云调停道:“散散心也无啥。倘然有啥事体末,我来请耐。”玉甫被逼不过,垂首无言。云甫就喊“打轿”,亲手搀了玉甫同行,说:“倪到对过西公和去。”
浣芳听说对过,只道他们去看漱芳,先自跑过左首房间。阿招要挡不及。既而浣芳候之不至,又茫茫然跑出客堂。玉甫方在门首上轿,浣芳顾不得什么,哭著喊著,一直跑出大门,狠命的将头颅望轿杠乱碰。犹幸秀姐眼快,赶紧追上,拦腰抱起。浣芳还倔强作跳。玉甫道:“让俚一淘去仔罢。”秀姐应许放手。浣芳得隙,伏下身子,钻进轿内,和玉甫不依。经玉甫好言抚慰而罢。
轿班抬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云甫出轿,领玉甫暨浣芳登楼进房。丽娟见玉甫、浣芳泪眼未干,料为漱芳新丧之故。外场绞上手巾,云甫命多绞两把给浣芳揩。丽娟索性叫娘姨舀盆面水,移过梳具,替浣芳刷光头发,并劝其傅些脂粉,浣芳情不可却。玉甫坐在烟榻上,忽睡忽起,没个着落。
不多时,陈小云来寻,坐而问道:“棺材未有现成个来浪,一个婺源板,也无啥;一个价钱大点,故末是楠木。用陆里一个?”玉甫说:“用楠木。”云甫遂不开口。小云道:“所用衣裳,开好一篇帐来里。俚哚要用凤冠霞帔末如何?”玉甫回答不出,望着云甫。云甫道:“故也无啥,总归玉甫就不过豁脱两块洋钱,姓李个事体与陶姓无涉。随便俚哚要用啥,让俚哚用末哉。”小云又诉说:“阴阳先生看个,初九午时人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末来浪徐家汇,明朝就叫水作下去打扩,倒也要紧哉。”云甫、玉甫同声说“是”。小云说毕去了。
黄昏时候,玉甫想起一件事来,须去交代。云甫力阻不听,只得相陪乘轿同去。浣芳自然从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及至东兴里李漱芳家看时,漱芳尸身早经载出,停于客堂中央,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众尼姑对坐讽经。左首房间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摆开作台,赶做孝白。陈小云在右首房间,正与李秀姐检点送行衣。
玉甫见这光景,一阵心酸,那里熬得?背着云甫,径往后面李秀姐房中,拍凳捶台,放声大恸。再有浣芳一唱一和,声彻于外。李秀姐急欲进劝,反是云甫叫住,道:“耐倒(要勿)去劝俚,单是哭还勿要紧,让俚哭出点个好。”秀姐因令大阿金准备茶汤伺候。比送行衣检点停当,后面哭声依然未绝,但不像是哭,竟是直声的叫喊。云甫道:“难去劝罢。”秀姐进去,果然一劝便止,并出前边,洗过脸,漱过口。浣芳团团围牢玉甫,刻不相离。
玉甫略觉舒和,即问秀姐人殓头面。秀姐道:“头面是匆少来浪,就缺仔点衣裳。”玉甫道:“俚几对珠花同珠嵌条,才匆对,单喜欢帽子浪一粒大珠子,原拿得来做仔帽正末哉。再有一块羊脂玉珮,俚一径挂来哚钮子浪,故末让俚带仔去,(要勿)忘记。”秀姐说:“晓得哉。”
玉甫心中有多少事,一时却想不起。云甫乃道:“耐要哭末,随便啥辰光,到该搭来哭末哉,倒也无啥;就不过夜头(要勿)住来浪,耐同我到西公和去。西公和赛过是间壁,耐有啥闲话就可以来,俚哚也好来请耐,大家蛮便,阿对?”
玉甫知道是好意,不忍违逆,一概依从。云甫当请陈小云西公和便夜饭。秀姐坚意款留,云甫道:“倪勿是客气,为仔该搭吃总勿舒齐。”秀姐道:“倪自办菜烧好来浪,送过来阿好?”云甫应受。临行,又被浣芳拦著玉甫不放。云甫笑道:“原一淘去末哉。”浣芳尚紧拉玉甫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小云、云甫前后遮护,一同步行。
刚至覃丽娟家,相帮桂福提著竹丝罩笼随后送到,摆在楼上房里,清清楚楚,四盆四碗。云甫令丽娟、浣芳入席共饮,玉甫仍滴酒不闻。小云公事未了,毫无酒兴,甫及三巡,就和玉甫、浣芳先偏吃饭,独有丽娟陪著云甫杯杯照干。云甫欲以酒为消愁遣闷之计,吃到醺然,方才告罢。小云饭后即行。云甫已向丽娟计定,腾出亭子间为玉甫安榻。
这一夜,玉甫为思穷望绝,无可奈何,反得放下身心,鼾鼾一觉。只有浣芳睡在玉甫身傍,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早晨,浣芳睡梦中欻地哭喊:“阿姐,我也要去个呀!”玉甫忙唤醒抱起。浣芳还痴着脸,呜咽不止。玉甫并不根问,相与著衣下床,又惊动了云甫、丽娟,也比往常起的较早。
吃过点心,玉甫要去东兴里看看,云甫终不放心,相陪并往。浣芳亦随来随去,分拆不开。玉甫自早至晚,往返三次,恸哭三场,害得个云甫焦劳备至。
第四十二回终。
第四十三回入其室人亡悲物在信斯言死别冀生还按:到了八月初九这日,陶云甫浓睡酣时,被炮声响震而醒。醒来遥闻吹打之声,道是失腮,连忙起身。覃丽娟惊觉,问:“做啥?”云甫道:“晚哉呀。”丽娟道:“早得势囗。”云甫道:“耐再困歇,我先起来。”遂唤娘姨进房,问:“二少爷阿曾起来?”娘姨道:“二少爷是天亮就去哉,轿子也匆坐。”
云甫洗脸漱口,赶紧过去。一至东兴里口,早望见李漱芳家门首立著两架矗灯,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
云甫下轿进门,只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设金漆长盘,一盘凤冠霞帔,一盘金珠首饰。有几个乡下女客,徘徊瞻眺,啧啧欣羡,都说“好福气”;再有十来个男客,在左首房间高谈阔论,粗细不伦,大约系李秀姐的本家亲戚,料玉甫必不在内。
云甫踅进右首房间,陈小云方在分派执事夫役,拥做一堆,没些空隙。靠壁添设一张小小帐台,坐着个白须老者,本系帐房先生,摊着一本丧簿,登记各家送来奠礼。见了云甫,那先生垂手侍立,不敢招呼。云甫向问玉甫何在,那先生指道:“来里该首。”
云甫转身去寻,只见陶玉甫将两臂围作拷栳圈,伏倒在圆桌上,埋项匿面,声息全无,但有时头忽闪动,连两肩望上一掀。云甫知是吞声暗泣,置之不睬;等夫役散去,才与小云厮见。云甫向小云说,意欲调开玉甫。小云道:“故歇陆里肯去?晚歇完结仔事体看。”云甫道:“等到啥辰光嗄?”小云道:“快哉,吃仔饭末,就端正行事哉。”云甫没法,且去榻床吸鸦片烟。
须臾,果然传呼开饭,左首房间开了三桌,自本家亲戚以及引礼、乐人、炮手之属,挤得满满的,右道房间止有陈小云、陶云甫、陶玉甫三人一桌。
正待入座,只见覃丽娟家一个相帮进房。云甫问他甚事,相帮说是送礼,抽出拜匣呈上帐台,匣内代楮一封,夹着覃丽娟的名片。云甫觉得好笑,不去理会。
接连又有送礼的,戴着紫缨凉帽,端盘来了。云甫认识是齐韵叟的管家,慌的去看:盘内三分楮锭细,三张素帖,却系苏冠香、姚文君、张秀英出名。云甫笑向管家道:“大人真真格外周到,其实何必呢?”管家应是,复禀道:“大人说,倘然二少爷心里勿开爽末,请到倪园里去白相相。”云甫道:“耐转去谢谢大人。停两日,二少爷本来要到府面谢。”管家连应两声“是’,收盘自去。
三人始各就位。小云因下面一位空着,招呼帐房先生。那先生不肯,却去叫出李浣芳在下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索性水米不沾牙。云甫亦不强劝,大家用些稀饭而散。
饭后,小云逞往外面去张罗诸事。玉甫怕人笑话,仍掩过一边。云甫见浣芳穿一套缟素衣裳,娇滴滴越显红白,着实可怜可爱,特地携着手,同过榻床前,随意说些没要紧的闲话。浣芳平日灵敏非常,此时也呆瞪瞪的,问一句,答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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