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银子是不是给得痛快了。”
段玉道:“善财难舍,要拿银子给人,怎么能痛快得起来。”
船家冷笑道:“那么看来我只好先请你下去洗个澡。”
段玉道:“不用客气,我刚洗过。”
船家不等他的话说完,已忽然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接着,这一条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转来,转得很快。
段玉居然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喃喃道:“只打转还没关系,翻了才糟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谁知段玉居然还没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时候,他的人已凌空跃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轻飘飘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还没关系,沉了才真糟糕。”
突听“咚”的一声响,船底已破了一个大洞,小船立刻开始慢慢的往下沉。
段玉还是没有掉下去。
撑船的竹篙,飘在水面上,他突然掠过去,脚尖在竹篙上轻轻一点,竹篙就觉着向前滑出。
他的人已借着这一点之力,换了一口气,再次跃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过去用脚尖一点。
换过二次气后,他居然已又轻飘飘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来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过真有点可惜而已。”
只听“哗啦啦”一声水响,那船家已从水里冒出头来,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段玉。
段玉背负着双手,微笑道:“现在水一定很冷,洗澡当心要着凉。”
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轻功。”
段玉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船家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这样的一表人才,偏偏不学好。”
段玉失声笑说道:“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
船家却叹了口气,淡淡道:“我本来还想保全你,指点你一条明路,现在看来你已只有死路一条了。”
段玉也叹了口气,道:“先要请我吃板刀面,又要请我下湖洗澡,也算是指点我的明路?”
船家冷笑一声,一低头,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突又唤道:“等一等。”
般家慢慢的从水里露出头来,道:“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谢谢你。”
船家皱眉道:“谢谢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样还是要谢谢你。”
他的微笑纯真而坦诚,用这种微笑对人,永远都不会吃亏的。
船家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象你这样的年青人,死了的确有点可惜。”
段玉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吟着,道:“你现在若赶到凤林寺去,找一位姓顾的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段玉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说我快要死了呢?”
船家道:“你难道自己忘了你自己所做过什么事?”
段玉皱了皱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船家沉着脸,道:“你得罪了个不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段玉想了想,恍然道:“你说的是那四个大和尚?”
船家仿拂已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一翻身,就没入水里。
段玉道:“凤林寺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诉我,叫我到哪里找去?”
他说话的声音虽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没有了那船家的影子。
连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见了。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不是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坏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忽然发现柳荫深处,正有双大眼睛在瞪着他。
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居然又出现了,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浅紫色的长衫,腰畔的丝绦上却多了柄装潢很考究的长剑。
段玉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他的刀。
他只记得昨天在画肪开始喝酒的时候,那柄刀还在桌上的。
以后他就忘了,不但那柄刀忘了,几乎连自己的人都忘了。
这柄刀也叫做碧玉刀,本是段老爷子少年时闯荡江湖的成名武器,据说还是段夫人未嫁时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直到段玉十八岁时,段老爷子才将这柄刀传给他。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父亲那板着脸教训他的样子。
大眼睛的小姑娘看见他转过脸来,也板起了脸,冷笑道:“连凤林寺都不知道在哪里,还出来走什么江湖?”
段玉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小姑娘往后面看了看,又往旁边看了看,道:“你在跟谁说话?”
段玉笑道:“这里难道还有别的人么?”
小姑娘板着脸,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别,还找我说话干什么?”
原来她还一直将昨天那笔帐记在心里。
女人家的心眼总是小些的,男子汉大丈夫,总该让着她们一点儿,段玉陪笑道:“妨娘若知道凤林寺在哪里,又何妨指点我一条明路。”
小姑娘瞪大眼睛,冷笑道:“我们素昧平生,我凭什么要指点你的明路。”
段玉道:“在下段玉,站娘贵姓?”
小姑娘道:“既然男女有别,连酒都不能喝,又怎么能互相通名道姓?”
看来这位小站娘不但气量偏狭,而且还难缠得很。
段公子可也不是受惯别人的气的人,只要有凤林寺这个地方,还怕打听不出来?
他笑了笑,向那小姑娘抱了抱拳,道:“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谁知小姑娘却又唤道:“你回来,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段玉只好转回来,苦笑道:“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
小姑娘冷笑道:“我问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为什么就能到别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一夜,难道她不是女人,难道你们就不是男女有别?”
原来她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这件事!段玉不说话了。
这种事反正是解释不清的,不解释有时还是最好的解释。
何况,他又何必来跟这不讲理的小姑娘解释?
小姑娘还是不肯放松,大声道:“你怎么不开腔了,自己知道理亏是不是?”
段玉只有苦笑。
小姑娘瞪着他,竟忽又媚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亏的人,倒还有药可救,你跟我来吧。”
段玉怔了—怔,道:“你肯带我到凤林寺去?”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不带你到凤林寺去,难道带你去死!”
“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千万不可。”
段玉只有在心里叹气,看来他现在又不得不跟另一个陌生女人打交道了。
他只希望这个比那个稍好一点。
起了风,柳絮在空中飞舞,就象是初雪。
这小姑娘分开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着虽是男人打扮,腰肢却还是在轻轻扭动。
是不是故意扭给段玉看的?好证明她已不是个小姑娘,已是个成熟的女人?
段玉不想看都不行,事实上,这小姑娘纤腰一扭,柔若柳枝,虽然稚气未脱,却另有一种醉人的风韵。
男人的眼睛,岂非本来就是为了看这种女人而长出来的?
段玉正是少年,段玉才十九。
小姑娘仿佛也知道后面有人看着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华,叫华华凤。”
华华凤,这名字也美得很。
段玉笑了,觉得对自己总算有了个交待,现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五)
凤林寺就在岳王坟旁的杏花村左邻,是西湖的八大丛林之一。
寺中香火一向很盛,尤其在春秋佳日,游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会到庙里来烧上几柱香的。
凤林寺是和尚寺。
那个船家为什么要叫段玉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呢?
华华凤眼珠子转动着,道:“那船家叫你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你没有听错?”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还没有毛病。”
华华凤道:“可据我所知,凤林寺中连个道士都没有,只有和尚。”
段玉皱眉道:“昨天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凤林寺的?”
华华凤道:“不对,凤林寺的方丈,好像不是华南寺的传人,那四个和尚使的是少林拳。”
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男人打架,就不许女人练武?”
段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不是跟别的男人一样,总认为女人要什么都不懂才好?”
段玉道:“我也没有这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过说你的眼力好,是个行家,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华华凤道:“这句话虽然没有说错,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却不对。”
段玉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华华凤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象很喜欢找别人的麻烦,很喜欢找人吵架。”
华华凤道:“谁说我喜欢找别人吵架,我只喜欢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着她甜笑,心里忽然觉得甜甜的,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女人喜欢找你的麻烦,跟你吵架,你本应觉得很丧气才对。
奇怪的是,有时你反而偏偏觉得很欢喜。
女人总是要说男人是天生的贱骨头,大概也因为这道理。
段玉在看着她的时候,华华凤也在看着段玉,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象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别的人。
这地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别的人当然全都在看着他们。
段玉本来已经很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再加上一个半男不女的华华凤。
她忽然板起脸来大发娇嗔,忽然又笑得那么甜,有几个人简直连眼睛都已看直了。
现在刚过清明,正是游湖的佳期,这一路上人就不少,到了庙门口,更是红男绿女,络绎不绝的。
其中有远地来的游客,也有从城里来上香的,有背着黄布袋卖香烛的老人,也有提着花篮卖茉莉的小姑娘;有吴依软语、酣美如莺的少女,也有满嘴粗语的市井好汉。
事实上,在这种地方,各式各样的人你几乎全可以看得到。
就只看不到道人,一个道人都没有。
道士本就不到和尚庙里来。
墙角后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正躲在那里偷偷地吃糖,正是刚从凤林寺里溜出来的。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讳,也不敢到顶里去打听,但过去问问这两个小沙弥,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关系。
“借问两位小师傅,庙里是不是有位姓顾的道人?”
“没有。”
“道士从不敢上这里的门,就算来了,也要被打跑。”
“为什么?”
“因为有好些人看到这里香火盛,总是想到这里来夺庙产、打主意。”
“而且我师傅常说,道士连头发都不肯剃,根本不能算六根清静的出家人。”
“听说有的道士还有老婆哩。”
这两个小沙弥显然是刚出家不久,看他们的表情,好象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来当了和尚。
段玉觉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锭银子在他们的侧怀里,悄悄道:“过两天找顶帽子戴上,到三雅园去吃条宋嫂鱼,那比糖好吃。”
小沙弥看了他两眼,忽然一溜烟跑了。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你在诱人犯罪。”
段玉道:“吃鱼不能算犯罪。”
华华凤道:“出家人怎能动荤腥?”
段玉道:“酒肉穿肠过,佛主心头坐,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
华华凤笑道:“幸好你没去做和尚,否则一定是个花和尚。”
段玉道:“我就算要出家,也宁愿做道士,不会做和尚。”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微笑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华华凤想起那小沙弥说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很老实,谁知道你也不是个好人。”
她忽又接着说:“但你却是个呆子。”
段玉道:“呆子?”
华华凤道:“听谁说这庙里有道士的?”
段玉道:“那位船家。”
华华凤:“你认得他?”
段玉道:“不认得。”
华华凤道:“是他叫你来找道士,你就来了,他若叫你到这里找个尼姑,你是不是也一样会来?”
段玉怔住。
“第六条,不可轻信人言”。
他忽然发觉自己又将他爹爹的戒律犯了—条。
华华凤:“你打的若真是少林寺门下这麻烦的确不小,但少林寺名门正宗,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要你的命呀。”
段玉听着。
华华凤又道:“何况,少林寺若真要将你置于死地,就连武当山的龙真人都未必能管得了,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段玉叹气。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继续道:“象你这么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的话,总有—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
段玉忽然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华华凤道:“什么事?”
段玉道:“那船家这么说,绝不会只为了要骗我到这里来白跑一趟。”
华华凤道:“你认为他的另有目的?”
段玉点点头,道:“他各是存心要害我,就—定会先在这里挖个陷阱等着我来跳。”
华华凤眨着眼,道:“你想跳?”
段玉苦笑道:“只可惜现在我连这陷阱在哪里都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若知道,那也就不能算是个陷阱了。”
她忽又笑了笑,悠然道:“就因为陷阱永远是你看不见的,所以你才会掉下去。”
段玉道:“所以我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华华凤道:“不错。”
段玉也贬了眨眼睛,道:“那船家和我素不相识,若连他都要来害我,对面那赶车的就也可能是他的同谋。”
华华凤正色道:“嗯,很可能。”
段玉眼珠四面一转,道:“这地方每个人说不定都有可能。”
华华凤道:“嗯”段玉的眼瞪忽又瞪在她脸上,道:“你呢?是不是也有可能?”华华凤板着脸道:“最有可能的就是我。”
段玉道:“哦。”
华华凤道:“我现在就想灌你碗毒酒,活活的毒死你。”
段玉叹道:“毒死总比淹死好。”
华华凤瞪着他,道:“你敢跟我去?”
段玉道:“到哪里去?”
华华凤的手向前一指,道:“那里好象有个地方卖酒,你……”她声音忽然停止。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正指着三个字——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六)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帘,已洗得发白,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顾道人”竟是个酒馆的名字。
这酒馆只不过是二间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阴暗而潮湿,堆满了酒缸L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摆着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铺着白的木板,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们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酒店只是卖冷酒,没有热菜,最多只准备—点煮花生、盐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来也多半是会喝酒的老客人。
这种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时候,所以现在虽然还是上午,但这酒店的桌子却已经摆了起来。
一个斜眼的小癞痢,正将一大盆盐水煮的毛豆子从里面搬出来,摆在柜台上已经有两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在喝酒了。
华华凤和段玉已坐了来等了半天、那小癞痢还未过来招呼。
段玉试探着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小癞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处这里的老板,这地方就该叫小癞痢了。”
段玉道:“老板是谁?”
小癞是手往酒帘上一指,问道:“你不认得字?”
段玉笑说道:“原来这个地方真有个姓顾的道人。”
小癞痢用斜眼瞪着他,道:“你们到底喝不喝酒?”
华华凤瞪起了眼睛,道:“不喝酒来干什么?”
小癞痢道:“要多少酒?”
华华凤接着道:“先来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装来。”
小癞痢又用斜眼瞪着她,脸上这才稍微露出了一点好颜色。
在这里只有一种人才是受欢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阴暗的柜台外,居然还接着副对联。
“肚肌饭盅小,鱼美酒肠宽。”
段玉又忍不住问道:“这里也卖醋鱼?”小癞痢道:“不卖。”
段玉道:“可是这副对联…”小癞痢道:“对联是对联,鱼是鱼。”
他翻着白眼走了,好象连看都懒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这小鬼一开口就好象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华华凤也忍不住笑道:“这种人倒也算少见得很。”
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却见过一个。”
华华凤道:“谁。”
段玉不说话了,只笑。
华华凤瞪着他,咬着嘴唇道:“你假如敢说是我,我就真毒死你。”
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们虽然初相识,但现在却已忽然觉得象是多年的朋友。
这时小癞痢总算已将五筒酒送来,“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头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几只空碗。
段玉倒了两碗酒,刚想端起来喝。
华华凤忽然按信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还等什么?”
华华凤道:“我当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别人呢?”
段玉笑道:“那小鬼虽然看我不顺眼,总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
华华凤却没有笑,板着脸道:“你难道忘了到这里来是找谁的?”
段玉道:“我还没喝醉。”
华华凤道:“你若真的有杀身之祸,一个卖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
段玉道:“也许他只不过是藉卖酒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华华凤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个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他是不是也可能很会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谋来将段玉毒死。
这当然也很可能。
看来华华凤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对他真的很关心。
段玉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当然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
会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浓妆艳抹的。
这女人一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上,就完全不着脂粉。
可是她穿得却很考究:一件紧身的黑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折湘裙,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种学问,要懂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来显然已不再年青,却更显得成熟艳丽。
这种年龄的女人,就象是一朵盛开的花,风韵最是撩人。
段玉看着她,眼睛里不觉露出了赞赏之色。
华华凤正在看着他,显然从他的眼色中,发现他正在看着个女人。
所以她也回过了头。
她刚巧看见这女人的微笑。一种成熟而美丽的微笑。
唯有她这种年纪的女人,才懂得这么微笑。
华华凤的脸立刻板了起来,压低声音,道:“这女人是谁?”
段玉道:“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不认得她?”
段玉摇摇头。
华华凤道:“既然你不认得她,她为什么看着你笑?”
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欢笑的,那至少总比天生找麻烦的人好。”
华华凤瞪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烦?”
段玉没有回答,因为那女人现在居然向他们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微笑着走到他们前面,道:“两位好象是从远地来的。”
华华凤立刻抢着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妇人还是带着微笑,道:“没有关系。”
华华凤道:“既然没有关系,你问什么!”妇人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华华凤道:“有什么好问的。”
妇人道:“因为这地方来的一向都是熟客,很少看见两位这佯的生人。”
华华凤道:“这地方来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妇人笑道:“这就有一点关系了。”
华华凤道:“哦?”
妇人嫣然道:“所以我说姑娘一定是远地来的,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人呢?”
原来她已看出华华凤是女扮男装的。
华华凤更生气了,冷笑道:“你这人难道有什么特别?”
妇人道:“说起来倒真有点特别。”
华华凤道:“哪点儿特别?”
妇人笑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给道士的,你说是不是?”
华华凤愕然道:“你说什么?”
妇人道:“外子就是这里的顾道士,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们还很怕我知道,其实我倒很喜欢这名字。”
她微笑着,接着道:“我若不喜欢道士,又怎么会嫁给道士呢?”
华华凤这次终于无话可说。无论如何,能嫁给道士的女人实在不多。
段玉却笑了。
他发觉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华华凤的火气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华华凤道:“我难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姑娘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
原来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长。
华华凤的脸已有些发青了。
幸好女道土已改了话题,道:“你两位这样的人,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是来喝酒的?”
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确想来拜访顾道人。”
女道士道:“你认得他?”
段玉道:“还未识荆。”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来的?”
段玉道:“不错。”
女道士道:“是谁叫你来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认得。”
女道士仿佛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了,眨着眼睛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道:“是位摇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摇船的!”段玉道:“也许他本来并不是,只不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在摇船。”
他笑了笑,接着道:“无论谁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大困难的。”
女道士道:“他长的是什么样子?”
段玉道:“黑黑的脸,年纪并不大,眼睛发亮,水性也很高。”
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到了水里,现在说不定已被他淹死。”
女道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
段玉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道士笑道:“这人姓乔,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多管闲事的!”段玉笑道:“我同意。”
女道士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真是他叫你到这里来的?”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你杀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这笑,就等于是否认,无论谁杀了人后,都绝不会象他笑得那么纯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样子也不象杀过人的。”
她好象松了口气,但很快地接着问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段玉摇摇头,笑道:“我看来象强盗?”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红货,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段玉道:“红货?”
女道士解释道:“红货的意思就是很值钱的珠宝了。”
段玉道:“也没有。”
女道士皱了皱眉,道:“那么,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呢?”
段玉道:“麻烦倒好象有一点儿。”
女道士道:“恐怕还不止一点儿,否则乔老三就不会叫你来的。”
段玉道:“我只不过打了几个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什么人?”
段玉道:“是几个和尚”女道士道:“和尚?什么样的和尚?”
段玉道:“几个很凶的和尚,说话好象不是这里的口音。”
女道土道:“是不是会武功的和尚?”
段玉点了点头,道:“他们使的好象是少林拳。”
女道士又皱起了眉,道:“你出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结怨吗?”
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诉过我,只可惜那时我忽然忘了。”
女道士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是个很冲动的人。”
段玉道:“可是我出手并不重,绝没有打伤他们,只不过把他们打下水了而已。”
女道士道:“为了什么呢?”
段玉道:“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女道士道:“他们欺负了谁?”
段玉道:“是个……是个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段玉的脸有点红了,呐呐道:“长得倒还不难看。”
女道士道:“叫什么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说她叫花夜来。”
女道士第三次皱起眉,皱的很紧,过了很久,才问道:“你以前不认得她?”
段玉道:“连见都没有见过。”
女道士道:“你只看见那几个和尚在欺负她,连话都没有问清楚,就把他们打下了水?”
段玉道:“他们也根本没有让我说话。”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红着脸,答道:“然后她就—定要请我喝酒。”
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的脸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这么简单?”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难道你没有吃什么亏?”
段玉笑道:“那倒没有。”
女道士展颜道:“看来你若不是很聪明,就—定是运气很不错。”
段玉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亏的?”
女道士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长江以南最有名的独行女盗吗?”
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后,就遇见了乔老三?”
段玉点点头,道:“那时天刚亮。”
女道士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不但要我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而且还要请我下湖洗澡。”
女道十道:“那时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叹道:“现在那条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却一点也看不出象下过水的样子。”
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并没有沉下去。”
他忍不住笑了笑,接着道:“也许这只因为我运气真的不错。”
女道士却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只因为你运气不好。”
段玉怔了怔,道:“为什么?”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请到水里去泡一泡,以后的麻烦也许就会小些了。”
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没听说过‘僧王’铁水这个人?”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这个人本是少林门下,却受不惯少林寺的戒律束缚,最近也不知为了什么,竟一怒脱离了少林派,自封为僧中之王,少林寺竟对他无可奈何,从这一点你就可想象到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段玉动容道:“看来这人不但是个怪物,而且胆子也不小。”
女道士道:“他这个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时刚烈暴躁,有时却又很讲理,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段玉道:“他既然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当然也很高。”
女道士道:“据说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门下的第—高手,就因为脾气太坏,所以在少林守中的地位一直很低。”
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为这缘故,他才会脱离少林的。”
女道士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坏人,只不过非常狂傲刚愎,不讲理的时候比讲理时多得多,无论谁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过。”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到江南来才不过两三个月,却已经有七八个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伤在他的手下。据说他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断条腿,芜湖大豪方刚只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两个月,最后死在床上。”
段玉道:“你说的方刚,是不是那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前辈?”
女道士叹道:“不错,连练过金钟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况别的人呢!”段玉沉吟着,道:“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门下?”
女道士点点头道:“他脱离少林寺后,就广收门徒。无论谁想投入他的门下,都是先剃光头做和尚,但只要一入了他门下,就再也不怕人欺负,所以现在他的徒弟,只怕已比少林寺还多。”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想想,你得罪了这么样一个人,你的麻烦是不是很小?”
段玉不说话。
女道士又道:“何况这件事错的并不是他,是你。”
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过花夜来大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铁水就算杀了她,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却为了这种人去打抱不平,岂非自寻烦恼?”
段玉苦笑道:“看来我想不认错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现在铁水想必巳认定了你是花夜来的同党,所以定不会放过你。”
段玉道:“我可以解释。”
女道士道:“你难道已忘了,他通常都是个很不讲理的人吗?”
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女道士道:“也许你还有—条路可走。”
段玉道:“哪条路?”
女道士伸出青葱般的纤纤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着一扇门。
这扇门就在那阴暗狭窄的酒店里,上面摆着花生豆干的柜台后。
门上挂着油腻的蓝领门帘,上面也同样有三个大字:“顾道人。”
段玉道:“道人还在高卧?”
女道士道:“他从昨天一直赌到现在,根本就没有睡。”
段玉笑道:“道人的豪兴倒不浅。”
女道士嫣然道:“他虽然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但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他倒是总能够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解决,乔老三并没有叫你找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