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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七种武器

_12 古龙(现代)
  秋风梧再次凝注着高立,缓缓道:
  “所以我绝不能让孔雀山庄声名,毁在我手里。”
  高立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秋风梧的嘴唇却已发白,接着道:
  “所以我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道:
  “我明白。”
  秋风悟道:“你真的明白?”
  高立道:“真的。”
  秋风梧忽然不再说话,也不敢再看高立。
  他眼睛里竟忽然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化解的悲伤和痛苦。
  人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他不愿做、也不忍做的事呢?
  这岂非也是全人类的☆毖伤和涌劳。
  没有风,但寒原却更重厂。
  阴恻恻的灯光似已完全静止、凝结,人的心似也被泊消英。
  “我会让双双外好活着的。”
  “当然。”
  酒是苦的,好将。
  酒既然已在杯小,无论多么苦,都得喝厂查。
  是苦酒也好,处澎酒也好,你都得喝卜去!
  秋风梧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等他走出门时,却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高立在听着。秋风梧道:“北六省镖局的联盟已成立,盟主正是百里长青。”
  高立灰暗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串火花。
  一串辉煌闪壳的火花。
  秋风梧已走了出去。
  又过了良久,高立才缓缓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他真的感激。
  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更有意义,他已完全满足。
  他爱过,也被人爱过。
  他已为别人做了件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已无愧这一生。
  秋风梧面前的酒始终没有动过。
  高立就将这杯酒也喝了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他都得喝下去。
  这就是人生J
  人生中有些事,无论你愿做也好,不愿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
  —个人若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甚至比平平静静地活着更不容易。
(六)
  深夜。无星无月。
  风好冷。
  秋风梧慢慢地走出来,走到院于里。
  榕树的叶子正一片片落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妻子已经走到他身旁。
  她轻轻地依偎着他,在她心口中,天地间永远都如此幸福宁静。所以她永远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你那朋友?”
  “走了……走了?为什么要走?”
  秋风梧没有回答,却俯下身,拾起片落叶。他凝视着这片落叶,眼睛里又充满了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悲。树叶又何尝愿意被秋风吹落。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
  这故事也给了我们一个教训。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能用武器争取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所以我说的第二种武器,并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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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少年春衫薄
(—)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鳖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蹬,发出一连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衣杉也是彩色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带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州“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粒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仿佛象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猗,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甚么。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叠崭新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青人,舒舒服服花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岁,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象要飞起来。
  但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严的中原大豪段飞熊夫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他们的独生子到江南来。
  段玉此行当然也有任务的。
  他的任务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替他的父亲少年时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侠朱宽朱二太爷去拜寿。将段家祖传的礼物“碧玉刀”带去做寿礼,然后再把朱家宝珠带回去。
  “宝珠山庄”最珍贵的一粒宝殊,就是朱二太爷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岁。
  她叫朱珠。
  据说朱二太爷今年破例做寿,就是为了替他的独生女选女婿。
  姑苏朱家是江南声名最显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还是有名的才女。
  听到了这消息,江湖中还未成亲的公子侠少们,只怕有一大半都会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选,把这粒宝珠带回去,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就是段玉的心事。
  还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故老相传,都说其中还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无论谁只要能解开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变成富可敌国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强大盗们,对这样东西眼红的自然也不少。
  他是不是能将这件家传之宝平平安安地送到宝珠山庄?他自己也没把握。
  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这江花红胜火,春水绿如蓝的江南三月,还有什么心事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抛不开、放不下的?
  的确还有一样,那就是他临出门时,他父亲板着面孔、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父亲那种严厉的语声:“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强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会有麻烦上身。”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段玉从小就是一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闹事。
  二、不可随意交结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类人结怨。
  五、钱财不可露白。
  六、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段玉一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欢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何况他鲜衣怒马,年少金多,女人见了若不喜欢,那才是怪事。
  这本是段飞熊老爷子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现在却变成最担心的一点。“女人本来就是祸水,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那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麻烦永远就没有完了。”
  这句话段飞熊至少对他儿子说过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记都困难得很。
  你说是不是?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渡一生,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绝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作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婆”,醋鱼叫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藻,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喝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西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鱼进城去。水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活蹦跳的青壳虾。
  在曙光腊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的道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还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涌金门的“三雅园”是例外。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杀条鲜鲩鱼,清蒸了来下酒。
  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园,
  三雅园就在湖畔,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杆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巳放入了湖里,用竹栏围注,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钩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玉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要了两角酒。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千杯不醉的海量。
  无论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陈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客准备,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段玉喝的虽然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了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无馆”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遍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青人。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脸少年。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玉还少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也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暴简,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玉笑了笑。
  段玉没有看见。
  其实他早巳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青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入江湖,但却绝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这教训段玉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荫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的易老、情人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段玉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道:“我说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象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猗。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段玉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地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玉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以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段玉道:“你”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在摇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岁,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真不太容易。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谁在曼声而歌:“小村姑儿光着脚,下水去割灯芯草,一把草儿刚系好,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荫盖着她的脸,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脸上全都带着笑。
  —个骑士跳下马,痴痴望着她的脚:有个骑士胆较大,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玩的把戏,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姑娘,她为甚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喑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般破水而来。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人和尚却好象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闯?
  段玉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段玉喝完了最后—碗酒,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艇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和尚却已跃上了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地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借玉,有一个竟伸出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甚么扶弱锄强、行侠仗义?
  段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身,就已窜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谁知段玉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未完,段玉已凌空翻身,—式“细胸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喝道:“什么人?来干甚么?“这和尚—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脸,道:“你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段玉道:“既不是强盗,怎么比强盗还凶,连强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
  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人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闹事?”
  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来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段玉火气更大,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有闲着,突然沉腰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段玉的腰肋,用的竟象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惨。
  他这一拳力量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的身子突然飞起,“扑通”一声,竟然掉入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这两人身手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段玉面前,只听拳风虎虎,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条好汉段飞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亲差,简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尤其是他的轻功身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突然鹞子翻身,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身后。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罗汉脱衣”,挥拳反击。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刚翻身,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被打着,身子立刻站不稳,踉踉跄跄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断了船上的栏杆。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玉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色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的好,还是不出手的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么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么样的武功。
  段玉也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象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出手打人。
  所以段玉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管了这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段玉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甚么话也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水里,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事、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也够义气。”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唤:“段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说话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批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我…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坛陈年的竹叶青……”段玉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玉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千万不能让别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钞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涡吸引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三)
  陈年竹叶青的确是好酒,颜色看来也令人舒畅,入口软绵绵的,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这白衣丽人正伸出了小巧的舌头,直舐着嘴唇。
  段玉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自己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四条戒律全部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入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
  “我姓花,叫夜来。”
  花夜来。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玉心里叹了口气,决定自己放松一天。
  每个人都应该偶而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说救人是坏事?准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段玉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四)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人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旁边仿佛有个人,人也比花香,是不是夜来香?
  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他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个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轻地呼唤:“段公子,玉郎!”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味的香手伸过来,像是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象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段玉悄悄的将眼睛眯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
  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最用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起来。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玉的荷包塞入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地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夜来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地抱住。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段玉当然没有醒。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低低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哎呀,可怜的小伙子。”
  她低低地哼,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段玉提起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不禁又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
  悄悄地走过床前,顺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喃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段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张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段玉道:“当然。”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定就已不会在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
  捉贼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没法子说出去。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苍穹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下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晓风里沁人心扉。
  段玉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旁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他一点儿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
  那狡猾的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盆花又变成空的时候,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也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还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了。
  荷包里除了他父亲给他的银票、他母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暇疵。
  段玉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花夜来一定是早巳将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玉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
  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段玉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唉乃”,柳荫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玉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玉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渡湖,渡船立刻就来了。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
  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绝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船家非但一点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象是个强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船家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段玉眨了眨眼睛,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强盗,你才是强盗。”
  船家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他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他两膀少说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气。
  段玉看着他,道:“这真是条贼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
  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却不知道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呢,还是要把我包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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