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目光尽皆投向孙膑。
????“回禀殿下,”孙膑拱手道,“伐大国,三年筹备,三月督粮。今魏人已过韩境,双方兵阵相迎,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况我五都之兵远未集结到位,粮草也还供应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拜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田婴为副将,匡章掌左军,陈陀掌右军,起三军十万,择日祭旗!”
????田忌拜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孙膑一道,入雪宫看望威王。威王不认识他们了,看他们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着这个多年来一直压在自己头上、而今却患呆症的威势老人,田忌流泪了。
????田忌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于拜将后的第三日即在校场点兵,第五日祭旗,接后一日,临淄中军即浩浩荡荡地驰出稷山脚下的各处军营,陆续向西开赴。
????邹忌病了。
????在晕倒于朝殿的次日,邹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正式呈递辞呈,提交印绶。田辟疆登门看望,慰问几句,将印绶依旧归还于他,嘱他安心养病,临别之前,执其手道:“眼下三军开拔,粮草辎重为重中之重,爱卿身体不适,不便驱驰,以爱卿之见,由何人督运为妥?”
????“苏秦。”邹忌沉思有顷,沉声应道,“伐国用兵,将相须和。前番伐魏,老臣与田将军互生芥蒂,此番田将军再度出征,粮草之事,最好由田将军信得过的人督办才是。”
????辟疆略略一想,道:“就依相国。”
????苏秦受命督运粮草,前往相府拜访,邹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辅牟辛向苏秦移交各地都邑督办吏员名册及粮草应纳数额,禀报一应督粮事宜。
????待牟辛报过名号,苏秦暗吃一惊。围魏之战中,苏秦不止一次听到孙膑讲起牟辛,对这名字记忆犹新,晓得是他庇护邹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摇身变为相府宰辅,且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辅助他督运粮草,苏秦不由得长吸一口气,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
????这两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脏六腑!
????牟辛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良久,苏秦收回目光,办理交接。整个过程,许是慑于苏秦的威严,许是慑于苏秦的正气,牟辛战战兢兢,连声大气也不敢出。俟交接完毕,牟辛恭送苏秦出府,望着他的车马走远,才算吁出一口气,不无憋闷地回到相府,来到邹忌榻前。
????“交接完了?”邹忌已经起榻,解下包在额头的湿巾,望着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见苏秦?”
????“是哩。”
????“感觉如何?”
????“这…”牟辛略顿一下,“弟子说不清楚,只觉得此人初见弟子时,目光犀利,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怎么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邹忌笑道,“是你心里不服,自己不自在罢了,非干苏秦事。”指身边的公孙闬,“若是公孙先生,就不会不自在。”
????“弟子…”牟辛嗫嚅道,“弟子非是不服,弟子是心里有事。主公,”言辞急切起来,“田忌此番回来,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说说,是何打算?”
????“弟子…想让他没吃的!”牟辛似乎完全灵醒过来,竖拇指赞道,“现在看来,恩师此番佯病,真正绝妙哩。殿下让苏秦督粮,而苏秦根基在赵,对我齐地一无所知,督粮事宜还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只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厮必定上蹿下跳!”
????“胡说!”邹忌陡然变过脸色,厉声责道,“牟辛,你万不可胡来!”喘几下气,放缓声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为师。你我皆为齐人,齐地是我家国。国若有难,家必遭殃。今三军远征,事关万千将士性命,你我理当同仇敌忾,切切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坏国家大事。至于田忌得势,亦为暂时,大可慢慢图之。”
????“恩…恩师!”牟辛打个惊战,赶忙改口,“弟子错矣!弟子一定谨遵师命,尽心尽力,协助苏秦确保辎重供应。”
????“去吧,”邹忌挥手,“无论前方发生什么,从速报与为师。”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别。
????“公孙先生,”望着牟辛背影,邹忌轻叹一声,转对公孙闬道,“老朽这让牟辛协助苏秦督运粮草,是不是有点过了,此人为何总是不能让人放心呢?”
????“主公,”公孙闬紧盯住他,“您是想让田忌败呢,还是想让田忌胜呢?”
????显然,这是一个令邹忌纠结的难题。邹忌嘴巴咂吧几下,复又合上,良久,于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湿巾,缓缓闭上眼去。?
?第十章陷马陵,庞涓怅然饮剑
????田忌离楚后,为抢占先机,昭阳请奏楚王,亲为主将,引军六万,直逼陉山。同时,怀王旨令文学侍从屈原起草一封措辞犀利的开战檄文,自己亲录一遍,加盖印玺,派专使送达大梁。因在几年前的六国伐秦中被苏秦选中草拟盟书,屈原不仅闻名列国,也在楚国朝野被传扬为第一才子。伐秦无果后,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边,早晚侍从。太子槐继位后,在第一批任免名单中将屈原破格擢升为文学侍从,位列中大夫,主笔各类诏书、喻旨之类,类似于中原列国的御史。屈原一向赞赏苏秦的合纵远谋,对魏伐赵、伐韩不无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辞章之华美,即使阅读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绝,反复咏叹。
????早在楚国檄文抵梁之前,庞涓就已得到魏使冯郝的密报,同时,各路探马也将楚兵调防情势相继报来。
????楚有陉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夺回陉山。庞涓不敢小觑,一面暂缓攻韩,增加哨探,加强陉山防务,一面备好模仿齐人而新配置的两万轻骑锐卒,早晚待命,一旦楚军进攻陉山,就出动由秦人援助的骑兵,远程包抄到楚军身后,给昭阳以致命一击。
????然而,一月下来,楚军并未进攻陉山,只是将前军大营屯扎在离陉山约三十里开外的一个水泽边,主力仍旧龟缩于方城之内。哨马一天一报,楚军只是不动。
????就在魏人开始松懈之时,公子嗣来报,说是楚国大军约六万于昨日突然出动,绕过陉山要塞,向东插向项城、苦县一带。
????庞涓急到沙盘前面,一番深思之后,认定昭阳此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开庞涓与魏军主力,伺机襄陵。庞涓晓得,多年以来,昭阳一直对宋地耿耿于怀,而魏国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国西南大门上,离宋都睢阳仅只咫尺之遥,这不仅让宋人不爽,也让楚人有所忌惮。
????得出这一判断,庞涓非但没有紧张,反倒松了一口气。前番齐人救赵,孙膑第一阵即打襄陵,让庞涓一下子意识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战后,庞涓重点加强襄陵防御,特别奏报惠王,将破敌有功的郑克提升为襄陵郡守,辖制周边五邑约四万守卒。这且不说,庞涓早已得知,站在郑克背后的是公孙衍。只要有公孙衍在,昭阳想讨便宜没那么容易。
????搁置过楚人,庞涓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齐人身上。
????说实在的,庞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旧是齐人。桂陵之战中败给田忌,一直让庞涓耿耿于怀。尽管晓得自己真正的对手是孙膑,但毕竟田忌是名义上的主帅。孙膑已去,此番齐军若是再来,他倒是希望主将仍是田忌,他想与田忌好好战一场,让他再次品尝被羞辱的味道,顺便领略一下什么才叫战争艺术,只可惜,这个谋划竟让张仪搅黄了。若是田忌不能回齐,齐王就不会派兵援韩。楚国不敢争锋,赵国早无实力,再没有齐国救援,由魏国独战韩国,于庞涓来说,显得没了什么趣味。
????然而,就在庞涓多少显出些郁闷之时,张仪赶至,一边交给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一边敲着几案道:“庞兄,在下另外带给你两个讯息。”
????“快讲。”庞涓搁下檄文,紧盯过来。
????“第一个讯息,好坏兼具,即于魏国不是好事,但于好战的庞兄却未必是坏事。在下接到快报,齐王已经旨令出兵救韩,如果不出所料,齐国五都之军将于半月之后会聚阿邑。”
????“爽快!”庞涓一擂几案。
????“你猜主将是谁?”
????“不会是田婴吧?”
????“是田忌。陈轸那厮未能拦住田忌,让他溜回齐国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道,“买卖来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呢!”
????“第二个完全不好,怕是庞兄不想听的。”
????“张兄但讲无妨。”庞涓说着,仍旧未能收拢住笑。
????“孙兄没死!”
????正笑中的庞涓一下子噎住,目瞪口呆,半晌,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细报,”张仪缓缓说道,“孙兄只是诈死。田忌出走后,有人送给孙兄一粒药丸,之后不久,孙兄就死了;在我大军伐韩之际,苏兄赶往宋国定陶,在一个闹市里寻到孙兄,二人一道赶往临淄,又过不久,田忌也就回来了。”
????庞涓似是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半晌方道:“何人送给孙膑药丸?”
????“估计是先生。据细报所讲,送那药丸的是师兄,说是师姐所赠。如果不出在下判断,这赠药与孙兄诈死之间,必有关联。”
????“这老不死的!”庞涓从牙缝里挤道。
????“庞兄?”见他对先生说出不敬之语,张仪正色道。
????庞涓这也反应过来,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紧拳头,道:“孙兄没死也好。在下正想与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场呢!”
????“也是。”张仪半是分析,半是怂恿,“前番桂陵之败,因于庞兄没有料到对手会是孙兄。他在暗处,庞兄在明处。此番孙兄诈死,且还刻意隐瞒迄今,显然是想重演故伎,只未料到你我这已知情。就眼下来看,情势完全反转过来,孙兄在明处,你我反在暗处了。再说,孙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孙子兵法》,庞兄手头这也有了足本的《吴子兵法》,鹿死谁手,正可一试呢!”
????“是啊!”庞涓豪气顿起,再次握拳,“天无二日,林无二雄,鬼谷中时,在下就已晓得,在下与孙兄不可并举于世,这一战终是难脱。”
????“庞兄所言精辟。”张仪的语气这也激动起来,挥拳应和,“在下与苏兄,也是这般。他倡合纵,在下连横,纵横不可同世并举,在下与苏兄,也当一决。前番援赵,苏兄东奔西走,跑前忙后,今番援韩,苏兄更是赤臂上阵,听闻这已替代邹忌,亲自为孙兄督运粮草呢。苏兄既已这般,在下就也不可闲着。你我联手,陪苏兄、孙兄玩他一把!”
????“好!”庞涓声音沙哑,一脸杀气。
????不出张仪所料,齐国五都之兵再次会聚阿邑。
????许是将与庞涓作终极对决,出临淄后,孙膑的情绪一直不好,要么坐在他的辎车里,随车轮颠簸,要么坐在他的军帐里,闭目冥思,极少说话,远不如前番围魏救赵时那般,一路上对田忌谆谆教战。
????许是晓得孙膑尚未谋定,田忌并不着急,吩咐部将,谁也不可打扰孙膑。然而,大军这已全部屯在阿邑了,孙膑仍无动静,仍是由早至晚地坐在帐篷里不声不响。一天又一天,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将田婴径至孙遥帐中,道:“前番救赵,军师筹策围魏,此番救韩,军师可有妙策?”
????“围梁。”孙膑显然已经筹出策了,只待求问。
????“这这这…”田忌怔了,看向田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转对孙膑,不无狐疑道,“军师不会是把庞涓当成傻瓜了吧?”
????“依将军之意,当该如何救韩?”孙膑双眼微启,看向田忌。
????“庞涓前番伐赵,此番伐韩,情同势不同。”田忌谋略在怀,侃侃陈辞,“前番伐赵,魏合秦、中山之力,势大气猛;此番伐韩,魏乃孤军作战。前番,赵国无备而战,庞涓胜在突袭,赵人东西分割,南北受敌,溃不成军;此番,韩人早有所备,兵精粮足,虽败数阵但气势未减。这且不说,楚人已与魏人开战,昭阳兵屯苦县,锋指襄陵,方城楚军也在伺机而动,时刻可以进逼陉山,反观魏人,虽对韩人有攻略,皆为小胜,郑城、阳翟迄今岿然不动。庞涓内有硬骨头待啃,外有强敌虎视,军心惶惶,难以两顾。我当与楚人协作,借楚人之力,与庞涓决战于韩境。在下之意是,我可兵分两路,一路使轻骑过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经由楚地直插韩境,从东面进逼,与方城楚军夹攻陉山,迫使攻阳翟之敌回身自救,阳翟之围自解;另一路为主力,由襄陵西下,直过魏境,从屁股后面堵住魏人,与韩人两面夹击,与庞涓决战于郑城之下。”
????田忌一气讲完,眼巴巴地望着孙膑。
????孙膑一动不动,两眼迷离。
????“孙兄?”田忌小声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选能战之士六万,围梁。”孙膑惜字如金。
????庞涓麾下有魏卒八万,孙膑仅点六万,比前番救赵之时还少两万,田忌、田婴心里尽皆打鼓。无论如何,以六万兵士对八万武卒,胜算几乎没有。
????“请问军师,”田婴透过气来,插道,“依旧如救赵时那样,只以骑卒佯攻大梁吗?”
????“三军偕同,全力以赴,实攻大梁。”孙膑一字一顿,言讫闭目。
????显然,孙膑谋定了。
????田忌惊愕有顷,看向田婴:“动员三军,选敢死之士六万,三日之后,兵发大梁!”
????就在齐国三军依据孙膑之谋,兵发大梁之际,郑城外围,魏国中军大帐的大沙盘前,张仪与庞涓也在谋议齐军动向。
????“依庞兄估算,”张仪指向沙盘,问庞涓道,“此番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这个嘛,”庞涓微微一笑,反推过来,“张兄既已熟背《吴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孙兄妙策,敢请指点!”
????“庞兄这是逼在下献丑呢,”张仪回以一笑,敛神说道,“韩地不同于赵地,赵齐交接,韩齐却远融宋、魏,齐军乃是长距奔袭。如果在下是孙兄,仍将舍车用骑。”手指沙盘,“孙兄或将兵分两路,一路为轻骑,由这里到这里,长驱直入,配合楚人,夹攻陉山,以解阳翟之围。另一路,由这里到郑城,配合韩人,与我主力决战。”
????庞涓嘴角撇出一丝笑,微微摇头。
????“这…”张仪眼珠子一转,“孙兄或会不视韩国,与楚合谋,南北夹击,趁我兵力在韩、无暇他顾之际,彻底瓜分宋国,顺带取走襄陵,迫我回师救宋并襄陵,与之决战,韩围由是而解。”
????庞涓嘴角又出一笑。
????“哟嘿!”张仪来劲了,接连抛出两套方案,不想皆被庞涓否决。
????“咦,”张仪智穷,敲着沙盘架子,一脸不服地看向庞涓,“我说庞兄,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庞兄之见,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庞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绕个圈。
????“庞兄是说,孙兄仍会出兵大梁?”张仪不无惊讶道。
????庞涓点头。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哂笑道:“我说庞兄,今朝并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孙兄已经围过大梁,是傻瓜也不会再来第二次!”
????“不瞒张兄,”庞涓凝视沙盘,“在下面对此盘苦思数日,思考过不下三十个方案,皆被否决。纵观孙兄用兵,只有一妙,即在于攻其必救。当年战昭阳,此人之计是明攻项城,暗取陉山;前番救赵,此人所谋,亦为此策;此番救韩,我唯一必救之地,除此无他。”
????“呵呵呵,”张仪笑道,“你是把孙兄视作木头疙瘩了。天地之道,莫过于变化。军情无常,因势利导,孙兄熟读兵法,难道这般一成不变,只用一招制敌?”
????“这要看是何人用兵、对谁用兵才是。”庞涓应道,“正因孙兄熟读兵法,在下才作此判。”
????“好吧,”张仪摆手,道,“庞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应对妙策了。”
????“一、绝其粮道;二、给宋王压力,迫其在齐人退兵之时,不得纳其入内。”
????张仪长吸一口气,琢磨有顷,竖拇指道:“庞兄果然高谋。之后呢?”
????“就如前番在邯郸一般,我大军按兵不动,依旧困韩,使齐兵围梁。俟其粮绝,齐军必乱,田忌必退。届时,我可起兵追之,齐之捷径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粮,之后徐徐返齐。宋人若是不纳,田忌要么与宋国开战,要么转往卫境,由卫返齐,要么转往楚境,与楚兵会合。在下断定,齐人不会与宋国开战,也不会受制于楚,必过卫境,此时,我则直驱卫境,在齐卫边界与齐人决战,活擒田忌!”
????“庞兄妙计,”张仪听得眼珠子瞪起,“只是,孙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才讲了,”庞涓应道,“在下考虑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孙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则,齐人更无胜算。”
????“就赌此策。”张仪眨巴几下眼皮,道,“用兵打仗,还是庞兄厉害,在下听庞兄就是。庞兄只在此处安心剿韩,庞兄所言之事,在下包办。”
????辞别庞涓,张仪直驱睢阳,入宋宫觐见宋王。
????宋王名偃,本为宋辟公次子,自幼勇武过人,据说力能直钩。宋辟公驾崩,太子剔成即位,公子偃不服其兄,自恃勇武,率部众以武力袭击剔成,剔成不敌,败走入齐,不久客死他乡,偃遂自立为君,并于齐魏相王不久,诏书天下,宣布南面称尊。尽管这一尊位饱受朝野诟病,迄今为止,莫说是天下大国,即使泗上小国,也无一家认可,宋王偃却乐在其中,不仅花费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诛灭贰心之臣,重用阿谀奉迎小人,且在称尊之初,于大庭广众之下笞天鞭地,昭示其不屑于大周礼乐。
????时至战国,真也见怪不怪。逐兄乱礼,笞天鞭地,妄自称尊,不自量力若此,天下本应共诛之才是,然而,宋偃肆虐宋地已逾八年,迄今为止,竟是安然无恙。
????不是没人诛伐他,而是想诛伐他的实在太多。
????楚国昭阳最是起劲。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次年,昭阳就引军伐宋,未料齐国田忌出兵援宋,楚齐在泗水岸边对峙月余,昭阳无机可乘,不战而退。在宋偃称王之后,昭阳趁齐人全力应对越王无疆、无暇他顾之际,再度伐宋,不料魏国出兵,庞涓、孙膑联手,以攻其必救之谋大败楚人,昭阳尺寸土地未得,反折兵六万,失去北疆要塞陉山。
????宋王偃晓得,齐、魏不惜血本地前来相救,不是自己德有多高,望有多重,而是自己占据了膏腴之地——东到彭城、西到睢阳(原是襄陵,早年就被魏将吴起夺占)、北到定陶,方圆数百里的济、泗沃野。北有鸿沟,南有泓水,东有泗水,中有睢水,四水贯通的这块土地简直就是天然粮仓。这且不说,宋国先祖微子,本为商人,营商是宋人世代传统,北疆陶邑,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更是天下著名商都,早在春秋年代,就出过陶朱公这样富可敌国的巨贾,不久前过世的魏国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地学习商道,累积起万金家财。
????齐、魏、楚三大巨鳄之间夹裹一块肥肉,反倒最是安全。三大巨鳄中,无论哪只张口,宋偃都向另外两只求救,且屡屡得逞。有齐、魏,他不惧楚;有齐、楚,他也并不惧魏。这且不说,宋偃还多次派使讨好西秦,鼓励国人与秦通商。在他眼里,显然已将几个天下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也是宋王偃在大国间游刃有余、怡然自得的底气所在。
????张仪要破的正是他的这个底气。
????宋王偃晓得张仪其人,也晓得张仪此来要做什么。然而,昨有魏国桂陵之败,今有齐、楚两国加兵,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里。廷见之时,宋偃做出懵懂无知之状,盯住张仪,良久,倾身发问,语气甚恭:“宋偃有一请,不知张子肯赏脸否?”
????“大王不必客气,仪洗耳恭听。”张仪将“大王”二字故意讲得甚重。
????“听闻张子舌长三尺,宋偃好奇,早就有心见识,直到今日方得机缘,还请张子赏脸。”
????“大王请近前来。”
????宋偃果然离席,走向张仪。张仪张开大口,将舌头伸到最长。宋偃观赏有顷,返回席位,仰天长笑。
????“大王可为仪之三尺长舌而笑?”张仪歪头问道。
????“张子之舌,不过寻常人而已。”宋偃敛住笑,将“偃”改为“寡人”,不无夸张地摇头道,“若非亲验,寡人差点迷信世人谬传矣。”
????“仪让大王失望了!”张仪嘴角撇出一丝笑,略略拱手。
????“听闻张子在楚多年,颇是知楚。自寡人即位,甚重楚人,视其为虎。岂料此虎两番戏我,却又两番遭侮。寡人无知,敢问张子,是楚人不自量力呢,还是寡人…”宋偃故意顿住话头。
????张仪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后仰。
????“不瞒张子,楚人几番戏我,大宋臣民力谏伐之,寡人为此谋划多年,欲在明春起大兵五万伐楚,张子以为可否?”
????“听闻大王力可直钩,仪不敢信,诚愿一睹。”张仪绕开话题。
????“拿钩来!”宋偃喝道。
????早有人呈上一钩,由乌金打制,足有核桃粗细。宋偃双手握之,扎好架势,暗暗发力,在众臣关注下,金钩被一点点儿扳直。
????众臣无不喝彩。
????“果力士也,张仪诚服。”张仪拱手,指向旁边一根合抱粗细的楠木巨柱,“请大王试之以柱,将之撼动。”
????“这这这…”宋偃看看那柱,不解地望向张仪,“此为顶殿之柱,岂可撼之?”
????“大王动之分毫即可!”
????“此为楠木之柱,上承万钧之重,纵有神力,也不可撼之分毫。”
????“大王圣明!”张仪就势应道,“大王力可直钩,却不可撼动楠木之柱分毫。大王服宋,如伸乌金之钩;大王伐楚,如撼楠木之柱!”
????“张子好言辞!”宋偃哈哈几声长笑,拱手道,“张子既有此说,寡人就不伐楚了。敢问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请大王屏退左右。”
????宋偃略略一想,挥手:“诸位爱卿,今日散朝!”指向张仪,“张子若是有暇,可随寡人后花园中一叙。”
????二人来到后花园中,在一处木阁上坐定。
????“张子,此地无人了,有话请讲。”
????“张仪临出行前,”张仪嘴角含笑,两道目光却充满不屑之气,“我家大王对仪念咏一诗,宋王可愿一闻?”
????“哦?”宋偃略吃一怔,不无好奇道,“你家大王所吟何诗?”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张仪闭目吟道。
????宋偃略略一怔,不解道:“敢问张子,此诗何喻?”
????“大王真的不知?”张仪睁眼,不无惊讶,“传闻贵国有民唤作韩凭,韩凭有妻唤作息露。息露外出采桑,大王见其貌美,掳其入宫。韩凭有所抱怨,大王怒,罚其苦役,使其修筑宫城门楼。此诗则为其妻息露所作。”
????“咦?”宋偃挠挠头皮,目光诧异,“寡人怎就不晓得此事呢?对了,那诗何解?”
????“其雨淫淫,喻大王好色淫荡;河大水深,喻大王势大力强;日出当心,喻此女已萌死志,与其夫约定死期。”
????“后来呢?”宋偃急道。
????“此女密以此诗送达韩凭,韩凭于约定时辰以长绢吊死于城楼之下。大王闻之解气,携息露前往探视,此女趁王不备,纵身跳楼。大王急扯其衣,不料扯之不住,眼睁睁地看着美女摔于城墙之下。大王心疼此女,下城楼探视,从此女腰间摸出一绢,上面又是一诗,大王可愿听否?”
????“何诗?”宋偃好奇地追问。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乞以此尸,赐凭合葬。”
????“他们的尸骨可得合葬?”宋偃再问。
????“这该问大王您呀!”张仪目光直逼过来。
????“是了是了,”宋偃拍拍脑瓜子,“张子再讲下去。”
????“大王嫉妒,不赐合葬,故意使二墓远隔数丈之遥。不料一夜之间,二墓各长一树,一雄一雌,不过旬日即遮天蔽日,上面枝叶相连,下面盘根错节,夫妻切切之情,天地为之呜咽,鬼神为之悲泣。仪闻之,亦不胜唏嘘。”
????宋偃也是唏嘘几下,似是陡然间醒悟过来,直视张仪,面含怒容:“敢问张子,你编此故事,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
????“仪不敢。”张仪应道,“仪是听魏王所讲。”
????“魏王由何听来?”
????“这个仪就不晓得了,许是小说家之言吧!大梁城内城外,小说家不在少数,专编列国故事混口饭吃。”
????“哈哈哈哈,”宋偃长笑几声,“这个是了。只是你家大王偏听街谈巷议,倒失聪明,待寡人有暇,也到街头寻他几个小说家,编那魏罃几个故事。”
????“大王可知,”张仪二目直视宋偃,“小说家们何以这般编排?”
????“寡人不知。”
????“因为大王失道,已不得民心。”张仪一字一顿。
????宋偃惊愕。
????“自古迄今,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死无葬身之地。”
????“你…”宋偃气结,“好你个张仪,竟敢在寡人面前编排故事,硬说寡人失道!好,你且说说,寡人何处失道了?”
????“风闻大王恃力逐杀先君剔成,可有此事?”
????“是此人无道,不恤臣民,该杀!寡人留他一条性命于齐,已见慈悲了。”
????“风闻大王笞天鞭地,焚烧社稷神祇,可有诸事?”
????“天地不仁,社稷不义,使我数百里膏腴之地连旱三年,多邑颗粒无收,难道不该笞之、鞭之、焚之?”
????“风闻大王剖驼者之背,锲朝涉者之胫,可有诸事?”
????“无稽之谈!”宋偃震怒,忽身而起,手指张仪,“连这等恶言秽语你也相信,妄称天下辩者!”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大王息怒!街谈巷议,皆为小说家虚言,仪信口拈来,大王姑妄听之。”指席位,“大王请坐,仪有实言以告。”
????宋偃气呼呼地坐下。
????“越王无疆坐拥三千里江山,御使百五十万臣民,号令二十万锐卒,齐人倾齐国之力应对,依旧防不胜防。敢问大王,可比越王无疆?”
????宋偃略现尴尬,道:“寡人弗如。”
????“巴、蜀二王统御方圆数千里巴山蜀水,山高谷深,四塞皆险,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两百万计,楚王对巴征战数百年,奈何巴王不得,秦君与蜀约游于汉中,秦君遭戏。敢问大王,可比巴、蜀二王?”
????宋偃把脸转向一侧,有顷,嘟哝一声:“寡人弗如。”
????“抛开蛮夷,就中原列国而论,大王可比赵侯?听苏秦之言,举倾国之力,纵六国以抗秦,兵临函谷关下,金鼓响应,五岳为之震颤!”
????宋偃长吸一口气,声音愈见微弱:“寡人弗如。”
????“抛开强赵,单说弱韩,定陶之富可比阳翟?五百里无险可守之地可比韩国千里山川?大王之威可比韩王?”
????宋偃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寡人弗如。”
????“大王且听,”张仪口若悬河,气势磅礴,“仪出鬼谷,使越王无疆二十万水陆大兵调头,去齐适楚,自投死路;仪到西秦,先佐秦君以一国之力退六国之军,继而亲引大军,翻山越岭,深入不毛,于一年之内灭巴服蜀,平定西南数千里边陲;仪去秦至魏,使师弟庞涓陷赵于绝地,拔其邯郸,今又伐韩,郑城、阳翟两处城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皆是武卒营帐。敢问大王,仪之舌长可过三尺?”
????想到自己方才轻蔑之言,宋偃的头低下去了。无论如何,张仪所言不虚,所列无不是他所熟知的。
????“不瞒大王,”张仪话锋一转,“旬日之前,仪在郑城脚下,庞涓帐中,与庞涓谋议大王,庞涓对王在前番伐赵中暗助齐人一事颇多微词,扬言攻下郑城后就兵发睢阳,亲口问问大王,魏国究竟于何日又因何事开罪于大王,是仪适时插上一言,这来睢阳与大王先行沟通。”
????经张仪一番连蒙带吓,外强中干的宋偃气势顿无,连连拱手道:“寡人无知,敬请张子赐教!”
????“赐教不敢,仪有几言正告大王,无论是齐人还是楚人,都在觊觎大王座下这片宝地,大王坐在刀山之尖,却不自知。十年之前,昭阳伐楚,齐人施救,非为救大王,是不想让楚人染指宋地;之后越兵加齐,昭阳趁机再次举兵伐宋,是庞涓出兵,击败昭阳,方才保得宋地完全;今日又是,庞将军伐韩,昭阳发兵六万,名为救韩,却屯兵于苦县。至于齐人,仪就不说了,前番齐人攻我,大王借道,当是谋取襄陵。然而,道借了,大王的襄陵呢?齐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只为应对大王,却以主力攻我大梁。大王扪心自问,四邻之中,真诚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迄今无恙,是因为大魏十万武卒在后鼎持。大王若是视而不见,自恃无知,楚、齐之兵再生异心时,庞将军怕就…”张仪有意顿住。
????“不不不,”宋偃听得额头汗出,急拱手道,“敬请张子转告庞将军,就说宋偃谨听张子、庞将军,唯张子、庞将军马首是瞻。”
????“大王应谢的既不是仪,也不是庞将军,而是魏王。”
????“对对对,是魏王!敬请张子转呈魏王,就说宋偃糊涂,自今日起,宋偃唯魏王马首是瞻!”
????言讫,宋王传旨摆宴,与张仪饮至傍黑方止。
????张仪旗开得胜,哼着小曲儿回到馆驿,意外见到公子华恭候于厅。公子华传达过秦王问候,禀报说:“王上得知魏、韩陷入僵局,忧心庞将军粮草不济,再度调粮三万石,足够大魏三军食用数月。”
????“我王圣明。”张仪望空谢过,当下唤过从人,将秦王再度拨粮的喜讯做成急报,派探马火速通报给庞涓与魏王。
????“还有一事,张兄或许更感兴趣。”公子华压低声音。
????“华弟请讲。”
????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绢,张仪接过,细细一看,惊道:“五都粮草辎重督运吏员名单、途径、数额及抵达期限?牟辛?苏秦?”
????公子华点头。
????“如此机密,”张仪惊道,“华弟如何搞到这个?”
????“是你的苏兄提供的。”公子华淡淡说道。
????“苏兄?”张仪眼睛大睁。
????“不瞒张兄,”公子华诡秘一笑,“在下对你的苏兄可谓是了如指掌呢。莫说是这个册子,连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夜间共去四次茅房,在下也都知晓呢!”
????“啧啧!”张仪咂吧几下嘴,不可置信道,“两国开战,仓储堪称重地,苏秦监管粮草,必是深居简出,防护森严,敢问华弟,你是如何做到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