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樗里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樗里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道,“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君上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樗里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竟然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传秦王口谕,”樗里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万世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大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是以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樗里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呵呵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樗里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樗里大人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樗里大人说的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欲驰骋天下,就须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已看得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父、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父、荆叔他们纷纷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知足了。先生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点头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一头栽到地上。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的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道,“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
第二章开横局,张仪走魏国逼逐惠施
????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竟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
????娘家御兄驾临,紫云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红妆,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烹饪,做出满案菜肴,搬出陈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御兄面前,紫云不恃不骄,仍旧这般谦卑,张仪觉得面上有光,频频把酒举爵,踌躇满志。
????酒过数巡,惠王将话题扯到国事,盯住张仪道:“不瞒贤弟,愚兄此来,一是望望云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请问君上,是何大事?”张仪不太习惯这层新关系,仍旧不改称呼,直奔题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据探马所报,庞涓利用我南出谋蜀之机,整顿武卒,战力不亚于吴起之时。近闻庞涓调兵遣将,移师河东,临晋关外杀气腾腾,函谷关外人头攒动。”
????张仪微微闭目。
????“唉,不瞒贤弟,今日看来,是寡人做错事了。”
????“君上做错何事?”
????“一不该把曲沃、陕地拱手送给魏人,二不该让魏人守在临晋关。尤其是这临晋关,魏人加固河防,浮桥上不仅战车来往,即使牛车辎重,也是畅通无阻啊!”
????张仪深吸一口气。将临晋关留与魏人及归还曲沃、陕、焦三邑,退守函谷关,均是张仪为全力伐蜀所献的缓兵之计,惠王这么讲出,就等于是在责怪他了。
????“奇怪,”张仪眯缝起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庞涓与我讲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略顿一下,“难道是魏王…”再次顿住,陷入长思。
????“来来来,贤弟只管喝酒,”惠王呵呵一笑,举爵道,“六国纵军我且不惧,难道还怕一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魏罃不成?”
????张仪亦笑一下,举爵饮下。
????“贤弟可知中山相国司马赒其人?”惠王转过话头,扯到中山国。
????“臣略知一二。司马赒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袭父职而为中山大夫,因才具晋升宫尉,掌管禁宫,之后不久,乐池亡故,司马赒入驻相府,辅助中山君称王,因功受封蓝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驾崩,其幼子继位,司马赒作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是哩,”惠王点头道,“中山弱小,向来不惹赵国,近日却传闻两国不睦,边界时有冲突发生。寡人怀疑,其中或与魏人有关。据细作探报,司马赒府中常有魏客来往。”
????“说到中山,”张仪应道,“臣听闻一则小说,君上可愿一闻?”
????“贤弟请讲。”
????“说是当年赵简子围猎中山,一狼突围,求救于东郭先生,先生悯其怜状,囊之,骗走简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过,设计复置狼于囊,杖毙之。”
????“这…”惠王挠挠头皮,笑道,“嬴驷愚钝,这则小说有何玄虚,还望贤弟详释!”
????“呵呵呵,”张仪亦笑一声,“不瞒君上,这则小说是贾舍人载臣由赵至秦时途中所讲,原为解闷。臣初闻时,也是不解,求问贾兄,贾兄是赵人,一语道破玄机。”
????“玄机何在?”
????“在于观照了赵国与中山国的玄妙之处。”张仪将案上菜碟重新摆放,指碟道,“君上请看,这是赵国,这是中山,这是魏国,这是韩国。赵国从地缘上分为两块:一块在太行之东,邯郸为东都;一块在太行之西,晋阳为西都。太行纵列南北,山高谷深,无路可通,太行八陉,赵仅据守其一,滏口陉,但此陉西端,韩人占据上党大部,赵人不能独享此陉。东西二都之间,另有一陉,就是井陉,却在中山人手中。中山于赵,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中山东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泽等数水相连,易守难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战,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赵人借道,欲使二者相争,好从中取利。魏得中山,赵人不快,暗助中山复国。魏与中山反复争夺,赵人…”
????“嬴驷晓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断他道,“中山狼当指中山国,赵简子围猎中山狼,指赵欲吞噬中山,东郭先生当是魏国,只是…那个智者所指何方,还请贤弟点拨!”
????“君上性子急了,”张仪笑道,“东郭先生不是魏国!”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爱,赵屡伐中山,屡受挫,因为总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赵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说讽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纳闷了,“赵与中山之争,不能没有魏人。不会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这小说之外了。魏灭中山,赵助中山复国,魏复伐中山,赵人再助中山,赵人自认为有德于中山,岂料中山人并不领情。中山迎战魏国时,赵人觉得时机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时,占据石邑,控制了梦寐以求的井陉塞。在赵助中山赶走魏人之后,中山人却要赵人交还石邑,赵人不肯,中山人于是变脸,袭击赵人,夺回石邑,更将赵人一路赶出南易水。赵人皆骂中山人忘恩负义,在此小说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气:“那个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编此小说之人。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国,自成一门,消息灵通,可谓无所不晓,专以解说列国趣闻为事,能在片刻之间,将小道所得之各类传闻变成有趣故事,他们统称为小说。小说也即道听途说,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还有一分呢?”
????“应该就是推演了,小说门个个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于以此生彼,类推其余,能将真的讲成假的,假的讲成真的,凡事到他们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听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呵呵几声,拱手道,“嬴驷受教了!贤弟呀,甭扯这些小说了,咱们还是回到正事。这些日来,寡人总觉得这里面大有可为,但门在何处,如何破门,嬴驷尚未理出头绪,甚想听听贤弟妙论。”
????“君上,”张仪显然已经思考成熟,“综合判断,秦人是时候东出了!”
????“如何东出,贤弟可有妙策?”
????“横魏,联中山,制赵。”
????“此棋甚好!”惠王闭目思考一时,点头道,“只是,第一子该落何处,贤弟可有考虑?”
????“臣请辞相。”
????“辞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君上,横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庞涓。能制庞涓者,非臣莫属。”
????惠王缓缓举爵,饮毕,看向张仪:“贤弟,此事重大,容为兄斟酌几日,再行定夺。”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宫中,前思后想一宵,晨起召来樗里疾、公子华,将张仪之谋略述一遍,半开玩笑道:“相国此举,莫不是为了逃避紫云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华笑应道,“听阿妹说,这些日来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琴瑟和合哩。”
????“是哩,”樗里疾亦出一笑,拱手应道,“据臣所知,相国志在一统天下,破六国合纵,今壮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话,当即召来张仪,君臣四人就张仪之策商讨半日,议定详细方略。三日后大朝,张仪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相印,惠王竟然意外允准,让樗里疾代行相国府事。
????百官震惊。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悉数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军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面色阴沉。
????白虎的几案前一字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有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封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账,”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有甲片由铜条贯串制成。单套甲胄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更是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岁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似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这次朝会上,他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没想到竟然是用来针对他这个恩公的。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又有何干系?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太子是个傀儡,朱威为人实在,真正的主谋毫无疑问是惠施,而惠施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字,更不会说错一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儿子白起在演枪,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身形精瘦,显得稍稍细长。手中之枪是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小白起舞起来略是吃力,但习练多日后,他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了。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近,一边鼓掌,一边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军礼道:“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好呢!”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枪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串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紫檀精削而成,外圈钳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更是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无可比拟!”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枪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二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请义父赐教!”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难;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义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里,”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兴奋地说,“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的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道:“是哩,你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这在何处,义父正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道:“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莲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膑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安排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泄火,脱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的是庞葱。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有人求见!”
????“不见!”
????话音落处,门被推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庞兄,”张仪拱一拱手,半是调侃道,“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嗬!”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了!”不待让位,张仪乐呵呵地在他对面几案席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摆酒,在下肚子在谋反了!”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哪能没来呢?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还成为秦国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如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更是敬服。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道,“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刚好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道,“在下此来,不是让庞涓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将相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吁出,一字一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赵国!”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有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只好有意识地缓缓走动,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但身子仍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陛下了,凑到跟前,“奴婢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急了。”
????“想什么了?”
????“奴婢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奴婢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奴婢也有淳于子修来的他心通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奴婢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奴婢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奴婢这也提个奏本。”
????“哦?奏吧。”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花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哩。”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愿意想呀,可…”
????惠王摇摇头,顿住话头,用力起身。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主仆二人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到门口,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带着二人沿林荫道直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的仅只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花了,这是哪一个?”惠王揉眼问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奴婢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惠王宣庞涓入见。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外面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道,“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仪,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道。
????“鬼谷张仪?”惠王惊道,“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吁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想与大王私谈。”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就是此话,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上,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