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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有过你张小娴

_15 张小娴(现代)
  「你去叫她不要走,她会听你的。」我跟宇无过说。
  宇无过摇头:「没用的。」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宇无过抬头跟我说:「是不是很荒谬?我没想过会给人揭发的,就好象那些服用类固醇的奥运选手那样,竟没想过会给人揭发,只想到胜利。我在报馆工作时收到那个人的小说,看了一遍,双手在抖颤,为什么我写不到?那时我没打算抄袭他的,我去了美国,又从美国回来,再写一本书,还是不行,偶然在抽屉里发现那个人的小说,我想或许不会有人知道——」
  「你根本用不着这样做。」我说。
  「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我要成功,那本书真的成功了,比我任何一本书都成功,但我并不快乐,其实我并不想它成功,它的成功证实我失败。」
  我明白他那时为什么对新书的成功一点也不雀跃。
  「如果那本书不成功就不会有事。」宇无过苦笑,「至少徐玉不会离开我。」
  「你就眼巴巴看着他走?」
  「是我辜负了她,如果我知道开出版社和出版这本书的三十万是她用那个方法赚回来的,我一定不会抄袭别人的作品。若我是她,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宇无过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我不能看着她走。」他自己走了。
  「周蕊,你来帮帮我。」徐玉在睡房里叫我。
  我走进睡房,告诉徐玉:「他出去了。」
  徐玉把几件衣服塞进一个手提袋里。
  「你要去哪里?」我问她。
  「回家,回去我自己的家,跟我爸爸妈妈住。」
  徐玉掏出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
  「你真的想清楚?」我问她。
  「他是骗子。」徐玉含泪扑在我的肩膊上。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肩膊安慰她。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离开。」她提起行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等一会。」
  徐玉走出露台,在晒衣架上摘下一个粉橙色的喱士胸围,是我卖给她的。
  「忘了这个。」她把胸围塞在手提袋里。
  我送徐玉回家,她妈妈对于她突然回家感到有些意外,但她已经见惯不怪,徐玉也不是头一次从同居的男朋友家中搬回来,只是这一次,她离开得太久了,大家没想到她会回来。
  「代我向游颍说声对不起。」徐玉送我离开时叮嘱我。
  傍晚的气温好象比黄昏时更低,我在街上等计程车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冷得浑身发抖,鼻水不断淌下来。这种天气,怎么可以没有男人?真是失败!如果让森抱着,一定很暖。
  回到自己家里,我匆匆弄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了两口,觉得味道怪怪的,原来那一包面已经过期半年。
  我听到有人敲窗的声音,难道是游颍?我挪开那幅砌图,站在窗外的竟是唐文森,摄氏只有六度的气温下,他穿着大衣站在窗外。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应该打开窗还是用砌图挡着那一扇窗。森在窗外等我的回音,我看到他给冷风吹得抖颤,不忍心要他站在窗外,我打开那一扇窗。
  「我经过这里,看到这幅砌图,原来你真是住在这里。」他高声在窗外跟我说,口里冒着白烟。
  我把砌图放在窗外,犹如把一个钱币掷入许愿泉里,我日夕企盼的,是他偶然有一天在窗外经过,看到这一幅他为我砌的「雪堡的天空」,知道我住在里面,然后敲我的窗,就是这样罢了。这一刻愿望成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让他进来。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我。
  他瑟缩在风里,恳求我接纳他。我想他抱我的时候,他竟然真的出现。
  「是二楼B座。」我告诉他。
  我站在屋外等森,他上来了。
  「进来坐。」我跟他说。
  「你就住在这里?地方太不象样了。」他好象认为我受了很大委屈。
  「这是我所能负担的。」我说。
  「外面很冷。」他拉着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一直冷到我心里去。
  「我去倒一杯热茶给你。」我松开他的手。
  「谢谢你。」他说。
  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跟对方说过「谢谢」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变得很理所当然而又陌生。
  我倒了一杯热茶给他。
  「你怎会走这条天桥的?」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条行人电梯,今天晚上突然心血来潮,想不到……真是巧合。我看到这幅砌图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好吗?」我问他。
  「你仍然挂着这条项链?」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项链。
  「不要说了!」我突然有点激动。
  「你不喜欢我来吗?」他内疚地问我。
  「我好辛苦才摆脱你。」我说。
  「我留给你的就只有痛苦吗?」他难过地说。
  「带给你快乐的那个人,就是也能带给你痛苦的人。」
  他望着我不说话。
  「那张支票你为什么迟迟不拿去兑现?」我问他。
  他打开钱包,拿出我写给他的那一张支票:「这张支票我一直带在身上,但我不会拿去兑现的,如果我这样做,我会看不起自己。」
  「那我会把这笔钱从银行拿出来送到你面前。」
  「我不会要。」
  「你不要的话,我会将这二百八十万拿去你公司要你替我投资一只风险最高的外币。」我赌气说。
  「我一定可以替你赚到钱。」他说。
  我给他气得发笑,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很挂念你。」
  「是吗?」我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回到我身边好吗?」森抱着我,用他的大衣把我包裹着,我觉得很温暖。
  「不要这样。」我推开他,「我回到你身边又怎样?还不是象从前一样,偷偷摸摸地跟你见面?我不想只拥有半个人,你放过我吧。」我退到床边。
  森走上来,抱着我,吻我,把我推在床上,我很想跟他接吻,但又不想那么轻易便回到他身边,我紧紧闭着嘴唇,装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抚摸我的胸部,我把他推开。
  「不要这样。」我站起来说。
  他很沮丧。
  「你走吧。」我狠心地说。
  「你还爱我吗?」他坐在床边问我。
  我的心在流泪,我故意要令他难受,谁叫他在这一刻还不肯说会离婚?只要他现在答应离婚,我会立即接受他。我要得到他整个人,过去我太迁就他了,他知道不离婚我也会跟他一起。
  我想说不,但我说不出口,为了报复,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很失望从床上站起来,沉默不语。
  为什么他还不肯说离婚?他就不肯说这句话?我不会告诉他我爱他。他明天一定会再来,明天不来,明天的明天也会来。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他会再来的,只怕他再来的时候,我无法再拒绝他。
  森站在那里,等不到我的答案,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扑到床上,哇啦哇啦地哭起来,他还是头一次问我爱不爱他。
我整夜都在想他。
  第二天,在内衣店里,我完全提不起劲工作,我疯狂地挂念他。他偶然在我的窗外经过,那就是缘分,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
  下午,有一名自称是绿田园职员的李小姐打电话来说:「是周蕊小姐吗?我特地通知你,你助养的那头小牛出生了。」
  我助养的小牛?
  「我没有助养小牛。」我跟她说。
  「你认识唐文森先生吗?是他替你助养的。」
  我决定去绿田园看看,地点在鹤数,第二天早上,我坐火车去,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森为什么会替我助养一头牛?
  到了绿田园,那位李小姐带我参观,那里有很多牛,属于我的那一头刚刚出生的小牛正在吃奶。
  「你可以为它起一个名字。」她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她。
  「唐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新界有很多黄牛,老了没人要,在马路上流浪,经常给汽车撞倒,我们向农夫买了那批牛回来,让它们耕田。但有些牛是不会耕田的,为了饲养它们,我们让市民助养,牛就不用再流浪了。这个计划推出之后,反应很好,助养黄牛要排队,去年十月中,唐先生来申请助养一头黄牛,由于所有牛已给人助养了,所以他要预订母牛肚中的小牛。他说这是送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十一月三日那天要带她来看看怀孕的母牛,但那天你们没有来,后来唐先生又打过电话来,说小牛出生的时候就通知你。」
  原来森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头小牛,怪不得那天他说要我去看。我对那一头正在喝奶的小牛突然有了感情,蹲下来用手扫它的肚子。
  「还有这一幅地也是你的。」李小姐指着我面前一幅用竹竿围起的地,「可以种菜。」
  「他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他说要送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给你,这份生日礼物也真够特别。这幅地很适合种瓜菜,唐先生说你们要开一间法国餐厅,自己种瓜菜不是很方便吗?」
  我为那头小牛起名雪堡。
  爱一个人,是你必须有一点儿恨他,恨他令你无法离开他,森就是我恨的人。
  离开绿田园,天气仍然寒冷,但阳光灿烂,我的心很暖。森真的有想过和我一起开一间餐厅的。我在火车上盘算我们该在那块耕地上种什么菜,可以种红萝卜,那么即使我们的餐厅还未开始营业,也可以卖给郭笋做红萝卜蛋糕。
  回到内衣店时是下午三时三十分,我很挂念森,我再没有需要否认我对他的爱,终有一天,他会给我名分的,即使等不到,那又怎样?我想告诉他,关于他的问题,我有答案了,我从前、现在、将来也爱他。
  我提起勇气传呼他,他没有覆电话给我,三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都过去了,我传呼了三次,他就是没有覆我,办公室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是不是不再理我?他以为我不爱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下班后,我回到家里,坐在窗前,我想,或许他会突然出现。窗外越来越静,已经是晚上十一时多了,我再一次传呼他,他还是没有理我。他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整夜没有睡过,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打电话给我,如果传呼机坏了,他也应该打电话到传呼台查一查呀。
  下班后,我打电话到公司找他,一个男人接电话。
  「我想找唐文森先生。」我说。
  「找他?」那个男人的声音好象有点问题,「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姓周。」我说。
  「周小姐吗?我姓蒋,是唐先生的同事,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事情很不寻常,「是不是他出了事?」
  「出来再谈好吗?在我们公司楼下的餐厅等,你什么时候到?」姓蒋的问我。
  「我五分钟就到。」我说。
  我放下电话,连忙关店,森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听他提过那个姓蒋的叫蒋家聪,是他的同事和好朋友。
  我匆忙赶到餐厅,一个男人向我招手。
  「你是周小姐吗?」他问我。
  我点头。
  「请坐。」他说。
  「唐文森呢?到底是什么事?」
  他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事?」
  「阿唐他死了。」
  我不太相信我听到的说话。
  「他昨天午饭后回来后如常地工作,到大概三点多钟吧,我发现他伏在办公桌上,以为他打瞌睡,到四点多钟,我发现他仍然伏在办公桌上,上去拍拍他,发现他昏迷了,我立即报警,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冠心病,这个病是突发的,事前没有任何迹象。他在送院途中已经死亡。」
  「不会的,是他叫你来骗我的,他怕我缠着他!是不是他太太派你来的?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心脏病!」我骂他。
  「他是突然死亡的。」
  「不可能的。」我拒绝相信。
  「我也不希望是事实,但我亲眼看着他被抬出去的,他被抬出去的时候,身上的传呼机还不停地响,做我们这一行,心理压力比谁都大,四十岁就应该退休了。」他黯然。
  「我不信你!」我哭着说。
  「今天报纸也有报道,可能你没有留意吧。」
  「是哪一份报纸?」
  他把一份日报递给我:「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在新闻版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被救护员用担架床抬出大厦,外汇公司高级职员工作中暴毙,死者名叫唐文森——
  我流不出一滴眼泪。
  「阿唐跟我提过你跟他的事,他以前说过,如果他有什么事,要我通知你,他怕你不知道。他是个好人。」蒋家聪哽咽。
  我哭不出来,我的森竟然死了,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看到他在窗外,他敲我的窗,在寒风中敲我的窗,只是一天前的事。他走的时候,也在我窗前经过,他是活生生地走的。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好吗?」蒋家聪问我。
  「不用了!」我想站起来,却跌在地上。
  「你没事吧?」他扶起我。
  「我要回家。」
  「我送你回去。」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事找我。」蒋家聪放下他的名片,「要不要我替你找你的朋友来?」
  我摇头。
  森死了,他临死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爱我吗?」他期待着我说爱他,我却冷漠地没有回答,我想向他报复,我想他再求我,我想他答应为我离婚,我以为还有机会,以为他还会找我。我以为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明天的明天……我真的痛恨自己,我为什么对他那样冷酷?他以为我不再爱他,他死的时候是以为我不再爱他,我太残忍了,我为什么不留住他?他被抬出去的时候,传呼机不停地响,那是我,是我传呼他。我没有想过我们是这样分手的。我们不可能是这样分手的,他正要回到我身边。
  深夜,家里的电话响起,我拿起听筒。
「喂——是谁?」
  听筒里没有传来声音。
  「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我。
  「是谁?」我追问。
  我觉得是森,是他在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我。
  「我爱你。」我对着听筒说出我还没有对他说的话。
  那个人挂了线。
  我是在做梦还是森真的从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我?
  我抱着电话,电话一直没有再响起。
  天亮,我打电话给蒋家聪。
  「我想看看他。」他说。
  「这个有点困难,尸体在殓房里。」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尸体」来形容森,是的,是「尸体」,在短短两天内,他变成「尸体」。
  「我要见他,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说。
  「不是吧?」他吓了一跳。
  「请你想想办法。」我哀求他。
  「他的家人准备在下星期三出殡。」
  「在哪里?」
  「他太太会出席,如果你在灵堂出现的话,不太方便。」
  「我要去。」我说。
  「这样吧,」姓蒋的说,「在出殡前夕,我找一个空隙,让你见见阿唐最后一面,好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星期二下午,我打电话给蒋家聪。
  「是不是可以安排我见一见森?」我问他。
  「晚上八时,在我公司楼下等,好吗?」他说。
  我在七时十五分已经到达,我想尽快见森,我曾经在这里等他,看着他出来,他不会再在这个地方出现了。
  蒋家聪在八时正出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他说。
  「为什么?不是现在就去吗?」
  他沉吟了一会。
  「你无法调开他太太,是不是?」
  「对不起,阿唐昨天已经出殡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是说明天啊!」
  「是突然提前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小姐,阿唐的太太不会离开灵堂的,他的家人也会在那里,你何必要去呢?你受不住的。」
  「原来你是故意骗我!我不应该相信你!」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我竟然无法见到他最后一面。我连这个权利都没有,我是一个跟他睡了五年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扯着蒋家聪的外套,我恨死他。
  「周小姐,我只是不想你难过,阿唐也是这样想吧?人都死了,见不见也是一样,如果在灵堂发生什么事,阿唐会走得安乐吗?」
  「他的坟墓在哪里?我求你告诉我。」我哀求蒋家聪,他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
  「他是火葬的。」他说。
  「火葬?为什么要火葬?」
  他们竟然连尸体也不留给我。
  「骨灰呢?他的骨灰呢?」我问蒋家聪。
  「放在家里。」蒋家聪说。
  放在家里?那我岂不是永远也不能见到森?见不到最后一面,见不到尸体,也见不到灰烬。他就这样灰飞烟灭,不让我见一眼。
  「对不起。」蒋家聪跟我说。
  我没有理会他,我早就不应该相信他,如果森在生,知道有人这样欺负我,他一定会为我出头的。
  我回到以前的家。
  郭笋来开门。
  「周小姐,是你?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差。」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我走进屋里,这里的布置和以前一样。我和森睡过的床依然在那里,我倒在床上,爬到他经常躺着的那一边,企图去感受他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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