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哦!”岑仲伯发出嚎叫一样的惊叹,让放学出校门的好几个学生都看了一眼,他们发现发出惊叫的居然是岑仲伯,收起他们的白眼匆匆忙忙走了。
袁青山站在那里,跟余飞笑了一个,余飞说:“袁青山,又长高了,你还要不要我们这些男的活啊?”
袁青山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余飞这句话深深戳到的,正是她的痛处。
岑仲伯在旁边猛地拍了她的脑袋一下,说:“没事!我还活起在!”
“对的,你们配嘛。”余飞说,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袁青山没有笑,从走过来开始,她一直在观察张沛,分班了以后,她觉得张沛离她越来越远了,训练的时候他也很少和她说话,上星期有一天袁青山鼓起勇气去对张沛说:“张沛,星期天我妹说想去你们家看漫画。”
她为自己的这个小阴谋感到不齿,因为她把妹妹抬了出来,张沛一向对袁清江是最好的,最有哥哥样的。谁知道张沛说:“这个星期我们家有事。”
她看着张沛站在那里,浑身别扭,皱着眉毛看着BB机。
她忽然灵光一闪,想到:那个时候张沛是跟岑仲伯一起和余飞闹翻了的。
她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忽然看到乔梦皎和黄元军一起走出来了——黄元军读高三了,下课总是比较迟,乔梦皎每天都去高三等他。
他们两个走出来了,离得很近,乔梦皎走路,把书包放在黄元军的自行车框里。
他们很难不注意到门口这一堆人,乔梦皎看见余飞了,袁青山认为她可能刚刚在一班就看见了,她咬着牙往前走。
“乔梦皎。”余飞终于给她打了招呼。
“哦。”乔梦皎站住了,回答,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余飞回来啦?”倒是黄元军跟余飞打了个招呼,他们分别是曾经叱诧风云的平乐一小青龙帮和斧头帮帮主。
“嗯。”余飞说。
“我们先走了,你们好好玩。”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黄元军开口说。
“一起去嘛。”余飞最终还是说。
“不去了,我们高三下午还要补课。”黄元军说。
乔梦皎就跟在黄元军后面走了,她一直没抬头,甚至没有跟袁青山打招呼。
袁青山看着她离开的样子,忽然发现她写的那棵树不就正在他们头顶上吗,此刻,袁青山发现了那树的美,它的枝叶都心无芥蒂地展开来,是那样悲伤。
“以前,乔梦皎最喜欢在这等我。”余飞忽然说,他转头看乔梦皎离开的方向,没有人看见他的表情。
——不只袁青山,大家都觉得余飞变了,他那身从来没有被理顺过的毛终于顺了。但袁青山还想到了另一个小秘密,那就是,乔梦皎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发现了校门口这棵树的美呢?
几个童年的伙伴都站着,失散了的失散着,余飞说:“走嘛!去唱卡拉OK,顺便吃麻辣烫,我请客!”
他们就出发了,余飞和岑仲伯走在最前面,何斌拉着陈倩倩,张沛落在后面一点的地方,袁青山走在他身边。
把国学巷走到头,然后往东门外的方向走一点,就到了平乐镇著名的音乐茶座一条街,现在是白天,还不是很热闹,黑洞洞的铺子外面零星有几家卖烧烤的在坐生意,狗都在路边睡觉,二楼上的窗户也都关着,外面晾着一些刚刚洗了的浴巾和女人的内衣裤。
余飞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家叫做“夜来香”的音乐茶座,他带着大家走进去,一个小妹正在扫地,余飞说:“唱歌!”
他们坐下来,灯亮起来了,中间的彩色灯球转起来,屏幕亮起来了,啤酒和可乐都开上来了,烧烤也从外面烤进来了。余飞倒了一杯酒,第一杯举给了张沛,他说:“今天要谢谢张沛来,以前的事情不说了,我们还是好兄弟!”——说完,一口干了。
张沛说:“我不喝酒哦。”
“喝可乐一样的。”余飞大方地说。
张沛就倒了一杯可乐,也干了。
岑仲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来,余飞,我跟你喝!”
余飞笑嘻嘻地说:“岑仲伯现在不得了了,整成大哥了啊!”
岑仲伯说:“锤子你说这些洗刷我嘛!”
——两个人也干了。
陈倩倩最先点歌唱了,其他几个人开始喝酒吃烧烤,袁青山坐在角落里,握着自己的那杯可乐,余飞说:“袁青山去点歌唱嘛。”
袁青山说:“我知道。”
余飞就不管她了,一个劲跟张沛他们说话喝酒。
倒是岑仲伯给袁青山拿了几串烤肉过来,他说:“袁青山,吃肉嘛。”
袁青山说:“不吃。”
“给我个面子嘛。”岑仲伯继续。
“凭什么要给你面子嘛。”袁青山跟他斗嘴。
“给你说,”岑仲伯靠过来,贴得袁青山很近,小声说:“今天是我过生。”
袁青山大吃了一惊,说:“爬哦!”
岑仲伯露出不满的神情,他说:“小声点,我没跟其他人说。”
袁青山看着岑仲伯,她忽然想大笑几声,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他,她说:“生日快乐。”——她说出了这句话,眼睛竟然要湿润了。
还好屋子里面并不明亮,岑仲伯没有发现袁青山的表情,他只是固执把手里的一把肉递给袁青山,说:“给我个面子吃点嘛。”
这次袁青山吃了。
一群人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张沛的BB机响了好几次,他看了一下又放下来,余飞说:“什么事情啊?”
张沛说:“没事。”
他刚刚说完,BB机又响了,他终于站起来,说:“我去回个电话。”
他就出去找公用电话了,袁青山看着他出去了,就想站起来跟他去看看,但是她最后还是坐定了。
她低下头,藏在黑暗里,看他们继续唱着情歌。余飞的歌到了,他站起来唱,是那首他们小学时候很流行的,余飞唱到高潮部分,格外忘情,他像一头受伤的狼那样,嚎着:“我对你爱爱爱不完……”
就在这时候,袁青山看见有个男人搂着一个女人从大厅后面走了出来,两个人说说笑笑从余飞身边过了,余飞看见了那个人,他忽然变得手足无措了,一下子没了声音,只留下伴唱放着高潮部分的乐曲。那个男人也就看了余飞一眼,他一看,就认出了余飞,他说:“小余,唱歌耍啊?明天上班不要迟哦!”
余飞说:“好。”——他的表情还从没有那么难看过。
就在这个时候,张沛走了进来,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他说:“爸,你怎么在这哦?”
——那个人就是张俊,他一副老板打扮,他那匆匆从身边女人肩膀拿下来的手上,戴着一个明晃晃的大金戒指。
从头到尾,袁青山都没有机会站出来,叫张俊一声张叔叔。张沛在他们面前把BB机摔了,他说:“你自己看下,里头都是我妈呼我的,你是不是真的要把她整疯嘛!”
张俊放开那个女人,拉着张沛,说:“走,跟我回去说。”
张沛死站在那,说:“我不回去!你们两个回去说清楚了我再回去!”
“跟我回去!”张俊火了,大喊了一声,拉着张沛就走了。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站了一会,上楼去了。
其他的人都没说话,放完了余飞的歌,又开始放《万里长城永不倒》,那首歌是张沛点的,就继续放了下去,这些人里面,只有袁青山是见过以前的张俊的,她想起以前袁清江才来家里的时候,袁华每天都忙着照顾她,张俊就每天都一起接送他和张沛,好多次,她坐在自行车后面,听张俊一边唱歌一边骑车,他最常唱的歌曲,是《啊朋友再见》。
何斌终于说了句话,他说:“飞哥,这下怎么办?”
余飞一抹脸,说:“这下糟了,本来想勾兑一下关系,结果关系没勾兑到,肯定明天一上班就要被炒了。”
岑仲伯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努力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说:“哪有那么凶哦!”
余飞说:“你看嘛,我跟你赌!”
陈倩倩说:“刚才那个是张沛的爸啊?”
“废话。”何斌说。
陈倩倩说:“上次我还见过张沛他妈,长得还是多漂亮的嘛,你们这些男人真的是!”
“我又不会。”何斌说。
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说起话来,用话语填补了所有的空隙,陈倩倩阴阳怪气地说:“没事,你离北二仓库远点就是了,他们那个地方太阴了,都是出这些事。”
“袁青山,”陈倩倩说,“你们北二仓库的人是怎么搞的啊?”
“我们北二仓库的人怎么了?”袁青山莫名其妙的问,她的心情也变得很糟糕,语气有些火了。
陈倩倩感觉到了这怒火,她立刻让自己的怒火压过了她。
她尖声说:“你们北二仓库的人全部都是烂货!”
“哪个是烂货!”袁青山刷地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她一站起来,就把陈倩倩完全笼罩在了阴影里。
何斌见情况不对,就拉了一下陈倩倩,说:“你说啥嘛!”
“本来就是嘛!”陈倩倩越说越来劲,完全是个人来疯,“你们北二仓库的烂事说都说不完,以前你们那个陈局长,还有你妈,还有现在张沛他爸,不晓得还有好多!”
袁青山脑子嗡得一下,感觉一下耳鸣了,她说:“我妈?”
她看见陈倩倩张了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妈生了你就不知道跟谁跑了,谁不知道啊!”
袁青山看着她说出这些话来,她还没听懂她的话,她就看见岑仲伯熊一样站起来给了陈倩倩一巴掌。
何斌说:“你干什么啊!”他就去拉岑仲伯,但是他拉不动岑仲伯,岑仲伯狠狠把他的手挥开,说:“把你婆娘那张臭嘴管好点!”
——他就提着两个人的书包,扯着袁青山走了。
他们一直走,出了音乐茶座的巷子,走到了东门外,然后又走回十字路口——中途,他们路过了平乐一小的校门,周末的学校静悄悄的。他们一直到了十字路口,袁青山忽然说:“好像以前你们跟余飞他们闹翻那次也是因为陈倩倩。”
岑仲伯就转过头来看她,发现她的脸上竟然已经全是泪水了。
岑仲伯说:“那个疯婆子胡说八道的话你也信,哭个屁啊。”
袁青山摇摇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岑仲伯从书包里面翻了老半天,扯了一张作业本的纸给袁青山擦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明天我喊张沛打她。”
“凭什么叫张沛打。”袁青山说。
岑仲伯嘿嘿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人走了一会,走到了西门外面,岑仲伯说:“我们来这干什么啊?”
“我跟着你在走。”袁青山说。
他们站在路边,不知道去哪里,忽然看见钟老师带着他儿子走过来了,他看见他们两个,露出了了然的神色,说:“岑仲伯,袁青山,不好生读书嘛!”
岑仲伯说:“没什么事。”
“本来就没事嘛。”钟老师笑着走了,没给他们任何解释的机会。
两个人被这样一闹,互相看了一眼,袁青山终于笑了,她说:“这下完了。”
“唉!”岑仲伯翻了个白眼,他说,“在平乐镇走一百米不遇到个熟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他说:“我们去吃面嘛,我还没吃饱。”
“好,”袁青山说,“我也没吃饱。”
两个人去吃了一碗牛肉面,岑仲伯吃了四两,袁青山吃了三两。吃完了面,岑仲伯给了钱,他说:“今天我过生,我请你吃饭。”
袁青山说:“不,我请你吃,今天我也过生。”
岑仲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他接着居然马上露出了然的神情,他说:“那我们各给各的嘛。”
袁青山反而有点惊讶了,她说:“你就信了啊?”
“不然你怎么记得卡尔?马克思的生日呢!”岑仲伯吊儿郎当地说。
两个人把钱各自给了,他们走出来,袁青山觉得两个人站在路边的样子和吃面之前并不一样了。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就分别了,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告别的时候,岑仲伯说:“袁青山,生日快乐。”
袁青山说:“好。”
她回家去了,一边走,一边想到,刚刚那句生日快乐竟然是她记忆以来的第一句生日快乐。
从小她就没有过过生日,懂事了以后,她问袁华:“爸爸,人家都有生日,怎么我没有啊?”
袁华就说:“你自己去翻户口本嘛,我们家不过生日。”
袁青山就去翻了户口本,她这才知道了自己的生日。
户口本上第一页是袁华的名字,他是户主,再有就是袁青山了,她是女儿,中间那页应该写着她母亲名字的被撕掉了,后来为了给袁清江上户口,他们就拿着户口本去改,结果还被派出所的民警骂了一通,说:“哪个叫你把户口本撕了?户口本都是可以随便撕的?”
袁华就一直道歉,说:“小娃娃不懂事撕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袁青山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和父亲认真谈过母亲的问题,她只问过一次,说:“爸爸,我妈妈呢?”
袁华愣了一下,然后说:“死了!”
年幼的袁青山被这两个粗暴的字以及它们后面那恐怖的含义吓坏了,她从此没有再提过。
长久以来,在袁家,袁青山没有发现任何和她母亲有关的痕迹,没有照片,没有衣服,甚至没有一句话。
她走在路上,五月的天气应该是很暖的,但她忽然觉得寒毛倒竖,她并不觉得多悲伤,或者多绝望,她的母亲不见了,从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生活中就没有了这个人,袁青山在走在路上,她每走一步,就对自己说一次:“没事,别管她的事,她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回了家,回去的时候,袁华和袁清江已经吃完了饭,袁华说:“今天没回来吃?”
袁青山说:“在学校吃的。”
袁清江说:“今天以为姐姐要回来吃,爸爸做了好多菜哦。”
袁青山愣了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也没有去多想,就坐下来看电视,袁清江在做作业,一边做,一边看,她说:“明天去沛沛哥哥那玩嘛,我想看他的漫画。”
袁青山说:“他们家明天有事。”
袁清江嘟起嘴巴,不说话了。
袁华说:“吃不吃苹果?”
“不吃了。”袁青山说。
父女俩坐在那里,肝肠寸断,柔肠百转。袁青山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袁华忽然说话了,他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袁青山,大了,要懂事了。”
“哦。”袁青山说,她努力把眼泪都忍回去了,她不能哭,这一天是她满十六岁的生日。
谢梨花
我敢说,我们平乐镇的长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认识谢梨花,没有谁不是从她手里死了一回然后活过来的。
我已经忘了我第一次看见谢梨花的情景——那个时候的我还太小了,不足以去记忆。但我能够记得之后我一次又一次看见她的情景,而这些情景都基本相同,所以它们就重叠在一起,我想起谢梨花,就会想起这场景来,这就是我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情景。
这个情景是这样的:
一定是有很多孩子在哭,然后走廊上泛出的是浓烈的消毒水和葡萄糖水味道,我坐在走廊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往往是一个人。我强忍着恐惧,听见屋子里面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哭着出来了,坐在我旁边,继续发出抽搐,在那个千分之一的瞬间,会和我交换一个绝望的眼神。
接着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进去了,就看见谢梨花在那,按着一张处方笺叫我的名字,她又叫了一次,然后抬起头问我:“就是你啊?”
我说:“是。”
她就让我坐在板凳上,把我的裤子拉下来一点,然后她拿出一支新的针头,装在了从铝盒中拿出来的针管上,从药瓶子中抽出八百万单位的青霉素,给我抹上碘酒,用手按着我屁股上的几块肉,她的动作是那么均匀而平静,我的肉是那么僵硬,所以我难以分辨她到底是要打在什么地方,忽然,她就下手了,狠狠地,一下。
她把液体推入的时候,我就低头看着她,她的额头上已经有好几条皱纹,露出来的毛衣领子旧了,盘上头上的帽子下面露出的头发也变得有些灰,但是有一对很长的睫毛,像两朵怒放的心花。
我们沉默地对持,直到她把针拔了出来,她说:“好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然后扭掉把针头丢掉了,去看下一张的单子,她拿着单子,张口就叫出了下一个名字。
比起平乐医院的其他护士,谢梨花更像是个自动注射机,她的动作准确,简洁,推入液体的速度均匀有致,不浪费一秒钟的时间,她也从不和孩子说多余的话。
我相信不仅仅是我,所有的孩子都希望不要被分到谢梨花手上,但是事与愿违,往往我们越这样想,给我们打针的人就永远是谢梨花——到后来,平乐医院肌注科好像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的孩子的针都是由谢梨花来打了。
到最后,甚至发展为每次我爸骂我的时候都说:“你再闹嘛!我把你送到县医院去给谢梨花打针!”
实际上,不但是现在,在我出生以前,谢梨花就是我们镇上的风云人物。我妈给我讲了刚刚卫校毕业的谢梨花去平乐医院上班,穿了一条黄色连衣裙走过整个十字路口的情景,我妈说:“那个时候,我们镇上没有人敢那样穿!”
谢梨花是个护士,身材又十分标致,一时之间,给她说亲的人几乎踩平了她宿舍的门槛。但是谢梨花一个都没有答应。“心野得很!”——我妈如此总结。
那个时候的谢梨花在平乐医院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她是整个医院最小的员工,上到院长,下到看门的,都对她格外亲切。有一段时间,我们镇上的二流子们每天的娱乐就是在谢梨花上下班的时候守在十字路口,看她今天又要穿什么时髦的衣服来。“不知道哪个才服得住这个婆娘哦!”——小伙子们穿着拖鞋蹲在花台上,一边抽纸烟,一边看着谢梨花飘过了。
服住了谢梨花的人就是平乐医院骨科的医生彭永年,他也是整个平乐镇少女们的梦中情人,他高大,英俊,穿着得体,谈吐不俗,传说彭永年医生下班以后,总是喜欢在办公室阳台上吹一段笛子再回家。对我描述这让人神往的场景的人还是我妈,她说:“彭永年当年真的是一表人才,这么多年我都没再看到过那样的小伙子!”
——问题只有一个,彭永年不但有了老婆,而且孩子也刚刚满了一岁半。
但谢梨花就是被他服住了。
一有空,她就往骨科跑,中午吃饭,她也总是自告奋勇帮彭永年打饭,她还给彭永年写了好多封信,彭永年吹笛子,她就也跑去找了一个老师教她吹笛子。
“谁能挡得住谢梨花哦!”——所以说,彭永年不理她是不正常,理她才是正常。
彭永年就理了谢梨花,谁也不知道两个是好了还是没好,反正大家都看得见彭医生在和谢护士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格外迷人的笑容。
“最后他们就被告发了啊?”我听到这,就问我妈,故事总是应该这样发展的,社会舆论,棒打鸳鸯,特别是在我们众口铄金方都能说成圆的平乐镇乡亲们口中。
“没有。”我妈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最后他们闹翻,是因为彭医生的儿子。”
故事就是发生在有一天,彭医生的儿子生了病,他妈抱着她来注射科打针,给他打针的就是谢梨花,当时她一针扎进去,小孩就大哭起来,她一针拔出来,就看见屁股上面的血珠子开始一滴滴往外冒。
谢梨花拼命地给彭医生的老婆道歉,手忙脚乱地要给小孩止血。“但是人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嘛,何况看她不顺眼不知道好久了!”彭医生的老婆大哭起来,惹来了彭永年,他看见自己儿子和老婆哭成了一团,看见儿子屁股上青了的一大块,一张脸立刻就青了。
“两个人就翻脸了,其他人都说,‘这个谢梨花才歹毒的!’”——我妈说完故事,擦了擦嘴,洗碗去了。
我坐在那里,对着厨房喊:“然后呢?”
“然后就老了嘛,给她介绍的对象就变成了那些离婚的,死老婆的,还有娃娃的,以前她选人家,现在人家选她!”我妈妈在水流声里面说。
“然后呢?”我又问。
“还有啥然后,没然后了!”我妈洗碗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水放个不停。
“你吓得我不敢打针了!”我喊。
我妈也喊回来:“你不要乱生病,打啥子针!”
——但是过了几天,我就又感冒了。
给我打针的还是谢梨花,这次,我格外多看了她几眼,她看上去又老了一头,脸色很不好。她安安稳稳地给我打了针,突然说:“妹妹又长高了嘛。”
我吓了一跳,只能说:“啊。”
她说:“要注意锻炼身体哦,你好像经常感冒。”
我说:“好。”
走出注射科的时候,我又回头去看了谢梨花几眼,她已经在给下一个孩子打针了,我试着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光去看她,发现她已经老了。
谢梨花的死也极具传奇色彩,她在年终体检的时候忽然被查出了乳腺癌,并且已经是晚期了,还没等到春天,她就去了。
我们平乐镇上的二流子们就说:“看嘛!女的还是要结婚生娃娃才对,不然一对奶子都要闷出病来!”
谢梨花死了以后,我依然还是经常感冒,但每次去给我打针的就换成了其他年轻的小护士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我感冒了差不多七八次,把所有平乐医院注射科小护士的针给挨了个遍。
我最后终于发现,原来谢梨花的针是所有这些护士里面最温柔的。
【第九章】
事情好像是忽然之间就发生了。如果说有什么预兆,就是之前袁青山和袁清江一起下晚自习回来的时候,在北二仓库门口的小黑板上看到了贴出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永丰县粮食局分房小组成员名单”。袁清江去看了一下,她说:“都是当官的……咦?还有张叔叔的嘛!”
袁青山就也凑过去看,果然在上面看见了张俊的名字,她立刻就想起了几个星期前在卡拉OK的事来,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就算只是看见张俊的名字,她也觉得有些尴尬。她就拉着妹妹走了,说:“不关我们的事嘛。”
谁知道过了几天,袁华买来了两瓶五粮液,一条红塔山,他指着这些东西对袁青山说:“这个星期天跟我去张沛他们家一趟。”
袁青山吃了一惊,她当然明白这种事情叫做“送礼”,但她有点惊讶的是,袁华也会做这样的事情了,对象还是张沛的爸爸张俊。
其实她早就应该看出来了,前几天中午,张沛来他们家吃饭的时候,袁华就问:“沛沛,你爸爸最近好嘛?”
张沛愣了愣,说:“好。”
袁华丝毫没有发现袁青山在紧张地盯着自己看,他说:“星期天我想去看看他,你帮我问下他有空没。”
“好。”张沛说——从袁青山生日那天以后,他就经常来他们家吃饭,不然就在外面吃,袁青山知道他们家里的气氛肯定还是很紧张,洗碗的时候,她问袁华:“你到张沛他们家去干啥?”
“看一下他们嘛,好久没走动了。”袁华说。
袁青山想敲开父亲的脑袋,告诉他张沛他们家的那些事情,但外面张沛在跟袁清江讲数学题的声音阻止了他。
她最终没有告诉父亲张俊和陈琼芬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对现在的袁青山来说依然很难开口,直到袁华终于来对她说:“明天我们去张沛他们家一趟。”
“去干啥嘛?”袁青山不情不愿的说。
袁华说:“想不想住新房子嘛!”
——袁青山才把这一串事情联系了起来,她就说:“好嘛。去嘛。”
袁清江在一旁听见了,说:“我也要去沛沛哥哥家。”
袁华说:“小娃娃就不要去了。”
袁清江就瘪起了嘴,她说:“姐姐都去了,我也要去!”
她可怜兮兮的样子终于让袁华屈服了,他想起来以前张俊他们还住在北二仓库的时候两口子是很喜欢袁清江的。
九点四十多还没到十点,一家三口像做贼一样提着礼物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北二仓库的门,因为是星期天,好些人都还没起床,他们成功地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走到了大门口。
但守门的孙师傅早就起来了,看见袁华他们提着东西出去了,孙师傅说:“袁老师,走人户啊?”
“嗯。”袁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带着两个女儿走了。
他们走到大街上,袁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开始教育两个女儿:等会到了人家家里要乖,要喊人,要……
袁青山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那天的事情告诉父亲,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但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应该说:“张叔叔在外面有外遇了”或者说“陈阿姨在跟张叔叔吵架”,她权衡了好久,终于在走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说:“爸,张沛爸爸妈妈最近好像有点闹矛盾。”
“闹矛盾?”袁华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地说:“哪有两口子不吵嘴嘛!没事!没事!”
父亲的话不由地让她想到了母亲,想到她从陈倩倩那听来的母亲的那些事,她想问父亲:“我妈是死了还是跟人跑了?”——但她更加问不出口。
三个人到了熊家巷口子上,就能看见张沛家的房子了,二楼上的阳台伸出来,修了两个气派的罗马柱,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一些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