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山说:“你爸真的在这教过书啊?”
岑仲伯说:“听她扯。”
袁青山要回排球场拿书包,岑仲伯要回教室拿书包,两个人就分开了。岑仲伯说:“你跟张沛不要吵架了,屁大点事情。”
袁青山说:“我知道了。我开始又不知道他是因为这个跟我生气的。”
袁青山走在回家的半路上,就觉得饿了,她想起来中午自己才吃了两个馒头,她又想起来,中午她一不小心把袁华得罪了。她不由感叹起来,为什么自己老是莫名其妙得罪人呢。她一边想,一边笑,她想,明天一上学她就去找张沛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世上本无事的。袁青山深深地觉得了这个道理,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熟悉的小镇,这些道路上面散落着的都是她的回忆,细碎的,都过去了,在此刻都变得不重要了。
已经有人在吃饭了,她闻到那还是回锅肉的味道,她的口水就出来了。她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她知道父亲会在那等她回去,还有妹妹也是一样。
她不知道的是,她踩上去的路面上,还有别人的回忆,旧的,新的,将要发生的,未曾发生的,一个人的悲伤叠在另一个的欢乐上,另一个的恐惧又挨着别的一些洋洋自得,她的脚踏下去,它们就烟消云散了。留下来的只有镇上的路,从南街走过去,再往前走,就能直直走到北街了。
宣传员
我想我们镇没有人知道宣传员平时都在干什么,或者说他住在哪里,靠什么为生,叫什么名字——这些我们统统都不关心,就算有知道的人也不会去谈论,因为每次我们谈到宣传员的时候,一定是他又做出了某一件壮举的时候,我们镇的人就在茶余饭后说:“昨天宣传员又钻出来了!”——仅此而已。
每年总有几个时候宣传员一定会钻出来,雷打不动,一是春节,一是清明节,还有一个是国庆节。
到了正月初一那天,家家户户早上打开门,都能在门上看见宣传员帖的纸。
那通常都是一张白纸,质量低劣,上面打着诸如:“又是一年新春到,家家户户放鞭炮。辞旧迎新齐欢乐,勿忘防火与防盗”之类的句子,下面的落款总是端端正正的三个字:“宣传员”——我爸爸就会扯下那张纸,说:“又来了!”他看完上面的字,笑一笑,把它一团就能皱了,一皱就丢进垃圾桶了——不只如此,一夜之间,平乐镇每个院子,居民楼,街道的宣传黑板上也会帖上宣传员的宣传单,他每次都会写上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整整齐齐帖满小半个黑板。
那是我年幼时候的平乐镇留给我的几个谜题之一,就是宣传员是怎么在晚上把这些东西都帖到该帖的地方的呢?
到了清明,又是一番新的宣传攻势。宣传员的单子上写:“清明时节菜花黄,路上行人莫断肠,今年花谢明年开,花开时节君再来——宣传员。”
国庆时候,宣传员就会特地换上红纸,就是那种玫瑰红的纸,上面印着宋体的黑色大字:“欢度国庆!”然后下面照例有:“祖国大地换新貌,各族人民开口笑,五色神州展旌旗,七彩祥云也来朝——宣传员。”
宣传员总是像一个幽灵,忽然在夜里降临到了我们的小镇,留下了大片白色的遗迹,又消失无踪——但每年还是有一些时候,我们镇上的人会有幸见到宣传员本人,比如平乐镇各个学校新生报到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某个学校门口,穿着一套深蓝色的整齐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同色鸭舌帽,拿着一摞宣传单,发给进进出出的每一个学生。
我第一次真的看见宣传员就是在我小学二年级报到的时候,他站在平乐二小门口,站得笔直,看见我过来了,就走过来发一张传单给我。他长得和我爸爸差不多高,略略有些瘦,半个脸都遮盖在帽檐下,戴着一副眼睛,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我被他吓了一跳,反而是我爸爸说:“拿到嘛。”我就拿着了。
我打开来看,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青年人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宣传员。”
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著名的宣传员,我回头去看他,他和我们镇上的其他人不太一样,有一个挺拔的鼻梁,此刻,他正低头拿出钢笔在宣传单上写着什么,写完了以后,又立刻发给了下一个学生。
我爸爸把我的宣传单拿去看了,看完以后,跟我说:“看下人家说得多有道理,你还不好好读书嘛!”——说完以后,就把那张纸丢了。
我记忆中宣传员最为轰动的一次行动是在某一年的七月,那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我刚刚上了初中,我们学校居然要让我们上什么暑假英语补习班,我跟我爸爸抱怨了好久,我爸说:“别人都上了,你也要上,不然就落后了。”——于是一整个暑假我都耐着炎热去平乐一中学英语,那一天早上,我刚走到国学巷,就看见了宣传员的作品。
——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看了,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那是一条漫长的白色粉笔写成的小路,有路的一半宽,往前面看过去,竟然好像看不到头。
在我进巷子地方刚好是这个作品的开头部分,我看到标题是:“人人齐努力,建设新平乐——宣传员。”下面是洋洋洒洒可能超过了五千字的文章。我慢慢地往前走着,一排一排地看着,看着看着,我的好几个同学都从我旁边飞快赶过去了,并且叫我说:“快点,不要看了,有啥看头,要迟到了!”
我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看完了宣传员的那篇《人人齐努力,建设新平乐》,或者我就是我们镇上唯一看完的人,到现在,我也已经忘记了那篇文章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一句是:“合力建设起高楼,平乐夜夜闪霓虹。”——我记得那一句,是因为这句话唤起了我奇特的臆想,我想象着有一天我们镇上就会耸立起美国电影里面才会看见的摩天大楼,上面密密麻麻闪着彩色的霓虹灯,我们每个人都会穿着银色的太空服去上学——这个形象居然让年幼的我无比向往。
我想完这个,就去上学了,那一天我虽然迟到了,却学得格外认真。
那次事件以后,宣传员又做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每次他都在国学巷写,可能是因为这里来往的学生是最多的。到了初二的时候,我的一篇散文被学校推荐在县报发表了,我去报社拿稿费。永丰县报社在北街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巷子里面,我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报社在三楼,我上楼去,传达室的老头问我:“找哪个?”
我说:“来拿稿费。”——就在那时候,我发现那个人居然是宣传员,那个我们平乐镇十多年来神出鬼没,叱咤风云的宣传员。他坐在传达室里,穿着一件普通而肮脏的毛衣,没有戴帽子,头上的头发白了不少,紧紧帖着脑袋,看起来很久没有洗头了,他手上拿着一碗面在吃,半个嘴巴都是油。
我不敢相信,宣传员居然就在这里,他居然是这个样子的,他怎么能是那个挺直着腰板,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在传单上潇洒地签名的宣传员呢?
我低着头去拿了稿费又出来了,我不敢问报社的人他是不是宣传员,我没有再看传达室一眼,我听见他吃完了饭,正在大声地咳痰——我走到北街上,仔细地想了想,又觉得那个人不太像是宣传员,他可能就是另一个人。
那次之后,不知道是我再也没有去注意还是本来就没有了,宣传员出现的次数渐渐少了,到了高考前夕,我和我的同学有一次放学过国学巷,他忽然说:“你还记得到以前有个宣传员不?经常发些纸,在这里路上写粉笔字。”
我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我问我同学:“他现在到哪去了呢?”
“鬼晓得。”我同学说。
直到我爷爷去世了,我去埋他的时候,忽然在一堆坟里发现了这样一座,碑上面写着:“人生苦短几十载,个中滋味谁人知,忙忙碌碌走一遭,全心全意为人民。”隔了两行,又用更小的字像是落款一样写了一首:“清溪江水长,平乐永安康,走了袁青山,还有宣传员。”
我站在那,就又见到了宣传员,他应该还是那个挺拔的样子,站在那里发给我他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青年人是中国未来的希望!”
我们都大了,他却走了,我们依然对他没有任何了解,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我们。
【第七章】
从前一天晚上起,袁华就在不停地对袁青山说:“明天把妹妹带到一起去嘛。”
袁青山刚刚起来,正在穿衣服,袁华就又推开门走出里屋来说了:“等会把妹妹带去啊。”——袁青山刚刚把内衣扣好,还没来得及拉下毛衣,她大叫了一声,把毛衣拉了下来,瞪着眼睛看着袁华。
袁华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又说了一次:“等会把妹妹带去啊。”
袁清江在隔壁床上就这样被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转身又想继续睡,袁华走过去在她被子上打了一下,说:“清江,起来了,今天跟姐姐一起去,要给姐姐加油的嘛!”
“嗯。”袁清江应了一声,又闭了一会眼睛,才慢慢起来了。她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下楼去喂他的海狸鼠了,姐姐穿好了衣服,正在走廊上漱口,看见自己过去了,她说:“快点,我今天要早点去。”
“比赛不是下午吗?”袁清江一边拿牙刷,一边说。
“上午是张沛他们的比赛。”袁青山说。
袁华喂了海狸鼠上来,看见的就是两姐妹在洗手池边齐刷刷刷牙的样子。袁青山好像又长高了一头,参加排球队以来她的身体长得更开了,脸红扑扑的,健康得挑不出任何毛病。而袁清江也长高了一些,不只如此,她上个星期又考了一个双百分,现在她还没来得及梳头,头发披下来,显得整个身子又瘦又长,她转头看见袁华来了,把嘴里面的水吐了出来,问他:“欢欢和乐乐起来了?”
袁华说:“起来了,在窝里头跳来跳去的,看见我去可高兴了。”
袁清江就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有一瞬间,袁华觉得她已经彻底长大了,哪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
他的心又重新紧张了起来,他就又说了一次:“袁青山,把妹妹带起一起去啊。”
“知道了!”两姐妹都怪叫起来。
他看着她们笑起来的样子,忽然觉得眼睛发酸。
吃了饭,袁华一直把她们送到北二仓库门口,他说:“我给你们喊个三轮嘛。”
袁青山说:“不坐三轮了,走着去。一下就到了。”
“坐个三轮,坐个三轮!”袁华坚持着,他就冲到街上去大叫了一声:“三轮!”——立刻,就有一辆三轮过来了,他把两个孩子推上车,对车夫说:“到平乐一中。”——他一边说,一边给了两块钱,还让三轮车夫把顶棚拉起来了,这些动作一气呵成,袁华看着三轮带着他的秘密这样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早上八点过,街上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动起来了。北街出去就是到平乐镇的路,汽车站也在北门外面,经常会在这里看到一些外地来的人,他看了一会,没有发现那个人,他就进去了。
在三轮车上,袁清江说:“你觉不觉得爸爸这两天有点奇怪?”袁青山说:“就是,更年期来了。”“我真的觉得他有点怪。”袁清江说,“他是不是生病了?”
袁青山笑了起来,拍了下袁清江的脑袋说:“你呀,小说看多了!”
她们到了平乐一中,下了三轮,在校门口碰见了马一鸣,马一鸣匆匆忙忙地要进学校去,看见两姐妹,停下来跟她们打招呼。
“你今天不是要考试吗?”袁青山说。
“我们下午再考,上午先来给他们加油。”马一鸣胸有成竹地说,一边瞄着袁清江,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滑雪衫外套,有些旧了,他好像看到袁青山曾经穿过这件衣服,那时候还有很多人笑她穿起来像个企鹅。
“你妹今天也来看你比赛啊?”马一鸣问。
“啊。”袁青山说,跟袁清江说:“怎么不跟哥哥打招呼呢?”
“哥哥好。”袁清江礼貌地说。
他们三个往里面走,马一鸣一边走一边跟袁青山吹嘘他要考市五中的事:“五中专门有一个绘画班,招我们这种艺术特长生,我之前的画老师都看过了,觉得很不错,今天再去做个体检,考个专业,也就是走个过场,就算是没问题了。”
袁清江也在听他说话,她问姐姐:“姐姐,他要考哪里啊?”
“市五中。”袁青山说,“他要考艺术特长生。”
“哦!”袁清江崇拜地说,“哥哥肯定没问题,你的漫画画得那么好的。”
“下次我再给你画个彩色的!”马一鸣豪爽地说。
袁青山有点受不了马一鸣一直说话,就在这时候她看见张沛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已经穿好排球队的衣服,风风火火的。
“哪去?”袁青山问他。
“我妈来了,我去接她。”张沛说,已经跑过了他们。
“今天好多人来哦。”袁清江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说。
“今天是冠亚军决赛嘛,当然来的人多了!”袁青山说,他们走到运动场边,更是一派节日的景象,有一个中巴停在那里,把来参加比赛的别的学校的学生都拉来了,排球场旁边安上了铁架的看台的一些椅子,上面已经坐了一些人——在两颗桉树之间拉着一个红色的条幅:“第五届永丰县初中排球赛”。
袁青山看见男排的人已经在坐准备活动了,女排的队员们和他们在一起,她对马一鸣说:“你带到我妹,我去那边看一下。”
“没问题,你看嘛。”马一鸣带着袁清江去找位子坐了。
袁青山跑到自己的队伍里,听到钟老师正在凶神恶煞地说:“我们男排是传统强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哪个输了哪个就给我滚出去!”
小伙子们目光炯炯地,大喊了一声:“好!”
这声音激荡了在场所有年轻人的心,袁青山在找岑仲伯,发现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喝水。
“岑仲伯,”袁青山走过去,“你怎么还不做准备活动啊?”
“做了。”岑仲伯明显地往后缩了一下,低低地说。
“怎么啦?我等着看你扣球呢!”袁青山说。
岑仲伯终于抬起头看着袁青山,他完全是用看一个陌生人的表情在看她,眼睛红红的。
“怎么啦?”袁青山吃了一惊。
“昨天没睡好。”岑仲伯冷淡地说。
他又不说话了,低着头,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啪啪作响。
就在这时候,张沛回来了,袁青山问他:“他怎么了?”
“鬼知道,”张沛说,“早上来就这样。”
“喂!”他粗鲁地打了一下岑仲伯的头,说,“你怎么了?瓜啦?你今天不好好打小心读不到高中!”
袁青山知道张沛不是在吓他,岑仲伯的成绩并不是很好,而学校之前就承诺,如果得了第一名,排球队的主力队员全部免试升本校高中——“就是,岑仲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袁青山说,这话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要球你管。”岑仲伯说,他把水瓶丢到一边,站起来开始做准备活动。
袁青山和张沛对看了一眼,张沛很明显地翻了个白眼,他也转身走开了。
袁青山跟着张沛走,她问张沛:“你妈妈来了吗?”
“那。”张沛对着观众席呶呶嘴。
袁青山一眼就看见了陈琼芬,这个永丰县粮食局老局长的女儿,她穿着一件毛领的大衣,烫着一个很时髦的发型,坐在椅子上,正在低头翻她的BB机,她的额头下面,两条眉毛纹得又黑又细。
“你妈买BB机啦?”袁青山还没怎么见过这种高级的东西。
“啊。”张沛漫不经心地说,“她现在也帮着我爸做点生意,就买了一个。我爸说我上了高中也给我买一个。”
“哇。”袁青山应了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张沛说:“袁清江也来啦?”
“嗯,”袁青山看见马一鸣正亲热地跟袁清江说着话,“我爸非要让她跟我一起来。”
“马色魔今天不是去考试吗?怎么还在那?”张沛皱着眉毛说着马一鸣的绰号。
“他说他先来给你们加油。”袁青山说。
“算了嘛。”张沛哼了一声,他把户腕从一只手拉到另一只手上,拿了一个排球过来拍。
“袁青山!陪张沛练一下对垫!”钟老师的吼声传过来了。
袁青山把袖子挽起来和张沛垫球,他们配合得很好,球升起来又落下,节奏非常稳定,他们两个人都是队里的主力一传手。
比赛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先来的人找到位子坐下了,后来的就只有站着,或者到处闲逛。
袁青山和张沛垫得很悠闲,她用余光看见黄元军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毫无悬念地走过去跟岑仲伯说话了。
她听见黄元军热情的声音说:“土狗,我来看你比赛了!”
然后岑仲伯的声音像个炸弹一样炸开了:“土狗都是你喊的!”
袁青山被他吓了一跳,一个球没接住,张沛也停下来,两个人转头去看岑仲伯那边。
黄元军也吃了一惊,他说:“怎么了?你吃炸药了?”——但是他并没有生气,还是笑嘻嘻的,其他人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肉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黄元军就和岑仲伯好了,他居然像乔梦皎等袁青山一样经常来等岑仲伯训练完了一起回家,他到处跟人说:“初中的那个岑仲伯,我兄弟,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
可能就是从余飞打了钟老师被退学以后,事情就开始变了。钟镇西看上了岑仲伯这小子,非要他加入男排,他就拉着张沛一起来了。从那以后,他的个子就开始嗖嗖地往上长,他长过了一米六五,又长过了一米七五,已经快长到了一米八,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初三的学生了。大家都知道岑仲伯讲的是兄弟义气,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只要是朋友,打架叫上他没有不去扎起的,就算是不熟的人,只要说一声:“岑哥,帮个忙嘛!”他就一口答应下来,不但初中的,高中的人都给他几分面子,甚至好几次人家都能看见傻子刘全全也衷心耿耿地跟在他后面——黄元军还没见过他这么低落的样子。
袁青山看不下去了,她招呼黄元军说:“黄元军,要来早上怎么不跟我们一起来啊?”
“你们起来得太早了,”黄元军一边走过来,一边说,“我还在睡就听到你们在外头漱口。”
他走近了,贴到他们旁边,低声说:“今天土狗怎么了?”
“不知道。”张沛已经给够了岑仲伯面子,他大声说,“估计是来月经了。”
黄元军就怪笑起来,他说:“哎呀,来就来了嘛,都那么大了,不来是不正常嘛!”——他说的很大声,半个球场的人都听见了他的话,但岑仲伯无动于衷,倒是钟老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黄元军吓得打了个冷颤,但在他逃走之前他还是问袁青山:“今天乔梦皎怎么没来啊?”“今天他们家走亲戚去了。”袁青山说。黄元军就“哦”了一声,他大方地说:“那我下午帮她给你加油。”——观众席上都是坐着人了,他看见袁清江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子,他就高高兴兴地走过去准备坐下,谁知袁清江说:“这个位子是要留给姐姐坐的。”
黄元军说:“姐姐不得过来坐,先给我坐嘛。”
“真的?”袁清江疑惑地问。
“她要陪张沛做准备活动嘛。”黄元军说完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天意弄人的是,他的屁股还没有完全贴合到板凳上,就看见袁青山走过来了。
“起来让我姐姐坐!起来让我姐姐坐!”袁清江发现受骗了,用力地拉他,她的声音里有那种独特而引人发溃的少女的尖锐。
“好好好!”黄元军的耳朵被震得难受,就站起来了。被弄得难受的还有旁边的好几个人,陈琼芬也看了这吵人的小姑娘一眼,发现她居然就是袁清江。
“清江!”陈琼芬隔着三个位子叫她。
袁清江探过身子来看她,马一鸣也转过来看着她,但是小女孩好像认不出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是谁了。
还好这个时候袁青山坐下来了,她连忙对妹妹说:“陈阿姨的嘛,不认识啦?”
袁清江的小脸上掩饰不住惊讶的表情,她说:“陈阿姨好。”
陈琼芬并没来得及注意她的惊讶,她迫不及待地要对北二仓库的每个人炫耀她现在的幸福,就算只是两个孩子也一样。
她站起来,跟旁边的人说:“挪一下位子嘛。”——她连着让三个人挪了位子,坐到了马一鸣和袁清江的中间。
她一坐下来,就问袁青山:“你爸的海狸鼠还养得好吗?”
“还可以,”袁青山想起那两头大老鼠就头疼,“就是有点臭。”她补充。
“哎呀,你不懂娃娃!”陈琼芬把半个身子都压过来,用不亚于袁清江的尖锐声音说,“现在海狸鼠好赚钱嘛!你爸是肯定赚了,他从我们那买那两只的时候我们才卖给他三百元,现在卖出去随便都是一千多嘛!”
“那么贵啊?”袁青山应了一句,她脑子里面飞快闪过的事情是父亲在带海狸鼠回来的时候,居然说是张俊送给他的——从他们搬出北二仓库以后,袁家可能是他们唯一还有联系的人了。
“还要涨,还要涨,现在海狸鼠炒得好热哦!”陈琼芬忽然做出神秘的样子,但音量不减地说:“我们家专门在我们馆子后面的院子里搭了个棚子,里头养了五十多只了!”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在座的大人们就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好几个人都特地多看了她几眼。
她的得意还没有结束,就发现张沛已经上场了,她又重新兴奋起来,用力地鼓起了掌。随着她的掌声,袁青山努力压下了想到五十多头海狸鼠而泛起的恶心。
平乐一中的男排是县里面的传统强队,连着好几年都蝉联着初高中组的冠军,在市里也是赫赫有名。这一场比赛更是进行得毫无悬念,五比一,十比三,十七比五,二十一比七——他们飞快地拿下了第一局。
虽然如此,袁青山还是手心里都是汗,每次对方发球或者扣球过来,她就怕张沛把球给丢了,她紧紧地捏着拳头,看着他弯着腰,沉着气,虎视眈眈地看着球网,不放过每一个飞过来的球——他当然还是丢了球,哪有不丢球的一传手呢?
而袁清江一直不停地问她问题,她并没有看过什么正式的排球比赛,她就问:“姐姐,什么是发球权啊?”或者:“姐姐,我们还有多少分就赢了啊?”——袁青山尽量简短地回答了她,她的回答经常被欢呼声打断。
那是每一次,张沛把球接起来,二传手把球传起来,岑仲伯就要扣球了。袁青山总觉得今天的岑仲伯有些陌生,他的眼睛是红通通的,他的球带着格外的狠,好像对面不是他的对手,而是他的仇人。到最后,岑仲伯一跳起来,对方的人就不动了,静静等着排球扣落时候的那声巨响——然后就是一阵的欢呼,袁青山听到黄元军大喊:“土狗!土狗!”
钟老师也兴奋地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不停地在旁边喝道:“好!岑仲伯!再来一个!扣死他!”——袁青山注意到对方的教练不满地看了他好几眼。
可是,在平乐一中的主场,没有人顾及失败者的情绪,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像潮水一样向英勇的小伙子们涌了过去。
陈琼芬拼命地夸着张沛,袁清江主动给他倒水,而岑仲伯却是今天队里的大英雄,袁青山站在张沛那里,看见钟老师拼命拍着岑仲伯的肩膀,一群人都围在他旁边说着话,黄元军也跑过去慰问他的兄弟了,而岑仲伯默默地擦着汗,他的神情依然没有缓和下来,看起来就像一个杀人犯。
她思考着要不要过去和他说话,就看见岑仲伯忽然看了这边一眼,现在的岑仲伯已经长得比她稍微高一点了,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一下,然后岑仲伯迅速低下了头。
袁青山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到张沛说:“看什么嘛看,有病。”——他也看见岑仲伯看过来了,他以为他在看的是自己。
她愣了愣,第二场的哨声就响起来了。全队的人围在岑仲伯那里把手拉在一起喊着:“加油!加油!”,张沛喝了一大口水,直接走上了场。
袁青山是那么了解和她一起长大的张沛,她仅仅是看着他的背影,就知道他不高兴了。
袁清江也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她忽然对着张沛大喊了一声:“张沛哥哥,加油!加油!”
张沛这才回头过来对袁清江笑了一笑。
袁清江就又叫了一声:“张沛哥哥,加油!”
第二场看到一半,马一鸣就走了,他赶着要去下午的考试,袁青山说:“下午考了再过来嘛,给你说比赛结果。”
“有什么好说的嘛,”马一鸣说,“肯定赢了嘛!”他也像在说他自己。
——他没有说错,平乐一中男排二比零赢了,今年是他们的四连冠。
一群人裹着去学校外面的馆子吃午饭,钟老师今天心情很好,不但叫上了排球队的人,还黄元军他们也一起去,他也让陈琼芬去,陈琼芬说:“干脆去我们家的馆子头吃嘛!”张沛说:“妈,你走了嘛!你跟我们一起吃什么嘛!”钟老师说:“一起吃嘛,一起吃嘛!”
到了国学巷门口的沙师饭店,大家一窝蜂就涌了进去,袁青山看见陈琼芬叫住了张沛,就带着妹妹站在门口等着他,陈琼芬塞给了张沛什么东西,然后走了。
男排和女排的人很快各自坐满了一桌,袁青山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就坐在男女混坐的第三桌。
钟老师豪气地点了菜,大家就开始敲着碗等上菜,有好几个男排的甚至等不及上菜,要了白饭和泡菜,大口地吃了起来,岑仲伯吃了一碗,又要了第二碗。钟老师说:“岑仲伯,慢点吃,今天你要多吃点菜,不要被白饭喂饱了。好歹人家说钟老师请客不能请你吃白米老干饭嘛!”
张沛就站起来,走到柜台那里,把三百元递给馆子里面的人,说:“今天这顿我请。”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了,张沛把钱递过去,说:“今天我请。”
“哎呀,”钟老师说,“这怎么行!”他站起来要去把张沛的钱抢下来,张沛说:“钟老师,我妈都把钱给我了!回去还给她她还不骂死我!”
钟老师就坐下来了,他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还吃学生的了!”
坐着的人就说:“你经常都吃学生的嘛!”
大家都笑了起来,张沛也笑起来,回位子坐好了,环顾四周,坐得端端正正。
学生们叫着对方的绰号,说着笑话,抢着每一个刚刚上桌的菜,吃得杯盘狼藉。袁清江坐在张沛和袁青山中间,她有点拘束,不敢伸筷子出去夹菜,袁青山就给她夹她喜欢吃的番茄炒蛋,张沛说:“清江也喜欢番茄炒蛋啊?你姐姐小时候也好喜欢吃。”
“我什么时候喜欢吃过?”袁青山完全不记得了。
“以前你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最喜欢吃番茄炒蛋,我们那个姚阿姨还经常做给你吃。”张沛说。
“谁啊?”袁青山一脸茫然。
“我们家的保姆啊以前!人家还对你那么好的!你真是没记性!”张沛笑起来。
“你就记得到!你那时候还不是小得很!”袁青山不服气。
“至少比你大半岁嘛!”张沛得意地说。
——袁清江推了推张沛,说:“沛沛哥哥,帮我打碗汤嘛。”
他们吃饭吃到一半,就有个人进来了。他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戴着鸭舌帽,看起来像是个大学生,他的手上拿着一摞传单,一进来就一桌一桌地发,才发了几张,老板沙师傅就冲出来,骂道:“发什么单单发到我这来了!还要不要我做生意了!”——提起拳头就要把人往外面赶,那个人说:“师傅,看一下嘛,看一下嘛,都是我自己写的。”一边说,一边退出去了。满屋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岑仲伯拿着一张单子在看,看完了,忽然笑了起来,他说:“说什么清明怀故人!老子就从来不怀!死了反而干净些!”他说完这话,随手一揉,就把纸丢到了地上。
袁青山忽然发现清明节就要来了,她还忽然想到,他们家从来没有在去给她的母亲上过坟,她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坟在哪里。
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说到“妈妈”的时候,她只能想起来幼年时候那个黑影子,而不是母亲的面孔,她看了看妹妹,发现袁清江安然地喝着汤。她还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袁青山这样觉得了。
袁青山是在吃完了午饭以后半个小时开始紧张的,她换好队服,在操场旁边看着另外一个学校的队员从中巴上一个个下来了,她就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女排的水平和男排差一大截,这次几经波折,打进了决赛,让钟老师又吃惊又得意,此刻,他把女弟子们都拢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今天下午的比赛主要是不要有包袱,大家放松去打,打出我们的水平。我相信我们一定有夺冠的实力!”接着他开始一个个地叮嘱队员那些说过了无数次的话,袁青山的胃也开始痛了,她看到钟老师走过来,对她说:“袁青山,一定要动起来,才能接好球,知道不?”
“知道。”袁青山说。
钟老师抬起头来看着袁青山的脸,他说:“你个子这么高,打一传其实是可惜了,你要好好练扣球啊!”
“知道。”袁青山说,她根本没听到钟老师在说什么。她看见整个男排的人都在对面坐下来了,他们有的穿上了厚外套,有的还穿着运动服,坐得四仰八叉,说说笑笑地,她又看见岑仲伯看了她一眼。
她听见比赛开始了。她知道自己第一个发球。她用左手把球拿起来,换到右手,她居然把球发出了界。她看见对手扣球的人脸上也露出了恶狠狠的表情。她听见钟老师开始着急地骂人了。她听见队友们大喊:“一传拿起来,发球权夺回来!”她没有听见张沛的声音。她想看一看张沛在干什么。她集中着注意力。她记起钟老师说要跑动,跑动!她听见比赛结束了。
她们就这样输了第一场。
球员们垂头丧气地坐着,袁青山听见有人说:“一传都接不起来,打个屁哦!”
她觉得张沛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怎么就能接起来那么多球呢。
钟老师又过来和她说话了,他说:“袁青山,你平时都打得很好嘛,怎么今天这么不稳定?把你平时的状态发挥出来,你没问题的!”
袁青山发现他正握着自己的手,用无比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她发现张沛就站在钟老师背后,也看着他,他说:“袁青山,不要给老子丢脸嘛!”
“好。”袁青山说。
她知道这场比赛是多么重要,她知道她的成绩可能比岑仲伯还差,她知道自己能不能读高中,能不能继续和张沛当同学就看今天了,她发誓如果上帝再给她一个机会,一定会好好学习。她知道这一切,但是她的脑子居然异常活跃地想起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来。
她想起了番茄炒蛋,想起自己小时候好像真的喜欢吃过,她还想起了张沛家的保姆姚阿姨——陈局长死了以后她就回了老家——她想起她长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她温柔地叫她的声音,还有她曾经一直幻想她就是她的母亲——她居然全都想起来了,那些细节一个接一个往她脑子里面跳,缚住了她的全身。
她用力地甩了甩头,看见妹妹也在看着她,袁清江不知道怎么面对姐姐的失败,她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姐姐。
她不知道自己看袁清江的眼神里面有什么,她总觉得不可能是这样,按道理说她总应该被这么多人里面的某一个人,被他们的某一句话打动,然后重新振作起来,回到赛场上,横扫千军,所向披靡。她坐在那里呆呆地等着那句话,等着那句话被谁说出来让她停止她的胃痛,让她接起球来,把这场比赛赢下来。
她听见哨声响起来了,钟老师说:“袁青山,你没问题的!”
张沛也说:“袁青山,雄起!”还有好些人都过来跟她说话,她觉得自己振作起来了,她等的那句话一定就藏在这些话中间,她已经振作起来了。
她跑回了赛场上,接起了第一个球。
她听见场边爆发出一阵欢呼。
她又接起了一个球——她知道自己真的回来了!
她就把第三个球接丢了。
平乐一中的女排戏剧性得以零比二输了,跟男排形成了鲜明对比,赢了他们是合作镇中学,她们是连续三年的冠军。
颁奖仪式上,队长夏承桃拿着第二名的奖状,钟老师说:“没事,这已经是历史性的记录了!合作镇中女排在市里面也能打进前四的,不怪你们!你们打得很好,特别是第二场!”他还特别跟袁青山说:“你第二场打得很好。”
但是袁青山还是哭个不停。
男排的人拿着第一名的奖状过来看他们,他们都是些好孩子,看见袁青山哭了,一个个都过来安慰她,最后岑仲伯也过来了,他说:“袁青山,别哭了,你今天打得挺好的。”
袁青山抬起头看岑仲伯——他是这群人里面唯一一个她需要抬头看的人,她看见他看着她,并且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抽泣着问他:“你今天怎么了?那么不高兴了。”
岑仲伯还是看着她,他说:“你知道不知道我爸他和……”——他就笑起来,笑出了声,他的笑声是那么响亮,以至于袁青山都没听清他前面的话。他说:“我没事,你管我干嘛,你管好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