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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颜歌

_24 颜歌(现代)
  “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爸爸不是我的亲爸爸,你也不是我的亲姐姐,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爸爸妈妈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我一想到这个,我就很害怕,我真的没有安全感。”袁清江低低地说着辩白的话。
  袁青山看着妹妹,她没想到她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她又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没有爸爸妈妈。”她终于说。
  “啊?”袁清江没有明白姐姐的意思。
  “我告诉你,爸爸就是你的亲生爸爸,你不是河边捡来的。”她告诉她。
  袁清江脑子嗡了一下,她说:“你说什么?”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问过爸爸,他也跟我坦白了,他就是你的亲爸爸,你的妈妈就是姚阿姨,那个时候她在张沛他们家当保姆,跟爸爸好了,后来张沛的爷爷去世了,她不得不回了崇宁县去嫁人了,嫁了人她才发现怀了孩子,生下了你,男家看见是个女娃娃,也容不得,她就送过来给爸爸了,她也是命苦啊,跟男人过了几年终于还是过不下去离婚了,她来找过你好多次,爸爸都拿钱打发她,不让她见你,她就在平乐镇到处打零工,就是想看看你。”袁青山慢慢地把父亲告诉她的事情都告诉了妹妹。
  “他们现在怎么好了?”袁清江一下子并不能明白姐姐话里面的全部意思,她只想到了这个最表面的问题。
  “人老了嘛,找个伴也好,他们怕你接受不了,一直都不敢告诉你。”袁青山说。
  “这怎么可能?”袁清江好像明白姐姐的意思了,但她宁愿这是假的。
  “怎么不可能,爸爸对你一直比对我好你也是知道的,你每年的那些新毛衣啊,新衣服啊,都是姚阿姨做给你的。”袁青山说出来的话让袁清江觉得耳朵在痛。
  她呆呆地,回想她在平乐旅馆看见姚五妹的情景,父亲第一次带她来和她见面时候的情景,她看她的那个直勾勾的眼神,她又觉得那眼神在她面前了,那是一双混浊的眼睛,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眼睛后面的那张脸也塌陷得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爸爸怎么找了这么个人啊?”袁清江记得当时自己心里想,但她还是笑着和她握了握手,姚五妹的手是那样粗糙,冰凉,上面都是层层叠叠的老冻疮——那居然就是她母亲的手。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这眼泪比刚才的眼泪更滚烫,几乎烫伤了她的脸——袁清江没有办法相信,她原来真的就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实实在在地绑在这里的,她不是别人的孩子,就是平乐镇的孩子,就是袁华和姚五妹的孩子。
  她哭了起来,她听见她想要飞起来的最后一根弦清脆地断裂了。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跟姐姐说:“我回去了。”她就捡了包摇摇晃晃地出去了,她出了仓库,看见整个北二仓库了,看见整个平乐镇了,它是那么的炎热,沉闷,肮脏,老旧,它寥寥新建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它坍塌的速度,它的土地每一寸都飞扬着尘土。
  袁清江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这样的背景她是熟悉的,她已经看了二十四年这样的背景,但她没有想到它们远远不是她的背景,这些事物实际上就是她本身。
  袁青山看着妹妹走了,她走得那么恍惚,甚至忘记了关门,她要去关门,忽然听见电视上面放起了一首歌,有个女孩穿着银色的紧身裙子,倚在玻璃上,一双妖媚的眼睛唱:“太阳下山明早依然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那调子是隐隐带着电子乐的味道的,但袁青山还是一下想起了这首歌。
  她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张沛家里,那个时候张沛从来不在别的孩子面前和她说话,她想起那个小小的张沛来了,他是陈局长的孙子,他那么漂亮,那么骄傲,就算后来院子里面的孩子都不理他了,他也骄傲地昂着脖子,穿着最好看的衣服。
  她想到就是在前几天,岑仲伯又跑来给她修什么东西,她问他:“你跟英琪什么时候结婚啊?”
  岑仲伯就毛了,他说:“结个屁婚!老子还没耍够!”
  袁青山看着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大了还那么幼稚哦,英琪不错,赶快结婚吧,不要再跟其他女的晃了。”
  岑仲伯听见她这么说,就猛地站起来了,他抬着头看她的脸,恶狠狠地说:“袁青山,你不要说我,你才幼稚,你不要拿啥子你长得比我高了这种事情来唐塞我,我们都清楚得很你心头喜欢的是哪个!”——他把她骂了一顿就走了,袁青山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他的背影是那样高大,那样坚实,她明白他说得对,这平乐镇上除了岑仲伯还有谁了解她呢,了解她千回百转的小心思,了解她当年死都不承认他们在谈恋爱到底是为什么。
  张沛。
  这名字好像一个诅咒,她一听就变成了石头,那些张沛的样子满满地像大雪一样覆盖上来了。她想起张沛上小学的时候总是考一百分的样子,他拿作业给她抄的时候不屑地看她的样子,他勉强承认她是他“马子”的时候,他打排球的时候,他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的时候,还有他每一眼看她的时候,说话的时候,他昨天坐在那里,抖着身子把脸埋在手里面,哑着嗓子哭的时候。
  袁青山的眼泪落下来了,自从她住到仓库里面以后,她慢慢地变得好像没有悲喜了,外面的世界再也影响不了她了,但是她的眼泪落下来了,她坐在那里,长得那么大了,但她依然像个小女孩那样哭了起来。
  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是那么难过,她居然又看见了她小时候才能看见的那个鬼魂:她是那么黑,那么细长,慢慢地从门缝里面走进来了,她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但她没有老,还是那样,只是手臂更长了,她走到她身边,也不管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可怕的巨人了,她就伸出她绵长的手臂,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紧紧的拥抱。
  “妈妈。”袁青山喃喃叫出了那个年幼的自己取给她的名字。
  袁清江在路上一路恍惚着走回了家,她觉得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笑她的自以为是,心比天高,她走过十字路口,看见一群人闹哄哄地走过去了,她没有仔细看,因此她没有发现走在中间的那个人是几年前被岑仲伯打出了平乐镇的余飞,他恶狠狠地叼着烟,脸上有了好几道伤疤,在他后面跟着的是张英琪,她哭哭啼啼地,余飞一边走一边说:“英琪,不哭!今天老子帮你教育那个姓岑的,狗的太不落教了,居然有了你了还在外头乱搞!”
  他们风风火火地走过去了,他们带起的风差点把袁清江吹倒。
  她几乎是挪回了家,平时走二十分钟的路走了一个小时。
  她打开门,还没看见什么,就觉得气氛不对,她走进去,看见张沛和陈琼芬都坐在客厅里面,张沛低着头,陈琼芬恶狠狠地看着她。
  “你今天中午去哪里了?”陈琼芬问她。
  “去姐姐家吃饭了。”袁清江稳住心神,回答。
  “去你姐姐家吃饭了!去你姐姐家吃饭了!”陈琼芬把她说的话重复了两次,声音一次比一次更高亢,她说:“我明明看到你跟一个男的从南门上潘家院子出来了!”
  袁清江看着婆婆,她感到自己堆的那堆高高的积木轰得迎面塌了。
  陈琼芬走过来,骂她:“我都问张沛了,他也不用维护你了!你还凶嘛!什么都没学学会偷人了!我们张家是怎么了!一个个都学会偷人了!”——她疯狗一样扑在她身上,好像要咬死她。
  张沛站起来把陈琼芬往后面拉,一边拉,一边说:“妈!妈!有什么事情好生说嘛!”
  “你还维护她!你还维护她干啥!”陈琼芬气疯了,反手去打自己的儿子。
  “事情都还没问清楚,你坐到说嘛!”张沛发了蛮力,一把把母亲按在沙发上坐上了。
  “袁清江,你过来坐。”张沛转过头对袁清江说。
  袁清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张沛,她呆呆地走过去坐下了。
  “今天中午你去哪了?”张沛还是问那一句。
  “我,我去见一个朋友了。”袁清江说。
  “哪个朋友?”张沛不会就这样放过她。
  “是我高中同学,你也见过的嘛,江乐恒,我们的同班同学,他现在在永安日报当记者,回来就跟我见了一面。”袁清江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说。
  “江乐恒?”张沛还没说什么,陈琼芬就说话了,“哪个江乐恒?”
  “我同学,”袁清江急急地说,她搜寻着一切证据想证明他不是个可疑的人,她说,“他们家就住在我们西街上,这过去一点那个同乐路。”
  “同乐路?”谁知道,陈琼芬的脸色完全变了,她的声音也变了,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了,她说,“你说的是同乐路?他爸爸是不是叫江峰,妈妈是不是叫魏晓芬?”
  “我没见过他妈妈,不过他爸爸好像是叫江峰,开服装店的。”袁清江不明所以地接着陈琼芬的话说。
  紧接着,她和张沛都看见陈琼芬像个幽灵一样腾起来了,她尖利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袁清江!袁清江!你有本事!你居然跟他好了!”
  张沛也被母亲吓到了,他说:“妈,妈,你怎么了?你冷静点。”
  但陈琼芬激动得直喘粗气,她说:“你知道江乐恒是谁吗?你知道江峰是谁吗?你知道他妈魏晓芬是谁吗?”
  袁清江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陈琼芬又喘了口气,她的眼神已经完全疯狂了,她用一种同归于尽的声音说:“我今天也不怕告诉你,当年张沛的爷爷就是死在魏晓芬的床上!”
  她的整个身体都抖动了起来,她的脸孔无限地张开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为这想法再次疯狂地笑了起来,她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儿子和媳妇,带着一种恶狠狠的,杀戮的快感,把那句话说出来了:“那个江乐恒今年也是二十四岁吧?说不定他就是魏晓芬和张沛他爷爷的种,张沛还要叫他一声叔叔呢!”
  袁清江坐在那里,她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是那么害怕,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这力量忽然就把她推到了那里,就是那个悬崖上面。
  她的头很晕,她的耳朵鸣叫起来,那声音就像她很多个晚上守在仓库外面,听见姐姐的哭声一样。
  她看着张沛,看着陈琼芬,他们的样子都飘开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屋子里面的人像被定住了那样,依然一动不动,依然笑着,袁清江知道定住他们的就是天上伸下来的那双大手。
  她在街上走着,走到了南街上,这是她每天去上学都要路过的街,她看到一群人在那里打架,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尖叫着,说:“你们不要打他了!都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那个女人是张英琪,但是袁清江没有看见她,她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
  她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在她开始认识到这个世界样子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人无疑就是父亲,那时候他在她眼里是个那么英俊的男人,他捏着她的脸蛋,说:“小清江,你的确是爸爸从清溪河边捡来的,但是你是爸爸最重要的宝贝,你知道吗?”
  ——她闭着眼睛,笑了起来,那一句话不过是一句谎言。
  她想到了清溪河,天空是那样闷热而低矮,整个夏天都隆隆地从山川里面奔流了下来,往平乐镇压过来了,她听见了远方忽然响起的那一声闷雷。
  岑仲伯
  我从来没有叫过岑仲伯岑瘸子,但是我们镇上的其他人并不是这样,平乐镇的小孩人人都会唱那个著名的歌:“瘸子要参加红军,红军却不要瘸子,瘸子的勾子翘一翘,就要暴露目标。”——这首歌的年代很久远了,久远到不知道最开始是谁编的,歌里面“勾子”是屁股的意思,但“瘸子”却并不是在说岑仲伯——可是我们镇上的孩子就这样以为了,特别是岑仲伯长得那样高大,孩子们就更确定他以前一定是想过当兵的,每次他从五金店下班了,走路回家去,他们就站在路边唱这首歌,他们的歌声是那么嘹亮,好多次我都以为岑仲伯会停下来给他们几拳——毕竟这才像是我听说的那个他——但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所以说,到了我可以认识岑仲伯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岑仲伯了,而是岑瘸子。岑瘸子在南街老城门五金铺上班,和他的婆娘,开早餐铺的张大妹住在猪市坝巷里,沉默寡言,喜欢抽点烂烟,那个传说中在平乐镇道上呼风唤雨,一双铁拳打天下的岑仲伯好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但关于岑仲伯的传说一点都没少过,无论是打人,砍人,骗人,甚至杀人,还是收保护费,逛窑子,泡马子,我没听说有什么事情是他没做过的——常常地,我看到岑仲伯从我爷爷家门口走过了,有时候后面跟着他老婆,我就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消失为止——但是我看他的原因和那些传说都无关,只是因为袁青山。
  袁青山刚刚死了那一个星期,岑仲伯每天都坐在清溪河边,大家虽然觉得清溪河还时候还并不安定,也没有人去管他,他坐在那里,脊梁是那样的高大,沉默,我几乎要以为他是我们镇上的另一个巨人了。
  他坐到天黑了,就站起来慢慢回家了,那个时候他的腿刚刚断了,也不去医,每天就那样拖着走过一整条街——后来他终于变成了一个瘸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娶了老婆。
  我坚持认为他和袁青山有着一个百转千回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一看到岑仲伯我就会落泪,我同学就说我:“你一天到黑在想啥子啊,脑壳有包。”
  我说不出来,我无法告诉每一个人,岑仲伯是怎么走过我们平乐镇的街道的,他是怎么迈出左腿,再拖动他的右腿,微微侧着身子,像一颗巨大沉默的岩石,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是多么面无表情,因此看起来是多么悲伤。
  我看到他就会想到袁青山,就会想到那样死去了的袁青山,当他那样走在路上的时候,当满街的孩子都叫他岑瘸子的时候,当他保持沉默的时候,当他的老婆早上追出门来,满大街地骂着“岑仲伯,你狗的又把我钱盒盒头的钱拿了啊”的时候,我就要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同学说:“你小说看多了。”
  因此,长久以来,我都费尽心力地观察着一切蛛丝马迹,搜索着岑仲伯真的爱过袁青山的证据——不但如此,他一定还依然爱着她——就算我们镇上的每一个人都跟我说:“岑仲伯跟袁青山有啥子关系嘛!他高中毕业就跟他们张大妹耍朋友,耍到结婚!他结婚之前倒是花得很,跟好多女的都不清不楚的,但是人家现在脚杆也瘸了心也不野了,你这么小个娃娃不要乱说啊!被张大妹听到了看你咋收拾!”
  我就说:“那袁青山死了的时候他为啥子坐在河边上嘛?”
  人家居然说:“河边上那么宽,他坐一下犯法啊?”
  我对这种胡搅蛮缠的答案很是恼火,可能别人对我的问题亦然,最后连我同学都受不了我了,他说:“你这么想知道,你就自己去问他嘛!”
  好几次我们在路上看见岑仲伯,我同学就故意叫他:“岑哥!”
  岑仲伯也是认识他的,亲热地说:“小高,最近哪里发财啊?”
  我同学就推了推我,意思是让我去问,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要鼓起勇气走过去问岑仲伯:“你是不是喜欢袁青山?”——但是我从来就没有真的那样做过,我只会拼命地缩在我同学后面,免得岑仲伯高大的影子把我压垮了,岑仲伯看见我的样子,就会笑着说:“小高,女朋友还不好意思得很哦!”
  ——是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岑仲伯都和我们平乐镇其他的人没有分别,他每天乐呵呵地,抽天下秀,喝点小酒,该上班上班,下班了就打点小麻将,尽心尽职地和老婆睡觉,或者和别的女人睡了就尽心尽职地不让老婆知道,他说粗口,讲荤笑话,开各种各样俗套的玩笑——他就是不让其他人看出来,他是多么悲伤。
  我看了岑仲伯好多年,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因为他是那么高大,袁青山死了以后,他甚至就要成为我们镇上的另一个巨人了,没有特别的原因,大家都不太敢和他说话。
  直到那一天,埋了高歧以后,所有的人都走了,但我还呆在清溪河,我沿着河岸走了一会,我知道陈三妹就死了这河里了,张仙姑说“那是冤魂啊”,谁又知道到底有多少冤魂呢——从很远的地方,我就看到袁青山的墓碑了,它是那样高大,在它后面,我居然看见了岑仲伯。
  他看见了我。
  我不敢相信他看见了我,但他跟我点了个头。我知道他认识我,我们平乐镇街上就没有完全相互不认识的人。
  我们两个对望了一会,他开口跟我说话了,他问我说:“怎么想起来这?”
  “来看看。”我说。
  “看了你爷爷了没嘛?”岑仲伯问我。
  “看了。”我说。
  “老爷子难熬啊,你走了不到三天就气死了。他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啊。”岑仲伯说。
  “我知道。”我说——我是亲眼见着我爷爷扑在太平间里面,颤颤巍巍地叫我的名字,老泪纵横,叫我“孙女啊,你咋就走了嘛,爷爷还要看到你研究生毕业的嘛!”
  我们两个都陷入了沉默,我说:“你看得到我不觉得奇怪啊?”
  岑仲伯笑了,他说:“有啥奇怪的,世界上怪事多了,这些都是老天爷安排的。”
  我也笑了。
  我忽然想到,这就是老天爷安排给我的我等待多年的机会了,我在等待的那个我可以跟岑仲伯说话,我可以问他,问他那句:“你是不是喜欢袁青山?”的时候——我张嘴就要问他了。
  他却先问了,他说:“你有没有见过袁青山?”
  “没有。”我回答他。
  他呆呆地看着我,他终于说:“陈老师没骗我,‘那个’是真的,她真的成了天上的人啊。”
  他笑了起来,站起来了——他是那么高了,但这墓碑却还更要高大,在这墓碑面前,我们其他人看起来都变成了孩童。
  我们镇上恶名远扬的五金师傅岑仲伯把额头贴在袁青山的墓碑上面,他静静地贴了一会,终于站直了身子。
  这一刻,我明白我已经不用再问那个困惑了我多年的问题了,那个我们镇上的其他人都极力否认,并且在我活着的时候永远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但我固执地相信它是真的,如果连他也并不爱她,那我们镇上还有谁来爱她呢。
  但我还是问他了,我说:“你是不是喜欢袁青山?”
  ——我终于问出了口。
  岑仲伯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笑了一笑,他说:“小娃娃管那么多。”
  他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跟我很多年前在平乐镇南街上看见的那个背影一样,他先迈动了左腿,然后拖着瘸了的右腿走了一步,微微倾着身体,面无表情,这一切在我看来,依然是那么地悲伤。
  我们都得到了一个答案,但我没有告诉岑仲伯的是,在我的世界里,我看不到其他的人,我们的沉入的世界是自己的,对别的任何人,都是一片永无的黑暗。
  在袁青山死了以后我们镇上的人都沉默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袁青山会是那样离开了我们。
  都说那天晚上清溪河发了大水是因为袁清江跳了河,虽然没有人真的发现了她的尸体,但我们镇上的人认为就是那样,“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还被婆家逮了,我是她我都死了!”——除此之外,那天晚上有好几个在街上打架的小混混都说他们看见袁清江半夜在街上往南门外去了。
  那天晚上,整个平乐镇风雨招摇,我还记得那天我们全家都很早就睡了,我妈说:“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不晓得河边上得不得出事啊?”我爸就说:“哪有那么多事哦,睡了嘛!不是才修过坝的嘛!”
  ——我们镇上的人就睡了,没有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黑夜里面阴风怒号,闪电和雷鸣霸占了整个小镇的上空,雨下得好像天裂开了个口子那样——“肯定是哪个做了过恶事。”老人们照例会说。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没醒来,就听见有个人鬼哭狼嚎地在街上跑,一边跑,一边喊:“河边上出事了!河边上出事了!”
  那声音是那样凄厉,我妈说:“哪个神经病哦?”
  ——但是我们还是去看稀奇了,全镇的人都跑到河边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昨天晚上的大雨真的让清溪河涨了大水,河堤被狠狠地冲裂了一块——但我们又全都还安然无恙,我们站在那里,没有人敢说话,很长的时间里也没有人动弹——我们看见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顶在那里,堵住了那个口子,那石头的形状很特别,是一个人的样子,我们大家都看出来了,那石头是一个女人,那就是她,就是我们平乐镇的袁青山。
  颜歌初稿于2008-2-17 6.24
  定稿于2008-4-10 19.26
【附录】:
  (说明:因创作时间先于《五月女王》,有一些小细节不符,保持原貌,做为篇外篇。)
  请带我到平乐去
  永丰县最有名的就是七仙桥头的肥肠粉了,这家店的生意好,方圆百里都是出名了的。从前还有逢场的日子里,馋嘴的女人们总是早早出门——过了八点半,就别想吃到加肥肠的肥肠粉了。上午十点半的时候,卡车司机赵二娃坐在七仙桥肥肠粉店里,他喝了一口漂满红油的粉汤,不由感叹:“苦日子终于过去了。”
  赵二娃是老客了,刘老板把加肥肠的肥肠粉一放到他面前,就转身去门口的锅盔摊给他买了一个白锅盔,问他:“老赵,今天这么晚还出车啊?”
  “今天不走远了,”赵二娃一边把锅盔掰开,泡到碗里,一边说,“今天就去平乐镇一趟。”
  ——他们很快结束了寒暄,赵二娃用筷子按锅盔,再次打量起坐在他对面桌子的那个年轻人来——他二十多岁,看起来显然不是本地人,穿着橘红色的防寒服,脚边放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正搅着一碗清汤肥肠粉。“很可能是城里来的。”赵二娃轻蔑地想,“城里人都不吃辣。”
  赵二娃还没回过神,就看见年轻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的皮肤有些黑并且粗糙,显露出风尘仆仆的样子。赵二娃忙移开自己的眼神,埋头吃粉,“怪了,”他想,“这样看起来不像是城里来的呀。”
  “师傅。”紧接着,年轻人坐到了赵二娃对面的椅子上,递了一只烟给他,“师傅是不是要去平乐镇?”
  “啊,是。”赵二娃吓了一跳,接过烟来——他发现是一只好烟,态度就有些客气了,“我要去平乐啊。”
  “是这样,”年轻人笑起来,脸上意外地露出两个酒窝来,“我从外地来,也要到平乐去,师傅方便的话,搭我一起去吧?我给车钱给你。”他一边说,一边拿了一百元,递过来。
  赵二娃连忙推辞:“小兄弟,哪要得到这么多钱哦?你要去就跟我一起去就是了,请我吃个中午饭就是了。”——他的嗓门很大,一时间,整个店子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那就谢谢师傅了。”年轻人没有坚持,收回了钱,“我姓陈,你叫我小陈就是了。”
  不可否认,一瞬间,赵二娃有点失落。但他很快吃完了那碗肥肠粉,连着一身大汗把这点情绪排掉了。小陈给他给了钱,背着包跟他一起出了肥肠粉店。
  永丰县是平原上的最后一个县城,再往西开半天就能到山区了,平乐镇是永丰县最靠近山区的一个镇。在国道上开三个半小时,再转右开十五里就能到平乐了。那个弯还没到的时候赵二娃就又忍不住开始抱怨了:“小陈,你等会就能看见那条路了,那条路是以前平乐的人自己修的,烂得要死!都知道要想富,先修路,修都修了,也不修条好点的路,今天碰到我是你运气了,到平乐的车两天才有一班,有时候等都等不到——这么烂的路,没谁愿意走!”
  “哦。”小陈坐在赵二娃身边,听他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叨了一路,已经有点麻木了。
  “不过也多亏了这条路,五十多年前没这条路的时候,平乐镇穷得你想都想不到!”赵二娃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后视镜上挂着的各种护身符配合着他的节奏,欢快地跳跃着,“他们好不容易自己动手来全镇的人修了这么一条路,才好点了,特别是这几年,商场啊,超市啊,都修起来了。”
  他们转了弯,来到了那条传说中的烂路上。小陈不由地把头探出窗户去,往外面看去,这是一条平淡无奇的柏油路,看起来并不觉得糟糕,路边间隙长着平原上随处可见的桉树,还有一些光着枝桠的泡桐树,景色很奇异,山是触目可及的,而平原依然没有放弃和它的抗争,冬天还没完全过去,但已经能奇迹般地看到一两朵提前开花的油菜花了。天是雾蒙蒙的,一条路是笔直的。
  司机赵二娃又忍不住看了小陈一眼,对他的沉默已经习惯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他倒是陪他喝了二两酒,赵二娃当时就问他了:“你去平乐镇干什么呀?”“找人。”小陈说,并且吃了一口鱼香肉丝,他一张嘴巴开开合合,把肉嚼了又嚼,最终没有再多说任何话。赵二娃掩盖不住的失望,但紧接着上了的整整六个菜很快就掩盖了他的失望,两个人埋着头吃了饭,小陈紧接着又发给他的一根好烟更让他对这个小伙子产生了一丝好感。
  “小陈,你去平乐镇找什么人啊?我在那也认识几个人,不然帮你问一下,你一个外地人,不好落脚。”赵二娃终于说。
  小陈把头从窗户外面缩了回来,用右手耙了下吹乱的头发,笑了一下。“不用了,赵师傅,已经很麻烦你了,我是去那找亲戚的。”他说。
  “亲戚啊……”赵二娃好不容易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不好意思再打探下去,专注地开着车,并且再次敏捷地绕过了一个大坑,骂了一句脏话以后,他再次爆发:“他们什么时候才把这些坑坑洼洼的填一下哦?等到死了人他们就高兴了!”
  小陈几乎是微笑着在听他的抱怨,整条马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因此开得飞快,平原的景色一掠而过,很快,房屋们在路的尽头出现了。小陈还眼尖地看见路边深蓝色的牌子一闪而过,上面写着:“平乐镇”。
  “赵师傅,”小陈问,“平乐镇有一个北二仓库怎么走啊?”
  从平乐镇北二仓库门口望进去,巨大的水泥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更没有一颗树,周围红色屋顶的仓房虎视眈眈地潜伏着,甚至可以听到从中发出的某种属于野兽的声响——小陈一从赵二娃的车上跳下来,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赵二娃在卡车上按了一声喇叭,然后就一溜烟开走了,留下一屁股的废气。
  小陈站在北二仓库门口,呆呆看着那个巨大的广场,广场的尽头还有两个篮球架——其中一个没有篮筐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陌生冰凉的气体刺激着他的鼻孔,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笑了一笑,然后,转身走掉了。
  从北外街一直往城里走,人就渐渐多起来了,赵二娃说过的那个超市门口好像挤了全镇的人,三轮车们一辆一辆地排着,大声说笑,堵住了半条路。小陈小心翼翼地从这些人身边走过去,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他看见前面有一个招牌展出来,上面写“平乐旅馆”,他就进去了。
  旅馆招待员姚五妹正在看电视,电视机放在柜子的最上面一层,因此,她的脖子总是抬得很酸。这天下午,她在广告的间隙用力按摩脖子的时候,小陈就走进来了。
  “还有空房吗?”小陈问。
  “当然有啦。”姚五妹一边摸着脖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我想先住一个星期。”小陈说。
  “二十块一天,身份证登记。”姚五妹从柜台里霹雳啪啦地把登记本翻出来,甩在台面上。
  “我给您一百五十块吧先。”小陈拿出钱和身份证来,轻轻放在登记本上。
  姚五妹收下钱,抄了身份证,麻利地把钥匙甩了出来:“上楼左边走第三间。”
  “谢谢。”小陈说,转身上楼去了。
  他走到楼梯间的时候姚五妹喊了一句:“贵重物品自己看好啊!”——电视剧就又开始了。
  房间小而且简陋,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写字台,还有两个茶杯。小陈把沉重的背包轻轻放在地板上,坐在床沿上,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见天花板上满满贴着报纸,白炽灯吊在孤零零的电线下面,一动不动。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它经历了一路的风尘,变得很脏了。
  他站起来,想要出门买瓶洗发水,但他走到门边,又顿了一顿,然后转身回去把背包放到了写字台的柜子里,关好了柜子,这才走了出去。
  小陈挤了半天才挤进超市,里面都是人,他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星期天。小陈找了一会,很容易就发现了放洗发水的架子,他走过去,站在前面,还来不及拿下一瓶,一个年轻女人就很热情地走过来招呼他了:“先生,买洗发水吗?”
  小陈低头去看她,发现她意外地年轻并且漂亮,她胸前挂着超市的工作牌,上面是她的工号:“00283”。00283说:“先生想要哪种洗发水?”
  小陈愣了一下,看着她的脸,说:“随便吧。”
  她很热情地指给他一个陌生的牌子,说:“这个的很好用,现在还在打特价。买两瓶可以送一瓶护发素。”
  “我买一瓶就是了。”小陈拿了那一瓶,转身就走。
  00283却又递过来一瓶,她说:“先生,你再买一瓶吧,反正洗发水总是要用的。”——她的头发盘在脑后,不过应该很长,皮肤很白,眼睛显得很湿润。
  “好吧,”小陈拿过那瓶,“反正都是要用。”
  她马上笑了,眼睛里面的水都要滴出来了。“我把赠品给你。”她弯腰去拿。
  小陈把两瓶洗发水和一瓶护发素都拿在手上,在00283的目送下走向了收银台,中途他又拿了一块香皂和一条毛巾。
  收银台人很多,收银员不停地让顾客找零钱出来,又浪费了不少时间。小陈无聊地站在队伍后面,在洗发水瓶上的说明书。他一个个字都看完了,又把护发素的也看了,终于轮到他了。在把东西递给收音员之前,小陈把另外一瓶洗发水和护发素放在了旁边的口香糖架子上。
  拿钱包的时候,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洗发水架,远远地,00283热情地招呼着一个中年妇女,她可能刚过一米六,但身材纤细,看起来显得高挑,他就这样把钱抽出来给了出去。
  小陈从宾馆床下找出了一个塑料盆,去开水房把头发洗了,00283推荐的洗发水发出一种陌生的香味,让他觉得有些尴尬,他用力地搓揉着头发,这种尴尬却并没有过去,甚至压倒了他本来的情绪。他尽量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用毛巾擦干了头发,回到自己房间,从写字台里把包搬出来。
  他盘腿坐在床上,打开旅行包。里面却并没有太多东西,小陈把手臂伸进去,提出的是另一个小一号的布包,深蓝色,上面印着“光明电器,万家光明”的广告字样。他把这个包抱在怀里,压在自己的腿上,把额头靠在上面,蜷成了一个最原始的形状——他终于不觉得尴尬了。他把这个包搬到了写字台柜子里,从旅行包里拿出了另外一件纯黑色的抓绒外套,换上了。
  六点过的时候,小陈干净清香的头发在平乐镇微微飘动,黑色的外套上没有一丝头屑,这样的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神情肃穆地走在了东街上。他吃了一碗刀削面,就去逛夜市了。夜市门口就有两个野台球台子,搭着蓝白的塑料布棚子,点着刺眼的汽灯。一群平乐镇的青年抽着烟围在旁边打台球,台球洞有一个坏了,于是有一个小伙子一直站在那里,随时准备接住进洞的球。
  小陈忍不住站下来看。正在打球的是一个穿着牛仔外套的小伙子,他埋下身子,含着下巴,整个人都附着在了那根破旧的球杆上,他轻轻地伸了一下球杆,球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撞击进了那个破掉的洞——洞边的小伙子敏捷地抓住了它。这个球打得十分漂亮,所有的小伙子都喝彩起来,有一个说:“岑仲伯,你狗日还真进了!”
  岑仲伯抬起头来,从台沿捡起自己的烟来抽了一口,笑着回骂了一句脏话。他继续往下个球进攻,两分钟之内收拾掉了台上剩下的球。他的对手沮丧地递了二十块钱过来,并且说:“今天不打了!不打了!简直没意思!”
  他收下钱,用另一只手把没烧完的烟拾起来,弹掉上面的烟灰,眯着眼睛愉快的抽起来,并且用剩下的半边嘴发出声音:“那你打不打,黄元军?”
  “我不打,我不敢跟你打。”黄元军——那个站在破洞旁边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
  “我跟你打。”小陈说。
  岑仲伯抬起头就看见了那个黑衣服的青年男人,他也长得很高,因此自己很容易就能看见他的脸,他不是平乐镇上的人。
  “来打嘛,朋友。”岑仲伯说。
  晚上十点半,平乐镇夜市上所有的摊子都收了,只有四海烧烤还开着。小伙子们坐在一起吃烧烤,啤酒瓶子堆了一地。黄元军在一大把烧烤里面捡出一串烤翅尖,递给小陈,笑着说:“陈哥,吃翅膀。”
  小陈接过来,说:“说了不要喊我哥。”
  “哎呀!陈哥,”黄元军已经有几分醉意,“我今天一定要喊你哥,就凭你把岑仲伯赢了,我就要喊你哥!”
  在他对面,小陈的右边,岑仲伯笑着伸手狠狠拍了他一下,然后举起啤酒杯子同样狠狠地和小陈碰了一下,他说:“陈兄,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干!”小陈大声说。
  兄弟们一起拿起酒杯,都说了声“干!”,就把一脖子的酒吞下去了。
  黄元军说:“陈哥,你来平乐干什么啊?”
  “来旅游。”小陈说。
  “旅游?”一堆人都笑了起来,“我们这儿有什么好旅游的!”
  “除非……”另外一个小伙子歪着嘴巴眯着眼睛,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要来看仓库里头的那个东西……”
  ——小陈什么也没听到,岑仲伯就把杯子用力放下了,震得桌子狠狠动了一下,没有人敢说话了。
  岑仲伯说:“陈兄,你就不耿直了,你来平乐是要办什么事?跟兄弟言语一声,没有兄弟帮不了的忙。”
  小陈看了他一眼:岑仲伯有些醉了,耳朵通红,眼睛里面布上了血丝,一时间,小陈的眼睛也好像红了,他终于说:“我真的就是来平乐看看,我一个朋友让我带他来平乐看看。他以前好像是这里的人。”
  “是我们这里的人?”镇上的小伙子们都问。
  “好像是,”小陈说,“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他们又用力碰响了酒杯。
  他们一直喝到十二点过,聊足球,聊女人,聊一切可以聊的事情。岑仲伯摇摇晃晃送小陈回旅馆,他们一见如故,岑仲伯一直重复:“你有什么事都来找我,没有我帮不了的忙。”
  “好,好。”小陈一直回答他,回答了一路。
  在旅馆门口,小陈和岑仲伯告别,看见他歪歪扭扭地叫了一辆三轮,爬上去对他挥着手走了。小陈几乎露出了温柔的神情来,但他并没有进旅馆,而是转头往北街走去了。
  他一直走到北二仓库门口,铁门已经关了,除了家属楼下面的路灯外,只有一个仓库里还忧伤地亮着灯。
  小陈站在那里,把头靠在铁门上,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黑暗里,他似乎听到了沉重而缓慢的一种脚步,一个女人的啜泣。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虽然如此,他依然忍不住跪在了铁门面前,借着酒意,哑着嗓子,嚎叫一般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小陈醒来的时候,觉得似乎作了一个噩梦,头痛得厉害,他拿着肥皂去洗脸,在走廊上遇见了姚五妹,她穿了一条春秋裤,刚刚从厕所出来,睡眼惺松,看见小陈就白了他一眼,显然还没忘记昨晚她爬起来给他开门的事情,“以后早点回来睡,我们这十二点关门。”她又说了一次。
  “知道了,昨天真对不起。”小陈也再说了一次。
  他洗了一个冷水脸,感觉清醒了不少,小陈决定今天就去干点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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