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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颜歌

_21 颜歌(现代)
  谢梨花才回过神来,她猛地想站起来,然后发现腿有些麻了,岑仲伯连忙站起来扶他,他也把袁清江拉了起来。
  谢梨花站在两个孩子面前,她在平乐镇不知道看过多少孩子,她都记得他们小的时候的样子,每一个都那么清楚,他们是那么可爱,那么在她怀里哭过,但他们都不记得她了,他们都大了。
  她说:“今天说多了,你们就当我没说过。”
  “没事,我知道。”岑仲伯说。
  袁清江站在那里,看着谢梨花,她想到她最后见她那次她是怎么骂她的。
  她的心里面很难过,她伸手出去,摸了摸她的手臂,发现她是那么瘦,她不知道怎么说,但还是迟疑地说出来了:“谢阿姨,以前,真的对不起。”
  谢梨花惊讶地看着袁清江,她还是那么漂亮,就像小时候漂亮得有些骄纵,她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
  “谢阿姨,”袁清江终于说,“其实你和我爸爸……”
  “唉,”谢梨花打断她,“过了的事就不说了,你以后想得起,就过来看下我。没事。”
  她拿起针药,匆匆忙忙走了。
  岑仲伯站在那里,想起以前袁青山跟他说过父亲谈了个对象的事,他说:“你爸以前谈的就是她?”
  “嗯。”袁清江低低地应了。
  “唉。”岑仲伯叹着气。
  两个人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能怎么办,终于被黄元军叫着走了,黄元军像赶鸭子一样赶着这两个人,他觉得无论如何要让他们先离开这个阴飕飕的地方。
  他们站在门口,黄元军打电话给他老婆:“喂,今天不回来吃了。你管我咋不回来呢!朋友些喝酒!娃娃哭嘛哭她的嘛!我又没不准你打麻将!知道知道,喝了就回来!”
  然后他转过身来笑着拍岑仲伯的肩膀,说:“没事!今天我陪你喝!不醉不归!”
  “好。喝!”岑仲伯恶狠狠地说,他的眼睛始终不知道在看哪里。
  “喊不喊张英琪?”黄元军问。
  “我们男人喝酒,找婆娘干啥!”岑仲伯摆摆手,结果他这边才说了,转过头来又问袁清江:“袁清江,今天晚上要不要跟我们吃饭?”
  “不了,”袁清江说,“我要回去了,没跟爸爸说一声就出来了,爸爸要担心了。”
  “嗯,好。”岑仲伯说,“我帮你喊个三轮。”
  “不了,不了,我自己走回去,又没好远。”袁清江说。
 “不行不行!”岑仲伯坚持给她叫了三轮,他把钱给了,扶着三轮车的棚子,跟袁清江说:“袁清江,别多想了,个人有个人的命,过去的事就过了,日子还是要自己过。”
  “嗯。”袁清江让自己点点头。
  “还有,”岑仲伯说,“今天的事情不要给你爸说,更不要给你姐说。”
  “我知道。”袁清江说。
  他们告别了,身后,平乐医院还像个大剧场那样,呼啦啦地吵个不停,在未来的一个月里面,整个平乐都会不停地谈论这个话题了。
  他们从这走了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岑仲伯又站了一会,忽然转头又栽进去了,黄元军慌了,他拉岑仲伯,说:“你干啥子!”
  “我不能不去把我弟弟的后事办了嘛,不能喊他就在那睡起嘛。”岑仲伯说。
  “你疯啦!”黄元军骂他,“他自己在他家头没的家人啊!你管人家那么多事!”
  “万一他没呢!”岑仲伯说。
  “那也是按规矩办,你不要忘了,他户口上不是你弟弟,也不是我们平乐的人!你是不是要搞得全平乐的人都知道嘛!”黄元军恶声恶气地。
  岑仲伯明白他说的全对,他站在那里,握紧了拳头,他的拳头一向很硬,他把它们握得紧紧的,他终于再次转身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说:“走!喝酒!把兄弟些都喊起!我请客!今天不吃脱个八百一千的哪个都不准回去!”
  “好好好,”黄元军说,“我打电话喊人,炒大虾嘛。”——他想起来他们一共就是骗了岑青江八百元。
  袁清江一打开家门,就看见袁华从里面扑出来了,他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你们超市也打电话来问你怎么不去上班!”
  袁清江这才想起下午还是要上班的,她木木地转身说:“那我去上班了。”
  “哎!”袁华赶紧拉住她,女儿灰黄的脸色让他担心,他说,“算了嘛,反正都现在了,你休息一下,脸色不太好呢。”
  两个人就进里屋坐了下来,袁清江发现父亲正在看电视上的新闻,新闻就在报今天平乐出车祸的事情。
  袁清江头痛得要死,她哀求父亲说:“爸爸,不要看这个嘛,换台嘛。”
  袁华看着女儿的表情,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他什么也没问,强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说:“好好好,不看不看。”——就换了台。
  就算这样,他还是意犹未尽地回想着刚才的节目,他说:“给你说这次车祸这下交通局那些人肯定挨凶了!好惨哦!而且你知道最扯的是啥子?有个人居然带了个一盒骨灰,打得稀烂!也不晓得是哪个的了,哪个会带起骨灰赶公共汽车哦!”
  袁清江愣住了,她想起昨天岑青江在袁青山那说到王曼珊时候的神情,她的手一下子冰凉了,所有的事情都明白了,她现在全都明白了。
  她坐在那里,笑了起来。
  袁华被她弄得毛骨悚然,他说:“你笑什么?”
  她看着父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是那么老了,袁青山进了仓库,她又高考发挥失常,他就一头又一头地老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的皱纹一条又一条的。
  她说:“没什么,爸爸。”
  袁华担心地看着她,他说:“你是不是跟张沛吵架了?张沛是个好娃娃,对你好,你不要跟他吵架,他下午还打了几个电话来问你。他还怕你担心他,一个劲说他没事。”
  袁清江就想起早上张沛给她打的那个电话,她迷迷糊糊地,他在电话里说:“今天我爸爸要去城里办事,他送我走。”
  他说:“今天我爸要去城里办事,他送我走。”
  直到此刻,袁清江才明白这句话是多么温柔,多么美好,多么意味深长,多么谢天谢地。没有那个可以带她离开平乐的人了,没有那个完美的男人了,但至少她还有张沛,总算还有个张沛。
  她坐在那里,看父亲看电视,忽然电话就又响起来了,她站起来说:“我去接。”
  袁华就笑她了:“真的还是个小娃娃,刚才脸还黑起,听到你们张沛的电话来了,一下就高兴了!”
  朱驼背
  我们镇的人说到一个女人长得很丑,或者非常懒散,进而疯疯癫癫,反正就是根本嫁不出去的样子,就会说:“连朱驼背都不得要她!”
  我小时候我爸也这样教育过我,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吃糖,我爸就说:“吃嘛!以后吃得又胖,牙齿又烂!只有把你嫁给朱驼背!”——我就彻底被吓到了,再也不乱吃糖了。
  朱驼背一天到晚都坐在十字路口的那棵泡桐树下面,夏天他拿个扇子扇风,冬天他就穿得多一点,他坐在那里,等人来问他:“朱驼背,帮我抬一下我们屋头的衣柜嘛。”或者是:“朱驼背,来刷下墙嘛。”或者说“我们家头的电路给我们装一下。”——反正只要你想得出来的事情,他都可以做,他只求吃个饱饭,喝点小酒,你要给点钱给他,他也就收下了——平心而论,朱驼背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两个人抬不动的石头桌子他一个人扛着健步如飞,刷墙补瓦,乃至修电视,杀猪杀鸡,他都给做得干净利落,所以,我们镇的人一有什么事,就都去十字路口找朱驼背帮忙,一到办喜事或者吃谢师宴的旺季,朱驼背甚至是忙不过来的。
  本来我们大家都觉得,他完全可以靠这些手艺过上踏实的日子,甚至去讨个丑一点的老婆,但他什么也不做,他在北门上有个烂房子,孤家寡人睡个烂床,平时就在我们镇上晃晃悠悠地过了。
  朱驼背走路的样子让我格外印象深刻。他本来是个驼背,走路当然是躬着的,但他的躬里面还时时刻刻透露出一种恐惧和卑微来,那种小心谨慎的步子简直让我看了都不忍心,一旦他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什么或者他怎么碰到了路过的人一下,他就马上把头埋得更低,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绝对是朱驼背的一句口头禅,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甚至是他一个人喃喃自语的时候,他都会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有些二流子就去逗他耍,他们专门选朱驼背走路的时候跟在他后面,然后忽然冲过去狠狠得把他撞倒在地,自己也顺势倒在地上,呲牙咧嘴假兮兮地叫唤,朱驼背就连忙爬起来过去扶他,扶起来然后着急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老子好痛哦!你要赔钱哦!”二流子说。
  朱驼背真的就会翻肠掏肚地把身上的钱摸给他们,嘴里还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于是二流子们都很喜欢他,亲切地称呼他为“自动取款机”。
  朱驼背唯一让人有点怕他的时候就是他喝醉了的时候,他经常都喜欢喝点小酒,一旦喝高了,就跑到十字口去唱歌了,让人惊讶的是,他唱的都是当年最流行的流行歌曲,就是那些只有小青年才唱的歌,也就是十字路口那家音像店一天到晚都在放的歌。
  ——一旦我们听到朱驼背开始唱歌了,就知道他喝醉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要去惹他。曾经有个瓜兮兮的二流子,在朱驼背喝醉的时候去撞他了,结果朱驼背看到他倒在地上,不但没拉他起来,还骂他:“你干啥子?撞我干啥子?”他把这个二流子提起来就打了一顿,这个二流子的哭声一条街都能听见,没有人敢去劝他。
  但是过了一会,朱驼背酒醒了,他就跑去找到那个去了半条命的二流子,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把以后整整两个多月赚的钱都补给了那个二流子当医药费。
  到我长到了对我们镇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感兴趣的年龄,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朱驼背。
  朱驼背正在泡桐树下头打瞌睡,他的呼噜很大声,还好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没什么人在意。
  我在那陪他坐了一会,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他睡得不是很安慰,好像在做噩梦,忽然就醒了,他满脸大汗地坐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惊恐的样子让我有些无措,我就叫他:“朱驼背!朱驼背!”
  他才好像终于醒过来了,看着我,他说:“小妹妹,有啥事情?”
  “没什么事情啊,”我说,“就是坐一下。”
  “坐一下?”看得出来朱驼背并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但他还是说:“坐嘛,坐嘛!”
  “你为什么老说对不起啊?”我终于问他。
  “啊?”朱驼背呆呆地看着我,他说,“这么久还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啊?”我并不放弃我的问题。
  “为什么?”朱驼背没有看我,他的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说,“因为我有对不起的人嘛。”
  ——立刻地,我觉得那肯定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年轻的朱驼背必然是个英俊,风流,轻狂的少年,他负了的必然是个美丽,温柔,善良的姑娘。
  我就去问我爷爷,我说:“朱驼背年轻时候啥样子啊?”
  “就是个驼背嘛!”我爷爷说。
  “那他耍有朋友没呢?”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盼着还有个巴黎圣母院般的故事。
  我爷爷对我的问题嗤之以鼻,他说:“他都耍得到朋友?除非你们爷这种小伙子死绝了!”
  “你年轻时候啥子样子嘛?”我问我爷爷。
  “哎呀!想当年那个陈三妹……”我爷爷又要开始了,然后他忽然停住了,他的神情有一瞬间是那么陌生。
  我看见我奶奶走过来看了爷爷一眼。
  我爷爷忽然变得这么怕奶奶了,我有些奇怪,但让我跟好奇的还是朱驼背的话,我就跟我爷爷说:“那朱驼背跟我说他一直说对不起是因为他有对不起的人,是啥子意思呢?”
  “我咋晓得他朱驼背的事情嘛!”我爷爷丢下这句话,就忙他的事情去了。
  我觉得我一定要解开这个迷题,就跑去跟在朱驼背屁股后面,问他:“朱驼背,你给我讲一下你对不起的那个人的事情嘛?”
  朱驼背开始不理我,后来他终于苦着脸说:“小妹妹,你年纪轻轻的书不读,听这些干啥嘛?”
  “我想以后拿来写小说嘛!”我豪言壮语。
  “写小说?”朱驼背愣了愣,他就笑了,他说:“你这个娃娃有点怪哦!”
  “你给我说嘛朱叔叔!”我缠着他,“不然我问你答!”
  “你问嘛。”朱驼背算是投降了。
  “你对不起的人是不是个女的?”——我按照我爱情故事的思路问。
  “嗯。”朱驼背回答。
  “她是个啥样子的人呢?”我问。
  “她啊,很漂亮,温柔,聪明,贤惠,善良……”朱驼背滔滔不绝地吐出形容词。
  “还有呢?”这些抽象的词让我无从想象。
  “总之就是很好,她真的很好。”朱驼背回忆的样子让他变得不那么难看了。
  “那你为啥没跟她在一起呢?”我接着问。
  “在一起?”朱驼背有些吃惊,“我哪里高攀得上她哦,连城头来的大学生都在追她。”
  “那你为什么对不起她啊?”我很失望,因为这很可能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了。
  朱驼背没有说话,他脸色铁青,忽然捏紧了他的拳头,我注意到他的手臂是那么粗壮,上面的肌肉猛地就鼓起来了,那手臂看起来可以摧毁世界上的一切东西。
  我忽然害怕了,我说:“你不说就算了嘛,我们下回说。”
  朱驼背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张开口,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话像是某一种来自阴间的诅咒,让我猛地从背后冷了起来,我转身就跑了。
  第二天,我跟我同学说到了昨天的事情,我说:“朱驼背以前是不是杀过人哦?”
  他看了我一眼,说:“都要考中考了,你考不起高中我看你怎么办,每天搞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大怒,我说:“我考不起高中?你讨打哦!”
  但我也就真的认真复习起来,没想到,在中考开始之前,朱驼背死了。
  他在十字路口的泡桐树下吊死了,他把吊绳的结打得死紧,整个绳子结成那个圈完全是勒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卡在上面,这样他就不会因为他的驼背重心不稳而从空中半途落下去了。
  那恐怖的景象我并没有看到,为了这事,我们镇上的人甚至砍了那棵泡桐树。
  我同学好几天没和我说话,我就问他:“你怎么不理我?”
  “你们这些命好的人就是不放人家一条活路,跑去问啥嘛问!”他骂我。
  我很惊讶,一是他居然认为是我让朱驼背自杀的,二是他居然这么在意朱驼背。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想写小说的事情。
  回平乐的第二天,我去医院看我同学,他躺在床上,看见了我,他愣了愣,居然并不是很惊讶,说:“还知道来给我送终嘛!”
  “你给我爬啊!”我骂他。
  我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跟他聊过去的事情,我和他的事情,我们镇上的事情,那些所有去了的人,被我们忘了的人。
  我们就聊到朱驼背,我说:“你当时为啥为他跟我生那么大的气?”
  他说:“从小朱驼背就经常来我们家帮我和我奶奶做好多事情,还经常拿钱给我们,不是他,我奶奶一个人哪养得活我哦。”
  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我说:“朱驼背那个人其实真的好好哦。”
  “嗯。”我同学说,“后来我奶奶算命赚了钱就经常喊我拿钱给他,但是他打死都不要,他给我说,高歧,你不要觉得我好好,是你奶奶好啊,你不晓得她以前好照顾三妹和四妹她们。”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我说:“真的,他这么好的人,对不起他的是我们,他哪对不起哪个嘛。”
  我同学说:“都是命啊。”
【第十七章】
  每天吃早饭的时候是袁清江一整天中最紧张的时候,馒头和稀饭摆上来,鸡蛋都泡在冷水里面过一下然后捞起来了,各种小菜都拼好在一个大盘子里面了,看起来是那么五彩缤纷。最开始的时候,袁清江为了她要不要第一个伸手出去拿馒头以及她要把第一个拿的馒头给谁烦恼了很久,按她自己的想法来,她是想把第一个馒头给张沛的,但是她又觉得那样看在公公婆婆眼里难免有些炫耀和讨人厌,她就想应该把第一个馒头给婆婆,但是那样公公的脸又挂不住了,毕竟他才是这个家最辛苦的人,她就想,还是把第一个馒头给公公吧——一家人第一次一起吃早饭,她就那样做了,她把馒头夹起来,给了张俊,张俊眉开眼笑地推辞了过去,说:“清江,你自己吃。”
  陈琼芬冷冷地说:“你接到就吃嘛,人家媳妇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张俊让自己笑了笑,说:“她第一个想到我不对啊?哪个是一家之主嘛?”
  “你!”陈琼芬说,“我们都知道是你!你养起我们这些吃闲饭的,哪个敢得罪你!”
  饭桌上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张俊一拍筷子说:“你少说两句嘛!”
  “我总共就说了两句。”陈琼芬自己夹过一个馒头,血肉模糊地咬开了。
  张俊不说话了,四个人埋着头吃早饭,张俊说:“张沛,这几天你还是陪陪清江,铺子的事情就先别管了,她可能还不太适应。”
  陈琼芬说:“有什么不适应的,我嫁给你也没见你请半天假啊!”
  张沛终于忍不住了,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我去上班!”
  ——袁清江想起那个糟糕的早上,就忍不住要再出一身汗,从那以后,每天吃早饭她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她总是早早起了床,下了楼,在厨房帮陈琼芬把馒头稀饭热好了,端出来放上,然后等两个男人收拾好出来坐下了,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第一个行动的人——比起以前早上匆匆忙忙起来去超市上班,她不知道哪个更累。
  今天也是张沛第一个伸手拿了馒头,然后是陈琼芬,然后是张俊,最后袁清江才终于伸手去拿了一个馒头,自己小口小口地吃了。
  张俊说:“清江,今天快点吃,吃了收拾一下,我们早点去见乔局长。”
  “今天去?”袁清江吃了一惊,“不是说明天去吗?”
  “乔局长刚好今天有空在家休息,就今天去嘛,免得夜长梦多,你知道这次多少人想挤进去。”张俊夹了一块豆豉鱼,跟陈琼芬说,“我们家的早饭还是换点花样嘛,我看到人家家头都有时候吃点汤圆啊,面啊。”
  陈琼芬说:“知道你想去其他人家里吃早饭,你干脆晚上都不要回来了嘛。”
  张沛白了母亲一眼,张俊不说话了。
  袁清江默默叹了口气,暗地里舒了舒腰,她是多么想念和袁华一起吃早饭的日子。
  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说:“那爸爸妈妈你们慢吃,我先上去收拾了。”
  陈琼芬说:“多吃点嘛。”
  “吃饱了。”袁清江低眉顺眼地说。
  “这娃娃每次都吃这么少,所以就是不长点肉。”陈琼芬皱着眉毛说,也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抱怨。
  袁清江也意义不明但温顺地笑了一下,上楼去了。
  她走上楼梯,然后转上去,看不见张家三个人了,她忍不住深深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袁清江试了几套衣服,都觉得不好,结婚以后,陈琼芬带她去给她添了好几套衣服,但每次都是要以陈琼芬的意见为主,她总是给袁清江买那种色调朴素,样式简单的衣服,她说:“年轻女娃娃本来就漂亮得很了,穿就不要穿那么花,只有我们这些老婆婆才穿那么花。”
  袁清江就说:“妈,你哪里老嘛。”——她看着另一件蕾丝边的高腰小裙子,是今年很流行的款式。
  陈琼芬就笑了一下,拿了一件非常中规中矩的西服裙,灰蓝色的,跟袁清江说:“你比一下这个,我觉得这个还可以。”
  ——现在,袁清江就把这条裙子拿在手里,她费尽心思地去把裙子的腰改细了,穿起来更贴身,还陪上了一个珍珠的胸针,总算让她觉得不那么难看了,她决定今天就穿这件,婆婆一定会很高兴。
  她脱了睡衣,正在光着身子穿胸罩,门就猛地被打开了,袁清江吓了一跳,走进来是张沛。
  张沛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在抽屉里面找东西,他问她:“昨天晚上我放在桌子上那张纸你看到没有?”
  “什么纸?”袁清江反着手一边扣胸罩一边说。
  “就是一张普通的纸,昨天跟曾老板吃饭,他给我介绍了一种医更年期综合症的胶囊,我把名字记在那张纸上了。”张沛哗啦啦抖着袁清江的书。
  “哎呀,”袁清江穿着胸罩去抢她的书,她说,“怎么会在书里面嘛?是不是在抽屉里头?”
  “你给我找嘛。”张沛一找不到东西就会很烦躁。
  袁清江就在抽屉里面给他找了一会,果然找出来了,她说:“是不是这个?”
  张沛看了一眼,笑起来,说:“就是,我老婆真聪明。”他伸出手,搂着袁清江光溜溜的腰,亲了她一下。
  袁清江讨厌他这种交作业似的搂抱,她推开他过去穿那条裙子,她说:“你真的要给妈买啊?她看到是更年期的药你不被她骂死才怪。”
  “我换个瓶子装了给她就是了嘛,她总不会去看胶囊上头的字嘛。”张沛得意地说。
  “小聪明!”袁清江把裙子侧面的拉链拉好了,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张沛嘿嘿地笑了起来,他说:“今天早点回来啊!”——这句话等于是两口子之间的一个暗号,袁清江皱了皱眉毛,她知道还是要交一次作业了。
  两个人一起下了楼,张俊已经在楼下等他们了,看到袁清江打扮的样子,他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说:“走嘛。”
  陈琼芬在厨房里面洗碗,声音噼里啪啦地,袁清江真怕她把碗都打碎了。她擦了擦手出来,看见袁清江的样子,也说:“清江今天真漂亮。”
  “这条裙子是妈妈给我买的嘛。”袁清江讨好地说。
  “我还是有眼光嘛!”陈琼芬笑了。
  三个人出了门,他们结婚的时候,张俊把以前的富康车送给了小两口,他自己重新买了一辆别克。
  袁清江坐进别克里,看着张沛开车走了,他们的车跟在张沛的车后面出了曹家巷,广播局家属院就在曹家巷隔壁,他们拐了个弯就到了。
  乔局长的家在广播局新修的家属楼里,这楼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听说里面都是极其奢华的,一户人家有一上一下两套房子,从里面打通了楼梯上去。
  他们去了三楼五号,张俊按了按门铃。
  一个看起来像保姆的女人来开了门,张俊说:“找乔局长的。”
  那保姆退了两步,说:“乔局长,有人来了。”
  乔局长就出来了,他长得很富态,一个啤酒肚子挺着,戴着副眼镜,脸上倒是白白净净的。
  他热情地说:“老张来了啊!进来坐进来坐!”
  他们进去了,坐在客厅里面,袁清江看见有一个漂亮的木楼梯可以上去,她想着,传说果然是真的。
  喝了两口茶,乔局长说:“这个就是小袁啊?”
  张俊说:“啊,清江,喊乔局长。”
  “乔局长。”袁清江细声细气地喊。
  “长得真的乖啊,老张有福气哦,这么乖个儿媳妇!”乔局长笑呵呵地说。
  “哎呀!”张俊夸张地发出了一声叹气,“乔局长你才有福气哦!女儿都天南地北地飞,见了大世面了!”
  乔局长笑了笑,没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袁清江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尴尬。
  张俊也发现了,他立刻转换了话题,他说:“乔局长,这次我们小袁的事情真的要麻烦你帮忙了!”
  “哎呀,”乔局长说,“我这刚刚才上去,就又马上要弄电视台,你知道有很多困难啊。”
 “有啥困难你给我说,我能给你帮忙的,都给你帮忙!”张俊马上爽快地表示。
  “哎呀!哎呀!”乔局长又给张俊倒了茶。
  “那你说你们小袁,她没文凭的嘛。”乔局长说到了实质性的问题。
  “这个人是要看综合素质的嘛!我是知道的,城里电视台的主持人我也认识好几个,有些就不是大学出来的,主持人嘛!长得漂亮,普通话过关就可以了!”张俊说。
  “小袁的普通话怎么样嘛?”乔局长问。
  “她以前在他们学校就经常主持节目,普通话没问题!”张俊拍着胸脯表示。
  “还是要考级的哦?”乔局长手。
  “我们知道,我们都给她买了普通话测试的书,她正在复习呢。”张俊说。
  “那就好,那就好。”乔局长点点头,说,“至少要考起二甲,不然再硬的关系我都没办法办啊。”
  “没问题!清江,你要好好读书,考二甲没问题!”张俊对袁清江说。
  “嗯,我知道,我一定好好读。”袁清江点点头,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慢慢沸腾着。
  保姆走过来,放了一盘水果,张俊说:“哎呀,不要弄了不要弄了,我们马上就走了。”
  正在这时候,他们听到楼上发出一声巨响,闷闷地像是谁摔倒了。
  乔局长的脸色全变了,他猛地站起来,对保姆说:“快点上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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