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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颜歌

_15 颜歌(现代)
  “没有……”袁青山说到一般,忽然想起来了,她从兜里面摸出了早上父亲给她别上的那个夹子,上面闪着珊瑚色的光,“这个可以不?”
  岑仲伯接过去,说:“可以。”他就把夹子弯直了,伸到锁孔里面去捣腾了一会,锁就开了。
  箱子里面是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岑仲伯从最下面翻出来一个信封,从里面抽了五百元出来递给袁青山。
  袁青山看着那五张青灰色的人民币,迟疑着,她说:“这是什么钱?”
  “是我奶奶存给我考大学用的,你拿去用,反正我也考不起。”岑仲伯说着就把钱塞到袁青山手里。
  袁青山的手触到了那些钱,觉得他们是那么凉而且坚硬,像是被埋藏了很久。她忽然很想哭,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这些还没有拿到分数的人,一个个都说自己是肯定考不上的。
  但她没有说,她哽着嗓子对岑仲伯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废话。”岑仲伯白了她一眼,说:“你不知道?”
  “我,我这么高。”袁青山哆哆嗦嗦地说。
  “老子比你高。”岑仲伯挺直了身子站过来。
  “以后说不定我会比你高。”袁青山说。
  “高有啥了不起的嘛,你长我还不是要长。”岑仲伯说。
  “我什么都不好。”袁青山继续说。
  “你管老子的。老子说好就好。”岑仲伯骂她。
  “我真的不好……”袁青山埋着头,看着自己穿着裙子的腿,因为一直都穿裤子的原因,她的皮肤显露出一种奇怪的白来,映照在岑家的老屋顶下面,居然有一丝金色。
  她还想说什么,岑仲伯像一头豹子那样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他把他的下巴靠着她的耳朵,弄得她生痛。
  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抱过袁青山,她想到年幼的那个自己,是那么渴望被拥抱,不是父亲抱他上下自行车那种敷衍的拥抱,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深深的拥抱,皮肤贴着皮肤,骨头贴着骨头,抱到她甚至会喘不过气来——那个时候,她总是躺在黑夜里,躺在床上,想着那个黑影子会来看她,她的手臂那么长,她把她叫做妈妈,她总会给她一个细细密密的拥抱——那一瞬,虽然长大的她已经忘记了那黑影子的样子,但她还是看见了她,她站在门口,光从她背后都透进来了,她笑了一笑。
  她一阵昏眩,站在那里,站在岑仲伯的怀里,栀子花的香味就随着飘来了,那种开到落下的,微微发黄的,上面粘着露珠和蚂蚁的栀子花的香味。
  姜有余
  姜有余在我们平乐镇上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当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当我们平乐镇的人每天都还在为了要多吃二两肉而奔忙的时候,我爷爷最喜欢带着我去姜有余家走人户。姜有余是我爷爷看着长大的了,看见他带着我去,就对他老婆说:“把水烧起嘛。”
  他老婆拿了锅出来烧开水,姜有余就拿着家伙出门了,往往是水都还没烧开,姜有余就回来了,手里面随随便便都提着两只鲤鱼或者鲫鱼——这些都是我爷爷对我讲的,我长大了以后,我爷爷经常说:“姜老师是好人啊,小时候你没少吃他钓的鱼,你长这么聪明,都要多谢姜老师啊。”
  姜有余可能确实是姓姜,但是未必真的叫“有余”,因为他鱼钓得神乎其神,大家就都叫他姜有余,在南街上,我们经常可以看见他骑着个大凤凰自行车,后面驮着他的筐子和鱼竿晃过去了,大家就喊:“姜有余,有没鱼哦?”——姜有余就笑眯眯地拍拍自己的筐子,说:“多哦!”
  姜有余都去清溪河边钓鱼,那个时候,我们的河里面还满是黄辣丁和沙旺子,鲫鱼鲤鱼也是一翻水就起来了,特别是每年五六月桃花开的时候,满河里都是桃花鱼,经常可以看见浩浩荡荡十多个人跟着姜有余去清溪河边钓鱼。
  我们这些小娃娃也跟在队伍后面,盼着看个稀奇,到了清溪河边,姜有余早就看好地方了,他们摆开家伙,一字排来,阵势甚为壮观,姜有余第一个甩竿子下去了,不到十秒钟,第一条桃花鱼就上钩了。
  那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中,桃花鱼们红艳艳地跃出水面了,它们的鱼泡构造奇特,一出水就死,姜有余一钓起来就随手把它们甩在地上,过不了半分钟,鱼身上鲜红的血水就挂出来了,挂在它五颜六色的鳞片上,阳光照上去,色彩斑斓的一大片,满园落英缤纷。
  过了一下午,钓手们钓完了,装好了大鱼,剩下的还有一地的桃花鱼,小娃娃们终于等到了时候,奔上去就捡。他们再手忙脚乱上好一阵,留下的就只有被踩烂的鱼了,糊在河边的泥巴地里,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南街的几个老街坊都会不时收到姜有余顺路来送的鱼,有时候是沙旺子,有时候是鲤鱼,有时候是黄辣丁——我最喜欢沙旺子,一条条烧个一盆,麻麻辣辣地,一口下去,吐出来一条整骨头,肉就化了——但是沙旺子再好吃,也比不上鲇鱼好吃,在那个时候,我们镇上的人都说“闭门吃肉,锁门吃鱼”——这个鱼说的就是鲇鱼。
  而鲇鱼不给钱是吃不到的。姜有余总是在晚上去钓鲇鱼,但是没有人确切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以及他找到的那个回水凼到底在哪里。只是隔天早上,买菜的人在菜市场看见卖鲇鱼了,大家就知道姜有余昨天去钓夜鱼了,主妇们就把口袋里面垫底的钱都拿出来买了这鱼,一边买一边羡慕姜有余的婆娘。
  越是这样,越有人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钓,好事的人又是旁敲侧击地问,又是半夜跟踪他,甚至沿着清溪河走了个遍,都是无功而返,据说姜有余晚上去钓夜鱼,都要先绕着大坟包骑好几圈,来来回回,走些弯路,“说不在就不在了!真的是有鬼了!”——那些跟不着他的人回来抱怨。
  话是这样说,那时候的平乐人都知道这就是姜有余吃饭的绝技了,大家抱怨过了,就把钱给了。
  那些好时光终于过去了,南门上的泥巴路变成了柏油路,清溪河的鱼少了又少,鲇鱼难得一见,价格翻了几翻。
  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我跟我同学抱怨说:“唉呀,好想吃鲇鱼哦!”他说:“有啥吃头嘛,我知道在哪钓的!”
  我白了他一眼,说:“就凭你?”
  他说:“真的!”
  他就带我去看了,说来也奇怪,我自小在清溪河边走了不下一百次,居然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它很是僻静,在大坟包后面,外面长着密密麻麻的竹子,根本看不出来里面另有天地——我们钻进去了,发现那里对着一个又深又黑的回水凼,岸边有放板凳的印子,还落了几条死青虫——那是鲇鱼最喜欢的饵。
  我回去就跟我爷爷说了,我说:“我去看到姜有余钓鲇鱼的地方了!”
  我爷爷说:“就凭你?”
  我就绘声绘色地跟我爷爷讲了那个地方,我爷爷的脸就黑了,他说:“哪个带你去看的?”
  我说:“高歧。”
  我爷爷说:“你问他他怎么知道的。”
  我就去问我同学,他说:“我奶奶给我说的。”
  我就原话回给了我爷爷:“张仙姑说的。”
  我爷爷的脸更黑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去,说:“这姜有余才狗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跑到回龙弯去钓鱼!”
  我说:“啥子是回龙弯?”
  我爷爷说:“你们这些娃娃不要管,这些事情问不得!”
  第二天我就去问我同学了,他说:“我奶奶说了,回龙弯就是以前沉犯人的地方。”
  我打了个冷颤,他接着说:“我奶奶说,那下头有冤魂!”
  我回去了,小心翼翼地问我爷爷:“爷爷,以前回龙弯有什么事啊?”
  我爷爷正在黑着脸坐在门口,他说:“不关你们这些小娃娃的事,少问点这些事!”
  我还没说什么,姜有余就来了,他笑嘻嘻地问我爷爷:“老辈子,你找我啥子事?”我爷爷一言不发,扑上去就打,姜有余吓坏了,我爷爷一边打他一边说:“哪个教你去那钓鱼的!”
  姜有余懂了,他白了脸,说:“我爸给我说的。”
  我爷爷说:“这种钱也挣得!”
  姜有余哭丧着说:“那你总要给我一条活路嘛!”
  我爷爷指着他骂:“你作孽!我们全镇的人都跟着你作孽!”
  姜有余终于站直了,看着我爷爷,说:“老辈子,你这话说得不对,作孽的哪是我,当年作孽的人是哪个你心头比我清楚嘛!”
  我爷爷忽然愣住了,刷白了一张脸,整个人缩了下去,我们都看着他,他好像鬼上身一样浑身颤抖,我连忙过去把他扶住了,他满身大汗,说:“你说得对,你走嘛。”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只是我们家再也不吃鲇鱼了。
  清溪河的鲇鱼彻底绝迹是在袁青山死了以后,姜有余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一走就老了一头,一走又老了一头。
  镇上的其他人不吃鲇鱼也就活了,唯独姜有余要等鲇鱼换钱开锅,他一晚晚地出去了,终于没有回来。
  我们都知道姜有余肯定是死了:那一天早上,姜有余的老婆开了门,发现门口堆满的都是鲇鱼,但全都是死了,满身挂着血,看上去不像鲇鱼,倒像春天里的桃花鱼,他老婆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大哭了起来。
  很多人去看了,我爷爷也看到了这奇景,他默默地回来了,他说:“报应啊。”
  那整整一天,我爷爷都呢喃着这一句:“报应啊……”
  没有人知道他说的这一句是说姜有余呢,还是说别的什么人。
【第十三章】
  没有吃早饭,袁青山就出门了,她走到楼梯口,妹妹背着书包急急忙忙从后面追上来,期期艾艾地说:“姐姐,今天下午早点回来,今天要给我过生日啊,嗯?”——说完,看着袁青山的表情。
  袁青山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她明白这一定是袁华的意思,但她还是说:“好。”——实际上并没有人知道袁清江真正的生日,父亲把她来到袁家那天做为了她的生日,但和她一样,妹妹从小也没怎么生日,可是今年不一样,今年是妹妹满十六岁的日子。
  袁青山走下楼梯了,随着年龄的增大,她看见这个世界的样子越来越不一样了,现在她能看见楼梯间堆放的杂物顶端积下的那些灰尘——没有人相信,它们居然是螺旋的形状,能看见墙上镂花洞最上面那个里面放的一包吃光了的饼干——那很可能是某个时候她自己放上去,能看见楼顶顶上的梁柱往自己逼来了——这些景色是别人永远都看不见的。
  她和岑仲伯讨论过这个问题:是不是实际上,不同身高的人看见的世界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因此,她没有办法了解妹妹和父亲看到的世界,他们也没有办法看到她能看到的世界。
  和以往时候一样,岑仲伯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无聊,他把整个身体趴在台球杆上,直直地看着前方,屏着呼吸,像没有听到她的话,直到那个球终于入袋了,发出“啪”的一声,他才站起来,说:“有什么一样不一样,躬下来看就一样了。”
  袁青山躬着身子走出院子——铁门还没有打开,只是开了上面的一扇小门,妹妹小跑着跟在她后面。“姐姐,那今天我放学了就来找你吧,我们一起回来。”她依然很不放心地说。
  “好吧。”袁青山想跟她说,她一定会回来的,但她明白这样也一定还是父亲的意思。
  两姐妹一起走到十字路口,袁青山说:“你怎么也没吃早饭就跟出来了?”
  “没事,我到学校门口去买东西吃。”袁清江说。
  “身上有钱吗?”姐姐问。
  “有有。”袁清江连忙说。
  但袁青山还是从兜里面拿了十块钱给她,说:“要喝牛奶,要注意营养。”
  “嗯。谢谢姐姐。”袁清江接过钱来,两个人已经走到十字路口了,她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我走了。”袁青山说,“好好上课。”
  “姐姐。”袁清江终于叫住她,她担心的样子让袁青山很难过,“你听爸爸的话不好吗?别理那个人了。”
  “我们又没有耍朋友。”袁青山说来说去就是这一句话,她又说了一次,转身就走了。
  她走到聚友鱼头火锅店,熊老板已经在门口扫地了,他看见她来了,说:“小袁,今天来得这么早?”
  “早点来把卫生再打扫一下嘛。”袁青山说,进去换工作服了。
  熊老板满意地点点头,侧过身子让她进去了。
  袁清江百无聊赖地走在上学路上,她想到刚刚和姐姐说的那些话,心里面不由一阵难过。她知道姐姐可能真的不会改变想法了,而父亲也一样。
  她有些后悔,她是不是不应该把姐姐的事情告诉父亲。
  ——最开始是袁清江看见袁青山和岑仲伯一起走在路上,走得很近,她就高高兴兴地回去跟袁华说:“爸爸,爸爸,姐姐好像有男朋友了!”——她想,父亲应该也和她一样,希望姐姐能有个男朋友。
  袁华果然很高兴,说:“哦?她跟你说的?”
  “不是,我今天看见他们在路上走,但是感觉应该是在耍朋友。”袁清江笑着坐在沙发上,拿了一个橘子来吃。
  “是哪个娃娃?我们镇上的人?”袁华凑过来问。
  “嗯!是以前我们学校的男排队长,人长得比姐姐高,是姐姐的同学。”袁清江介绍。
  “哦?那好,那好,搞体育的人不错。人老实不嘛?”袁华说。
  “不清楚啊,等姐姐回来你自己问她嘛。”袁清江眨眨眼睛,她和父亲一样觉得很兴奋。
  “不知道她会不会告诉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闷得很。我先去打听一下,是哪家的娃娃?”袁华问。
  “叫岑仲伯,好像是南门上的人。”袁清江回忆着。
  袁华的脸一下就黑了,他说:“是不是那个上面一个山的岑。”
  “嗯。”袁清江说,“爸爸你也认识他啊?”
  袁华不说话了,他的面孔一瞬间被什么击碎了。
  袁清江看着父亲,她觉得害怕起来,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她说:“爸爸,你怎么了?”
  她听见父亲用一种非常陌生的声音说:“真的是叫岑仲伯?”
  “是啊。我们学校的学生基本上都认识他啊。”袁清江不安地回答。
  袁华不说话了,他摸了一只烟出来,点了火,狠狠抽了一口。
  本来在这个时候,袁清江都会说:“爸爸,不要抽烟!”然后去抢父亲的烟,可是那次,她却说不出来这样的话,她看着父亲烟雾后面的面孔,打了个寒颤。
  当天晚上她放学回家,父亲已经和姐姐吵开了。
  她从来没有见到爸爸那样生气过,他的脸涨成了恐怖的红色,她真怕他会一口气接不上来,他吼着:“跟你说不许跟他耍朋友!马上跟他断了!”
  姐姐站在父亲对面,她是那么高,袁清江真怕她忽然倒过来,她说:“我真的没有跟他耍朋友,只是关系比较好。”
  “那也不行!”袁华不依不挠,他说,“马上跟他断绝一切关系!”
  “爸爸!”袁青山叫着,“你讲不讲理,我们当了那么多年的同学,当了那么多年的朋友,你现在忽然要我们断绝关系!”
  “我怎么知道你居然会和他耍朋友!”袁华的声音已经撕裂了。
  “我没有和他耍朋友!”袁青山也提高了声音。
  袁清江吓坏了,她吓得哭起来,跑到爸爸和姐姐中间去,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一边哭,一边叫:“爸爸!姐姐!爸爸!姐姐!”
  ——即使只是现在,走在路上,想着那天的情景,袁清江也马上觉得胃疼起来。
  她拿着姐姐给她的钱,去了一家面包店。
  “买一盒牛奶和一块肉松蛋糕。”袁清江一边说,一边看着柜子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糕点,忽然,她发现了有一种是她没有见过的。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块蛋糕说。
  “这是新品种,里面有草莓。”老板说。
  “我要吃这个。”袁清江说。
  她拿着牛奶和那块蛋糕除了蛋糕店,迫不及待地站在门口咬了一口,那味道是那样美妙,袁清江露出了一个微笑,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她把找回来的三块钱放到裤兜里面,上学去了。
  聚友鱼头火锅店的员工差不多都来了,袁青山在院子里面洗拖把,就看见余飞走过来把脚踏在洗手台上洗了洗手,水很凉,他只是意思意思冲了一下。
  “今天来得早哦?”余飞说。
  “嗯。”袁青山继续洗着拖把,她把拖把在池底左右旋转着。
  “喂!你动作小点嘛!”余飞厨师服的白袖子上被溅到了水,他连忙退开了,惊魂未定地看着袁青山,骂道:“你娃大清早的发啥子疯?”
  袁青山不说话,她关了水管,把拖把提起来晾在旁边了。
  “来了啊?”余飞凑过来暧昧地问。
  “管你屁事。”袁青山骂了他一句。
  “哎呀,”余飞挑着眉毛说,“怎么现在说话越来越像那个挨千刀的岑仲伯了?”
  袁青山就停住了,低着头看着余飞,正色说:“余飞,我今天心情不好得很,你最好不要惹我。”
  余飞终于碰了一鼻子灰,按他的脾气,他今天不整袁青山一顿是不会算了的,但是他看见张英琪走过来了,他就讪讪地走了。
  上午火锅店没有什么生意,主要是把菜品都准备出来,袁青山和张英琪两个把昨天弄脏的餐巾拿来洗,她们两个一个人坐在一个一个大澡盆前面,里面全是泡泡。
  张英琪说:“等我有钱了,鬼才在这么冷的天洗东西!”
  袁青山说:“那啥子时候才能有钱哦?”
  “只有等过几年嫁个有钱老公了。”张英琪说。
  “哪有那么多有钱老公,余飞不是追你的嘛?”袁青山接口。
  “他?”张英琪翻了个白眼,她长着一对浓眉大眼,生气的样子也不像是在生气。
  她们在说着话,熊老板就走过来了,张英琪连忙抬起头,脆生生地说:“熊老板好!”
  “好好。”熊老板慈祥地笑着过去了。
  张英琪就又埋下头来洗东西,一边洗,一边低声说:“手都给我冷木了,妈的哦!”
  袁青山就笑起来,张英琪说:“你笑什么?”
  袁青山说:“笑你那个脸变得比变脸的还快。”
  张英琪甩着满手的肥皂泡给她打过去,袁青山看见空气中飞满了是那些白色的泡沫,它们是那么微小,还没来得及落下,就消失了。
  张英琪说:“袁姐,今天你男朋友咋还没来看你?”
  袁青山无奈地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哎呀,”张英琪叹气起来,“袁姐,我觉得他多好的,对你又那么好,如果我遇到这么好个男朋友,我就啥都不求了!”
  看着张英琪被冷得红扑扑的脸上憧憬的表情,袁青山又笑出来了,她说:“你不是要找有钱的的嘛?”
  张英琪也裂开嘴笑了,她说:“哎呀,我也是说说嘛,有钱的哪能看上我这样的?”
  他们正说着,岑仲伯就进来了,手上提着一袋热腾腾的包子,看见她们在洗餐巾,岑仲伯就骂开了:“你们老板太不落教了嘛!这么多喊你们两个人洗!”
  袁青山吓得赶紧站起来,说:“你小声点!有病啊!”
  岑仲伯把手里面的包子递给她,说:“拿去吃。”
  袁青山拿了一张抹布擦了擦手,接过来,问张英琪:“英琪,吃不吃?”
  “不吃不吃!”张英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说:“袁姐你吃!我吃过早饭了。”
  袁青山就站在旁边吃起包子来了,天气已经很冷了,但包子还是这样滚烫,岑仲伯一定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
  “你去上班嘛。”袁青山说——岑仲伯在南门一家五金铺上帮忙,顺便也给人家修修管子什么的。
  “等会去,等会去。”岑仲伯站在院子里面看着袁青山吃。
  “你每天这么迟去上班,你们老板都不说你!”袁青山吞下一口包子,教训岑仲伯。
  “他敢说我?他娃不想活了。”岑仲伯卯着声音说。
  “你就提劲嘛!”看着他洋洋自得的样子,袁青山一边骂他一边笑了起来。
  岑仲伯摸了摸鼻子,说:“那我走了,你慢慢吃。中午黄元军要过来请我们吃饭,我来找你嘛?
  “中午?中午正是忙的时候,哪有空吃饭啊?”袁青山说。
  “那到时候再看嘛。”岑仲伯一边说一边走出去了,“我们来找你反正。”
  “黄元军又请啥子客呢?”袁青山问了一句。
  “他一天到黑没事就请客,你又不是不知道,闲得嘛!”岑仲伯翻了个白眼,消失在门后了。
  “岑哥,拜拜!”张英琪跟岑仲伯告别,又舞起了满天的泡泡。
  他一走了,袁青山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站在那里,呆呆地,觉得很冷。
  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袁清江坐在位子上发呆,她想到等一会下午要发生的事情,就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没有办法做其他事情了。
  江乐恒又过来找她说话:“袁清江,你怎么了?”
  “给我爬!”袁清江冷冷地说。
  江乐恒不以为意,他坐在袁清江同桌的椅子上,说:“今天哪个惹我们班长了?”
  “不关你的事。”袁清江把脸转到另一边去了,不想看他。
  她转过脸去了,但是她知道江乐恒还是坐在那里,翻着她的书,他翻书的声音让她的心很乱。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露出一个微笑,对江乐恒说:“今天我过生日。”
  “真的?”江乐恒吃了一惊。
  “嗯。”袁清江说。
  “生日快乐哦!那我要送给生日礼物给你,你喜欢什么?”江乐恒迫不及待地说。
  “嗯,我想要个绒娃娃,大的那种。”袁清江提出要求。
  “好好好,我中午就去买!”江乐恒受宠若惊——他立刻高高兴兴地走了,袁清江看着他雀跃的背影,觉得自己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她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前天买的新信纸,准备给张沛写信。她把一包信纸都打开了,放在桌子上一张一张选,那是一种卡通信纸,每张上面的图案都是不一样的。
  她选了一张最好看的,拿出来,开始写:“亲爱的沛沛哥哥:你好。你好久都没有回来过了吧,平乐的树已经把能落的叶子都落光了。”
  上课铃就在这时候响了,她的同桌廖云珊从外面回来,看见她在写信,就问她:“在给哪个写信啊?”
  “张沛。”袁清江得意地回答。
  张沛没有考上第一志愿,他读了永安市的永安大学——那也是附近最好的大学了,他的照片至今还在学校的宣传栏里面贴着,下面是他得过的密密麻麻的一堆数学,英语,物理竞赛奖。在那张照片里,张沛抱着一张奖状,站在校门口,但是不笑,他英俊的脸因此带上了一丝忧伤,袁清江经常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廖云珊拉去看那张照片,给他们说:“这个就是张沛,他是我的男朋友!”
  廖云珊就说:“真的啊?我听说以前喜欢他的人很多的嘛。”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袁清江骄傲地说,然后她又叮嘱廖云珊:“不过这个是秘密啊!不能说出去!”
  廖云珊就拼命点头说:“知道了,我你还不放心?”
  ——可是,袁清江也应该知道,女孩子堆里面是没有秘密的,过了不久,整个高二一班的女生都知道袁清江有在城里念大学的男朋友,就是以前学校高中部的张沛。
  过了几天,江乐恒就来问她了:“袁清江,听说张沛是你男朋友?”
  袁清江吃惊地看着他,她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他说:“班上女同学说的。”
  她说:“乱说!我跟沛沛哥哥只是关系很好!”
  江乐恒就放心地拍拍心口,说:“我就说嘛,我就说嘛。”——他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袁清江一边写信,一边想到这点事情,她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摸着课桌,暗暗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她对自己做了个鬼脸,继续写信了:“沛沛哥哥,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实际上,我不知道我是哪天生日的,但是,就算是今天好了,我多想能在今天看见你啊。”
  在这件事情上,袁家没有人避讳过,大家都知道袁清江是袁华从清溪河边捡来的,袁清江自己也清楚得很,但是她并不觉得多难过,反而把它幻想成一个宝藏,每天她放学回家,爬上筒子楼的时候,她就透过每层楼梯间的镂花墙看着天空,天空是一块一块地,她就低低地说:“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快来接我吧。”
  袁清江总是觉得,有一天,她的亲生父母会来找到她,来带着她离开平乐,离开这个地方,他们可能是永安市的某个大学教授,或者是有钱商人,甚至是住在外国的华侨,她还会想到,另一种非常有可能的事情是,她根本是外星人的孩子,否则,怎么能解释她会忽然就出现在清溪河边上呢?
  袁清江坐在课堂上,写完了给张沛的信,她听着老师在讲X+Y=3Y+5,廖云珊在看一本租来的脏兮兮的言情小说,她骄傲地想:“我一定是外星人的孩子。”
  今天的班袁青山上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一边上菜一边往窗户外面看个不停,有两次都差点撞到了人,熊老板狠狠瞪了她几眼,张英琪连忙给她使眼色,但她还是好像没看见似的,拼命看着窗户外面。
  “袁姐!你在看啥嘛?外头掉钱了?”张英琪扯了扯她,低声说。
  袁青山这才反应过来,她回过神来,发现一桌客人也看着她,一个中年男人说:“小妹,我简直怕你把毛肚水泼到我脑壳上!”
  大家都笑起来,袁青山连忙把端在手里面的菜给客人放下了,一边放一边道歉。她做好这些,站在一边去了,她站在那里,依然在想:“今天张沛会不会回来呢?”
  昨天她给张沛打电话了,那边电话一接起来,就是男生寝室里面闹哄哄的背景,一个男生用普通话说:“喂,请问找哪位?”
  袁青山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好不容易调整好声带,也用普通话说:“我找张沛。”
  那个声音一下子就变了,变成了她熟悉的平乐镇口音,说:“袁青山!”——她笑了起来,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熟悉的张沛。
  “张沛,还好嘛?”袁青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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