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山回过头去,看见他站在巷子门口,看着她,她知道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就笑了笑,说:“没事。”
可能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这两个字是在说什么,它们又是经历了多少千回百转,流离失所才终于被说了出来,而实际上,他们两个人没有人能够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没事了。
没有人知道。
平乐镇的人可能更习惯于心照不宣地活着,甚至在背后说别人的各种坏话。但是他们见面的时候,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就剩下袁青山和黄元军两个人走回去,袁青山说:“你经常去岑仲伯那玩啊?”
“啊。”黄元军说,“他经常去我爷爷那嘛,后来就熟了,都是南门上的人嘛。”
他们走过整个南门,做为一个北街上长大的孩子,袁青山忽然觉得这一条街是那么神秘,那么充满了故事。
他们走到南门老城门口,黄元军说:“我先去找乔梦皎了,她爸妈今天走人户去了,这女子没人喊她吃饭就要自己饿死。”
他们告别了,袁青山看着黄元军的背影,实际上和她早上看见的那个是一样的。
她匆匆忙忙往西街走去了,她不知道袁清江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回家了,但她还是想先去医院看看。
她跑过去,发现医院已经快下班了,她还是跑到肌注科去看了,袁清江根本不在那里,谢梨花正在脱护士服——袁青山正想走,她就看见了她。
“袁青山!”谢梨花说。
“谢阿姨。”袁青山只有走了进去。
“有事情啊?”谢梨花笑眯眯地说。
“啊。”袁青山应着,“你看到袁清江没?”
“袁清江?”谢梨花疑惑地说,“没有啊,她不舒服吗?来医院了?”
“没有,没有,”袁青山连忙否认,她说,“那我回去了。”
“哎,等等”谢梨花说,“跟我一起走嘛,不然我们一起吃饭嘛。”
“不了不了,袁清江可能回去了,我还要去煮饭。”袁青山猛然发现她说的话正是岑仲伯刚刚说过的。
“你好能干哦,还要煮饭。”谢梨花说,她穿好衣服了,拿着提包,和袁青山一起往医院门口走去。
“你小时候我就给你打过针,你记不得了吧?”谢梨花说。
“好像还记得。”袁青山说。
“你肯定不记得了,你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我就认识你!”谢梨花说,“你小时候好乖哦,我们整个医院的护士都好喜欢你!”
“那个时候你爸很帅,对你和你妈妈都很好,我都没想到我现在还能认识他。”谢梨花温柔地对袁青山讲着。
袁青山没有说话,谢梨花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她不敢说别的话了,两个人走了医院门口,谢梨花说:“我回去了。”
“好。”袁青山说。
和她说话让她觉得很疲惫,袁青山没有办法想象,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们要生活在一起。
她回了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是一个清秀的小男孩,长得有些女孩子气,和张沛算得上同一个类型。
袁清江和他坐在一起看电视,看见姐姐回来了,站起来,说:“姐姐,你去哪了?我从医院出来就找不到你了。”
“临时出了点事情,对不起啊,你们还没吃饭嘛?我给你们弄。”她麻利地走进了厨房。
“我们在外面吃了,”袁清江说,“江乐恒请我吃的抄手。”
袁青山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她又探出口去看了那男孩一眼,他礼貌地对她笑着点头,她想起来自己见过他几次,他居然已经长成了这个样子。
“你们同学啊?”袁青山问袁清江。
“嗯。隔壁班的,小学同学。”袁清江说。
袁青山在里面弄自己的饭,她把早上的剩菜热了,还有一点稀饭和两个馒头,她一起热了。
她热好饭,端着出来,看见江乐恒站起来要走了,她说:“坐一会嘛。”
“走了走了,姐姐再见。”江乐恒客客气气地说。
两姐妹坐在一起,袁青山吃着馒头,她问袁清江:“你上午看见她没有?”
“嗯。”袁清江说。
“怎么样?”
“她给小娃娃打针,一个个地把小娃娃都打哭了。”袁清江皱着眉毛说。
袁青山有点哭笑不得,她没有办法让袁清江想起她小时候每次去打针是哭得如何惊天动地,让周围人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巨大的惨案一样。
她忽然明白,就像自己面对谢梨花时候永远都有那种疲惫的感觉一样,袁清江面对她的时候,也永远充满着不能解释,无可逆转的厌恶。
她不说什么了,默默吃着饭。她想到母亲,想到她自己的母亲,她想到小时候一桩桩的事情,院子里面的人一个个看她的眼睛,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们在看的到底是什么,她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她又想起岑仲伯那天挥陈倩倩的一巴掌,现在她也明白了那原因——他和我一天生的,他和我一天生的——她心里不停地冒出来这句话,但是再没有了下文,她不能确知岑仲伯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们今天认真跟爸爸说一下嘛,我真的好不喜欢那个人。”袁清江忽然坐过来拉她的手臂,她的眼睛像个烈士那样充满了坚定的关芒。
每次她的眼睛里面出现这样的神情的时候,袁青山就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妹妹干不了的事情。
花疯子
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花疯子了。那时候我还跟爷爷他们一起住在南门上临街的房子里,每天早上,我爷爷出去打豆浆,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就可以听见外面有一个嘹亮透彻的嗓子响起来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不落的太阳……”
整条街上的人一听,就知道花疯子出来了,他穿着一件掉了大半扣子的旧军服,背着一个箩筐,拿着一柄竹做的长钳子,看见他想要的垃圾就捡起来,熟练地反手丢到背篓里面去——他总是很早就出门了,在清洁工在每条街打扫干净以前,来收拾昨天晚上的残骸——他从西街转到南街,又从南街转到东街,最后是北街,一路走,一路唱着:“……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金色的大道上……”
那个时候,我们镇上的人都起得很早,没有人会埋怨花疯子吵到他们睡觉,反而有些人就干脆起来了,抄着手靠在门上听花疯子唱歌,听到高兴处,就吆喝一声:“花疯子,唱个太阳出来喜洋洋嘛!”
花疯子立刻就开始唱:“太阳出来罗嘞,喜洋洋罗郎罗,挑起扁担郎郎采光采,上山岗罗郎罗!”——他的嗓音是那么洪亮,那样直冲云霄,好像这尘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牵绊住了他。
还有一些日子,常常是星期天,太阳是少有的透亮的,花疯子一边走一边唱,后面就会跟着一群小孩,花疯子唱得兴高采烈了,就放下箩筐开始跳锅庄,孩子们看见花疯子又跳舞了,就叽叽喳喳扑上来跟他一起跳,他们就在路上围成一个圈子,一群人尖叫着,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哟,巴扎嘿!”——那时候,就像是一个节日来了,半条街上的人都陷入了狂欢的愉悦之中。
因此,和我们镇上别的疯子和瓜娃子不同,花疯子得到了平乐镇大多数人的喜爱——虽然他穿得不是很干净,但长得高高大大,眉目俊朗,他的歌唱得好,锅庄也跳得好,在疯了以前,还是在藏区当兵的——人们对他甚至有了一种尊敬。
花疯子不姓花,我们之所以叫他花疯子,是因为据说他是为了和一个女的耍朋友的事疯了的。我爷爷说:“那个花疯子啊,被一个女娃娃甩了,就疯了!疯了就复员回来了嘛,造孽啊!为了个女娃娃!”——当然这只是男人们想法,女人对这样浪漫的故事总是充满了同情和向往,有时候,她们看见了花疯子,就会主动招呼他,把家里准备丢掉的一些比较好的东西给他,甚至给他一点东西吃,因此,花疯子可以说过得相当滋润。
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花疯子甚至成为了我的一个偶像。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希望在街上看见他高大的身影,为了找到他,我从东街绕到西街,然后再穿过猪市坝的巷子回家,有时候我真的会听见他在唱歌,唱的是:“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我就背着书包追着歌跑,终于远远看见了花疯子背着箩筐在街上晃悠,我跑过去,跟在他后面,保持着五步的距离,觉得这样就能不被他发现,花疯子就继续唱歌:“天上的鸿雁从北往南飞,是为了躲避北海的寒冷,造反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年幼的我面前,显得更加高大了,他的肩膀很宽,有一种非凡的气度,我多么希望,就是他,就是这个人,他会带我远走高飞,到西藏去,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去。
我跟了花疯子几次,并没有被他发现过,但倒是被我妈发现了。
有天晚上,我妈从外面下班回来,问我说:“今天你是不是街上跟到花疯子跑?”
“你怎么知道?”我问。
“全镇人都知道了!”我妈说,“人家说你的女这么小就不学好,跟到要饭的跑。”
“花疯子没要过饭,他是捡渣渣的。”我低声争辩。
我妈黑了脸,说:“那还不是一样,总之以后我再听到人家说你跟到他,你看我打不打你!”——我妈妈说到做到,接下来好几天,她都来接我放学,我坐在我妈的自行车上回家了,生怕碰见花疯子,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但我还是看见了花疯子——在我们镇上走一走,不可能不遇见花疯子——他背着箩筐弯着腰,在一个垃圾桶里面翻着,不时把东西丢到筐里面去,我觉得他没有看见我。
那次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忘记了我对花疯子朦朦胧胧的爱。
到了我初二的时候,花疯子一时之间成为了镇上的新闻人物,他们说和平乐一小旁边蒋好吃包子老蒋的女儿蒋小晴好了,每天守在他们铺子旁边,只收他们扫出来的渣渣。
这消息伤透了我的心。我见过蒋小晴几次,她的脸长得也算端正,但看起来是那么粗俗,那么平庸。
蒋好吃包子店的老板老蒋被这件事气得发疯,每次花疯子一出现,他就出拿扫把出来打他,蒋小晴就在后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老蒋不让他打出去,老蒋终于把女儿关了起来,还要找人打花疯子。
我不由担心起来,还问我同学,说:“我听说有人要打花疯子,你有没听你那些朋友说啊?”
我同学说:“我那群朋友说他们不打,老蒋好像找北门上的人去打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打到花疯子,在他们动手之前,花疯子在西门上的老泡桐树下被一辆城里面来的桑塔纳撞了——开始他被撞得摔在树下面,一时没站起来,花疯子骂那个开车,说:“你干啥嘛?”
开车的是个女人,而且肯定是个新手,估计她也荒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又把油门踩了一脚,就把花疯子活生生抵死在了树上。
花疯子死了以后,我们都以为老蒋好歹要把蒋小晴放出来了,但是却并没有人见到蒋小晴,关于蒋小晴的失踪,镇上的人众说纷纭,最玄的一种说是老蒋打开关蒋小晴的屋子之后,蒋小晴居然不见了,飞出来的是一只杜鹃鸟。
公安局的人查了几次,老蒋一家人都有点疯疯癫癫了,事情只有不了了之了。
就是这样,镇上的人说了两句风凉话,说:“老蒋过恶事做多了嘛,儿女是来讨债的。”
到了第二年,那棵泡桐树的花疯了一样开起来了,从三月一直开到了四月,五月还不见完,整条街上都是泡桐花的臭味,更多的事情我也忘了,只记得有一天我和我同学路过树下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看。”
我就抬头去看了,春天快过完了,但是泡桐树上满满地停着杜鹃鸟,那是我们平乐镇上最多最多的鸟。
【第十一章】
“袁青山,你真的不能再长高了。”刚刚吃过午饭,袁华看见女儿站在门口,把脚放在凳子上面系鞋带,她巨大的脊梁弯起来,像一座石桥那样挡住了整个门,让整个狭小的房间变得更加狭小了,他不由地发出了感叹。
袁青山看了他一眼,系好鞋带,站了起来,她现在高出了父亲一个头了。
袁华抬头看着她,他说:“你量过没有?你现在好高了?”
“去年体检的时候量了,一米八五。”袁青山说——但是她肯定又长高了。
“你真的不能再长了,不然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啊。”袁华叹息,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女儿的个头从来就没有停止长高过。
父亲的话让袁青山愣了一下,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就是有一天,她也要结婚,嫁给一个男人,可能还会生个孩子。她知道自己的确是长得太高了,今天她穿着一套红白相间的运动服,和她小时候经常穿的完全一样,只不过大了很多,这是排球队的队服,做的时候,她的是拿到市里面厂里特别订做的,钟老师为此骄傲地抱怨说:“他们说好多年没见过我们这里有长得这么高的女娃娃了!”——但是,袁青山好像真的没有扣球的细胞,打了这么多年排球,她还是安安稳稳地打一传,无论怎么练,她扣的球就是没有什么杀气——袁青山听到父亲说那样的话,忍不住想到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不能打好排球呢,她也读不好书,她甚至很可能找不到一个人结婚了——她深呼吸了一口,也没能排开冷冰冰压在她心上的那些东西。
但袁华浑然不觉他伤了袁青山的心,他看见她要出门去了,奇怪地说:“你现在出去有什么事啊?好不容易星期天,还要跑出去。”
“今天要陪乔梦皎去照相。”袁青山说。
“那晚上回来吃饭吗?”袁华问。
“不了。我们直接去上晚自习。”袁青山说完,提着书包出门了。
袁华送袁青山到了楼梯口,自从没有分到房子以后,他整个人都好像焉了,呈现出要变老的样子来,他走女儿后面,看见她挡住了整个走廊。
他说:“袁青山啊,我真的把名字给你取错了,你看袁清江就长得好嘛。”
袁青山懒得说什么,她就下楼去了,袁清江一大早就去学校排节目了,今年五一的联欢会又要她来主持,她每天忙得见不到人。
袁青山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走路,她的头发长了一点,不再是小男式了,而是搭了脸的两边,她低头的时候,就觉得头发会把整个世界都为她遮住。
到了北大街上,袁青山还是忍不住在街边铺子的玻璃门上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她看见镜子里面有一个很高很高的人,还微微有些驼背——她连忙把背挺直了,可是走了一会,她又忍不住把背含起来,好像那样可以让她看起来矮一点。
乔梦皎远远就是看见袁青山以这幅样子走了过来,她忍不住跑过去拍她的背,说:“袁青山,不要驼背!”
袁青山吓了一跳,直起了身子,她看见了乔梦皎,她只长到她的肩膀下面,此刻正抬起一张晶莹剔透的脸看着自己,今天的她格外漂亮,穿着一件粉红色泡泡袖的毛衣,下面是一条米色的裤子,她还特地把头发上别了个粉色的发夹,她甚至发现她化了一点点淡妆,嘴唇红红的。
她说:“你化妆啦?”
“嗯,”乔梦皎不好意思地说,“这样上照好看点。”
她们一起往凤凰照相馆走过去,它已经变成了凤凰影楼,扩展成了上下两层的店铺,临街的橱窗里面放着好几个穿婚纱的模特,以前的老布景都不见了。
她们走进去,发现里面有好些人,有人今天要结婚,正在那里做头,乔梦皎看着那个新娘子,说:“今天他们要花夜了。”
“花夜?”袁青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就是正式结婚之前一天晚上的酒席。”乔梦皎解释。
她们两个坐在一张小桌子边,看着那群忙活的人,新娘子长得并不漂亮,有点胖胖的,袁青山觉得她应该是南门上的人,但是她笑得那么好看,还贴着长长的假睫毛。
影楼里面的一个清洁工正在挨桌挨桌扫地,扫到了袁青山那里,她在袁青山的背后说:“小伙子,把你脚抬起来一下。”
袁青山惊讶地回过头去,那个清洁工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她笑了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小妹妹,把你的脚抬起来一下。”
袁青山就把脚抬起来了,她觉得那一下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们两个坐在那里等了一会,新娘子一群人还在忙着,又在另外一个像是伴娘的女的化妆了,乔梦皎等得不耐烦了,跑去问影楼的人:“什么时候才能照相啊?”
那个人看了她一眼,说:“你只照五张,等一下嘛,马上就完了。”
乔梦皎撅着嘴,走了回来,说:“你看这些人什么素质。”
袁青山说:“没事,等嘛。”
她们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黄元军和岑仲伯走进来了——黄元军已经毕业了,在粮食局里工作了,他们家也搬了,袁青山不像以前那样经常看见他了,但他还是跟岑仲伯混得很紧,一到放假就玩在一起,他们应该是新娘子那群人的朋友,走进来就跟他们打招呼,但是岑仲伯看见了袁青山,紧接着黄元军也看见乔梦皎。
“袁青山,你们在这干什么?”岑仲伯走过来坐了下来,他一坐到板凳上,其他人就觉得那个小板凳要挎了。
“我们来照相。”袁青山说。
乔梦皎急急地说:“学校要照相。”
“学校照什么相?怎么我不知道?”岑仲伯摸了摸脑袋。
黄元军也走过来了,他一屁股坐到乔梦皎对面,贴过来说:“不得了,今天还化妆了!”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让乔梦皎有些生气,她往后缩了缩,说:“你管我呢!”
“不管,不管,”黄元军顺着她说,“本来就漂亮嘛,化妆了更漂亮!”
“你们来照啥子相啊?”黄元军又问。
袁青山看了乔梦皎一眼,她不知道这件事情她有没有告诉黄元军,乔梦皎紧张的神情让她觉得她可能没有告诉他,她就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要去考那个啥空姐?”岑仲伯忽然反应了过来,乔梦皎和另外几个女生想去考空姐,整个高二的人都在说这件事情。
“考空姐?”黄元军愣了愣,他转头问乔梦皎,“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呢。”
“又不一定考得起,有什么好说的嘛,考起耍的。”乔梦皎说。
“就是!”黄元军笑了起来,并且拍了拍乔梦皎的头,说,“你算了嘛,你都可以考空姐!”
乔梦皎看了他一眼。
黄元军立刻知道他把女朋友得罪了,他笑着说:“哎呀,我觉得你成绩那么好,考啥空姐嘛。”
乔梦皎不说话,坐在那里,四个人都很尴尬。
忽然影楼的人过来了,是个照相的,他说:“哪个要拍照片?过来拍了。”
“我。”乔梦皎说,她站起来就跟着摄影师进去了。
留下黄元军和岑仲伯两个人看着袁青山,黄元军说:“她怎么想起的要考空姐哦?”
“前几天陈倩倩在报纸上看到的,说要招30个空姐,先寄照片资料过去,然后在永安市复试。”袁青山说。
“哎呀,这些事情哪轮得到我们哦!”黄元军说。
“好多女生都去寄了。”袁青山说。
“你去了没有啊?”岑仲伯问。
“我怎么可能去嘛。”袁青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岑仲伯也发现他说错了话,两个犯了错的男人只有坐在那。
“黄元军,岑仲伯,过来嘛!”结婚的人里面有人叫他们了。
黄元军烦躁地坐着,他忽然站起来,骂了一句“锤子”,然后他跟岑仲伯说,“我进去看一下。”——他就钻进摄影室去了。
岑仲伯站起来走到那群结婚的人里面去了,那都是他的街坊邻居,一群人捶捶打打,十分亲热,袁青山坐在那里,觉得很失落。
就在这当口,她看见何斌带着陈倩倩也走进来了。陈倩倩也特地打扮了一番,站在何斌身边,像个骄傲的公主,何斌叫影楼的人说:“师傅,照相!”
——袁青山觉得她早该想到的,他们每个星期一到星期六都上课,只有星期天才会放假,凤凰影楼又是他们镇上最高的照相馆,她觉得接下来再遇到几个同学她也不会惊讶了。
但是看见袁青山坐在那里,陈倩倩很惊讶,她挑高声音叫了起来:“袁青山!”——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指着她。
何斌也看见袁青山说,他说:“袁青山也在啊。”
“你来干什么啊?”陈倩倩说,“你也来照相?”——她的语气里面掩饰不住的嘲笑,她也根本没想掩饰。
“就准你们来,不准我们来啊?”岑仲伯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何斌的肩膀。
“土狗啊!”何斌的脸一下松开了,他说,“你也在?”
“我们街上朱师傅的女结婚。”他指了指后面的人,新娘子也转过头来看了看他。
“恭喜恭喜!”何斌也算是南门的人,他连忙抱了抱手。
陈倩倩站在柜台旁边不耐烦地敲着柜台,何斌听见了,走过去对柜台后面的人说:“我们要照相。”
“你们先等一会,今天比较忙。”柜台的人跟他们说。
他们就坐了下来,陈倩倩上上下下打量着袁青山,她醒悟过来了,她说:“你是陪乔梦皎来照相吧?”
袁青山不置可否,陈倩倩冷笑了一声,说:“早知道就不给她们看报纸了,弄得现在是不是人都要去考。”
还好那群结婚的人一直在吵吵闹闹,很快把陈倩倩的话掩下去了。
忽然,袁青山听见里面“啪”地一声,她扭过头去,就看见乔梦皎冲了出来,脸上居然有泪水,她看见袁青山坐在那里,也不走过来,跟袁青山说:“我走了。”就走出去了。
黄元军在她后面匆匆忙忙地赶了出来,叫她:“皎皎,皎皎!”他跑了几步,想去拉乔梦皎的手,乔梦皎给他甩开了,走得更快了,黄元军不敢拉她了,就跟在她身边,不停地说:“皎皎,你不要生气嘛,皎皎……”
两个人就这样走了。
摄影师从里面也追出来,骂道:“两个娃娃才是的,吵嘴就吵嘴嘛,把我的反光板给我掀了!”
陈倩倩看见他出来了,连忙站起来说:“师傅,我们要照相!”
“等会!”摄影师黑着脸吼了一声,又进去了。
陈倩倩就重新坐下来了,袁青山忍不住笑了,她发现乔梦皎的书包还在她身上,她就问岑仲伯:“乔梦皎的书包还在我这,怎么办哦?”
“没事,给她丢在这,她自己知道回来找。”岑仲伯笑嘻嘻地说。
“那怎么行!我晚上给她。”袁青山说。
“晚上你还上课啊?不要去了,跟我们去花夜嘛,好耍得很!”岑仲伯劝袁青山。
新娘子听见岑仲伯这么说,也跟袁青山说:“妹妹,去嘛,好耍。”
“不去了,晚上我们还要上课。”袁青山说。
“你去嘛,你去嘛,”陈倩倩说,“免得你又不晓得要记哪个的名字。”——袁青山现在是文科班的纪律委员,负责记上课不认真听课的同学。
袁青山讷讷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岑仲伯就毛了,他一直都很不喜欢陈倩倩,他说:“陈倩倩,你是不是还要挨打嘛?”
陈倩倩就猛地站起来,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她说:“你打嘛!打女的算个屁本事!”
岑仲伯两步就要走过来,拳头已经挥起来了,他说:“老子管你女的男的,老子就是要打你!”
何斌连忙站起来,把岑仲伯的手压下去,说:“土狗,土狗,算了嘛,算了嘛,女娃娃家,算了嘛。”
岑仲伯总算把手放下去,他哼了一声,在袁青山身边坐了下来。
陈倩倩看到他的样子,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岑仲伯看了她一眼,谁知道没有把她吓住,她继续冷笑着说:“你喜欢袁青山就说嘛,每次拿我发气,反正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高,好配哦。”
袁青山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脑子嗡地一下,不敢看岑仲伯,完全呆住了。
岑仲伯说:“老子喜欢哪个关你锤子事,把你的嘴管好点,事不过三啊。”
袁青山觉得心里面像被一口痰堵住了,她坐在那里,觉得自己总会压断板凳的腿,她就站起来了,拿着自己和乔梦皎的书包,她说:“我先走了,拜拜。”
岑仲伯呆了呆,他说:“走啥嘛,真的,跟我们一起吃饭嘛。”
“不了,不了,我走了。”袁青山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直到走出了凤凰影楼,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了看自己的电子表,发现已经快四点钟了,她不想回家去,何况她已经告诉父亲不回去吃饭了,她就走到学校去了,她想,她至少可以去看妹妹她们排练节目。
但实际上,她忽然很想去张沛家找张沛,此时此刻,她是那么地想要见到张沛,她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她就是想看看他,她的心里长出的荆棘扎得她痛得要落泪了,只要她觉得一看见张沛的眼睛,它们就会全部枯萎掉。
她不由自主地往西街走去,走到张沛家门口,她看见张俊的那辆奥托车居然停在楼下面,她看了一会,终于没有进去。
她从猪市坝穿回南街了,然后再过了国学巷,就到了学校。
去年,平乐一中修了一个新校门,还好依然把那棵校门口的树保留了下来,袁青山站在树下,停下来看了一会,然后走进了学校——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也像乔梦皎一样养成了这个习惯。
她没有去教室,直接往大礼堂走去,袁清江她们在那里排练节目。
她还没走进去,就听见袁清江大声地说:“江乐恒!叫你把板凳搬开!我们要排下一个节目了!”——妹妹的声音就像苹果一样脆。
她不由笑了,走进去,看见很多学生都挤在舞台附近忙碌着,袁青山忽然想到,他们忙碌的样子和那群要结婚的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袁清江兴奋地忙碌着,指挥着大家,站得高高的,看见姐姐来了,她说:“姐姐!”——她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她今天穿着一条灯芯绒的背带裙,袁青山记得是用她以前的一件外套改的。
大家被袁清江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回头看了袁青山一样,又各自忙各自的了,他们都认识她,她是全校最高的女生。袁清江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姐,你怎么来了?”
“下午没事嘛。”袁青山说。
“来坐嘛,沛沛哥哥也来看我排练了。”妹妹热情地拉着她过去。
袁青山没有想到她在这里看见了张沛,他坐在一张板凳上,穿着一件格子衬衣,外面套着一个毛背心,膝盖上看着一本书,他对袁青山点点头,他虽然不笑,但却还是那样英俊。
袁青山走过去坐下来了,袁清江又跑去忙活了,她对张沛说:“怎么过来了?”
“我爸他们又在屋头吵嘴,烦得很。”张沛淡淡地说。
“又吵了啊?”袁青山应了一声,他们终于学着习惯了这件事情,她想张家两口子也是一样。
“我真的觉得他们干脆离了算了,大家都受罪。”张沛说,一边打开书来看。
袁青山看了那书一眼,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化学公式,她像看见辐射光一样连忙把眼睛移开了。
她不知道和张沛说什么好,只有坐在那里陪他看书。“你好认真哦,现在还要看书。”她终于没话找话地说。
“不是认真。”张沛摇摇头,他忽然关上书,抬起头来,用一种严肃地眼神看着她,他说,“袁青山,你想过没有,我们只有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的这些乱七八糟人,不用像我们爸妈一样一辈子烂在这里。”
袁青山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看着张沛的脸,他是那样英俊,那样雄心勃勃,用一种坚定而炽烈的眼神看着她,她连自己的心跳都忘记了,只能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总之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张沛说。
袁青山这下才听到了张沛的话,并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她都懂,这可能就像乔梦皎要不顾一切去考空姐一样,平乐镇最有出息的孩子们都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背靠的山,离开这里的那条清溪河,离开满街嘴碎而无聊的人,离开下雨时候就会变成泥潭的家门口的路,离开街上闪着廉价的亮片和蕾丝的大红大绿的衣服们,他想要离开这些,而这些事物里面,也包括了袁青山。
想到这点,她就觉得挖心的痛,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心口。
“怎么啦?”张沛问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