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初中以后,有一天,我同学来跟我说:“我认了一个师父!”
——当天下午,他带我去看他师父,那个时候老虎机风靡了我们镇,有好多家专门打老虎机的地方。我们去了其中一家,我同学走过去,端端正正地站在某个人后面,叫:“师父!”
那个人还没转过来,我就发现他就是茅厕娃,他瞄了我一眼,说:“可以哦,高歧,女朋友都找到了!”
我非常生气,对我同学说:“我走了!”——好几个星期我都没有和他说话。
他倒是来跟我说:“我师父好得很,还请我吃面!”
一会又说:“我师父凶得很,赌老虎机都没输过!”
终于有一天下午,放学得早,他又拖着我去找茅厕娃。他还是在同一家老虎机店,甚至穿的也是同样一件衣服。
我同学说:“师父,今天带我们回去耍不嘛?”
茅厕娃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说:“你娃娃还是个情种嘛,硬是要带起女朋友。”
我同学就拼命拉着我的书包给我使眼色,我终于没有走掉。
茅厕娃带我们去了他家,打死我都想不到,茅厕娃的家居然是在东街干休所里面,那是我们平乐镇以前最体面的大院,里面都是独门独户的小房子,种着高高的樟树,还有好些小花园。茅厕娃摇摇晃晃带着我们进去了,给门卫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
茅厕娃的家只有他一个人,他的房间里面有个大柜子,里面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书,有看起来像古董的小玩意,有一些漂亮的瓶瓶罐罐,还有很多外国画报。
我同学就扑到那个柜子上面去了,他说:“快点过来看嘛!”——我在那玩了一个下午,明白了我同学为什么对茅厕娃那么死心塌地。因为那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柜子,它就像来自外星球。那些外国的画报上有绿得不像话的大草原,有高高的古堡,有白色的木房子,有漂亮的汽车,有灰蓝的海,还有好些个露着胸口的金发女郎。
连着好久,我跟我同学每天一放学就去找茅厕娃,跟着他去他家玩,有时候我看到一张很漂亮的风景画,我就指着大叫:“高歧!高歧!我要去这!”
茅厕娃就伸过头来看一眼,然后说:“这里是某某地方。”——他说得那么熟,好像他去过一样,我就说:“你去过啊?”
茅厕娃得意地说:“我比去过的人还熟。”
我终于了解到茅厕娃的一项绝技,就是背地图。他能够完整地背下详细的世界行政地图,还有好些大城市的城市地图——在我们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之后,他给我们看了很多他手画的地图,都是外国的地图。
后来我有些害怕了,我问我同学:“他是不是间谍哦?”
我同学白了我一眼,说:“爬哦你!”
但我真的害怕了,并且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我渐渐就不去了。
茅厕娃知道我不理他了。可每次在街上看见我,他还是笑着跟我打招呼,说:“小徒弟,最近好哇!”
旁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我一眼,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我初三那年,茅厕娃死在了公安局——公安说他赌博,把他从老虎机店拖出来,他像个疯狗一样吐那些公安痰,咬旁边抓他的人,红着眼睛,骂:“老子X你全家!老子X你妈啊!”——他的声音是那样疯狂,像是在哭丧。
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被他骂了,他说:“你们这些人瓜X!袁青山那么好个娃娃就是遭你们整死的!你们这些瓜X!”——事后我问了好几个人,他说的真的就是袁青山这三个字。
大家也被他惹毛了,一个个都在骂他,他像垃圾一样被拖上了警车,过了几天,像垃圾一样死在拘留所里,又像个垃圾一样被丢到清溪河的坟堆里——直到好几年以后,我才在我们县志上读到,茅厕娃的父亲,我们县以前仅有的一个中央大学毕业生,著名林业学家,林业局老局长郑理辉,也是在拘留所里含冤被人打死的。
【第十章】
早饭吃到一半,袁华终于找到一句话来打破沉默。就算如此,他依然把它包在嘴里面,含了好几分钟,观察着两个女儿的动作:袁青山把鸡蛋泡在稀饭里面,用筷子专心地一点点把它戳开,袁清江低着头喝稀饭,诡异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等了又等,终于说:“袁青山,昨天拿回来的成绩单你还没给我看。”
“哦,在书包头。”袁青山说,她立刻放下筷子出去拿成绩单。
只留下了袁清江一个人和他对着吃饭,袁华觉得屋子里面那股无形的压力反而增大了,他吞了口口水,小心地问:“清江这次考得不错吧?”
“嗯。”袁清江说,没有看他。
袁青山终于把成绩单拿过来了,她递给父亲,说:“这里。”
袁华接过那张纸。上面写着“高一下期期末成绩单,高一四班,袁青山,学号:43。语文87、数学75、英语80、政治85、历史79、地理75、物理65、化学63、生物71”。
袁华忍不住皱了皱眉毛,说:“明年分班你是要读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果然,袁青山说。
“文科以后不好找工作啊,”袁华说,“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嘛,趁着暑假把理科认真补一下。”
“我报都报上去了。”袁青山说。
“什么时候报的啊?”袁华很吃惊。
“上上个星期。”袁青山终于把那个蛋彻底肢解在稀饭里面了。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啊?”袁华有些生气。
“有啥商量的嘛,反正我也不可能读理科。”袁青山说。
“你还不是不跟我们商量。”袁清江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袁青山撞了她一下,但是她毫不妥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看着袁华。
袁华被她看得发毛,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
但他必须要保持父亲的尊严,他说:“袁清江,说话注意点!”
袁清江轻轻哼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饭了。
他看着袁清江,每个月两姐妹同时来例假那几天,他就会深深地觉得,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而现在,他忽然想到:“是不是袁清江也该到了叛逆期了?”
他逃也似地吃完了早饭,准备收碗去洗。袁青山说:“我洗吧,你去上班嘛。”
他就继续逃也似地去上班了。
两姐妹听见父亲关上门走了,袁青山问袁清江:“吃完没有?吃完我洗碗了。”
袁清江说:“你为什么要帮他洗碗嘛?让他自己洗嘛。”
袁青山说:“爸爸上班来不及嘛。”
袁清江说:“那就喊那个女的来洗。”
袁青山看着妹妹倔强的样子,在心里面叹了口气,她说:“你不要说气话了,你那样爸爸多难受。”
“我也难受啊!他怎么就不为我想啊!”袁清江的声音一下尖锐起来,她抬起头,眼睛都红了。
——最近,她经常都是这样,袁青山已经有点见惯不怪了,她说:“哎呀,你懂事点嘛,我洗碗去了。”
她就开始收碗,把所有的剩菜趴到一个盘子里,然后把碗一个个叠起来,她走到厨房里面,打开了水,听见袁清江在外面幽幽地说:“姐姐,我喜欢我们住的房子,我不想换新房子。”
袁青山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分到呢。”
袁清江愤愤地说:“反正我不想要新房子。”
袁青山没有再说话,天气有些热了,她把手伸在凉凉的水龙头下,感觉到水就这样流过去了,它们是那么温柔,那么无声,那么微微的凉着,这样的凉在夏日里,显露出来一种压抑的悲伤。
外面走廊上,她看见黄元军走过来了,还有几天他就要高考了,但他完全没把它放在心上,他爸总算是粮食局的一个科长,早早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了,听说他们家对那套新房子也是十拿九稳了,袁青山看着他走路的样子,觉得他的人生是那么完美。
黄元军看见她在窗户后面洗碗,他说:“袁青山,今天出去不?”
“可能不哦,要做作业。”袁青山说。
“做什么作业嘛,作业都做得完吗!”黄元军哼了一声,潇洒地下楼了。
袁青山洗完了碗,出去看见妹妹坐在床边发呆,她那张少女的脸上充溢着少女才有的悲伤。
她说:“快点做作业,做完了就能去玩了。”
但妹妹完全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她只是又说了一次:“我真的不想要新房子。”
袁青山知道,妹妹不想要的,哪里是新房子。
袁华终于谈了一个对象的事情已经在北二仓库里面传得人尽皆知了。这几年,北二仓库越来越不景气,每个人拿着几百元的工资,要死不死,闲得要命,说出来的话也就格外恶毒,有的人说,袁华憋了这么多年终于憋不住了。有人说,袁华为了分到新房子是不择手段了。有的说,袁华以前就认识谢梨花,两个人早好上了,只不过终于抬上了台面。有的就神神秘秘地补充:“你们以为袁华真的是什么东西哦,他好过的女的还有人呢!”于是另一个人说:“那正好,谢梨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就一齐愉快地笑了起来。
这些话袁青山并不是没有听到,但是她早已经习惯了北二仓库的人是这样的恶毒,当年,袁华刚刚把袁清江捡回家的时候,她少不得听到了这样那样的闲话——她曾经那样被他们伤害过,就像现在的袁清江一样。
袁清江的情绪明显很低落,上个星期,她们考完了期末考试,父亲带她们出去吃饭,也带去了谢梨花。
之前,父亲说:“今天晚上我们四个去吃顿好的,你们这几天考试都辛苦了。”
袁青山还没有反应过来,袁清江就说:“四个?”
“啊,”袁华说,“还有县医院的谢阿姨,她一直都想见见你们。”
袁清江不说话了,袁青山说:“好啊。”
她强忍着心里的难过笑着说:“好啊。我们去吃什么?”
袁华欣喜地说:“你们说要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最后他们去吃了菌汤火锅,这家店刚刚才开起来,是镇上最贵的店。
袁青山他们先到,他们坐了方桌的三方,袁华跟服务员说:“四个人。”
于是两个女孩都紧紧看着那副多出来的碗筷,好像它会忽然跳出来说话。
忽然她们袁华说:“来了啊。”
袁青山就抬头,看见了一个很面熟的女人,她长得一般,穿得也一般,并且,她确定自己见过她,她去打针的时候,肯定见过她几次。她的平凡让她松懈了下来,她对她笑了一笑。
那女人也就对她笑了一笑,她坐下来,用一种怜爱的目光轮番打量两个女孩,说:“袁青山,袁清江,你们还小的时候我都给你们打过针哦。”
袁青山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梨花倒茶,袁清江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袁华就说:“袁青山,袁清江,喊人嘛!怎么搞的!”
两个女孩就喊了一声:“谢阿姨。”
她们喊的声音叠到了一起,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声音。
这顿饭让袁青山十分疲惫,父亲要给她们夹菜,又要给谢梨花夹菜,谢梨花又给她们两个夹菜,袁青山就考虑要不要给谢梨花和父亲夹菜,她是先给父亲夹菜还是先给谢梨花夹菜,她最终先给父亲夹了,给谢梨花夹了以后又给妹妹夹了——倒是袁清江一直埋着头吃饭,谁也不理。
她们回去以后,两姐妹睡在床上,袁清江说:“你为什么给她夹菜?”
“我觉得她多尴尬的。”袁青山说。
“我不喜欢她,”袁清江明明白白地说,“她看起来简直就是个中年妇女。”
“他们本来就是几十岁的人了嘛。”袁青山说。
“你喜欢她?你喜欢她当我们后妈?”袁清江尖锐地问。
袁青山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心里觉得很难受,她也想像妹妹那样大声地说:“我不喜欢她!我不要她当我的后妈!”——但是她就是说不出来,袁青山看着黑暗中的屋顶,那里的那种沉默又缓缓地给她压了过来,每一次,她看着那个屋顶,就会想起无数次她那样看着屋顶的夜晚。
“对不起,姐姐,我真的不喜欢她。”袁清江在黑暗里面低声说,她的声音有点抽泣。
“没事,慢慢来嘛。”袁青山说。
“我不想喜欢她。”袁清江说,“我不喜欢爸爸这样子。”
“爸爸总要结婚嘛。”袁青山说服着妹妹,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
“人家小说里面那些好多爸爸还不是一辈子都没结婚。”袁清江嘀咕着。
袁青山沉默了,妹妹说的那些小说她一本都没有看过,她能想起来的时候,自己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看什么小说。
她让自己越来越大的身体像个石碑那样倒在黑暗中去了,它就那样轰然倒塌了。
“姐姐,你听到人家说谢梨花那个人不好没有?”袁清江才写了几行字,又开始和袁青山讨论起来了。
“不要听人家乱说。”袁青山说。
“我听说她以前当第三者,坏得很,还打那家人的娃娃。”袁清江说出了袁青山早听过的那些话。
“爸爸的事情爸爸自己知道的。”袁青山心情沉默地说。
“说不定爸爸根本不知道呢?说不定爸爸被她骗了呢?”袁清江追问。
袁青山说不出话,她把练习册上的一行字都涂黑了。
“不然,”袁清江忽然说,“我们去县医院看她上班嘛,我们偷偷看一下。”
“这怎么行?”袁青山吓了一跳。
“当然可以!”袁清江放下笔,“我们去看一下,也算是了解一下她啊。”
“那要是被她看到怎么办?”袁青山问。
“看到就看到,我们去县医院看一下又不犯法!”袁清江振振有辞——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她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美,像一块玉一样散发出温润的光芒,她初一才毕业,已经主持过好几次学校的节目,每一次,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化着妆,站在台子上,说:“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袁青山就觉得,世界上没有妹妹干不成的事情。
过了十几分钟,两个人出了北二仓库大门,走在去医院路上了,袁青山脑子里面还是想的这句话,她被她说服了,她让自己被她说服了。
但她还是很紧张,她说:“我们怎么去看她啊?”
“去了再说嘛,”袁清江说,“我记得医院注射科对着住院部那边还有一排窗户啊,我们就去那看。”
袁青山一路走,一路看,她生怕这个时候忽然碰到哪个熟人了,特别是张沛。
还好,直到走到县医院门口,她们都没有遇到一个熟人,这在平乐镇来说,基本上是个奇迹。
袁青山站在县医院门口,忽然感到过去的回忆全回来了。又是夏天时候,医院门口的那棵槐树长得是那样茂盛了,袁青山看着它,她忽然清楚地想起来她小时候特别爱生病的那段时间,总是来医院看病,然后去打针,她记起了谢梨花,那个时候她比现在还年轻一些,她的确认识父亲,她甚至想起了她叫父亲“袁老师”的声音,她总是笑眯眯地给她打针,一边打,一边哄她:“妹妹乖,阿姨说一二三就打了啊,不痛。”然后她就说:“一,二……”袁青山等不到那个三,她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轻轻把针扎了进去——袁青山把这些都想起来了。
她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袁清江说:“走啊。”
袁青山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呀?”袁清江竖起眉毛。
“我觉得不太好。”她迟疑地说。
“有什么不好的,”袁清江说,“你不去我去!”
“那,我在这等你嘛。”袁青山实在没有办法走进去,偷窥父亲的女朋友谢梨花,她宁愿接受妹妹轻视的目光。
袁清江果然地,就用那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说:“好嘛,我去了,害怕什么嘛!”
她就进去了。
袁青山站在那里,等着妹妹出来,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希望自己长得矮一点,她高大的身躯让她无所遁形。
她看着整条西街,来来回回的人,医院对面是好几家小吃店,还有一家人在门口推着车子卖吃的。
那辆车看起来居然很面熟,袁青山紧接着发现了岑仲伯站在车旁边,他身边是经常在国学巷口卖早饭的那个钟太婆。
岑仲伯站在那里,那么高大而不协调,他正从车子里拿了一包豆浆给一个来买东西的,袁青山紧接着又发现他旁边的街沿上还坐着一个人,那是她刚刚才看见的黄元军,他正在吃一个油糕。
袁青山看着他们,她一时消化不了这个信息,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过去打个招呼。
她于是就站在医院门口,一边等着妹妹出来,一边看着岑仲伯他们,并且害怕被人发现了。
但是岑仲伯还是看见她了,毕竟她是那么高,街又是那么窄。
他说:“袁青山!”并且挥挥手。
袁青山就过去了,她不知道先招呼谁,就说:“好啊。”
黄元军说:“你不是还在做作业的嘛?怎么出来了?”
“有点事。”袁青山说。
“狗娃儿,这是你同学啊?”钟太婆问——袁青山这才知道黄元军喊他土狗是有原因的。
“嗯,这个是袁青山。”岑仲伯说。
“哎呀,我认得到,她经常来我这买早饭的嘛,”钟太婆看了袁青山一眼,然后说,“你早说她是你同学嘛,我就不收她钱了嘛。”
“哎哟,奶奶!”岑仲伯受不了地说,“我同学那么多,你个个都不收钱啊!”
“这个是女同学嘛。”钟太婆眯着眼睛说。
黄元军笑了起来,岑仲伯也笑了,他说:“奶奶你才笑人的,我的女同学也多嘛!”
“反正以后我不收她的钱了,”钟太婆伸出一双皱巴巴的手拉着袁青山,亲热地说,“小袁,你吃早饭没有?喝不喝豆浆?”
袁青山愣了愣,还从没有人那样称呼过她,她说:“我不吃,吃过了。”
钟太婆还是拿了一包豆浆出来,说:“喝起耍嘛,喝一袋,我们自己磨的豆浆,好得很。”
岑仲伯说:“你喝嘛。”
袁青山就接过来了,她插了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豆浆是那么甘甜。
她还没喝完豆浆,就忽然看见街对面有两个穿着制服,带着城管袖章的人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骂:“那边摆摊摊的,哪个准你摆在那的!”
钟太婆吓得马上就要收摊,岑仲伯说:“我们经常都在这摆的嘛。”
“经常?你骗哪个哦!怎么老子从来没看到过呢?”其中一个人说,伸出手来就推钟太婆的车,钟太婆被撞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推啥子嘛!”岑仲伯有点毛了。
“老子喜欢推就推,你个乱摆摊摊的吼个屁吼!”那个人说,又推了一下,摊子上面的豆浆掉了一包下来,摔在地上,流了一地。
岑仲伯狠狠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再推!”
那人就又狠狠推了一下,说:“推又怎么了嘛!屁大点个娃娃要干啥嘛!”——这次他推得更用力了,又掉了几包豆浆下去。
岑仲伯一把把他推开了,他骂道:“你推个锤子!”
“你敢推老子!”那人火了,一拳打在了岑仲伯身上。
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另外那个城管呆呆地看在那里,像是不敢相信还有人敢打他们,他叫着:“陈队长!陈队长!”——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好。
黄元军反应就快多了,他一把走上去扯岑仲伯,一边扯,一边说:“土狗,土狗,不要打了,打不得!”
钟太婆也反应过来了,她哑着声音叫:“狗娃儿,狗娃儿,不要打了,狗娃儿!不打了嘛!”
袁青山扶着钟太婆,只恨自己什么也不能做。
还好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黄元军已经架开了岑仲伯,岑仲伯像野兽一样已经打红了眼睛,恨恨地看着陈队长,他的眼角青了一块。
陈队长捂着嘴角,那里面已经流血了。
“死娃儿!你不想活了!”他骂岑仲伯,“你把老子惹到了,你还想不想在平乐混哦!”
“我们看哪个混不下去嘛!我们看嘛!”岑仲伯给他骂了回去。
钟太婆连忙奔过去道歉,她把上午卖的钱抓起来,一把塞到两个人手里,她说:“算了嘛,算了嘛,娃娃不懂事,算了嘛,我们马上收了,马上收了。”
陈队长收过了那一把钱,看了看,发现里面还有一张五十的,他就说:“快点收了!以后不准摆了!”
钟太婆连连说好,一边抖着手收摊子,袁青山帮她收着,岑仲伯看见那两个城管走了,就喊:“你们给老子回来,你们凭什么拿钱!”——黄元军狠狠扯了他一下,沉声说:“土狗!你娃不要发疯了!”
好不容易这团混乱安定下来,袁青山已经忘了妹妹的事情,她跟黄元军一起送岑仲伯婆孙回家。
岑仲伯家住在南门猪市坝里面,一进一出两间房,还有一个小院坝,伸出来的房檐下面缩着一个蜂窝煤灶台,屋子里面的东西都是很旧的了,发出一股陈味,岑仲伯的床在外面那间,上面乱七八糟丢了很多东西。他们把推车放在院坝里面,岑仲伯扶着钟太婆进去坐,又倒了一杯水给她。
钟太婆说:“狗娃儿,我给你说,这些人惹不起,你去惹他们干啥子嘛。”
“我知道了。”岑仲伯闷声说。
“你每次都说你知道了,你啥子时候才懂事哦。”钟太婆叹息。
老太太坐在那里,幽幽地叹着气,忽然落了眼泪下来,她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哦,你爷爷死得就早,你妈生了你也走了,你爸更不像话,跟到那个女的说跑就跑了,这么多年没个音讯,你也是,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嘤嘤得哭起来,缩在床边上,看起来像个孩子,她的眼睛已经变黄了,哭的时候,眼角全是眼屎。袁青山站在房间里面,心里面居然并不是非常惊讶,她早就隐隐约约想到的事情就被说出来了,她早就应该猜到了。她站在那里,看那个岑仲伯他们家的老房子上面那个高高的房梁。
岑仲伯手忙脚乱地从枕头下面抽了一张手纸给钟太婆擦眼泪,他说:“我知道了奶奶,你不要哭了,我错了,你不要哭了。”
他把老太太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我错了,奶奶,你不要哭了。”——袁青山发现,他露出了某种微妙而温柔的表情,这表情软化了他那张犯人一样丑陋而凶狠的脸。
袁青山看着他这样的脸,她忽然很想知道,岑仲伯的父亲是长了怎样的一张脸呢。
岑仲伯终于把他奶奶哄得睡下了,他带着黄元军和袁青山走到外面的那间屋子,他像被抽光了力气,刚刚像熊一样隆起的身体全萎缩了,他说:“今天谢谢你们了,你们走嘛,我要煮中午饭了。”
“你先去把眼睛看一下哦。”黄元军说。
袁青山这才看见岑仲伯眼睛旁边那块青的肿得很大了,她吓了一跳,说:“真的,肿好大了!”
“不看了,没啥看头。”岑仲伯说。
“你给老子爬!给老子去看了再说!”黄元军黑着脸把他拉出去了。
袁青山以为他们要去县医院,她就想到袁清江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谁知道他们没有走到南街上,反而顺着猪市坝那条巷子走到了里面,走了大概五十米,有一家小中药铺子,有一个老头坐在门口那石臼磨药。
“爷爷!”黄元军喊。
老头子一抬头,就说:“狗娃儿又打架了?”
“嗯。”岑仲伯哼了一声。
老头子站起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进药店去了,一边走,一边说:“你过来你过来,我给你看一下,没啥子,不痛。”——他的语气像哄个小孩子。
岑仲伯说:“黄爷爷,我又不是小娃娃。”
“嘿!”黄爷爷说,“你还小得很!娃娃!”
他给岑仲伯处理伤口,黄元军和袁青山站着看,黄爷爷说:“军娃儿,你爸的药我配好了,等会拿回去给他喝。”
“嗯。”黄元军说。
黄爷爷又看见了袁青山,说:“你们同学啊?”
“嗯,”黄元军说,“都是我们北二仓库的,袁青山。”
“袁青山……”黄爷爷念着这个名字,“袁华的女哇?”
“嗯。”袁青山说,“你认得到我爸啊?”
“哎哟,”黄爷爷来来回回打量了袁青山和岑仲伯几眼,呢喃:“作孽啊!作孽啊!”——他一边说,一边动手,岑仲伯痛得哼了一声。
他们处理完了伤口,三个人一起往巷子门口走,岑仲伯说:“谢谢了,我先回去煮饭了。”
“回去嘛回去嘛,明天再出来耍。”黄元军摆摆手。
他们就要走了,岑仲伯忽然又叫:“袁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