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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颜歌

_10 颜歌(现代)
  他们到了楼下,看见张俊的奥拓车停在路边,袁华的心就落下来了,他知道张俊肯定是在家了。
  袁青山看见父亲穿着一件好久没有穿过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镜也擦得澄亮,他挺直了腰板,“咚,咚,咚”地敲了三下门。
  没有人回应,袁华又“咚,咚,咚”敲了三下。
  他们听见有一个人穿着拖鞋出来的声音,他们听见陈琼芬在门后面问:“哪个?”
  “我。”袁华说。
  “哪个哦?”陈琼芬还是不开门。
  “袁华。”袁华说。
  门这才开了,陈琼芬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圆领裙子,像是一条睡裙,她的黑眼圈很重,人看起来十分憔悴,唯一她烫起来的那个头发还是高高地立着。
  “袁哥怎么来了!”陈琼芬亲热地说,然后她立刻就看见了他手上提着的东西,她说:“哎呀,你来就来,买什么东西嘛!”——她一边说,一边把袁华他们迎进来,一边说:“张沛,张俊,袁青山他们来了!”
  袁青山就走进了张沛他们家,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过了,总觉得房子里面有点异常,电视上放着好几本漫画,茶几上面乱七八糟堆着不知道好多天的报纸,陈琼芬招呼他们坐下,一把把报纸抱起来,抱到另外一间屋子里面放下了,她乒乒乓乓地拿了茶杯出来,说:“袁哥,喝茶还是喝咖啡?”
  “不客气,不客气,我们坐一下就走,不泡了!”袁华站起来说。
  “要泡,要泡!”陈琼芬说着,就开始泡茶了,她又喊了一句:“张俊!快点下来!”
  张俊就下来了,他已经梳洗好了,穿得整整齐齐,手上还提着公文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他看见袁华,也是亲亲热热地走过来,说:“老袁,怎么想起到我们家来耍?好久都没来过了!”
  “嗯?”袁华有些惊讶,他说,“我不是跟沛沛说过我要来吗?”
  “怎么张沛这娃娃没跟我说呢?”张俊疑惑地坐下来,然后往楼上喊,“张沛,你们同学来了,快下来!”——张沛已经走下来了,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冷冷地说:“我星期四就给你说过了,自己没记到。”——他显然也是刚刚起床,头发乱糟糟的,冲客人们草草点了个头,就进厨房了,大家都听到他在厨房里面喊:“妈!我昨天买的面包呢!”
  陈琼芬一边把茶给他们端过来了,一边说:“自己找嘛!这娃娃就会一天到晚乱丢东西!”
  两口子分别在两张沙发上坐下来,一左一右夹攻着袁家三口人。陈琼芬感慨地看着袁家两姐妹,没话找话地说:“两个娃娃都长这么大了!袁哥,你真的不容易哦。”
  “哎呀,还好娃娃都听话,也没什么。”袁华把茶杯拿在手里,发现水很烫,又不好意思直接放回去,就只有托着杯子。
  “没有,真的好辛苦哦,袁青山,袁清江,你们要对爸爸好哦。”陈琼芬对两个孩子说。
  “嗯。”两姐妹说,袁清江一直在看厨房里面张沛什么时候出来,然后她就可以跟着他去他房间看漫画,袁青山也在看着厨房的门。
  但是他们一直听见张沛在里面翻东西找面包的声音,就是不见他出来。
  “张俊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了哦。”袁华终于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说。
  “混口饭吃。”张俊摆摆手。
  “都混成大老板了,还混口饭吃!我们仓库的人都说,陈琼芬这辈子好命,就把你找到了!”袁华呵呵笑着说。
  “什么好命啊!我命苦得很!”陈琼芬幽幽地叹了一声。
  袁华就知道他们两口子还没吵完,立刻有些尴尬。
  “你来是有什么事啊?”张俊开口问了,“不好意思得很,张沛那个娃娃又没给我说你今天要来,我等会还有事要出去。”
  “我星期四给你说了的!”张沛在厨房里面爆喝了一声。
  “没事情……没事情……也没什么大事情……”袁华连连当和事佬,一张脸都笑得麻了。
  “其实,就是房子的事情……”袁华吞吞吐吐地说了。
  “哎呀!”张俊一拍大腿,“老袁啊!你来找我干什么嘛!你去找汪局长嘛!”
  “汪局长是要找的,但是我们这么多年的老关系了,我还是想先来看下你嘛。”袁华说。
  “找我有什么用嘛!”张俊摆着手,上半个身子都随着摆动起来,“我就是个摆设!你知道我早就没在仓库里面了,这次分房子说分房小组不能全是领导,要有两个群众,又要没有利益关系的,就把我拉进去,我能说得起什么话嘛!”
  “总还是能说点嘛,老张,你看我带着两个娃娃在那都住了十多二十年了,实在是……”张俊还是笑着凑过去说。
  “哎呀,老袁,你说的这些我还不知道吗,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上次开预备会议的时候我提了你的情况了。”张俊说。
  “汪局长他们怎么说?”袁华期待地看着张俊。
  “唉!”张俊叹了口气,“汪局长说了,这次分房子主要还是照顾结婚了的,你毕竟是一个人……”
  “我哪是一个人,我还有两个娃娃嘛!”袁华急了。
  “对啊,我也是这么说,但是汪局长说规定是这么规定的,你也知道,有很多两口子都在我们仓库工作的还没分到房子,虽然你工龄长,情况也比较特殊,但是排队要房子的人太多了啊。”张俊解释道。
  “老张,你要再帮我想想办法啊。”袁华来来回回用手蹭着大腿。
  “我知道,我知道,老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你还不放心我?但是我毕竟是个普通科员,最后的决定还是在领导,你啊,还是应该去汪局长那跑跑……”张俊转过头看见袁华拿来的东西,指着说:“那些东西,你还是拿去送给汪局长,我们两个不说这些了。”
  “不行不行,就是些烟酒,都是实用的。”
  “哎呀,老袁,你客气什么,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我们家又不缺这个,拿走拿走!”张俊豪气地说——就在这时候,他公文包里的电话响起来了。他掏出一个漆黑的大哥大,接起来:“喂?啊,我就要出来了,啊,啊,啊,好,对嘛,要的,啊,你说的我哪里敢不听嘛,啊,对对,马上出来了,啊,好,好,好,拜拜。”
  挂了电话,他抬起屁股,对张俊说:“老张,你的忙我看我是帮不了,但能说的时候我一定帮你说两句,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个急事,那边还等着我呢我就先走了,你慢慢坐慢慢玩,留着吃个午饭再走,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不好意思。”——说完话,他已经站了起来。
  袁华也站起来,说:“没事,没事情,我们也走了,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不走不走,”陈琼芬走过来拉着了袁华的手臂,她说:“袁哥好不容易来一次,要吃了饭再走!”
  “我走了,我走了,老袁,吃了饭再走!一定吃了饭再走!还有,东西拿走!陈琼芬,喊他们把东西拿走啊!”张俊说着,就出了门了。
  张俊的门一关上,陈琼芬的手还在张俊膀子上,她的眼睛就红了,她说:“袁哥,你今天一定要留下来吃个饭,好久没见到了,一定要吃了饭再走。”
  袁华被她的表情吓住了,他不由地坐下来,说:“好嘛好嘛,有什么事慢慢说,你不要哭嘛。”
  袁青山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她感到父亲那卑微祈求着的样子深深地伤害了她,她看了袁清江一样,发现她把小脸板得死紧,看着张俊离开的方向。
  就在这时候,张沛终于找到面包,他一手拿着一杯牛奶,一手拿着面包,一边吃一边走了出来,他走到茶几边,对两姐妹晃了个脑袋,说:“上去耍嘛。”
  袁华坐在陈琼芬对面,有些尴尬,他还是说:“你们先去耍嘛,等会我喊你们就走。”
  “吃了饭再走嘛!”陈琼芬又说了,“等会我炒两个菜就吃了,方便得很!”
  “真的要走,我等会还有事情。”袁华说。
  ——他们两个人继续推推阻阻,三个孩子就这样上楼去了。
  张沛的房间还是很乱,桌子上面放了好几个空的饼干盒。张沛走进去,旁若无人地坐在床上,然后继续吃起面包来。
  袁清江马上扑到那个放满漫画书的书柜上去了,她抽出她上次还没看完的那本,迅速地沉浸到故事里面去了。袁青山小心翼翼地在离张沛有一段距离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就算如此,她依然感到床重重了沉了一下——还好张沛并没有发现。
  她看着张沛:他的头发还是乱糟糟的,他嘴唇上面长出了青色的胡子,他低着头吃东西,吃得好像被饿了很久,他没有看她。
  “张沛……”袁青山叫了他一声,从她生日以后,她就没有好好和张沛说过话。
  “嗯?”张沛吃完了面包,他又随手撕开放在床头上的一包花生来吃。
  “你还好吗?”袁青山问他。
  “好!好得很!怎么不好?”张沛笑着说。
  “嗯,那就好。”袁青山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转过头看书桌上,那上面还堆了好些课本和参考书,袁青山就拿了一本参考书过来看,那是一本奥数书,她看见上面都密密麻麻被写满了。
  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好像让她看到了另一个张沛。
  “袁青山。”张沛忽然主动叫了她一声。
  “怎么?”袁青山马上合上书转过去看他。
  “我最近经常去你们家吃饭,你爸很烦吧?”张沛低声说。
  “没有!怎么会!你来我们都很高兴!”袁青山急急地说。
  “嗯。”张沛点了点头,他说,“我以前做了好多让你不高兴的事吧?”
  “没有,”袁青山摇着头,她看见张沛把头低得很低,他的头发垂下来了,挡着他半个脸。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吧。”张沛问她。
  袁青山没有想到张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觉得这样的话不应该是张沛说的,那是张沛啊,陈局长的孙子,一班的尖子生,北二仓库永远穿得最漂亮的孩子,永远扬眉吐气,趾高气扬,骄傲自满,永远没有做不好的事情的张沛。她强忍着心里面的难过,说:“当然是,当然是的。”
  袁清江也注意到了他们的谈话,她从漫画里面抬起头,睁着一对眸光流转的眼睛看着他们。
  “我爸妈他们。”张沛抬起头来,像要做新闻发布一样环视了袁青山和袁清江两个人,他清了清喉咙,说,“我爸妈他们可能要离婚了。”
  袁青山说不出话来,不明就里的袁清江在喉咙里发出一声没有意义的叹息。
  “他们要离婚了。”张沛又说了一次,脸色苍白。
  虽然这么做很荒诞,但是那一瞬间,袁青山想把张沛拉到自己的怀里,她想要保护他,让他在她怀里大哭一场——当然,她没有这么做。
  三个孩子静静地坐着,房间里面是极其压抑而安静的,袁清江忽然说:“他们不会离婚的,沛沛哥哥。”
  她的话提醒了袁青山,她就像忽然被开了发条一样,也机械地说了一句:“他们不会离的,你别想太多了。”
  张沛笑着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还是饱含着笑容。
  他说完了这些话,好像又活过来了,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坐好在床上了,说:“下午我们去打游戏吧,马一鸣和岑仲伯约了我去。”
  “好,去吧。”袁青山说——这个时候,就算张沛说要个星星,她也会给他戳下来。
  他们在房间里面说这些话的时候,袁华和陈琼芬也在楼下说他们自己的话,但是袁青山们不知道他们讲了什么,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要下楼去看一看,而楼下的大人们讲着他们的痛苦,讲着疏离的这些年,曾经的青春岁月,还有那不期而至的灾难,他们不知道孩子在楼上到底在干嘛,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沛对于这个家的分崩离析是那样恐惧。而当陈琼芬上楼去叫他们下来吃饭的时候,她看见三个孩子都各自抱着一本漫画看着,她说:“下来吃饭了。”
  张沛抬起头来,眼睛是炯炯地,他说:“来了嘛,不要又喊我吃昨天那个鸭子啊,好难吃哦。”
  陈琼芬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少爷命,以前我们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
  她开着门转头下去了,拖鞋噼噼啪啪的,她想:“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他们的眼神没有来得及在对方的眼睛里面停留过,因此,没有一个人发现另外那双眼睛刚刚流过的泪水。
  陈琼芬应该是在巷子口的清真馆子去端了菜,满桌子都是牛肉,袁华一边吃饭,一边说:“唉,真的没想留下来吃饭的,麻烦了,麻烦了。”
  陈琼芬夹给他一块牛肉,说:“袁哥,你们来了我最高兴了,不然这屋头冷冷清清的,最好你们天天都来吃饭!”
  袁华说:“你不要这样说,你觉得冷清了就出去玩嘛。”
  陈琼芬也给袁青山和袁清江夹菜,一边夹,一边说她们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她说:“你们两个都是我们满院子一起养大的,所以你们也是我的女,这几年搬出来,都不亲热了,早知道这样,说什么我也不搬了,以前住在仓库的时候,好热闹哦!”
  张沛对母亲的神经质的喋喋不休有些不耐烦,他说:“下午我们出去玩。”
  “去哪里玩?”陈琼芬问。
  “跟同学去玩。”张沛说。
  “哪个同学?”陈琼芬继续问。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啊?”张沛埋头扒饭。
  “我问一下嘛,我每天一个人在屋头,你们两爷子都出去,没人跟我说你们在干什么。”陈琼芬喃喃地说。
  “你出去管馆子头的事情嘛。”——整个饭桌上大概只有袁青山能看出来张沛是在试图安慰母亲。
  “不管,倒了算了,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嘛!”陈琼芬说,眼睛又红了。
  气氛有些尴尬,袁华说:“唉,不要在娃娃面前这样……”他又沉默了,没有人说话。
  张沛烦躁地吃了两口饭,说:“下午我跟岑仲伯和马一鸣去玩。”
  陈琼芬就接了他的话,说:“是不是上次来过的那几个男娃娃里面的?”
  “嗯。”张沛说,“岑仲伯是长得很高的那个,马一鸣是那个戴了个大眼镜的。”
  “哦。”陈琼芬说,“我想起来了,这两个娃娃的名字都很有意思嘛。”
  “就是,”袁华接口说,“一个陈仲伯,一个马一鸣,家头肯定都是有点文化的人。”
  “是岑,不是陈,”袁青山说,“一个山,一个今天的今的那个。”——在平乐镇的卷舌平舌不分的方言里,人们通常都把“岑”误认为“陈”。
  “岑?”袁华愣了愣。
  “他爸爸是干什么的?”陈琼芬立刻问。
  “不知道。”袁青山说。
  “岑……他住在哪里?”陈琼芬又问,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整个身子都神经质的紧绷起来,配合着她纹得漆黑的眉毛,让她看起来像个假人。
  “不知道,”袁青山说,她忽然发现她对岑仲伯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自己的什么事情,“好像是在南街吧?”
  “南街啊……”陈琼芬想了一阵,她推了推袁华,说,“好像那家人是住在西门上啊?”
  袁华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他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一样,说:“不知道,我忘了。”
  “岑……”陈琼芬又念了起来,“平乐镇姓这个姓的人不多嘛应该……”
  “什么事情嘛?”张沛奇怪地问。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陈琼芬连忙说,“就是觉得这个姓不是很多。有点奇怪,问一下。”
  “有什么怪的?”张沛嘀咕了一声,继续吃饭了。
  但是两个大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刚刚讨论过的那些陈年往事中,袁华忽然觉得,可能那些事从来就没有过去。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张沛和袁华他们一起走了,陈琼芬孤零零地站起来送他们,她靠在门边上,对袁华说:“房子的事情,我会跟张俊说,让他尽量帮忙。然后刚才我说给你说的那个,你也考虑一下嘛,那个女的人还是不错,这不是说分房子,这么多年了,你也该考虑一下了。”
  袁青山听着她话里面的意思,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她看着父亲,忽然发现他的后颈已经长出了几根白头发。
  袁华看了陈琼芬一眼,说:“再说嘛,你照顾好个人。”
  他们就走了,走到半路上,陈琼芬又从后面噼里啪啦地追了上来,她还是穿着那条像睡衣的裙子,没有化妆的脸在天光里更加显得憔悴,她把手里面提的一包东西都递给了袁华,说:“来,东西拿起走,我们不缺这些,你拿去送给汪局长。”
  “你们拿到嘛,你们拿到嘛!”袁华推辞了几下,终于接受了,毕竟是在路上,人来人往的。
  陈琼芬又跑了回去,张沛说:“妈,你跑慢点。”
  袁华感慨地说:“你不知道,你妈年轻的时候跑得好快哦,我们北二仓库没有几个小伙子追得上她。”
  就着这句话,袁青山重新看了陈琼芬跑步的姿态,她整个身子都笼在那条大裙子里面,她跑远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们又重新开始了离开张家的旅途,到了曹家巷巷子口,袁华忽然大声叹了一句:“哎呀!”
  三个孩子都看着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袁华看着陈琼芬递给他的包,说:“你妈怎么又给我多装了两条烟啊!”
  他要还回去,张沛拉着他,说:“袁叔叔,你就拿到嘛,我爸爸的烟多得很!”
  袁华就一路叹着和孩子们走到了十字路口,他说:“我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来,沛沛晚上来吃饭嘛。”
  “不吃了,”张沛说,“我们在外头吃。”
  “好嘛,好嘛。”袁华说,就转身走了。他提着那一包东西,生怕被街上哪个熟人看见了。
  袁青山他们三个就往南街上面走了,他们约好的地方是国学巷口子上的一家游戏厅,去那里玩的基本上都是平乐一中的学生,袁清江从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她仰着一张透明的脸,问张沛:“沛沛哥哥,你们要打什么游戏嘛?教我打嘛?”
  袁青山看见她那个样子,就想起初中时候张沛他们第一次带她去打游戏的情景,她问张沛:“张沛,这个游戏是怎么打的呀?”——她幻想张沛能够手把手地教她把那个游戏打会,就像两个人有了一个秘密那样——但是张沛说:“你看嘛,看到就会了!”他整个人都埋在机器上,把按键砸得嘭嘭响,没空理她。所以,袁青山跟他们去打了那么多次游戏,到现在也是只会看,不会打。
  谁知道张沛和颜悦色地对袁清江说:“等会我教你打,有一个游戏最适合你们女娃娃打了,你肯定喜欢打。”
  袁青山的心瞬间充满了悲伤,虽然这悲伤已经是年代久远的悲伤了,但依然不损伤它带给她的伤感,迷茫。
  他们走到游戏厅,马一鸣已经到了,他在跟另外一个孩子对打,跟张沛点了个头,说:“等我打完这盘我们打足球!”
  张沛说:“没事,你打嘛。”——他问老板买了十个币,开了一台机子,教袁清江打游戏,那个游戏里面有一个粉红色的娃娃在打气球,那个娃娃长得十分漂亮。
  袁青山无聊地站在游戏厅里,听见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电子音乐,充满了叮,嘭嘭,当当当的声音,她问马一鸣:“岑仲伯还没来啊?”
  马一鸣说:“嗯,他娃死了!”——他说着,转动遥控杆,猛地按出了一个必杀技,他的对手低低地诅咒了一声。
  袁青山就出去了,她站在街上,看着一个个的人走来走去,里面有不少是她经常都会看见的面孔——在平乐镇上,袁青山总是会看见一些熟人,她每天都看见他们,虽然不一定知道他们是谁,但她毫不怀疑,一旦她走上前去,跟他们搭个话,他们必然是她的某个远房亲戚,父亲的某个熟人,或者是某人熟人的朋友,总是,都是有关系的人——她看着这些人,想到今天上午父亲的样子,她觉得肩膀上面的空气是那么沉重,袁青山想:“总有一天我要出人头地。”——虽然她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
  她看着这些熟人,远远地,就看岑仲伯南街上转过来了,他和另一个人站在路口告别,她发现那个人居然是他们的英语老师陈老师。
  袁青山真的震惊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告别了,陈老师又把手上的纸袋递给岑仲伯,两个人推辞了一会,终于分手了。
  岑仲伯提着纸袋往游戏厅这边走了过来,他低头看纸袋里面的东西,然后抬头去看天空——他的神情是那么忧伤,袁青山从来不知道在岑仲伯脸上也可以看见那样的表情——直到走得很近了,他才看见袁青山站在游戏厅门口,他一看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她看见了。
  “袁青山。”岑仲伯叫了她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都在里头打了。”袁青山说完,转身进去了。
  在里面,袁清江正在惊叫连连地打气球,张沛看见袁青山他们进来了,就说:“袁青山,你过来一起打嘛,你打我这边,我去跟岑仲伯打。”
  袁青山就过去打了,她并不会打这个游戏,袁清江告诉了她每一个键的作用。
  两姐妹站在那里,把十个币都打光了,袁青山真正明白了为什么男生们都那么喜欢打游戏,因为它是那么快,那么紧张,一不小心就死了,所以就根本不可能再思考别的事情了。
  他们酣畅淋漓地打了一个下午的游戏,张沛赢了岑仲伯和马一鸣,他非常得意,笑得露出了整个嘴巴的牙齿,他的笑容那样灿烂,没有人知道他在上午的时候,是多么悲伤。
  张沛请他们去吃饭,在国学巷口的小店里面,五个人一个人要了一盘炒饭。张沛一边吃一边说:“马色魔,今天我总算把你赢了!”
  “今天状态不行,下回重新来!”马一鸣说。
  袁清江也说:“好好耍哦,下次我还要来!”
  马一鸣突然发现了岑仲伯放在椅子上的纸袋,他说:“土狗,你拿的什么啊?”——土狗这个名字已经莫名其妙被黄元军喊开了。
  “衣服。”岑仲伯说,他拉了一角出来,是一件新运动服。
  袁青山看了他一眼。
  ——他们继续吃饭,岑仲伯一边吃一边看着袁青山,他想跟袁青山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们吃了饭,就要分别了,岑仲伯说:“我跟你们走到十字口,我要买东西。”
  他就又跟着他们走了一截,其他三个人还在热烈地讨论游戏,快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终于找到机会,走到袁青山旁边说:“你不要想歪了。”
  “我没想什么。”袁青山说,一边说,一边想到岑仲伯每天去英语办公室回来的样子,她还忽然想到,岑仲伯上次说他亲过嘴,她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我知道你想歪了,”岑仲伯叹了口气,他又犹豫了几秒钟,终于低声说,“陈老师是我爸以前的一个学生,经常都来看下我。”
  “你爸是教书的?”袁青山惊讶地问。
  “嗯。”岑仲伯说。
  “在哪教书哦?”袁青山问。
  “平乐一中,”看见袁青山惊讶神情,他又补充,“以前。”
  “现在呢?”袁青山问。
  “死了。”岑仲伯说。
  袁青山吓了一大跳,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最后等着她的竟然是这两个字,它就像一头匍匐的猛兽,忽然跳了出来,咬住了她的喉咙。
  “哦。”她呆呆地说。
  回家以后,她还是呆呆的,心里面空荡荡的,只觉得风飕飕的。袁华说:“袁青山,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袁青山说:“爸,你知道吗,我们班那个岑仲伯啊,今天陈阿姨还问他爸是干什么的。你记得吧?”
  “啊。”袁华坐下来,说,“怎么样?他爸是干什么的?”
  “他说他爸死了。”袁青山说。
  “死了?”袁华皱起眉毛。
  “他说他爸以前是平乐一中的老师呢。”袁青山补充。
  那一瞬间,袁青山发现袁华变了脸色,他的脸瞬间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灰色来,他坐在那里,好像全身的骨头都干裂了,在咔咔地响。
  “怎么了?”袁青山说。
  袁华用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对女儿说:“没什么,以后少出去玩点,要认真读书,不要每天都玩。”
  “哦。”袁青山说。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两姐妹早早地洗脚,准备睡觉了,袁华坐着,用遥控器把电视一个个台飞快地翻过去。
  他忽然说:“今天陈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个阿姨,是县医院的护士,人没有结过婚,比我小两岁,而且她一说原来这个阿姨也是我的一个老熟人了,人很好,也本分,我准备去过几天去见个面,今天我下午去看了汪局长,他明确表示要是两口子才能分到房子。”——他说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电视,手里面还是翻着频道。
  两姐妹都愣住了,事情就是这样,好像是在忽然之间就发生了。
  茅厕娃
  平乐镇东街以出产二流子而著称,因此,读了书的西街人和拳头硬朗的南街人都看不起东街的人,以前我还住在南街的时候,南街上的汉子们都说:“东门上那些人,耍起泼来可以在地下打滚,哪个敢真的给我们打一架!”后来我搬到西街去了,西街上的先生说:“东门上的,大字不识一个,每天就知道吹牛皮!吹得个人都不知道姓啥子了!”
  我倒没有听二流子们说过别人的坏话,我对东街的印象仅仅来源于我路过它的时候:我小的时候,特别是夏天,就可以看见很多光膀子的在路边乘凉,天气非常热,他们一人拿一把扇子,但是不扇,而专门用扇子柄刮肚皮上面的汗,然后猛地往街上一甩——街上的行人躲闪不及,他们就高兴地笑起来。
  茅厕娃就是东街上二流子中最著名的一个。
  茅厕娃的名字传到了我们南门上,是因为他和城管大队刘副队长那场轰动的争斗。那是有一年过年时候,茅厕娃不知道从哪里批发了一堆火炮来卖,别人卖炮都在路边卖,茅厕娃偏要把摊子摆在路中间,刘副队长就去管他,他说:“郑学通,把摊子移到路边去嘛。”
  茅厕娃坐在摊子旁边,点了一个小火炮,丢在刘副队长身边,啪地爆了。
  刘副队长就毛了,说:“给老子把摊子弄到路边去。”
  茅厕娃从自己的位子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孙儿乖,把老子抬过去嘛。”
  一向横行霸道的刘副队长哪受过这鸟气,他飞起一脚,踢了茅厕娃的摊子。
  但故事的高潮还没有来到:大年初三那天,刘副队长照例在街上巡逻,茅厕娃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提了一个桶,劈头盖脸都往刘副队长身上泼去了。
  不用说,那是一桶粪水。茅厕娃就此一战成名。
  但他自己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城管的人抓住,狠狠打了一顿,打得他哭爹叫娘。但第二天早上,他照样扎着半边白衬衣,穿着脱线的防寒服,拖着一双烂皮鞋,啪嗒啪嗒地在我们街上鼻青脸肿地走过了,人家就笑他:“茅厕娃,昨天遭打惨了哇?”
  茅厕娃不以为意地嘿嘿一笑,说:“他们给爷爷捶了会背,爷爷又没吃粪水!”
  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每天在我爷爷家玩,一群人在他门口下棋,茅厕娃走过来笑嘻嘻地看。大家就说:“茅厕娃,个人在你们东门上泼粪水嘛,跑到我们南门上干啥子!”
  茅厕娃还是笑嘻嘻地,说:“我看一下嘛。看一下又不犯法。”
  没有人跟他说话,但他还是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看,还自说自话地指挥着棋局,直到下棋的人下完了那一盘,茅厕娃对赢家说:“下得可以!听郑老师我的没的错嘛!”——他就晃悠悠地走了,我们都可以看到他的后脑勺还贴了一个醒目的纱布,但他浑然不觉,只管骄傲地走在平乐镇南街的路上。
  我爷爷跟我说:“看到没嘛,整不死的茅厕娃!哪个敢跟他整!”
  我们平乐镇的人都说:“要脸的怕不要脸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茅厕娃就是那个又不要脸又不要命的,你骂他他不生气,你打他他也不特别痛苦,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他惹毛了,他就跳出来泼你一盆粪水——哪个不怕他!
  茅厕娃被我们镇的人称为茅厕娃以后,就变得越来越脏,他经常穿得像个叫花子一样招摇过市,看见姑娘穿了件漂亮衣服,就跑过去跟在人家后面,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本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是不会和茅厕娃说上一句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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