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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_8 钱穆(宋)
即寓所。叩门入,既脱衣上床,长卧竟夜,亦未受病。乃于翌日 午后,又至溪旁,捞起昨夜所遗失之眼镜及手表等。亦意外一
险也。及抗战胜利,余因病体弱,仍留华西坝一年,又不敢乘长
途汽车,经剑阁由陆路归,遂于一九四六年夏乘飞机赴重庆,再 乘飞机直达南京转苏州。
十四、昆明五华书院及
无锅江南大学
―一
抗战胜利后,昆明盛呼北大复校,聘胡适之为校长,时适之 尚留美,由傅斯年暂代,旧北大同仁不在昆明者,皆函邀赴北
平,但余并未得来函邀请。又念国共分裂日显。自雅尔达协定
后,美国急求撤退,而苏联则急求东进,国事蜩螗,方兴未艾。 余昔在北平,日常杜门,除讲堂外,师生甚少接触。除西安事变 一次以外,凡属时局国事之种种集会与讲演,余皆谢不往。每
念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 扰。但自抗战军兴,余对时局国事亦屡有论评,刊载于报章杂 志。学生亦遂不以世外人视余。幸余离昆明赴成都,得少人事 纠纷。倘再返北平,遇国共双方有争议,学校师生有风潮,余既 不能逃避一旁,则必尽日陷人于人事中。于时局国事固丝毫无 补,而于一己志业则亏损实大。因此自戒,此下暂时绝不赴京
沪平津四处各学校,而择一偏远地,犹得闭门埋首温其素习,以
静待国事之渐定。
曾被邀赴常熟作讲演,钱子泉钟书父子亦被邀,同住一旅 馆中,讨论及此。适沪上各学校争欲招聘,子泉力赞余意,钟书
则深盼余留沪。即彼父子两人,子泉仍返湖北,而钟书则终留 上海。而余则适有滇人于忠仁来访。其弟忠义方长昆明云南 省立图书馆,有志中国学术思想之研究。彼则在抗战时从事滇 缅公路之运输,获有盈裕,拟由其弟办一五华书院,邀余往。余
于云南气候山水既所欣赏,又以其偏在边区,西南联大已离去, 余再前往,正可谢绝人事,重回余书生苦学之夙愿。遂欣然允
诺,于一九四六年秋,只身前往。然其时余胃病仍未痊复,不啻
扶病而行。
及晤忠义,其人纯谨退让,温和可亲,颇自欣慰。而忠义见
余有病,亦绝不以五华一切杂务相扰,仅求余每周作讲演一次
或两次。为余觅一住处,即在翠湖公园中,前后五六迸,皆空屋
无人,余单身住其最后一迸。一女仆随侍作膳食。翠湖既少游 人,此屋则绝无人到。
余此去,乃知昆明气候不宜早起,最好应于日出后起床。
午后必有风,最好能作午睡,至四时始起,则风已退。入夜,气
候更佳。省立图书馆即在翠湖公园中,余每日晨起,必往阅读 半日。下午四时或再往,阅读一小时左右。晚饭后,则散步湖
上,静寂无人,非深夜不归。月圆当可有三夜,则非过十二时决
不返。
又云南教育厅长张君,忘其名,乃留法学人,为余介绍一 中医,一周旬日必易一方,余之再来昆明,养病之事乃更过于
讲学。
1 國喇
时西南联大旧同事留昆明者仅二人,一为刘文典叔雅,余 在北平时为清华同事。住北平城中,乘清华校车赴校上课。有 一年,余适与同车。其人有版本癖,在车中常手挟一书阅览,其 书必属好版本。而又一手持烟卷,烟屑随吸随长,车行摇动,手
中烟屑能不坠。万一坠落书上,烟烬未熄,岂不可戒。然叔雅 似漫不在意。后因晚年丧子,神志消沉,不能自解放,家人遂 劝以吸鸦片。其后体力稍佳,情意渐平,方力戒不再吸。及 南下,又与晤于蒙自。叔雅鸦片旧瘾复发,卒破戒。及至昆 明,鸦片瘾日增,又曾去某地土司家处蒙馆,得吸鸦片之最佳 品种。又为各地土司撰神道碑墓志铭等,皆以最佳鸦片为 酬。云南各地军人旧官僚皆争聘为谀墓文,皆馈鸦片,叔雅 遂不能返北平,留教云南大学,日夕卧烟榻上,除上课外绝不 出户。闻余去,乃只身徒步来访,闻者皆诧,为积年未有之奇 事。时则余尚未到。及余居既定,乃屡访之。窗前一榻,余 坐其榻之另一边。每语,必移晷而别。又一人罗膺中,乃北
大中文系教授,亦留云大。
有一退休军人,约叔雅膺中及余三人赴其家度旧岁。其家
在昆明湖之南边,已忘其地名。汽车去,共三日,沿途风景佳
胜,所至必先为叔雅安排一吸烟处所,余与膺中则得畅所游览。
有一夕,停宿某县城,其城中有一老伶人,唱旦角,负盛名。已 年老,不复登台。是夕,特在县署堂上邀其演唱,听者除叔雅膺 中与余三人外,县中士绅约不过三十人。滇戏在全国各地方戏 中,与京戏最相近。余等因在座上批评称道,并盛论京戏与滇 戏之异同得失。演唱已毕,余等谈论犹不已。主人乃曰,不意
三教授皆深通此道,滇中有老伶工栗成之,有云南谭鑫培之誉,
彼亦年老退休。待返昆明,当告以三教授乃难得之知音,必强 其登台,以供三教授解闷。
及返昆明,果成议。栗成之每逢星六之晚必登台,余等三 人亦必往。余前在昆明,亦曾看过滇戏一两次,惟未见栗成之。
但在茶肆品茗,则必有栗之唱片,常加听赏,及是,始亲睹其登
台。犹忆栗之登台第一场,乃为审头刺汤。此后每星六,栗出
场必择唱辞少,工架多之戏。然栗之一步一坐一颦一叹,实莫 不具有甚深工夫,妙得神情,有绝非言语笔墨之所能形容者。
每逢其一次登台,余必得一次领悟。实为余再次赴滇一莫大之
收获。亦为余生平一番莫大之欣悦也。
后余在香港遇滇人繆云台,闲谈及栗成之。云台大喜曰, 栗成之乃我老帅,我从之学唱有年,今君亦知爱成之,请为君一
唱,亦有成之风味否。乃屡唱不辍。后在纽约,又与重见于其
寓所,情亲如老友。亦为栗成之乃締此一段因缘。亦交游中一
奇遇也。
余之在五华讲学,又兼任云南大学课务。其时云大校风,
乃与余初至昆明时大不同。风潮时有掀起,盖受西南联大之影 响。自余离联大后,闻一多公开在报纸骂余为冥顽不灵。时陈 寅恪尚在昆明,亲见其文。后寅恪来成都,详告余。又谓,君倘 在滇,当可以诽谤罪讼之法庭。余谓,此乃一时思想问题。凡
联大左倾诸教授,几无不视余为公敌。一多直率,遂以形之笔 墨而已。此等事又岂法堂所能判。因相与欷嘘。后一多竟遇 刺身亡。余再往昆明,亲赴其身亡处凭吊。随往者绘声绘形,
将当日情况描述详尽。余因念在北平清华时,一多屡以《诗 经》《楚辞》中问题来相讨论。及在南岳,曾同寝室,又亲见其
勤学不倦之生活。及在昆明,又屡闻其一家攻苦食淡之情,余 虽与一多学问途径不同,然念彼亦不失为一书生。果使生清代
乾嘉盛时,训诂考据,惟日孜孜,亦当成一以著述自见之学人。
今遭乱世,心怀不平.,遂激而出此,罹此凶灾,亦可悯怜,斯诚当
前一大悲剧也。
联大既散归北方,而云大踵起。每去上课,校门外大墙上
遍贴大字报,余必驻足巡视,议论恣纵,意见横决,殊堪嗟叹。 一曰,为西北边境一军事冲突,大字报根据塔斯社驳斥中央通
讯社报导,辞气严厉,令人不堪卒读。余因招云大年轻教授常 往来者数人,至翠湖寓所,告以屡读大学校门外大字报,每怪何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以无人闻问。诸君言,亦有党方注意。但既倡民主自由,则言 论庞杂,难加干涉。余以国共对抗,固可谓其左右立场有不同, 然民族国家之大防线,则终不能破。若非有其他证据,岂得以 塔斯社讯反驳中央通讯社。身为一个中国人,岂得遇中苏冲突 必偏袒苏方,诸君多识此间党方负责人,当以此意告之,盼能专
就此一端即去撕碎墙上大字报,并查究主事者何人,执笔者何 人,加以惩处,俾可稍戢颓风。乃亦竟未闻党方有何作为。
学校又常停课。只由学生发一通知,校方不加闻问。某一 日,罢课既久,学生数人来翠湖寓所请去上课。余告诸生,余之 来校授课,乃受学校之聘。今罢课复课,皆由渚君主动,诸君在 学校中究是何等地位。余前日非遵诸君罢课令不到学校上课, 乃因去至讲堂空无听者,不能对壁授课,因此不往。今日余亦 不愿遵诸君复课令即去上课。诸君既不像一学生,余亦竟不能
做像一教师。甚愧甚愧。来者乃亲自谴责认罪,卑辞坚恳,又 续有来者,户为之满,余亦终随之去。报章上亦不对此等事登
载一字。昆明地处偏远,学风如此。则余幸不去京沪平津,否 则真不知何以为教也。

余在五华所授,以中国思想史为主。在省立图书馆所阅
书,以宋元明三朝诸禅师撰述,及金元两代之新道教为主。尤 以后者翻览最详,惜仅偶撰小文,未能萃精著作。
李埏在云大任教,四七年春,自路南接眷来昆明,在五华山
唐继尧一大园中租得一小宅。邀余去同住。平屋三间,李埏夫 妇及其一幼子一幼女住左室,余住右室,中室为食堂。余与李
家同食,盖因李埏与志义知余居翠湖惟膳食一事安排不佳,故 为此计。由李埏妻亲任烹调。同桌五人,余乃俨如其家之老
人。然而从此余之一日三餐遂获妥善之解决,余之体力乃亦 日健。
唐家园中有一大厅,在李埏租屋前不百步。李诞又为余借 得唐家大厅之钥匙,余每日开门入,一人在大厅中读书散步,较
之前在宜良山中更静寂有加。园西一墓地益宽大,余亦时往散 步。余前半年在翠湖日亲水,此半年在唐氏家园乃日亲山,亦
初来所未料也。
暑假乘飞机返上海,临出机场,遇一熟友来接其友,其友乃
未至。彼告余,已备餐肴,并清出一客房,又亲以车来,坚邀余 同赴其家。不意设宴甚盛,一盘一碟,必坚请一尝。余所食既 多,最后又来米饭一碗。余在昆明一年,晚餐从不进米饭,惟知 今夕主人既未备粥面,而又情辞恳切,余又勉尽之。自念今夕
饮食较素常增两三倍有余,恐有不适。乃竟夜无恙,晨起转觉 舒畅,以告主人。主人曰,老年必倍喜乡食,此或肠胃习惯宜 然。君今病胃,正宜乡食,较之离乡旅食自不同,可勿虑。余意 主人此言大有理,余之胃病当以居乡为得。适无锡有创办江南 大学之议,屡来相邀,余遂决意离昆明返无锡。暑假后,另介绍 一友诸佐耕去五华。佐耕乃余近乡,本亦在小学任教。余在后
宅小学时,即与相识。章太炎讲学苏州时,佐耕往从之,颇得亲 近。余既介之五华,遂与俱往,半年后,余一人独返。诸友皆知 余为胃病,故亦不坚留。遂于一九四八年春转赴江南大学
任教。

江南大学乃无锡巨商荣家所创办,校舍在无锡西门外太湖 滨山坡上。由此向南一华里许,即鼋头渚。校舍皆新造,风景
极佳。诸教授住宅多分布在荣巷一地,荣巷乃荣家旧宅所在,
由此经梅园至大学,可四五华里。梅园亦荣家所创造。余居分
上下楼,各三楹。余居楼上,楼下乃大学老校主德生夫妇所居。
每周六下午脯后,德生夫妇由城来。晚餐后,必上搂畅谈,或由
余下楼,每谈必两小时左右。星期日午后,德生未妇即去城,如 是以为常。德生告余,某一年,德生与其兄宗镜及同乡数友游 杭州西湖,在搂外搂晚餐,席散下楼,群丐环侍争赏,一时不胜
感喟。谓群丐皆壮年失业,即无锡城外诸酒家亦有此现象,遂 群议回沪设厂,广招劳工,庶于消弭失业有补。无锡乡人之在 沪设厂,其动机始于此。余家在无锡南门外,与苏州常熟为邻, 前清属金匮县,地为泽国,湖泊相连,多良田,故居民皆以耕渔 为业。荣巷在无锡西门外,滨太湖,多山丘,地多荦确,故其居 民多去上海经营小铁铺等为生。自此多设碾厂纺织厂等。而
荣氏兄弟业务特旺,宗镜先卒,德生一人维持。至抗战时,德生
诸子侄及诸婿各分主一厂徙内地,及是皆迁回。江南大学乃由 其一子之某一厂斥赀兴办。
余询德生,君毕生获如此硕果,意复如何。德生谓,人生必
有死,即两手空空而去。钱财有何意义,传之子孙,亦未闻有可
以历世不败者。德生又谓,我一生惟一事或可留作身后纪念,
即自蠡湖直通鼋头渚跨水建一长桥。蠡湖俗称五里湖,与太湖 相连,鼋头渚本孤立太湖中,德生七十岁时,私斥巨赀,建此长 桥,桥长有七十大洞,宽广可汽车对驶,由此乃可从无锡西门陆 路直达鼋头渚,行人称便。德生谓,他年我无锡乡人,犹知有一 荣德生,惟赖此桥。我之所以报乡里者,亦惟有此桥耳。
德生于抗战前,在荣巷曾创办一中学,先兄声一先生亦曾 在该校任教。及先兄癭病骤卒,余弟漱六从另一私立中学转来
接替先兄之职。抗战时,此校遭残破,及是未能复兴,犹存一图 书馆,藏书亦数万册,迄今犹封闭未加整理。余因江南大学新 兴,图书有待逐年增置,拟请德生先以荣巷图书移江南大学以
应急需。乃德生意,似谓江南大学由其子创办,而荣巷中学及 此图书馆乃由彼往年经营。今中学已停闭,此图书馆则尚待整
理保留,亦彼一生中所辛勤擘画也。
由此可知中国社会之文化传统及其心理积习,重名尤过于
重利。换言之,即是重公尤胜于重私。凡属无锡人,在上海设
厂,经营获利,必在其本乡设立一私立学校,以助地方教育之发 展。即德生一人为例可证。方与其兄宗镜从事实业经营,成为
一大资本企业家,其最先动机即为救助社会失业。待其赢利有
余,即复在乡里兴办学校,其重视地方教育又如此。及其晚年
又筑一蠡湖大桥,其重视地方交通公益又如此。余私窥其个人 生活,如饮膳,如衣着,如居住,皆节俭有如寒素。余又曾至其
城中居宅,宽敞胜于乡间,然其朴质无华,佣仆萧然,亦无富家 气派。其日常谈吐诚恳忠实,绝不染丝毫交际应酬场中声口,
更不效为知识分子作假斯文态,乃俨若一不识字不读书人,语
语皆直吐胸臆,如见肺腑。盖其人生观如是,其言行践履亦如 是。岂不可敬。而中国文化传统之深值研讨,亦由此可见矣。

又如当时无锡巨商唐家,请太仓唐蔚芝来无锡创办一国学 专修馆,又为之建造一住宅,蔚芝乃移籍无锡,作终老计。及荣 家螯湖长桥落成,唐家又为蔚芝特筑一别墅在桥之西端鼋头 渚,面湖背山,风景特幽,游人少至。及抗战胜利,蔚芝虽以病 居沪,而国学专修馆终迁回,恢复办理。其他经商有成,在其家
乡兴办中小学者,乃指不胜屈。其实推而上之,无锡一县在江 南开风气之先,如俟实东林两学校,远在前清光绪戊戌政变前, 为全国地方兴办新式学校之开始。规模皆极宏伟,科学仪器亦 极齐备。皆由地方人士私赀创办。但戊戌后,两校皆遭毁,否
则亦他日之南开也。然风气已开,即余之幼年,早获投入新式 小学读书,亦受此风气之赐。西方学校亦由私立者在先,惟不 属之地方,而属之教会,此则双方文化不同之故。然学校教育
重在私办,则大致无异。如英国之牛津剑桥,皆由教会兴办,历 史悠久,至今乃为其国人所重视。美国之哈佛耶鲁亦各有三百 年以上之历史,其先亦由教会兴办。州立大学最迟起,然始终 未有国立大学。吾中国果诚慕效西化,则学校教育似亦当尊重
私立。
惟论中国历史,远溯之先秦,孔孟讲学,岂不皆由私人。汉 武帝时,已有国立大学,各郡亦有公立学校。然自经学有今古
文之分,私家讲学尤为社会所重视。宋代书院兴起,私家讲学 其地位声势均在国立公立学校之上。盖因西方政教分,中国则
道统尤在政统之上,故教育权当操自社会下层,不当操自政府
上层,此为东西双方所同。惟普鲁士提倡国民教育,事势特然, 但亦仅限于中小学。至大学则仍不由政府掌握。若论中国,则 家塾党庠自汉代已遍国皆是,所教皆以修身为本,知修身即知
重名不重利,重公不重私,此可称为乃是一种人文教育,于今效 西化之所谓国民教育又微有辨。果论中国社会之文化传统,心 理积习,实皆自私塾奠其基。此层乃不可不深切注意者。
晚清以下,群呼教育救国,无锡一县最先起。其时学校则 多属私立。余之始任教于中学,为厦门之集美,亦由南洋侨商 陈嘉庚兄弟,海外经商赢利,乃返家乡创办。为当时私家兴学 之最负盛名者。其后陈嘉庚又独资创办厦门大学,则其事犹远
在荣氏办江南大学以前,有一世三十年之久。集美之有陈嘉
庚,则犹荣巷之有荣德生也。其时上海浦东有杨斯盛,毁家兴 学。山东有武训,以乞丐兴学。全国风起云涌,类此之例,恐尚
多有,难于舰缕以举。
余至香港,曾游新加坡马来亚。其地侨商,率重两事。一
曰创建同乡会,乡人只身偷渡而来,皆由同乡会援助,得以成家 立业。次曰兴办学校,皆侨商私立,远自上海聘江浙人来任教。
故使此诸地迄今仍有一中国社会之存在。如辜鸿铭,即出生于
槟榔屿,自幼读书于英国小学,长而游学英伦,然乃终以宣扬中 国文化蜚声中外。又如孙中山先生,亦受学于香港,而终成为
开创民国之第一伟人。此等皆当归功于中国社会之文化传统 与其心理积习之一种无形潜势力有以致之。果使民国以来,中 央政府知此深义,于私家兴学善加诱导,多予褒扬,则闻风兴 起,全国慕效,诚指顾间事。乃不此之图,学校必国家公立,无
锡如俟实东林两校,毁后重建,皆改为公立。而私立学校地位 又必屈抑在公立之下。更有甚者,外国教会来内地办学,其地
位亦必在本国社会私立之上。如北平有燕京大学,南京有金陵
大学,苏州有东吴大学,凡属教会大学,其声气亦必高。中小学
亦然。而更甚者,则有新文化运动,凡中国固有必遭排斥。胡
适之在北京大学明白昌言,中国之有大学必确然自北京大学 始。"二十五史"所载历代国立太学皆摈不得列于大学之林。
此诚无法解说者。
又清末民初,南通有张謇季直,亦兴办实业,提倡新学校, 一时南通与无锡媲美竞秀,有全国两模范县之称。此亦中国社 会文化传统心理积习中所宜有。从来名宦大臣,退老居乡,多 知恭敬桑梓,敬宗恤族,于地方有贡献。乃清末一辈自居为遗
老者,率皆蛰居上海天津租界中作寓公,不问世事。其时军闺
割据,拥兵自强,倘有地方贤达告其在各自势力范围内兴学校 办实业,亦未尝无人肯听从其言者,乃惜乎亦默不一闻。可知
当时中病实在一辈高级知识分子身上。而尤如新文化运动诸 巨子,乃群据国立大学中当教授,即以大学为根据地大本营。
而政府亦无如之何。又自全盘西化一转而为共产主义,苏联
化,不仅排斥古人,即全国社会亦尽在排斥中。实业界皆为资
本家,为人类之毒害。即如陈嘉庚亦转向左倾,慕为一前进分
子。余自交荣德生,深稔其为人,乃不禁驰想至此。后余在香
港闻德生竟以饿死,亦良堪悼念矣。1
又有侯保三,亦继杨范之创办俟实学堂后以私人兴学名闻 全国。陈嘉庚兄弟在厦门集美初创办小学,即聘保三为校长。
余去集美,当年小学建筑尚保留存在。及余来江南大学,保三
尚健在,常与余于梅园品茗长谈。余亲对乡里前辈每不胜其敬
仰之思。但余至香港,亦不闻其下落矣。

江南大学初上课,忘其为何事,学生欲结队赴京请愿。此
等学生皆初自中学来,即已如此意气嚣张,诚不可解。余任文
学院长职,集大会尽力劝诫,意气稍戢,但终不肯已,乃改派小
队赴京,学校仍照常上课。然此后学校风潮终于时起,盖群认 为不闹事,即落伍,为可耻。风气已成,一时甚难化解。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余之院长办公室在褛上,窗外远眺,太湖即在目前。下午 无事,常一人至湖边村里,雇一小船荡漾湖中。每一小时花钱
七毛,任其所至,经两三小时始返。自荣巷至学校,沿途乡民各
筑小泊,养鱼为业,漫步岸上,上天下水,幽闲无极。余笔其遐 想,成《湖上闲思录》一书。又据马其昶《庄子注》原本,遍诵
《庄子》各家注,以五色笔添注其上,眉端行间皆满,久而成《庄
子纂笺》一书。自为之序曰,《庄子》乱世之书也。身居乱世,
乃注此书自消遣,是亦可知余当时之心情矣。
其时有旧在成都从余之数学生皆江浙籍。胜利回来,闻余 在江南大学,重来从余,同居荣巷楼上。余适应上海某书肆约,
为选四部旧籍人人最先必读者数十种,一一为加新标点,即由 诸生分任。遇疑难处,由余为之决定。俟标点毕,余拟撰一 《中国历史新编》,巳先定目录,如政治制度,社会经济等,共二
十余类。由诸生从余指定书籍中,分头从事钞集资料,而由余 总其成。此项经费亦由某书肆担任。惜标点古籍名著毕,时事 曰非,此稿未能着手。所标点之各书,某书肆亦未能付印出版,
诸生亦散去,卒为余在江南大学时浪费精神之一事。

其时汤锡予赴美国哈佛讲学归,特来访。告余,倘返北平,
恐时事不稳,未可定居。中央研究院已迁至南京,有意招之,锡
予不欲往。彼居江南大学数日,畅游太湖、鼋头渚、梅园诸胜,
其意似颇欲转来任教。然其时适在秋季始业后不久,余告以此
校初创,规模简陋,添新人选,须到学年终了,始能动议。劝其
且暂返北平。不意时局遽变,初谓一时小别,乃竟成永诀。闻 北平易守,中央派飞机赴北平接人,有锡予夫妇名,但锡予夫妇 不愿离其子女。时适有戚属一女,肄业辅仁大学,锡予促其顶 名行,仓促间足上犹穿溜冰鞋,遽赴机场,得至南京。后在台北
告人如此。回念老友,追想何极。最近闻人言,锡予乃以自杀
死,但未审其景况之详。执笔悼痛,慨何堪言。
又一日,昆明于乃仁来访,余与偕游鼋头渚,宿渚上无锡旅
馆。越两宵,乃仁犹流连不忍离去,遂再宿一宵。夜坐室外廊 上,遥望湖色,对坐长谈,乃仁手握纸烟连吸不已。余自后宅小
学戒吸纸烟,相距已三十年,在昆明尤爱其长筒水烟管,但卒未 破戒。至是乃情不自禁,向之索一烟卷相偕同吸。由此夕始,
烟戒遂破,至今又已三十年矣。怀念当时情况,亦犹在目前也。 徐州既沦陷,时值春假,适广州有一华侨大学来函相招,余
遂决意暂避。时共党广播称荣德生为民族资本家,嘱勿离去。 荣氏集团中人,亦劝余留校,可随队同迁。又族叔孙卿乃子泉 孪生弟,亦屡劝余勿离去。言下若于共军渡江有深望。余告孙 卿,吾叔日常好谈论古文辞,不知共军先后文告,亦有丝毫开国 气象否。孙岬无以应。然其力劝余如故。余既受多方挽留,临 去只言舂假旅行,学校寝室中床铺书籍安放如故。即《庄子纂 笺》、《湖上闲思录》诸稿,亦待余抵香港后,嘱随余同住之学生
检寄。余过沪,遇一无锡同乡许思远,留学西欧治希腊哲学,亦
在江南大学任教。知余去意,谓,君暂避亦佳,秋间时局即定,
到时可再相晤。去年曾在香港某杂志见其有文字发表,知其尚 健在,并仍治学不倦,方以为喜,但不久亦闻其逝世矣。其实抗
战八年,留在沦陷区者,惶恐困厄,与逃避后方等,初无大异。
及胜利回都,沦陷区乃如被征服地,再教育之呼声,甚嚣尘上,
使沦陷区人民心滋不安。又以金圆券市价朝夕变动,生活无瞬
息之安。乃于此翻天覆地之事,转若熟视无睹,亦良可喟叹也。
、新亚书院
一九四九年春假,余与江南大学同事唐君毅,应广州私立
华侨大学聘,由上海同赴广州。侨大创办人王淑陶,与君毅旧 识。此校创于香港,迁来广州。其时共军已南至徐州。余念于 人事素疏,上下无交际,一旦战氛渡江,脱身非易,不如借此暂 避,以免临时惶迫。同事许思远上海送行,谓,君暂避甚佳,盼
九月能在此重晤。是当时人亦知政局可急切转移,惯于生活在 日军占领时之沦陷区,意谓此乃国内政权相争,更无逃避必要,
故言之安详如是也。
及共军渡江,上海战事日紧,政府大部分机关已迁至广州。
一曰,应行政院长阎锡山邀,晤之其官邸。同受邀者,多青年民
社两党党员。以学校教授资格者,惟余一人。余即席发言,谓, 当抗战时,军队占最前线,政府居中指挥,教育界知识分子最在
后方,惟受蔽护。今日形势已非,前线军队在崩溃中,恐不可
恃。政府远退在此,知识分子教育界可以人自为战,深人民间,
当转上第一线。俟人心有定向,国事庶可挽回,政局可重建基 础,然后军事始再可振作。余意仅盼政府多方注意国内知识分
子,至少在当时负群望为众情所归者,须及时多联络,设一妥善 之安排。惜是日会场中,无人提及此层。余亦仅发一场空言
而止。
又一日,在街头,忽遇老友张晓峰。彼乃自杭州浙江大学
来。告余,拟去香港办一学校,已约谢幼伟崔书琴,亦不久当 来,此两人乃余素识。又一人治经济学,余所未识。今亦忘其 名。晓峰邀余参加。余谓,自一九三七年秋起,屡荷浙大之邀,
仅赴遵义作一短期停留,有负盛情,每以为憾。此次来广州,本
无先定计划,决当追随,可即以今日一言为定。晓峰又告余,近
方约集一董事会,向教育部立案,俟事定再告。但此后不久,闻
晓峰已得蒋总统电召去台北矣。
又一日,余特去岭南大学访陈寅恪,询其此下之行止。适 是曰寅恪因事赴城,未获晤面,仅与其夫人小谈即别。后闻其
夫人意欲避去台北,寅恪欲留粤,言辞争执,其夫人即一人独自
去香港。幸有友人遇之九龙车站,坚邀其返。余闻此,乃知寅
恪决意不离大陆,百忙中未再往访,遂与寅恪失此一面之缘。 今闻寅恪因红卫兵之扰,竟作古人。每一念及,怅恨无已。 又一日,与君毅同去广州乡间访熊十力,君毅乃十力之入
室弟子也。十力只身寓其一学生家。余两人留一宿。十力亦
无意离大陆,后去北平,闻其卒于沪上。又梁漱溟时在重庆,余
与某君晤,顷已忘其名,由其作书劝漱溟来粤,亦未得复。又罗
倬汉陪余同去访寅恪,后余在港办新亚,屡函促其来,亦拒不 至。又杨树达,余晤之于广州中山大学,亦不久离粤返湘。如 此之类,难于缕举。国家遭此大变,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 计,顾虑实多。亦证当时一辈知识分子对共党新政权都抱与人 为善之心。果使中共政权成立后,能善体这番心情,亦未尝不
可上下一体,共期有成。
余在侨大得识同事赵冰,一见如故。秋季侨大迁回香港, 赵冰夫妇与余偕行,余即宿其家。后乃借一中学校教室,暑假
无人,余夜间拼课桌铺被卧其上,晨起即撤被搬回课桌,如是 为常。
嗣又得教育部函邀孔子诞辰作公开演讲重返广州。乃闻 幼伟书琴两人已抵港,进行创办学校事,而余在香港竟未获与 彼两人谋面。校名为亚洲文商学院,由幼伟约其友人刘某为监
督,派余任院长。余去函声明,决践宿诺,返港共事,惟院长一 职,万不愿任。一则人地生疏。二则粤语英语均所不习,定多 困难。三则与监督刘君素昧平生。恳幼伟书琴另商。不日,幼
伟书琴特嘱晓峰原邀之第三人治经济者返粤,携幼伟书琴函,
面告一切,促余速返港。迨余抵港,晤及幼伟书琴,乃知依港 例,申请创办学校,必由监督一人出面负责。刘君夙居香港,与
幼伟熟稔,故请其任此职,俾便与香港教育司接头。并谓院长
一职,亦已正式立案,成为定局,极难临时更动。此后校中一切 事,彼两人必尽力应付。余见事已如此,只有勉允。
不久,幼伟忽得印尼某报馆聘其去任总主笔。书琴力劝其 行,谓狡兔三窟,香港新校究不知若何维持,幼伟去印尼亦可多 得一退步,港校事彼当加倍尽力。余见彼两人已同意,亦无法 坚留幼伟。而赴广州面促余之某君,亦留粤不再返。于是亚洲 文商之开学,实际乃由余与书琴两人筹划。有时书琴夫人亦在 旁预闻鼓励。余即邀在广州新识之张丕介,时在港主编《民主 评论》,恳其来兼经济方面之课务。又商得君毅同意,彼随侨
大来港,恳其兼任幼伟所遗哲学方面之课务。书琴则任教务长 一职。于一九四九年之秋季十月正式开学。时并无固定之校 址,只租九龙伟晴街华南中学之课室三间,在夜间上课,故定名
为亚洲文商夜校。又在附近炮台街租得一空屋,为学生宿舍。 开学后不久,丕介偕其在重庆政治大学之旧同事罗梦册来 晤面。余抗战时赴重庆,曾与梦册在政大有一席之谈话。至是 亚洲文商遂又获一新同事。又君毅旧友程兆熊,亦来港,亦聘 其任教。惟彼不久即离港去台,在台北代为亚洲文商招生,得 新生约二十人左右,由台来港。亚洲文商在港新生仅得约四十
人左右,至是乃增至六十人之数。
余在港又新识一上海商人王岳峰,彼对余艰苦办学事甚为 欣赏,愿尽力相助。遂在香港英皇道海角公寓租赁数室,作为 讲堂及宿舍之用,安插自台来港之新生。而余等则在日间赴香
港上课,夜间则仍在九龙上课。时为一九五〇年之春,即亚洲
文商学院开办之第二学期。余与君毅暂住九龙新界沙田侨大 宿舍,两人轮番住炮台街宿舍中,与诸生同屋。
――一
一九五〇年之秋,岳峰斥赀在九龙桂林街顶得新楼三楹, 供学校作新校舍。余遂商之监督刘君,拟改学校为日校。刘君
似以此一学年来,学校事皆由余接洽主持,彼不欲再虚膺监督 之名。乃告余,亚洲文商乃彼所创办,不欲改日校,亦不愿将校 名相让。当由君另向香港教育司申请立案创办新校。余遂赴
香港教育司另请立案。其时书琴夫妇亦因台北来邀,离港而 去。新校遂由余一人主持。
学校自迁桂林街,始改名新亚书院。桂林街乃在九龙贫民
区中新辟,一排皆四层楼,学校占其三单位中之三四两层,每单
位每层约三百尺左右。三楼三单位中,一单位是学生宿舍,另 两单位各间隔成前后两间,得屋四间。前屋两间向南,各附有
一阳台,由丕介君毅夫妇分居。丕介后屋一间,余居之,君毅后 屋一间,为办公室兼余及张唐两家之膳堂。四楼三单位共间隔 成四间教室,两大两小。梦册夫妇由岳峰另赁屋居之。
同事亦大增,吴俊升士选本为教育部高教司长。教育部自 广州迁台北,彼亦来港,别与数人创一学校,而为况极冷落。至
是遂来新亚任课。又介绍该校同事任泰东伯来任英语课。东
伯曾任西方某团体英译汉书事,与余为新识。刘百闵罗香林亦 来任课,两人皆旧识。张维翰莼沤在滇相识,曾邀余至其家午 餐长谈。余极赏其屋宇精雅,花木幽茜,有诗人之致。至是亦
在港晤面。彼谓,君艰苦创学校,恨无力相助,愿义务任教国文
一课,以表同情。梁寒操新相识,亦来任国文课。卫挺生曾于 某年暑假在庐山晤面,彼询余留学何国。余告以年幼失学,未
获进国内大学,更无出国机会。彼谓与君虽初见面,然君在商 务出版之《论语要略》特在家教子诵读。我两人实如故交,幸
勿过谦。余谓此乃实语,非谦辞。彼谓,君未受新式教育,于
《论语》一书,以如此新的编纂,表达如此新的观点,更非常情 所能想像。至是亦在港再晤,来校任经济方面之课务。又陈伯 庄,在重庆相识,曾书柬往返有所讨论。至是亦再晤面。彼家 近桂林街,喜围棋,余亦已破戒,遂常至其家对弈。彼亦来校任
社会学方面之课务。兆熊与国民政府行政院长陈诚辞修有戚
谊,其返台时,辞修留其居台。但兆熊仍返港,愿与余等同甘
苦,来校继续任课。学校无法为彼安排住处,乃举家住郊区沙 田。为省交通费,往返十数里,每日作长程徒步。又有杨汝梅, 在大陆金融界负盛名,与余为新识,亦邀其来校任教。 当时在香港学校任教者,例必详列其学历资历报教育司。
时香港教育司亦特聘国内流亡学人某君任秘书,见新亚所聘各 教授,均系国内政界学界知名负时望者。论其人选,香港大学
中文系远不能比,新亚遂因此特受教育司之重视。某日,教育 司长高诗雅亲来巡视,适余不在校,见楼梯口有新亚书院大学
部一匾,嘱移去勿悬室外。香港惟有一大学,即香港大学
民皆径称大学堂,不闻有称香港大学者。自不能破例许人另立 一大学。然教育司于新亚特多通融,有所请乞,皆蒙接受,甚少
为难。殆亦震于新亚之教授阵容有以使然也
新亚又另组董事会,请赵冰为董事长,亦在学校任课。其 他如寒操等,皆邀为董事,多粤人所推敬。而赵冰为香港大律
师,尤受港人重视。香港律师职务名利兼高,惟大律师占极少
数,业务亦冷落。香港除英国法律外,亦兼行大清律例。赵冰 于此方面,乃一人独擅。然登其门者,如夫妇父子等涉讼,赵冰
必先晓以大义,详述中国伦常大道,劝其自为和解。或
斥,
不啻如一番教诲,使来者难受。余常亲往其事务所,赵冰每
人寂居,携便当充午餐,门可罗雀。得其允为辩护者,数十案中 难得一案。故虽为香港政府所重视,而其家境清寒,不仅为律 师业务中所少有,亦知识分子中所稀见也。故新亚董事会亦先 与学校有谅解,专为学校法律上之保护人,而绝不负学校经济 方面之责任。
学生来源则多半为大陆流亡之青年,尤以调景岭难民营中 来者占绝大比数。彼辈皆不能缴学费,更有在学校天台上露
宿,及蜷卧
楼间之楼梯上者。遇余晚间八九时返校,楼梯
上早已不通行,须多次脚踏襆被而过。或则派充学校中杂务, 如扫地擦窗等,可获少许津贴。而学校亦并无一工友,仅一厨 师治膳食,由岳峰家派来。一人管理一切文书缮写,由广州教
育部流亡来之某君任之,此人亦得暇旁听课业。有好许学生,
一俟其家在台定居,即中途离校而去。至如香港居家者,因见
学校规模穷陋,应考录取后,亦多改读他校。否则亦随例请求 免费,或求免一部分。总计全校学生不到百人,而学费收人则
仅得百分之二十而已。
其时学校经费日形窘迫,而同人课务则不甚烦重。不得已
乃规定钟点计薪,任课一小时受酬港币二十元。同人坚持余必
支最高薪,乃任课十时,月薪港币两百。依次而下,至港币八十 一百不等,然仅为一时维持之计。
时贺光中负责港大中文课务,屡来访谈,劝余去港大兼课。 余力拒之,介绍罗香林去,亦仍兼新亚课务。又由在港之美国 亚洲协会介绍菲律宾大学文学院长某君来见。告余,彼校获美
国协款,须成立一东方学系,拟聘能任中国课程而纯粹以英语
教授之中国学者三人,一人聘自台北,两人拟在香港遴聘,请余
代为推荐。余念新亚在艰困中勉维岁月,薪给难供一家果腹, 得有此机会,同人中尽有能胜任者,向外推荐,扬播中国文化亦
于国家民族前途有益。因告某君,此事当代为尽力。惟中国规
矩,教师当由学校主动聘请。今贵校依西方例,须愿去任教者
先自具函向学校申请。倘余所推荐之两君,或为此拒不前往,
余亦无以勉强。倘贵校肯依中国例,先具聘函,余必当从旁促 成其事。某君请提两人姓名,当归后商之。余所荐一为卫挺 生,一为任东伯。某君归不两月,又来港,携学校聘函,并谓亲 来面呈,以表郑重。两君去,皆于聘期满后获续聘。挺生后赴 美国,东伯则仍回新亚,随又转来台北。挺生曾热心详考徐福
人日本故事,逮其在美后,犹曾来书讨论。则其时新亚拥有许 多国内来港之名教授,已为外国人所知也。今两君均已逝
世矣。
新亚初创时,又设一公开学术讲座,每周末晚上七时至九
时在桂林街课室中举行。校外来听讲者每满座,可得六十人至
八十人左右。学生留宿校内者,只挤立墙角旁听。有一老者, 每讲必来,散会后,仍留三楼办公室闲谈。乃知其为江苏南通
籍沈燕谋,与胡适之同年出国留学,在美学化学,归国后协助张
謇季直在沪办工厂。以其余暇,浏览古籍,方专意陈寿《三国
志》。在港无事,交谈既熟,遂成至友。盖余等之在此办学,既
不为名,亦不为利,羁旅余生,亦求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意。
此讲会能对社会得何成效,亦所不计。而海外逃亡获交新友,
亦枯寂生命中一莫大安慰也。

旧识张君劢,又在香港相晤。君劢又提旧议。谓君今当知 追悔。彼方欲约集民社青年两党及其他人士流亡在港者,共创 一新党,勉余加入。余言,君积年从事政治活动,对国家自有贡 献,鄙意向不反对。特今日局势大变,欲在国民党共产党外另
创一新政党,事非仓促可成。鄙意宜邀合数人,作精详之商讨, 从根本上草创一救国家救民族之百年大计。先拟一新政纲,然
后本此政纲再邀同志,创建新党。此新党之党员,宜少不宜多。
此新党之活动,宜缓不宜急。务求培养新精神,贮蓄新力量,作
久远之打算。不宜在眼前只求经济充裕,声气广大。流亡无出
路者人数何限,骤谋乌合,仅增扰乱,何期贡献。倘君有意先邀
集此会议,余亦愿陪末席,供献刍荛。忽一日,在茶楼又晤君 劢,彼告余最近即拟赴印度,已曾以余意转告诸友,盼随时同商
大计。余言,前所告者,乃创建新党之根本大计,余虽未获与君
深交,然亦略知君之为人,故敢轻率妄言。但此决非筑室道谋 之事,与余不相熟者,纵不以迂愚相讥,余又将从何处发言。姑
俟君印度归后再谈可也。此后在港,即闻有一第三党之酝酿, 并有美国方面协款支持。屡有人来邀余出席会议,余终未敢一
赴其会。一日,方将成立第三党中之某君来访,告余,有意与余
共同办学。新亚经费彼可独力支持,并由余一人主办。彼只求 再办一新亚附属中学,与新亚采同一方针,同一步调进行,余亦
缓却之。彼后乃办一杂志,约梦册主持,梦册辞新亚职务。其 时新亚同人生活难求温饱,余亦正求为同人介绍生路,遂无法
挽留。
王岳峰之经济能力有限,亦尽能为新亚顶押一新校舍,又
维持其前一两月之日常经费,以后即不再能供给。新亚已达山
穷水尽之绝境,同人等皆盼余赴台北,倘获政府支援,或可再维
时日。
一九五〇年之冬,余以新亚全校同人力促赴台北,期获救 济,少维年月,再谋发展。某日,乘飞机抵台北,已有数人奉蒋 经国先生命来机场迎候。是夕,宿火车站近旁之励志社。翌
晨,即蒙蒋总统召见午宴,由张晓峰陪赴士林官邸。是日,适大 陆派伍修权赴美国,出席联合国讲演。总统在市区总统府开会
未归,电话来官邸,嘱稍待。总统夫人陪坐,命煮汤团充饥,并 与余谈伍修权事。余谓伍修权此行决无成果。夫人言,当持反
对意见发问,俾君畅言,幸勿介意。如是往返问答,总统府亦屡 来电话。逾午刻,总统返。即设午宴,席间总统垂询新亚事。 余所最受感动者,所进米饭乃当时之配给米,甚为粗糙。念总
统高年亦进此米,余等稍涉艰难,何敢直率以告。遂趑趄以他
语塘塞。
隔曰之晚,行政院陈辞修院长亦在其官邸招宴。同座者
仅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孟真一人。余与辞修院长乃初识,是
夕所谈多由孟真与余畅论有关前清乾嘉学术方面事。又一
日,经国先生招宴,所进亦属配给米。又一日,谒教育部长程 天放于其官邸。时教育部官邸尚在台大左外侧巿郊僻处,一
切设备极简陋。自念国难方殷,何忍以新亚处境渎陈,遂亦
绝口不谈。
又一日,居正觉生招宴。觉生乃抗战时期重庆旧识,询余 新亚事。谓,闻君创办此校极艰辛,此来亦向政府有所请乞否。 余详告经过,并谓依理应向教育部陈述。然观教育部之拮据, 亦何忍开口。觉生言,君幸稍待,我当为君作一安排,再以相 告。越日,觉生告余已为代洽,某夕在天放部长寓邸餐聚,届时
总统府、行政院、中央党部均有负责人列席,可共商之。是夕, 余在席上仅陈在港一年半之观感所及,供政府作参考。乃述及 新亚事,谓最渴需者,各位任课人之钟点费。最低以每小时每 月港币二十元计,再加其他紧急开支,全校每月至少需港币三 千元,勉可维持。行政院副院长张厉生言,今夕陈院长因事不 克来,新亚事明晨转达,行政院应可承允协助。总统府秘书长 王世杰雪艇继言,此来得总统面谕,行政院协款几何,总统府当
从府中办公费项下节省出同额款项相助,遂定议。惟行政院协 款须留待提出立法院通过,约需待明春始可作正式决定,总统
府款则立可支拨。余言得总统府协款,目前难关已可渡过,此 后当续报情况。此夕之会遂告结束。后余亦再未向行政院提 起对新亚协款事。
―國'
―一
余此来目的已达,群劝余作中南部之行,略观台湾情况。
北大旧同事陈雪屏,时长台湾教育厅,派一员同行,俾沿路接 洽,在各中学作讲演。余之此行又别有一私事。前在无锡江南 大学曾撰《庄子纂笺》一书,遍检群籍,犹有近代著作两小书未
见。此来,询之中央研究院,悉皆藏有,乃设法借出,携以南行。
至台南工业专门学校,即此后之成功大学,其校长官邸移作宾 馆,屋舍宽敞,有园林之胜。余得一人借宿馆中,环境清幽,日 夜展读此两书,选录入余之《纂笺》中。旬日完工,《纂笺》一书
遂得成稿。
余又去凤山,在陆军官校作讲演。总司令孙立人邀余至其 屛东寓邸,乃前日本空军军官宿舍。褛屋数十座,尚多空置,未 经派定居家。余告立人,总统府秘书长王雪艇告余,万一香港 有变,政府派船去港,新亚学校可获优先第一批接运来台。学 生可转各学校肄业,惟教师及其家眷未蒙提及。此处多空楼,
君肯暂留数座备济急否。立人问需若干。余答,有四五栋即
够。立人允之。余此行为新亚前途乃得一大解决。归后告诸
师生,皆欣慰万状。
余又去冈山海军官校。海军总司令桂永清,适因公去台 北,由副总司令马纪壮接待。余又去彰化,爱八卦山之幽静,一
人独宿一空楼,历一星期始离去。适永清返冈山,邀余再去,又
留宿数日。永清偕余去澄清湖,其时尚为一荒湖。两人坐沿湖 草地上,欣赏湖景。遥望湖中一山,永清指以告余,君肯留台,
可在此湖中山上定居,真读书胜地也。海陆两官校皆近,君可 分别去讲学,振作士气,亦大佳事。余答,新亚师生在惶栗不安
中,余不能不归去共患难。此湖如在仙境,仅可留余梦想中矣。 时海军官校有大鹏剧团正上演,每夜必往观赏。适齐如山亦
来,畅谈平剧种种艺术特胜处,亦此行意外一快事。
余此来又得意外两收获。先在台北省立师范学院即此后
之师范大学,由刘真白如院长邀,作系统讲演凡四次,总题《文
化学大义》,由及门杜呈祥整理,即在励志社写定,付正中书局 印行。又由国防部总政治部之邀,由萧政之来洽,续作七次讲 演,题为《中国历史精神》,由及门杨恺齡整理讲辞,再加改定。 先由印尼某报社印行,嗣后再在台重印。自念一九四九年初离 大陆,至是重履国土,旧识新交,日有接触。痛定思痛,语多感
发。余对国家民族前途素抱坚定之乐观,只望国人能一回顾, 则四千年来历史文化传统朗在目前。苟有认识,迷途知返,自
有生机。余此两次讲演大意只在此。
又在各学校之讲演辞,择定题目撰写成文,归纳为《人生
十论》一书。要之,在真实遭遇中吐肺腑话,与以往多作学术 性论文有不同。书生报国,仅能止此。自悼亦自惭矣。
一九五一年之夏,香港大学中文系新聘英国人林仰山为系 主任。一日,偕及门柳存仁来访。柳存仁乃北大学生,抗战时 转上海,曾在某杂志连续撰写《北大人》数篇,其中一篇专述余
在北大授中国通史一课之情形,颇获传诵。余抗战期中返上
海,存仁偕余访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余来香港,存仁亦在港 某中学任教。后在某次宴会中,有人当存仁面告余,某年旧历
元旦彼去存仁家拜年,存仁方杜门读余《先秦诸子系年》,乃其
手钞本,亦一奇也。存仁后去澳洲,任某大学教'授,精治道藏, 与余常通函,报告其研究所得,至今未绝。林仰山久居中国,曾 在济南齐鲁大学任教。日军来,拘人集中营。在拘禁中,亦读 余《先秦诸子系年》。他日出其书相示,多处有批校,知其亦用
心甚至。
仰山邀余至港大任教。余答以新亚在艰困中,不能离去。 仰山坚请,谓,君不能离新亚,来港大兼课,事无不可。余答,新 亚事万分艰辛,实不容余再在校外兼课分心。仰山谓,君来港
大,不仅港大诸生同受教益,并港大中文系一切课程编制及系
务进行亦得随时请教。又谓,港大近得美国在港救济知识分子 协会一款,可聘任若干研究员。君可否兼任港大研究员名义, 时间可无限定。余为其诚意所感,答,愿在必要时参加港大中 文系集会,贡献意见,惟以不任职,不授课,不受薪为原则,仰山
无以强。
林仰山来港大主任中文系,贺光中辞职离去。罗香林、刘 百闵皆改聘为专任。两人皆新亚旧同事。百闵并在余来台时,
多方尽力为新亚谋渡难关,与余情意犹密。故余屡次去港大中 文系出席会议毫无拘束。仰山又定同系诸教师每月必有一宴
集,轮流为主人,余亦必被邀参预,但终不许余为此项宴集之 主人。
某年,港大中文系创有东方研究院《东方学报》之出版,余 为特撰《孔子与春秋》一篇,仰山刊为首篇。后余去伦敦,尚得
彼中治汉学者之称道。以后此篇收人余著《两汉经学今古文 评议》一书中。又仰山来商,余之《先秦诸子系年》,愿否由港 大出版部重为出版流传。适余此书在抗战期中颇有增订,遂以
最后定本与之,由港大出版部重新排版付印。
又一九五五年夏,港大赠余博士学位,闻亦由林仰山与高
诗雅两人之动议。十余年后,中文大学成立,余正求辞去新亚 院长职。翌年夏,林仰山亦年届退休,将返英久居,乃嘱罗香林 与余新亚及门弟子余秉权时亦在港大中文系任教,分别来转达
仰山意,欲于其退休前,先向学校提议,聘余为中文系教授,征
余同意。余告香林秉权,此次辞职,新亚同人皆表反对,正在商 榷中,若余先接新聘,将很难对新亚同人乞谅。故余必于正式
辞职后,再作他谋。翌年之夏,仰山夫妇离港,余亦往码头亲送 之。顷仰山已逝世多年,异国友情,亦良堪悼念。
是年美国人艾维来香港主持香港美国之亚洲协会职务。
初到,即来访,谓在美有人介绍,故特来访。艾维尚年轻,直率 坦白,一见如故。谓初来一切摸不到头脑,但知余创新亚之艰
辛,他日有可能,必尽力相助,遂常来往。

又是年因余在台北受张晓峰编纂《现代国民基本知识》丛 书之约,允写《中国思想史》及《宋明理学概述》两种。返港后,
每于夜间灯下,先写《中国思想史》,于五一年八月成书,翌年 十一月在台北出版。余又于五一年冬再赴台北,因前一年来
台,在台中得识台籍数友。彼辈意欲余在台办一新亚分校,来
函告余已选定校址。港方同人亦以新亚在港困顿无发展,倘在 台办分校,或可获新生机,遂又促余行。余抵台后,即去台中, 观察所择地址。在郊外,禽市不远。背临山,草坪如茵,溪流纵 横,地极宽敞,旷无人烟,将来宜大可发展。时刘安祺驻军台 中,告余,学校建筑可派军队任之,于地价外又可省工资。君应
急速从事。
余返台北,即向行政院长陈辞修报告。辞修告余,政府决 策不再增设大学。余谓,多增大学,毕业生无安插,固滋不安。 但为长久计,大学毕业高级知识分子恐终嫌不够。余又谓,闻
明年美国教会将来台设立一新大学,不知政府何以应之。当时 台湾称大学者惟台湾大学一所。此国外教会所拟来台创办之 大学,即翌年成立之东海大学。辞修言,此事容再思之。
余既未得政府明白应允,而滞留已数月,拟即归。何应钦
敬之为总统府战略顾问委员会主任委员,来邀作讲演。余择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题,分汉、唐、宋、明、清五代,略述各项
制度,共讲五次,是为余在台北有系统演讲之第三次。他年此 书及去岁所讲《中国历史精神》一书,香港大学定为投考中文
系之必读书,因此香港中学生多诵此两书,至今不辍。

余讲演方毕,忽又朱家骅骝先来邀为联合国中国同志会作 一次讲演。依例该会按月一讲,自该月十五至下月十五为一 期。时适在四月初,骝先云,三月份讲会尚未举行,恳余少留在 十五日前作一讲。余允之。不日,骝先又来云,顷一法国某君
过此,不克多留,拟将君讲期让之。四月十六日为四月份讲期 之最先第一日,恳君即移是日讲演,幸君再稍留。余亦允之。
不日,骝先又来告余,谓常借用之讲堂共有几处,不巧是日均不
克借用,顷借淡江文理学院新落成之惊声堂,乃为该堂第一天
使用日。届时当派车来接,余亦漫允。及期,余忽觉心神不安, 骚先派车未到,余径自雇街车去,适该车夫不识地址,过门不
停,驶尽一街,乃知有误,回头再觅,始得。上讲堂已误时,听者
盈座,楼上座位亦满。有立法委员柴春霖,约友数人游士林花 ,诸友乘原车赴阳明山,春霖独云,需听讲演,一人雇车来惊
声堂,坐楼上。余讲辞已毕,待听众发问,前座有人先离去,骝
先见春霖在楼上,招手邀其下楼来前座。余方答问者语,忽屋 顶水泥大块坠落。盖惊声堂建筑方竣,尚未经工程师验收,提 前使用,乃出此变。时余与骝先骈肩立讲台上,余一手表放讲
桌上两人间。泥块直击余头部,骝先无恙,即桌上手表亦无恙,
余则倒身泥块下。一堂听众惊声尽散,忽有人忆余倒台上,乃
返,从泥块中扶余起。一人见余头部血流不止,乃以手持笔记 本掩之。出门漫拉一车,直送附近之中心诊所。余已不省人 事。但尚闻一人言,我乃代表总统来慰问。又闻一人云,彼已 死去。盖春霖坐前座,被泥块击中胸部。彼本有心脏病,送来 医院即气绝。余与春霖不相识,始终未睹其一面,然舂霖不啻 为余而死,每念此事,不胜惋然。又闻人云,今当送君移手术 室。余既一切不知,乃能闻此三语,亦心理学上一稀遘之经
验也。
过一宵,晨醒,漫问余在何处。旁一女护士云,在医院中。 余忽忆及有一讲演,未去出席,奈何。女护士告余,讲演已毕, 乃来此。余竟全不记忆。稍后,乃渐忆起,直至屋顶泥^^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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