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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_7 钱穆(宋)
互不相睹。浴后可坐石级上,裸身作日光浴。浓茶一壶,陶诗
一册,反复朗诵,尽兴始去。或于星期日下午不能去,即改星期 一上午去,向午方离。转到宜良县城中进午饭。温泉距城约亦
八华里。宜良产鸭有名,一酒楼作北方烤鸭,外加烧饼,价滇币
六元,即国币六角。余一人不能尽一鸭,饱啖而去。至县立中
学访其校长,得向其学校图书馆借书。有二十五史,有十通,所
需巳足。每周来更换。校园中多盆景,有百年以上之栽品,亦 如在苏州所见。盘桓小憩。又从城北行八华里返山寺,如是每 周以为常。
有北大同事一人,夫妇同留学德国,乃锡予老学生,归来亦 在北大哲学系任教。与余往来甚稔,在南岳又每日同桌共餐。
有一姨妹,在北大读书,亦偕余等同餐。能唱平剧,效程艳秋。
同出游,则必命唱。及来昆明,其夫人亦来,不乐交际应酬,一 人移居宜良城中。其夫其妹两地往返。今惜忘其夫之名,姑称
其妻曰某夫人。一日清晨,某夫人忽来寺,适褛前一櫻桃树花
开甚艳。余曰,夫人适来,可赏此花。某夫人言,今晨特来邀先
生作山游,不知能有雅兴,肯牺牲此半日之写作否。余连呼同 意,遂同出登山。山不高亦不峻,并无峰,乃随坡陀在山脊上 行,至午始返。某夫人言,先生健步,我亦自负能山行,半曰追 随觉有倦意,先生神色谈笑一如常态,始知名不虚传。乃知某 夫人实特来试余脚力也。
后余又为姚从吾夫妇在宜良城屮觅一屋,介绍其迁来。于
是余赴宜良,常往访此两家。又曾登宜良城楼,绕一周费时仅 一刻钟。又曾游宜良南城外,一路节孝碑坊林立,可四十数。
中国传统风教远被偏远地如此。余又游宜良南山下一溪,此山
即余每晨在宜良寺外山嘴之所望,山耸溪激,徘徊桥上不忍去。 一日。某夫人又来。告余距此二十华里有一山,产茶有 名,前清时为贡品。惟产量不多,一散人城市,即觅购不易。今 适初采,可同往山中购取少许供日常品尝否。余又随之往。某 夫人好游,余常往山后散步,某夫人亦每至其地,谓极似德国黑 森林。惟彼知余尽日撰写,乃不常来。不两日,方丈来告,附近
一山产名茶,今日彼拟往,先生亦欲购取品尝否。彼不知余已
先往山中购得。惟彼既来,姑付以钱若干,嘱购茶三斤。和尚 言茶价甚贵,若许钱焉得购三斤。实则余付款已较前日购价略 增。乃告之仅以此款购之,斤两可勿计。晚归,和尚以原款交
回,曰,我已言茶价贵,不敢自作主张,谨退回原款。此僧之狡
猾有如此。余平居亦绝不与其他诸僧交言。如需洗衣服,夜间
置外室长桌上,翌晨张妈上楼送茶水,既自取去。三餐仅呼请 用饭,亦可不与交谈。乃有每星期四日半不发一言之机会,此 亦一生中所未有。
某日,有三四女学生突自厨房破门而入,殆觉院中极静,亦 不敢作声。楼下既无人,彼等乃轻步上楼。见楼上又无人,乃
漫步向南窗前。忽见左侧门内有人,大惊狂呼,踉跄夺步下楼 而去。余亦未觉有人来,闻其呼声及脚步声,亦一惊。乃知是
少女声,又知必是三四人齐来也。山楼寂静,即此一事可知。
及寒假锡予偕寅恪同来,在楼宿一宵,曾在院中石桥上临
池而坐。寅恪言,如此寂静之境,诚所难遇,兄在此写作真大佳 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亦有联大学生来山邀
余赴昆明讲演。余曰,汝等已来此,亲见此环境,尚开口作此 请,岂不无聊。诸生亦无言。
又有岩泉上寺。余居下寺,赴上寺一路石级,两旁密树,浓 荫蔽天。即当正午,亦日光微露而已。常有松鼠一群,在树叶 上跳跃上下,一路抬头皆可见,亦一奇景。上寺已成一道士院, 有池石之胜。院旁一亭,备游人品茶之所。亭四围矮墙有靠背
可坐,更适眺瞩。余常喜坐亭中,游人绝少,每在此写稿,半日
始返。院中一道一仆,道士号静庵,极清雅。余至,必命仆泡佳 茗。余告其与北平大儒王国维同名,道士谓知之,并云亦爱读
其诗词。随口诵一两首,其不俗如是。告余彼乃广西人,八岁
随其家逃荒来此,及家人归,留之道院中,至今未离。静庵道士 嗜鸦片烟,必选精品自熬煮,屡强余一尝。余十七岁暑,犯伤寒
病,几不起。病愈卧床,余一叔父每夜必携鸦片来,自烧烟泡, 命吸。谓,可长精力。此事相距已二十八年,犹能回忆。然终 婉拒不敢尝。道士又言,岁春新谷初收,又有黄豆,彼必赴附近 一市区收购若干,放置楼上顶屋中。入夏价涨,商人来购去,一 年生计尽赖此。先生出款少许,当代买代卖,不费一些心力。
在我亦不加劳累,而先生坐增收人,曷不一试。余亦婉拒。道 士又言,此间习俗收养女,只在农村中择少女年十三四聪慧者, 价不贵,可供洒扫洗淥烹饪一切家务。及其长,可纳为妾室,否
则备小款代为出嫁。先生倘全家来,能在此山长住,当一切为 先生代谋。其仆亦亲切近人。余遂于后半年迁居上泉寺。道
士特辟出楼上为余居,自寝楼下。张妈亦随来照顾,但仍留居 下泉寺,晨来夕去。
院中有一白兰花树,极高大,春季花开清香四溢。道士采 摘赴火车站,有人贩卖去昆明。张妈以瓶插花置余书桌上,其
味浓郁醉人。楼下阶前流泉,围砌两小潭蓄之。潭径皆两尺 许,清泉映白瓷,莹洁可爱。张妈以中晚两餐蔬菜浸其中,临时 取用,味更鲜美。张妈言,先生长住山上,彼必奉侍不辍。若先
生他去,彼愿在山上觅一地,筑一小庵,为尼姑终身。余在上寺
心情较下寺更愉快。尽日操笔,《史纲》一稿,乃幸终于一年内
完成。回思当年生活亦真如在仙境也。抗战胜利后,余重来昆 明,每念岩泉上寺,乃偕友特访之。知曾驻军队,情形大非旧
况。闻张妈已去昆明,询得其主人家地址,返昆明后求未获。
静庵道士亦穷苦,闻仅赖白兰花度日。余去,适彼离寺,亦未遇 及。人生乍变,良可嗟叹。最近余在香港晤伟长侄,告余彼夫 妇近赴昆明,特去宜良访上下寺。均已被乡民撤除。仅道旁尚 留有石碑数处,约略可想见其遗址。余闻之,不胜怅然。

余住宜良,即探问石林瀑布山洞诸胜。乃知当年确有夏令 营在此,而所游诸胜皆在路南县,距此尚远。须乘火车赴路南 站,改乘山轿,数十里乃达。而途中又时有意外。后知云南大 学教授李埏,前在北平师范大学曾听余秦汉史一课,家在路南。
乃约余以年假往。又另约一人,今已忘其是何人,先一日来宜 良下寺。翌日,李埏来,同赴路南,当晚借宿城外一学校中,寒 假无人,极为清静。首日游石林,遍山皆石笋嶙岣,或大或小, 簇立无可计数。洵平生所未见。尤奇者,在山前一大草坪,草
皮平铺,青葱可爱,大石笋皆平地拔起,高耸云霄。每一笋皆作
扁圆形,宽盈丈,愈上愈狭,成尖形。一排七八笋,排列作圆拱
状,极整齐。有长文篆刻渚石笋下部。又数十笋错纵圆拱于
外,俨然若经天工设计,成此巨制。余等徘徊流连其下,俯仰欣
赏,真若置身另一天地中。宇宙非此宇宙,人生亦非此人生矣。 李埏告余两人,经地质学家研究,由何因缘,成此奇构。全世界
惟西欧瑞士有一处与此略近似,此外更无他处可觅。因念在桂
林城内外有山,亦平地拔起,惟此处乃群石拔起为异耳。地质
学家仅言自然形成之经过,恨无大诗人来此吟咏,亦无大画家
来此描绘。余不能诗,亦不能画,及今又逾四十年,追忆模糊, 不仅失真,即当时影像亦复捉摸不到。惟恍惚犹知其为生平一
奇遇而已。言之良可叹也。
第二日另一路去游山洞。洞中石乳下滴,凝成诸石笋倒 悬。犹忆前在无锡第三师范时,曾游宜兴张公善权两洞,有一 洞与此略类,巳忘是何洞。而此洞尤大,非宜兴两洞可比。出 洞游大瀑布。李埏云,比贵州某大瀑布更大。余前游庐山及他
处,凡遇瀑布,必迎面仰观。此次则因路便,从山上直赴瀑布源 头处,渐逼近,乃闻路旁泉声轰尶,愈前愈厉,三人语不相闻。
至瀑布顶上,向下俯视,恨不识瀑布真面目,惟闻澎湃巨响,又
怕失足下坠,神魂惶恐,亦忘其置身何处矣。因忆又二十年游 美加两国交界处尼加拉瀑布,亦登其上源,但已经人工制造,游 人倚石栏上下瞰,乃如在庭院中城市中。惟上有天,下有水,大 自然景象转换成儿童玩具,更何奇丽可言。乃回头寻其源头所
在,亦如游一园林,更无奇处。直到一大湖边,乃知此是瀑布上 源而已。较之当时余三人在路南所历,天地已失原形,人生亦
无多趣味矣。
余等为时间所限,不能再到山下瀑布正面观赏,只循瀑布 下流,遵水而行。一路水势奔腾,声势犹壮。途中遇得一堆巨 石在急流中,余等设法攀登其上,各择一石,仰卧默听,天地人 生又尽没在一片轰遯中。亦可谓无天地,无人生,惟此一片轰
尶而巳。乃不谓今日丁山洞瀑布以外,又得此一奇。洵知天地
诚多奇,人生亦尽可多得之。惟在无意中偶得之,乃更佳耳。
两日游毕,乃作归计。李埏云,路南羊乳乃全省所产之最
佳者,必当一尝。因忆,一日在昆明,偕锡予两人在城外某一酒
肆午餐,主人特赠羊乳一碟。余与锡予初未尝过,乃婉谢再四
而去。今日当试一尝,真大可口。乃归告锡予,同赴酒家再试
尝之,锡予亦甚赞不绝。饮食小节,亦多交臂失之,诚可笑也。
余每星四上午赴昆明,必赴车站旁一小咖啡店小坐。店主 候火车到,为余代携书包,送余上车。火车在中午十二时左右
抵站,途经数十山洞,于下午五时后抵昆明。余课排在晚七时, 及到,时间匆促,出火车站径乘人力车直奔课室。途中买蛋糕, 即在人力车上食之充饥。课室中多校外旁听生,争坐满室。余
需登学生课桌上踏桌而过,始得上讲台。课毕,已夜九时。乃 由学生陪赴市中餐馆进餐,待返宿舍,已深夜。星五星六两天 有课,亦尽排在夜间。星五晨起,即浏览在宜良山中所未能寓 目之报纸。除此外,两日日间均无事,常有学生来邀出游,昆明 附近诸胜地几于足迹无不到。
在宜良昆明往返途中过一山,每见山南下一大池,固不能 与昆明湖相比,然每念必有可游。一日,约锡予自昭诸人前往, 知其有温泉,遂赴某旅馆作温泉浴。温泉热度甚高,可熟生鸡。 须先放水,隔几小时后始可浴。遂至镇上闲游,见湖水平漾,乃
无游艇。询之,知湖中心有一大旋涡,曾有两法国人驾舟探之, 误近旋涡边缘,即为旋涡卷去,人舟俱没。自此即沿岸亦无行
舟。环湖胜地乃不开发。余等废然返旅馆,午餐后,浴温泉
即归。

《国史大纲》稿既成,写一引论载之报端,一时议者哄然。
闻毛子水将作一文批驳。子水北大同事,为适之密友,在北平 时,常在适之家陪适之夫人出街购物,或留家打麻雀。及见余 文,愤慨不已,但迄今未见其一字。或传者之讹,抑亦事久而后
定耶。张其昀晓峰来昆明出席中央研究院评议会,晤及陈寅
恪。寅恪告彼近日此间报端有一篇大文章,君必一读。晓峰
问,何题。乃曰,钱某《国史大纲》引论。晓峰遂于会后来宜 良,宿山中一宵,告余寅恪所言。后此书印出,余特函寅恪,恐
书中多误,幸直告。寅恪答书,惟恨书中所引未详出处,难以偏 检。余意作一教科书,宜力求简净,惜篇幅,所引材料多略去出 处,今乃无可补矣,亦一憾也。
越有年,《史纲》出版,晓峰一日又告余,彼在重庆晤傅孟
真,询以对此书之意见。孟真言:向不读钱某书文一字。彼亦 屡言及西方欧美,其知识尽从读《东方杂志》得来。晓峰言,君
既不读彼书文一字,又从何知此之详。孟真亦无言。晓峰南高
同学缪凤林赞虞,独举余书误引出处十余事。《史纲》重庆再
版时,余特以缪文附载书末。后屡印新版,乃始一一改定,缪文 遂不再附载。又北大学生张君,巳忘其名,在上海得余《史纲》
商务所印第一版,携返北平,闻有整书传钞者。其时尚在对曰
抗战中,滞留北平学人,读此书,倍增国家民族之感。闻钱玄同
临亡,在病床亦有治学迷途之叹云。
余在昆明时,有联大学生赴湖南江西前线者,临行前来求赠 言。余告以诸生赴前线,首当略知军事地理,随身盼携带顾祖禹
《读史方舆纪要》一书,即就湖南江西两章细加阅读。余观日军 来犯,军中必有熟此书者。如其在天津,不沿京津铁路进军,而
改道破诼州,切断平汉铁路,则北平乃在包围中。又其在上海不 径沿京沪铁路西侵,而广备船筏,直渡太湖径犯广德,则已至南
京之肘腋间。此皆攻我军之不备,而实为历史上军事相争一必 攻必备之地。能读顾氏《方舆纪要》,则可知相争要害之所在矣。
闻者赴市肆购此书,乃不易得。告之校方,设法从重庆成都觅 之。校方因此盼余能在下学年开军事地理一课,为后方诸生讲
授大要,余亦允之。后余决意去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此事 遂已。余去成都后,亦从未为学生讲授此课,亦以主学校行政 者,皆知常,不知变,故不知有讲此新课之必要也。
余之知日军中知重顾氏此书,乃自抗战前在北平读日人泷
川氏之《史记会注考证》一书而知之。此书考证实疏,而凡遇一 地名必详引顾氏书。既于古今地名沿革未能详加考证,而独引 顾氏书不厌其详,故知日人于此书必有特加重视者。泷川未能
免俗,乃备引不厌。而日人之重视此书,则必为其入侵吾国之野
心者所发起。余在北平时亦尝以告人,而不谓余语之竟验也。 后余又读日人有为顾氏此书作索弓I者,乃益信余初料之不误。
十二、成都齐鲁大学
国学研究所
余草《国史大纲》既毕,适昆明方屡遭空袭,乃于一九三九年
暑假携稿去香港交商务印书馆付印。乘便赴上海,归苏州探母。 锡予同行,在上海接其眷属从北平南下,同返昆明。余家亦同自 北平来沪,返苏州。余在昆明,临行前,颉刚来访,彼获流亡成都 之山东齐鲁大学聘,任其新设国学研究所主任职。实则此事由
颉刚向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协商得款,乃始成立。颉刚来邀
余同往。适北大历史系同学同来联大者,至是已全部毕业。余
允颉刚之约。惟既拟归苏州,须秋后始去成都。颉刚亦允之。
余与锡予先同至河内,乘海轮赴香港。时商务印书馆已由
沪迁港,余将稿交王云五,商请尽速付印。云五允之。遂抵沪, 知余眷已先返苏州,锡予乃偕余同赴苏州。自离昆明途中,锡
予询余,《史纲》已成,此下将何从事。余询锡予意见。锡予
谓,儒史之学君已全体窥涉,此下可旁治佛学,当可更资开拓。 余言,读佛藏如入大海,兄之《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佛教史》,
提要钩玄,阐幽发微,读之可稍窥涯矣,省多少精力。盼兄赓续
此下隋唐天台、禅、华严中国人所自创之佛学三大宗,则佛学精
要大体已尽,余惟待君成稿耳。锡予谓,获成前稿,精力已瘁,
此下艰巨,无力再任。兄如不喜向此途钻研,改读英文,多窥西 籍,或可为兄学更辟一新途境。余言,自十八岁离开学校,此途
已芜,未治久矣,恐重新自开始,无此力量。及返苏州,获
见老母,决心侍养一载,不遽离膝下。与锡予游街巿,见公私书 籍流散满街,有一书摊,尽是西书,皆自东吴大学散出。余忽动 念,嘱锡予为余挑选,此一年当闭门勤读。锡予为余择购三书, 余嫌少,嘱更多购。锡予谓,兄在北平前后购书五万册,节衣縮 食,教薪尽花在书架上。今已一册不在手边。生活日窘,又欲 多购西书何为。且以一年精力,读此三书足矣。竟不许余多 购。越两日,锡予即返沪。
余之《国史大纲》稿,既交商务印书馆,仍由上海旧印刷厂 付印。当时规定,书籍著作须经中央某处审查,始可出版。审 查凡分三例。一、审查通过即出版。二、依照指示改定后始出 版。三、遵照指示改定后,须呈请再审。上海商务旧厂将余之 《史纲》稿送重庆审查,批回属第三类。批云,此书出版当获国
人重视,故尤当郑重。商务得此批示,即函昆明西南联大告余,
久不得复。不知余在何处,付印事遂搁置。
余在苏州,久不闻此书出版,亲往上海商务旧厂探询。乃得读 审査处批示。所命改定者,尽属洪杨之乱一章。批示需改洪杨之 乱为太平天国。章中多条亦须重加改定。余作答云,孙中山先生 以得闻洪杨故事,遂有志革命,此由中山先生亲言之。但中山先生 排除满清政府,创建中华民国,始是一项正式的民族革命。至于洪 杨起事,尊耶稣为天兄,洪秀全自居为天弟,创建政府称为太平天 国,又所至焚毁孔子庙,此断与民族革命不同。前后两事绝不当相 提并论。凡本书指示需改定语,可由审查处径加改定。原著作人 当保存原稿,俟抗战事定,再公之国人,以待国人之公评。审查处
得余函,乃批示可一照原稿印行。然已为此舰近半年。 《史纲》出版后,仅最先一批书数百本得海运送河内,运销
后方。此后海运即断,不得再送,乃改在重庆以国难版发行。
余此后在重庆成都各地,见各处室内悬挂中山先生画像,始注 意到画像下附中山先生年历,第一项即为洪杨起事年月,第二
项始为中山先生之生年。则无怪审查处之郑重其事也。以后 此项画像遂少见。则一事之论定,宜非可率尔期之矣。
一―
余通函颉刚,请假一年。颉刚复函,允薪水可照发,嘱余开 始编《齐鲁学报》,首期在上海接洽出版。余念,获一年薪水当
另有撰述以报。余撰《先秦诸子系年》毕,即有意续为《战国地 理考》,及是乃决意扩大范围通考《史记》地名。获迁居一废园
中,名耦园。不出租金,代治荒芜即可。园地绝大,三面环水, 大门外惟一路通市区,人迹往来绝少。园中楼屋甚伟,一屋题 还读我书楼。楼窗面对池林之胜,幽静怡神,几可驾宜良上下
寺数倍有余。余以侍母之暇,晨夕在楼上,以半日读英文,余半
日至夜半专意撰《〈史记〉地名考》一书。该书体裁别出,辞简
义尽,篇幅不甚大,而《史记》全书逐一地名已考订无遗。尽取 材于三家注。如韩世家一地名,其地实在魏,则移之人魏地名 考中。尽录三家原注,再以今地名附之,略道其所以即止。或 一家注得之,余两家失之。或两家注得之,其余一家失之。皆
不繁论。只读余书先后之排列即可知。从来为舂秋地名考战 国地名考者,书已多有,未有如余此书之简净者。余乃得以一
年之力完成此书。
余先一年完成《国史大纲》,此一年又完成此书,两年内得 成两书,皆得择地之助。可以终年闭门,绝不与外界人事交接。 而所居林池花木之胜,增我情趣,又可乐此而不疲。宜良有山
水,苏州则有园林之胜,又得家人相聚,老母弱子,其怡乐我情, 更非宜良可比,洵余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也。
余以半日力读英文,先读《大人国与小人国》一书。有中 文译注,中英对列。每一生字不烦查字典。每一句皆有注,读 注文,即可通,约一周,此书即读完。另一书亦与此同,亦一中 英对照之小说。然余当时忽不耐烦,不愿再读。又一书全属英
文,乃当时最通行之《世界史》,由美国两学者合作。余以《史
纲》方成,亟喜读之。始苦其难,每一行必遇生字,逐一须翻字 典,苦不堪言。如是者有日,乃竟不翻字典即可知其大义。即
忽略生字不问,遇历史上特有名字,初不解其义,但续读屡见, 亦复心知其意,乃大喜悦。不识之字渐成熟识,口虽不能言,心
中已领略,所谓心知其意者,余在此始悟。乃念读中国书,如读 《论语》《孟子》,仁、义、礼、智、性、命、情、气,屡读多读,才能心 知其意,岂读字典而可知,亦岂训诂所能为功。所谓英文历史 书中之特有名字,较之此等,岂不易知易晓,难相比论。余读此
西洋通史原文仅到三分一,即感大愉快。竟在一年内,此书通
读无遗。此乃余中年以后读书一新境界。使余如获少年时代。 亦当年一大快事也。
余去上海又新识光华大学校长浙江张寿镛。在其租界之
寓所,赠余以其新刻之《四明丛书》。其中黄梓材冯云濠两人 之《宋元学案补编》,尤为余所喜读。然携归亦未寓目。此一
年之心力,则全在《〈史记〉地名考》及读英文之两事上。《〈史
记〉地名考》成书,乃交上海开明书店,以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
名义出版。又编成《齐鲁学报》首期,交开明付印。而《〈史记〉 地名考》一书,开明始终未印出。及余来香港,乃有别一书店 用开明版出书。余另加序文,更交香港龙门书店出版。其中又
费几许曲折,此不详述。然此稿终未散失,仍得流传,则亦一大
幸事矣。

余侍奉老母一年,终辞慈颜,于一九四〇年夏重返后方。
时自海上赴南越诸路已断,以张寿镛种种相助,获在香港径 乘飞机抵重庆。适逢大轰炸,重庆街道一片破瓦残垣。余傍 晚抵埠,宿旅店一宵。明日清晨,即赴郊外暂避。借宿伟长 侄岳家,本山东滕县孔氏,名繁霜,.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回国
后在太原佐阎锡山治军,热心爱国家,好儒家言。每晨烹浓 茶,对饮清谈。下午余出游山中,其外侄姚某陪行。姚君性
爱中国古籍,在中学时,已能熟诵《左传》。家中强之学科学, 毕业清华大学土木系,在重庆某校任课。至是,山中相随一 月,乃欲尽弃其学而学。临别,嘱余开一书单,当试读之。俟
有入门,再谋从学。余居山中逾月,得有飞机,再去重庆宿一
宵,即乘飞机去成都。
齐鲁大学在成都南郊华西坝,借用华西大学校舍。国学研
究所则在北郊赖家园,距城廿里许。有研究生十许人。有一藏 书家,避空袭,移书赖家园,借研究所用。园中有一亭,池水环 之,一桥外通。池中遍植荷,池外遍树柳。余尤爱之。风日晴 和,必一人坐亭中读书。余又兼齐鲁大学课,由赖家园赴城,坐 鸡公车,平生所未见也。每周必南北穿成都全城,在学校宿一 宵,如是以为常。

居不半岁,嘉定武汉大学邀余去讲学,函电频促。余得家
讯,老母病亡,心中日夜伤悼,遂决应之。嘉定适遭大轰炸,全 城几毁其半,校长王星拱抚五移家城外。余一人住其城中寓
邸。隔邻为文学院长朱光潜孟实寓。时孟实一人独处,余中晚 两餐,皆去其寓与孟实同餐。畅谈甚相得。
马一浮复性书院设在岷江对岸山上。一日,渡江来访,邀
余去书院讲演。熊十力住西湖,与一浮同居有年。及来北平, 与余同居。余之知一浮,亦已有年矣。及一浮来此创办书院, 十力亦同来。不知何故,龃龉离去。一浮自处甚高,与武汉大 学诸教授绝少来往。武汉大学学生邀其讲演,亦见拒。又不允 武大学生去书院听讲。及是,闻一浮来邀余,皆大诧怪。余告 一浮,闻复性书院讲学,禁不谈政治。倘余去,拟择政治为题,
不知能蒙见许否。一浮问,先生讲政治大义云何,愿先闻一二。
余告以国人竞诟中国传统政治,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帝皇专制。
余窃欲辨其诬。一浮大喜曰,自梁任公以来,未闻此论。敬愿
破例,参末座,恭聆鸿议。遂约定。
及讲演之日,一浮尽邀书院听讲者,全部出席。武汉大学
有数学生请旁听,亦不拒。一浮先发言,今日乃书院讲学以来
开未有之先例,钱先生所谈乃关历史上政治问题,诸生闻所未 闻,惟当静默恭听,不许于讲完后发问。盖向例,讲毕必有一番
讨论也。余讲演既毕,一浮遂留午餐。
一浮早鰥居,不续娶。闻有一姨妹,治膳绝精,常随侍左
右。一浮美风姿,长髯垂腹,健谈不倦。余语一浮,君治经学, 用心在通志堂经解,不理会清经解。然耶否耶。一浮许余为知 言。席间纵谈,无所不及。余盛赞嘉定江山之胜。一浮告余, 君偶来小住,乃觉如此。久住必思乡。即以江水论,晨起盥洗, 终觉刺面。江浙水性柔和,故苏杭女性面皮皆细腻,为他处所 不及。风吹亦刚柔不同。风水既差,其他皆殊。在此终是羁 旅,不堪作久居计。
一浮衣冠整肃,望之俨然。而言谈间,则名士风流,有六朝
人气息。十力则起居无尺度,言谈无绳检。一饮一膳,亦惟己
所嗜以独进为快。同席感不适亦不顾。然言谈议论,则必以圣 贤为归。就其成就论,一浮擅书法,能诗,十力绝不近此。十力
晚年论儒,论六经,纵恣其意之所至。一浮视之,转为拘谨矣。 但两人居西湖,相得甚深。殆以当年,两人内心同感寂寞,故若 所语无不合。及在复性书院,相从讲学者逾百人,于是各抒己 见,乃若所同不胜其所异,睽违终不能免。因念古人书院讲学,
惟东林最为特殊,群龙无首,济济一堂。有其异,而益显其所 同。惜乎一浮十力未能达此境界也。
余与一浮纵谈过晡,乃送余至江边而别。自此不复再面。
及今追忆当年一餐之叙,殆犹在目前也。

武汉大学历史系主任吴其昌,乃北平旧识。有两学生,一
南通钱某,一桐城严耕望。其时上课皆在上午十时以前。余课
在六时至八时。天未亮,即起身,盥洗进早餐,在路灯下步行至 讲堂。晨光初露,听者已满座。十时后,备避警报,暂无课。晚
无电,两生常来伴余,问学甚勤。钱生学业为全班第一人,其昌 预定其为下学年之助教。严生居第二名,预请毕业后来成都进
齐鲁国学研究所,余亦许之。又后一年,钱生亦来成都。钱生
博览多通,并能论断。严生专精一两途,遇所疑必商之钱生,得
其一言而定。然钱生终不自知其性向所好,屡变其学,无所止。 后余在无锡江南大学,钱生又来问学,仍无定向。及余来台,再
见严生,已学有专精。而钱生留大陆三十年来音讯未得,亦每
嘉定距峨嵋仅一日程,余拟乘便往游,适得教育部电召,须 赴重庆开会,遂临时决定离嘉定东归。意抗战未遽终了,留蜀
尚有年,他日可再来,遂未去。余之来蜀及离去,皆乘飞机。水 程未经三峡,陆路未上桟道,又以病胃畏寒,此下遂终未去峨 嵋。乃余居蜀之三大憾事。
余之读英文书,仅在苏州一年,获得读《西洋通史》一部。 此后遂辍。及去嘉定,重读英文之念犹存怀中,临行只携中英 对照本耶稣《新约圣经》一册,朝夕得暇,时加披览,逐条细诵,
一字不遗。及离嘉定,此册幸得完卷。转青木关教育部后,此 业又辍。然犹幸此《西洋通史》与《圣经》之两部,对余影响实 深,精力未为白费耳。

教育部为避空袭,迁青木关。此次开会,讨论有关历史教 学问题。徐炳昶旭生亦自昆明来预会。旭生曾从法国汉学家 斯本赫定考察新疆后,为中法研究所所长。余在北平屡与谋 面,但未深交。会既毕,余因出席中学教师暑期讲习会,仍留青 木关。旭生方读余《国史大纲》,欲相讨论,亦不离去,迁来与 余同室。上午余去上课,旭生留室中读余《史纲》。午后,因夏 曰西晒,室中不能留。小睡起,即离室去至郊外,择村间一茶 座,坐树荫下对谈,至晚方归。如是以为常。余在讲习会有课 一星期,余与旭生作半日讨论者,亦一星期。旭生读余书既完,
讨论亦粗完。
一日,旭生忽背诵王船山《读通鉴论》一段,首尾逾百字, 琅琅上口。余大惊讶,曰,此来,君未携一书,何从借阅,又背诵 如滚瓜之烂熟乎。旭生笑曰,此乃我在出国留学前,幼年熟诵, 今追忆及之耳。旭生年长于余,早年留学。至是,不禁大加佩
服。曰,不意君于数十年前所读书,犹能随口背诵。今日一大 学生,能翻阅及此等书,已是一大异事。则无怪吾辈两人,此番 所讨论,已成为毕生难遇之奇缘矣。
胜利后,余自成都东归,旭生方自昆明回北平,又遇于重 庆。旭生健谈,每达深夜不能休。犹忆一夕,余在旭生寓所畅
谈,旭生忽视手表曰,夜深矣,我当送君归,留待明日再谈。余
笑曰,今夜君乃输了。余每与君谈,余必先乞停。今夜存心要 君先乞停,然亦恐此夕之难再矣。两人皆大笑而别。自重庆分 手,余与旭生遂未再谋面。今闻其已作古人,余每回念此夕,则
犹如昨夕也。

余返成都赖家园国学研究所不久,颉刚又去职,赴重庆。 颉刚人极谦和,尝告余,得名之快速,实因年代早,学术新风气 初开,乃以枵腹,骤享盛名。乃历举其及门弟子数人,曰,如某 如某,其所造已远超于我,然终不能如我当年之受人重视。我 心内怍,何可言宣。其诚挚恳切有如此。而对其早负盛誉之 《古史辨》书中所提问题,则绝未闻其再一提及。余窥其晨夕 劬勤,实有另辟蹊径,重起炉灶之用心。惟亦因其秉性谦和,又 乐于汲引之虚心,遂使其交际日广,应接日繁,有日不暇给之
苦。又其时生活日清苦,颉刚气体不壮,力不从心,更感不安。 其一妻两女,同居园中。夫人贤德,尤所少见。颉刚患失眠症,
每夜必为颉刚捶背摩腿,良久乃能人睡。其两女乃前妻所出,
而母女相处,慈孝之情,亦逾寻常。其长女幼年患病,口哑不能 言,入盲哑学校。归来侍奉双亲,勤劳异乎常人。园中师生对
颉刚一家之亲切,亦难以言辞形容。
颉刚留所日少,离所日多,又常去重庆。余告颉刚,处此非 常之时,人事忙迫,亦实无可奈何。此后兄任外,余任内,赖家 园环境良好,假以年月,庶可为国家培植少许学术后起人才,盼 勿焦虑。而颉刚终以久滞重庆不归,乃正式提出辞去研究所职 务,由余接替。其家暂留园中,随亦接去。余与颉刚之长日相
处,亦计无多日。其夫人后因病在重庆逝世。颉刚又续娶,其 新夫人余所未见。
抗战胜利后,余归苏州,在其家中又获一面。不久,颉刚即 去北平。后余在香港,有人来言,颉刚面告,其在北平重获旧时 学业生涯。盼余能设法早归。则其不忘情于余者,实始终如
一。又闻其新夫人已为颉刚生得一子,此事迄今则又逾三十年
矣。人生聚散有如此,他又何言。
最近又闻颉刚已在北平逝世,则从此更无再见之缘矣。

余离青木关返成都赖家园,不久,即得教育部来函。告余,
余在教育部召开会议中之最后一篇讲辞,刊载报纸,蒋委员长
见之,疑余尚在青木关,电话召见。函中嘱余再去。余去函婉
辞。翌年一九四二年秋,蒋委员长亲来成都,获两次召见。嗣
陈布雷来成都疗病,余见之于其寓庐,偕其夫妇三人同进晚餐。 布雷告余,闻委员长有意明年召君去重庆复兴关中央训练团讲
演,君其早作准备。翌年,果来召。时成都重庆交通巳日感不
便,余搭邮政局车去。黎明前郎赴乘车处守候,黑暗中有一人 续来,乃同车赴重庆者。互通姓名。其人忽曰,君乃钱先生耶。
我读先生之《先秦诸子系年》,仰慕久矣。今乃在此见面,非天 意安排,不得有此机缘。两人乃畅谈无休。知彼乃在邮政局任 职,一路有所查询。车上司机极尽敬礼。中晚两餐,沿途邮政 局皆盛宴招待。而余遂见推为上宾。人夜睡眠,床被舒适得未 曾有,为余国难期中旅行最所未有之一次。直至重庆始别。惜
巳忘其姓名,无复向人询问矣。

是年春,又折赴遵义浙江大学,作一月之讲学,乃由张晓峰
力邀成行。先在北平时,晓峰巳邀余去浙大,余未去。又邀张
荫麟,亦未去。嗣在昆明,荫麟屡责其妻治膳食不佳。其妻谓,
君所交膳食费请各分一半,各自治膳。荫麟无以答,勉允之。 夫妻对食,荫麟膳食乃大不如其妻之佳。其妻曰,果何如。荫
麟遂愤欲离婚,经友人劝,先分居,荫麟乃一人去遵义。患肺 病。余之去,荫麟已先在前年之冬逝世矣。
余来浙大,晓峰外,谢幼伟已先识,郭秉和缪彦威乃新交。 余常与彼等四人往来,相谈甚欢。余于清代诗人尤好遵义郑子 尹,常诵其诗不辍。此来惜不能一游其母之墓。余在果育小学 时,即知有蒋百里。百里病殁于遵义,余来已不及见。
余尤爱遵义之山水。李埏适自昆明转来浙大任教,每曰必 来余室,陪余出游。每出必半日,亦有尽日始返者。时方春季, 遍山皆花,花已落地成茵,而树上群花仍蔽天日。余与李埏卧
山中草地花茵之上,仰望仍在群花之下。如是每移时。余尤爱
燕子,幼时读《论语》朱注学而时习之,习,鸟数飞也。每观维 燕飞庭中,以为雏燕之数飞,即可为吾师。自去北平,燕子少
见。遵义近郊一山,一溪绕其下,一桥临其上。环溪多树,群燕
飞翔天空可百数。盘旋不去。余尤流连不忍去。
一曰,李埏语余,初在北平听师课,惊其渊博。诸同学皆
谓,先生必长日埋头书斋,不然乌得有此。及在昆明,赴宜良山
中,益信向所想像果不虚。及今在此,先生乃长日出游。回想 往年在学校读书,常恨不能勤学,诸同学皆如是。不意先生之
好游,乃更为我辈所不及。今日始识先生生活之又一面。余告 之曰,读书当一意在书,游山水当一意在山水。乘兴所至,心无
旁及。故《论语》首云,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也。读书游山, 用功皆在一心。能知读书之亦如游山,则读书自有大乐趣,亦
自有大进步。否则认读书是吃苦,游山是享乐,则两失之矣。
李埏又言,向不闻先生言及此。即如今日,我陪先生游,已近一
月。但山中水边,亦仅先生与我两人,颇不见浙大师生亦来同
游。如此好风光,先生何不为同学一言之。余曰,向来只闻劝 人读书,不闻劝人游山。但书中亦已劝人游山。孔子《论语》
云,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即已教人亲近山水。读朱子书,亦复 劝人游山。君试以此意再读孔子、朱子书,可自得之。太史公
著《史记》,岂不告人彼早年已遍游山水。从读书中懂得游山, 始是真游山,乃可有真乐。《论语》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 乎。如君今日,能从吾读书,又能从吾游山,此真吾友矣。从师
交友,亦当如读书游山般,乃真乐也。李诞又曰,生今日从师游 山读书,真是生平第一大乐事。当慎记吾师今日之言。 余在浙大上课,常有农人肩挑路过,即在课室窗外坐地小
休,侧耳听课室中作何语。余每忆及王心斋泰州讲学时景象。
自思,余今在此,固不如王心斋为农村人讲学,窗外人亦非真来
听讲,然果使有王心斋来此,讲堂情形当大不同。天地仍此天 地,古今人不相及,乃人自造,非天地强作此限制也。念此慨然。
十一
余在遵义仅一月,即离去。前在重庆,蒋委员长有意提倡 宋明理学家言,命国立编译馆主编宋元明清四朝学案之简编。 宋元明三朝即就黄全两学案删节,惟有清一代唐鉴所编未及其
全,势当另有编造。乃以此事嘱余。余返成都,因此书有时限,
篇幅字数亦有限,又不愿草率从事,日夜尽力专为此一书撰稿。 立意先读诸家集。读一集,始撰一稿,绝不随便纱摘。即前撰
《近三百年学术史》凡所述及,如亭林梨洲诸人,亦必重阅其 集,另加编撰,以求全书体裁之一致。适新识友人彭云生,川人
中治理学有名,方有西安之行。余特恳其代为搜购清代关学诸
家遗书。彭君访求特勤,待其一月归,共得二十种左右。清代
关学首尾,网罗略尽。并多外间颇少流布者。故余书对关学一
部分最所详备。尤于李二曲一集,精读勤思,采其言行,为撰一 新年谱,而二曲一生精神为之活跃纸上。自谓为诸学案开一未
有先例,亦余此书中最所惬心之一篇。又江西宁都七子,成都 四川省立图书馆皆藏有其书。余遍加阅览,择其相互讨论有关 中庸未发已发一问题者,条贯叙述,亦为余此书中惬意之一部
分。全书共约四五十万字,字字皆亲手钞写。以当时生活清 苦,未能觅人另誊一副本,径以原稿寄国立编译馆。明年又去 重庆复兴岗,蒋委员长面问此书已完成否,乃知编译馆于宋元
明三稿皆未收得,拟俟全稿齐,始依次排印。委员长又亲加催 促。但至抗战末期,此稿始在排印中,则已胜利还都矣。余之 《清儒学案》一编,尚未付排,全稿装箱,由江轮运返南京。不 期装船头诸箱,有堕落江中者,余稿适亦在内,竟未及捞取。余
之此稿遂藏之长江水底,终饱江鱼之腹矣。所幸有序目一篇,
已在该稿寄编译馆前,由四川省立图书馆之该馆所编图书季刊
中,犹可知此稿各分目之大概耳。余后始读徐世昌所编之《清
儒学案》一书,意欲重自撰写,则已无此精力与兴趣矣。
《清儒学案》完成后,又续写《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得 晓峰来信,为其所办之杂志《思想与时代》征稿,嘱余按月投
寄。余应其请,遂将《文化史导论》各篇,及续写有关中国文化 与宋明理学方面论文数篇,络续寄去。此为余自入蜀以来在思 想与撰述上一新转变。
亦因赖家园处境静僻,不仅离城远,即离附近一小市,亦在
五六华里之外。孤立在乡野中,四邻皆农村,宾客稀少。研究
所诸生,除临时偶有增添外,既无毕业年限,又不逐年招收新 生,彼辈在所有年,亦能各有研讨,各自进修,不啻是一研究集
团,各安所业。并无规定之课程,只在每周星六下午有一讨论 会,每由余主讲一题,约一小时,余乃由诸生各别发问,各别讨 论,直到晚餐前始散会。又讨论会每择研究所附近茶店中举 行。围坐小园丛树中,借作郊游,备极舒畅。又于星期日赴成
都附近诸县邑诸名胜作竟日长途之旅行,以此较之在宜良山寺 中一人孤寂独处之环境,又自不同。至余赴齐鲁上课,则每周 仅有两日之往返而已,故得精力集中,光阴悠闲,绝少作无聊之 浪掷也。
十二
时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亦借华西大学校舍上课,其教授 罗倬汉,每逢余到齐鲁上课,彼必在图书馆相候。余课毕,即相
偕赴江边茶馆品茗闲谈。彼告余,君近治两宋理学家言,但时
代不同,生活相异,惟当变通,不能墨守。虽两宋理学家不求富
贵利达,但吾侪今日生活之清苦则已远超彼辈当年之上,而工
作勤劳又远倍之。姑不论其他,即每日阅报章一份,字数之多,
已为从来读书人日常勤读所未有。论理学家之勤读生涯,已远
逊清代乾嘉诸儒。而君今日读书,又勤奋逾清儒。生活清苦,
营养短缺,此何可久。今日吾侪得此江边闲坐,亦正是一小休
息。华西坝近在成都西门外,西门内有八号花生最所著名。倬
汉必购取两包,告余,花生富营养,惟恐消化不易,以浓茶辅之, 俾可相济。吾侪此刻一壶浓茶,一包花生,庶于营养有小助。
倬汉方治《左传》,成《〈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考证》一书, 余为之序。其论清代今古文经学,时有所见。亦为余在蜀所交
益友之一。后余过广州至香港,闻倬汉亦在广州,而未获晤面。 及创办新亚,曾贻书邀其来港,惜未获同意,后遂不复得其消
肩、〇
又湖北人严重立三,在黄埔军校任教,北伐为东路统帅。
胜利抵杭州,遽告退休,居西湖僧寺中。熊十力亦鄂人,亦同在
西湖,常与往来。十力来北平,常告余立三之为人。抗战军兴, 立三乃复出任湖北省主席。某年来成都,余特自赖家园进城访
之。立三为人严毅清苦,迥异恒常,对政事教育亦具特见。余
与谈中山先生三民主义,深蒙赞许。立三借居一空楼中,对坐 畅谈,旁无第三人,尽半日方散3如是不只一次。翌年,立三又 来,又与相晤畅谈。惟已不忆及当时晤谈之详情矣。后又闻立
三在乡间遭虎噬逝世。斯人诚亦近世一难遇之人物也。
十三、华西大学四川大学
齐鲁大学之南迁,本借华西大学校舍之一部分。故余在齐 鲁授课,华西大学生亦同班听受。一九四三年秋,齐鲁国学研
究所停办,华西大学文学院长罗忠恕,邀余转去华西大学任教。
忠恕留学英国,闻即终年御长袍不穿西装。漫游欧美归后,仍
穿长袍。设立一东西文化协会,提倡中国文化。英人李约瑟亦
常预会。他年李约瑟之撰写《中国科学史》,亦不得不谓其受 有当时之影响。
忠恕来邀余,余提唯一条件,余谓闻华西各教授宿舍均在 华西坝四围附近,惟校长住宅乃在华西坝校园内。华西坝内南 端有洋楼四五宅,乃西籍教授所在,中西教授宿舍显有高下不 同。倘适坝内南端洋楼有空,余愿住去,俾开中西教授平等待 遇之先例。忠恕商之校长,竟允所请。亦适华西坝内南端最左 一所洋楼空出,此楼乃各楼中之最大者,而余则惟一身,遂召齐
鲁研究所研究员五六人随余同居。时老友蒙文通任四川省立 图书馆馆长,兼华西教授,由其移借一部分图书寄放坝南余宅,
供余及同居五六人研读之用。
是年冬,又应召赴重庆复兴关,为高级训练班讲学,同赴讲 学者凡四人,一冯芝生,一萧公权,一萧叔玉,同居一屋中。余 居复兴关凡一月。膳食极佳。一日,蒋委员长来,适中午桌上 菜肴均巳送上,委员长揭其盖视之,连称尚好尚好而去。余等
住过阴历元旦,适是时重庆连月大雾,阴云不散,得见日光者仅 一二日。余素病胃,在成都已久不荤食,来复兴关屡进盛馔,初
亦不觉,及返成都,胃病遂大发。医言无大恙,惟须久养,如是 卧床凡数月。
及稍痊,已舂尽夏来,尚不能下楼,遂于楼廊置一沙发,日 间卧其上,聊事阅读。向楼下索取《朱子语类》最后有关讨论
宋代政治者各卷,逐条翻阅。倦则闭目小休,如是有日,精神渐 佳,遂依次读至最后,再向前翻读。《朱子语类》全书一百三十 卷,获在楼廊上全部读完,是为余通览《语类》全部之第一次。 及读《语类》既毕,余病亦良已。暑假移居灌县灵岩山寺。又
向寺中方丈某僧借读《指月录》全部。此数月内,由于一气连 读了《朱子语类》及《指月录》两书,对唐代禅宗终于转归宋明
理学一演变,获有稍深之认识。
有西南联大一学生,今已忘其姓名,其家在老人村,距灌县 西约二十华里,适来寺中,遇余,劝余往游。余闻老人村之名巳
久,欣然偕往。村沿一溪,溪之上源盛产枸杞,果熟多落水中。
据云,村人因饮此溪水,故均得长寿。村中数百家,寿逾百岁 者,常数十人。此村为自成都通西康雅安之要道,有一小市,常
有人私携枪械过巿,暂宿一两宵,遂赴西康贩卖,获大量鸦片
返,复过此市,不法巨利,往返如织。村人除种田外,亦赖此生 活优裕。村中山水风景极宽极幽,村民遂亦不喜外出,风俗纯
朴。如某生远赴西南联大读书,乃为村中向外求学之第一人
余在老人村,借宿村边一小学内。暑假无人,独余一人居之。
余偕某生尽日畅游,大为欣悦。越四五日,游览略尽,欲返灌
县,生言不可。因村俗,一家设席款待,同席者必挨次设席。余 初来即由某生一亲戚家招宴,因不知余即欲离去,遂于各家轮
番招宴中,递有新人加入,迄今尚未逐一轮到。若遽言离去,则
违背村俗,某生将负不敬之罪。恳余再留,嘱招宴者不再添请
新人,俟同席者逐一轮到作一次主人,乃可离去。于是遂又留 数日。临去之清晨,乃在某生家进早餐。某生之父言,先生来, 即由某戚家设宴,吾儿未将村俗相告,遂致多留了先生几天,独 我家未曾正式设宴,不胜歉疢之至。今此晨餐乃特为先生饯
行。此餐采田中玉蜀黍作窝窝头,全摘新生未成熟之颗粒。故 此窝窝头乃特别鲜嫩可口 。尚忆余在北平时,颇爱此品,但从 未吃过如此美味者。这一餐可算是主人家的大花费,惟有感其
情厚,他无可言。归后询之他人,老人村之名几无不知,而实到 老人村者,余以外几无他人。自忖余之游老人村,实如武陵渔
人之游桃花源,虽千载相隔,而情景无异也
秋后又迁居,自华西坝南端左边第一家,迁至偏右之第二
家。前居一幢三楼,由余一人独占。后居一幢只二楼,楼下一 家亦华籍教授,仅夫妇两人,与余同迁入。前居则让新来一西
籍教授之有多人眷属者。旧随齐鲁研究生诸人皆散去,独华西 大学毕业一女学生黄淑兰相伴。淑兰有夫不在川,有一女在近
县读中学。淑兰前在天津女师与余姨妹张一飞同学,极相善。 来华西大学读教育系,兼学绘画,山水翎毛皆工,又善二胡,能 拉刘天华诸曲。余来华西坝,遂来从学。余病惟彼乃一女生,
常侍在侧。
及迁后居,屡逢空袭,每在傍晚。晚餐后,离坝至荒郊,躲
一两时始归。入冬一晨遇骤寒,胃疾又作,较春初更厉。入华 西医院,诊为十二指肠溃疡。卧院旬日始归。时适日军破长沙 人广西,后方惶恐,多谋逃避。相识者皆来医院访问,欲偕余同
逃。余告以军情不如此之急,可且观望。米价骤跌,不妨暂趁
廉价收购。或信余言,皆得薄利。
余出医院后,遵医嘱,日进流质,薄米粥、鸡蛋汤、羊奶、豆
桨、麦片、藕粉如是之类,每两小时进一餐,每日六餐或七餐。 初则长日卧床,稍后可室内小坐,又稍后在室外东廊下躺藤椅
上晒日光,又稍后可在I
神佳,阅书消遣。
偶读胡适之《论神会》诸作,不禁操笔为文,写《神会与坛 经》一长篇,投寄《东方杂志》。抗战胜利后,又去昆明续读《智 圆书》。及在香港,又续读《宝志书》及《少室逸书》等。及迁居 台北,又读《宗密原人论》诸书,更读铃木大拙书。络续为文, 皆一意相承,收在《学术思想史论丛》之第四集。此实为治禅 史及理学史思想传递一大公案。而天台华严两宗,亦时于言外 旁及。余昔曾屡促锡予为初唐此三大宗作史考,锡予未遑执
笔。余此诸文,前后亦历三十年之久,惜未获如锡予者在旁,日 上下其议论也。余初撰《神会》一文时,陈寅恪亦因目疾偕其
夫人迁来成都休养,余虽常与晤面,但因两人俱在病中,亦未克 与之讨论及此。迄今以为憾。
余撰《神会》一文外,又旁论及于当时政治问题,投寄重庆 《大公报》,得六七篇。又兼收在赖家园旧作八篇,辑为一编, 名《政学私言》,付商务出版。一日晨,方出门去上课,梁漱溟
忽来访。余告以正值有课,漱溟曰,无妨,我来成都小住有日,
并暂居君之隔邻。遂约隔一日晨再面。余又返室,取《政学私
言》一册与之,曰,君倘夜间得暇,可试先读此书。隔一日晨,
余遂访之于其寓。漱溟告余,此来有一事相商。彼拟创办一文
化研究所,邀余两人合作。余即允之,问此事将于何时开始。 漱溟曰,顷政府方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俟此事获有结果,当即进
行。又曰,君之《政学私言》已读过,似为政治协商会议进言 也。余曰,不然,书生论政,仅负言责。若求必从,则舍己田耘
人田,必两失之。君欲作文化研究,以倡导后学,兹事体大,请
从今日始。若俟政治协商会议有成果,则河清难俟,恐仅幻想
耳。漱溟闻余言,大不悦,起座而言曰,我甚不以君言为然。男
大当婚,女大当嫁,今日国民党与共产党两党对峙,非为结合,
他日国事复何可望。余曰,君言固是,亦须有缘。君其为父母
之命乎,抑仅媒妁之言乎。今方盛倡恋爱自由,君何不知。漱 溟怫然曰,知其不可而为之,今日大任所在,我亦何辞。余两人
遂语不终了而散。
抗战胜利后,余返苏州,任教无锡江南大学,曾于京沪车上
两晤漱溟。时漱溟居沪,常往返京沪间,出席政治协商会议。
先一次告余,每忆君在成都所言,此事诚大不易,兹当勉姑试
之,不久或知难而退矣。第二次,车厢中乘客挤满,无坐位。行 过两厢,忽睹一空位,余即赴坐,乃旁坐即漱溟也。瞑目若有 思,余呼之,漱溟惊视,曰,君来正佳,我此去坚求辞职矣。语不
多时,余即下车。不久乃闻漱溟又去重庆。后余至广州,不忆 遇何人告余,已去函重庆促漱溟亦来,乃不意其后溟竟去北平。
京沪车上之最后一面,则犹时时在余之心目中也。
又一日,冯芝生忽亦自重庆来成都,华西坝诸教授作一茶
会欢迎,余亦在座。不知语由何起,余言吾侪今日当勉做一中
国人。芝生正色曰,今日当做一世界人,何拘拘于中国人为。 余曰,欲为世界人,仍当先作一中国人,否则或为日本人美国人
均可,奈今日恨尚无一无国籍之世界人,君奈之何。芝生无言。
漱溟语不忘国。芝生自负其学,若每语必为世界人类而发。但 余终未闻其有一语涉及于当前之国事。则无怪此后两人同居
北平之意态相异矣。

时四川大学迁回成都,校长黄季陆屡来邀余,不得已,勉允
之。遂每周于华西坝从田间步行至望江亭,往返作散步。又好 于望江亭品茗小坐,较之华西坝江边若更为清闲。城中公园亦
有茶座。余之在成都其时间之消费于茶座上者,乃不知其几何 矣。遇假期,则赴灌县灵岩山寺,或至青城山道院,每去必盈月 乃返。青城山道院中有一道士,屡与余谈静坐,颇爱其有见解
有心得。
重庆中央大学又邀余去主持历史研究所,余以气候关系, 不欲往。读其毕业生所编刊物,有黄少荃一名,能读余《先秦
诸子系年》,并有补余阙者。余告来邀者,如黄生有意,余愿任
其指导。一日,黄生特来成都,时余犹在赖家园,始知黄生乃一
女学生。以一女性而擅于考据,益喜其难得。又逾年,少荃乃 辞去中央大学研究生之职,特来成都专从余学。并寄寓其寡姊
家。其姊乃一诗人,姊妹两人性格各异,所学亦绝不同。而少 荃亦时流露其名士派之一面,时来华西坝,余时已迁华西坝之
后居。少荃常携带其亲自烹调之数肴,留余寓所晚餐。少荃能
饮,余每以成都大曲浸枸杞等诸药物,酒性极烈,少荃可独自尽 一瓶,余则仅饮数口而已。少荃有意专治战国史,余告以北平 寓所留有《竹书纪年》各种版本一大书柜,他年君去北平,当举
柜相赠。及余离成都,少荃尚住其姊家。后余在江南大学,少
荃寄其所为《战国编年之楚国》一编来,凡八卷,斐然有述作之
意。余至广州,又得少荃书,知其方应武汉大学之聘。余赴香 港,而音讯遂断,至今不晓其成就之如何也。香港大学为余重
刊《先秦诸子系年》,余则增入少荃语数条,乃为余读其文未识
其人以前之所为。
又一日,政府一要人来,在华西坝讲演,号召青年从军。余 特为《中国历史上青年从军先例》一文,文长及万言。历举史
实,虽亦尚有疏漏,然在当时刊之报端,亦不无影响也。

回忆在华西坝之数年,几乎长在病中。某年,闻有张医生 擅针灸,余先电话约定,自城南赴城北就针。两针自肩上刺人,
觉有一股热力直达腹部,离医所乘车返,犹觉微热未已。如是 每周一往。数周后,觉屡次先约感不便,遂不约径去。到门稍
迟,就医者已盈座。久待必逾时。如是又数次,遂未往。然不
久病又复发。不知倘屡针不辍,此病能治愈否。
又忆一日下午,赴军官学校作讲演,校长留宴,逾九时始
归。自城北抵城南,一路寂静,过华西坝西侧一小溪上有一桥,
极平坦,车忽翻,身落溪中,水没顶,幸未受伤。爬上岸,不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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