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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_6 钱穆(宋)
史通义》。一夕,忽梦登一小楼,由北面楼梯上,楼外三面环
廊,楼中四壁皆书,又有一玻璃面之长方桌,桌面下一柜,亦皆
藏书。余观之,乃悉是章实斋书,又多世所未见者。此梦醒来, 初不为意。乃二十年后,不意此梦竟有印验,是亦余一人生平
回忆中值得玩味之一事也。又余获睹章氏遗书后,又得戴东原
未刊稿钞本一种,名《孟子私淑录》,为从来学者所未知,亦以
廉价收得。与《章氏遗书》稿同携南下。今此稿已收人余之 《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八册。
其他尚有一家传本,为余在北平所发现者,则为北通州雷
学淇所著之《竹书纪年义证》,凡四十卷。雷氏于纪年有两书, 一为《考订竹书纪年》共十四卷,有刻本。余又知其尚有《义 证》一书,在北平坊肆遍觅未得,后乃在北平图书馆珍藏书中
得其家传之稿。其先乃由其家人献之,北大校长蔡孑民,请由 北大付印,其眉端有陈汉章校。于上古之部较详,春秋后较简,
不知何由此稿乃转人北平图书馆。余既择其有关者,一一补入
余之《先秦诸子系年》一书中。又晒蓝本一部,而交还其原稿。 一九三七年,始将此稿之晒蓝本交书肆排印,是年双十节后,余
匆匆离平,而此书尚未印成,书首遂缺一序。及国民政府来台,
有人携有此书在台重印,亦未有序。惟此书之流传,则实由余 始其事也。
十一
余自一九三〇年秋去北平,至三七年冬离平南下,先后住
北平凡八年。先三年生活稍定,后五年乃一意购藏旧籍,琉璃 厂隆福寺为余常至地,各书肆老板几无不相识。遇所欲书,两
处各择一旧书肆,通一电话,彼肆中无有,即向同街其他书肆代 询,何家有此书,即派车送来。北大清华燕京三校图书馆,余转 少去。每星期日各书肆派人送书来者,逾十数家,所送皆每部 开首一两册。余书斋中特放一大长桌,书估放书桌上即去。下
星期日来,余所欲,即下次携全书来,其他每星期相易。凡宋元
版高价书,余绝不要。然亦得许多珍本孤籍。书估初不知,余
率以廉价得之。如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之嘉庆刻本,即其
一例。
余又曾在无锡城门洞一小书摊购得朱石曾《竹书纪年存
真》一部,书价仅几毛钱。取以校王静庵所校本,乃知王校多 误,朱本甚有价值。余特撰一文,收入《先秦诸子系年》中。傅
孟真来余家借此书,曾遍嘱北京各书肆为彼访购,积数年,皆无 以应。乃以余所藏晒蓝藏入中央研究院书库中。其他类此之
例,难于一一缕举。余于明代以下各家校刊《竹书纪年》,搜罗殆 尽。专藏一玻璃书柜中。锡予见而慕之。彼亦专意搜罗《高僧 传》一书,遇异本即购。自谓亦几无遗漏矣。后余在成都,一女 弟子黄少筌,专治战国史。余告彼,他年返北平,当以余所藏各 本《竹书纪年》相赠,乃今返忆,真不啻如痴人说梦话矣。 又胡适之藏有潘用微《求仁录》一孤本,余向之借阅。彼
在别室中开保险柜取书,邀余同往。或恐余携书去有不慎,又
不便坦言故尔。余携归,适书记贾克文新来,嘱其谨慎钞副,亦 不敢轻付晒蓝。余移寓南池子锡予家,一日傍晚,一人偶游东
四牌楼附近一小书摊,忽睹此书,亦仅数毛钱购得。既归,锡予
闻而大喜。晚饭方毕,即邀余重去此书摊。余告以此书摊绝无 他书可购,余亦偶尔得此。锡予坚欲往,乃乘夜去其地。书摊 已关门,叩门而入。屋内电灯光甚微弱,一一视其摊上书,皆无
足取,遂出。而书摊主人却语余,先生傍晚来购书,殆一佳本, 先生廉价得之,故又乘夜重来乎。余曰,适偕吾友重过此门,再 来相扰,幸勿介意。然彼意若终不释。
一日,一书估来访,适余案头展读《三朝北盟会编》一书。 书估谓,先生喜读此书,我有此书钞本仅半部,先生亦肯收藏供
欣赏否。余嘱其携来,知出浙东某名家,纸张字样墨色皆极精
美。藏之有年。及一九三七年春,余遍游琉璃厂各书肆,乃于 某一家小书摊旁墙边书架中见一书,书品装潢精美有别,即于
书堆中取出,赫然即余所藏《三朝北盟会编》钞本之另半部。
惊喜出意外,即问摊主此书售价。摊主在余身旁,见余取阅此 书,即甚注意。凝视余久之,乃曰,此乃残本,先生知之否。余 答,知之。又问,购此残本何用。盖彼或已疑余藏此残本之又 一半也。余曰,此书纸张字样墨迹书品皆佳,虽残本,置案头, 亦堪供欣赏。摊主乃言,本摊不拟售此残本。余曰,既不拟售, 为何陈列此架上。摊主久默不语,乃曰,此书既不售,可勿再论 价。余知难强,乃默记其地址而去。特招一熟书估来,告其事,
嘱为余设法得此书。书估去,数日后来,告余,已赴此书摊,先 与摊主求相识。彼书系残本,决不易售出,先生万勿再往。彼 知先生有此书之半部,必高昂提价,难以成议。当冷淡一时,我
必为先生取得此书来。乃此后战氛日迫,余亦无心及此。至今 追忆,余拥有此书之半部,今亦已不知去处矣。
北平如一书海,游其中,诚亦人生一乐事。至少自明清以 来,游此书海者,已不知若干人。今则此海已湮,亦更无人能游 而知其乐趣者。言念及此,岂胜惘然。
余前后五年购书逾五万册,当在二十万卷左右。历年薪水
所得,节衣縮食,尽耗在此。尝告友人,一旦学校解聘,余亦摆 一书摊,可不愁生活。三七年,余一人匆匆离北平,临时特制二 十余大箱,将所藏书装其中。及全家离去,蒙宅主人雅意,愿辟 一室堆此诸箱。谓此宅决不再租他人,俟他年事定,可再来取。 不谓余自抗战胜利后,竟未再去。倘移书南下,运费尚易筹措。 此大批书之藏处,又须每夏晒晾,乏地乏人,迟疑有年。后余去
江南大学任教,方拟移书送学校存藏,而共党已到北平。宅主
知余老友锡予在北大,走告,促其即移书去,彼不敢为此获罪。 锡予亦无法,乃嘱一与余相熟之书估取去。书估愿出百石米
价。取余书去时,余已在广州,得此讯,即电告锡予,所藏书仍
盼保留。书估允不以出售,待他年余返北平,出百石米价,可全 部让回。后余在香港,老友沈燕谋为新亚研究所购备藏书,得 《资治通鉴》一部,乃余先兄声一先生生前阅读本,由先兄手书书
根,书中亦多先兄手迹,乃余特从苏州家中携去北平。今此书出 现港埠,则其他五万册书,流散人间,可以想见。然其时锡予已
死,无可查询。又余藏书绝不加盖私章。尝谓,余所藏书,几乎
无不经前人藏过。有一书而经六七家以上之收藏者。又记有
《皇清经解》一部,显有谭延阖藏印。当代巨公之藏,乃亦转人余
手,亦堪诧慨。余又何必多增一印,以供他日别人之多一嗟叹
乎。不谓余年未七十,此言已验。则洵足增余私人之嗟叹矣。
又余苏州家中亦尚多藏书。余抗战时返苏州过上海,张家 墩尽赠其最近新刻书,皆藏苏州家中,今亦不知其尚犹存在否。
友亡书散,此诚余晚年一大堪嗟叹事也。今则两目已盲,与书 绝缘,捉笔书此,更不胜其自慨矣。
十二
又有贾克文,亦为余北平新识,永留记忆之一人。余迁居 二道桥之岁尾,一日,得北平图书馆研究员刘盼遂电话。时北
平图书馆有研究员向达、王庸、刘盼遂等五六人,集居馆中之地 下室,余时去其处,极相稔熟。王庸夫妇亦曾居赁二道桥余家前
院。刘君电话告余,彼近登报征一书记,有贾克文远从保定来应
征。昨夕方到,今晨起床,令其倒一盆洗脸水,克文乃作色言,我
来应征为书记,非为仆人充杂役,请从此辞。刘君大惊讶,告失
言,请留,必弗再扰以他事。克文坚不允。刘君告以君远道来, 我不慎失言,君遽辞去,我心终不安。恳小留一日,当为君介绍
另一去处,俾我心安。克文始允之。刘君谓,兄家有佣妇,有乳 娘,又常闭门少人事,故首虑及,盼为我留之。余诺其请。
克文当晨即来,朴厚寡言。告余,家有老祖父在堂,拥田百 顷,生活可无忧。其表兄孙连仲乃军人,在关外,屡招之,不愿 往。因慕北平文风,遂来此。余宅第三院大厅左侧有一小屋, 中仅一榻,乃北方旧式炕床之仅存未改者。床下生火,冬夜卧
其上,极感舒适。榻前一桌一椅,不容他物。桌临南窗,阳光照
射亦极悦目。余本卧此小屋中,以让克文。告以闭小屋门,即 与外面隔绝。觉倦可开门到大院中散步。除钞写外,决无他 事,克文遂留。
时适榆关事变,风声屡作,北平人心惶惶。余拟乘年假送 母南归,全家随行。家中一佣妇亦辞去,拟独留克文守舍度岁, 乃与商之。并言,开春余全家即返,君肯耐此一段寂寞否,克文 慨允。及开岁,余妻儿又因事不克同行。余一人北上,告克文 以不得已,嘱其赴街上招一佣妇。乃因家无女主人,无论老少
皆不来。克文问余,一日三餐作何应付。余曰,君不已一人在
此度岁乎,添余一人亦如往日可也。克文谓一人勉图果腹则 可,我作餐何堪人先生口。余曰,慎勿作此想,强君作餐,余滋 不安,更贪求享口福乎。燕大郭绍虞之夫人,闻讯来访,随带两
大锅菜,可供余一人四日之食。如是每周以为常,直迄余迁居
锡予家为止。克文不得已,洒扫膳食乃须一人任之。
锡予来招余迁居南池子,割其前院一书房让余。克文则住
院侧厨房中,仍俨然为厨夫。所坐乃一轮椅,尽日转动。余时
时赴厨房中与共语,以稍减其不安。晚餐余与锡予家人同进, 晨午两餐则仍由克文治理。一日,余告克文,余喜食鱼,君上市 可买鱼来试烹之。又一日,告克文,余喜烹活鱼,君上市可买活 鱼,勿买死鱼。又一日,余至厨房,见活鱼数尾排列长板上。余
告克文,如此,鱼即死矣。克文曰,我畏杀活鱼,故待其死,乃烹 之。余曰,如此则可勿再买活鱼矣。余又喜食大白菜。克文买 白菜归,必尽割其外叶,仅留一中心,烹以供余。其外叶则克文
另烹自食之。余屡去厨房,屡见其事。告克文,仅余与君两人 共食,何必如此分别。余屡言之,克文终不听。
一日,余语克文,君犹记及前在刘君家否,唤君倒一盆洗脸 水,君即愤而辞去。今在余处,乃任一厨夫,君忍为之,何耶。克
文曰,我来先生家,不旬日,先生全家南归,独留我一人守宅。先 生视我如一家子弟,勿稍疑虑。我离家即遇先生,如仍在家中侍 奉长老。先生又把每月用款交我掌管支配,先生更不问,我心更 感。只有待师母他日回来,我可向之报账。若能有剩余,无亏欠, 我心始释。我侍先生,一如在家侍老祖父,惟盼先生不再见外。
一日,余又告克文,余之清华兼课时间改在上午,明晨须一 早出门,去趁清华校车,倘或晏起,君勿忘来唤醒。余在梦中闻 床前呼声,披衣急起,出视院中,明月正在中天。余告克文,如
此月光正乃午夜耳,何遽来叫。克文曰,我亦梦中骤醒,见满窗 光亮,乃不虑有此误。余乃留与作竟夕谈。
某日,有一人自四川来。其人善相,家世相传已三代矣。 其来特为梁漱溟相,即住漱溟家。漱溟特邀十力锡予同余俱至 其家,请相士一一为余三人相。又一日,其人特来南池子锡予 家余室中,十力亦在,彼又为余三人相,所言皆能微中。谓十力 乃麋鹿之姿,当常在山林间。并言漱溟步履轻,下梢恐无好收
场。言余精气神三者皆足,行坐一态,此下当能先后如一。适
克文自外端茶入,余告相士,可为此君一相否。相士乃曰,此君 有官相。乃摸其后脑骨有顷,曰,为日不远,官运来逼,弗可避。 锡予十力皆出手挽克文臂曰,汝闻之,即日作官人去,可庆可
贺。克文默不言,即避去,不再来。
不久,余家人重来北平,迁一新居。克文亦再得其表兄之
招,余力劝之行,克文乃辞余家而去。计其前后在余家亦十月左
右矣。克文去至张家口,任警务,然终不安于职。未一载,即返 北平,又重来余家。余惊问何速归,今任何职。克文告余,任局 长非所愿,今改闲职,只在城区巡视各家庭,使人不以&官视我, 我乃心安。余大喜曰,君今任此职,又可为余帮一大忙。余渴欲 觅一清闲大院,君巡视所至,幸为留意。一日,克文来告,在北大 附近觅得一大宅,前三院宅主所住,后三院现空置,房屋宽敞。
从马大人胡同后门进出,可与前三院隔绝。我商之宅主,宅主问 租者何人,我略道先生概况,宅主已同意,可往一看。余遂偕克 文同去,看后大喜,不日迁往。宅主乃北通州人,在北平任大律
师职,惜已忘其姓名。彼不喜交游,乃见余一如故交。然彼仅来 余宅一次,余亦仅答访一次。前后宅中间一门常关闭,不再相往 来。马大人胡同此宅遂为余在北平最后居住最感安适之一宅。 及七七抗战,余一人离家南下,乃将空置之两院房屋出租, 即以房租补家用。克文更常来,时时督教余子女读书。又时出
钱济余家用。余妻告以家用已足,可勿虑。越两年,余家亦离 北平南下。克文恋恋不舍,屡告余妻,他年钱先生自后方归来,
无论在南在北,我当追随终身。余妻归后,亦常与通讯。直至
余又只身赴广州,与克文音讯遂绝。迄今距与克文别,前后又 逾四十年。回忆往事,如在目前。
余年八十七,赴香港,晤伟长侄。告余,克文已告退在家,
每年必赴伟长家一次。及克文老,乃改命其子亦年去伟长家。 伟长劳改逾二十年之久,然克文父子照例年必一往。顷想克文
当仍健在,诚亦使余难忘也。
十三
余在北大凡七年,又曾屡次出游,及今犹能追忆者,一为与 吴其昌世昌兄弟同游八达岭万里长城。先一夕,余移宿其兄弟
家,与其昌作竟夕谈。翌晨,黎明前,即坐人力车赴火车站。路
上忽悟宋人词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语。千年前人一词句,可使千
年后人诵之如在目前,此岂随手拈来。而近人乃以死文学目 之,真可大笑。火车上又不断追忆詹天佑。国人非无科学天
才,徒以百年来社会动乱,无可表现。国人乃以追咎四千年文 化传统,亦良可怪也。登万里长城上,尤不胜其古今之悼念。
又一次,缧凤林赞虞从南京来,宿余家。一日,同游卢沟
桥。桥北距平汉路线不远,然火车中旅客窗外遥望,终不得此 桥之景色与情味之深处。元明以来赴京师,最后一站即在此。 翌晨即入都门矣。卢沟哓月一语,在八百年来,全国士人得人
都门者之心中所泛起之想像与回念,又岂言语所能表达乎。而 余与赞虞之来,国事方亟,两人坐桥上石狮两旁,纵谈史事,历
时不倦。若使吾两人亦在科举时代,在此得同赏卢沟之晓月,
其所感触,又岂得与今日城市扰攘中人语之。
又一次,则余与锡予十力文通四人同宿西郊清华大学一农 场中。此处以多白杨名,全园数百株。余等四人夜坐其大厅上, 厅内无灯光,厅外即白杨,叶声萧萧,凄凉动人。决非日间来游 可尝此情味。余等坐至深夜始散,竟不忆此夕何语。实则一涉 交谈,即破此夜之情味矣。至今追忆,诚不失为生平难得之夜。
十四
其他近郊之游不详述,远游凡四次。第一次在一九三三年
舂季,游津浦路泰安、济南、曲阜。同游者为北大史系四年级
生,结队为毕业旅行,余为之督队者。全队二十余人,惟燕大及 门徐文珊一人,毕业后,从余益勤。及是遂随行。抵泰安,游岳
庙,大堂四壁有宋真宗巡狩泰山壁画,文物车骑,宛然连幅,乃
千年古物。虽有剥坏,迭经修补,仍保旧观。冯玉祥驻军在此, 于墙上遍贴革命标语。及离去,墙上标语亦遭削除,而壁画已
多破毁,残壁旧泥,触目皆是。亦无善绘事者,重为补修。余幸
于泰安市某一照相馆,觅得一套完好之照片。然此项照片,恐 亦少有。千年壁画,亦为革命牺牲矣。
庭院中,古柏参天。冯军许小贩进人经营,小食摊设炉灶
煮食物供游客,柏树或烧死,或半枯,几数十株。破败满目,俨 若当前举国创痍之景象,感慨何极。
学生雇山轿,每人一座。余谓穷一日之力,可抵山顶。余 欲验腰脚,不坐轿。诸生谓山轿亦人生中一新经验,强余乘之。
晨兴,惟文珊一人随余步行。两空轿随后。由山麓历级而上,
每遇一游处,必小憩。及抵栖真观,余夙慕胡安定孙明复之为
人。适冯玉祥驻观内,遂拒不人,独徘徊投书涧上。诸生竞入,
获冯玉祥接谈,出皆欣然。及登南天门,两山胁立,中一道,极
宽阔,石级三四十层,每层一平台,各四十级左右。仰视豁然。
宛如在天空辟此一门。初抵山脚,即可仰见。登山惟此一路。
人生境界亦如此,当惟辟一线上达。造其巅,回视全山形势,俨 如一巨人,南面巍然而坐。余观五岳真形图,正写出此形态。
乃知古帝皇必登泰山,亦有其所以然也。
自南天门抵山顶一寺庙,皆平地。宿庙中一宵,晨起出庙
门,东行抵一崖,观海上日出。云雾蔽天,迷濛无所见。回念十
余年前,赴厦门集美,在海轮畅观日出,恍如目前。此晨实亦依
然日出,能见不能见,事关于己。俯仰天地,回念史迹,不胜
怆然。
返抵南天门,诸生围聚,谓吾师昨已一整天徒步登山,今不
以山轿下此天门,群心滋不安。不得已,乃坐轿。下石级仅两
层,觉坐卧不稳,乃以随带厚棉被垫身下者紧裹全身,手中坚握
一手杖,紧插两脚中间之椅上。方仓惶中,怪声忽作,系缚坐椅
之绳索一端朽折,坐椅从轿旁两竹杠中翻转,余亦从坐椅上坠 落在地。幸身裹厚棉被,辗转数石级,即停止,未遭创伤。两轿
夫紧张失措,同队二十余山轿皆围集。诸生向余备致慰问。群 责轿夫不慎。令重择最佳山轿,最佳轿夫,让余乘坐。不由分
说,拥余上另一轿。两轿夫扛之,直飞而下。余连声叫且慢,两
轿夫言无事,可勿怕,向下直奔益疾。盖此轿实安稳,两轿夫亦 健者。余连叫,谓余恐慌,乃更飞步。未达上午十时,即安抵市 区旅邸。诸生皆逾午始归。余方期今晨下山,遇昨日惬心处, 恣意加赏。不谓如此失去机会,亦良可笑矣。翌日再游山后诸
胜,而山前一路,则惟有在梦想中再遇之。
游泰山后,再游济南大明湖。小舟荡漾,天光亭影,流连迷 人,几疑身在江南。至如湖中泉涌,则惟肄业常州府中学堂时, 旅行镇江扬州,游舟山天下第一泉有其仿佛。又念刘鹗《老残 游记》,因思山水胜境,必经前人描述歌咏,人文相续,乃益显 其活处。若如西方人,仅以冒险探幽投迹人类未到处,有天地,
无人物。即如踏上月球,亦不如一丘一壑,一溪一池,身履其
地,而发思古之幽情者,所能同日语也。
除游其他近郊外,余又在济南城中一旧书肆,获睹大字
《仪礼》一部。眉端行间,校注满纸,朱楷工丽,阅之怡神。检 视知乃王筠手笔,王氏系清代道光时一小学名家,余初不知其
于此经乃用功如此之深。因问书肆主人此书售价,主人答此书 乃藏家送来整修,非本肆所有。闻之怅然。又念今人率好轻蔑 前人,讥其道路之误,或斥其见解之卑。然论前人对学问之功 力,则似有远超于时贤者。恨不能使此等书之真迹广为传播, 亦可使时人多见。姑不论学术路向,亦不论见解识力,要之用
功深浅,亦足资人反省也。
游济南后,又去曲阜。自火车站至曲阜城,乃乘旧式骡车。 车中念顾亭林,即在如此旅途中,默诵精思,以成其绝学。余今
乃始一尝此滋味,愧惭何极。抵曲阜,赴衍圣公府。时孔德成 ,尚年幼,其叔父某携之接客,并摄影为念。余详询孔府经济情
况,及曲阜农民生活。因沿途来,诸生颇疵议孔家非官府,乃享
受封建社会之贵族生活。故亦欲彼辈闻其详,以知其实况也。 转赴孔林,余嘱诸生必行三鞠躬敬礼,诸生亦无违。然诸 生游泰山大明湖,莫不兴高采烈,及来曲阜,既无慕古朝圣之心
理素养,风气感染,徒觉疑团满腹。则此来成照例公事,兴趣价 值俱减。亦如生为一中国人,不得不一读中国史,成一负担,复
何其他意味之可言。
孔林碑碣林立,然皆在金元以后,北宋以上则甚少。余告
诸生,当时中国人受异族统治,乃不得不更尊孔,使外族人亦知 中国有此人物,庶对中国人不敢轻视。今君辈争言孔子乃自来 专制皇帝所尊,以便利其专制。试读此间碑碣,亦岂当时许多 中国人惟恐外族人不易专制,故亦教之尊孔否。诸生默无言。 余又言游历亦如读史,尤其是一部活历史。太史公幼年,即遍
游中国名山大川。诸君此游归,再读《史记》,便可有异样体
十五
第二次游平绥路,大同、绥远以至包头。不忆在何年。同
游者皆清华师生。先至大同,赏其云冈石刻。诚千古所稀见。 其非中国文化嫡传,亦一见可知。又在城中一楼,偕三四人午 餐。据云此楼系大明正德皇帝在梅龙镇遇见李凤姐之原址,信 否无可考。然余屡听游龙戏凤平剧,在此一餐,亦若特具佳味。
在绥远吊汉明妃冢,所历益远,所遇中国历史故事乃益古,
亦诚大堪嚼味。参观绥远城中一中学校,教员寝室乃一大炕
床,可同卧数十人。余不禁回忆起前清时在南京钟英中学读书 时宿舍景况。余归后,告北大清华诸生,中国天地大,诸生毕业 后,大有去处。即如绥远,民情敦厚,对学校师长特具敬意。诸
生倘愿去,大炕床亦足供安卧。而日常接触,皆一生所难遇。
驰马阴山大草原上,何等痛快。即恋旧游,寒暑假仍可来北平,
何必尽在此惯居之城市间争一唤饭地。去至塞外,可向国家民
入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族作更大贡献。人生亦互有得失优劣,非一言可判也。闻此后 诸生亦颇有去绥远任教者,惜不久日军人侵,则又是一番天
地矣。
至包头,由车窗南望,高桅丛峙,诚所少见。与一友某君 言,到此人人去市区吃黄河鲤鱼,我两人何不去渔埠,亦有鲤鱼
可吃,岂不较赴巿区为佳。遂两人去渔埠。不悟乃一沙滩。少 顷,河水上泛,群艇即皆浮水中,何来有店铺。及返火车,巿区
吃鲤鱼者皆返,津津夸鱼味之佳。余两人心不平,视手表,往返
当可及火车未开。遂亟亟雇人力车去市区,即在市端觅一家,
进门即大叫鲤鱼。吃得两味,赶还,距火车离站亦为时无多矣。 强不知以为知,必欲异于人以为高。倘赶不上火车,岂不成大
笑话。
十六
第三次似在三六年夏,余一人从平汉路经汉口 ,转长江至 九江,游庐山。先在汉口小住,赴武昌,参观武汉大学。并游汉 阳黄鹤楼。在长江船中识一川人赖君,亦只身赴庐山,遂约同
游。及抵牯岭,锡予有一宅在此,其老母已先来,锡予滞平未
到。余宿其家,每晨起即偕赖君遍游各处。尤爱三叠泉瀑布,
下有三潭,潭水清洁,余曾裸身卧一潭中大石上半日,及起,懒 不能堪。
一日,与赖君由山北下游西林寺。在岭上,忘其为暑天。
未及半山,已热不可忍。下抵山脚,尚须行田塍数华里,乃抵 寺。炎阳照射水稻,热气熏蒸,更不能受。达寺门,衣衫尽湿。
寺中休憩半日。及离寺,再行田塍间,夕阳余威更酷。返抵山 脚,疲不能行。然不能不登山,较之来时下山更艰困。未达山 腰,夜色已深。赖君谓,当在此露宿。余谓,或遇虎遇盗,更奈 何。不得已,仍尽力爬行。林间灯光微露,寻至,乃一警察派出 所。喜出望外,得饮水解渴。返寓,已逾午夜。是为余游山最 感寻常而最遭艰困之一次。
锡予已来牯岭。一日,偕其同游岭上之僧寺,似是开先寺。
寺门外一大旷场,佛殿亦宽敞,游客率一过,鲜停留。余与锡予
坐殿西侧一长桌饮荼,方丈偃卧佛殿正中大像前右侧长沙发 上,手摇一大扇,适近余座之背后。余高呼和尚和尚三声,方丈 慢起前来,谓,茶点已具,客高呼和尚何事。余问,和尚何事不
上香礼拜,不诵经念佛,不回房学禅打坐,亦不招接游客,乃在 佛前挥扇高卧。方丈急赔礼,谓,两客有闲小坐,请移后厅为 佳。乃肃锡予及余进人大殿之后轩。轩不广,可容大圆桌设宴
席。而向北长窗垂地,窗外竹荫蔽天,竹外丛树,即山野,亦即
僧园。方丈呼侍者更茶点,茶味既佳,点心四碟,一一精美。方
丈又推窗陪余两人闲步竹树中,为余游庐山来从未到过之另一
佳处。佳在其即借庐山之胜以为胜,非赖建筑,非赖陈设,只是
一寻常后轩屋,而起坐俯仰,其中真若不在人间,已在天上。以
前若非有一高僧具绝大聪明,绝大智慧,乌得有此佳构。今此 俗僧,坐享其成,则亦无足与语此耳。锡予不能远步,终日在家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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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母。余与同游庐山,亦仅此一次。
余又爱一人漫步往返牯岭至五老峰路上。一日归途,忽遭 豪雨,备极狼狈。在屡游中,获此稀有之遇,亦甚感兴奋。
又一日,偕赖君同下山南访白鹿洞。沿溪游山南诸名寺。 每坐寺外石桥上,俯听溪流,深觉乐趣无穷。下午四时许,坐一
寺客室中避雨,游客二十许人。一军人屡作大声高语。雨止, 客散。一人语,此军人恐不得善终。余问,君善相否。客对,亦 偶知之,但非善相。余因问,君必别有所擅。客答,善手相。是
夜,同宿寺中。晚餐后,余语客,愿君先作约略陈述,再请遍相 诸人。客云,中国本有此术,我乃习自印度。先出其手,逐一紋
路作解说。然后相余及赖君手,又相寺中方丈及一侍者,又遍 及他人。其相余与赖君手,显有不同。相方丈及侍者手,更见 分别。一一堪与其先言相佐证。余后在成都遇两善相者,在香
港又遇一善手相者,皆有奇验。因念凡属流行人间者,亦各有
其所以然。尤如中医中药,岂得以己所不知,轻以不科学三字 斥之。又如国人读《论语》,两千余年,人人读之,然岂人人尽
得《论语》书中之妙理。高下深浅,自在读者。一语斥尽,亦仅 见斥者之无理耳。
余已遍游庐山诸处。因闻朱子曾驻五乳峰,遂一人往,独 住五六宵。时中大教授胡先骑,在山中辟一生物研究所,余亦 往游。余与先骑素不相识,然闻其名久矣。此去亦未晤面。又 念欧阳永叔庐山高诗,乃昔人登山处,余恨未往。
余之此游,心慕陶渊明周濂溪,惜皆未至其处。其时朱子
书则尚未精读。故纵游白鹿五乳,亦惟游其处,乃虚慕其名,于
吾心未留深切之影响,至今为恨。
是夏,余重由长江轮转回无锡乡间小住,返北平。曾建议 学校,每学年教授休假,率出国深造。以吾国疆土如此之广大,
社会情况如此之深厚,山川古迹名胜如此之星罗而棋布,苟使 诸教授能分别前往考察研究,必对国家民族前途有新贡献。此 事无下文。而七七事变骤起。余由越南赴滇,又屡言越南受吾
国文化熏陶,积数千年之久。今联合大学同仁任课均减少,可
派一部分赴越南作联络访问,将来于中越两邦,或望有新发展。 但此议亦鲜应者。太平洋战事起,亦不复有此希望矣。言念及
此,怅悼何极。
十七
第四次远游,在一九三七年春,乃自平汉路转陇海路,游开
封、洛阳、西安。同游者亦清华师生,而较前游为盛。在开封曾 获河南大学盛宴,吃黄河鲤鱼,乃与包头、潼关、洛阳、济南所吃
大不同。若不说明,几不知其为黄河鲤鱼。盖开封是一大都
会,自北宋以来已历千年,烹调日益讲究,乃不见其为鱼状矣。 洛阳萧条,市区惟有古董铺,亦皆小店肆。游伊阙,爱其江
山之美,及石刻之古雅,较之大同、云冈,可谓风格迥殊,典型自 别。余尤爱徘徊其西北之飞机场,本西晋石崇之金谷园故址。 袁世凯特辟为新兵训练处,后又转为空军基地。萧条凄凉中,
乃留树木数百株,似乎每一枝上都留有历史痕迹也。余极欲一
游孟津古渡,乃迫于行程,竟未去。
余等于潼关特下车,一游函谷关古道。又登潼关,吃黄河 鲤鱼,鱼味之佳,似胜于洛阳、济南。至幵封之精制,则当别论。
至干在包头吃黄河鲤鱼,其事常在心头,其味实未留口齿间。
北望龙门,更感鲤鱼之未化为龙,乃为余之盘中物。笑谓同餐 者,一部《二十五史》中,五千年来之人物,如此盘中所烹,又几
许。则又嗟叹不已。
赴西安,获得遍游郊内外名胜。有一处,传为王宝钏之窑
洞。余等亦特去,在两峡间,品茗移时。而为余等此游特所注
意者,乃最近蒋委员长为张学良拘禁处。此事距余等之游不百 曰,省政府特派员同往。此为委员长卧床,此为委员长跨墙处,
一切器物陈列如旧。较之游故宫慈禧太后寝宫卧室,其动人更
何啻千百倍。而余更注意大厅近南窗靠西壁一书架上,置张学 良曰常所阅书。余告同游,观此架上书,可知张学良其人,及近 日此事经过之一部分意义矣。惜当时忘未将此一批书名钞录, 否则当为对近代史知人论世一项大好材料。今亦无可记忆矣。
然张学良亦知好读书,终不失为同时军人一佼佼者。至如毛泽 东在北平接客室中,乃堆有大批古籍,知人论世又岂在此一端 上,则难于言之矣。余等游太清池其他所在,如贵妃人浴处等,
则仅一寓目而止。盖一时兴趣俱已为蒋委员长近事吸引以
去矣。
游西安毕,遂于归途游华山。先由省政府电话告华阴车
站,有北平大批游客来,嘱先雇数十辆人力车在站等候。余等 至,已人夜。余坐第一辆车,随后三四辆皆清华女学生。起程 未半小时,路旁暴徒骤集,两人胁一车,喝停。余随身仅一小皮 箧,肩上挂一照相机,乃此行特购,俾学摄影。两暴徒尽取之,
并摘余脸上眼镜去。其余数十辆车,大率尽劫一空。余忽念此 游华山,乃余平生一大事,失去眼镜,何以成游。遂急下车追
呼,余之眼镜乃近视!他人不适用,请赐回,无应者。同游挟余
行抵宿处,余终不忘怀。念暴徒或戴上眼镜不适,弃之路旁,乃
又邀一学生陪余重至劫车处觅看,竟无得。废然归,一省府随 员来云,闻君失去眼镜,我随身带有另一眼镜,请一试。余戴
上,觉约略无甚大差。乃喜曰,此行仍得识华山矣。再三谢而 别。是夜暴徒盖预闻余等行程,乃约集以待也。
翌晨,登山路。沿途见山石上镌大字,当思父母,及早回头 等,可二十余处。亦可想见前面山路之峻险矣。是夜,宿北峰
一庙中。翌晨,再上路。出门即一大桥,过桥即摩耳崖。同游 张荫麟,忽欲止步。余强挟之行,曰,岂有在此止步者。过桥乃
重重险境,由苍龙岭抵一线天,即随身手杖亦当抛弃。并不得 旁人扶持,必当一人独行。抵东峰一庙,遥望山下一塔,建筑庄 严。不知当年何从集合人力及材料,在此兴造。诚亦人世一奇 迹也。
有一美国学生,新来清华,随身一照相机,失手坠峰下。失
声大哭,谓其母新从美国寄来,何忍失之。庙中人在峰下种菜 蔬,有一路,晨夕上下。诸生遂偕此美国学生同下。沿崖有石
级,不数级,即须转身,在空中翻从另-条石级下,故名鹞子翻 身。如是下者,可十许人。余等在崖上,即石级亦不敢窥视。
因必俯身,倘两目一眩,即坠身崖下矣。少顷,果拾得照相
机归。
自此转南道,旁有一险处,忘其名。旬前两法国人在此坠 崖身死,惟非正路所必经。我队人多,一人勇往,余人随之。乃
木制狭阁,悬高崖外,下临千仞,曲折而前,抵一洞。仍依原道 返,幸皆无恙。大队游山,心意自壮,较之一两人往游,自又不 同。再由正路抵落雁峰,欣悦莫名。穷一日之力,尽游东西北
中诸峰。归途再经苍龙岭,乃一狭长峭壁,砌石级铺成道路。
石级两旁有铁链,高不及膝,不能俯身手扶,亦不能两人并肩 行。惟当各自下顾石级,鼓勇向前。偶一转眺,两侧皆无地,自 会心神震悸,无以自主。余等三四人同行,一生忽大呼两足麻 不能动,余教其坐下,瞑目凝神,数息停念,俟余呼,再起行。余 等停其前可廿步许,十分钟左右,呼其起,此生起立,乃能随队 过岭。仍宿北峰。因告诸生,昔韩昌黎游此不得下山之故事。
今历诸险,已经千数百年来不断兴修,远非往昔情况矣。
及返抵北平,乃以余近著新出版之《近三百年学术史》一
部,邮赠陕西省府某委员,即赠余游华山之一副眼镜者。此副 眼镜余每珍藏之,至三七年冬离平时,仍藏大书箱中。今则不 知其何在矣。
十一、西南联大
一九三七年,双十节过后,余与汤用彤锡予、贺麟自昭三人
同行。在天津小住数日,晤吴宓雨生偕两女学生亦来,陈寅恪
夫妇亦来。寅恪告我,彼与余同病胃,每晚亦如余必进米粥为
餐。俟到昆明,当邀余在其家同晚餐。吴陈两队皆陆行,余与 锡予自昭三人则海行,直至香港。小住近旬。
北上至广州,得晤谢幼伟,乃自昭老友。又数日,直赴长 沙。前日适大轰炸,一家正行婚礼,受祸极惨,尚有尸挂树端, 未及捡下者。宿三宵。文学院在南岳,遂又南下。在长沙车站 候车,自午后迄深夜,乃获登车。至衡州下车午饭,三人皆大 饿,而湖南菜辣味过甚,又不能下咽。
文学院在南岳山腰圣经书院旧址。宿舍皆两人同一室。
余得一室,闻前蒋委员长来南岳曾住此,于诸室中为最大。同 室某君其家亦来,移住附近,余遂独占一室,视诸同人为独优。
南岳山势绵延,诸峰骈列,而山路皆新辟,平坦宽阔,易于步行。 余乃以游山为首务,或结队同游,三四人至数十人不等,或一人
独游,几于常日尽在游山中。足迹所至,同人多未到,祝融峰又 屡去不一去。曾结队游方广寺,乃王船山旧隐处,宿一宵,尤流 连不忍舍。又一清晨独自登山,在路上积雪中见虎迹,至今追
思,心有余悸。
除游山外,每逢星六之晨,必赴山下南岳市,有一图书馆藏
有商务印书馆新出版之《四库珍本初集》。余专借宋明各家 集,为余前所未见者,借归阅读,皆有笔记。其中有关王荆公新
政诸条,后在宜良撰写《国史大纲》择要录人。惜《国史大纲》
为求简要,所钞材料多不注明出处,后遂无可记忆矣。又读王
龙溪罗念庵两集,于王学得失特有启悟。皆撰写专文。是为余 此下治理学一意归向于程朱之最先开始。
余每周下山易借新书。一日,忽觉所欲借阅者已尽,遂随 意借一部《日知录》,返山阅之,忽觉有新悟,追悔所撰《近三百
年学术史》顾亭林一章实未有如此清楚之见解,恐有失误。而
手边无此书,遂向友人携此书者借来细读,幸未见甚大失误处。
然念若今日撰此稿,恐当与前稿有不同处。从知厚积而薄发,
急速成书之终非正办也。
一曰傍晚,冯芝生来余室,出其新撰《新理学》一稿,嘱余 先读,加以批评,彼再写定后付印。约两日后再来。余告以中
国理学家论理气必兼论心性,两者相辅相成。今君书,独论理
气,不及心性,一取一舍,恐有未当。又中国无自创之宗教,其
对鬼神亦有独特观点,朱子论鬼神亦多新创之言,君书宜加入
此一节。今君书共分十章,鄙意可将第一章改为序论,于第二 章论理气下附论心性,又加第三章论鬼神,庶新理学与旧理学
能一贯相承。芝生云,当再加思。
又其前某一日,有两学生赴延安,诸生集会欢送。择露天
一场地举行,邀芝生与余赴会演讲,以资鼓励。芝生先发言,对 赴延安两生倍加奖许。余继之,力劝在校诸生须安心读书。不 啻语语针对芝生而发。谓青年为国栋梁,乃指此后言,非指当
前言。若非诸生努力读书,能求上进,岂今日诸生便即为国家
之栋梁乎。今日国家困难万状,中央政府又自武汉退出,国家
需才担任艰巨,标准当更提高。目前前线有人,不待在学青年
去参加。况延安亦仍在后方,非前线。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 在。散会后,余归室。芝生即来,谓君劝诸生留校安心读书,其
言则是。但不该对赴延安两生加以责备。余谓,如君奖许两生
赴延安,又焉得劝诸生留校安心读书。有此两条路,摆在前面, 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如君两可之见,岂不仍待诸生之选 择。余决不以为然。两人力辩,芝生终于不欢而去。然芝生此
后仍携其新成未刊稿来盼余批评,此亦难得。
一曰,余登山独游归来,始知宿舍已迁移,每四人一室。不 久即当离去。时诸人皆各择同室,各已定居。有吴雨生、闻一 多、沈有鼎三人,平日皆孤僻寡交游,不在诸人择伴中,乃合居 一室,而尚留一空床,则以余充之,亦四人合一室。室中一长
桌,人夜,一多自燃一灯置其座位前。时一多方勤读《诗经》
《楚辞》,遇新见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灯下默坐撰写。雨生则
为预备明日上课抄笔记写纲要,逐条书之,又有合并,有增加,
写定则于逐条下加以红笔勾勒。雨生在清华教书至少巳逾十 年,在此流寓中上课,其严谨不苟有如此。沈有鼎则喃喃自语,
如此良夜,尽可闲谈,各自埋头,所为何来。雨生加以申斥,汝 喜闲谈,不妨去别室自找谈友。否则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碍
人。有鼎只得默然。雨生又言,限十时熄灯,勿得逾时,妨他人
之睡眠。翌晨,雨生先起,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
出其昨夜所写各条,反复循诵。俟诸人尽起,始重返室中。余 与雨生相交有年,亦时闻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 识其人,诚有卓绝处。非日常相处,则亦不易知也。
――
时学校已决议诸生结队偕行,由陆道步行赴昆明。以余健 行,推为队长。其时广西省政府派车来接诸教授往游,余慕桂
林山水,曾读叶恭绰所为一游记,详记桂林至阳朔一路山水胜
景,又附摄影,心向往之。乃辞去陆行队长之职,由闻一多任
之。又有另一批学生,自由经香港,海行赴越南入滇。余则加 入诸教授赴广西之一队。同队数十人,分乘两车抵桂林,适逢 岁底,乃留桂林过新年,是为一九三八年。并畅游桂林城内外 诸名胜。又命汽车先由陆路去阳朔,而余等则改雇两船由漓江 水路行。途中宿一宵,两日抵阳朔。
素闻人言,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其实山水
胜处,尤在自桂林至阳朔之一带水路上。既登船,或打瞌睡、或 闲谈,或看小说,或下棋。两船尾各系一小船,余则一人移坐船
尾小船上,俾得纵目四观,尽情欣赏。待中午停船进餐,余始返
大船。餐后,又去小船独坐。待停船晚餐,再返大船。翌晨,余
又一人去小船,人皆以为笑。忽到一处,顷已忘其地名,余觉其 两岸诸山结构奇巧,众峰林立,或紧或松,或矮或高,水路曲折,
移步换形,益增其胜。余急回大船告诸人,此处乃此行山水极 胜处,一路风景无此之美,此下亦将无以逾此。盼诸君集中精
神,一意观赏,勿失去此机会。或言,汝谓前无此奇,庶或有之,
此下尚有过半日之路程,汝谓后无此奇,又从何言之。余答,此 乃余据一日又半之经验,觉山水结构更无如此之奇者。若诸君 亦尽情观察,遇此下山水更有出奇胜此,则更不负吾侪之此行。 吾言然否,亦可由此而判尔。众人遂皆移情纵观。亦有随余同
赴小船者。及傍晚,抵阳朔。或言君所语诚不差,我等经君一 语提醒,亦得恣赏此一境。阳朔山水甲天下,幸未失之交臂也。
此下经广西南部诸城市,直过镇南关。冯芝生一臂倚车窗 外,为对来车撞伤,至河内始得进医院。余等漫游数日去昆明,
芝生独留,未获同行。
越四十日,芝生来昆明,文学院即拟迁蒙自。临时集会,请
芝生讲演。芝生告余,南岳所言已在河内医院中细思,加人鬼 神一章。即以首章移作序论。惟关心性一部分,屡思无可言,
乃不加人。
余常闻人言,芝生治西方哲学,一依其清华同事金岳霖所
言。其论中国哲学,亦以岳霖意见为主。特以中国古籍为材料
写出之,则宜其于心性一面无可置辞也。惟在南岳,金岳霖亦 曾听余作有关宋明理学之讲演,而屡来余室。则芝生之出示其
《新理学》一稿,乞余批评,或亦出岳霖之意。是日讲演,芝生
谓,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指余言曰,钱 先生治史,即鬼学也。我治哲学,则神学也。是芝生虽从余言
增鬼神一章,而对余馀憾犹在,故当面揶揄如此。
一日,余约自昭两人同游大理,已登入汽车中,见车后络续 载上大麻袋。询之,乃炸药,送前路开山者。余与自昭心惧,临
时下车。此后在昆明数年中,乃竟未获机去大理,是亦大可追 惜之事也。余与自昭既下车,遂改计另乘车去安宁,宿旅店中。 游附近一瀑布,积水成潭,四围丛树,清幽绝顶,阒无游人,诚堪 为生平未到之一境。余两人久坐不忍去。明日再来。不意数 曰行囊已倾,无以付旅馆费。乃作书以此间风景告锡予等嘱速 来。用意实求济急。一日,自昭坐旅店房中读书,余则漫步旅 店走廊上。忽见一室门敞开,室中一老一幼对弈。余在梅村小 学教书时,酷嗜围棋,一旦戒绝,至是已及二十年,忆在北平中 央公园,曾见一童,立椅上,与人对弈。四围群聚而观。询之,
乃有名之围棋天才吴清源,然余亦未动心挤人观众中同观。今
曰闲极无事,乃不禁往来转头向室中窥视。老者见之,招余人, 谓余当好弈。彼系一云南军人,即此旅馆之主人,对弈者,乃其 孙。告余姓名,巳忘之。邀余同穽。余告以戒此已二十年矣。
老人坚邀,不能却,遂与对弈。老人又言,君可尽留此,畅弈数
日,食宿费全不算。不意当晚,此老人得昆明来讯,匆促即去。 而余两人俟锡予诸人来,亦盘桓不两日而去。余之重开弈戒, 则自此行始。
不久,西南联大文学院定在蒙自开课,余等遂结队往。火 车中读当日报纸,见有一夏令营在宜良,游瀑布山洞石林诸胜,
美不可言。余大声曰,宜良何地,乃有此奇景。旁坐一友,指窗 外告余,此处即宜良,亦云南一有名胜地。并曰,君即观两交山 色可知之矣。实则当日所见报载夏令营旅游各地乃在路南,系
另一地名,而余误以为在宜良,遂种下余此下独居宜良一段姻
缘。亦诚一奇遇也。
蒙自乃旧日法租界,今已荒废。有希腊老夫妇一对,在此 开设一旅馆,不忍离去。曾一度回视故乡,又重来守此终老。 联大既至,诸教授携眷来者皆住此旅馆中,一切刀叉锅碗杂物 争购一空。余等单身则住学校,两人一室。与余同室者,乃清 华历史系主任刘崇竑,治西洋史,亦在北大兼课,故余两人乃素
稔。崇竑每晨起必泡浓茶一壶,余常饮之,茶味极佳。附近有 安南人开设一小咖啡店,余等前在河内饮越南咖啡而悦之,遂 亦常往其店。河内咖啡店多悬两画像,一为关公,一则孙中山
先生。此店亦然。店主人有一女,有姿色,一学生悦之,遂弃学
人赘。一夕有男女两学生同卧一教室中桌上,为其他同学发
现,报之学校,遂被斥退。一时风气乃出格如此。
学校附近有一湖,四围有人行道,又有一茶亭,升出湖中。 师生皆环湖闲游。远望女学生一队队,孰为联大学生,孰为蒙
自学生,衣装迥异,一望可辨。但不久环湖尽是联大学生,更不 见蒙自学生。盖衣装尽成一色矣。联大女生自北平来,本皆穿
袜。但过香港,乃尽露双腿。蒙自女生亦效之。短裙露腿,赤 足纳两履中,风气之变,其速又如此。
入舂来,值雨季,连旬滂沱,不能出户。城中亦罢市。其时 最堪忧惧者,乃时有巨蛇进人室中,惊惶逃避,不可言状。及雨 季过,湖水皆盈,乃成一极佳散步胜地。出学校去湖上,先经一 堤,堤上一门,有一横匾,题"秋至杨生"四字。初不解其意,后 乃知入门一路两旁皆种杨柳,雨季过,即交秋令,杨柳皆发芽,
绿条成荫,更为湖光生色。柳皆春生,惟此独秋生也。余自此
每日必至湖上,常坐茶亭中,移晷不厌。
一曰,北大校长蒋梦麟自昆明来。入夜,北大师生集会欢
迎,有学生来余室邀余出席。两邀皆婉拒。嗣念室中枯坐亦无
聊,乃姑去。诸教授方连续登台竞言联大种种不公平。其时南 开校长张伯苓及北大校长均留重庆,惟清华校长梅贻琦常川驻
昆明。所派各学院院长,各学系主任,皆有偏。如文学院长常 由清华冯芝生连任,何不轮及北大,如汤锡予,岂不堪当一上
选。其他率如此,列举不已。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主独立。 余闻之,不禁起坐求发言。主席请余登台。余言,此乃何时,他
日胜利还归,岂不各校仍自独立。今乃在蒙自争独立,不知梦 麟校长返重庆将从何发言。余言至此,梦麟校长即起立羼言, 今夕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弗再在此题上起争议,当另商 他事。群无言。不久会亦散。隔日下午,校长夫人亲治茶点,
招余及其他数位教授小叙。梦麟校长在北平新婚,曾有茶会,
余未参加,其夫人至是乃新识也。
有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课,梦家
亦来选课,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龟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 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遂赋 归与。及是夫妇同来联大。其夫人长英国文学,勤读而多病。 联大图书馆所藏英文文学各书,几于无不披览。师生群推之。 梦家在流亡中第一任务,所至必先觅屋安家。诸教授群慕与其 夫妇游,而彼夫妇亦特喜与余游。常相过从。梦家尤时时与余
有所讨论。一夕,在余卧室近旁一旷地上,梦家劝余为中国通
史写一教科书。余言材料太多,所知有限,当俟他日仿赵瓯北 《二十二史剳记》体裁,就所知各造长篇畅论之。所知不详者,
则付缺如。梦家言,此乃先生为一己学术地位计。有志治史学 者,当受益不浅。但先生未为全国大学青年计,亦未为时代急
迫需要计。先成一教科书,国内受益者其数岂可衡量。余言,
君言亦有理,容余思之。又一夕,又两人会一地,梦家续申前
议,谓前夜所陈,先生意竟如何。余谓,兹事体大,流亡中,恐不
易觅得一机会,当俟他日平安返故都乃试为之。梦家曰,不然, 如平安返故都,先生兴趣广,门路多,不知又有几许题材涌上心
来,那肯尽抛却来写一教科书。不如今日生活不安,书籍不富,
先生只就平日课堂所讲,随笔书之,岂不驾轻就熟,而读者亦易
受益。余言,汝言甚有理,余当改变初衷,先试成一体例。体例 定,如君言,在此再留两年,亦或可仓促成书。梦家言,如此当
为全国大学青年先祝贺,其他受益人亦复不可计,幸先生勿变 今夕所允。余之有意撰写《国史大纲》一书,实自梦家此两夕 话促成之。而在余之《国史大纲》引论中,乃竟未提及。及今 闻梦家已作古人,握笔追思,岂胜怅惘。
不久,忽传文学院决于暑假迁返昆明。余闻之,大懊丧。 方期撰写《史纲》,昆明交接频繁,何得闲暇落笔。因念宜良山 水胜地,距昆明不远,倘获卜居宜良,以半星期去昆明任课,尚 得半星期清闲,庶得山水之助,可以闭门撰述。一友知余意,谓
识宜良县长,有一别墅在西郊山中,或可暂借。余立促其通函 商请,得复函允可。余大喜,遂决一人去宜良。
时锡予自昭皆惜蒙自环境佳,学校既迁,留此小住,待秋季 开学始去昆明,可获数月流连清静。乃更约吴雨生沈有鼎及其 他两人,共余七人,借居旧时法国医院。闻者谓,传闻法国医院 有鬼,君等乃不惜与鬼为邻,七人亦意不为动,遂迁去。不久, 又闻空军中漏出音讯,当有空袭。法国医院距空军基地不远,
果有空袭,乃成危险地带。沈有鼎自言能占易。某夜,众请有
鼎试占,得节之九二,翻书检之,竟是"不出门庭凶"五字。众 大惊。遂定每晨起,早餐后即出门,择野外林石胜处,或坐或 卧,各出所携书阅之。随带面包火腿牛肉作午餐,热水瓶中装
茶解渴,下午四时后始归。医院地甚大,旷无人居,余等七人各
分占一室,三餐始集合,群推雨生为总指挥。三餐前,雨生挨室
叩门叫唤,不得迟到。及结队避空袭,连续经旬,一切由雨生发 号施令,俨如在军遇敌,众莫敢违。然亦感健身怡情,得未曾
有。余每出则携通史随笔数厚册。自在北平始授此课,先一曰
必作准备,写录所需史料,逐月逐年逐项加以添写,积五六厚
本,及离北平藏衣箱底层夹缝中携出,至南岳蒙自又续有添写。
此乃余日后拟写《史纲》所凭之惟一祖本,不得不倍加珍惜。 数日后,敌机果来,乃误炸城中市区,多处被轰毁,受祸惨烈。 而城外仅受虚惊,空军基地无恙,法国医院亦无恙。此下遂渐 安。开学期近,各自治装,锡予自昭两人乃送余去宜良。
县长别墅在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中。方丈先得命,出寺门迎 候。寺南向,大殿左侧为寺僧宿舍。向北尽头为厨房。左侧有
一门,过门乃别墅所在。小楼上下各三楹,楼前一小院,有一 池,上有圆拱形小石桥,四围杂莳花果。院左侧又一门,门外乃
寺僧菜圃,有山泉灌溉,泉从墙下流经楼前石阶下,淙淙有声, 汇为池水,由南墙一洞漏出寺外,故池水终年净洁可喜。楼下
空无一物。楼梯倚北墙。楼上分两室,内室东南两面有窗,西 北角一床有帐,临南窗一木板长桌上覆一绿布。此为余之书房 兼卧室。外室两楹,临南窗一小方桌一椅,供余三餐用。西侧
一大长方桌,亦由木板拼成,上覆以布,备余放置杂物。是夜锡 予自昭与余同卧外室地铺上。两人言,此楼真静僻,游人所不
到。明晨我两人即去,君一人独居,能耐此寂寞否。余言,居此 正好一心写吾书。寂寞不耐亦得耐。窃愿尽一年,此书写成,
无他虑矣。
翌晨,两人去。方丈即来谈余膳食事。谓寺中皆蔬食,恐
于先生不宜。余言无妨,只分一份送上楼来即可。不意所送极
粗劣,几不能下口。勉强两日,觉腹饿,又不消化。乃招方丈来
重商。彼言,寺中膳食只如此,先生必改荤食乃可。余言,在楼 下安一小灶极不方便。彼言,即寺厨做荤食尽可。因请物色一
女佣。彼言,适有张妈在此,可召来。余见张妈衣履整洁,言辞 有礼,大慰。询以膳食事,张妈言自信擅烹飪。问以余伙食每 月需价几何。答,国币六元合新滇币六十元,中晚两餐可供一 荤一素一汤,断可果腹。遂定议。后乃知张妈乃方丈早招来
寺,备为余供膳食也。
张妈烹煮既佳,又中晚两餐蔬菜必分两次在近寺农田购
之,极新鲜。一日,张妈煮一鸡,余不忆何故,忽于午餐后须出 寺,过厨房门,乃见方丈坐门侧,手持一鸡腿,方得意大嚼。余
不禁问,和尚亦食鸡腿。彼答,和尚不食鸡腿将何食。又见灶
陉上鸡汤一碗。始知余之荤食乃与此僧共之,皆由其事前安排
布置。嗣又闻此僧在近寺村中有一家,不时往返,事属公开,则 此僧其他一切亦不问可知矣。
余伙食既安,每晨餐后必出寺,赴一山嘴,远望宜良南山渚
峰。待其云气转淡,乃返。晚餐后,必去山下散步。由山之东 侧转进一路,两旁髙山丛树,夹道直前,浓荫密布,绝不见行人。
余深爱之。必待天临黑前始归。后遇日短,则在晚饭前去。除
晨晚散步外,尽日在楼上写《史纲》,入夜则看《清史稿》数卷, 乃入睡。楼下泉声深夜愈响,每梦在苏锡乡下之水船中。星四 上午应昆明各报馆约,必草星期论文一篇,轮流分交各报。是
曰提早午餐后,赴距山八华里之火车站,转赴昆明。星期日一
早返。
距寺向东八华里有一温泉,余每于星期日返寺后,携《陶 渊明诗》一册,一路吟诵去温泉。乃一大池,池旁建屋,隔为数 室,从池上有石级,亦有矮墙分隔,墙直下池中,可使各室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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