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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_5 钱穆(宋)
小学中任教,总觉此心之安。
及去集美,学校规模庞大,组织复杂,始觉余之与此团体,
有主客之分。余属一客,显与主体有别。然其时大部分同事多
来自北方,极少携家眷。三餐同室,惟江浙豫鲁口味不同,则各 自分桌。日必见面,情意易相通。及转锡师、苏中,全校只四
班,每班五十人,则全校仅两百人,同事亦仅二三十人。住校同
事,寝室骈连,亦多朝夕接触。学校事无大小,皆所预闻。团体 小,投其中,不觉是一客,仍如一大家庭。不得谓居家始有生
活,在此只是一职业,只是求生活一手段。但一进大学,则感觉
迥异。
余在苏中,函告颉刚,已却中山大学聘。颉刚复书,促余第
二约,为《燕京学报》撰文。余自在后宅,即读康有为《新学伪 经考》,而心疑,又因颉刚方主讲康有为,乃特草《刘向歆父子
年谱》一文与之。然此文不啻特与颉刚争议,颉刚不介意,既 刊余文,又特推荐余至燕京任教。此种胸怀,尤为余特所欣赏。 固非专为余私人之感知遇而已。
将起程,津浦路以积雨中断,须乘海轮。张一麟仲仁介绍 与潘昌祜佑荪同行。佑荪亦苏州人,前清进士,曾赴日本学法 律,返国后,仕于民初北洋政府为法官。年老退休,亦在燕大任 教。与余一见如故,亦获与为忘年交。
既至校,与佑荪同住朗润园。园在故圆明园废址左侧,由
燕京大门北向越一桥,不百步即至。单身教授率居此。一大餐 厅,人各分食,遇佑荪每同桌。佑荪家住北平西城,其妻与幼子 居之。佑荪周末返家,周一晨来校。极熟北平一切掌故。常与 偕游颐和园及西郊各名胜,又曾同游妙峰山。一湖南某君,忘
其姓名,亦在燕大任课,教法律,事佑荪如师。三人结队,自山
脚登山顶,分八程,每一程八里,沿途有庙,来者遇庙必小驻膜
拜,虔诚者则三步一拜。七程五十六华里,历级升达山顶,已黑 夜。自此再一程,转向下,群峰四绕,妙峰如在盆底。遥望灯
火,如游龙,诸路环向之。知各地来敬香者,正络绎不绝。余三
人餐后小憩,亦携灯火续行。抵妙峰,已深夜,无宿处。道士引 至一小屋,供周文王神座,幸得隙地。佑荪拼两空桌为床,睡其
上,余睡神座右侧地上。凡求子者皆来拜,终夜不绝,一如其向 余而拜,竟终夜不得眠。明晨下山,佑荪精神旺健如常,诚亦难
得也。
―一
余初到校即谒颉刚。其家在校之左,朗润园则在校之右。 其家如市,来谒者不绝。余初见其夫人及其二女,长女幼年得 病而观,其夫人乃续娶,未育,有贤德。宾客纷至,颉刚长于文, 而拙于口语,下笔千言,汩汩不休,对宾客讷讷如不能吐一辞。 闻其在讲台亦惟多写黑板。然待人情厚,宾至如归。常留客与
家人同餐。其夫人奉茶烟,奉酒肴,若有其人,若可无其人。然
苟无其人,则绝不可有此场面。盖在大场面中,其德谦和乃至
若无其人也。余见之前后十余年,率如此。然颉刚事忙,余常 去,彼不常来,仅一视余寝室而止。
余初见颉刚,即陪余同谒校长吴雷川,又同去郭绍虞家。
绍虞亦苏州人,亦一见如故交,然亦忙于撰述。宾客少于颉刚,
而生活鲜暇则如之。初到所遇皆牛人,惟晤佑荪绍虞及颉刚,
使余无身居异地之感。
某日学校大宴会,新旧同事皆集,皆身悬姓名为标记。余
仅与同桌左右座略交谈数语而止。越后数十年,在美国纽约哥
伦比亚大学遇何廉淬濂,乃即往日同桌座右人也。遂相叙如故
旧交。余屡与相见,又至其家,彼曾为余详述山东人丁龙故事 及哥大创设中国文化讲座一事之来历。真恨相识之早而相交 之晚也。余性迂而执,不能应付现代之交际场合又如此。
一夕,燕大监督司徒雷登在其宅招宴,席上皆新同事。余
终不能忘以往十八年半在中小学校中故态,视校事如家事,有
问辄直吐胸臆,不稍隐避。燕大校务全由司徒雷登一人主持。 校长乃应中国教育部规定,必任用中国人,但徒拥虚名而已。
司徒雷登问诸人到校印象。余直答,初闻燕大乃中国教会大学
中之最中国化者,心窃慕之。及来,乃感大不然。入校门即见
"!^"楼"3"楼,此何义,所谓中国化者又何在。此宜与以中国
名称始是。一座默然。后燕大特为此开校务会议,遂改"""楼 为"穆"楼,"5"楼为"适"楼,"贝公"楼为"办公"楼,其他建筑
一律陚以中国名称。园中有一湖,景色绝胜,竞相提名,皆不 适,乃名之曰未名湖。此实由余发之。有人知其事,戏谞余曰,
君提此议,故得以君之名名一楼,并与胡适名分占一楼,此诚君 之大荣矣。
燕京大学一切建筑本皆以美国捐款人姓名标榜,如"""楼 "^楼"贝公"楼皆是。今虽以中文翻译,论其实,则仍是西方
精神。如校名果育,斋名乐在,始是中国传统。然无锡明代有
东林书院,后乃即其遗址建校,初亦名东林,后改名县立第二高
等小学。欲求东林精神,固已渺不可得。又如紫阳书院,改称 江苏省立苏州中学,以前紫阳书院之精神,亦已不可捉摸。是
则中国全国新式学校及其教育精神,其实皆已西化,不仅燕大
一校为然。此时代潮流,使人有无可奈何之感矣。
天津南开大学哲学教授冯柳漪,一日来访。告余,燕大建 筑皆仿中国宫殿式,楼角四面翘起,屋脊亦高耸,望之巍然,在
世界建筑中,洵不失为一特色。然中国宫殿,其殿基必高峙地 上,始为相称。今燕大诸建筑,殿基皆平铺地面,如人蛾冠髙 冕,而两足只穿薄底鞋,不穿厚底靴,望之有失体统。余叹以为 行家之名言。
屋舍宏伟堪与燕大相伯仲者,首推其毗邻之清华。高楼毫
立,皆西式洋楼。然游燕大校园中者,路上一砖一石,道旁一花
—树,皆派人每日整修清理,一尘不染,秩然有序。显似一外国 公园。即路旁电灯,月光上即灭,无月光始亮,又显然寓有一种 经济企业之节约精神。若游清华,一水一木,均见自然胜于人 工,有幽茜深邃之致,依稀仍一中国园林。即就此两校园言,中 国人虽尽力模仿西方,而终不掩其中国之情调。西方人虽亦刻
意模仿中国,而仍亦涵有西方之色彩。余每漫步两校之校园,
终自叹其文不灭质,双方各有其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之限止。此 又一无可奈何之事也。

余在燕大有两三琐事,乃成为余之大问题。余往常考试批 分数,率谓分数无明确标准,仅以分成绩优劣。成绩分优劣,亦 寓教育意义。不宜有劣无优,亦不宜有优无劣。优者以寓鼓
励,但不宜过优,故余批高分数过八十即止,极少在八十五分以

^ 0
劣者以寓督劝,故余在一班分数中必有低于六十分者,
以为分数不及格只补考一次即可,然常不在五十分以下。及来 燕大,任两班国文,一新班第一年级,又一班为第二年级。月终
考试照例有不及格者数人。忽学生来告,新生月考不及格例须 退学。余曰,诸生有不远千里自闽粤来者,一月便令退学,彼于
本学年又将何往。遂至办公室,索取考卷,欲更改分数。主其 事者告余,学校无此前例。余曰,余乃今年新到,初不知学校有 此规定,否则新生月考决不与以不及格分数。主事人曰,此乃
私情。君今不知学校规定,所批分数乃更见公正无私。余曰, 余一人批分数即余一人之私,学校乌得凭余一人之私以为公
余心不安,必取回另批。主事者难之,商之上级,余终得所请。 取考卷回,另批送校,此一班遂无退学者。然余心终不安,始觉 学校是一主,余仅属一客,喧宾夺主终不宜。然余在此仅为一
宾客,而主人不以宾客待余,余将何以自待。于是知职业与私
生活大不同,余当于职业外自求生活。此想法为余入大学任教 后始有。又念在大学任教,惟当一意在自己学业上努力,传授
受业诸生,其他校事尽可不问,庶能使职业于生活不相冲突。
遂决意果在大学任教,绝不愿兼任行政事务,此想法亦于其时
始定。余本好宋明理学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诸儒之为学。及 余在大学任教,专谈学术,少涉人事,几乎绝无宋明书院精神。
人又疑余喜治乾嘉学。则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
又学校发通知,每用英文。余寝室水电费须按月缴纳。得 通知,遂置不理。积一年,学校特派人来问,按月通知收到否。 余曰,收到。问,水电费何不按月缴纳。余答,余乃学校所聘一
国文老师,不必要识英文。何以在中国办学校必发英文通知。
派来人大愠,云,我特来收费,其他学校事我不敢知。我乃授款
与之,而心终有不适。
又每到学校上课,国文系办公室中阒无一人。倘欲喝水,
又非自带热水壶不可。如此之类,使余不愿再留。一日,赴颉
刚处,告欲离去。颉刚乃夷然,不对余加一挽留语,亦不问所 以。仅云,此下北大清华当来争聘,君且归,到时再自决定可 也。余临去,燕大亦未续发聘约。不知颉刚是否已转告,余此
后亦未询及。
余在小学任教十载又半,初到集美,为余职业上一大转进。 然余未先有他处接洽,一年即匆匆离去。在中学任教整整八 年。初到燕大,又为余职业上另一大转进。又仅及一年,即匆
匆离去,亦未先有他处接洽。余性顽固,不能适应新环境,此固
余之所短。然余每告人,教大学有时感到不如教中学,教中学
又有时感到不如教小学。此非矫情,乃实感,必稍久乃心安,然
亦终于离小学入中学,离中学入大学。此亦可谓又一无可奈何 之事矣。惟今落笔,以此告人,恐仍有人认余为乃一时故作矫
情之辞者。人生自有多方面,实难一语道尽也。

余居燕大朗润园,园之后半为屋舍,前半有池石林亭之胜, 余每在此散步。读于斯,游于斯,绝少外出。一日,在城中某公 园适晤冯友兰芝生。通姓名,芝生即曰,从来讲孔子思想绝少 提及其"直"字。君所著《论语要略》特提此字,极新鲜又有理。
我为《哲学史》,已特加采录。余自撰《刘向歆父子年谱》刊载 《燕京学报》后,初去燕大,颉刚又来索稿,以旧作《关于老子成
书年代之一种考察》一文与之,续刊《燕京学报》。曾获欧洲某 汉学家来函推崇,谓读余文,乃知中国学术问题需由中国人自
加论定,非异邦人所能为力也。又一日,颉刚来,手持胡适之一 函,与彼讨论老子年代,函中及余此文。颉刚言,君与适之相 识、,此来已逾半年,闻尚未谋面。今星期日,盼能同迸城一与相 晤。余诺之,遂同进城,赴适之家。坐书斋久,又出坐院中石凳 上。适之言,今日适无人来,可得半日之谈。他日君来,幸勿在 星期日,乃我公开见客之日,学生来者亦不少,君务以他日来,
乃可有畅谈之缘。此日则尽谈了一些老子问题。适之谓天下 蠢人恐无出芝生右者。适之后为文一篇,专论老子年代先后, 举芝生颉刚与余三人。于芝生颉刚则详,于余则略。因芝生颉
刚皆主老子在庄子前,余独主老子书出庄子后。芝生颉刚说既 不成立,则余说自可无辩。然余所举证据则与芝生颉刚复相
异,似亦不当存而不论耳。但余与芝生颉刚相晤,则从未在此 上争辩过。梁任公曾首驳适之老子在孔子前之主张。在当时 似老子出孔子后已成定论。适之坚持己说,岂犹于任公意有未
余在燕大又识张星烺,每星期五来燕大兼课。其寝室与余
相邻,必作长夜之谈。余喜治地理之学,星烺留学英伦治化学。 返'国后,改从其父,治地理,尤长中西交通史。余与星烺谈尽属
此门。及星烺归寝,竟夜鼾声直侵余室,余每夜必过四时始睡, 故闻之特清晰。然临晨星烺又去清华上课。彼云,即日返城, 仍有课。盖其时政府欠发薪水,又打折扣,故兼课之风甚炽。 而星烺之鼾声则终使余常在耳际不能忘。
余初来北方,入冬,寝室有火炉。炉上放一水壶,桌上放一
茶杯,水沸,则泡浓茶一杯饮之。又沸,则又泡。深夜弗思睡, 安乐之味,初所未尝。时《诸子系年》巳成稿,遇燕大藏书未见 者,又续有增添修改。又特制通表,半年始毕。颉刚知之,告余 芝生《哲学史》已编为清华丛书,君作何不亦申请列入其丛书 内。当为介绍。遂持去。翌年,颉刚重来,乃知审查未获通过。 列席审查者三人,一芝生,主张此书当改变体裁便人阅读。一
陈寅恪,私告人,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矣。闻者乃以告余。 又一人,则已忘之。后遂以稿送商务印书馆。
余撰《刘向歆父子年谱》,及去燕大,知故都各大学本都开
设经学史及经学通论诸课,都主康南海今文家言。余文出,各 校经学课遂多在秋后停开。但都疑余主古文家言。及年假,余 返苏州,遂于新年中撰《周官著作时代考》一文,及下学期在朗
润园又撰《周初地理考》一文,此为余考论古史地名一费力之 作。上两文亦皆刊载于《燕京学报》。

余离苏中之一年,中学始许男女同学,然仅初中约得女生 一二人,高中尚未有。来燕大,则女生最多,讲堂上约占三之
一。后在清华上课,女生约占五之一,北大则仅十之一。燕大
上课,学生最服从,绝不缺课,勤笔记。清华亦无缺课,然笔记 则不如燕大之勤。北大最自由,选读此课者可不上堂,而课外 来旁听者又特多。燕大在课外之师生集会则最多。北大最少,
师生间仅有私人接触,无团体交际。清华又居两校间。此亦东 西文化相异一象征也。
余在燕大上课,仅持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一书,以临时
机缘,或学生申请选授一篇。不在上课前预定,却增添了学生 上堂之兴趣。一日,偶书一题为《燕京大学赋》,由学生下堂后 试撰。有一女生李素英,文特佳,余甚加称赏,一时名播燕大清
华两校间。后李生遂兼受清华研究院课,后又改名李素。余在
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李素服务图书馆,专责编英文书目。后为 《燕京旧梦》一书,犹亦提及此事。余之教国文课至燕大时始
止,此亦余之任教国文一最后成缋也。
十、北京
附清华大学及北平师范大学
—九三一年夏,余在苏州,得北京大学寄来聘书。待余赴 平后,清华又来请兼课。此必颉刚在北平先与两方接洽,故一 专任,一兼课,双方已先洽定也。但余亦未以此面询之颉刚。
余赴北大,在历史系任教,是为余在大学讲授历史课程之
开始。所任课,一为中国上古史,一为秦汉史,皆必修课由学校
指定。另一门选修课可由余自定。余决开近三百年学术史。 此一课程,梁任公曾在清华研究所已开过,其讲义余曾在杂志 上读之。任公卒后,某书肆印此书,梁家以此书乃任公未定稿, 版权所属,不准书肆发行。余求其书不得。或人告余,可赴东 安市场,在某一街道中,有一书估坐一柜上,柜前一小桌,可径
授与八毛钱,彼即在其所坐柜内取出一纸包授汝,可勿问,亦勿 展视,即任公此书也。余果如言得之。
余因与任公意见相异,故特开此课程,自编讲义。一日,某 君忘其名,来电话,询余近三百年学术史最近讲到陈乾初《大
学,问》一篇,北平最富藏书,但此间各友好皆不知此文出处。
并举冯芝生为例。君于何处得读此文。余答,余之讲义,付北 大讲义室,待下周去上课时,始领取分发,君何先知。彼在电话 中大笑,谓君此讲义人人可向北大讲义室预定。先睹者已群相
讨论,君竟不知此事,可笑可笑。亦可想见当时北平学术界风
气之一斑。盖因余在任公卒后不久,竟续开此课,故群相注
意也
又有人来书,云,君不通龟甲文,奈何腼颜讲上古史。余以 此书告讲堂诸生,谓余不通龟甲文,故在此堂上将不讲及。但
诸君当知,龟甲文外尚有上古史可讲。诸君试听,以为如何
又一日,告诸生,事有可疑,不专在古,古亦多无可疑者。如某 ^钱,此钱姓即属古,无可疑。余确信有父有袓,乃至髙曾以上
三十几代前,为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以上仍有钱姓。近乃有人 不姓钱,改姓疑古,此何理。有人来问,君何大胆若尔。余问何
彼言,君知班上有钱玄同之子亦来听课否。答,知之。其
人曰,君自慎之,勿多惹是非。余曰,余任上古史课,若亦疑古,
将无可言。又一夕,有某君设宴席,席上多大学史学教授。― 清华大学西洋史教授孔某,一北大史学系教授孟森心史,两人
皆年老。主人推两人居首座,曰孔孟应居上,可勿让。又指余 与钱玄同曰,君两人同宗,可连座。余遂与玄同比肩。坐既定,
玄同问余,君知我有一子在君班上否。余答,知之。玄同又言,
君班上所讲一言一句彼必详悉I己载无遗。余答诺,并谓彼勤奋 好学殊少见。玄同又谓,彼在君班上之笔记我亦过目,逐字不
遗。余闻言,骤不知所答。窃恐或起争论,将何措辞。
玄同乃续谓,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说。余仅诺诺。玄同乃
改辞他及,不再理前绪,余心始释然。
一日,又有人责余,君何无情乃尔。余问何事。彼云,君知 适之近患病进医院否。余曰,顷正闻之。彼云,适之尊君有加。 有人问适之有关先秦诸子事,适之云可问君,莫再问彼。今病, 访者盈户,君宁可不去。余答,此显属两事,君并合言之,将教 余何以为人。又有一学生告余,彼系一新学生,旧同学皆告彼, 当用心听适之师与师两人课。乃两师讲堂所言正相反,不知两 师曾面相讨论可归一是否。余答此处正见学问之需要。汝正 当从此等处自有悟人。若他人尽可告汝一是,则又何待汝多学 多问。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场中。自知所言触处有 忤,然亦无自奈何。
又有一生来问,师言老子出孔子后,又言出庄周后,除最近 在《燕京学报》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见否。余答,有之。彼 云,愿闻其详。余答,此非一言可尽,余在上古史班上当有述 及,君倘愿闻其详,可试来听之。彼乃哲学系四年级生,自是遂 来余上古史班上旁听。越一年,来晤言,余听师上古史已一年,
今信师言不疑。哲学系有毕业纪念刊,当整理一年笔记成篇刊 人。不知师尚有所言未尽否。余答,有之。因请余再撰一文,
亦同刊其班之毕业刊物中,并告余,亦当请适之师同为一文讨
论其事。余允之。余因续撰一文,连同彼笔记同刊是年北大哲 学系毕业纪念刊中。而适之则竟未为文。后余自刊《庄老通
辩》一书。巳在余居香港时,距当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笔记 载当年北大哲学毕业刊者,余手边无之,容当觅得,再以补入。
此君已忘其姓名,惟闻其留学德国,归国后,在南京中央大学哲
学系任教。
余与适之讨论老子年代问题,绝不止三数次。余曾问适
之,君之《先秦哲学史》,主张思想必有时代背景。中国古人所 谓知人论世,即此义。惟既主老子早于孔子,则老子应在春秋 时代,其言亦当根据当时之时代背景而发。君书何乃上推之 《诗经》,即就《诗经》来论时代背景,亦不当泛泛分说乐天派悲 观派等五种人生观,认为乃老子思想之起源。当知乐天悲观等 分别,历代皆有,唐诗宋词中何尝无此等分别。即如最近世,亦
复有此五等分别。何以老子思想独起于春秋时代,仍未有所说 明。且如老子以下,孔子墨子各家思想,亦各有其时代背景。
君书自老子以下,即以思想承思想,即不再提各家思想之时代
背景,又何故。适之谓,君之《刘向歆父子年谱》未出,一时误 于今文家言,遂不敢信用《左传》,此是当时之失。然对余之第
二问题,则仍未有答。
此后适之见余,再不乐意讨论老子,而别撰《说儒新篇》。
在彼撰稿时,屡为余道其作意。余随时告以己意。如是者数 次。适之说儒终于成篇,文长五万字,仍守其初意不变。其说
既与余上古史堂上所讲意义大相背驰,诸生举适之此文设问
余遂于堂上明白告诸生,余所持与适之说儒不同之所在。诸生 或劝余为文驳论。余告诸生,学问贵自有所求,不应分心与他 人争是非。若多在与他人争是非上分其精力,则妨碍了自己学 问之进步。《孟子》一书,只在申孔,不在辟墨。遇两说异同,
诸生贵自有折衷。并余已将今天堂上所讲,一一告之适之,不
烦再为文辩论。遂拒不为。诸生乃浼余助教贺次君即就余讲 堂所讲撰一文,刊之北大史系同学在天津《益世报》所主办之
副刊上。适之见之,大不悦,但亦未撰文反驳。主编此副刊之 同学乃欲次君别为一文自解说,次君拒之,谓所辩乃本钱师之 说,不能出尔反尔。不得已,主编此副刊之同学乃自为一启事, 解说此事。自后余来香港,某君在《港大学报》上刊一文,专为 讨论适之说儒。余始别为一小篇,追忆前说,则已上距当时十
年外矣。今余此文,巳收入余之《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
集。
大凡余在当时北大上课,几如登辩论场。上述老子孔子两
氏不过其主要之例而已。闻有北大同事之夫人们前来余课室 旁听,亦去适之讲堂旁听,退后相传说以为谈资。惟一时所注
意者,亦仅为一些具体材料问题解释之间,而于中国历史文化
传统之一大问题上,则似未竟体触及也。然孟子所谓余非好 辩,亦不得已也。余深深了此意境。
又一日,适之告余,得商务来书,嘱编一中学国文教本。彼 谓,君在中学任教国文课多年,对此富实际经验,盼我两人合 作,共成此编。余告适之,对中国文学上之意见,余两人大相违
异,倘各编一部中学国文教科书,使国人对比读之,庶可有益。 倘欲两人合编,其事不易,并使他人亦无可窥其底里,遂拒不
为。此事遂亦作罢。时适之在北大,已不授中国哲学史,而改 授中国白话文学史。惟余与适之在文学方面甚少谈及,以双方
各具主观,殊难相辩也。
―一
时傅斯年孟真主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亦自广州 迁北平。孟真与颉刚虽一时并称适之门下大弟子,但两人学术 路向实有不同。颉刚史学渊源于崔东壁之《考信录》,变而过 激,乃有《古史辨》之跃起。然考信必有疑,疑古终当考。二者
分辨,仅在分数上。如禹为大虫之说,颉刚稍后亦不坚持。而
余则疑《尧典》,疑《禹贡》,疑《易传》,疑老子出庄周后,所疑
皆超于颉刚。然窃愿以考古名,不愿以疑古名。疑与信皆须 考,余与颉刚,精神意气,仍同一线,实无大异。而孟真所主,则 似尚有迥异于此者。如其以历史语言二者兼举,在中国传统观 念中无此根据。即在西方,亦仅德国某一派之主张。大体言 之,西方史学并不同持此观念。其在中国,尤属创新。故在其 主持之史语所,其时尚仅有地下发掘与龟甲文研究两门,皆确
然示人以新观念,新路向。然孟真心中之史学前途,则实不限 于此两者。
余至北平,即与孟真相识。孟真屡邀余至其史语所。有外 国学者来,如法国伯希和之类,史语所宴客,余必预,并常坐贵
客之旁座。孟真必介绍余乃《刘向歆父子年谱》之作者。孟真 意,乃以此破当时经学界之今文学派,乃及史学界之疑古派。
继此以往,则余与孟真意见亦多不合。
孟真在中国史学上,实似抱有一种新意向。惟兹事体大, 而孟真又事忙未能尽其力,以求自副其所想望,而遂有未尽其
所能言者。彼似主先治断代史,不主张讲通史。彼著述亦仅限 先秦以上,即平日谈论,亦甚少越出此范围。凡北大历史系毕
业成绩较优者,彼必网罗以去,然监督甚严。有某生专治明史, 极有成绩,彼曾告余,孟真不许其上窥元代,下涉清世。然真于 明史有所得,果欲上溯渊源,下探究竟,不能不于元清两代有所
窥涉,则须私下为之。故于孟真每致不满。
适之于史学,则似徘徊颉刚孟真两人之间。先为《中国大
史学家崔东壁》一文,仅成半篇。然于颉刚《古史辨》则备致称
许。此下则转近孟真一边。故北大历史系所定课程似先注意
于断代史。在余初到之年,北大历史系第一次开会,适之为文 学院长,曾言办文学院其实则只是办历史系。因其时适之已主
张哲学关门,则哲学系宜非所重。又文学系仍多治旧文学者掌
教,一时未能排除。而历史系上古史一门除余专任其必修课 外,又开选修课,凡八门,颉刚孟真各任一门。此见当时学术界
凡主张开新风气者,于文学则偏重元明以下,史学则偏重先秦 以上,文史两途巳相悬绝。其在文学上,对白话文新文学以外, 可以扫荡不理。而对史学,则先秦以下,不能存而不论,但亦急
切难有新成就。于是适之对北大历史系之兴趣,亦遂逐渐
减轻。

余在北大,任教"近三百年学术史"一年。翌年,改开中国 政治制度史。系主任陈受颐弗允。受颐人素谦和,主讲西洋 史。闻其于西洋中古史颇有深人,实际并不任系务,乃由孟真 幕后主持。大意谓中国秦以下政治,只是君主专制。今改民 国,以前政治制度可勿再究。余谓,言实际政治以前制度可不
再问。今治历史,以前究属如何专制,亦当略知,乌可尽置不
问。屡争,终不允。余言,余来任课,上古史秦汉史由学校规
定,余一课任余自由开讲,不论选课人多少,余意欲幵此课,学
校似不宜坚拒。遂终允之。北大选课,学生可先自由听讲,一
月后始定选。到时乃无人选余此课。当时法学院院长周炳霖 告其同事,学生来校只知西洋政治,不知中国政治,今文学院开
此课,当令学生前往听讲。遂有政治系全班学生来选听此课。
稍后,人益多,乃历史系学生前来旁听。因北大校规松,选定之
课可任意缺席,未选之课可随时旁听。故学校自开学后,讲堂 必随时改换。旁听多,换大课堂。缺席多,换小课堂。其教师
或自小课堂屡换大课堂,某教师或3大课堂屡换小课堂。学生
以此为教师作评价,教师亦无如之何。清华燕大殊无此现象。 惟余第二年仍幵近三百年学术史,俾完成余之讲义。
余每次上堂必写此一堂之讲授大纲及参考材料。惜余此 课所讲迄今未编撰成书,惟散见其要旨于余此后之《国史大 纲》中。即余初来台北,有《历代政治得失》一讲演,已付印出
版,亦可谓余在北大讲授此课一简编。则已距当年开讲近二十
年之久矣。
时颉刚在燕大办一《禹贡》,陶希圣在北大办一《食货》,两
杂志皆风行一时。诸生来余舍,请余办一《通典〉〉,谓当与《禹
贡》《食货》鼎足而三。余拒之。渚生曰,师仅挂一名,其他一
切尽由吾侪负责,请勿忧。余曰,今年开此政治制度一课,乃为 诸生于此方面常识特缺,非为余于此特所重视。余爱通典制
度,亦爱食货经济,又爱禹贡地理沿革。诸生当扩开兴趣,博学 多通,乃能于史识渐有进。待他年学问基础既立,庶可择性近 专精一门。此乃成学后事,非初学时事。倘诸生今即专骛一 途,适以自限,非以自广。恐于诸生学业前途,有损无益。余为 诸生着想,非自为计也。诸生唯唯而退。
时国民政府令中国通史为大学必修课,北大虽亦遵令办 理,但谓通史非急速可讲,须各家治断代史专门史稍有成绩,乃
可会合成通史。故北大中国通史一课,乃分聘当时北平史学
界,不专限北大一校,治史有专精者,分门别类,于各时代中各
别讲授。历史系主任及助教两人,则随班听讲,学期学年考试
出题阅卷,由彼两人任之。余亦分占讲席,在讲堂上明告诸生,
我们的通史一课实大不通。我今天在此讲,不知前一堂何人在
此讲些什么,又不知下一堂又来何人在此讲些什么。不论所讲 谁是谁非,但彼此实无一条线通贯而下。诸位听此一年课,将
感头绪纷繁,摸不到要领。故通史一课,实增诸位之不通,恐无
其他可得。乃有人谓,通史一课固不当分别由多人担任,但求 一人独任,事亦非易。或由钱某任其前半部,陈寅恪任其后半 部,由彼两人合任,乃庶有当。余谓,余自问一人可独任其全 部,不待与别人分任。一九三三年秋,北大乃聘余一人独任中 国通史一课。于是余在北大之课程,遂改为上古史秦汉史及通 史之三门。学校又特为余专置一助教,余乃聘常来北大旁听之 学生贺次君任之。
自余任北大中国通史课,最先一年,余之全部精力几尽耗
于此。幸而近三百年学术史讲义已编写完成,随时可付印。秦 汉史讲义写至新莽时代,下面东汉三国之部遂未续写。余之最
先决意,通史一课必于一学年之规定时间内讲授完毕,决不有
首无尾,中途停止,有失讲通史一课之精神。其时余寓南池子
汤锡予家,距太庙最近。庙侧有参天古柏两百株,散布一大草 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御沟,即面对故宫之围墙。草坪上
设有茶座,而游客甚稀。茶座侍者与余相稔,为余择一佳处,一 藤椅,一小茶几,泡茶一壶。余去,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 情,一若惟此最相宜。余于午后去,必薄暮始归。先于开学前 在此四五天,反复思索,通史全部课程纲要始获写定。
此课每周四小时,共上两堂,每堂两小时。余于开学后上
课前,必于先一日下午去太庙,预备翌日下午上堂内容。主要
在定其讲述之取舍,及其分配之均匀。如余讲上古史,于先秦 部分本极详备,但讲通史则不多及。又如余讲近三百年学术
史,牵涉甚广,但讲通史则只略略提到。必求一本全部史实,彼
此相关,上下相顾,一从客观,不骋空论。制度经济,文治武功, 莫不择取历代之精要,阐其演变之相承。而尤要者,在凭各代
当时人之意见,陈述有关各项之得失。治乱兴亡,孰当详而增,
孰宜略而简,每于半9中斟酌决定明日两小时之讲述内容。除 遇风雨外,一年之内,几于全在太庙古柏荫下,提纲挈领,分门
别类,逐条逐款,定其取舍。终能于一年内成其初志。上自太
古,下及清末,兼罗并包,成一大体。
下及第二年,余遂可不复至太庙古柏下,然亦随时随地不
殚精思,于每一讲之内容屡有改动。又增写参考材料,就《二 十四史》《三通》诸书,凡余所讲有须深人讨论者,缮其原文,发
之听者,俾可自加研寻。然此工作迄唐五代而止。因史料既
多,学生自加研寻亦不易,此下遂未再续。所发姑以示例而止。 中国通史乃文学院新生之必修课,亦有文学院高年级生及 其他学院诸生,复有北平其他诸校生,前来旁听。每一堂常近 三百人,坐立皆满。有一张姓学生,自高中三年级即来听课,余 在北大续授此课,前后凡四年,张生每年必至。余又在西南联 大续任此课两年,张生亦先后必至。余知前后续听此课历六年
之久者,惟张生一人。彼告余,余之每年任课所讲内容不断有
增损,而大宗旨则历年不变。彼谓于余历年所讲变动中,细寻
其大意不变之所在,故觉每年有新得,屡听而不厌。如张生亦 可谓善用其心矣。
二十年前,余曾去美国哈佛大学,杨联升教授告余,彼其时 肄业清华大学,亦前来旁听。计亦已二十五年上下矣。检其书
架上两书相赠,一为余之《国史大纲》抗战期间在重庆之国难
第一版,一为余之通史课上所发之参考材料。余受其国难新
版,为余手边无有者。其参考材料,则嘱联升教授仍留架上,或
有足供参考处,余未之受。后此项材料由余英时交台北某书肆
印行。
余在北大任此课时,又常有日本学生四五人前来旁听。课
后或发问,始知此辈在中国已多历年数。有一人,在西安邮局 服务已逾十年,并往来北平西安,遍历山西河南各地。乃知此
辈皆日本刻意侵华前之先遣分子。并常至琉璃厂、隆福寺,各 大旧书肆,访问北平各大学教授购书情形,熟悉诸教授治学所
偏好,以备一旦不时之需。其处心积虑之深细无不至,可惊,亦 可叹。

余任北大及兼清华课外,越两年,又兼燕大课,于是每周得 两次出城,各半日。此乃无法辞卸者。某年秋,师范大学历史 系主任某君忽来访,邀余去兼秦汉史课一门。某君忘其名,乃
北平史学前辈,其所编讲义亦正流传东安市场各书肆。其来言 辞恳切,有坚求必允之意。余告以北大校规,校外兼课只许四 小时,余已兼清华燕大两校课,适足四小时之限。逾越校规,非 余所愿,亦非所能。且开学巳久,清华燕大两校课亦无法中途 言辞。如是往复半日而去。一日,某君又来,谓已商得北大当
局同意,先生去师大兼课,北大决不过问。余无奈,勉允之。 余住马大人胡同,近东四牌楼,师大校址近西四牌楼,穿城
而去,路甚遥远。余坐人力车,在车中闭目静坐,听一路不绝车
声。又街上各店肆放留声机京戏唱片,此店机声渐远,彼店机声 续起,乃同一戏,连续不断,甚足怡心。及登堂,听众特多,系主
任亦在窗外徘徊。第二周课毕,系主任邀余赴其办公室。告余,
真大佳事。此课本请某君担任,上堂后,学生问,中国封建社会 系秦前结束,抑秦后开始,又或秦前秦后一体直下无变。某君所
答,听者不满,争论不已,终至哄堂而散。某君遂决不再来。别请
某君,复如是,仍哄堂而散。某君遂亦决不来。恐直言相告,先生 决不驗。今幸两堂过,学生竟不跳问。并闻对先生深致满意。 真大佳事。此亦当年北方学风。甚至同学校同一班级,两课堂所 讲如同水火。师:^:事虽所少有,然闻者亦终不以为怪。

在北大任教,有与燕京一特异之点。各学系有一休息室, 系主任即在此办公。一助教常驻室中。系中各教师,上堂前
后,得在此休息。初到,即有一校役捧上热手巾擦脸,又泡热茶 一杯。上堂时,有人持粉笔盒送上讲堂。退课后,热手巾热茶 依旧,使人有中国传统尊师之感。
孟森心史与余同年到北大任课。一日,在休息室相晤。心
史问余何年级,余答惭愧,亦在此教书。因诸生亦得来休息室 问难,故心史有此误会耳。又一日,余送《燕京学报》新刊余所 著《周官著作年代考》一文赠心史。心史展视,谓此乃经学上
一专门问题,君亦兼治经学耶,'当携归,细读之。自是余遂与心 史常在休息室中闲谈。又一日,心史特来寓址,自是往返益密。 某一年暑假,余回苏州省亲。及返北平,特访心史。心史
书斋西向。余谓今年酷暑,不知先生作何消遣。心史言,此暑
期乃成一大工作。商务新出版《永乐大典》中之《水经注》,今
暑专为此书作了许多考订。遂引余视其桌上积稿,并历述清代 各家治《水经》之得失,娓娓忘时。余告心史,巳向商务预约此
书。方期不日去取书,作一番考订工夫,为戴校《水经注》一案
作一定论。不谓先生已先我为之。心史说,此书实无新资料可
供考订。君不如向商务另购他书,俟余此番考订络续出版,君
可就此作商榷,不烦另花一番工夫也。余谓,与先生相识有年,
初不知先生亦对此有兴趣。然心史所考订,送北大《国学》季 刊,主其事者,因适之方远在国外,心史所考,与适之意见有异,
非俟适之归,不敢轻为发布。而心史此项存稿遂亦迟未整理, 所发表者殊有限。及翌年,抗战军兴,日本军队进北平,闻心史 曾在北大图书馆发现一旧地图,于中俄两国蒙古边疆问题有新
证据之发现。遂派人特访心史,于其宅前并曾摄一像而去。而 心史不久以病进医院。双十节后,北大同人络续离北平南下。 余赴医院与心史话别,不谓心史竟以不起。余自抗战胜利后,
即未去北平,每念心史有关《水经注》考订一稿,其整理成篇, 及其未及整理者,究在何处。及其有关蒙古新地图一事,仍有 人留意及之否。人尽知心史在北大任教明清史,其对清初入关 前史有著述。对此两事,人或不知,追忆及此,岂胜惘然。
心史是一好好先生,心气和易。所任明清史,讲义写得太 详密,上堂无多话讲,学生缺席,只少数人在堂上,遇点名时轮
流应到。心史说,今天讲堂座上人不多,但点名却都到了,仍自
讲述不辍。学生传为谈资。其时北平方唱尊孔。有人说,军阀 何堪当尊孔大任。心史说,专要堪当尊孔的人来尊,怕也尊不
起。适之为文,昌言中国文化只有太监姨太太女子裹小脚麻雀 牌鸦片等诸项。心史为文驳斥,不少假借。但我们见面,他从 不提起这件事。他从不放言高论,甚至不像是一争辩是非的 人。在北大同人中,却是另具一格。

与余同年来北大者,尚有哲学系汤用彤锡予。本任教于南 京中央大学,北大以英庚款补助特聘教授之名义邀来。余是年
携眷去北平,潘佑荪割其寓邸之别院居之,距北大甚远。一日, 锡予来访。其翌日,锡予老母又来访。谓,锡予寡交游,闭门独
处,常嫌其孤寂。昨闻其特来此访钱先生,倘钱先生肯与交游,
解其孤寂,则实吾一家人所欣幸。自是余与锡予遂时相往返。 一年后,余家自西城潘宅迁二道桥,凡三院四进,极宽极
静。年假以榆关风声紧,挈眷奉先慈返苏州,锡予老母亦随行 返南京。明年春,余单身先返北平,适锡予老友熊十力自杭州 来,锡予先商于余,即割二道桥第三迸居之。此本为先慈居住 之所,平屋三间。其第二进仅一书室,为余读书写作之所。此 两进相隔最近,院最小,可以隔院相语。十力既来,而余眷久不 来。锡予为余一人饮食不便,又劝余迁居其南池子之寓所,割 其前院一书斋居余。而又为十力别邀一北大学生来居二道桥
之第一进。
是年暑假,蒙文通又自开封河南大学来北大,与余同任教
于历史系。锡予在南京中大时,曾赴欧阳竟无之支那内学院听
佛学,十力文通皆内学院同时听讲之友。文通之来,亦系锡予 所推荐。文通初下火车,即来汤宅,在余室,三人畅谈,竟夕未
寐。曙光既露,而谈兴犹未尽。三人遂又乘晓赴中央公园进晨
餐,又别换一处饮茶续谈。及正午,乃再换一处进午餐而归,始 各就寝。凡历一通宵又整一上午,至少当二十小时。不忆所谈 系何,此亦生平惟一畅谈也。
自后锡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时时相聚。时十力方为 新唯识论,驳其师欧阳竟无之说。文通不谓然,每见必加驳难。 论佛学,锡予正在哲学系教中国佛教史,应最为专家,顾独默不
语。惟余时为十力文通缓冲。又自佛学转入宋明理学,文通十
力又必争。又惟余为之作缓冲。
除十力锡予文通与余四人常相聚外,又有林宰平、梁漱溟
两人,时亦加入。惟两人皆居前门外,而又东西远隔。漱溟又 不常在北平,故或加宰平、或加漱溟,仅得五人相聚。宰平与漱 溟则不易相值。
某日,适之来访余。余在北平七八年中,适之来访仅此一 次。适之门庭若市,而向不答访,盖不独于余为然。适之来,已 在午前十一时许,坐余书斋中,直至午后一时始去,余亦未留其
午膳。适之来,乃为蒙文通事。适之告余,秋后文通将不续聘。 余答,君乃北大文学院长,此事与历史系主任商之即得,余绝无
权过问。且文通来北大,乃由锡予推荐。若欲转告文通,宜以 告之锡予为是。而适之语终不已。谓文通上堂,学生有不懂其
所语者。余曰,文通所授为必修课,学生多,宜有此事。班中学
生有优劣,优者如某某几人,余知彼等决不向君有此语。若班 中劣等生,果有此语,亦不当据为选择教师之标准。在北大尤 然。在君为文学院长时更应然。适之语终不巳。余曰,文通所 任,乃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两时期之断代史。余敢言,以余所知,
果文通离职,至少在三年内,当物色不到一继任人选。其他余
无可言。两人终不欢而散。文通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有年,而始 终未去适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
文通既不续聘。史系主任遂邀余任魏晋南北朝史,余拒不 允。余言聘约规定余只任上古两汉,不愿再有增添。其隋唐史 一门,则聘陈寅恪兼任。上堂仅盈月,寅恪即辞去不再来。谓
其体弱,其夫人言,若不辞北大兼职,即不再过问其三餐。于是
此课遂临时请多人分授。学生有发问者,谓此课既由多人分 授,何以独不有钱某来上课。史系主任始来请余。余遂亦上堂 一二次。文通自离北大,即转至天津一女师任教。其家仍留北 平,与锡予及余诸人之来往则一如旧日无变。

余又因锡予获交于陈寅恪。锡予寅恪乃出国留学前清华
同学。寅恪进城来锡予家,常在余所居前院书斋中聚谈。寅恪 在清华,其寓所门上下午常悬休息敬谢来客一牌,相值颇不易。
余本穿长袍,寅恪亦常穿长袍。冬季加披一棉袍或皮袍,或一 马褂,或一长背心,不穿西式外套,余亦效之。
余亦因锡予识吴宓雨生。彼两人乃前中大同事。余在清 华兼课,课后或至雨生所居水木清华之所。一院沿湖,极宽适 幽静。雨生一人居之。余至,则临窗品茗,窗外湖水,忘其在学 校中。钱稻孙与余同时有课,亦常来,三人聚谈,更易忘时。雨 生本为天津《大公报》主持一文学副刊,闻因《大公报》约胡适
之傅孟真诸人撰星期论文,此副刊遂被取消。雨生办此副刊
时,特识拔清华两学生,一四川贺麟,一广东张荫麟,一时有二 麟之称。贺麟自昭,自欧留学先归,与锡予在北大哲学系同事,
与余往还甚稔。荫麟自美留学归较晚,在清华历史系任教。余 赴清华上课,荫麟或先相约,或临时在清华大门前相候,邀赴其
南院住所晚膳。煮鸡一只,欢谈至清华最后一班校车,荫麟亲 送余至车上而别。
余其时又识张孟劬及东荪兄弟,两人皆在燕大任教,而其
家则住马大人胡同西口第一宅。时余亦住马大人胡同,相距五
宅之遥。十力常偕余与彼兄弟相晤,或在公园中,或在其家。
十力好与东荪相聚谈哲理时事,余则与孟劬谈经史旧学。在公 园茶桌旁,则四人各移椅分坐两处。在其家,则余坐孟劬书斋, 而东荪则邀十力更进至别院东荪书斋中,如是以为常。
一曰,余去北大有课,携《清华学报》所刊余近撰《龚定庵》
一文,过孟劬家门前,嘱其门房递进。及课毕归,见孟劬留有一 纸条,乃知孟劬已来过余家,盖不知余赴北大有课也。余遂即
去孟劬家,孟劬娓娓谈龚定庵轶事,意态兴奋,若疑余有误会。 孟劬与余亦属忘年之交。前辈学者,于昔人事,若不干己,而诚 诚恳恳不肯轻易放过有如此。孟劬又常告余,彼同时一辈学 人,各不敢上攀先秦诸子,而群慕晚汉三君,竞欲著书成一家言 之意。余因孟劬言,乃识清初学风之一斑,以较余与孟劬同在 北平时情形,相距何堪以道里计。因念孟劬慕古之意特深,而 东荪趋新之意则盛。即就彼兄弟言,一门之内,精神意趣已显 若河汉。诚使时局和平,北平人物荟萃,或可酝酿出一番新风 气来,为此下开一新局面。而惜乎抗战军兴,已迫不及待矣。
良可慨也。
其他凡属同在北平,有所捧手,言欢相接,研讨商榷,过从 较密者,如陈援庵、马叔平、吴承仕、萧公权、杨树达、闻一多、余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嘉锡、容希白肇祖兄弟、向觉民、赵万里、贺昌群等,既属不胜缕
述,亦复不可忆。要之,皆学有专长,意有专情。世局虽艰,而
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果使战祸不起,积 之岁月,中国学术界终必有一新风貌出现。天不佑我中华,虽
他日疆土统一,而学术界则神耗气竭,光彩无存。言念及之,真 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感。

又有远道相交者。某年,章太炎来北平,曾作演讲一次。 余亦往听。太炎上讲台,旧门人在各大学任教者五六人随侍, 骈立台侧。一人在旁作翻译,一人在后写黑板。太炎语音微,
又皆土音,不能操国语。引经据典,以及人名地名书名,遇疑 处,不询之太炎,台上两人对语,或询台侧侍立者。有顷,始译
始写。而听者肃然,不出杂声。此一场面亦所少见。翻译者似
为钱玄同,写黑板者为刘半农。玄同在北方,早已改采今文家
言,而对太炎守弟子礼犹谨如此。半农尽力提倡白话文,其居 沪时,是否曾及太炎门,则不知。要之,在当时北平新文化运动
盛极风行之际,而此诸大师,犹亦拘守旧礼貌。则知风气转变, 亦洵非咄嗟间事矣。
又某年,余返苏州。太炎国学讲习会一门人某君来约,余 依时往访。是为余面晤太炎之第一次。亦惟此一次。室中惟 两人,无第三人参加。余询太炎,近见报上中央政府有聘先生
赴南京任国史馆长消息,确否。太炎答,我与政府意见不相洽, 焉得有此事。报章传闻不足信。余又言,倘果政府来聘,先生
果往,对此下撰写新国史有何计划。太炎I1
史已受国人
弃,此下当不再需有新国史出现。佘曰,此姑弗深论。倘有新 史出现,较之前二十五史体裁方面将有何不同。太炎沉默有
顷,曰,列传与年表等当无何相异。惟书志一门,体裁当有大变
&。即如外交志,内容牵涉太广,决非旧史体例可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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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深知治外法权影响深广。如加叙述,所占篇幅必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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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外交以夕卜,食货刑法诸门亦皆然。所需专门知识
亦更增强。惟此书志一门,必当有大变动。在今难可详谈。余 以下午三时许去,畅谈迄傍晚。太炎又别邀苏州诸名流张一鹏
等,设盛宴,席散始辞归。此一问题,亦恨绝少与他人论及
又一年,余自北平返苏州。张君劢偕张一鹏来访。不忆晤
谈于何处
鹏乃一麟胞弟,曾任袁世凯时代司法部长,久已
退居在家。君劢系初识,时方有意组一政党,在赴天津北平前, 邀余相谈。谓君何必从胡适之作考据之学,愿相与作政治活 动,庶于当前时局可有大贡献。余告以余非专一从事考据工作
者,但于政治活动非性所长,恕难追随。语不投机,
似亦对
此不热心,谈话未历一小时即散。自后余与君劢在香港始获 再晤。
又络续由南方来游北平相识者,有缪赞虞凤林,张晓峰
量1-
昀,皆从南京中央大学来。赞虞则住余家,两人曾同游卢沟桥。 一九三七年晓峰自浙大来函,聘余前往,余辞未去。续聘张应
麟,亦未允。再聘贺昌群,昌群迟疑不决。一夕,余三人在一小 馆共餐,余与应麟劝昌群往,昌群遂允行。
余在北平旧书肆购得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之前八卷,
嘉庆刊本,特为一文,刊载于《禹贡》半月刊上。浙江省兴业银 行行长叶景揆葵初,特远自沪上来访。告余,彼持有此书一钞
本,遍访刊本未得,君今得此刊本,乃与彼相持之钞本相符。又 谓彼并有顾氏此书之全部手钞本一部。此书在未正式付印前,
本多妙本流行,只白银四十两,即可向无锡顾家得一部。彼所
得与其他钞本有不同,特不知其价值所在,欲恳余代为一查考。 余允之。葵初又远自沪上携其书首几册来,余审其为顾氏家传 本,特举证明。葵初大喜,谓果如君言,当即谋付印。余谓此书 卷帙浩大,倘仅付印,读者当就君之新刊本与旧刊本对读,乃始
得其异同所在。此事大不易。不如将旧刊本与君本对校,即以
异同添注旧刊本之眉端行间,乃以付印,则读者一披卷即得,不 烦再一一比读矣。葵初以为然。问余愿任其劳否,余复允之。 时适余弟起八同在北平,余即命其从事校对。约年余,方毕直 隶山东两省。但时事益急,余恐仓促失误,嘱葵初将已校稿携
返沪上,待事变定,再谋续校。而抗战烽火乃不久爆发。余曾 于抗战期中,自昆明返沪,知葵初与张旭生合创一合众图书馆 在法租界。余特往访,未得晤葵初,见主其事者为顾廷龙起潜, 乃颉刚之叔父。起潜告余,彼之主要任务即为续校顾祖禹《读 史方舆纪要》一书。及战祸又兴,余又匆匆南来,迄今将三十 年,闻合众图书馆已不存在,葵初与起潜亦不获其消息。《读
史方舆纪要》之顾氏家传本,今不知究何在。苟使余不主先作 校对,则此家传本将早已行世。余对此事之愧悔,真不知何以
自赎也。

又《章实斋遗书》之家传本,亦为余在北平所发现。一日 课毕,北大图书馆长毛子水特来历史系休息室询余,坊间送来
《章氏遗书》钞本一部,此书钞本在北平颇有流行,不知有价值 否。余嘱其送余家一审核。是夜,余先查章实斋与孙渊如《观 察论学十规》一文,此文在流行刻本中皆有目无文。刘承干嘉 业堂刻《章氏遗书》,曾向国内遍访此文,亦未得。而余在此钞 本中,即赫然睹此文。乃知此本必有来历'。嗣经收得其他证 明。乃知此本确系章氏家传。若余诓言告子水,此书即退回原 书肆,余可收归私藏。然余念公藏可供众阅,不宜秘为私有。 乃连日夜嘱助教贺次君录出其未见于流行刻本者,凡二十篇左 右。又有一篇,流行刻本脱落一大段数百字,亦加补录。即以 原本回子水,嘱其可为北大购取珍藏。时余之《近三百年学术
史》一书,方送商务印书馆在北平排版,由余亲自校阅,实斋一
章巳校迄,续又取回补入前所未见之重要有关部分若干则。孙 渊如《观察论学十规》一文,则全篇增附于后。及余离北平南
行,又携所录之全部佚文藏大衣箱底,上加一木板,以避检查,
辗转自香港经长沙南岳至昆明,以至成都。时蒙文通为四川省
立图书馆长,遂将此佚文印两百册流传。及余来香港,大陆又
重印此书,而将余所为一小序抹去,则读者将不识此书之所由 来。后余游巴黎,法国汉学家戴密微,曾特来询问此书,余详告
之。后大陆又将此各篇散人章氏《文史通义》中。然余念当时 特据家传本目录匆匆钞出其未见之篇,是否尚有遗漏,则不克
再通体査阅矣。而此章氏家传本,颇闻子水实未为北大图书馆 购取,特以转归胡适之家藏。及适之南来,此书未及携行,则不 知又在何处。是亦大堪回念也。
又忆一九二一年以前,余在小学任教,即深喜章氏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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