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与师共事。如去,牛多遭师责骂,师亦空自增闲气。生久思
之,不敢来,亦无以复。幸师赐谅。余曰,生语余已明白。然生
近日生活态度何以骤变如此,亦盼有以告余。某生曰,恕生: 言,幸师勿责。生自就职以来,一日忽念,今年任一小学校长,明
年仍是一小学校长,如此终生,成何意义。余曰,生当返思,六年 前,生是一高小学生,进而为中学生,又进而为小学校长,升迁不
谓不速,何以忽生此念。如余,六年前在髙小任教,六年后转人
初小。六年前与汝为师生,六年后与汝为同事。余尚未有如生 想法,生奈何涉想到此。某生曰,生亦不自知其如此,故未敢以
告师。余又问,生既不甘长为一小学教师,曾作何想。某生曰,
生曾从沪买来一缝袜机,
女工,缝袜出售。得赢余,又买
机。今已有三机。待买得十机,便拟辞现职,自设一缝袜厂。余 曰:生言差矣。今年为一缝袜厂老板,明年仍为一缝袜厂老板, 终生为一缝袜厂老板,其意义又何在。人生岂能如孙悟空,摇』
作七十
变来变去,还是一孙悟空。人总是一人,孙悟空逃
不出如来佛掌心,人生亦有逃离不得处。生何遽倦怠如此。
术
生言,六年前生亦知服膺师训,今忽生此妄想,一时自无奈何
待生回心转意,当愿常随左右。如此遂无结果而返
、
7^
是春,乃由沪上余两姑表兄弟介绍一湖南人赵君,忘其名
来教国语。教材由余与赵君洽定。若泰英章亦偕余同上班,
语课遂与体操唱歌课同为每日全校师生之共同必修课。而余 之国文课则退居在后,不占重要地位。乃以作文课代之。
余告诸生,出口为言,下笔为文。作文只如说话,口中如何 说,笔下即如何写,即为作文。只就口中所欲说者如实写出,遇 不识字,可随时发问。一日,下午第一课,命诸生作文。出题为 《今天的午饭》。诸生缴卷讫,择一佳者,写黑板上。文云,今 天午饭,吃红烧猪肉,味道很好,可惜咸了些。告诸生,说话须 有曲折,如此文末一语。
又一日,余选林纾《技击余谈》中一故事,由余口述,命诸
生记下。今此故事已忘,姑以意说之。有五兄弟,大哥披挂上
阵,二哥又披挂上阵,三哥亦披挂上阵,四哥还披挂上阵,五弟
随之仍然披挂上阵。诸生皆如所言记下。余告诸生,作文固如 同说话,但有时说话可如此,作文却宜求简洁。因在黑板上写
林纾原文,虽系文言,诸生一见,皆明其义。余曰:如此写,只一
语可尽,你们却写了五句,便太啰嗦了。
又一日,命诸生各带石板石笔铅笔及毛边稿纸出校门,至
郊外一古墓;苍松近百棵。命诸生各自择坐一树下,静观四围 形势景色,各自写下。再围坐,命诸生各有陈述。何处有人忽 略了,何处有人遗忘了,何处有人轻重倒置,何处有人先后失
次,即据实景互作讨论。
余又告诸生,今有一景,诸生多未注意。诸生闻头上风声 否。因命诸生试各静听,与平日所闻风声有何不同。诸生遂各 静听有顷。余又告诸生,此风因穿松针而过,松针细,又多隙,
风过其间,其声飒然,与他处不同,此谓松风。试再下笔,能写
其仿佛否。渚生各用苦思写出,又经讨论,余为定其高下得失。 经半日,夕阳已下,乃扬长而归。如是,诸生乃以作文课为一大 乐事。竞问,今日是否又要作文。
一曰,遇雨。余告诸生,今日当作文。但天雨,未能出门。 令诸生排坐楼上廊下看雨。问,今日是何种雨。诸生竞答,黄 梅雨。问,黄梅雨与其他雨有何不同。诸生各以所知对。令互
相讨论,又为评其是非得失。遂命下笔,再互作观摩。如是又 半日。
余又令诸生各述故事。或得之传闻,或经由目睹。或闻自
家庭,或传自街坊,或有关附近名胜古迹,桥梁寺庙。择其最动
人者,或赴其处踏看,或径下笔。每作一文,必经讨论观摩,各
出心裁,必令语语从心中吐出,而又如在目前。诸生皆踊跃,认
为作文乃日常人生中一乐事。
如是半年,四年级生毕业,最短者能作白话文两百字以
上,最多者能达七八百字,皆能文从字顺,条理明畅。然不从 国文课本来,乃从国语课及作文课来。而作文课亦令生活
化,令诸生皆不啻如自其口出。此为余半年中所得一大语文 教学经验。
七
如是一年,余忽得病,就医城中,断为初期肺病,令休息疗
养。若泰英章诸人乃绝不许余预闻校事,皆曰,萧规曹随,兄复
何虑。茂如方规划创设一图书馆,馆址即在学校旁。若泰英章 诸人强余迁居图书馆楼上。一人孤寂,日临许氏《说文》,学写
篆体大字。病良已。茂如又命余偕镇上别一邹君游西湖,名为
赴杭州上海苏州采购书籍,实以假余作疗养。其时,余能于半
日间,徒步连登西湖南北两高峰,则体健可知。
在杭州购书时,得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石印本一册。图 书馆购书,皆须木刻大字本,此书遂归余私有,为余^^九年后写 《刘向歆父子年谱》之张本。
此次购书归来,余遂口夜读以前未见书。一日,读《钱竹 汀年谱》,至某年竹汀因病自撰年谱语,心大疑。念竹汀生平 有许多著作,何竟一字不提。读及后半,始知竹汀许多著作,皆 在其因病自作年谱之后完成。心又大奋。余尚年轻,病亦良 已,以竹汀为例,此下正大可努力也。
是年春,余部署图书馆一切略就绪,遂行开幕礼。是为无
锡县各乡市设图书馆之第一所。然其时,有一大不愉快在余心 头者。时乡里初小毕业生,除士绅子弟多远出升学外,余多镇 上小商人家子弟,毕业即留家,在商店中服务。或茶肆,或酒 馆,或猪肉铺,或糖果摊,极少再升学者。余虽绝少至街巿,然 闻此甚不欢。念余在此教读,心力交瘁,积年读书工夫亦多放 弃,而所得仅此。果是作一番试验则可。若久淹于此,恐违余
志,遂决意离去0
八
余来校之第一上半年冬季,一夕,余与若泰英章三人聚谈。 时李石岑自欧留学返国,以哲学名,在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
灯》任主编。每作一文,必以大一号字登首幅,其余皆小一号字
排。余告两人,石岑文亦自语简意远,较胜他文。余当试投一 稿,看其亦能用大一号字刊之首幅否。二人亦加怂恿。余撰一
文,长可三百许字,题名《爱与欲〉〉。投去。是为余生平在报纸上
投稿之第一篇。越日,余文果以大一号字在《学灯》首幅刊出。
若泰英章两人大加揄扬,促余续为文。题已忘,忆是论希腊某哲
人与中国道家思想之异同。稿既成,寄去,不数日,又以大一号
字登《学灯》首幅。乃为《学灯》上刊载大一号文字李石芩外之
第一人。若泰英章倍加兴奋,又促余撰第三文。时《学灯》忽刊
一小条,曰,钱穆先生请示通讯地址。两人更兴奋,谓兄自此获知 于当代哲人,通讯久,当有前途可期。余复函,写后宅镇第一小学
地址。若泰英章曰,君学问高出人一等,然奈何愚蠢若此。余问,
何愚蠢。若泰曰,当待通信久,乃可让彼知君底细。若如此寄出,
我敢打赌,必无通讯希望。余曰,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所作文字 与所任职务乃两事。宁如君所想,余不愿打赌,但亦不愿不以余真 相明白告人。若泰曰,图书馆址即在侧,不如用图书馆字样,彼或 疑君乃一宿儒,如此或可有通讯希望。余不从,并附第三文去。不 久,此文改小一号字体,刊人青年论坛中,亦终无来信。若泰曰,果
不出我所料。因告余,倘不信,可续投他文,将决不会再用大一号 字登首幅。余似又寄第四文,续登青年论坛。自是遂绝不再投寄。
后十许年,余已任教北京大学。暑假还苏州,时李石岑以
婚变,其新恋人在苏,石岑亦来。某君召宴,余与同席。两人初 见面,石岑尚忆余名。一见即问,君今在北大,尚作文言文否。 余答然。此下遂别作他语,绝不及以前事。同席人亦不知余与 石岑有此一段经过也。
九
若泰于余投稿《学灯》之明年春,去沪上晤其常州府中学 堂同学施之勉。旅馆夜谈,纵论一时作家名学人。之勉首举余 名,曰,在《学灯》见此人文,文体独异,惜不悉其人资历,及今
何所在。若泰曰,此人乃我辈常州府中学堂旧同学,近在后宅,
与余同一学校。惟已改名,故君不知耳。之勉时在厦门集美学
校任教务长。告若泰,我此去,必加推荐。若泰归告余,兄不见 知于李石岑,今终见知于老同学施之勉。不久当可得来讯,吾
侪相聚恐不久矣。然直至夏季,之勉亦终无来信。
余与若泰英章同赴后宅满三年一夕,蔡英章忽言,吾三人
如此寂寞相处,何可久耐。他日我蔡英章三宇当以大标题刊报 端,作第一条新闻,则我愿足矣。余与若泰竞笑之。在国民革
命军北伐前,英章任职某学校,竟在乡里中集众演说,获罪处
死,亦可惜也。若泰去日本,获文凭返国,不详其究竟。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4
一九二二年秋季,余辞去后宅小学及泰伯市立图书馆长 职,转至县立第一高等小学任教。此校在前清时名俟实,为无
锡杨氏初创第一所私立新式学校,极有名。民初,改为县立。
余到校未盈月,忽得厦门集美学校来电,又来聘书。是 为余初获中学聘。时余得月薪二十四元,而集美则为月薪八 十元。余意欲应聘,遂持原电呈县一校长,恳另觅替人,俾可
去职。校长力加挽留。余归寝室,念巳受聘,未获替人,岂可 遽去。如是忐忑有日。一夕,忽一同事来余室,诧问余,闻君
已得集美聘,并已向校长辞职,何以仍留校上课不去。余告 校长坚留,不便遽离。某同事言,此乃校长对君之礼貌。闻 其已洽得替人。君不行,将反使校长为难。君当再度向校长 请辞,惟弗提请觅替人事。只言辞便可。倘别有问题,我可
再约同事一二人为君陈说。余闻言,心下大解舒。遂再辞。
于中秋假期前离校。是为余任教小学之最后一校,亦为任期
最短之一校。
在家度中秋节后,一人赴沪上,搭海轮赴厦门。余自一九 一二年起,在秦家水渠、荡口、梅村、后宅四处小学,辗转十足年
有半,余年亦二十有八岁矣。
余初次渡海远游,长风万里,水天一色,时登船尾,晚观日
落,晓观日出,尽日观赏。第三天傍晚,船抵厦门。知集美有接
待处,然一人携行李数件,天色已黑,恐上岸后寻访为难。同船 —人,乃留学生,问余,厦门大学有熟人否。余云有。彼云,不
如径往厦大借宿一宵,明晨再来访求集美接待处较便。遂为余 雇一小艇,回驶向港口,黑夜望岸上灯火,惟闻桨声,深以为乐。 艇泊一沙滩,艇夫肩余行李前行,余后随。至一处,艇夫大声呼
叫。厦大有人来,接肩行李,余又随行。不久,进人厦大,至某 相识宿处,已不记其姓名,留宿一宵。翌晨,访集美接待处,送 上一小轮。港汊纡回,四望景色极美。轮上十余人,疑皆集美
学生。群操闽南语,不知其所云。
抵校,无围墙,无校门。径往校长室。校长叶采真见余来, 大欣慰。即送余至为余预定之寝室。在一楼上,室极宽大,三 面皆窗,惟一床,大觉安适。此室为余与之勉两人同居。之勉
另赁一屋在校外。是日下午来,与余初不相识,一见如老友。
之勉小坐而去。
―I 一
余所任,乃高中部师范部三年级同届毕业之两班国文课。 翌曰,即上课。同授曹操《述志令》一文。时余方治中国文学史
有新得。认为汉末建安时,乃古今文体一大变。不仅五言诗在 此时兴起,即散文为体亦与前大异。而曹氏父子三人,对此方面 有大贡献。惟曹氏此文,不仅不见于《文选》,即陈寿《三国志》亦 不录,仅见裴松之注中。故首加选讲。校长时在课堂外徘徊。
授此文既毕,校长即夕盛宴,列席者皆本学期新聘同仁,余居首
座。隔日,之勉来告余。君初到,不敢骤以告。君所任两班课,
前任一人年逾五十,乃一老名士,西装革履,教白话文,今方返南 京,自办一学院。一人乃南京第一髙等师范旧同学,年三十左 右,戴瓜皮帽,穿长袍,教文言文。两人年龄老幼相差,而意趣新
旧又别。年老者趋新,年幼者守旧,而两人皆各得其班上学生之 推崇佩服。一旦均以事辞职而去。学校拟聘一新人兼此两班 课,骤无把握。去年我曾向校长推荐君,校长询问已详,多经考 虑,终不接受。今遇此难关,来问我,君前年所推荐者,若来同时 任此两班课,能保其胜任否。我答非特胜任,又必有出色过人 处。今兄来,校长连日不安,自得两班同学佳誉,心大喜悦,特来 告我。闻已邀兄盛宴相款,故我亦敢详以奉告。
余之首授曹氏此文,正在当时文学上新旧两派争持之间。
而曹操为人,同学间亦初不知其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如此一特殊 地位。故两班学生骤聆余课,皆深表欣服。此亦殊出意外也。
四
集美校址广大,校舍恢弘,高楼丛立。校主陈嘉庚兄弟乃
集美村人,随其父经商南洋。其父破产,依南洋侨商惯例,其子 可不偿父债。陈嘉庚兄弟家业续起,乃遂步清偿其父旧欠。债 主皆云,此间例,父欠子不偿,可勿尔。两兄弟谓,已有盈裕,偿
债不害此下之经营。于是信誉日隆,业务日扩。
又南洋旧例,出赀兴学可不负税。于是在其故乡集美村, 先创一小学,聘无锡名教育家侯保三任校长。此后学校日扩,
有中学、师范、女子中学、商船、氷产、农业六部。嘉庚仍不自 满,决心办大学。以大学经费大,恐非独立所能胜任。乃不在 集美村旧址,另办新校于厦门,名厦门大学。初意欲广揽众力 共任之。而南洋侨商群谓,陈嘉庚回国兴学孰不知,旁人相助, 彼独享名,复何意义。遂皆袖手。厦大仍由陈嘉庚独赀支持。 陈嘉庚兄弟轮年必归集美一次。一日,陈嘉庚返集美村, 至校长办公室。门仆见其村俗,禁不许人。嘉庚言,我乃校主,
欲见校长,请赐通报。门仆惊惶入告,校长出迎,一校传为 佳话。
余漫游学校各部分,皆高楼II起,惟校长办公室乃一所平
屋,最不受注意。最先小学旧址犹在,屋舍更简陋。而校主住
宅亦在学校内,更是一所普通平民屋。陈嘉庚兄弟回国,即住
此。嘉庚有一子,在校读书。有一自行车,往返住宅与学校间。 又畜一马,星期日驰骋学校内外,为健身运动。其所异于其他
同学者惟此。
五
施之勉乃余常州府中学堂低班同学。余在校,虽不与相 熟,而亦曾知其名。之勉毕业后,又升学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
校,受其师柳贻徵冀谋之称赏。时集美教师多来自南北两高
师。之勉曾任教务长。
时集美同事住校者皆单身,之勉则携其新婚夫人沈韵秋女
士赁一小屋,居村中。余每星期日必至其家。之勉体弱多病,
又因家贫负债,欲求节省清偿,日以进薄米稀粥,以盐拌水豆腐 佐膳。其夫人则贤惠有加,侍夫治家,食淡攻苦,绝无应酬。之
勉年方过三十,俨然一徇恂儒者。而其夫人则纯如一旧式之闺
秀。又有无锡同乡与之勉南京高师同学蒋锡昌,时亦在集美任
教,必与余同至施家。
每逢星期日,余与锡昌同赴厦门,又常同游鼓浪屿。尤好 游其两公园,一在山上,一在海滨。滨海者有曲折长桥架海上,
更所爱游。返厦门,以叉烧包当午膳。买猪蹄一,海参几条。 归,竟往施家。与之勉三人畅谈。其夫人炖海参蹄骸至极烂,
供晚餐。余与锡昌必饱啖至尽。之勉则极少下箸,仍以盐豆腐 薄米粥为膳。如是,每星期不变。其夫人之炖治海参蹄骸,亦 每膳不变。一如天下之至乐,乃无过于此者。
余离集美越一年,锡昌亦离去。锡昌乃无锡乡间一富农, 不脱农人本色,乃绝无富人气味。常自其乡来城访余于第三师 范。遇雨,则穿其家中自制之油鞋,鞋底钉声硿砭,终不见其穿 皮鞋。余两人常在无锡公园中畅谈尽半日。锡昌好道家言,著
有《庄子哲学》一书。余后曾采其说人余著《庄子纂笺》中。
之勉离集美,在家养病。余在三师时,亲访之其家施家宕。
同游其附近之唐平湖,其时顾颉刚《古史辨》方问世,余手一 册,在湖上,与之勉畅论之。余离三师至苏中,之勉来三师,一 校同事几尽为其南京高师及中大之同学。抗战军兴,之勉在重 庆界石之蒙藏学校任教。余自成都至重庆,亲访之。其幼子方 积年病在床,几不起,一家生活益清苦。之勉则以其时成《秦 会要》一书。
胜利还都,之勉助其师柳翼谋重整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 又返无锡,任县中校长。余在江南大学,常去其家。后之勉来
台,随其长子在台南一农场,余又时访之。其时之勉生活则清 苦更甚亍往常。及之勉任台南成大教职,余又得屡与相聚。之
勉仍多病,即饮水亦有定时定量。其夫人治家侍夫一如往昔, 而之勉终能在贫病中著述不辍。后其夫人亦时病,之勉从成大 退休后,又随其长子至台中中兴新村。其夫人长期卧病在医院 中,余夫妇又亲访之。其夫人卒不治。余题其墓碑曰:艰难締
姻,刻苦持家。贞德弥励,幽光永嘉。盖道实也。
今之勉乃鳏居,仍著述不辍。今年已八十九,而体健转胜 往时,亦其积年谨慎清淡所致也。忆余生平所交,惟之勉为最
亲亦最久。而生活之清苦,亦惟之勉为甚。余尝一日问之勉, 读《论语》何章最感受亲切。之勉举《饭疏食饮水》一章以对。 今已不忆是何年事,当逾五十年矣。然之勉毕生安贫,殊堪后
生之佩仰,惜不能一一详述之。
、
八
余在集美,寝室既宽静,教课又轻减,乃一意肆力于读书。 图书馆距余寝室不远。校长屡告余,图书馆事,盼时加指导。 又告余,巳告图书馆长,当谨听规划。余疑之勉前年推荐,时必
受若泰意见,言余为图书馆长,不言余为小学校长。故集美校 长乃存有此印象。然余未以询之勉。惟图书馆长视余落落,余 亦仅借书即离去,不逗留。犹忆在集美所读,以《船山遗书》为
卷帙最巨。余在梅村已成习惯,读书必自首迄尾,通体读之。 不抽读,不翻阅,读《船山遗书》亦然。遇惬意处,加以笔录。
后在北京大学写《近三百年学术史》,船山一章所用资料即本
此。又读其注《楚辞,九歌》,言屈原居湘乃汉水,非沅湘之 湘,尤有启发。后在《先秦诸子系年》一书中详论之。又为《楚
辞地名考》,《周初地理考》,《三苗疆域考》,最后为《史记地名 考》,余之注意古史地名迁革,其起源在此。后余又撰《庄子纂
笺》一书,亦从船山注庄发其义。
余在集美又好作海滩游。预计每日海潮上下之时刻,先潮
涨而去,坐大石上迎潮,潮迫身而退。独有一唱歌图画教师,今
已忘其名,亦好来迎潮,每与相值。彼好述其师李叔同后出家 为弘一法师者之言行,纤毫备叙。余闻此等语,真如在世外,非
人间,令人神往,诚当年余游海滩一异遇也。
七
年假后,余再往学校,风潮骤起。学生对学校多所请求,校 长拒弗纳。学生益坚持,久相持,不决。事闻于校主。校主告
人,我请了校长,学校事一切由其作主,我决不过问。校长遂由
此绝不作退让意。时同事中,有两人,与余而三,愿出面居中作 调停。同学已接纳,校长派人来言,学校自有主张,幸勿介入。 最后乃激起公愤,群议散学。一晨,学生召集一大会,惟学生素 所敬重之教师皆邀请预会,相聚言别。其中实多事前在背后对 诸生鼓荡或赞助此风潮之人。余亦被邀列席。学生一一请诸 师临别赠言,亦请余,余辞。诸师皆言,学生反抗学校,走向光
明,乃教育之成功。学生屡屡鼓掌不已。及正午十二时,赠言 方毕,将散会。余听诸同事言,心有感,不耐久默,起立求发言。 主席邀登台,余一时兴奋,直言不忌,大意谓诸生反抗学校,走 向光明,如谓是教育成功,亦即是学校之成功。果学校教育失 败,诸生今日散去,前途恐无光明可期。诸生回家后,恐诸家长
暑假后仍会令诸生回校,到时诸生当忆余此刻所言。倘诸生决 意不返,宁无继续来此求学之人,则学校仍是此一学校。否则 学校空留此一堆壮丽美好之大建筑,寂寂无人,诸位与此学校
或久或暂,均巳结合有此一段姻缘,思之岂不可惜。学校纵有 不是,诸生岂宜争一时之义气,出此下策。诸生骤闻余言,皆默 坐无表示。余又谓,此刻诸生不鼓掌,但亦不发嘘声,此乃诸生 之良心显露。请皆认取此刻,归后细思之。余退。有学生欲登
台发言,主席大声叫,大会已毕,勿再发言。会遂散。学生邀余 作团体照者,又十余起。
时校长派人在会场后面窃听。散会后,即派人来余室。言
余在会场凡言校长不是处,校长皆一一诚心接受,下学年当力 求改进。随又派人送来下学年聘书,余拒不纳。又派人来,余
言,厦门海轮已先定席位,明晨即起程。来人坚不许携带行李。
不得已,留行李两件,私下托锡昌随后带回。余以中秋节后前 来,以端午节前离去,是为余在集美一学年之经过。及上船。 鼓吹此次学校风潮诸同事多同轮,途中与余均绝不谈风潮事。
下一学年,余乃转至无锡第三师范任教。然仍两度续得集
美聘书并蒙电召,余皆婉辞。一九四九年,余来香港,有人告 余,集美校长叶采真亦来香港,闻君来,不日当来相晤。然亦竟
未会面。前后相距,则已近三十年矣。
七、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
九二三年之秋季,余转入无锡省立第三师范任教。学校
旧规,任国文课之教师,必随班递升,从一年级至此班四年毕
业,再回任一年级。全校应有国文教师共四人。余应聘时,
年级国文教师为钱基博子泉。余之去三师,即其所介绍。子泉
提倡古文辞,负盛名。曾私人创一定期刊物,忘其名,按期出一 纸四面。余读其创刊,即投稿解释易坤卦直方大三字,获载其
63
二期。及是,闻余自集美回,遂来相邀,余即应之。三年级 文教师为吴江沈昌直颍若,年较子泉尤长。喜诗,尤爱东坡。
为人谦和,以诗人兼儒家风。二年级国文教师急切未洽聘得 人。余任一年级又暂兼二年级课。一年后,有新人来,余遂专
任初教之一年级班,并为其班主任,直到该班四年毕业。此刻 在台北之糜文开,即为其时班上之一人。曾随外交使节赴印
度,留住多年,爱渎泰戈尔书,有译本,并与其夫人台大教授裴
普贤女士同治《诗经〉〉,颇有著述。
时子泉已在上海圣约翰及光华大学任教,因任三师四年班
课,欲待其班毕业,故仍留校兼课。每周返,课毕,余常至其室
长谈。时其子钟书方在小学肄业,下学,亦常来室,随父归家。
子泉时出其课卷相示,其时钟书已聪慧异常人矣。子泉家近三
师,彼一年离校后,遇其返,余亦常至其家。其双胞同胎弟基厚 孙卿,亦甚有名。故余与子泉兄弟及钟书相识甚稔。及余去清
华大学任教,钟书亦在清华外文系为学生,而兼通中西文学,博
及群书。宋以后集部殆无不过目。钟书毕业清华后,留学英 伦。归,又曾一度与余同在西南联大任教。后随其父同任教于
湖北省之国立某师范学院。然与其父为学意趣巳渐相异。
抗战胜利后之某年暑期,余赴常熟出席一讲学会。适子泉 钟书父子俱在,同住一旅馆中,朝夕得相聚。余告子泉,国难尚
未已,国共思想斗争,学校风波仍将迭起。余此下决意不再在 北平天津南京上海四处任教,暂避至较僻处,俾可一意教学,避
免此外之许多麻烦。子泉即转面告钟书,汝听宾四叔言如何。 江浙钱氏同以五代吴越武肃王为始祖,皆通谱。无锡钱氏在惠 山有同一宗祠,然余与子泉不同支。年长则称叔,遇髙年则称 老长辈。故余称子泉为叔,钟书亦称余为叔。时子泉决意仍返
湖北,而钟书则改在上海任教,两人对时局意态不同。两人同
治文学,而意态亦不同。钟书亦时称余言以微讽其父。然余在 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
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
余离大陆不久,即闻其卒于湖北。惜哉。钟书去北京初闻其任
毛泽东英文秘书。最近见报载,始知系传闻之误。
―一
自子泉离三师,颍若最为三师国:^课之老师。其同乡有胡
达人教英文,极具中国学人风度,绝不见有洋派气息。喜饮茶,
善自烹煮。午后,余与颍若必聚其室,同品茗。后又有南京中大 毕业之某君,亦来教国文课,亦吴江人,亦常同在达人室饮茶。 唯余一人,每茶必至。达人最喜饮太湖碧螺春。自备一小炉,自
煮水,用盖碗,泡三次而止。达人对一切烹煮皆有讲究。或同赴 惠山品惠泉茶,或同至公园饮茶,言谈有风趣,余尤乐与之游。
三师同事中,又有常州府中学堂同班同学郭瑞秋,江阴人,
曾游学日本。其寝室与余贴相接。书架上多日本书,有林泰辅
《周公传》,蟹江义丸《孔子研究》,余尤喜爱。因念梁任公言,
自修日本文,不两月,即能读日本书。佘亦遂自修日本文。识 其字母,略通其文法,不一月,即读瑞秋架上此两书。试译《周 公传》部分,后付商务印书馆出版。及为《论语要略》,述孔子 事迹,亦多得益于瑞秋架上之蟹江义丸书。日本自明治维新, 而汉学亦开新境界。中国自新文化运动起,古籍遂成国渣,疑 古非孔,新义迭出,两国相异在此。然今日日本书亦尚日语化,
其新出汉学书,余亦不能再读矣。
一曰,瑞秋邀余至其江阴城中家吃河豚。俗言,拼死吃河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啄。余心戒之,以询。瑞秋言,彼有姑母,最擅烹河豚术。已先
请在家,可勿虑。路上行一日,到瑞秋家已入夜。桌上放河豚, 余仅略下箸,心终不释。乃亦不感其味。翌晨,瑞秋引赴市上,
见满街满室皆河豚,心始释然。归午餐,始大啖,并感其味之 美。晚又尽情大啖。江阴又出刀鱼。瑞秋又一次自其家烹治
携赴学校,余觉味较河豚尤美,更嗜之。瑞秋为人极素朴,绝不
留意饮膳。河豚刀鱼乃江阴乡土味,瑞秋为人亦深具乡土味。
一乡人嗜之,故彼亦邀余啖之耳。
一九二五年孙中山先生病逝北平之翌年春,一日,前后宅 小学同事国语教师赵君自沪上来,特约至其旅馆相晤。赵君告 余,彼已加人国民党,此来乃特邀余入党。赠余中山先生《三 民主义》一书,曰,君试读之,我下周再来听君意见。下周,赵 君又来,重在旅馆相晤。问余读此书否。余答,已读过。并告
赵君,余读此书,震动佩服,迥出读其他现代人一切著作之上。
赵君曰如此君应可即日人党。余曰,此事余已细思,他日余学
有进,当对此书致力阐扬。苟人党,则成为一党人,尊党魁,述 党义,国人认余为一党服务,效力有限。余不人党,则为中国人 尊一中国当代大贤,弘扬中国民族精神,一公一私,感动自别。 余意已决,幸勿再劝。赵君怅然别去。后闻其常在上海街头公 开演讲,以积劳卒。距相别不一年,后余著《国学概论》一书,
以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为殿。或讥《三民主义》乃国民党之党
义,何得编入《国学概论》中,不伦不类,君将作何意图。余亦
急切无以作答。然余之悉心读《三民主义》,则自赵君始。
余前在果育小学投考常州府中学堂时,得识华叔勤。及在 鸿模小学任教,叔勤特命其二子自城来从学。余离鸿模时,叔
勤幼子抽刀割手指,血书请学校坚留。后彼兄弟转学沪上,肄
业某大学。余在三师,一日,忽其幼子来,劝余进同善社,余却 之。彼坚劝不已。谓得师一人入社,功德胜劝千万人人社。余 无法开导,只言再说。越数日,又来,请益坚,几不容余吐一语。 乃严辞命之出。偕之至校门,告门房曰,他日此人来,勿许其进 入。叔勤幼子聪慧英锐,有绝人之姿。不谓数年间迷信当时盛 行之同善社,一变至此。亦可惜也。
余初兼二年级国文课,班上有两生,后皆加人共产党。余
离大陆,其中一人服务北平教育部,一人绾江苏省政务,皆有
名。此两人,与余师生之谊亦皆甚挚。其绾江苏省政者,犹常 派人至余苏州家中问候。余今连带忆及此四人,则一时人心之
纷歧,人才之奔溢突出,无共同之趋向。而国事之艰,社会人事 之乱,亦可由此推想矣。
四
三师又规定,每一国文教师,随班递升于国文正课外,每年
必兼开一课。第一年为文字学,第二年为《论语》,第三年为
《孟子》,第四年为〈〈国学概论》。子泉颍若各自编讲义,余亦循 例。第一年文字学,讲六书大义,以篇幅未充,未付印,今已失
之。近日偶为及门某生谈及,如形声一部分,本宋人右文义,即
就在梅村县四小学,讲壁字臂字推广阐说可数十条。即如或字,
从口乃指民众。从戈乃指武装。口下一划,乃指土地。故或字 即指民众土地主权三项。加一口则为国字,增一土旁则为域字, 实则或字中涵有国字域字义。至少亦可谓或字中本涵有群字 义。群中必分别包有个人,个人在群中即成或。但后人用或字 已忘去其含有群字义,则便不能阐说或字之本义,只认或字为人
与人相别义,如从心即为惑字。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彼此不相
知,即为惑。而其从口从戈从口下一划之或字原形,遂成不可
说。而国字域字亦不能说。又如禺字左从阜,即为隅,各居一旁 不相通。从遣为相遇,从人为相偶。偶必两人,然既两人为偶,
即必有偶然一人如此,一人或不如此。两人相偶,即可有偶然。 如群中必有或,无或不成群。禺从心为愚,不知人相偶之必有偶 然,是愚也。此皆深切人情而又具有日常人生中之一番深意存 在。由此可见中国古人造字精妙。从中国文字学即可推阐出中 国传统文化之由来,其深义有如此。但于禺字原义则仍须阐说。
此或禺两字,似不在余当年之旧讲义中。但当年旧讲义必多类
此之例。余除阐说形声字外,于会意字,于转注假借字,又多有
新义发挥。惜今都已不可复忆矣。不知往日三师旧学生中,亦
仍有藏此讲义者否。今僻在海外,亦无可访求矣。
第二年,编成《论语要略》一书,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第
三年,编《孟子要略》,后在苏州为友人某君取去,惜已忘其名,
此书遂由另一书肆出版。此两书今皆收入余之《四书释义》一 书中,由台北学生书店再版。自余考孟子年代,遂继此而为
《先秦诸子系年》,则于转苏州中学后开始。第四年为《国学概 论》,讲义仅成一半,亦于转苏州中学后完稿,亦由商务出版。 余前在梅村县四高小曾先成《论语文解》一书,至是成此四稿,
始为余正式从事著述之年。然此四稿,皆由学校课程规定而
来,初亦未敢遽以著述自任也。
余在三师时,又值奉天军南下与孙传芳军冲突。余家在乡
间亦遭劫。余居乡偶成《公孙龙子解》一小书,特以消遣忘忧。 是为余在梅村县四成《墨经阇解》后之继续工作。后足成为
《惠施公孙龙》一册,亦由商务出版。今所能记忆者仅此。国 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定都南京,学校改组,余遂离三师,转赴苏
州中学任教。在三师适四年。
五
余在三师时,又相识两人,为余终生所难忘。一为常州孟 宪承。毕业南洋大学,赴美留学。归国后任教于光华大学,与
子泉同事。一日,子泉偕其来三师,介绍与余相见。三人同坐
会客室,子泉默不语,悉由余两人谈话。时宪承方将转北平清 华大学,任中文系主任。宪承告余,出国前,国学根底未深。此
去当一意通体细诵《十三经注疏》。俟阅读此书毕,庶对国学
或可稍有所窥。余闻语深为感动。《十三经注疏》常在余案
头,然余迄今始终未通读其全部。每念宪承言,心终不能释。
此后余与宪承晤面极少,然当时此一番话,则时在余心头也。
又一人为唐文治蔚芝。为余生平交游中之最年高者。长 南洋大学时,孟宪承即出其门下。蔚芝在无锡创办国学专修
馆,即在三师之对门,仅一水之隔。专修馆旁,即为孔庙。子泉 亦曾在专修馆兼课。余读蔚芝书,有一节语大受感动。大意 言,死者尸体人殓盖棺,以至下窆掩土,一时时,一刻刻,瞬息有 变,永不可追。而乃至于人天永隔。描写人子临丧,哀痛之情, 字字生动,语语人微。似在其讲《小戴礼,祭义篇》。窃谓本
人性,论孝道,古人多由婴孩言,蔚老此文由成人言,细腻亲切,
前未之见。然余自以后生小子,未尝敢轻率进人国学专修馆之
门,一施拜谒之礼。不记以何因缘,于余离三师前,乃一度晋谒
于其无锡城中水西门之私邸,时蔚老精神甚健旺,相谈近两小
时。又不忆当时所欲请教者何语,蔚老之所告示于余者又何
语。惟忆蔚老告余,彼之双目失明,乃在前清戊戌政变时。哭
其友袁爽秋,流泪过多,自后遂不复能治。视力日退,以至于失
明。其在国学馆讲授,悉由记诵。遇记诵不谛,乃由一助教同
在讲台上侍立蔚老旁,随时提示。此助教亦即馆中之教授,并 为学校事务之实际主持人。余之晋谒,似亦由其作介。临别,
蔚老乃赠其全部著作两大包。此后余曾几度晋谒。抗战后,蔚 老病卒于沪。其气度风范则常留余心目中。所谓虽无老成人, 犹有典型。若蔚老真为余生平所遇一近代中国之典型人物也。
八、苏州省立中学
一九二七年之秋季,余年三十三岁,转人苏州省立中学任 教。校长汪懋祖典存,苏州人,留学美国归,曾一度为北平师范
大学校长。转来苏中。三师旧同事沈颍若胡达人渚人皆被聘,
余即由达人所推荐。
苏州自吴王阖庐夫差以来,两千五六百年,为中国历史最
悠久一城市。城内外远近名山胜迹,园林古刹,美不胜收,到处
皆是。余在苏中三年,游历探讨,赏览无遗。惜为本书体例所
限,未能一一详述。窃意此城,自余当时所见,倘能一一善加保
护,其破旧者则略为修葺,宋元明清近千年之历史文物,生活艺
术,远自宋代之至和塘沧浪亭起,直迄清末如俞荫甫之曲园,吴 大澂之窸斋,依稀仿佛,一一如在目前。举世古城市,当无一堪 与伦比。惜乎近代中国破旧开新,其抽象方面之学术思想犹尚
有图书馆所藏古籍,可资搜寻。其具体方面实际人生,则毁弃
更易,追究无从。此实一大堪惋惜之事也。
余初来苏中,即觉校风与无锡三师大异。三师风气纯良, 师生如家人,四年未遭风波。余来苏中,任其最高班之国文课, 并为全校国文课之主任教席,又为所任最高班之班主任。一
曰,班中同学来余室,谓学校前遇欠薪时,任课老师为同学所尊 仰者,必告假缺席,不赴校上课。其依然上堂来授课者,必为同
学所卑视。今先生授课极受同学尊崇。乃近日学校欠发薪水,
先生独上堂不辍,同学同表诧异,不识何故。余闻言,亦大诧, 谓,学校欠发薪水,乃暂时之事。诸生课业,有关诸生之前途,
岂可随时停止。诸生惟安心上课,勿以此等事自扰。诸生闻
言,各默然相对,无语而退。
忽一日,又来余室,告余班中已决议罢课,派代表去南京催 发薪水。余谓,此应由教师向学校,学校向政府催发,与诸生何 预。诸生谓,学校催发,政府不动心。必由学生催,始有效。余 告诸生,汝辈尚年幼,未涉社会人事,何知政府之内情。幸勿妄 听别人言,轻举妄动。诸生谓,同班公议已决,定期罢课,特来
相告。遂退去。至期,果罢课。余亦归乡间。上书校长,引咎
辞去班主任一职。待罢课期满,余再返校。典存亲来余室,力 恳万勿辞班主任职。并言渚生去京返校,已面加斥责。诸生皆 表示此后必诚心听训诲,不敢再有违抗。明日,余乃召班上诸
生面加谕导。诸生皆表悔悟,恳余仍任其班主任。并言以后每
事必先来请示。自此余与典存过从益密,学校风气亦逐有改
进,与初来时迥别。时诸生所称请假缺席为学生素所崇拜之诸
师,尚多留校任教者,态度言论亦迥然与前相别。
苏州中学乃前清紫阳书院之旧址,学校中藏书甚富。校园
亦有山林之趣。出校门即三元坊,向南右折为孔子庙,体制甚 伟。其前为南园遗址。余终日流连徜徉其田野间。较之在梅
村泰伯庙外散步,尤胜百倍。城中有小读书摊及其他旧书肆。 余时往购书。彼辈每言昔有王国维,今又见君。盖王国维亦曾
在紫阳书院教读也。
一九二八年春,是为余任教苏中之第二学期。方壮猷曾毕 业于清华大学之研究所,并为胡适之《章实斋年谱》作补编。
一日,自沪上来苏州相访。告余,顷正为商务印书馆编《万有 文库》,尚有两书,一《墨子》,一《王守仁》,未约定编撰者。余
告以可由余一手任之。方君谓,出版在即,能勿延时否。余告 当尽速一周成一书,可乎。方君欣然,遂定约。余即在是年春 成此两书。今皆印《万有文库》中。后《王守仁》一书又略加改 定,付台北正中书局印行。
又是年夏,应苏州青年会学术讲演会之邀,讲《易经研究》
一题。今此稿收在余之《中国学术思想论丛》第一编。时老人 张一麟仲仁亦在座。讲毕,仲老与余握手甚赞余之国语音吐明 白。其实余之国语尽皆吴音,惟不杂土语而已。仲老久于京 宦,与袁世凯不合而退。其国语顾不如余,加以赞赏,亦可笑
矣。余在苏州与仲老亦时相往返。及抗战军兴,仲老以唱编
《老子军》遍传全国。一九四一年,余自沪赴蜀,小住香港,仲
老时寓九龙汉口街,余特往拜候,并同在仲老常往之香港某茶 搂,两沙发,一小几,对坐品茗,作半日之长谈。及余长住香港,
每过茶褛旧址,辄甚念此老不巳。
圍
余来苏州得交吴江金松岑天翮,侨寓在此。松岑乃《孽海 花》一书之最先起草人,后乃由他人续成之。松岑以诗名,亦
擅古文,有《天放楼集》行世。其时,应安徽省政府聘,为安徽
省修通志,时时为余道江慎修戴东原不绝口 。又介绍其戚属中 一幼辈来苏中,私人从余专意学《公羊春秋》。其人文秀聪慧,
惜今忘其名。出赀自办一杂志,似名《原学》,惜今亦记忆不真 矣。余有《荀子篇节考》一文,刊《原学》之第一期。自谓有创
见,言人所未言。但今无此杂志在手,因此亦未能将此刊文人
余近所编之《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中。此杂志不发售,分赠 各图书馆。将来当犹可查觅也。
余之第一妻亡故,松岑为余介绍其族侄女,毕业东吴大学, 有校花之称。年假中略通书札,春季开学,余即如约去松岑家, 在书斋中晤面。松岑偕女父避去,余与女对谈逾时。后其女告 松岑,钱先生为师则可,为夫非宜。松岑遂又介绍一女弟子,亲 从受业者,在外县任教。松岑去函,女弟子答,钱君生肖属羊,
彼属虎。羊入虎口,不宜婚配。松岑又失意。及余续娶,乃请
松芩为介绍人。松芩兀傲自高,不落落预闻世俗事。苏州城中 学人多著籍称弟子,独与余为忘年交。余在厦门集美无锡三师 苏州中学二校,校内敬事者有钱子泉,校外敬事者有金松岑,皆
前辈典型人也。
余在苏中除完成无锡三师讲义《国学概论》一书外,一意 草为《先秦诸子系年》一书。时北平上海各大报章杂志,皆竞
谈先秦诸子。余持论与人异,但独不投稿报章杂志,恐引起争 论,忙于答辩,则浪费时间,此稿将无法完成。故此稿常留手
边,时时默自改定。
又余前在无锡三师时,每周必有周会。诸生聚大礼堂,由
学校聘校内外一人作演讲,讲辞由校刊刊载。有一次由余主
讲,讲题今已忘。大意为先秦诸家论礼与法。蒋锡昌时在四川
重庆某校任教。得三师校刊,将余此篇讲辞转示其同事蒙文
通。文通川人,其师廖平季平,乃当时蜀中大师。康有为闻其
绪论,乃主今文经学。而季平则屡自变其说。文通见余讲辞, 乃谓颇与其师最近持义可相通。遂手写一长札,工楷,盈万字,
邮寄余。及余在苏中,文通巳至南京,在支那内学院听欧阳竟 无讲佛学。一日,来苏州访余,两人同游灵岩山,直至太湖滨之 邓尉。时值冬季,余与文通各乘一轿,行近邓尉时,田野村落,
群梅四散弥望皆是。及登山,俯仰湖天,畅谈今古。在途数曰,
痛快难言。而文通又手携余《先秦诸子系年》稿,轿中得暇,一 人独自披览。语余曰,君书体大思精,惟当于三百年前顾亭林 诸老辈中求其伦比。乾嘉以来,少其匹矣。及返苏州城,文通
读《系年》稿未毕,但急欲行,遂携余稿返南京。文通有友专治 墨学,见余稿,手抄其中有关墨家诸篇,特以刊载于南京某杂
志,今亦忘其名。是为余之《先秦诸子系年》稿,最先惟一发表
之一部分。
常熟陈天一毕业南京中央大学,任教苏州东吴大学,与余 相识,惟往来不甚密。一日,苏州女子师范请胡适之来演讲。
翌晨,转来苏中演讲。余早在前排坐定。典存偕适之进会场,
见余即招至台上三人同坐。适之袖出天一一柬示余,柬云,君
来苏州不可忘两事,一当购长洲江缇設叔《伏敔堂集》一书,盖 适之提倡白话诗,江缇乃咸同间人,遭洪杨之乱,工诗,造语遣
词颇近昌黎,多写实。可为作白话诗取镜。此集惟苏州有售。
其二,则莫忘一见苏州中学之钱某。适之与余本不相识,盖以 询典存,故典存招余上台同坐也。余时撰《先秦诸子系年》,有
两书皆讨论《史记,六国年表》者,遍觅遍询不得。骤遇适之, 不觉即出口询之。适之无以对。演讲毕,典存留宴,余亦陪席。
适之午后即欲返沪,典存告以太匆匆,何不再留一宵。适之谓, 忘带刮胡子刀,今晨已不耐,不可再留。典存谓,刮胡子刀可购 可借,区区小事,何足为困。适之言,积习非此常用刀不可。典
存云,距下午火车时刻尚远。遂驱车同游拙政园。此乃苏州三
大名园之一。同席皆陪往,散坐园中一石船头部四围之石座 上,露天环水,闲谈历一小时有顷。乃同送之火车站。适之临
离石船前,手撕日记本一纸,写一上海住址,授余。曰,来上海, 可到此相晤。若通讯,亦照此地址。余与适之初次识面,正式
与余语者仅此。自念余固失礼,初见面不当以僻书相询,事近
刁难。然积疑积闷已久,骤见一天下名学人,不禁出口。亦书
生不习世故者所可有。适之是否为此戒不与余语。倘以此行 匆匆不克长谈,可于返沪后来一函,告以无缘得尽意。余之得 此,感动于心者,当何似。颜镯见齐王,王曰镯前,镯曰王前,终 不前。此后余亦终不与适之相通问。余意适之既不似中国往
古之大师硕望,亦不似西方近代之学者专家。世俗之名既大,
世俗之事亦扰困之无穷,不愿增其困扰者,则亦惟远避为是。
此后余与适之再见面,则巳在余赴北平燕大任教时。事详后。
又一日,天一又偕顾颉刚亲来余室,是亦为余与颉刚之第 —次见面。颉刚家居苏州,此次由广州中山大学转赴北平燕京 大学任教,返家小住。见余桌上《诸子系年》稿,问,可携返舍
下一详读否。余诺之,隔数日,天一又来,告余,颉刚行期在即, 我两人能偕往一答访否。余曰佳,两人遂同至颉刚家。颉刚
言,君之《系年》稿仅匆匆翻阅,君似不宜长在中学中教国文, 宜去大学中教历史。因云,彼离广州中山大学时,副校长朱家
骅騮先,嘱其代为物色新人,今拟推荐君前去。又告余,彼在中 山大学任课,以讲述康有为今文经学为中心。此去燕大,当仍
续前意并将兼任《燕京学报》之编辑任务。嘱余得暇为学报撰
稿。余与颉刚初相识仅此两面。
一日,忽得广州中山大学来电,聘余前往。余持电,面呈典 存校长。典存曰,君往大学任教,乃迟早事。我明年亦当离去,
君能再留一年与我同进退否。余乃去函辞中大之聘,仍留苏中。 余与天一私交不密,仅在公园中约面茶叙,而天一视余特 厚。松芩为余介绍东吴一毕业生事,天一亦知之。事不成,天 —欲为余介绍东吴一女同事,余婉却,事遂止。后天一因病常 离校。又不知何故,闻其欲出家为僧。及余离苏州去北平,与 天一音讯遂绝。抗战后,闻其在常州任县立中学校长,惟亦未 通音问。
五
吴梅瞿安,时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家在苏州,每周必返。
因典存校长之邀,亦来苏中兼课。余因与相识。常邀余至其家 午餐,不约他人,因遂识其夫人及其一女。餐后长谈,或一家同 唱昆曲,余独一人旁听,如是者亦有年。后余离苏中,遂不相
晤。抗战军兴,一日,在昆明公园中重遇。天朗气和,移坐长谈
者半日。又约晤公园凡两三次。瞿安乃由其旧学生云南某君 所招,赴其家避难。某家所在县邑名,已不复忆。瞿安去,不 久,以病卒。
瞿安乃一代昆曲巨匠,著作斐然,有盛誉。但以避轰炸离重 庆,溘然长逝于云南一僻县中,良可惜也。时加忆念,沧然在怀。
时典存夫妇亦在昆明,余亦曾与一面。然余去蒙自宜良,
方一意撰《国史大纲》,极少去昆明。胜利后,余返苏州,典存 夫妇亦自滇来归。其家在苏州中学附近一大院落,平屋一排四
五间,地极静僻。乃典存离苏中校长任时所建。时典存已病,
余常去问候,典存起坐床上,余坐床榻旁,每相语移时。典存应
上海某书局约,方拟撰一书,有关文学方面者。典存初在北平
时,白话文方盛行,而典存有意保存传统古文。至是,意不变。 所撰乃有关文辞文学之教学方面者。余往,典存必告其最近所
撰之作意。典存所罹乃胃病。余在成都时,亦患十二指肠溃
疡,几不起。方谓典存病,亦不久可愈。乃不意在一九四八年
之冬,典存遽不治。时余在无锡江南大学,竟未克亲临其丧。
典存夫妇亦曾为余续婚事,欲介绍典存夫人北京女师大一 同学,时任江苏省某中学校长,办学甚有声。女方矢言独身,议
亦寝。私情公谊,积载相处。乱世人生,同如飘梗浮萍。相聚
则各为生事所困,相别则各为尘俗所牵。所学则又各在蛮触 中,骤不易相悦以解。倘得在升平之世,即如典存瞿安夫妇,以
至松岑颍若诸老,同在苏州城中,度此一生。纵不能如前清乾
嘉时苏州诸老之相聚,然生活情趣,亦庶有异于今日。生不逢 辰,此诚大堪伤悼也。
九、北平燕
一九三〇年秋,余开始转入北平燕京大学任教,时年三十
六岁,又为余生活上一大变。
回忆在小学时,如在三兼,有秦仲立。在鸿模,有须沛若。
在梅村,有朱怀天。学校同事,情如家人兄弟。即为余书所未 详述者,亦复皆然。每校学生亦都在一百人上下,师生相聚,俨 如一家。及在后宅,更觉师生亲切,寝于斯,食于斯,团体即如 家庭,职业即是人生。假期归家固属不同。然进学校如在客
堂,归家如返卧室。不得谓卧室始是家,客堂即不是家。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