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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_3 钱穆(宋)
霸踞我西北边陲,一可谋和,一必交战。《东方杂志》每期刊载
所录取之征文一篇。后来信,言吾文涉外交秘密,不拟刊出。 此为余投寄报章杂志之第一文。而今则无其存稿矣。
是日,仲立告余,彼在商务印书馆进函授学校,近将毕业, 考试题皆寄来,须一一作答,甚觉忙碌,有一作文题,君肯代撰
否。余答,当撰后由先生改定。题名言志。余退,归撰此文毕,
于星期六下午交仲立长子,在校读书,与余同年,命其带归。翌
晨,余亲往,人门鞠躬一如往例。仲立乃起座答礼,肃余坐。手 择一旱烟管,用桌上一湿毛巾屡擦烟管嘴,手送余口,亲为燃点
纸卷烧烟,礼貌谦恭,得未尝有。仲立先致谢余为彼代撰一文
事,乃告余,君未来,冰贤告我,当为我介绍一共学之人,君真其
选矣。因指室后书架上书曰:我虽毕生穷日夜之力何能尽读, 每欲求一共学之人,以两人之力合成此业。君肯为我分读架上
书,将书中大意告我,我可省再读之力。续加讨论,使我进步加
速,君其允之否。余答佳。仲立遂于架上取一书,云:此书久欲
读而无暇,君试先读,何如。余视之,乃严复译英人斯宾塞《群 学肄言》。余答大佳。仲立又另取一书示余,书中各页眉端, 多黏纸条,广狭长短不等,满纸皆工楷小字。仲立曰:我向例读
书,遇不识生字,必查字典钞录,用薄糨糊黏上,如此。他日不
需用,可逐条揭去,而不伤原书。君读严书,幸亦照此例。仲立 所藏严书,乃金陵刻线装本,与此后商务印书馆印行者不同。
余返学校,读严书,一一如仲立言,查字典,黏贴纸条。读 至一半,自嫌所查生字太多,惭以示人。并欲加速完工,不免轻
慢,不再一一查注。既毕读,携书去仲立斋。仲立问余书中大
意,及余读后意见,仲立听之不倦,时露喜色。余所言告一段 落,仲立言,君真一善读书人。闻君语,甚胜我自读之矣。随取 书,检某页某行,指一"榨"字,问余此字音义。余答当读"音",
乃地下室也。仲立言然,并云:曾遍查《康熙字典》未得其字, 只有"窨"字,解地窖。盖中国地下室仅一土穴,西洋地下室加 木制,严氏乃特造此字耳。而余在书上无纸条,乃未查字典而 以意会之,闻仲立言,大惭恧。然后知仲立已先读过此书,或将 所黏纸条撕去,特以试余耳。岂不愧对。然仲立自此益亲余而
加敬,屡赞余善读书,能见人所未见。盖仲立听余对此书叙述
大意及读后意见,乃特加欣赏也。仲立言,今日起,当如前例, 君试再取一书去。余言:愿续读严译,遂取架上严译穆勒《名
学》一书。仲立益大喜。盖仲立虽爱诵古籍,更喜近代西洋新 学说,彼亦或已先读此书,故见余取此而更大喜耳。余自读此
两书后,遂遍读严氏所译各书,然终以此两书受感最深,得益匪
浅,则亦仲立之功也。
自此,仲立与余交益密,余常至其斋,畅言必逾时。一日,
仲立取架上浦二田《古文眉诠》一册,大字木刻,装潢精美。浦 氏西仓人,介七房桥水渠之间。浦族与钱秦两族代有戚谊。仲
立言,同是选几篇古文,何以姚氏《古文辞类寨》甚得后代推
尊,而浦氏书视之远逊,两书高上果何在。余曰:此诚一大问 题,幸先生教余。仲立作愠色,曰:我不知,故以问君,奈何反以
难我。余谢失言,因曰:先生所问,余素未想及,然此实一好问 题,他日研思有得,当再请益。事逾数年,余思欲窥姚选用意,
当遍读姚选以外之文。遂立意先读唐宋八家。至王荆公集,而
余意大变。凡余于荆公集中所尤喜者,姚选多不录。于是又念 紫翔师荡口暑期讲习班所授,乃从治古文转治理学家言,为余
学问辟一新境界。而其时,仲立已卒。余此后亦渐不谈古文。 而仲立当时此一问题,实启余良多也。

仲立又告余,生平有三大志愿,一为创办一学校,教育宗族 乡党之子女,即三兼小学。又一为附近农村创办一诊疗所,治病 施药,不收分文。仲立先曾从学于上海丁福保仲祜之函授学校,
又遍读丁氏医书数十种,遂通医术。广购药品,自任门诊,此尚
在创办三兼小学前。后以事忙,不克兼顾,命其账房蔡君亦读函
授讲义及丁氏书,并亲为讲述。积有年,蔡君亦通医术,遂代仲 立诊疗所之事务。又一为创办一报馆。仲立极留心时事,而无
意政治。特注意县邑中事。日读地方报,更留心。手执朱笔;批
抹满纸,或施一大杠,或扑一大点,或批岂有此理,或批狗屁不
通。间或施圈。每曰:贤奸不论,是非不辨;何以为人,何以做 事。如此社会,岂不将沦丧以尽。恨不能逐日逐人逐事,一一畅 论之。惟以居乡,办报不易。仲立曰:此一志愿,待他日终成之,
以一吐胸中之积闷。仲立虽居乡闭户,其疾恶好善之情有如此。
仲立又尝导余观其书斋之前室,一方桌上放书四十大厚册。 仲立告余曰:此先父四十年手书日记也。积一年订一册,无一日
缺。叹曰:先人遗志,尽在此四十厚册中,每一展览,因念我兄弟 三人承先人之遗产,乃不能承先人之遗志,不肖之罪,其何以辞。 暑假后,余再往,仲立忽病。告余:曾赴沪,求诊于丁先生
仲祜,知为肺病。桌上一显微镜,嘱余视之,曰:此我痰中之血 丝,君见之否。命余移椅远坐,勿相近,恐传染。又嘱余即离
去,勿久坐。
一日,余又往,仲立告余,有一事相烦。仲立谓生平以不识
英文字为憾,近方进一世界语函授学校,他日通世界语,庶稍补
我平日之积憾。不幸今又病,但幸为时不久,讲义尚不多,拟恳 君补读。此后每月讲义寄来,由君代读代应试。俟我病愈,再
由君面授。君通英文,治此当不难。余急应之。遂携其讲义 归。后仲立卒,余亦未终其业。
一日,余又往。仲立巳卧楼上,不下楼数日矣。禁余不得
上楼。余废然而返。及年假,余离水渠,赴仲立家辞行,坚请登
楼一面。但仲立之家人一遵仲立命,坚不许余上楼,竟未获见。
不久,仲立终以不治闻。余以十八岁幼龄,初涉世事,即获交仲
立其人。实相处仅半载,而又竟未获最后之一面,亦未克亲往 吊唁。至今逾六十年,两世矣。每一念及,怆伤依然。

仲立家账房蔡君,忘其名,乃附近一农民,精手艺,能劈蔑 制筐箧,皆精绝。携赴县城中,豪户皆争购。仲立召来,聘为账
房,为收田租。又教其习医术,代主诊疗所事。又告之曰:汝今
尚有暇,可试学古文,因授以曾巩子固《寄欧阳舍人书》一文, 命试读。告以遇惬心处,如何当加圈,如何当加点。数日,蔡君
缴卷,仲立大赏之。曰:君有宿慧,可治古文,盼勤加诵习勿倦, 遂授以姚氏《古文辞类纂》一书。蔡君得闲亦来学校。暑假
后,来更频。常以夜间来,辄语至深夜。有一子,亦在三兼入 学,聪慧异常。一日,在船上,失身溺水。救起,蔡君为下药,心
慌乱,误其分量,即毙。蔡君从此恍惚如犯精神病,屡劝之弗 愈。临别前一两月始平复。忽有意自造一自动发电机,欲媲美
舶来品而价廉。往杭州上海苏州电灯厂,访其工程师。归,自 谓有把握。后闻其终有成,已在余离水渠一两年后。亦余平生
所遇一异人也。
自一九一三年起,至一九一九年止,乃余十九至二十五岁,
前后共六年半,余往来于荡口梅村两处。兹顺其先后为序,并
篇述之 0
果育学校校主华子才老先生卒后,由其长孙士巽绎之继任
校主。与余在果育小学及常州府中学堂两度同学,年长余约四
岁。果育用子才先生名。改名鸿模。
一九一三年,余不再去三兼,即转入鸿模任教。三兼学校
髙初两级仅分两班。余原则上任高级班,除理化课由仲立任 之,图画手工课由仲立幼弟任之,其余国文、史地、英文、数学、
体操、音乐等,皆由余一人任之。并兼部分初级班课,每周任课
三十六小时,月薪国币十四元。仲立三兄弟则合任三十六小
时。及来鸿模,规模较备,高初八年各分班。余仅任高三国文
及史地课,每周二十四小时。较三兼减三之一,而月薪则增至
二十元。
时果育旧师长惟理化教师顾君在,乃子才老先生之婿,为
绎之姑丈,任校长职,余皆新任。有华澄波,乃常州府中学堂师 范班同学,年近四十,任高级四年班国文课。以其班上每周作
文课卷命余代改。课卷仅五六本,余必择其中一本详加改动, 澄波即以此教班上诸生,为该题之模范作。
时余虽在小学任教,心中常有未能进入大学读书之憾。见 报载北京大学招生广告,投考者须先读章学诚《文史通义》,余
亦求其书读之,至形于梦寐间。一夕,梦登一小楼,所藏皆章氏
书,有世所未见者。后二十余年,余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果得见 章氏书之为世未见者。亦异事也。
余又读夏曾佑《中国历史教科书》,因其为北京大学教本,
故读之甚勤。余对此书得益亦甚大。如三皇五帝,夏氏备列经
学上今古文传说各别。余之知经学之有今古文之别,始此。一 时学校同事闻余言三皇五帝有相传异名之说,闻所未闻,皆惊 叹余之渊博。实不知余之本夏氏书也。又余读夏书第一册,书 末详钞《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等,不加减一字,而篇幅 几占全书三分之一以上。当时虽不明夏氏用意,然余此后读史 籍,知诸表之重要,则始此。及十年后,余为先秦诸子系年,更 改《史记》六国年表,亦不可谓最先影响不受自夏氏。 又夏氏书皆仅标几要点,多钞录史籍原文。无考据方式,
而实不背考据精神。亦为余所欣赏。惟其书仅至南北朝而止,
隋唐以下即付阙如。斯为一憾事。此后余至北平教人治史,每
常举夏氏书为言。抗战时,重庆国立编译馆拟重印夏氏书为部 颁教科书,嘱余审正,时余在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又细读 夏氏书。列举其书中谬误,皆小节,如年岁地名等,显系夏氏鈔 录时疏失,凡一百七十余条。编译馆见余校正繁多,遂终止前
议,此书不予重印。其实余素重此书,不意此书乃竟因余之细为 校订而失其再为广播流传之机会,此亦人事因缘之甚难言者。
一九一四年暑,无锡县创办六所高等小学,梅村镇得一所,
为县立第四髙等小学,校舍借用市区之泰伯庙。华澄波被聘为 校长,邀余兄弟同往。
余在县四每周任课十八小时,又较鸿模任课减四之一。但
鸿模坚不放行,乃仍兼鸿模课,每周一次往返。一年后,始专在 县四髙小任教。又四年,再回鸿模专任一年。
余两校兼课时,似已改为秋季始业。余每周乘船往返梅村
荡口两镇,于星期四下午课后四时自梅村上船,历两小时近晚
到荡口。翌日下午四时返。沿途湖泊连绵,秋水长天,一望无 际。犹忆第一次上船,余坐船头上,读《史记,李斯列传》。上
下千古,恍如目前。余之读书,又获深入新境,当自读此篇始。 县立第四高小第一年只办一年级一班。学生皆住校,余与
学生同寝室。卧床在寝室门口,侧临窗。一夕,深夜,月光照床

足触帐外墙壁,忽念臂与壁皆形声字。辟属声,但臂
在身旁,壁在室旁,凡辟声似皆有旁义。如避,乃走避一旁。
璧,乃玉悬身旁。嬖,乃女侍在旁。譬,乃以旁言喻正义。癖,
乃旁疾非正病。蹵,乃两足不正常,分开两旁,盘散而行。劈, 乃刀劈物分两旁。如是凡辟声皆有义,此即宋人所谓右文也。
是夜在床兴奋不寐,连思得形声字十数例。翌晨上第一堂国文
课,不讲课文,乃讲昨夜枕上所得。适县中派督学来校视察,进
入讲堂后,竟伫立不走,听完余一堂课始去。余此讲未涉课文,
述,而督学不以为忤。归后竟详细作一笔记报导,登载
在县署所发布之月刊上。惜此督学已忘其名,亦在规格外赏识
余之一人也
时无锡与南通,同称为开明新县,两县亦竞相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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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此一篇报导,亦为南通小学界教师所传诵。后数年,余偕数
友赴南通考察,乃有人面询余,君乃往年讲臂壁右文之钱某II 同行谓余,汝已名扬外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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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在府中学堂时,即好围棋,先兄亦然。县四高小又聘
教师,从无锡城中来,亦余府中学堂同班同学,已忘其名字,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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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癖
人遂在学校东庑一小室中,特置棋盘棋子,并广
罗晚明以下各种围棋谱,课余在此对弈,或摆谱。惟学校事无 大小,须由先兄管理,彼甚忙,不常至。余与某君一得闲,即独
去摆谱,或同去对弈,几乎每日必对弈一局。某君持黑棋,常
败,但意终不服。弈益勤。后去城中任教,有弈社,社中有两国 手,社友须出赀始得与对弈。越数年,某君棋大进,重与余晤, 对局,某君改持白,余持黑,但胜余亦甚艰。余曰:君积年苦学, 进步仅此。自此余乃弈兴大减,数十年不复弈。直至抗日战争
时,余赴云南始再复弈。
又余自幼即抽香烟,在果育时,晚饭后,余随先兄同读一 室,先兄必命余至镇上买香烟一包。归,先兄必赏余一支。自 进府中学堂,乃有烟瘾。归家又抽水烟。及交秦仲立,又抽旱 烟。及来梅村,一日上课,课文劝戒烟。余告诸生,余已染此
习,巳无奈何。诸生年幼,当力戒。下课后,终觉今日上课太无
聊,岂得以无奈何自诿,他日何以教诲诸生。遂决心戒烟,竟形 之梦寐中。后遂数十年更不抽。直待任江南大学文学院长时, 厌于常出席开会,始再抽烟。

余自三兼鸿模至梅村县四,朝夕读书已过三年。寝室中书. 架上所列书亦不少。同事皆称余博学。县四校舍为泰伯庙,正
殿前一大方院,院中有古柏两行。西庑为教室,东庑为宿舍,南
面为大门,右侧西边乃教师休息室。某日下午,遇学校假期,余 移一躺椅置大门东侧向北走廊下卧读范晔《后汉书》,不记是
何一卷。忽念余读书皆遵曾文正家书家训,然文正教人,必自
首至尾通读全书。而余今则多随意翻阅,当痛戒。即从此书
起,以下逐篇读毕,即补读以上者。全书毕,再诵他书。余之立
意凡遇一书必从头到尾读,自此日始。
余又效古人刚日诵经,柔日读史之例,定于每清晨必读经
子艰读之书。夜晚后,始读史籍,中间上下午则读闲杂书。余 体弱,自辛亥年起,几于每秋必病。一日,读日人一小书,论人
生不寿,乃一大罪恶,当努力讲究日常卫生。余时适读陆放翁 诗,至其晚年作品,心中大奋发。念不高寿,乃余此生一大耻
辱,大惩罚。即痛于日常生活上求规律化,如静坐,如郊野散步
等,皆一一规定。又开始写日记,逐日所读书皆记上,不许一日
辍。后遇余结婚,远近戚属皆先后来,上午竟未获读一字,下午 又继续忙乱。自念今日之日记势将破例矣,适理发师来为余理 发,余乃于此时间默默成诗两首,始释然自慰,今日之日记宜勉 可交卷矣。此一习惯,直至余进入大学任教后,始有断续。
是年,余教《论语》课,适读《马氏文通》,一字一句按条读 之,不稍疏略。念《马氏文通》详论字法,可仿其例论句法,即
以《论语》为例。积年遂成《论语文解》一书。此为余正式著书 之第一部。以稿邮送上海商务印书馆,得回讯,允为付印。出 版后,当酬赠原著百部。余函商,能否改赠商务书券百圆,得
允。书券亦随到。余又商之无锡城中一书肆,付以此百圆书
券,由余随意选购,不限商务出版者。亦得允。余遂于经史子 集四部中,择余所缺者络续购买。自此余学问又进。此百圆书
券实于余大有裨益也。
八十忆议亲师友杂忆
又余购得浙江官书局本二十二子,依次读之,至《墨子》,
开卷即觉有错误。心大疑,意谓官书局本不应有误。又见此书
校注者乃毕沅,此人为清代大懦,不应不知其误,置而不问。姑
再读之,错误续出,几乎逐页皆有。益大疑,遂奋笔从开始起逐 条举出其错误处,加以改正,取名《读墨阇解》。积数日,所举
已多,心滋增疑。《墨子》乃先秦古籍,迄今越两千年,何竟无 人发见其书中错误,必当有人讨论及此。而学校同事中无人可
问。试翻商务印书馆之辞源,于墨子下,竟得《墨子间诂》一 条。读之,正余所欲知。然又疑书肆中不知有此书否,即作函 寄无锡书肆询问。翌日,航船送来一书包,拆视赫然即孙诒让
之《墨子间诂》。开卷急读,凡余所疑,孙书均已列举,更多余 所不知疑者。至其改定错误处,则必有明证确据,取材渊博。 回视余之《阇解》,乃如初生婴儿对七八十老人,差距太远。自 念余之孤陋幼稚,乃亦自居于读书人之列,岂不可笑可耻。于 是于孙书逐字逐句细读,不敢丝毫忽过。余之游情于清代乾嘉 以来校勘考据训诂学之藩篱,盖自孙氏此书始。惟清儒多自经
学入,余则转自子部人,此则其异也。然余读孙书至墨经一部 分,又觉其所解释有未尽惬意者。盖余前在水渠读严译穆勒 《名学》,于此方面亦略有悟人。乃不禁又奋笔从《读墨阇解》
改写《墨经阖解》。逐条改写孙解之未惬意者。然孙解虽未惬 意,正解亦非急切可得。乃逐条写墨书原文纳衣袋中,一人郊 野散步,随手从衣袋中取一条出,随步随思。思未得,又易一条
思之。积久乃得数十条,是为余写《论语文解》后第二部有意
之撰述。然其时余已严定规律,每日必读新书,必求能日知其 所无。架上书尚多未读,心中欲读书更无尽。不欲为此一端自 限,妨余前进之程,乃终未敢恣情于此,勒成一书。惟此《墨经 阇解》与《读墨阇解》之两稿,则常存行箧中,至今未忍抛弃。 偶一检阅,当时孤陋幼稚独学无友之艰苦情况,犹涌现心头。 既以自惭,亦以自奋。余之终幸得免于孤陋幼稚之境者,纵不
足以自满,亦可得以自慰也。
及数年后,得读章太炎梁任公胡适之诸人书,乃知墨学竟 成为当代一时之显学,孙书特其嚆矢。而余亦终于写出许多有
关古名家墨经及惠施公孙龙诸人之论文,今俱已收集于近编
《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之第二册。其先肇端,实在梅村此时
也。余之读书,最先从韩柳古文唐宋八家入门,随即有意于孔
孟儒学,又涉及古今史籍。墨学实非所喜,而耗精瘁神于此者
亦复不少。不知者,亦或疑余为学追随时髦,哗众取宠,以博当
前之称誉。而余之孤搜冥索,所由步人此一条艰险之路者,事
有偶然。甘苦之情,又谁知之。故知学问向前,在遥远之进程
中,自不免许多意料不及之支节曲折,错歧复杂,有违初心者。 孔子言,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余之在当
时,或可依稀仿佛于孔子志学之年矣。及今耄老回忆,果能有
立而至于不惑否,则真不胜其惭恧与感喟之余情也。 时余已逐月看《新青年》杂志,新思想新潮流坌至涌来。
而余已决心重温旧书,乃不为时代潮流挟卷而去。及今思之,
亦余当年一大幸运也。
又忆某年暑假,余在七房桥家宅东边陪弄中,朱笔标点 《宋元学案》。当时余已先读欧阳文忠公及王荆公诸集,对其收 编颇不惬意,遂有意重编《宋元学案》。惟有此志,迄未成书。

越一年,暑假后,余因病迟到校。是年学校新聘一教师,为
松江朱怀天,新毕业于上海第一师范,已先到校,与余两人同一 寝室。室内惟两床一桌。夜间同归寝室,余告怀天,出校门有
两路,一左向,过小桥,即市区,可吃馄饨饮绍兴酒,佐以花生塘
里鱼,课毕,同事皆往,想君亦已随行多日。一右向,越围墙田 野村庄散步塍间,仰天俯地,畅怀悦目。余一人率右行。君今
与余同室,愿仍左行,抑改右行。怀天立刻言,愿改右行。于是
相视而笑,遂为友。怀天较余年轻一岁或两岁。
未一月,怀天忽得家讯,其母逝世。告假奔丧,旬日返校。
夜卧,常梦中大哭而醒,或梦寐中大呼,由余叫其醒。连夜如
此,累月皆然。而日间平居,乃绝不露哀容。余始识其纯孝由 衷,深敬之。详询其家庭。怀天言,早孤,独一母。家贫,有一
弟,不能养,乃由相识家领养,已易姓,惟常往来。其时怀天已 成婚。怀天叙述其家况时,语语皆自其肺腑中孝悌真情出。至
于其家庭具体之凄苦,实不足当其心中伤痛之万一也。
余与怀天自此相处益亲。黄昏前必相偕校外散步,入夜两 人各自规定之读书时间毕,又同在院中小憩,始就寝。余与怀
天均任国文一班作文课同在周末,必尽日夜批改完毕,俾可星
期日偕出远行,或竟日,或半日,择丛林群石间,无人处,亦坐亦 卧,畅论无所不至,迄夜方归。
怀天在沪求学时,最崇拜其师吴在公之。公之日常言行,
及其讲堂所授,怀天时时为余称道,纤悉弗遗。年假后,怀天回 校,携带佛书六七种,皆其师公之为之选定。盖因怀天丧母心 伤,故劝以读佛书自解耳。余在教师休息室中一桌靠西窗,坐 南朝北。怀天一桌在余座后,靠南窗,坐东朝西。怀天携来之 佛书,余亦就其桌上取来一一读之。尤爱读《六祖坛经》。余 之治佛学自此始。
第二年年假后,怀天又携来其师公之新撰之《宥言》一册,
共八篇,皆申马克思共产主义。盖公之游学日本,其时日本有 信仰共产主义大师河上肇,国人周佛海等皆出其门。公之衍畅
其说',用庄子《在宥篇》,取名《宥言》。怀天持以示余,共读之。
傍晚散步,逐篇讨论。余虽爱公之文辞,然力反其说。怀天则
袓师说。余特写《辟宥言》八篇,怀天亦为《广宥言》八篇。余 又为《续辟》八篇,怀天亦为《续广》八篇,相争不巳。时中国共
产主义尚未大兴,而余两人则早已辩论及之矣。
余告怀天,君治佛书,又遵师说欣赏共产主义,然则他年将
逃世避俗出家居山林为一僧,抑从事社会革命为一共产党人。
一热一冷,一进一退,君终何择。怀天曰,君尊儒,言必孔孟,我 恐兄将来当为一官僚,或为一乡愿。余言此四者皆当戒,幸各
自勉。
怀天恣性诚笃,一九一九年"五四",上海罢市,远近城乡
皆震动。县四高小全校师生结队赴四围乡村演讲,怀天热血喷 迸,声泪俱下。其平日与人相处,极和易,得人欢。故知其论学
时虽有偏激,然其本源皆发自内心深处。惟当以一字形容曰
"爱",爱国家,爱民族。虽言佛法,然绝无离亲逃俗之隐遁意。 他日学问所至,必归中正可知。
时先兄方肆意陆放翁诗,朝夕讽诵,亦常作诗自遣。余与 怀天,一晚,田塍间散步,告怀天,我两人平日以澹泊宁静自期,
近来为《宥言》一书,争论不休,往日读书散步一番消散闲适意 味,今皆失去。从今晚起,当将此问题暂搁置,不再争,可否。 怀天曰好。余更曰,吾两人当另辟一途径,改向新趋。自今晚
始,吟诗相唱和,如何。怀天又曰好。余遂即景出题告怀天,今 晚归,即以"林中有火"四字各作四言诗四章,以此四字,押韵
如何。怀天又曰大好。自此又为五言、六言、七言,古今绝律, 或出题两人同咏,或一人成诗,一人追和。如是积月,怀天告 余,今成诗日多,昔人皆各自成集,今我两人可合成一集,当先
为此集命名。两人各试题名,终不惬。余忽得一名,告怀天曰,
当可径名《二人集》。不仅纪实,亦期我二人能不分彼我,同跻 于仁。怀天大惬意,书名遂定。
余与怀天又读鲍芳洲催眠术书而喜之,曾召学生作练习。 后见报载鲍芳洲在上海面授,只一周即可毕业。余以惜费不 往,后乃以积钱买了一部《资治通鉴》。怀天一人往,谓归来仍
可两人同习。旬日而返,告余七日学习之详细经过。然怀天特
喜新所学之自我催眠。时余与怀天寝室已分,怀天每天下午四 时即在其寝室习自我催眠。余曾至其室观之,其术颇似静坐,
只坐后自心内定历四十五分钟或一小时醒来,即能入睡眠状
态,到时果醒,则此术巳成。怀天体素羸弱,自言醒来体况觉大 舒适,习久当可转健。余时正学静坐,已两三年矣。忆某一年 之冬,七房桥二房一叔父辞世,声一先兄与余自梅村返家送殓。
尸体停堂上,诸僧围坐颂经,至深夜,送殓者皆环侍,余独一人
去寝室卧床上静坐。忽闻堂上一火铳声,一时受惊,乃若全身 失其所在,即外界天地亦尽归消失,惟觉有一气直上直下,不待 呼吸,亦不知有鼻端与下腹丹田,一时茫然爽然,不知过几何 时,乃渐恢复知觉。又知堂外铳声即当入殮,始披衣起,出至堂 上。余之知有静坐佳境,实始此夕。念此后学坐,倘时得此境, 岂不大佳。回至学校后,乃习坐更勤。杂治理学家及道家佛家
言。尤喜天台宗《小止观》,其书亦自怀天桌上得之。先用止 法,一念起即加禁止。然余性躁,愈禁愈起,终不可止。乃改用 观法,一念起,即返观自问,我从何忽来此念。如此作念,则前 念不禁自止。但后念又生,我又即返观自问,我顷方作何念,乃
忽又来此念。如此念之,前念又止。初如浓云密蔽天日,后觉
云渐淡渐薄,又似得轻风微吹,云在移动中,忽露天日。所谓前
念已去,后念未来,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纵 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乐无比。如 此每坐能得此片刻即佳。又渐能每坐得一片刻过后又来一片 刻,则其佳无比。若能坐下全成此一片刻,则较之催眠只如人
睡境中者,其佳更无比矣。余遂益坚静坐之功,而怀天亦习其
自我催眠不倦。一日,余站梅村桥上守候自城至荡口之航船, 唤其停靠。余上船,坐一老人旁。老人顾余曰,君必静坐有功。
余问何以知之,老人曰,观汝在桥上呼唤时,双目炯然,故知之。
余闻言大慰。
时余七房桥家遭回禄之灾,屋舍全焚,乃又迁家至荡口镇。
而先慈病胃,积月不能食。余与丁仲拈通信,求其开方疗治,病
卒愈。余乃辞县四职回鸿模任教,以便朝夕侍养。时为一九一
八年之夏季。此下一年,乃余读书静坐最专最勤之一年。
余时锐意学静坐,每日下午四时课后必在寝室习之。时鸿 模亦有一军乐队,课后必在操场教练。余在寝室中可闻其声。
其时国歌为《中华独立宇宙间》,歌中后半有一字,军乐教官教
至此字,声快慢错四分之一拍。余因昔在府中学堂习昆曲,知
此甚稔。其时余习静坐工夫渐深,人坐即能无念。然无念非无 闻。恰如学生上午后第一堂课,遇瞌睡,讲台上教师语,初非无
闻,但无知。余在坐中,军乐队在操场练国歌,声声人耳,但过 而不留。不动吾念,不扰吾静。只至其节拍有错处,余念即动。 但俟奏此声过,余心即平复,余念亦静。即是坐中听此一歌,只
听得此一字,尽欲勿听亦不得。余因此悟及人生最大学问在求 能虚此心,心虚始能静。若心中自恃有一长处即不虚,则此一
长处正是一短处。余方苦学读书,日求长进。若果时觉有长 处,岂不将日增有短处。乃深自警惕,悬为己戒。求读书曰多,
此心日虚,勿以自傲。
某日傍晚,家中派人来学校唤余回家。余适在室中坐,闻
声大惊。因知静坐必择时地,以免外扰。昔人多在寺院中,特
辟静室,而余之生活上无此方便,静坐稍有功,反感不适。以后 非时地相宜,乃不敢多坐。又余其时方效伍廷芳练习冷水浴,
虽严冬不辍。至是,亦悟其非宜,遂停止。
时华绎之以校主兼为校长。学校中新建一楼,绎之家富藏
书,皆移楼上。楼门不轻启,绎之独交余一钥匙,许余一人上楼 读书。惟上楼即须反锁其门,勿使他人闯入。余遂得多读未见 书。藏书中有南宋叶适水心之《习学记言》,乃江阴南菁书院 所刻,外面流传绝少,余即在鸿模藏书楼上读之。后到北平数 年后,乃始有新刻本。余对程朱所定《四书》顺序《论语》《大 学》《中庸》《孟子〉〉,孔曾思孟之排列,早年即抱怀疑,即受水心
《习学记言》之影响。又余遍阅颜李书,亦在是年。
此一年,乃为余任教小学以来最勤学之一年。室中莳文竹
一盆,日常亲自浇灌,深爱之,特为作一诗。怀天在梅村见此 诗,意余心存抑郁,乃以盆中文竹自比。遂钞此诗,详述余近 况,告其师吴公之,盖欲其师为余作推荐也。
又一年,余又转至后宅镇之泰伯乡第一小学为校长,怀天 带领学生作长途旅行,从梅村来后宅,又转至荡口。先兄领其
赴余家谒拜先慈。返梅村后来书,言我兄弟怡怡,常愿相随作
一弱弟。近又亲到余家,真如回己家也。怀天是冬返松江,忽
得其在上海时旧同学邀其赴南洋。怀天亦久蛰思动,遂决于暑 假后辞县四职前往。忽以背生疽返家。初谓不严重,只自我催
眠即可疗治,缓于求医,竟不治而卒。时余在后宅,遂至梅村, 检其遗书。怀天有日记,余摘取其间要语,并余两人之《辟宥
言》《广宥言》共四篇,及《二人集》,合并为一书,名《朱怀天先
生纪念集》。除学校师生外,并分赠当时国内各图书馆。日记
则由余保存。对日抗战时,余家藏书尽失去,怀天日记亦在内。 不知其纪念集他日尚可检得否。
一九三〇年余去北平燕京大学任教,时吴公之在清华。然
余闻其日常生活颇为消极颓唐,不复似往日怀天之所语,竟亦未 与谋面。怀天之弟,余抗战时在重庆曾与晤面,然亦未获深交。
回念余自一九一二年出任乡村教师,得交秦仲立,乃如余 之严兄。又得友朱怀天,乃如余之弱弟。惟交此两人,获益甚 深甚大。至今追思,百感交集,不能已。

时在鸿模管事者,为须霖沛若,亦系果育与常州府中学堂 两度同学。沛若胡须满腮,人皆谓其年长,然终不知其真年龄。
沛若家在镇上开一店铺,以富有称。然沛若俨如一乡下佬,绝 不丝毫有市井气。谦恭多礼,勤奋倍常。迟余一年肄业府中学 堂,衣袋中常带英文字典一册,不论室内室外,得闲即取出读
之。从开首第一字起,读一字,能背诵,即用红铅笔抹去。依次 而下。有人得微窥之,已读至「占全体字母四之一矣。
毕业府中学堂后,为华家管理一当铺,后遂转至鸿模,与余 交往最密。旧历元旦清晨来拜年,余家悬先父、先祖父母、先曾 祖父母三代神像,沛若一一焚香跪拜,始辞去。当时诸同学间, 新年必相聚,然少行如此拜年礼。余念沛若年长,因赴其家答 礼,亦一一瞻拜其祖先遗像。临辞,沛若坚留午餐,谓仅两人,
可作长谈。又谓元旦家中有现成菜肴,不烦特加烹煮,余遂留。 菜肴既上,沛若嘱余先上坐,谓今日元旦,我当先拜祖宗遗像乃
进餐。拜毕就坐,沛若乃谓,我蓄意巳久,欲拜兄为师。此不比
学校教课之师。然恐兄不允,方顷之拜,乃我行拜师礼,在袓宗
神像前作誓。幸兄勿坚辞,我已心师矣,必终身不渝。沛若拘
谨而固执,余亦难与辩,只笑谓不意兄亦有诈。余亦惟有仍以
同学视兄,兄其谅之。
一日,在学校两人坐廊上。沛若言,先生爱读《论语》,有 一条云:"子之所慎,斋、战、疾。"今先生患伤风,虽不发烧,亦
小疾。可弗慌张,然亦不当大意。宜依《论语》守此小心谨慎
一"慎"字,使疾不加深,则数日自愈。余从此读《论语》,知当
逐字逐句反己从日常生活上求体会,自沛若此番话发之。
—曰,沛若又语余,自知性太拘谨,时读《庄子》,求自解
放。顾资愚,领悟不深。暑假将临,愿先生在暑假中为我讲 《庄子,内篇》七篇,便我有所从人。余允诺。沛若又言,先生
专为我一人讲,殊嫌精力浪费,当约在校学生聪慧者数人,及旧
学生升学在外暑期中归来者数人,合六七人同听讲,庶先生精 力多所沾溉。余亦允之。是暑,在一搂朝夕开讲。沛若促诸听
者发问,己必居最后,逐段逐节不肯轻易放过。约三四日始完
一篇。将满一月,七篇方毕。回忆往昔紫翔师讲习班上课,真 宵壤之别矣。然余对《庄子》七篇,经此讲解,乃知自所未解者 实尚多。以后余为《庄子纂笺》及《论语新解》两书,每忆沛若
与余讨论此两书独多。往日情事,如在目前。
自余离鸿模,与沛若少来往。沛若不久亦离鸿模。沛若乃
独子单传,育两女,无子嗣。乃纳一妾,不育。又纳一妾。时社 会风气已日开,方群趋西化,即荡口一小镇亦然。离婚再娶,乃
人生正规,被认为幵通前进。有妻纳妾,则是顽固守旧,封建遗
毒作祟,乃伤情违理之事。沛若虽闭户自守,不与外界接触,但
颇受外界之讥讽。余传闻得此,亦未与沛若通讯有所询问。沛 若后与余再见,亦从未谈及于此。
余在北平,一日,得沛若书,告其次女毓寿毕业中学,考进
协和医学院。当一人赴北平,恳余赐照拂。余亲赴车站接候, 宿余家。医学院预科在燕京大学上课,开学后,余又亲送之赴 校。越旬日,毓寿忽来余舍,面有不乐。余问之,言,上课第一 堂即是解剖,讲台桌上一死尸,见之惊悚,昼不能食,夜不能眠,
精神不支,欲退学。余谓此乃汝自己心理作用,当勿视为一人,
亦勿视为一尸,心肺肝肠,一一如师言,当各别视之为一物。心 境变,则外面环境自变,可再试之。毓寿如佘言,终获毕业。留
协和,后转回苏州行医,名噪一城。余抗战中回苏州,毓寿时来
余家。一家有病,皆由其诊治。
抗战胜利后,余又回苏州,任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长。时 河南大学播迁来苏州,校长乃北大同事老友姚从吾,邀余兼课。 课堂设在沧浪亭,《浮生六记》之旧宅。一日,课毕,方出门,沛 若赫然站路边。告余,近亦迁来苏州,知先生在此有课,故特来
相候。遂漫步同赴其家。知沛若已有子矣。一家三口,居两 室,极逼窄。留午膳而别。自后遂多往还。
—日,在其窄室中,沛若问《论语》"孔子五十知天命",先 生今年亦已过五十,敢问知天命之义。余曰,此乃大圣之境界,
吾侪何敢妄加揣测。余只敢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上用心。 回忆自果育学校、常州府中学堂以来,改朝换代,天翻地覆,社
会一切皆已大变。而吾两人今日在此檐下坐谈,岂不仿佛依然
是往日情况。此亦可谓是吾两人之能立能不惑,但只可谓是一 种具体而微之能立能不惑,又只是微之又微,微不足道。正如
一万贯钱与一文钱,一文钱太少,太无价值,但亦同是钱。孟子 谓"人皆可以为尧舜",罗近溪谓"端茶童子亦即如圣人",皆此
义。倘吾侪能立能不惑,继续下去,亦可算得是吾侪之天命矣。
孔子言:"天生德于予。"人之禀赋有高下,德亦有大小。大德
敦化,小德川流,纵是沟渎之水,只川流不息,亦皆朝宗于海。 大海是其汇归歇宿处。此即是天命。沛若言,我闻先生言,暂
时总得一解放,但不久即依然故我,总不长进。余言,余闻兄 言,亦立时总得一警策。吾两人性情有不同,正好相互观摩,各
自得益。勿妄自尊大,亦勿妄自菲薄。惟日孳孳,在安分守6
中努力,如是而已。兄谓何如。沛若数十年来,从不谈国家大
事,亦不论人物臧否,世局是非,尽只在自己日常生活上自愤自 责。其敦厚而拘谨有如此。
沛若长女嫁苏州一豪富家。一日邀宴,其父其妹四人同 席。人门一账房,一大柜台,乃收租处。进为大厅,宽畅大方, 陈设甚雅。沛若已先在,姊妹特来行一礼,留坐,皆婉辞而去。 及同桌共餐,意气言语亦皆拘谨,终不稍有发舒。余念其姊乃 一富家主妇,其妹乃一名西医,其父无论在家出门皆是一乡下
佬,亦从不对二女有严父态。然二女对其父则礼敬有加,为余 在他家所少见。此亦沛若终生以礼自守有以致之也。 余离苏州今又三十年,沛若倘仍健在,则已九十左右矣。
此一乡下佬,乃一资本阶级,不知其何以自处。此又另是一种 天命也。怅念何竭。
稿成越数年,闻沛若已逝世。又闻毓寿已移居美国,但告 者亦不审此讯确否。
五、后宅初级小学
一九一九年之秋季,余转人后宅镇泰伯市立第一初级小学 校任校长之职。是年,余二十六岁。余自一九一二年起,先在三 兼,即任高小课程,只兼初小之体操唱歌课。自入鸿模与县四,
皆系高等小学,而余则任其高年级之课。余之决意转入初级小
学,厥有两因。一因报载美国杜威博士来华,作教育哲学之演 讲,^其讲词,极感兴趣。但觉与古籍所载中国古人之教育思
想有不同,并有大相违异处。因念当转人初级小学,与幼童接 触,作一番从头开始之实验,俾可明白得古今中外对教育思想异 同得失之究竟所在。二则当时大家提倡白话文,初级小学教课
书已全改白话文体,而余在一九一八年曾出版一部《论语文解》,
专为指示学生作文造句谋篇之基本条件而作。极思转入初小,
一试白话文对幼童初学之利弊得失所在。此两念时在余心。 暑假前一日,余从鸿模去县四,欲与怀天一晤。是夕,泰伯
八十忆双杀师友杂忆
市督学许君来县四邀安若泰去任后宅第一初级小学之校长。
若泰乃余常州府中学堂低班同学。毕业后,留学日本,习法律。 半途归,任初等小学校长。是年,转来县四任教。他日仍需赴 日,领取毕业文凭,即可回国当律师。许君之请,若泰坚拒。许 君请益坚,若泰终拒不允。
时县四诸同事皆同在一室中。余忽起立,语许君,余若肯
往,君愿聘否。众谓余乃故作戏言。余曰,绝非戏言,乃真心话。
许君曰,君若真心,我决无条件聘请。余曰,君无条件,余则有条
件。许君问,何条件。余答,余若往,学校行政及课程编排,余当 有绝对自由,君肯勿干预否。倘上面及外界有非议或斥责,君肯 同任其咎否。许君答,一切可勿虑,悉随尊意。余曰,如此即可
决。若泰告余,君勿轻作此决定。初级小学究与高级小学有不 同。君无此经验,困难临头,必后悔。余曰,正为无经验,故去从
头学起。余心巳决,绝不后悔。若泰忽意动,曰:君果去,我亦追
随。为君作一助手,君愿之否。余曰,此更佳,宁有不愿。若泰 又曰,君与初级小学任教者皆不熟,学校有空缺,任我代聘,君肯
勿过问否。余曰,此更大佳,即浼君代劳。此事遂一夕而决。
一 一
余与若泰既到校,若泰又聘来蔡英章,专教体操唱歌。若
泰告余,英章直爽有胆量,肯吃苦,但亦肯听话,必可为君一好 助手。又一人,乃后宅镇上一女性,旧任留校,课毕即离去。学
校惟余与若泰英章三人,每事必会谈相商。余告若泰英章,余
有一理想,当使一切规章课程尽融在学生之生活中,务使课程 规章生活化,而学生生活亦课程规章化,使两者融归一体,勿令 学生作分别观。若使彼等心中只分出一部分生活来服从学校
之规章课程,另保留一部分生活由其私下活动,此决非佳事。
两人皆同意,请谈办法。余曰,欲求课程生活化,先当改变课 程,如体操唱歌,明是一种生活,但排定为课程,则学生亦以课
程视之。今当废去此两课,每日上下午必有体操唱歌,全体学 生必同时参加,余等三人亦当参加,使成为学校一全体活动,由 英章任指导。若泰英章对此皆表赞同。
余又曰,欲使学校章则生活化,此事较复杂。首先,余意欲 废止体罚,勿使学生视学校章则如法律,误认为一切规矩皆是
外面加上之束缚。使规矩能生活化,岂不是教育上一大目标 乎。若泰英章对此不表赞同。谓余仅谈理想,不顾经验。今日
之初级小学,皆自六七岁起,最长不过十三四岁,童稚无知,群 相聚,事态百出,有时非加体罚不可。余曰,纵童稚,亦得对之 有理想。仅有理想不顾经验,此属空想。但只仗经验,不追求 理想,到底亦仅是一习惯,将无意义可言。有关训育方面,余愿 一人任之,以试验余之理想,盼两君随时在旁相助。以两君之 经验,随时随事相告,以助成余此一理想。遇有困难,再从长讨 论,另作决定,如何。两人皆无言。
即日,余出布告,课毕皆须赴操场游散,勿逗留课室中。余
随巡视。有一生兀坐教室中课椅上。余问,何不赴操场。彼兀
坐不动如故,亦不语。余问其姓名,亦不答。乃召班长来问之。
班长告余,此人乃杨锡麟,曾犯校规,前校长命其到校后非大小
便即坐课室中不许离去。余曰,此乃前校长所命,今前校长巳 离学校,此命令亦不存在。汝当带领其同去操场。二人遂去。
不久,一群学生围拥杨锡麟来余办公室,告余,杨锡麟在操场旁
水沟中捕一青蛙,将之撕成两半。一人并带来此青蛙之尸体。 余曰,杨锡麟因久坐课室中,汝等所知,彼皆不知。今获与汝辈
同游散,汝等所知,彼亦可渐渐学而知之。汝等当随时随地好
为劝告,勿得大惊小怪,彼犯一小错误,即群来告发。以后再如 此,当罚汝等,不罚杨锡麟。诸生乃默默无言而去。
又有兄弟两人,乃后宅附近邹姓,系余之戚属。其家长亲
送来上学。家长辞去,余命两人亦至操场。不久,群拥其弟来
余室,其兄随之,群告其弟随手打人。余曰,他年尚幼,汝辈皆
年长于彼,何足怕。他若再打人,汝辈可回手打他,我将不罚汝
等。群欢然而散。其兄大哭,谓吾弟将被人打,如何受得起。
余告之曰,汝勿忧。汝弟若不先打人,他人亦不会来打汝弟。 汝惟好相护视,令汝弟莫再打人即可。此后亦无事。若泰英章
在旁,见余处理此两事得当,皆大赞许,再不主张用体罚。
―一
余上堂,好用两种测验。在黑板上写一段文字,令诸生凝 视三数遍,撤去黑板,令诸生默写。又口诵一段文字,诸生默听
-:数遍,令其默写。如是数次,觉杨锡麟于默听后所记常无误,
意其听觉必较佳。一日,傍晚散学,余独留锡麟。余弹琴,令锡
麟随而唱。音节声调果皆祥和,温雅有致。余再弹,令其再唱。
余忽停弹,琴声息,而锡麟出不意,歌声仍续,意态静定,有佳
趣,余大加赞赏。问,明日唱歌班上汝能一人起立独唱否,锡麟 点首。又问,琴声息,汝能仍续唱如今晚否,锡麟又点首。明
日,上唱歌班,余问何人愿起立独唱,锡麟举手起立。琴声息, 锡麟独唱不息。诸生皆惊,鼓掌声久不息。
自锡麟捕杀青蛙事被告发,渚生虽不再告发锡麟他事,然 锡麟与诸生间,终若有隔阂。锡麟一人终被歧视。自此后,诸 生再不歧视锡麟,锡麟意态亦渐发舒,视其前若两人。
时学校将开一游艺会,余告英章,好好教锡麟唱一老渔翁
歌。英章遂常独留锡麟在校教唱,务期尽善尽美。又特备蓑
笠,令锡麟披戴演习。临开会,锡麟一人独扮一老渔翁,登台演 唱,琴声歌声,悠扬满堂,众皆默坐神往。老渔翁一剧毕,最得 满座之掌声。而杨锡麟乃迥出他人之上。
余近年在台北,常晤后宅镇人老友邹景衡。一日,忽语余 杨锡麟毕业后事。相隔垂六十年,当时后宅小学诸生,独杨锡
麟一人尚在其同镇人口中得称道,真出余意料外也。
时泰伯市长为后宅镇人邹茂如,景衡父。景衡留学日本。
茂如为人忠诚坦白,敢作敢为,一镇皆帖服。年五十左右,与余
为忘年交。遇其在家,必来学校。于诸生家属多熟悉,纤屑皆 谈。有一邹生,家一寡母,生则独子,在校课程皆列上等。在校
外,则多不守规矩。其母甚贤,但亦无以教之。茂如告余其母
子事。
年假,余返荡口,三四日即返校。校役告余,假中有两学生 私进学校故犯校规,并举其名。其一人即邹生,另一人,平日在
校亦多犯规事。时余记起读《汉书》诸名臣治郡之事。乃召其
一人来,严问其私人学校事,此生直认不敢讳。余告之曰,汝与 邹生同来,平日必常相聚首。余知其离学校多不守规矩。今命 汝三日内,可常与邹生相偕,遇其有不守规矩处,即来告余。但 决不可以此事告彼知之。余可减汝罪,不深究。该生欢然而
去。隔一日,即来告。邹生有一叔父,开一猪肉铺。邹生在每
曰清晨上课前,即在柜台上代其叔收钱登账。待叔至,即来校。
但日私取钱少许,纳己袋中,不入账,其叔亦不知。又昨日,我 偕其在一糖果铺买糖果,铺主人回身取货,彼即在铺前摊上私
取糖果一小包,铺主人亦不知。余告之曰,汝果能如余命,汝犯
私进学校罪,可仅记一小过,不再深究。余因恐邹生不能如汝
般直认己罪,故令汝告发其私。俾可从其他罪名加深处罚,亦 免令汝当面作证。彼若屈服,直认其罪,亦可减轻惩罚,是汝亦
巳助了他一臂之力。此后汝当善遵师旨,勉为一好学生。亦当 敦友谊,勿轻道人过。汝自思之。该生欣然而去。
余即召邹生来,问以私人学校事。邹生否认。余曰,只要
己莫为,莫谓人不知。汝每日私取汝叔柜上钱,汝有之否。又
昨日私取某铺糖果摊上一小包糖果,有之否。邹生大惊骇。余 又告以,汝其他不守规矩事尚多,因汝在学校功课好,故暂不
问。不谓汝竟不知改。汝亦勿谓汝叔父不知汝事,汝当向汝叔 直道己过,并告以知悔改,汝叔对汝必加赞赏。汝近犯私人学
校事,亦当仅记一小过,不深究。汝若不依余言,将受重罚,勿 悔。是日,余对邹生倍加诲谕。邹生果如余言,向其叔道罪。 其叔曰,此事我早知之,今汝悔改,真好孩子。遂每月额定其工 作费,尤多过其私取。一日,其寡母特来校,告余,其子近日大
变常态,能知孝道,不知由何如此,特来谢师。茂如亦来言,君
等来,校风大变,皆三师善尽教导之功。一镇人皆称誉。

时学校预定在下学期可添聘一教师。有一鸿模毕业生,忘 其名,极聪慧,余颇爱之。升学上海某商业学校,毕业归,任其 乡甘露镇一初级小学校之校长。余与通函,约其转来后宅,未
得复。年假归,元旦清晨,余自荡口步行至甘露,约可五华里。 入门,某生方起床盥漱。坐定,余问,得余书否,何不复,岂无意
来共事耶。某生无以对。余曰,果无意,亦必有一理由,何默不
言。某生迟迟答曰,师即观今日此刻情形,已自知之,何必强生
再多言。余曰,此语何义,余实不解。某生曰,今日乃元旦,师 远从荡口徒步来甘露,生方起床,盥漱未毕。如此情形,生何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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