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冰室主人所撰。余生平爱读史书,竟体自首至尾通读者, 此书其首也。
升级后,国文老师改为华山先生。余撰一文,已忘其题,又
得续升一级。华山师赏余一书,书名修学篇,上海广智书局出 版,乃蒋方震百里译日本人著作。书中网罗西欧英法渚邦不经
学校自修苦学而卒为名学者数十人,一一记述其苦学之情况。
余自中学毕业后,未入大学,而有志苦学不倦,则受此书之影响 为大。余知慕蒋百里其人,亦始此。
― 一
自余升人高级班,国文老师转为由无锡县城聘来之顾师子
重。顾师学通新旧,尤得学生推敬。师又精历史舆地之学,在
讲堂上喜讲三国两晋,于桓温王猛常娓娓道之,使听者想见其 为人。师之舆地学兼通中外,时发精辟之论。时上海有童世亨 以地理学大师名,同学谓顾师之地理学尤过之。余中年后,治 学喜史地,盖由顾师导其源。
果育学校乃假华氏一祠堂屋,有一大厅,四壁楹柱,皆遍悬
联语。右边侧房为乐在斋,诸师长退课皆聚于此。乐在斋北左
侧幵一门,通大厅之后轩,广长舒适。朝北长窗落地,窗外杂莳 花木,有假山,有小池,俨然一小园,幽茜怡人。轩左向南为大
厅之左侧房,顾师卧室在焉。校中诸师皆住镇上,独顾师由县
城中来,乃宿校中。每日下午四时课毕,诸师皆散,顾师一人在
后轩,一长方桌,酒一瓶,花生熏鱼等数小碟,手书一卷,随酌随
阅。诸同学喜自乐在斋进后轩,围师座,有所请益。师不拒。
某曰,乃寒假后顾师新到校,桌上一书,大字木刻。诸同学 疑是何古籍,就而视之,乃施耐庵之《水浒传》。诸同学问,此
系一闲书,何来此大字木刻之像样书品。师言,《水浒传》乃中
国一文学巨构,诸生何得以闲书视之。诸同学因言,校中有幼
年学生钱某,勤读《水浒传》,每清晨上课前,诸同学每环听其 讲述。先生肯命其来前一加询问否。师颔首。同学中两人出 外觅余,偕入。顾师问:汝能读《水浒》否。余答能。顾师随问
《水浒传》中数事,余皆应对无滞。师言:汝读《水浒》,只看大
字,不看小字,故所知仅如此。余闻言大惊,何以先生能知余之 隐私。自此返而重读,自首迄尾一字不敢遗。乃知小字皆金圣
叹批语,细读不忍释手。一遍又一遍,全书反覆几六七过,竟体
烂熟。此后读其他小说,皆谓远逊,不再读。余自幼喜读小说 之积习,自此霍然除去。遂改看翻译本西洋小说。首得《天方
夜谭》,次及林琴南所译,皆自顾师一语发之。余亦自此常人
后轩,长侍顾师之左右。
一日,某同学问,钱某近作一文,开首即用呜呼二字,而师
倍加称赏,何也。顾师言:汝何善忘,欧阳修《新五代史》诸序 论,不皆以呜呼二字开始乎。诸同学因向余揶揄言,汝作文乃
能学欧阳修。顾师庄语曰:汝等莫轻作戏谑,此生他日有进,当 能学韩愈。余骤闻震撼,自此遂心存韩愈其人。入中学后,一
意诵韩集。余之正式知有学问,自顾师此一语始。惜余升髙三 时,顾师已离校他往,不克多闻其训诲。
时国文老师除顾师外,尚有瞿冯两师,皆年老,曾为校主华 家私塾师,皆名宿。瞿师讲《左传》,对书中每一人之家属长 幼,及母妻戚族,随口指名,如数家珍。同学皆惊讶。后余读书
多,及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因知往日瞿师言,乃由此书来。
余在果育,尚有一老师终生难忘,乃倩朔师之仲弟紫翔师 名龙。倩朔师三兄弟,同居镇上之黄石銜。两弟皆在外,寒暑 假始归。紫翔师在苏州某中学教英文。余入高三时,暑假紫翔
师返镇,就其宅开一暑期讲习班,专教果育高级班。授中国各 体古文,起自《尚书》,下迄晚清曾国藩,经史子集,无所不包。
皆取各时代名作,一时代不过数人,每一人只限一篇。全一暑 期,约得三十篇上下。犹忆授《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后,令诸生 课外作读后一文。余所作深获紫翔师赞赏。下星期一晨,诸生
进入华宅,此文已悬贴壁上。然余今巳不记在此文中曾作何
语。华家太师母及三位师母皆围余备加慰问,抚余肩,拉余手, 摸余头,忽在余头发中捉得一虱。此事乃使余羞涩俯首,终生
难忘。
是夏暑氛甚炽,紫翔师忽得眼疾,架深蓝色眼镜,在讲堂侧 一空室中,连三方桌拼成一长桌,紫翔师一手持一长黄烟管,一
手摸此长桌边绕行。逮上课,乃转来讲堂。所讲课文殆半出记
诵。余最爱听魏晋南北朝诸小篇,如王粲《登楼賦》,鲍照《芫 城賦》,江淹《别賦》,及邱迟《与陈伯之书》等篇。此后余诵古
文,不分骈散,尤爱清代如洪亮吉汪容甫等诸小篇,皆植根于 此。紫翔师于韩愈文,独选《伯夷颂》一短篇。余后来精读韩
文,于此篇更深有体会,受益匪浅。其后所学有进,乃逐渐领悟
到当年紫翔师所授,虽若仅选几篇文章而止,而即就其所选,亦
可进窥其所学所志之所在矣
使余尤难忘者,紫翔师又选授南宋朱子之《大学章句, 序》,及明代王阳明之《拔本塞源之论》。此后始知《拔本塞源 之论》,乃阳明《答顾东桥书》之后幅,入阳明《传习录》中卷。
余此后由治文学转入理学,极少存文学与理学之门户分别。治 王学乃特从《拔本塞源之论》得有领悟。又其后乃知阳明《拔 本塞源之论》,亦从朱子《大学章句,序》转来,则已在余之晚
境矣
紫翔师最后所选授者,为曾涤生之《原才篇》。开首即云: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
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余至晚年始
深知人才原于风俗,而风俗可起于一己之心向。则亦皆是紫翔
师在余童年之启迪,有以发之也
民初余在乡村小学教书,益念及当年紫翔师暑期讲习班所
"几若为中国文学史中所谓古文学一部分示例,较之姚选
《古文辞类纂》,曾选《经史百家杂钞》,及《古文四象》等书,皆
别辟蹊径,别出心裁,并有超象外得环中之深义。余曾有意模 仿,作《中国历代古今文钞》一编,写有篇目。其时紫翔师尚在
苏州,余曾有书请益,紫翔师亦曾作复。惜今其稿无存,而紫翔 师所指示亦已忘之。
此后余每治一项学问,每喜从其历史演变上着眼,而寻
究其渊源宗旨所在,则亦从紫翔师此
卜期讲习班上所获
人也。
五
余与先兄同人果育学校,班次本有三年之隔,及余两度蹿
等升级,与先兄仅隔一年。清光绪末年,先兄在四年班,余在三 年班。是年有常州府中学堂创始,果育四年级同学八名全体报 名应考,伯圭师倩朔师亦命余附随报名,同往应试。归后旬日, 得无锡县署寄来果育录取生名单,高四全班八同学皆录取,惟
余一人名不预。是夜,余拥被大哭。翌日,学校课毕即返,取架 上先兄所购书逐册埋头苦读,志欲倍加勤奋,期有以雪此耻。
一书忘其名,皆选现代名家作品,始读及梁启超之文。
又隔旬日,先兄已治行装,明晨将偕七同学结队出发。是 夕,过九时,先慈与两弟皆已睡,先兄与余亦正离书室将去卧 房,忽闻叩门声甚急,启视,乃伯圭师。入门,抚余首曰:汝亦录
取,今晚始得县署补告。嘱先兄,今夜即速为汝弟整理衣物,明 晨可随众行。至床上枕被铺盖,我已代为筹措,明晨当径送船
上,勿再操心。盖伯圭师知余家贫,仓促间不易办此一大事也。 翌晨,上船,校主华子才老先生由县城中特派其一碾米厂
总管华叔勤先生来镇督队同行,已先在。余此晨大兴奋,特在 船上畅述新读一名学书,详论演绎归纳法。并言,凡人皆有死。 因指诸同学,汝曹皆是人,皆当有死。此乃西洋名学家言,汝曹 何辞以答。叔勤先生在旁聆听,大为激赏。谓汝年幼,已能谈 西洋思想,他年必可有大前途,慎自勉之。后余毕业中学,重返
果育旧校教书,叔勤先生特自城送其两子来从学,亦事隔六七 年之久矣。
余等到县城,住校主碾米厂中,晚饭晨餐,皆余十三岁来有
生未尝之珍品也。时沪宁铁路火车初通,佘等九人中,惟两人 获许乘火车先往,余七人仍坐船,由叔勤先生督队行。
、
以上是为余在果育小学四年之经过。回忆在七十年前,离
县城四十里外小市镇上之一小学校中,能网罗如许良师,皆于 旧学有深厚基础,于新学能接受融会。此诚一历史文化行将转
变之大时代,惜乎后起者未能趁此机运,善为倡导,虽亦掀翻天
地,震动一世,而卒未得大道之所当归。祸乱相寻,人才日趋凋 零,今欲在一乡村再求如此一学校,恐渺茫不可复得矣。近人
必谓,现代中国社会人文,自知西化,已日渐进步。如上举,岂
亦足为社会人文进步之一例乎。恐此七十年来之学术界,亦不
能不负其一部分之责任也。言念及此,岂胜怅然。
又荡口虽系远离县城四十里外一小镇,其时居民之生活水
准知识程度亦不低。然其对果育诸师长皆备加敬礼。不仅有 子弟在学校之家庭为然,即全镇人莫不然。因其时科举初废,
学校初兴,旧俗对私塾老师皆知敬礼,今谓新学校尤髙过旧私
塾,故对诸师敬礼特有加。倩朔师在最后一年,亦赴苏州城一
中学兼课,每周往返。当其归舟在镇南端新桥进口,到黄石街
停泊,几驶过全镇。是日下午四五时,镇人沿岸观视,俨如神仙
之自天而降。其相重视有如此。国人率谓工商社会必胜过农
业社会,然今日农村及僻远小市镇之小学教师姑不论,即在商
业都市中,小学教师能遘此异遇者有几。宜乎位为小学教师者 皆自菲薄,不安于位,求去如弗及也。
余六七年后,返果育旧校当教师。余七岁时,家中特自荡口 聘往七房桥之私塾开荒老师尚在镇上,每于学校旁一小桥上遇 之,余对之行礼,此老师必侧面躲避如不见。其时,则私塾老师
地位已远更落后,大不如新学校中当师长者之出色当行。今日
则学校教师又见落伍,世态炎凉,亦岂得作文化进退之尺度乎。
先兄声一先生最后迁居黄石街,即倩朔师住宅之前座。不 幸在此逝世。余随先慈留住。时倩朔师远从滇南归来,在南京
某学校任教。假期中归荡口,旧时师生又见面。一九三七年,
日寇入侵,时倩朔师尚在,犹不忘日语。日本军官中多有能欣
赏中国字画诗词者,皆于倩朔师特至敬礼。荡口镇赖获保全,
不肆残杀,亦少破坏。镇人称颂倩朔师不置。
余十三岁入常州府中学堂,时为清光绪末年之冬季。中学 新生共分三班,人学未一周,宿舍才定,校中即出布告,许诸生 自量学力,报考二年级。中学部果育髙四级同学七人,全体报 名应考,亦嘱余参加报名,幸皆录取。在校未及两月,即放寒 假。明年起,余十四、十五、十六三年,皆在府中学堂,凡三年又
三月。记忆最深者,为监督屠孝宽元博师。师武进人。监督即
犹今称之校长。
先兄声一先生与余同入府中学堂,惟先兄入师范班。中学 生年龄都在二十左右,师范班生皆中年人,在三十至四十之间。 有一人,居家拥孙为祖父,则恐已年过五十矣。先兄年仅十九, 未到二十岁,同班中最年幼者皆当长先兄四五岁以上。每班设
一班长,而学校命先兄为师范班之班长,同班年长者多不服。
春假开学,言之监督,请易人。元博师劝喻再四,仍坚请。元博
师言,余未遍询全校意见,不得偏徇汝等意见。抑师范生中学 生同在一校,本属一体,我亦得询之他们。遂召开全体大会。
中学二年级班长杨权,乃无锡同乡,其人美风姿,面白晳,而两
眉甚浓,擅辞令,长演说,起立侃侃发言,达半小时。大意谓,中 学师范同在一校,事事皆待接触商洽。而双方年龄相差,不免 有扞隔。惟师范班长钱某,与中学生年相伯仲,其人通情达理, 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失为师范班中学班沟通意见一桥梁,请
勿易。杨权辞毕,举座默然,即师范班亦无人起立表示反对,遂 散会。先兄仍任班长如故。
一曰,元博师特召先兄至监督室,诘以汝对中英文数理化 各科皆获同等基础,宜可深造,为何投考师范班。先兄告以幼
孤家贫,堂上有母,我兄弟两人同来人学,尚有两幼弟在家,考 师范可省缴学费,又一年即毕业,可早谋职业,奉养寡母,扶掖 两幼弟。元博师大加奖许,即命派先兄为学校理化室助理员。 谓可不花许多精力,稍济汝之穷窘。
逮毕业前,元博师已为先兄介绍在府城中一髙级小学任 教。先兄缓辞,谓不愿远离寡母在外任职。又钱氏聚族而居,
族中学齡幼童可得数十人,归后当商请族中长老斥资创建一小
学,即在校任教,以承先父致力乡里宗族之遗志。元博师闻言, 称许有加。其对先兄之加意培植,即此可见。
时余童稚无知,元博师尤加爱护。犹忆初应人学试,有一 人前来巡视。方考国文课,余交卷,此人略一阅看,抚余肩,谓
此儿当可取。初不知为何人,后人学,乃知即元博师也
时学校规定,每学年试皆发证书,具列本学年各课程,及各
任科诸师之姓名,并记各科考试所得分数,由任课教师加」
…画^
立
,乃由监督署名分发,其事极郑重。是年考图画科,分临画默
画两项,默画题《知更鸟,一树枝,三鸟同栖》,教本中有此
余伸笔作一长条表示为树枝,长条上画三圈表示为三鸟,每岡
上部各加两墨点表示为每一鸟之双目。所点皆浓墨,既圆且
大。同学见余所缴卷,课后大加戏谑,谓余所画此圆而大之双
目,极似图画科杨老师。课室外语,为杨老师所闻,极激怒。余
之图画科分数遂得零下二厘,尚不到一分。惟学校规定各科平 均须满六十分,才得升级。任何一科分数不足四十分,亦留级。 越数日,元博师召余至监督室,戒余每科须平均发展,不得于任 科轻忽。告余今年考试图画科得分太低,已商诸师长,可将
其他各科得分多者酌减移补。命余立即去杨老师处请罪,求 恕。余因言,图画科考试不及格罪有应得,监督爱护之意更所
感激,惟平日对国文历史两课尚知用心,不愿将此两课所得分
数减低。元博师面作嗔色,谓小孩无知,可速往杨老师处,勿再 多言。余往见杨师,彼已因监督面商,不加斥责。及新证书发 下,国文历史两科分数果未改动。是可见元博师对余爱护之诚
!:、矣。其他类此事尚多,不备述。
元博师兄弟四人,师居长,太老师屠寄敬山先生,乃当代史 学泰斗,著有《蒙兀儿史记》一书,书未成,而名满中外。其时
已退休居家。某一日,已忘以何因缘,得偕三数同学进入元博
师之住宅,又得进入太老师敬山先生之书斋。四壁图书,临窗
一长桌,桌上放数帙书,皆装潢巨制。坐椅前有一书,已开帙,
似太老师正在阅读。就视,乃唐代李义山诗集,字大悦目,而眉
端行间朱笔小楷批注几满,字字工整,一笔不苟。精美庄严,未 曾前见。尚有碎纸批注,放在每页夹缝中,似临时增人。书旁 有五色砚台,有五色笔,架在一笔架上,似临时尚在添写。余一 时呆立凝视,但不敢用手触摸。因念敬山太老师乃一史学巨
宿,不知其尚精研文学,又不知其已值晚年,而用力精勤不息有 如此。此真一老成人之具体典型,活现在余之目前,鼓动余此 后向学之心,可谓无法计量。较之余在小学时,获亲睹顾子重、
华紫翔诸师之日常生活者,又另是一境界。惜其时年幼,不敢面 请元博师给以亲瞻敬山太老师一面之机缘,则仍是当时一憾事。
除监督元博师外,当时常州府中学堂诸师长尤为余毕生难 忘者,有吕思勉诚之师。亦常州人。任历史地理两课。闻城之 师曾亲受业于敬山太老师之门。诚之师长于余可十二岁,则初 来任教当是二十五岁,在诸师中最为年轻。诚之师不修边幅, 上堂后,尽在讲台上来往行走,口中娓娓不断,但绝无一言半句 闲言旁语羼人,而时有鸿议创论。同学争相推敬。其上地理
课,必带一上海商务印书馆所印中国大地图。先将各页拆开, 讲一省,择取一图。先在附带一小黑板上画一十字形,然后绘
此一省之四至界线,说明此一省之位置。再在界内绘山脉,次 及河流湖泽。说明山水自然地理后,再加注都市城镇关卡及交
通道路等。一省讲完,小黑板上所绘地图,五色粉笔缤纷皆是。
听者如身历其境,永不忘怀。
一次考试,出四题,每题当各得二十五分为满分。余一时 尤爱其第三题有关吉林省长白山地势军情者。乃首答此题,下
笔不能休。不意考试时间已过,不得不交卷。如是乃仅答一
题。诚之师在其室中阅卷,有数同学窗外偷看,余不与,而诚之
师亦未觉窗外有人。适逢余之一卷,诚之师阅毕,乃在卷后加 批。此等考卷本不发回,只须批分数,不须加批语。乃诚之师
批语,一纸加一纸,竟无休止。手握一铅笔,写久须再削。诚之 师为省事,用小刀将铅笔劈开成两半,俾中间铅条可随手抽出, 不断快写。铅条又易淡,写不出颜色来,诚之师乃在桌上一茶 杯中蘸水书之。所书纸遇湿而破,诚之师无法黏贴,乃以手拍 纸,使伏贴如全纸,仍书不辍。不知其批语曾写几纸,亦不知其 所批何语。而余此卷只答一题,亦竟得七十五分。只此一事,
亦可想像诚之师之为人,及其日常生活之一斑。
后诚之师已成名,余获与通信,曾为经学上今古文之问题, 书问往返长函几达十数次。各累数万字,惜未留底,今亦不记 其所言之详。惟忆诚之师谨守其乡前辈常州派今文学家之绪
论,而余则多方加以质疑问难。诚之师最后一书,临了谓君学 可比朱子,余则如象山,尽可有此异同。余不知此系诚之师之
谦辞,抑更别有所指。惜后再见面,未将此问题细问,今亦终不
悟当时诚之师此语是何意义也。
余之重见诚之师,乃在一九四〇年,上距离去常州府中学 堂,适已三十年一世之隔矣。是年,余《国史大纲》初完稿,为
防空袭,急欲付印。乃自昆明赴香港,商之商务印书馆,王云五 馆长允即付印,惟须交上海印刷厂付印。余曰大佳,光华大学 有吕思勉教授,此稿最后校样须由彼过目。云五亦允办。余又 赴沪,亲谒诚之师于其法租界之寓邸。面陈《国史大纲》方完 稿,即付印,恐多错误,盼师作最后一校,其时余当已离去,遇错 误,请径改定。师亦允之。后遇曲折,此稿越半年始付印。时
余亦蛰居苏州,未去后方。一日赴沪,诚之师告余,商务送稿,
曰必百页上下,催速校,翌晨即来取,无法细诵,只改错字。诚
之师盛赞余书中论南北经济一节。又谓书中叙魏晋屯田以下, 迄唐之租庸调,其间演变,古今治史者,无一人详道其所以然。
此书所论诚千载只眼也。此语距今亦逾三十年,乃更无他人语 余及此。我师特加赏识之恩,曷可忘。
余是年居苏州奉母,每隔一两月必去沪。去沪必谒诚之
师。师寓不甚宽,一厅容三桌。师一子,弱冠夭折,最为师伤 心事。一女毕业光华大学,时方习绘事。近窗右侧一长方
桌,师凭以写作。左侧一长方桌较小,师妹凭之临古画。一
方桌居中央,刀砧碗碟,师母凭之整理菜肴。余至,坐师桌
旁,或移两椅至窗外方廊中坐。或留膳,必长谈半日或竟日, 历三四日始归。诚之师必留每日报纸,为余寓苏不易见者,
一大束,或用朱笔标出其要点。见面即语余别后大事变经过
之要略。由余返旅馆,再读其所留之报纸。一年中,如是相 晤,可得六七次。
一九四一年夏,余由苏州重返后方。抗战胜利后,再返苏 州,在无锡江南大学任职,曾赴常州,谒诚之师。师领余去访常 州府中学堂旧址,民国后改为常州第五中学。门墙依稀如旧, 校中建筑全非。师一一指示,此为旧日何处,均难想像。临时 邀集学生在校者逾百人,集旷场,诚之师命余作一番演讲。余
告诸生,此学校四十年前一老师长,带领其四十年前一老学生,
命其在此讲演。房屋建筑物质方面已大变,而人事方面,四十
年前一对老师生,则情绪如昨,照样在诸君之目前。此诚在学 校历史上一稀遘难遇之盛事。今日此一四十年前老学生之讲 辞,乃求不啻如其四十年前老师长之口中吐出。今日余之讲
辞,深望在场四十年后之新学生记取,亦渴望在旁四十年之老 师长教正。学校百年树人,其精神即在此。诚之师又带余至街 坊品尝四十年来之老食品,如常州麻糕之类。至今又已三十 年,回忆尚在目前也。
余又屡去其沪上之寓所。抗战时开明书店曾邀余作《国
史长编》,余介绍之于诚之师,得其允诺。巳有分编成书。乃
诚之师案上空无一物,四壁亦不见书本,书本尽藏于其室内上
层四围所架之长木板上,因室小无可容也。及师偶翻书桌之抽
屉,乃知一书桌两边八个抽屉尽藏卡片。遇师动笔,其材料皆 取之卡片,其精勤如此。所惜者,其长编亦写至唐代而止,为师
最后之绝笔。
最后一次与师晤面,在一九四九年之春假期间。余离无锡
往广州,谒师于其沪上之新寓址。适师在中膳,尚能吃米饭一 大碗,非普通之饭碗,乃盛汤肴之碗,大普通饭碗一倍。师言往 日进两碗,今仅可一碗。余观其颜色食量,意他日归,当可再
晤。及共军进沪,各大学皆呈报驻校办事代表之姓名。光华大
学报上,问代表中何无吕思勉名字。诚之师数十年在大学任 课,从未预闻行政。光华同人无奈,列诚之师姓名为代表中之 首席第一人。余在粤闻之,遥想师情,抑郁可知。乃不久,闻噩 耗。思念种切,何堪追溯。
尚有数孥科临时来代课一徐先生忘其名。乃当时府城中 负盛名之旧数学家。有一妹,兄不娶,妹不嫁,同有才子名,亦 得怪人称。同学呼为徐疯子。余初谓其名字常在胸臆间,乃不 谓今日临下笔亦已忘之,苦忆不获,曾函询旅港之老同学费子 彬,来函相告,未即补入。顷子彬已逝世,此函遍检不得,姑仍
称徐先生。吕诚之师曾从学,自加减乘除迄小代数二次方,仅
一星期而毕。
先生为人,落拓不羁。首次上讲堂,身穿深红色长袍,口中
衔酥糖半块,糖屑溢两唇,手掌中尚留酥糖半块。然诸同学
其名,一堂静默,恭敬有加。先生在堂上不多发言,而时出狂
一同学练习课本上一题,未知演法,上讲台问。先生狂笑
曰:此易耳,得数当系何。竟不告此同学以演法。此同学苦演 始获解,然最终得数亦竟如先生言。
一日,逢月考,先生在黑板上出四题,诸同学皆瞠然不知所
答。一题为+ —|……余意此即庄子一尺之極, 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也。因以0……1为答,幸得之。余三题皆
类此,恨不复忆。一同学亦答中其中之一题。全班惟余等两人
各中一题,各得七十五分。余皆全不中,各得六十分。先生笑 曰:聊以试诸生之聪明耳。答不中,尽无妨。
先生上课不久,诸同学愈益加敬。闻先生将去职,乞留。 先生曰:汝辈旧老师当来,我特应急耳。因笑曰:倘使他拜我门
下,亦与诸君同学,我亦不留。
先生最后一堂课,手持书八本,乃先生自著书。告诸生, 我尝从学于无锡荡口镇之华蘅芳华世芳两先生,今班上有荡
口镇同学八人,当各赠我所著书一部以为纪念。先生即下讲 台,首以一本给余,余坐讲堂之第一位,其余皆在后座,先生
—一走就其座授之。先生平日似乎高瞻远瞩,双目在云汉 间,俗情世事,全不在眼。乃不意其知班上有从荡口镇来者 八人,余七人皆姓华,独余不姓华,亦从荡口镇来。又各知其 坐位。此诚先生怪中之尤可怪者耶。课后,余读其书,茫然 不解,今已不记其书名。后学几何,大喜之,然于数学终未入 门。亦不知先生书今日尚有人领会否。然先生为人风格特 具,终使余不能忘也。
又余班上国文先生为童斐伯章老师。宜兴人。庄严持重, 步履不苟,同学以道学先生称之。而上堂则俨若两人,善诙谐, 多滑稽,又兼动作,如说滩簧,如演文明戏。一日,讲《史记, 刺客列传》,《荆轲刺秦王》。先挟一大地图上讲台,讲至图穷 而匕首见一语,师在讲台上翻开地图,逐页翻下,图穷,赫然果 有一小刀,师取掷之,远达课堂对面一端之墙上,刀锋直入,不 落地。师遂绕讲台速走,效追秦王状。
学校课余特设游艺班,分为多组,令诸生自由选择。余家 七房桥有世袭乐户丁家班,专为族中喜庆宴会唱昆曲祝兴。余 自幼即知爱好,遂选修昆曲组,由伯章师教导。笛、笙、箫、唢 呐、三弦、二胡、鼓、板诸乐器,生、旦、净、丑诸角色,伯章师皆能
一一分授。余习生角,唱《长生殿》剧中之郭子仪,心情神态颇 能领会,遇公开演奏幸亦称职。余学昆曲,较之学校中其他正 式课程更用心,更乐学。余升四年级之上学期,一日,忽嗓音骤
哑,不能唱,班中骤无替人,伯章师屡加勉强终无效。班上吹笛 有人,余上班,乃以吹箫自遣。自后遂好吹箫。遇孤寂,辄以箫 自遣,其声乌乌然,如别有一境,离躯壳游霄壤间。年逾七十, 此好尚存。实为余生平一大乐事,则乃伯章师当年之所赐也。 余自嗜昆曲,移好平剧,兼好各处地方戏,如河南梆子、苏 州滩簧、绍兴戏、凤阳花鼓、大鼓书一一兼好。年少时学古文,
中年后古文不时髦,闲谈及之,每遭耻笑,乃欲以所了解于中国
文学之心情来改治戏剧。拟于抗战胜利后,观赏当代名家平剧 百出,为之发挥,著为一书,借以宣扬中国文学传统部分之内 蕴。离开大陆,亦失去机会。伯章师为余启此机,而余终未能 遂此业,思及每为怃然。
五
时学校行政首长监督下有舍监,如此后之训导长。首任舍 监为刘伯琮师,为人大体与元博师相似。有一弟,名伯能,在校 为体操科老师。时体操课学步德日,一以练习兵操为主。伯能
师在操场呼立正,即曰:须白刃交于前,泰山崩于后,亦凛然不
动,始得为立正。遇烈日强风或阵雨,即曰:汝辈非糖人,何怕 曰。非纸人,何怕风。非泥人,何怕雨。怕这怕那,何时能立。
后余亦在小学教体操课,每引伯能师言。久知此乃人生立身大
训也。伯能师坦爽直率,平日遇同学一如朋友兄弟,绝不有师
生界线,学生亦乐从之游。
越一年,来新舍监陈士辛师,风度气象,显与元博伯琮师判 然两型。元博伯琮师宽宏广大,有教育家兼政治家规范。士辛 师则刻削律切,兀岸自守,多封闭,少开展,终日不见笑容,亦少 言辞。出布告,亦绝不着一言半句虚文浮语,只是命令,无训 诲。只有禁止,无启导。时同学风气,颇知敬学尊师,奋发上 进,较之近年学生似多富成年气息。惟染以前私塾积习,好顽
皮恶作剧。每于不犯法中行非法事,外守法,而内喜玩法。重
课业,蔑视规则,乃其时通病。士辛师如影随形,监视追踪不 倦。同学或集团或单独行动,能稍示反抗,即群传以为嘉话,亦
引以为荣。于是无大风潮,而时有小嚣张。士辛师乃成为全校 一中心人物,亦即一反抗对象。士辛师疾恶之心胜于扬善,乃 益严加压抑。时群传士辛师乃一革命党人,然亦仅增同学间畏
惧心,非崇敬心。
士辛师持身节俭,绝不穿丝绸缎匹有颜色花纹之衣服。人
冬不棉不皮,惟一布夹袍。天气加冷,添一呢夹袍。此呢布两 夹袍,历三年不换。然闻其寝室侍役言,士辛师临睡,脱两袜必
掷床下,翌晨不再穿,亦不加洗涤。经旬日,弃袜满床下地上, 即命侍役取去,更不顾视。同学皆莫明其所以。自余为乡村教
师,亦曾一时慕效士辛师,只穿夹袍过冬,终经先慈先兄之劝而 止。又双袜每晨必换,但旧袜经洗涤再穿,经年复用。殆以士 辛师在前清时,穿布袜,不穿洋袜,故不愿加洗涤之功耶。 其时上课必先排队。同学间多好抽烟,或有口衔烟蒂到课
堂始弃者。一日,舍监室出示,烟蒂不得带上讲堂。诸生乃集 议,排班时凡抽烟同学必燃一烟在嘴上,班长叫开步走,始掷地 下。待士辛师前来查视,可见群烟蒂余烬未熄,烟气冉冉上升,
亦如排班然。同学间乃私以为喜。
余年幼无知,乃亦慕效此等行为。时每夜有自修课两小 时,课毕乃开放寝室,定时熄灯,即不许作声。士辛师必手持小
电筒来寝室巡视。一夕,余与一同学各在帐内对床互语,士辛
师来,云:爱语者可至舍监室与我语。余遂披衣潜起,尾随下 楼。士辛师初不觉,走近舍监室有电灯光始觉之。回视见余, 问为何下楼。余答:从师训来谈话。师屡斥速睡去,速睡去。
此后余遂为士辛师一特别注目人,年终操行分数得二十五分。 同班又一人,下一级又两人,各得二十五分,合一百分。其余三
人皆在同学间有美誉,余亦无恶名,同学遂更相传,弓I为四人荣。
时全校皆寄宿生,家在城中者,周末得离校。一日,舍监室 又出示,周末须告假,乃得离校。时低余两级有一同学名瞿双, 因其发顶有两结故名。后易名霜,遂字秋白。其人矮小文弱,
而以聪慧得群誉。周末晚餐后,瞿双独自一人直人舍监室,室 内壁上有一木板,悬家在城中诸生之名牌。瞿双一人肩之出 室,大声言,今晚全体告假。户外数十人呼哗为助。士辛师一
人在室,竟无奈何。遂大群出至门房,放下此木板,扬长离校。 瞿双星期一返校,是否特有训诫,则未之知。瞿双以家贫,未在 府中学堂毕业。民国后进北平俄文专修馆,可免费,乃留学俄 国。后为共产党党魁。
士辛师教修身课,每周仅一小时。上堂屡言,士尚行,不尚 言。朴讷不语非即小人,多语擅文非即君子。一日,月考。同
学遂集议,每答一题,不得超二十字,答语不得修辞费时,限三 十分钟内皆须缴卷。余坐教室前排第一位,士辛师黑板上写出 四题才毕,余亦随而缴卷。诸同学络续缴卷,鱼贯出教室,返自
修室,群聚哄笑。有两人被旁坐告发,答一题逾两行,群议罚。 时学校午膳前一小时有小食品摊,由两人买蒸馒头两笼,热气
熏蒸而上,诸同学方围蒸笼争啖,而士辛师随至,果见有此异 动,然亦无法斥责,乃悻悻然而去。其他不断出事,率类此。
、
穴
当余班四年级年终大考前,全级集议,欲于明年课程求学校 有所改动。主要如减去修身科,增希腊文科等。公推代表五人, 余亦预也。晋谒监督。元博师言,课程规定乃学校事,诸生意见 可供参考。五代表求元博师明确答复。元博师问余,闻汝读英
文科不用心,何以又要增读希腊文。余答:此乃全班同学公意,
非余一人意。元博师又问:修身课每周仅一小时,何以要减去。 诸代表述士辛师上堂语,谓修身不由语言传受。然卒不得结论。 进退三数,不蒙允许。诸生遂议由五代表上全班退学书,以为要
挟。元博师告五代表,退学乃学生各别个人事,集体退学,不在
学校规则内。诸生遂又集议,全级排班见监督,逐一填写申请退 学书。元博师接见于一大会议室内,面加训诲,历一小时。余排
队为全班第一人,离元博师座位最远,大声言,监督训辞已一一
听过,请发退学书由各生填写。元博师乃桌上揭取一纸命余填。 余填后,元博师略视余所填,谓不合式,不获请。时同学巳多意
动,告余当退后再议。余忽一时愤慨,大声请监督告以当何等式
样填写。时诸同学皆在窃窃私言,元博师乃告余应如何填。余
填讫,退一旁,由第二同学填,第二同学遂不填,整队退出。明日 即大考,或言且先应考再议,众不复语。而余则退学书已上,既
不得与考,又不敢一人离校独自回家,遂移居疗养室。
疗养室中仅一人,为同班同学许君,亦扶病应考。余偶于
其枕下得一书,乃谭嗣同《仁学》。取阅大喜,全忘退学事。竟 日阅未毕,临晚移步室外小院中读之。夜寐,屡思书中言,世界
人类发分四型,一全留加冠,乃中国型。全剃空头,乃印度型。 剪短,乃西方型。剪前额,其余留后,垂如一豚尾,乃满洲人型。 余晨起,乃一人赴理发室,命理发师剪去长辫,大得意,一人独
自欢乐。大考既毕,随果育诸同学归。或言汝脑后无辫,乘坐 火车,或遭警察盘问,有革命党嫌疑。众乃劝余将所留长辫仍 缝帽上戴之,勿惹人注意。余遂得随众归。翌年,辛亥革命,人 人皆不留长辫,而余则巳先一年去之。
既归,先兄已先得元博师函,知余退学事。元博师嘱先兄
婉劝余明年请求复学。后又得元博师书,嘱先兄命余转学南京
钟英中学。后,同学告以士辛师反对元博师所提议允余请求复 学之事,谓如此将何以再管此学校。而当时五年级毕业班又例 不许转学。元博师乃代为申请私立钟英中学。其对余加意护
惜有如此。
七
上年冬,余虽未经常州府中学堂四年级之年终考试,以元 博师之介绍,翌年春遂得转人钟英中学,五年级肄业,到校赫然
遇见常州中学同班同学张寿昆亦在校。寿昆乃为与余同得操
行分数二十五分之一人,亦同为去年五代表之一。盖于应大考
后,亦请退学。其家乃常州城外奔牛镇一豪家,其父与元博师 有旧,故元博师亦为介绍来校。但余两人见面,寿昆绝口不谈 去年自请退学事。其时同学间意气相负有如此。
余在钟英之前半年,最受刺戟者,乃是清晨薄暮环城四起 之军号胡笳声,以及腰佩刺刀街上迈步之陆军中学生。使余油
然引起了一番从军热。最所希望乃能出山海关,到东三省,与
日本俄国兵对垒,那是一件何等痛快之事。余虽未偿所愿,但
亦因此学会了骑马。每逢星期天上午,三几个同学,在钟英附
近一马厩租了几匹马,出城直赴雨花台古战场,俯仰凭吊,半日
而返。成为余每星期最主要之一门功课。一日,畅游兴尽,各
自上骑回程,余才知今日所乘真是一匹头号之劣马。费尽工
夫,跨不上马背。好容易跨上,鞭着踢着,尽不动。正无奈间, 路旁一军人见余如此,走近前,一手牵缰绳前行,不几步停下,
把马头左右摇晃几下,猛然重重一掌打在马面上,一手将缰绳
放了,那马奋迅直前,奔逸绝尘而驰。余幸未被摔下,但亦不知
如何控制,只得任其奔跑。正惊魂未定之际,已见马进了城。 满街熙攘,余又恐其撞倒行人,但仍无从驾驭,此马奔跑如故。 蓦然间,神志醒来,乃见马厩矮门已近在路边。余急将两脚前
伸,把身向后紧靠马背,那马乃直冲人仅容一马进出之矮门。
马到厩房,四蹄停下,余才得慢慢下马身来。这亦是余生平值 得惊心动魄一件大险事。
是年,钟英中学暑假略早,余得常州府中旧同学约,归途小
停,以求畅晤。余是时读曾文正《求阙斋记》,常念当自求己
阙。如袁绍多疑少断,自念余亦多活动,少果决。因此每晨起,
必预立一意,竟日不违。日必如此,以资练习。念今日去旧校,
可在校长谈,不当留宿。及到校,晚餐后,自修时间过,寝室门 已开放。余急欲行,同学坚留弗舍,云:今晚周末,宿舍多空床。 但余坚不留。忽而风雨骤来,余意仍不变。出校门,沿围墙一 石路,过玉梅桥转弯,成一直角形,直到市区。路边旷野,另一
草径穿越斜向,如三角形之一弦,可省路。余径趋草径,风益 横,雨益厉。一手持伞,一手持灯笼。伞不能撑,灯亦熄,面前
漆黑。时离校门尚不远,意欲折回,又念清晨立志不可违,乃坚 意向前。而草径已迷失,石块树根遍脚下。危险万状,只得爬
行,重得上石路。满身尽湿,淋漓不巳。入市区,进一旅店,急 作一柬,嘱旅店派人去一同学费子彬家借衣。余拥被卧床以 待。是夜,苦头吃尽,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此后余遇一决 定,即不肯轻易转变,每念及此夜事。
子彬名保彦,与余同年迸常州中学,年长余较低一班,亦余 同校一密友。其家在常州府之孟河,为清室御医,历世擅名。 子彬后亦以名医寓沪上。与余重晤于香港,余每病,悉由子彬
诊治。今已老,垂垂近九十矣。
暑假中余大病,延期赴校,适逢武昌起义后一日。寿昆语 余,可待革命军进城同投军。忽一日,寿昆得家中电,告以父
病,催速返。寿昆告余,去后即来,坚嘱勿离校。但此后音讯遂
绝。盖其家乃以诈语欺之,不许复来矣。余亦终以学校解散,
被迫乘南京开出最后一班火车离去。民国后,寿昆投入北京大 学,易名煊,创办一杂志,与新文化运动树异。该杂志名《国 故》,专与当时北大学生罗家伦傅斯年诸人所办《新潮》作抗 衡。余皆未见此两杂志。老友蒋复璁慰堂近告余,此一杂志用 中国毛边纸线装,其中有刘申叔黄季刚诸人之文字。出至六七 期。慰堂又告余,当时诸人办此杂志无经费,蔡孑民校长拨学 校款,按月三百元资助之。则当时蔡孑民亦非专一偏袒中国新 文化运动一边可知。寿昆亦不久而卒。
八
五代表中又一人为江阴刘寿彭。府中学堂首次招生,分县 发榜,寿彭居江阴榜上第一名。二年级升级试,寿彭亦第一。
年终考试又第一。不三月,寿彭连中三元,同学争以一识刘寿
彭面为荣。寿彭最亲杨权,言动遵依如弱弟之随长兄。杨权倜
傥有才气。曾有一日,邀余在一教室中密谈,历一时许。彼详
言太湖形势,沿苏州无锡宜兴一带港汊分歧,陆上多山岩洞穴,
可躲藏。湖中渔民多举家住大艇中,终年不登岸,即在其艇设 家塾教其子女,此辈宜可晓谕以民族大义。我辈果有志革命事
业,太湖应可为一理想根据地。默察同学中,如君宜可语此。
倘再物色得三四人,当早作详商,预为准备。越数月,又邀余再
作一次长谈,大意如前。伹不久杨权即中途离校,闻其赴北京, 往来北洋军人之门。盖无锡杨家与前清北洋军人有甚为深切
之关系。同学中群传杨权不久当在政界露头角,但亦不闻其有
何活动。一九二三年之秋,余任教于无锡第三师范,某日曾与 杨权相晤于公园中。时杨权年未达四十,而意态颓唐如老人。 见余绝不提及以前同学时事,仅寒暄数语即避去。后又相遇三
数次,均如是。卒不获与作一长谈。当此大动乱之世,如杨权
宜可成一人才,而终未有所成就,良可惜也。
杨权离校,寿彭乃骤若孤立。一日,被召至舍监室,出至厕 所,大呼不杀陈士辛,不为我刘寿彭。士辛师尾随闻之,重召
回,问何出此言。寿彭默不语,则获退。亦于四年级学年考试 毕,退学去沪,当时上海新文学运动中有星期六派,寿彭亦预, 易名半依。有文名。后获陈独秀召,任教北京大学,又名半农,
提倡白话文最力。嗣又留学法国。一九三〇年,余去北平,重
相晤,则已相隔二十年矣。余登其门访之,留中膳,相语可两小
时。半农绝不提常州府中学堂事,亦不问余二十年经过,亦不
谈提倡新文学事。不客气乃旧相识,无深语似新见面。盖其时 半农大名满天下,故不愿谈往事。又知余与彼意气不相投,不
堪相语,故亦不提其新思想。此后遂不相往来。后暑假半农去
内蒙古,受疟蚊咬中毒,归不治。余挽以一联曰,人皆认之为半
农,余独识之是寿彭,亦纪实也。
半农弟天华,亦常州府中学堂同学,低两级。时学校创一
军乐队,全队二十余人,人操一乐器,惟大鼓须绕颈拥在胸前, 既沉重又其声单调最少变,人皆不愿习,天华独任之。随一队 之尾,人竞以为笑。然天华实具音乐天才,偕其兄半农在沪,以
国乐名。果育老校主子才先生长孙华士巽绎之,与余中学同 班,后为果育易名鸿模之新校主,某冬特邀天华来荡口。 一夕,
绎之与余听天华弹琵琶十面埋伏,深夜惟三人,静听如在世外。 后天华卒以二胡名。在北平甚忙,余亦少与往来。然余在收音
机中爱听其二胡,历年不倦。
五代表中又一人,张姓,忘其名,为学校运动场中一健将。 平居乃一恂恂儒者,在同班中年最长,同学竞兄事之。亦常州
城中人。亦退学家居。后重返校,进留日预备班。
五代表中又一人,乃元博师之第三弟,名孝龛,号平叔。中 途与其弟孝宦,字公覆同来插班。平叔学业为一班之冠,沉默
寡言,然亦不崖岸自傲,长日孳孳书案上,不预闻他事,同学群 加推敬。五代表中惟彼一人仍留校,因其兄为监督,故不敢自 请退学也。后留学日本,归国在北京某大学任教宗教哲学,梁
漱溟甚称之。北伐胜利后,平叔来苏州,再相晤。平叔告余,兄 往年多言好辩,今沉默少言不与人争,俨然两人矣。问何以得
此。余答不自知有此异,亦不知何故。临别送之车站。不久亦
逝世。倘平叔得寿,不知其学果何止也。又闻敬山太老师之
《蒙兀儿史记》,乃由平叔公覆足成之。
九
有一事当附记,约计余在三年级时,星期六下午上唱歌课, 教室中无桌椅,长凳数条,同学骈坐。余身旁一同学携一小书,
余取阅,大喜不忍释手,遂觅机溜出室外,去另一室读之终卷,
以回书主。然是夜竟不能寐,翌晨,早餐前,竟出校门上街至一 书肆。时店肆皆排列长木板为门,方逐一拆卸。余自板缝中侧
身窜人,见书店主人,急问有《曾文正公家训》否。盖即余昨晚
所读也。店主人谓有之,惟当连家书同买。余问价付款,取书, 即欲行。店主人握余臂,问从何处来。余答府中学堂。店主人 谓,今方清晨,汝必尚未早餐,可留此同进餐,亦得片刻谈。余 留,店主人大赞余,曰,汝年尚幼,能知读曾文正家训,此大佳
事。此后可常来,店中书可任意翻阅,并可借汝携返校阅后归
回。自后余乃常去。一日,店主人取一书,小字石印本,可二十
册,曰,汝当爱读此书,可携去试读之。今已忘此书名,大体是 史籍汇钞之类。余果爱之,往问价,但不能付现款。店主人言, 可暂记账,俟假后归家,再决购买或退回。店主人情厚又通解 书籍,视余若亲族后辈。余此后屡与书肆往返,然如此店主终 少遇。惜已忘其名字,而当日情景则仍依稀如在目前也。
三、三兼小学
一九一二年,余年十八岁,初往秦家水渠三兼小学校任教。
其先由鸿声里远房侄冰贤介绍。冰贤为人忠忱直爽,年龄在余 兄弟间,与先兄交甚密。然似心怀隐忧,遇饮酒必大哭不已,醒
即无言,亦不知其何故也。冰贤乃秦家之婿,言其内兄仲立,性
古怪,应前清科举秀才试,缴白卷出场,一时群传为笑柄。后在
无锡城中习物理化学。归,长日闭门。能自制一磨墨机,机上 缚大墨五六枝,一手转墨,瞬刻墨汁满砚。又自制一自动桨,置
其往返无锡城中之船上。先于水渠中驾一长木板试之,屡招覆 溺,后卒成。三兼小学校由其斥资创办,与其两弟分任课务,独 需聘一英文教师。前任由无锡城中聘来,仲立不满意,已解聘。 仲立常言,欲聘一人能与共学。倘宾四叔肯往,或可相得。先 兄遂命余往。
余在常州中学时,先兄声一先生已在七房桥创办一又新小
学。来读者皆七房桥族中子弟。学校自先兄为校长外,又聘一
教师,亦先兄常州师范之同学,江阴人,巳忘其姓名。其人先曾 为一道士,后还俗遂进师范。年岁巳长,于中国音乐诸器如箫
如笛如笙如琵琶,皆所素习。余每自府中学堂归,小学校尚未
放假,余晨夕必在小学中。及小学放假,余即移住学校。得暇
常吹箫笛,先兄则喜笙与琵琶。某教师在校时,常三人合奏,如 《梅花三弄》之类。余兄弟亦喜锣鼓,每于年假,集族中青年十
数人合奏,大小椤鼓十数器,节拍疾徐,声响高低,皆由先兄指 挥。族人闻之,皆争致夸谀。
又余既决意应三兼小学聘,念自此升学绝望,一意自读书。
前在私塾时,四书仅读至《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此下即未
读。念当读完《孟子》,再续及五经。一九一二年之元旦,余即
一人在又新小学闭门读《孟子》。前在果育上国文课,每篇文
字大约过眼三遍即能背诵。至是,自限半日读《梁惠王章句》
上,至能全体背诵始归家午膳。午后,又去又新闭户读《梁惠 王章句》下。如是七日,读毕《孟子》七篇。
余又在家中先父遗书中获得大字木刻之《史记》一书,有
批点,有圈注。余读而悦之,后知其圈点批注皆移录归方评点
本,并旁釆《史记菁华录》等书。皆出先祖父手笔。又得小字
石印本毛大可四书改错一书,尽日攻读,至下午日光渐淡,常携
赴庭中读之。书中谓朱子注有如是多之错误,大为惊奇。自后 知读清代乾嘉诸儒书始此。
新年初,余一人赴三兼学校任。舟泊离水渠外半里许。先 到学校,在水渠外,一老仆应门,放置行李毕,即命老仆领余至
仲立家。家在水渠内,渠广圆,乃一湖。仲立兄弟三人及族中
数家皆居渠内。驾一桥,通渠外。夜间桥悬起,交通即绝。渠
惟一口通太湖可直达无锡城。余叩门,由守门仆人直领至仲立
书斋外,此斋直伸人渠中,三面皆水,俗称旱船。仆叩门,门启,
仲立坐室内。余进人,即向仲立鞠躬行礼,仲立不离坐,微颔
首。余念秦钱两家久系戚属,仲立妹嫁冰贤,余当为其长辈,惟 其弟叔堆所娶,乃余近房姑母,则彼兄弟皆系余之长辈。舍此
不论,余年十八,仲立已过四十,论年辈乃余父执,遂不介意。 仲立座前一长桌,命余坐桌对面一椅。余与仲立椅皆背窗,窗 外即渠。桌之一端,上悬"在水中央"四字一横匾。横匾后,四
壁书架占室中三之一。又后另一室,疑亦即书室也。
桌上放水旱烟管七八支,仲立言,汝能抽烟,可任取吸。因 告余,上年一英文老师,乃从无锡县城中聘来,年老,半途自修, 其英文程度恐不可信。君在常州府中学堂读英文,当可胜任愉
快。因指桌上一药水瓶,上黏英文标签,问曰:君视之,知是何 药水。余答,中国文字与英文不同,中国特别名词皆以普通文 字拼成,如轮船电灯之类。英文乃拼音文字,遇特别名词亦皆
用其语音拼成,与普通文字有别。余在学校,只习普通文字,各
种药水皆系特别名同,余所不识。仲立告余,我习照相,此瓶中 乃照相中所用显形药水也。又指一瓶问,余亦对不识。仲立
曰:此乃我以涂金术自制成,投进铜圆,经时即变成金色。因指
桌上一叠金色铜圆十数枚,曰:此皆由浸此瓶中取出。首次见 面所谈,率尽此。余告辞起立鞠躬,仲立不离坐,微颔首。
余归学校,又来一寄宿生滕德奎,乃秦家戚族。远道自荡
口镇东滕族聚居之地,名大坟上来。年长于余约可四五岁。学
校在楼上,楼下惟老仆一人,其余皆空屋。楼上有两教室,一为 髙级小学班,一为初级小学班,学生共约五十人。余占一寝室
特大,德奎另占一室。尚有一办公室,及其他空室。一大楼上 下共住三人。楼外乃一荒园,老树两百左右,枝叶蔽天。入夜,
群鸮争鸣其上,余不能寐。取携来之《昭明文选》,枕上读之, 极倦始入睡。累一月皆然。初夜睡前,德奎来问余,能下象棋 否。余答能。德奎因取象棋来,与余在办公室对弈。弈两局,
德奎连败,乃深服余。服弟子礼甚恭,忘其年岁之长也。 嗣德奎又告余园中有狐魅作怪之事,绘形绘声,疑神疑鬼,
如有其事,如在目前。而余此后亦确曾遭遇到。姑举一例。某
夕深夜,余欲起床小解,开亮电灯,忽见床前地上两鞋,只剩一
只。明是关着寝室门才上床,望寝室门依然关着,但床前那只
鞋却不翼而飞,不见了。清晨遍觅不获,后见此鞋乃在帐顶之 上。是必有衔之而上者,但究不知是何怪物。寝室既门窗紧
闭,此怪物又何由而来。此类事,曾三数见。余告德奎,我二人 讲狐魅并未开罪于他,但他却来作弄,余遂写一文,责狐不是。
命德奎买些锭箔,余用黄纸朱笔恭写此文,命德奎焚之园中,以 后此等事遂绝。德奎对余更是佩服不止。要之,此校园之凄凉 寂寞阴森古怪之种种情状,亦由此可想而知。但自余言之,余
当时只是一十八岁之青年,实际尚未足十七岁,即投入此一奇
异环境中,而竟亦能磨练自己在此情状下度过,此亦实堪回忆,
乃使余至今不能忘。
时余又喜读《东方杂志》所载《碎琴楼》一说部,后曾屡访
其著者,久始知其乃一贵州人,然亦终未与其人相识。盖余在
此凄凉之环境中,宜对《碎琴楼》之凄凉有异样之同情也。 开学后,仲立来上课,见余办公桌上置《文选》一书,问:君
亦喜此耶。余答因读《曾文正公家训》,知读此,但不甚解。仲 立面露笑容曰:余亦喜读《曾文正公家训》,君乃与我有同嗜。 其两弟来,则必专择书中僻字奥句为问,使余不能答为乐。
—日,余去仲立书斋,人门鞠躬,仲立点头,微耸其身,若欲
离座而终未离。桌上放一《东方杂志》,告余,君该社征文已录 取,知之否。余答,尚未得通知。仲立披卷,指余名,知共分五 等,首奖百元,次奖五十,三奖二十五元。余名列第三等。盖去 岁底,家居无事,适见报载《东方杂志》征文,可任自择题。余
题论民国今后之外交政策,大意言,英法侵犯我东南海疆,日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