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_10 钱穆(宋)
证美国人对其外围世界情势亦未有多大兴趣。各人自扫门前
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亦庶近似。
学期中,哈佛来邀去作学术演讲。晤雷少华,亲谢其对新
亚研究所之协助。雷少华谓,哈佛得新亚一余英时,价值胜哈 佛赠款之上多矣,何言谢。英时自去哈佛两年,转请人研究所 读学位,获杨联升指导,成绩称优,时尚在校。联升浙籍,肄业
保定某中学,其师缪钺彦威爱其才,嫁以一妹。余在遵义浙江
大学识彦威。及在江南大学,彦威在蜀,以书招之。彦威为侍 老母,惮远行,未受聘。顷闻其至今仍留蜀。联升则毕业清华, 留学哈佛,留校任教授职。自哈佛协款新亚,联升屡来港,时有
接洽。对余及新亚研究所助益良多。
余去哈佛,在其东方学研究所作讲演,讲题为《人与学》,
由联升任翻译。余时正撰写《论语新解》一书,故讲演皆从《论
语》中发挥。并述及中西为学之不同。举宋代欧阳修为例,人 人皆知欧阳修乃一文学家,但欧阳修治《易经》,疑《十传》非孔 子作,此问题由欧阳修一人首先提出。特撰《易童子问》一书,
详论其事。又有与人书,谓从孔子以来,隔一千年,始由其提出 此问题。人尽不信,亦无妨。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二个欧
阳修出,赞同我说,到时已有两人同主此说。再隔一千年,焉知 不有第三个欧阳修出,赞成此说,到时则有三人同主此说。三
人为众,我道不孤,此下则信从此说者必更多。但不知只隔几 百年,明代即有归有光赞成此说。到今天,余亦赞成此说。而 且赞成此说者还多。欧阳修新说距成定论之期已不远。是为
欧阳修在经学上一绝大贡献。欧阳修又撰《新唐书》各志,及 《新五代史》,其在史学上之贡献,亦属尽人皆知。读其全集,
有许多思想言论可以自成一家,则欧阳修亦得称北宋一子。中
国学问经史子集四部,欧阳修已一人兼之。其实中国大学者尽
如此。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故中国学术界贵通人,不贵专家。 苟其专在一门上,则其地位即若次一等。后有人告余,此讲演 之录音带尚保留在哈佛,彼曾亲去收听过。后余收集历年为 文,有关此一论点者,汇集为《中国学术通义》一书。而在哈佛 所讲,则未有存稿,并未收集在内。
哈佛燕京社购中国书特多,裘开明在北平燕京大学主其
事,余与素识。及余去哈佛,彼正任其图书馆长。亦得相叙。
英时父协中及卫挺生皆新亚旧同事,有洪煨莲,燕大同事皆住 剑桥。其他旧识获睹尚伙。有韩国研究生车柱环,余去哈佛
前,特携其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之论文中文稿,远赴耶鲁访晤 求正。后余两度赴韩,皆与相晤。尤为余在韩国相识中所
稀遇。
协中家距哈佛不远,余夫妇曾屡去其家饮膳。一日,台湾 留学生在剑桥者十余人,群集协中家会余。余知当时台湾留学 生在美,大体均抱反政府态度。彼辈一登飞机,即感要踏上自 由国土,即为一自由人。而彼辈之所谓自由,即为反政府。见 我后,亦一无忌讳,畅所欲言。余告以久居香港,偶履国土,不 谙国情,不能代政府对诸君有所解答,惟亦与诸君同爱国家,同
爱民族,与诸君意见稍有不同。彼辈谓余立场不同,则意见自 不同。盖余之持论,仅在政府国家民族之三层次上,彼辈则尚
有一世界观,更超国家民族之上。彼辈认余站在政府立场,实
则彼辈乃站在外国立场,以美国来衡量中国,则一切意见自难
相洽。其实来美留学者并非全学政治,远在国外,对国内政情 亦难有真切之了解。倘此后彼辈留美服务,又在美成家,并入 美国籍,而对祖国仍不忘情,仍多意见。吾政府则对转人外国 籍者,仍许其保留中国籍,而更加重视礼遇,或更在一般不兼外 国籍之国民之上。今日常有人言,一家中父子有代沟。余则
谓,在一国中亦有国沟。此亦吾国家当前一大问题也。
余夫妇在剑桥逗留一星期。接触多,人事忙。临去,协中 坚邀余夫妇离纽海文前再往,与彼一家作一星期之畅叙。余夫 妇亦允之。遂于离纽海文前,又去剑桥。协中先在一休假胜地 租一宅,彼夫妇与二子英时英华,及余夫妇,共六人同去。其地
名已忘。四山抱一湖,山不高,湖不大,而景色幽美。两家或驾
游艇徜徉湖上,或在宅外树荫草地闲行闲坐,七日之为况,至今 尚留脑际。美国人好活动,中国人好闲散。每好择一静境闲
下,把日常心中积存杂念尽放下,尽散去,俨如隐遁世外,过一
番神仙生活。美国人从闲散中觅新活动,中国人则于新活动中
觅闲散。双方情味大不同。协中夫妇临离港前,余夫妇偕彼两 人及其子英华,渡海游大屿山,黑夜登山,宿一古寺中。翌晨归 来。协中不忘此游,故邀余夫妇来游此湖。适来者亦仅余两 家。余夫妇留美近八月,亦惟此七日最为恬静。今协中已逝
世,此湖真如一处之雪泥,而鸿爪则仅留余夫妇之心中矣。今
曰台湾游览区日益增辟,然每赴一地,游人麇集,率在数百人千
人间。只觉一片热闹。求如余五〇年初到台湾所游,亦已渺无 往日景象可觅。只能活动,难得闲散。美国生活逼人来,亦一
无可奈何事也。
学期结束耶鲁特赠余名誉博士学位。在授赠仪式中,耶鲁 校长特请李田意以中国语致辞作介绍。据谓乃耶鲁毕业典礼
中使用中国语之第一次。
卢定教授曾多次晤面,又屡有餐聚。临离纽海文前,又邀 至其家晚餐。餐后闲谈,由田意作译。卢定问,闻君在讲堂告 学生,中国史学重人,西方史学重事。人为主,事为从,有之否?
余答,有。卢定又问,君意固是。但其人必演出历史事件,乃始
得成为历史人物,则事亦不当轻。余答,此乃中西双方历史观 念一大不同处。中国史籍分编年纪事本末与列传三体,但正史
则为列传体。其人之所以得成其事,其内情有不尽于其事之内
者。如孔子辞鲁司寇,不知孔子其人,则何以知其事。故不详 其人,即于其事之前因后果多有所失。而在中国正史中,所载 人物有绝未演出所谓历史事件者,且不在少数。故中国正史中 女性人物亦特多,为并世史籍中所少见。此乃中国人之历史观 念,与其他民族不同。故中国人所认之历史事件,实即包有人 生之全部,非专限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事件上。中国历史即 —部人生史,或说是一部文化史。非限于政治。此乃中国自古 已然。亦可谓中国史学早巳现代化。实可作今日世界史学家 之参考。当时耶鲁文史哲学方面各教授,多注意于余讲堂所
讲,此亦一例。
又有柳无忌夫妇,其时不在耶鲁任教,而居住纽海文近郊,
常与往来餐聚。余又曾与无忌对弈消遣。无忌夫妇有一女,十
足中国传统,孝礼真挚。待人接物亦情礼备至。无忌夫妇极欲
获得一中国籍佳婿,而其女则终于嫁了一美国人,其事已在余
夫妇离去之后。盖此女自幼即在美长大,已深受美国影响。所 交中国青年,宜多半中不西,不如美国青年转为一色纯真。其
女既为一性情中人,则宜乎舍此而从彼矣。余夫妇在美期间, 所遇中国家庭有外国女婿外国媳妇者不少。其父母翁姑言辞 间总露多少不满情绪,此亦一无可奈何事也。
余夫妇留纽海文近六月,所识耶鲁文学院各系诸教授甚
多,兹不"^一详述。而中国友人,异邦相遇,更觉情谊亲切深 厚,非在国内所易得。如李田意,既为余讲堂上作义务翻译,尤
其日常相处,余夫妇大小一切事,几乎全由其从旁相助。又万 荣芳为余夫妇郊游一密伴。又有一翁太太,乃新亚旧同事翁舲 雨之弟媳,巳寡居。时亦在耶鲁语言学校任教,亦来余课堂旁 听。每逢余上课,彼必携带其所煮红香浓茶装热水瓶中带来。
余坐讲台上,有烟可抽,有茶可喝,亦为在国内讲堂上所未有之 乐趣。外国教授在研究院课程中,常在讲堂抽烟,然亦绝少兼
喝咖啡,则余尤为特例矣。又有朱文长郅玉汝,乃余在北京大
学时老学生。朱文长之妻,则为早期新亚学生。又有黄伯飞, 乃在耶鲁新识。余返香港后,曾约聘其来新亚任语言专科主任
一年。其他,难一一缕举。每一家必邀余夫妇餐叙,亦多邀中 国友人作陪。又多常来余寓作闲谈。余夫妇在耶鲁之一段生
活,实是一片热闹,为在国内所未有。临离去,不胜惆怅。余有
曰记,至今翻阅,真如一场好梦。今则梦虽醒,而梦中情境则仍
留心目间。惜不能一一写入笔墨中为恨。
余在耶鲁,雅礼协会开董事会必邀余列席,董事有自远方 来,旅邸费皆自付,聚餐费亦各自偿付。惟余一人之餐费则由
罗维德或其他人代付。罗维德一日告余,美国虽满地是黄金, 张两手谓惜无法拾取。雅礼董事之热心公益及其对新亚之衷
诚协助,使余永难忘怀。
十九、新亚书院〈续四)
是年七月一日余夫妇离纽海文即去纽约。纽约曾屡去不
一去。有一次曾赴哥伦比亚大学为丁龙讲座作讲演。有燕京 大学旧同事何廉淬廉,曾为余详述丁龙讲座之来历。谓,美国
南北战争时,纽约有某将军,退休后,一人独居。其人性气暴,
好诟厉人,凡所用仆,皆不久辞去。有山东华侨丁龙,赴其家受
雇,亦不久辞去。后某将军家屋遭火,时无仆人,丁龙忽至。某 将军问何以复来,丁龙谓闻将军受困厄,中国孔子教人忠恕之
道,特来相助。某将军谓不知君乃一读书人,知古圣人教训。
丁龙言,余家积代为农,皆不识字,孔圣人语乃历代口舌相传。 由是主仆相处如朋友交。一日,丁龙病,告其主,在此只只身,
我衣食所需已蒙照顾,按月薪水所积,病不起,愿回主人。及其 卒,某将军乃将丁龙历年薪水,又增巨款,捐赠哥伦比亚大学,
特设丁龙讲座。谓,中国有如此人,其文化传统必多可观。此
讲座则专供研究中国文化之用。至今不辍。余前在大陆时,留 美学人相识不少,亦多留学哥大者,但从未闻彼等谈及丁龙。
新文化运动礼教吃人等议论甚嚣尘上,但丁龙虽不识字,亦可 谓受有中国礼教极深之感染者,彼之所作所为,何尝是吃了人。
美国人深受感动,特设讲座,为美国大学提倡研究中国文化之
首先第一处。国内人则倡言全盘西化,却未注意到丁龙。似乎 丁龙其人其事绝不曾在彼辈心意中存留有丝毫影响,斯亦
可怪。
余夫妇此次去纽约小住一星期,即转去华盛顿,住旬日。
备蒙夏道泰夫妇殷勤招待。代租一住处,并同餐同游,使余夫
妇丝毫不觉有在异乡旅游之不便处。又驻美大使前北大清华 旧同事叶公超邀宴,或见故交新识多人,又去双橡园,并在中美
文化协会有讲演。又转去芝加哥,应顾理雅之邀亦在芝加哥大
学作一次讲演。顾理雅曾在北平留学,余早与相识。余等之
去,本由芝大邀住其宾馆。或人言,芝大校区左侧有一黑人区,
夜间往返市区不便。遂住市区一青年会馆。此黑人区本由白
人居住,忽一家迁出,一黑人家迁入,其他白人遂尽迁出,乃变 为黑人区。华籍教授钱存训未迁,余夫妇去其家,乃静适异常。
余等在华盛顿,某夕宴会,某君任职大使馆,邀余夫妇席散去其 家小坐。或言,某君家在黑人区,劝勿往。某君力言无恙,遂
去。此区一如芝大侧旁之区,一黑人家迁人,一区白人遂尽迁 出。两旁马路极宽大,四围交通亦极便。余等去,两旁电灯通 明,而车辆则绝稀,亦备见静谧。纽约亦有黑人区,与华人区毗
邻。其他大都市亦皆有黑人区。美国历届总统竞选,黑人必获
优待,以期获得其选票。然黑人之政治地位日升,而社会地位 低落如旧,黑白界线终难泯除。他日黑人生齿日繁,选票曰增,
当可竞选任大总统,此亦美国一大隐忧也。
意大利人落籍美国,亦有自成区落之势。犹太人则不闻受 此歧视。此乃贫富界线,非关肤色。故日本昔为美国一大敌, 今为美国一密友。不计财富,徒论情谊,则或非美国所喜也。
住芝加哥仅四日,即转去三藩市。途中特绕道去大峡谷。
余夫妇曾停宿两宵,作畅游。在美国游览,极少人文古迹可资 凭吊。如游华盛顿故居,亦仅供游览,甚少供人凭吊瞻仰之设 备及部署。仅在市区大马路上,有华盛顿铜像鏖立,乃为供人 瞻仰者。然在露天大道上,车马络绎,乃为城市增一景色,非备 人瞻仰一古迹。惟来大峡谷,乃有美国人势力西侵之种种故事 可资联想。然一民族之立国精神岂在此乎?此等精神又乌可 长供人留念。徘徊两日,俯仰感慨,有不胜言,亦不能言。亦惟 有仅以游览心情过此两日耳。
一 ―'I
余夫妇抵旧金山,居华人区一旅店,爱其人情风俗,俨如身 履国土。新亚同事孙甄陶在此相晤,此后余等住旧金山两星期 诸多活动,几全由甄陶代为安排。其子述宇自新亚毕业,就读 于耶鲁研究所,攻习英国文学。是夏,进入博士班作研究生。
一日,在侨团一茶会上讲演,深赞侨民不忘子女中国语文教育
之美德,勉其持续勿懈。加州大学一中国名教授,曾劝华侨既
为美国人,当在美国求前途,中国语文之训练应不重要。见余
报端讲辞,与其意见相忤,本拟邀赴其家宴聚,因而中辍。美琦 前留学加大,曾数次应邀至其家。其夫妇去耶鲁,余夫妇亦邀
其家宴。至是遽变。中国人论交重道义,道不同不相为谋。似
美国风气亦不如此。
张君劢闻余至旧金山,特请人来约期相见。时君劢伤腿未
愈,行动不便。余夫妇赴其寓,君劢留晚餐。余问君劢,闻君曾 提议国政三大端,有否其事。君尊西方民主,似应返台湾提出, 并可向街头宣传。未获同情,亦可锲而不舍,争而不休。今远
羁美国,只向政府动议,此仍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少数意见高出
民众多数意见之上。与君往日参加制宪意态若不同。君劢未 深辩。余夫妇离旧金山前两日,君劢又约在市区茶叙,亦未再
提此事。后乃撰文其力驳余所持对中国政治传统非君主专制
之见解。惜余未见其文,而君劢亦在美逝世矣。
又顾孟余夫妇在加州,美琦留学时,亦曾数赴其家。余与
孟余初不相识,至是始获见面。孟余夫妇亲驾车来三藩市旅舍
接余夫妇作郊游,并至其家餐叙,招待殷勤。然绝不与余谈及 国内政事一语,与前俨似两人矣。及其夫妇返居台北,遂常往
来。然孟余已病,往事尽不在记忆中。余与美琦迭视其夫妇之 先后逝世,亦良堪悼念也。
余又曾游加州附近一赌城,在高山上。特爱其山旁之一
湖,湖甚宽,四望皆山。欲觅一滨湖咖啡店,闲眺湖景,竟不可 得。美国人来赌城,亦为觅得一忙碌。湖中有游艇,登其上,驶
行湖中,亦一忙碌也。至坐咖啡馆静眺,此种闲情逸趣,似美国 人少欣赏。以中国人心情,游美国山川胜地,亦似情不对境,不 相恰切。
北大旧学生张充和,擅唱昆曲,其夫傅汉思,为一德国汉学 家,时在史丹福大学任教。傅汉思曾亲驾车来旧金山邀余夫妇
赴史丹福参观,在其家住一宿。史大有一图书馆,专意搜集中 国共产党材料。适蒋梦麟亦自台北往,在馆中相遇,坐谈一小
时。梦麟告余,已连读君之《国史大纲》至第五遍,似君书叙述 国史优处太多,劣处则少。余问梦麟,所叙国史优处有不当处 否。梦麟言,无之。余言,既无未当,则亦不妨多及。国史叙治 世则详,叙乱世则略。一朝兴则详叙,一朝亡略及。拙著亦承 国史旧例。今日国人好批评中国旧传统,却绝不一道其优处, 拙著亦以矫国人之偏,君谓有未当否。梦麟再三点首道是。
离旧金山又转去西雅图,寄宿李方桂夫妇家。晤及萧公权
施友忠诸人。又陈世骧曾在港晤面,亦在加大重晤,其夫妇适 亦先住方桂家,又得相遇。新亚旧同事夏济安,在加大任教,时
亦在西雅图。屡次晤面,彼有意离美重返新亚,曾约于翌年转
道伦敦来港。乃不幸于别后不久即病逝,亦堪悼念。时巳值学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
校假期,余曾在华盛顿大学开一座谈会,未作专题讲演。余夫 妇在西雅图极爱其湖山之胜,畅游一星期离去。
余夫妇自离纽海文,遍游各地皆乘汽车,便随处浏览。及 离西雅图东返,始改乘火车。车行沿太平洋转人群山峻岭中, 盘旋曲折,极为胜境。登上车顶厢楼,四旁及楼顶皆为大玻璃 窗,眺望四围,更觉心旷神怡。意谓此路若在中国,必有僧道来
此辟建寺庙塔院,成为游览之胜地。每游美国乡村,必有教堂,
教徒即在人迹所聚处传教。中国则有来学,无往教。宗教亦 然。僧尼僻居深山,信者自趋膜拜。中西习俗不同。今乃任此 胜景冷落世外,亦可惜也。车行第三日,沿密西西比河,汊港回 环,烟树迷惘,远山遥堤,一一掠窗而过,景色甚似江南太湖一 带。下午在芝加哥换车,翌晨四时抵水牛城。

万荣芳应约在水牛城相候,由其驾车去游尼加拉瀑布。余 素爱观瀑,此瀑已早在电影中见过。乃乘汽车直达瀑布之顶, 一石铺平坦大场,身倚场边栏杆上,瀑布即在栏杆下。似置身 仍在城市中,而瀑布亦移来城市。因寻瀑布之源,背向直达一
湖滨,亦如散步公园中,自然奇险渺无可得矣。
过一桥,入加拿大境,一楼面对瀑布,设餐厅,游客麇集,排
队轮候。一桌散,乃克人坐。幸获一桌,正临窗,对岸悬瀑宛在
窗前。时已值夜,瀑布上皆遍布五彩灯光,青红绿黄,霎即变
色。窃意若移去此诸灯,亦可遥望瀑影,在深黑中轰蔵一片,此
是何等景象。若能返老回童,坐此餐桌前,玩赏缤纷电光,亦是
一乐。今则两失之,不觉惘然。
, 余等既游尼加拉瀑布,才转赴加拿大之多伦多。时翁舲雨 有一子在此读书,龄雨夫人亦在此。余等特往访之,同游巿外 一中国式园林,闻系前清时一加拿大人游北京归而仿建者。骤 入门,见楼前一古松一稚柳并峙,余忽有启悟,乃知此为中国人 之匠心布置。稚柳傍古松,非不自然,但在自然中颇难觅得。 于不自然中创造更自然之一境,凡中国山川园林名胜皆如是。 中国人作画亦如是。西洋人作画,必面临其境,如实描绘,谓之
写真。其布置园林亦一仍自然,如旧金山多桧木公园是矣。加
以布置,则成尼加拉瀑布。自然与人为显分两境。中国则必融 自然入人为,又融人为人自然。使两境如一,乃为上乘。
多伦多大学教授史景成,陪余参观其博物馆之中国部分, 有大批由加拿大人明义士来华所收藏之龟甲,及商周钟鼎彝
器。并有秦汉砖画陈列两壁,殊为壮观。其次有六朝隋唐以下
及清代之种种古器物,又有一元代壁画,及一明墓。搜藏甚富, 不亚于在美所见。
在多伦多住宿两宵,即返美,顺道乘轮作千岛之游。海山胜 景,顾盼皆是,环行五小时。其南端甚近纽约,倘纽约居民群以 此为游览之所,则往返绝非不便,而心胸大开,不啻另是一天地。 惜当时纽约居民似游千岛者甚少,今隔二十年,不知有变否。
游千岛后,于返纽约途中,又去亚力山大海湾宿一宵。又
去一湖,乃距纽约市北八十里一度假胜地。湖在山中,澄淳如
镜,山高海拔一千五六百尺,山后有瀑布,沿瀑布而下,林树荫 蔽,湍声清越,日光穿林而下,亦可谓声光影三绝矣。瀑布凡见 三处,另一处未见。路上老树参天多百年以上者,悬壁绝峻峭, 游人必步行或骑马到此,可尝游山之味。在此湖亦宿一宵而
去。返抵纽约,又一周,于九月一日离美转赴伦敦。余等留美
前后共七月余。

余离港前,伦敦来邀即将合组新大学之三院院长前往访 问。余因赴美在即,约定离美后单独前往,至是始成行。余至
伦敦,毛勤已退休归家,住伦敦近郊。亲来邀赴其家,盘桓一
天,深夜始归,均由毛勤驾车迎送。当日傍晚余夫妇出外散步,
附近一小镇,镇民亦群出。见余夫妇乃中国人,疑自香港来,余 告以来自美国。彼辈乃竞问美英优劣。余答,美国何堪与英国
相比。彼辈大惊诧,问何据。余指田塍间老幼男女弥布,曰,如
此接近大自然,生活何等幸福。美国人家宅纵在乡野,出门即 大马路,汽车交驶,岂容徒步。即欲就近买一包纸烟卷,亦得驾
车出门。长日困居院中,何得如君辈快乐。闻者色喜,首肯。 但一人谓,不久此形势即逼来,恐吾辈此种生活亦不得长久矣。
又一人谓,文化人生必经时间,指近山草皮曰,此等草皮至少已
当历五百年以上。美国人学我们种草皮,最多不得满四百年,
何堪相比。英国人极不喜美国人出己上,但亦无奈之何。此一 番田野闲谈可征。
富尔敦亦特来邀余夫妇去其家住一宵。火车路程一小时 即达,午后讨论香港创办新大学事,谈及校长问题,两人仍各持
旧见,不相下。出至郊外,参观在此兴建一大学之新校址,彼即
预定任此校之校长。晚餐后,续谈香港新大学校长问题,仍不
得解决。翌晨再谈,仍无结果。午后,富尔敦亲送余夫妇返伦
敦。车上仍续谈此问题。余问,当前中国学人君意竟无堪当一
理想大学校长之选否。富尔敦色变,遽谓此问题当依尊旨,即 此作决定,幸勿再提。
余屡闻国人每以好古守旧自谴,及来英访问牛津剑桥,乃 觉英国人好古守旧之心亦不弱。余遍游牛津各学院,物质规模
生活细节多历长时期,各循旧状不变。适英女王将来访,各处 墙壁略加粉刷,五六百年旧石皮薄加剥落,如是而已。在剑桥
晤一英籍教授,任中国《论语》一课,告余大感困倦。以一英国
人治西书,自可各有悟入,遇疑难处,各自发问,教者可随宜启 导。读中国古籍如《论语》,所问尽属字句义解,无大相歧。教
者亦只遵旧制,分别作答,再三重复,岂不生厌。但讲堂上课限 于向例,不专依书本循章蹈句作解。所授内容变,而体制不变, 徒滋拘束。
其实英国此种守旧不变之心习,随处可见。即如伦敦西敏 寺白金汉宫及国会大厦,一排骈列,神权、王权、民权政治体制 上之三大转变,新者已来,旧者仍存。尤其是唐宁街十号,最可
作英国人守旧不变一好例。
返论美国,亦何弗然。耶鲁初建校舍,远不如此后新建校 舍之古老。余宿哈佛一宾馆,为巿容改变,其原宅全部照旧自
路右迁路左。全幢建筑丝毫未动。工程之大,设计之精,校中 人相告,引为夸荣。苟不存好旧之心,何不重新建筑,既省钱,
又可内容更新以适时宜。芝加哥校舍落成大典,嫌其屋宇之新
建,墙壁先加涂污,以壮观瞻。余游华盛顿故居,餐厅桌椅全选
欧洲旧制,舒适堂皇皆所不计。一若非此不足表示其庄严。其
他类此者不详述。抑欧人之古,仅自希腊,故欧人亦必以希腊
为荣。更古如埃及巴比伦,则与欧人关系较疏,但欧人亦甚以
古荣之。余游英伦博物馆,有一雅典古建筑,全部移来。在雅 典原址,则为照样兴建以偿之。余告导游者,余在美访其博物 馆,埃及雅典古物皆出价购取,是为资本主义社会一表示。今 在此所见,强力夺来,乃帝国主义一表现。若慕雅典此一建筑, 何不在此仿造一所,而原建筑仍留旧址,两地游者同可欣赏,此 为两得之。今则两失之矣。导游者无以应。
余游英伦,觉其社会闲逸之情远胜在美所见。尤喜剑桥静 谧宜人,坐溪桥旁一小咖啡馆,俨如在苏州坐茶室,久不思去。 又访罗马古长城遗址,竟日往返,沿途所遘,绝不见熙攘之态。
归途在十八世纪之小农庄故址登楼小坐,三面环山,惟余夫妇 及陪游者英人某君三人,同进咖啡。一女侍,全楼四人,楼外鬨 寂,不闻车声。此等岑寂之境,在美颇不易遇。非夕阳残照,恋
坐不忍行。
余等在伦敦又曾游其律师区,印象极深。中国古人言采风 问俗,此等乃非书本知识所易触及者。又游蜡人馆,其褛上有 欧洲中古时期贵族地主虐待农奴之酷刑惨景,感动甚深。越 年,曾嘱人前往摄取其镜头,乃告馆中已移去,不可复见矣。此 为考论西方封建社会一项稀见而可贵之最佳资料,未能摄影保
^71 ^外^仲-
菌? 10 030简成0
余夫妇在伦敦得遇旧知陈源通伯及其夫人林淑华女士
|10
至其家。通伯又屡来访,同餐同游,并又先为余夫妇去巴黎作

洽。此后通伯来台北,途经香港,又访余于新亚。及余迁来
台北,通伯在英逝世,淑华女士来台北开追悼会,余夫妇亦参 加。又特为文悼之。对其以前主张新文学之经过与意想,有所
阐述。其他在英所遇旧交相识尚多,兹不
具述。
又忆游剑桥,遇一英籍教授,新自北平留学归来。邀余夫 妇赴其家茶叙。语次,谈及在北平曾读一文,批评某教授论墨 学,其文用笔名,遍询他人均不知著者之真姓名。惟知此文撰 在对日抗战前,其时先生尚在北平,不知曾悉此文之著者否? 余请取此文一阅,彼乃持一长梯,登阁楼,取下一书,交余阅之。
此书乃武汉大学某教授所著,时余在北平,读其书,有异议
某杂志嘱,遂撰此文。篇末谓,国难方殷,余辈乃讨论此等问
题,实非急需。因取名与忘二字,嘱著者勿再笔墨往返。后该
书又在北平重印,并收进余文,谓今时已升平,盼以真姓名相 告,当可面请教益。大意如此。余笑告主人,此文适为余作,然
久已忘之矣。及余返港后,遂觅得其书,意欲将此文收入余之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
《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中。但今检《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 二册战国之部,此文仍未收入。故志于此,以待他日之再检。

在英共住二十二日,自伦敦转巴黎。贺光中夫妇适自新加 坡来巴黎,光中乃专为抄录巴黎所藏敦煌文件而来,故需久住,
特租一屋。余夫妇亦同寓其处,在巴黎多蒙其夫妇陪游。
游凯旋门及拿破仑墓,乃知法国政情与英大异,其商业情 况亦不同,而闲逸之情则又过之。美国华盛顿市区规划模仿巴 黎,但自国会直达华盛顿铜像之大道,显与巴黎凯旋门前之大 道不同。坐凯旋门前大道旁之长排咖啡座上,闲看大道游客, 乃至把杯闲话,此情此景,巴黎独有。咖啡店遍市易觅。携长
条面包在塞纳河边散步,此情此景亦惟在巴黎见之。富强孰不 慕,而闲逸亦孰不喜。即论大陆旧日上海租界,商业繁旺在英 租界,而来作寓公则喜卜居法租界。即今世界游人亦多爱巴
黎,胜于伦敦。羡慕富强,则美国居首,英次之,法最居末。求 享闲逸,则法英美次序倒转。若果二者不可得兼,何去何从,则 待世人之别择矣。
余游凡尔赛旧王宫,长楼连楹。较之韩国日本所见宫殿宏 伟,门墙深严,不啻似一富人居,一如小巫之见大巫矣。此非依
政体之专制程度分,乃自民族心理之厚薄轻重分。东方人尊上
位,致其崇高之敬心,自与西方人争衡权利,攘夺霸占之心有不
同。故西方人重商,即法国亦不免。自拥财富,斯可平视高位。 非专制,则高位不易踞。不如东方人尚谦德,转使下僚诚服也。
美国之白宫,英国之唐宁街十号,则又故示谦德而失其体制矣。
又游凡尔赛之别宫,闻乃模仿中国园林而建,占地甚广,林 溪甚繁。然游览所得,尚不如在加拿大多伦多所见一中国式园 林之启发多而影响深。可知一民族自己历史传统深,则得于人 者转浅。自己历史传统浅,则得于人者易深。即以两地此一事
为例,亦可知矣。
余又在巴黎市偏区一山东小面馆进膳,此馆碗筷匙碟,桌
椅陈设,皆近百年前旧物。即在中国北方,亦难寻觅。不知此
家主人自来巴黎,何以祖孙世代能牢守此旧规模不变。然亦有
法国人络绎来顾。盖风情之特殊,益觉饮膳之异味。中国食馆
遍于欧美,余夫妇此游所品尝亦多矣,然未见如此馆之简陋。
当曰所进面味已全忘,然其用具陈设则犹历历在心,亦此游中
—奇遇也。而中国人之好古守旧,则又非并世人之所能比矣。 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光中邀其来寓。与余餐叙。长谈至深
夜十一时始别。彼询及余发现章实斋遗著事,余详告之。彼因 急赴波斯考察一新出土之中国古碑,遂未再见。后有年,彼来
香港,重获一面。又巴黎大学中国文献馆馆长纪业马,因事离 巴黎,其夫人胡品清乃中国人,特在家设一荼会,晤见中法英美 学人近二十人。余之游英法,一意参观,两国之汉学家,非特有 机缘,甚少晤及。在伦敦,亦惟伦敦大学远东系主任西蒙教授 曾设宴相待。其子并曾陪游。其他亦少接触。
余夫妇游巴黎共旬日,忽得香港新亚来信,学校有事,促急
归。因取消欧陆其他各国之行,法国其他地区亦未前往,匆匆 离巴黎转赴罗马,作为此行最后之一程。

余夫妇赴罗马,驻教廷大使谢寿康次彭特来机场迎接。并 为在其使馆附近定一旅馆。当晚即由次彭晚宴。此下数日,或 在使馆,或在市区,几乎尽由次彭约同饮膳。次彭虽久从事外
交界,而为人坦率真诚。一夕同餐,次彭择碟中一鱼头置余碗 中。其夫人谓,汝自喜食鱼头,不问客亦嗜此品否。余笑答,生 长江苏无锡鱼虾之乡,生平正爱此。次彭并屡次陪游市区各名
胜古迹。余与次彭虽初相识,一见如故交,亦生平稀遘也。
一日,由罗光神甫陪赴梵谛冈,于广座中谒见教皇。罗神 甫并于其寓所邀晚餐。次彭又曾两度陪余夫妇去梵谛冈,瞻仰
巡览,几于无所不至。
余夫妇又曾畅游梵谛冈附近一古堡,整半日,遍历各处。 使余于欧陆中古时期之堡垒情况,略获有知。并由次彭陪游圣
保罗约翰圣彼得等教堂,才知文艺复兴后之教堂与中古时期之
不同所在。余夫妇又特去庞贝古城,晨夕往返,沿途所见,始识 意大利人之闲逸,犹胜于法人。若果以生活忙碌亦视为近代欧 洲文化演进一项目,则意大利无疑犹当居法国后。'惟意大利生 活水准低,故其情趣乃不如法国。惟论古迹之丰,则英法远不
能与意大利相比。文艺复兴虽起于罗马,然终为古所掩,不能 与英法同享后起之新运。古今新旧不能相融一贯,又为余游英
法意三国所同具之深感。今我国人一意慕欧美之新,疑我自身
固有之旧,宜其不能调融合一矣。故人类文化贵能推陈出新, 不当舍旧谋新耳。
余夫妇游罗马凡六日即匆促赋归,次彭亲送。适飞机误 时,次彭详询余等所到,谓尚有半日闲,当伴游未去处。午餐
后,飞机仍未到,次彭问有一处咖啡馆曾去否。余言,著名一希 腊咖啡馆已由先生陪去过。次彭谓,非也。此处非熟人作伴不 易去,店名由意语翻译当为天下第一家。尚有数小时闲,当必 一去。遂偕往。店内四处皆咖啡袋,无座位,立柜前饮。次彭 谓,如剩有意币,可尽购咖啡归香港细品之。依其言购一纸袋, 乃赴机场。飞机中整夜少眠,而喉间余味津津,不觉渴。乃知 方饮咖啡味醇性强,洵佳品也。乘客闻香气浓烈,或寻来余座
前,问何处购得这样好咖啡。余夫妇遍饮各地咖啡,意居首,法 英次之,美最末,而今午所饮犹为上选。即咖啡一味,亦与人生 之闲逸忙碌成正比。一事一物之微,亦可觇文化之异同。此亦 入国问俗之要旨也。

余返香港,乃知新亚内部为国庆日悬国旗有龃龉。余告来 谈者,国家民族精神之体究与发扬,乃我全校师生积年累月所
当努力一要目。悬挂国旗,乃一仪式。不当为此使学校前程生
波折,乱步调。但国庆之晨,仍有人在学校褛顶私升国旗,旋又 卸下,未肇事端。盖少数几人主张,绝大多数置之不问,而另有
少数临事加以劝阻。然余之欧游则竟为此中辍,至今思之犹为
怅然。
余返港最大一事,为觅新居。余不喜城市烦嚣,托人访之
乡间,乃得沙田西林寺上层山腰一楼。更上即山顶,屋主人辟
一大园为别墅。余夫妇亲赴踏看,深爱其境。或言火车站离此 远,登山石级一百七十余,每日往返恐劳累。屋主管家陪去,谓 我年七十余,每日上下,体况转健。先生来此居住,必可腰脚强 劲,心神宽适,余遂定租。
余之《论语新解》初稿,已在耶鲁完成,自得新居,重理前 业。取《朱子语类,论语》各条逐一细玩,再定取舍。适杨联
升自哈佛来,亦来余山上宿一宵,归途经日本,余嘱其代购日本
人著《论语》三种,一主程朱,一主陆王,一遵乾嘉汉学。虽多 本中国旧说,从违抉择各异。余又再玩三书,细审从违。如是
再逾半年,稿始定。
夏秋间,忽台风来,势烈空前,山居破坏,屋顶多掀开。修 理费时,临时移楼下另一小宅。在楼上放一桌,余一人尽日握 笔吟哦。较在耶鲁写初稿时,环境似更怡悦有加。
富尔敦又来,初面,又询余有关校长事仍持初意否。余告 以余所争乃原则性者,他日物色校长人选,余决不参一议。富 尔敦颔首不语。有关新大学一切争议,至是遂定。又议校名问
题,或主取名中山大学,或主名九龙大学,其他尚有多名,久不 决。余谓,不如迳取已用之英文名直译为中文大学,众无异议。 新校长既来,召崇基联合新亚三院院长每周幵一联席会议,遇 有异见,举手多数即通过。余与富尔敦毛勤以前彼此讨论商榷 之情形,今则渺不可得矣。余自新亚决定参加大学,去意亦早 定。大学既成半年,乃商之赵冰董事长,得其同意,辞去新亚院 长之职。时为一九六四年之夏,自创校以来,前后十五年,连前 亚洲文商学院夜校一年,则为十六年。亦为余生平最忙碌之十 六年。惟董事会允余六五年为正式辞职之年,此一年则为余之 休假年。时余年七十一。余旅居香港之办学生涯遂告终结。
一九六四年七月,余先租得青山湾一避暑小楼,临海面山,
环境幽静,尤胜沙田。获得新亚董事会开会同意余辞职之当
晚,即径去青山湾。夜半枕上闻海涛汹涌,满身轻松,有凌空仙 去之想。翌晨,坐楼廊上,遂预定此下闲居生活之计划,首为撰 写《朱子新学案》一书。每日面对近海,眺望远山,开卷读《朱 子大全集》。居两月,返沙田。
是年十月,新亚董事长赵冰逝世,余特撰两联,一为学校公
挽,一为余个人之私挽。学校公挽之联云:"惟先生身在局外, 心在局中,不着迹,不居功,艰难同其缔造。愿吾党利恐趋前,
义恐趋后,无涣志,无馁气,黾勉宏此规模。"余私挽之联云:
"肝胆共崎岖,毕义愿忠,惟兹情其永在。气骨励坚贞,清风峻 节,何斯道之终穷。"余之初识赵冰在一九四九年春,至是亦已 十五年矣。余之始创新亚,赵君即任董事长助成之。余之辞新
亚职务,亦由赵君主持决定之。不谓余初去职,赵君即遽长逝,
痛哉惜哉。
继赵君任新亚董事长职务者为董之英。董君乃上海来港
一企业家,彼已久任新亚董事,遇学校经济有困难,董君屡为解
囊。余初拟创办新亚中学,董君即慨允所需十分之一之校舍建 筑费。及其任董事长职,余已不问校事。但董君屡来沙田余寓 所,详告校务。及余夫妇去马来亚,董君巳辞去董事长职,曾来
相访。余夫妇离马来亚经泰国返港,又经董君在泰国所设公司
招待。及余夫妇迁来台,董君夫妇并屡来台北相访。其人坦白 真诚,亦为余在港一良友。
翌年之夏,南洋大学有人来商去任校长,余却之。马来亚 大学邀去讲学,余允之。适患青光眼,由余在港相识陆润之医 师割治。新亚同事赴润之医务所求诊,润之皆免费,亦不啻为 新亚一校医。余住医院经旬,稍愈即于六五年七月去吉隆坡。
人事稀疏,除规定课程外,尽日夜专读《朱子语类》。是为余在 成都华西坝病中通读全书后之第二次。相隔亦二十余年矣。
新亚研究所毕业,继余英时在哈佛读博士班之陈启云,时亦在
马大任教。每逢星期日,其夫妇常驾车来伴余夫妇出游。
马来亚凡高山清凉处,必有宾馆,为前英国殖民政府官员 休假避暑处。余夫妇每逢假期,亦遍往游憩。少则三五日,多
逾一星期,而尤爱槟榔屿,住其山上旬日。美琦亦在马大任课,
夫妇共一研究室。留室半日,亦备感幽闲。日常交往,除陈启 云夫妇外,有系主任何丙郁夫妇,系中同事德国汉学家傅吾康
夫妇,程曦夫妇,曾太太陈品菱女士,图书馆王遵侗女士。又校
外相识李家耀等诸家,皆曾结伴同游。尤其品菱女士与余毗邻
而居,过从尤切,并从余于课暇撰写其硕士论文。旧历除夕,邀 宴其家,餐后移坐园中长谈至深夜,尤为余夫妇生平度岁惟一 稀遇之景象。其他在马来亚各地侨领侨胞,及文教界人士相识 甚多,不能备述。
但余不胜马来亚之湿气,终于胃病剧发,一昼夜进食至十 余次。人夜不得安眠。遂提前于二月即归,住马来亚共八月。
美琦理行装,余一人闲,仅留《朱子诗集》首册在案,成《朱子早 年思想考》一篇,为余正式撰述《新学案》之第一篇,后散入学 案中。数日之生活,乃常留脑际,不能忘。
余夫妇去马来亚,沙田旧居未退租。及归,日夜写《新学
案》,然亦疾病时作。越半年,体稍健,美琦遂去香港某中学任 教。晨出,午后归,余一人在家,时撰写益勤。皆就前两年来读
《大全集》《语类》录下笔记,分题阐述。而香港难民潮骤起,乃
决计迁居台北,先来择地,得外双溪今址。返港后,美琦自作一
图样,屋宇面积略如沙田,惟分楼上楼下,而添得一园地。乃于
一九六七年十月迁台北,先住市区金山街,翌年七月,迁外双
溪。蒙故总统蒋公命,该所之建筑,全由阳明山管理局负责,并
为政府一宾馆,迄今亦已十五年矣。
余之撰述《朱子新学案》,蒙哈佛协助,其著作费按月港币
三千五百元,共三年。然余之此书,自六六年二月,迄于六九年
之十一月,先后撰写历四年。又翌年续写《朱子学提纲》一小 册,冠其首。共五年。其先读《大全集》,读《语类》,钞撮笔记, 作准备工夫,亦历两年。苟非辞去新亚职务,此书亦终难写
出也。
余自《新学案》成稿,遂应张晓峰之聘,在文化学院历史系 研究所任教,每周两小时,诸生来外双溪余宅客室中上课。又
得故宫博物院院长蒋慰堂之邀,以特聘名义为研究员,为余特 辟一研究室,上下午皆去,得读《四库全书》中宋元明三朝理学
诸集,续有撰述。而日常生活费亦赖张蒋两君之安排获有
解决。
时余《朱子新学案》方成稿,有意续写《研朱余沈》一书,自 黄东发始,下抵清末,择取十许家,各撰专篇,后以散入《元明 清三代之学术思想史论丛》中,遂未勒为一书。为文化学院授
课第一部成书者,为《中国史学名著》,乃台大学生戴景贤来旁
听,依录音机写出讲辞,再由余改定。第二部为《双溪独语》, 乃余自本某年讲辞,逐堂亲撰成篇。其他所讲,未遑整理。
又某年,孔孟学会来邀余特写孔子孟子两传。余以曾有 《论语要略》、《孟子要略》两书,又因此引申推广作为《先秦诸
子系年》,最近又成《论语新解》,余对孔孟两家所知尽此,此事
似应由他人为之,乃婉却。终以强邀,不获辞,先撰《孔子传》。 乃亦时有新得。方知自己学问门径多,撰述范围广,皆待深入。
既交稿,正自惭疚,忽遭孔孟学会评议会指摘,逐举稿中各项指 令改定。余意学术著作,不比政治行事,可遵会议决定。学术
著作则须作者本人负责。古今来稽考孔孟行事,意见分歧,抉
择取舍各有不同。余之此稿,亦复字字斟酌,语语谨审,经数十
年之私见,但亦有据有证,非另创新说,岂得听评议桌上一二人 语,遽毁生平。即如孔子并未新撰《易传》,为余毕生主张,亦
依前人陈说,远有来历。此事纵谓未臻定论,亦可自申己见。 乃求将原稿退回,蒙准许。惟又念此稿亦经一年辛勤,又自幸 有新得,不忍弃置。适某报记者在一集会上,听孔孟学会评议 员某公昌言讥疵此书,遂特来访问。余略告以此事之经过,该
记者以之披露报端,求印行此稿者乃麇集。余告以此稿印行, 不仅余一人之私事,亦牵涉国家宏扬孔道之公务。今已报章宣 传,此稿付印,尚不知更将发生任何意外之影响。因指座上某 君言,彼最先来索稿,并出版物不多,未受多方注意,当以此稿
付之幸诸君见谅。此^付印,乃具如此曲折。余生平著述中, 有《先秦诸子系年》一书,由顾颉刚送清华大学,由其出版丛书
委员会中某君指摘体裁不当,令改撰,遂转送商务印书馆印行。 又有《国史大纲》一书,经当时政府出版委员会审查,亦指令改 撰书中之某篇某章,迭经争持,始获照原稿印行。此书付印曲
折,则为余生平著述中之第三次。可知著书不易,出书亦未易
也。惟此书屡经坚邀而成,受此遭遇,则更出意外耳。
余撰《朱子新学案》,又曾随手选钞朱子诗爱诵者为一编。
及日本承认大陆共党政权,继以国民政府退出联合国,消息频 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内沙诗聊作消
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桴亭三家, 编成《理学六家诗鈔》一书。余在宋、元、明、清四代理学家中,
爱诵之诗尚不少,惟以此六家为主。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
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 如出自己肺腑,此亦人生一大乐也。倘余有暇,能增写一部
《理学诗钞》,宁不快怀。竟此罢手,亦一憾也。又有《朱子文
钞》,因拟加注语,迄未付印。
余此下所努力者,为编《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书,共八 册。一《上古》,二《先秦》,三《两汉魏晋南北朝》,四《隋唐五 代》,五《两宋》,六七八为《元明清三代》。皆集余一生之散篇
论文,有关此方面者。远自一九二四、二五年以后,亦近六十年
之长时期矣。有记其篇名,而一时未得搜集者。有汇为他编, 不复重列者。然篇幅已不少。每集一编,所收诸篇,皆亲自阅 读,小作改订,惟大体则一仍其旧。所费精力亦不少。但至明
代一编,以患目疾,排印后已不能亲校。清代一编,则未能逐篇 再自阅读,径以付印。尚欲增写朱一新一篇,材料已齐备,亦以
目疾中辍。
余之有关学术思想史方面之散篇论文,汇为专集者,尚有 《庄老通辨》,《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灵魂与心》,及《中国
学术通义》等书。其有关中国文化部门者,除《文化学大义》 外,尚有《中华文化十二讲》,《中国文化精神》,《民族与文化》,
《中国文化丛谈》,《中国文化与世界局势》等,其他不备列。惟有 关文学方面,仅有一册,名《中国文学讲演集》。新旧文学,为余 当生一大争辩。惟求人喜中国旧文学,当使人先多读中国古书 旧籍。余之毕生写作,皆期为国人读古书旧籍开门路。苟置古
书旧籍于不顾,又何能求人爱好旧文学。此非言辩可争。惟余
爱读古文辞,爱诵古诗词,则终生不变不倦。只堪自怡悦,不堪 赠与人。闲云野草,俯仰可得,又岂待人之持赠乎。
余之居外双溪,又曾两度去日本,两度去韩国。初次韩国
之行,即选择李退溪李栗谷宋尤庵韩南塘四家全集,归来披阅。
卷帙之伙,亦甚感辛勤。籀四家立言大义,写《朱学流衍韩国 考》一文,补充《研朱余沈》之篇幅。后亦纳人余《学术思想史
论丛》中。余以一中国人,初涉及韩国书,每嫌知识不广,许多 处皆仅能置而不论。因念此四家皆以研究朱子为宗旨,余之所 感尚如是,则以一中国人窥钻外国学问,其难可知。借他人酒
杯,浇自己块垒,其事易。果求沉醉其中,若醒来故我依然,则 中国酒洋酒又何择矣。
余自正式获辞新亚职,绝未去过农圃道。惟于一九六七 年新亚学生曾来请余为五四运动作一讲演。不获辞,亦仅此
一次。及一九六九年,为新亚二十周年纪念,新任院长沈亦
珍来请余自台赴港参加。得晤唐星海,继董之英任新亚董事 长,对新亚赞助有力。其父曾邀唐蔚芝来无锡创办国学专修
馆,并赠一住宅。星海则留学美国。余在香港,与彼交往亦
甚稔。余辞新亚职,曾拟从事两工作,一为撰写《朱子新学
案》。又一则为编一国文自修读本,供国人有志读中国文言
古籍者幵一门径。并可供西方人有志治汉学者得径从读中
国文言古籍入手。星海闻之,特来语余,极为赞成余之第二
计划。嘱写一编辑大纲,彼常赴美国,当为余募款,俾组一编
褰机构,以成其事。余之编綦大纲已写成,念《朱子新学案》 非余亲手草成不可,至国文自修读本,授意他人,亦可为之。
遂将第二计划暂置。及是相晤,彼告余,凡为新亚策划,盼余 尽力助之。余谓,君助新亚,即不啻助余。余可尽力,亦复何 惜。又晤沈燕谋,彼实已在病中,方读余《史记地名考》,长谈 不倦。及余自港返,唐沈两人忽先后逝世,近在旬日间。而 余不克亲赴其丧,亦人生一大憾事也。
一九七〇年,余任香港大学校外考试委员赴港。时新亚由
梅贻宝任院长,又邀余去作讲演。旧任新亚校长室秘书苏明 璇,未到新亚前,为新亚出力甚大。余在美提议请其来任此职。
后与余同离新亚。余每赴港,明璇必约在半岛酒店见面,谈及 往事,相与伧然。不久亦病逝,余亦不在港。每念新亚旧友,岂
胜惋怅。

转瞬余已届八十之龄,美琦偕余在余八十生辰前南游。先 住梨山宾馆,又转武陵农场,再转天祥,最后经花莲,先后住四
处,历八日。余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 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余之八十年生
命,深根固柢皆在此,非可为外人道。余每念毕生苦学,勤读勒
写,始终一书生,若无变。然国事则始终在大变中,即余之家庭 亦然。余侄最长者,已近望七之龄。余三子两女,最幼者亦逾 四十。然三十年来,如居异世,音讯难通。凡余《八十忆双亲》
文中语,三十年前在大陆,亦无暇与彼辈言之。今所欲告者,亦
惟彼辈而已。然彼辈何日能睹此文,睹此文后,心中影响如何,
今亦无可悬揣。然则余之一生,忆往则无人可语,思后则无事 可准,仅常以此文中一切告美琦,而美琦对此文中一切人与地,
无一面一履之缘。乱世人生,生命则限于个人,生活则限于夫
妇,余非当前一实例乎。而凡余文中所忆,则多在余个人及余
夫妇之外者。悠然望南山,山气日夕佳,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
言。忘其言,而仍若欲有言,并不能已于言,陶公之诗,真使余
低徊不能已。
八十三岁冬,余胃病剧作,几不治。八十四岁春,始起床,
而两眼已不识人,不见字。'西医眼科,群言无策,求不急盲即 佳。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在余病前来告,彼拟为新亚创一学
术讲座,以余名冠之,拟每年邀请对中国文化有研究之中西著
名学人一位,来新亚作讲演。邀余任其讲座之第一次讲演人,
并谓经费已募有端倪。其意既诚,余不能却,已允之。而胃病
眼病迭作,但竟能于是年双十节前赴港,亦余始料所不及也。
时余年八十四。翌年,余八十五,新亚创校三十周年纪念,余夫
妇又去香港,得遇耶鲁前历史系卢定教授,亦自美同来赴会。
彼乃首先主张雅礼协助新亚者。两人回念前尘,相与感慨
不已。

余幼孤失学,年十八,即为乡村小学教师。每读报章杂志, 及当时新著作,窃疑其谴责古人往事过偏过激。按之旧籍,知
其不然。如称先秦以上为封建社会,而读《诗经》《左传》诸书, 其社会情况岂能与欧洲中古时期相提并论。至农奴社会等名
辞,寻之古籍,更无其证。又如谓中国自秦以下尽属帝王专制,
而余读四史及《通鉴》,历朝帝王尽有嘉言懿行,又岂专制二字
所能概括。进而读《通典》《通考》,见各项传统制度更多超于 国人诟病之上者。又如文学新旧之争,余自幼即好诵唐宋古文
及《十八家诗钞》,推而上之,至于《文选》《诗》《骚》。窃谓专 以文言白话分别新旧,不论内容,亦可无辨。所谓旧文学,又岂
封建贵族官僚诸辞所能诬蔑。厚诬古人,武断已甚。余之治 学,亦追随时风,而求加以明证实据,乃不免向时贤稍有谏诤,
于古人稍作平反,如是而已。至于当时国人群慕西化,则自渐
谫陋,未敢妄议。及抗日军兴,避至昆明,时欧洲第二次大战继 起,意大利之法西斯,德国之纳粹,对国人向所崇奉之英法民主
政治多肆抨击,乃知即在近代西方,尚多壁垒相峙。而其时如 西南联大师生,亦已有尊美尊苏之对抗。而于重庆中央政府
外,更有趋向延安,自树敌体者。国内纷呶,已有与国外混一难
辨之势。而我国家民族四五千年之历史传统文化精义,乃绝不
见有独立自主之望。此后治学,似当先于国家民族文化大体有
所认识,有所把捉,始能由源寻委,由本达末,于各项学问有人
门,有出路。余之一知半解,乃始有转向于文化学之研究。在
成都开始有《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之试探,及五〇年来台北, 乃有《文化学大义》一演讲,是为余晚年学问蕲求转向一因缘。
亦自国内之社会潮流有以启之也。
所谓文化,兹事体大。近代西方列强,争艳竞芳,要之皆自 一本来,有根柢,有枝叶,有花朵。余既不知其根柢之深藏,亦
不能赏其花朵之细致,然接触其历年之剧变,亦可谓稍见其枝
叶之粗。余此三十年来,有历次讲演,及抒写有关历史方面之
文字,则一皆以文化为中心。而讨论文化,又时时不免涉及西 方,内容无足重,而治学方向则敝帚自珍,每不惜暴露于人前。 自病双目,不再亲书册,而心中所往复不能忘者,则惟此。及去 新亚讲演,题名《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此 实余三十年向学一总题。所讲或时出前人之外,乃因余常求以 我国之固有而对比之西方而生。此种讲述,非有标新炫异之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