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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钱穆(宋)
余乃一孤儿,年十二,先父辞世,余尚童騃无知。越三十六 年,先母又弃养,余时年四十八,只身在成都,未能回籍亲视殮 葬。国难方殷,亦未讣告交游,缺吊祭礼,仅闭门嗓泣深夜嚎啕 而止。年七十一,值双亲百龄冥寿,余是年已辞新亚校务,患目 疾,住院施手术。不久,即赴吉隆坡马来亚大学任教,时思撰 文,略述梗概,竟未果。今岁余年八十,明年,又值双亲一百十
龄之冥寿。因乘余之诞辰,觅机赴梨山,沿横贯公路,自花莲返
台北,途中滞留八日,住宿四处,草写此文。哀哀父母,生我劬
劳。回念前尘,感伧万端。自念我之生命,身体发肤皆传自父
母。而今忽已耄老,精神衰退,志业无成。愧对当年双亲顾复
教诲之恩,亦何以赎不肖之罪于万一。往事种种,迄今犹留脑
际。拉杂书之,庶我兄弟四人之子孙,留于大陆者,他年当能读
及,亦使稍知祖德之一二。亦以告并世之知余其人而不知余之 生平来历者。
二、七房桥
余生江苏无锡南延祥乡啸傲经七房桥之五世同堂。溯其 原始,当自余之十八世祖某公,乃一巨富之家,拥有啸傲经两岸
良田十万亩。而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仅夫妇两人同居。十八
世祖年三十左右,婴衰虚之疾。远近名医,百药罔效,病情日见
沉重。一日,十八世祖母告其夫:"胸中久蓄一言,未敢启口, 恐不听从,又滋责怪。"十八世祖言:"病已至此,苟可从者当无 不从。纵或实不能从,亦断无责怪可言。"十八世祖母谓:君 病殆非药石可疗。久服药,反滋他病。计惟有长年静养一途。 但我两人既不能人深山,长居僧寺道院中。我已将宅西别院修
治。若君能一人居别院,家中事由我处理,君可勿操心。我已 在院门上辟一小门,一日三餐,当送小门内,君可闻铃往取。初
住自感寂寞,旬日半月后,应可习惯。万一有事,仍可开门接 出。如此以三年为期。我曾以此意告之两医,谓可一试。"十
八世袓慨允。越三年,接出,病态全消,健复如常。十八世祖母 言:"自君居西院,我即在佛前自誓,当终生茹素,并许愿居家
为优婆夷,独身毕世。惟为君子嗣计,已为物色品淑宜男者两
人,并谆谆诲导,已历两年。君与此两女同房,断可无虑。"十 八世祖勉从之。此下遂生七子,在啸傲径上分建七宅,是为七 房桥之由来。事载家谱,余未亲睹,此则得之传述。
七房骈连,皆沿啸傲径,东西一线,宅第皆极壮大。一宅称 一墙门。除此七墙门之外,无农户,无商店。泾东千步许有一
桥,即名七房桥。桥北一小村,忘其名,乃七房桥公仆所居。世 世传习婚丧喜庆种种礼节仪文。一家有事.,诸仆群集。泾西约
五百步又一桥,名丁家桥。桥北一村,名丁家村,乃七房桥乐 户,袭明代旧制。世习昆曲锣鼓,歌唱吹打。每一家有事,亦毕 集。遇喜庆,即在宅前大厅搭台唱昆曲,打锣鼓。或分两台,或 只一台。或一日夜,或三日夜不等,先兄及余少时尚饫闻之,故 长而皆爱好焉。
七房中人丁衰旺不一,初则每房各得良田一万亩以上。继 则丁旺者愈分愈少,丁衰者得长保其富,并日增日多。故数传
后,七房贫富日以悬殊。大房丁最旺,余之六世祖以下,至余之
伯父辈乃得五世同堂。余之曾祖父兄弟两人,长房七子,次房 五子,又分十二房。故余祖父辈共十二人。一宅前后共七进, 每进七开间,中为厅堂,左右各三间,供居住。又每进间,东西
两偏有厢房,亦供居住。宅之两侧,各有一长術,皆称弄堂。长
房七家由东弄堂出人,次房五家,由西弄堂出人。中间大门非 遇事不开。其后每家又各生子女,先祖父鞠如公为东弄堂七房
之长,即生四女两男共六人。故余有四姑母、一伯父,先父最小 为一家之幼。其他家以此为推。故五世同堂各家,分得住屋甚 少,田亩亦寡。自余幼时,一家有田百亩二百亩者称富有,余只
数十亩。而余先伯父及先父,皆已不名一尺之地,沦为赤贫。 老七房中有三房,其中两房,至余幼年皆单传,一房仅两兄弟,
各拥田数千亩至万亩。其他三房,则亦贫如五世同堂。
贫富既分,一切情形亦相悬隔。老七房中之三房富者,轮
为乡间绅士。上通官府,下管附近乡里赋税差役等事。有他事
争执,亦至绅士家裁判,可免进城涉讼。七房桥阖族中事,亦渐 归三房轮为绅士者主持决夺。馀四房避不参预。相传五世同 堂内西弄堂一寡妇,尚称富有,一子未婚,一女未嫁。其子常犯 规越矩,多行不法。其时,大家庭之规模尚存,而大家庭之礼
法,已荡然不见。诸袓父叔伯兄长前辈,皆莫奈之何。其时为
绅士者为老七房中之第三房,对之屡加教斥,亦不听。乃送之
县狱。五世同堂内诸祖父皆竞赴老三房请求释放。不许,谓需 拘禁有时,或可有悔改之望。不幸其子竟瘐毙狱中,值老三房
绅士亦卧病在床。一夕,其瘐死者之母,忽梦子来诉,已在阴司
申冤得直。请多烧冥襁,可供地下使用,使速毙。其母醒,告其
女,女亦同梦此事。翌晨,告素常相亲诸家,亦有同获此梦者。 乃赴市购大量锡箔。凡五世同堂中妇女,皆竞折之。堆门外大 广场焚化。此间大堆纸锭烧完,西边老三房病绅亦告气绝。此 事在余幼年,尚闻传述。则诸房间之感情隔阂,亦可想见。 五世同堂之大门,悬有五世同堂一立匾。第二进大厅为鸿
议堂,为七房各宅中最大一厅,淮军讨洪杨驻此,集官绅共议防
守事宜,因名。第三进为素书堂,后四进堂小无名。西弄堂五 叔祖分得素书堂之西偏三间为其家屋。不知为何,一人亲自登 屋拆除,惟素书堂,及堂匾尚保留。拆下砖瓦木石,尽以出卖。
诸兄弟竟未能劝阻。鸿议堂本有楠木长窗二十四扇,精雕西厢 记全部,亦为宅中人盗卖。堂中长案大桌及几椅等,亦盗卖一
空。仅五世同堂一宅之内,其分崩离析,家法荡然已如此。其
素书堂西偏拆去部分,称为塌屋基,竟亦未能重建。
至于子弟教育,更不堪言。余幼时所知,族中诸兄长及伯 叔父辈,大率仅读四书。能读诗经左传,乃如凤毛麟角。殆绝
无通五经者。虽老三房富有,力能延师,而溺情安富,不求上
进。子弟学业上亦率与其他四房相类。科第功名,乃若与七房 桥全族无缘。少数贫苦者出门经商,或为伙计,或开小店铺,获
得温饱即止。大多数则依赖数十亩一两百亩田租,游荡不事生 产。离七房桥西一华里许有一小市名鸿声里,亦由钱姓聚族而 居者占大多数。晨旭方升,七房桥三十左右以上人,无论辈分, 结队赴市上喝茶进面点,至午始返。午后不乏再去者。亦有中 午不返,至晚始归者。在家则养黄雀,或养蟋蟀,舂秋两节相聚 决斗为娱。亦有远方来参加者,亦有分赴远方作斗者。斗鸟斗 蟋蟀外,冬舂之交,以放风筝为乐。风筝形状各异,大小不等。
在老四房中,有一伯父,阁楼上藏蟋蟀盆五六百以上。雇佣在 家,扎大风筝,须八人抬之,始可移至田野间。风筝上装弦哨, 天空中呼啸声四起。入夜则结挂灯笼,大风筝可悬灯笼二十以
上,光耀数里外。四围诸村落,皆以此称羡七房桥。七房桥族
人老幼,亦以此自喜。大家庭之堕落,逮余幼年,殆已达于
顶巅。
四、先祖父鞠如公
七房桥全族书香未断,则仅在五世同堂之大房。先曾祖父 绣屏公,国学生。前清嘉庆庚午生。先祖父鞠如公,邑庠生,道
光壬辰生。
先曾祖父绣屏公之事,余巳无所知,不妄述。先祖父鞠如
公,有手钞五经一函,由先父以黄杨木版穿绵带裹扎,并镌亲书 "手泽尚存"四字。全书用上等白宣纸,字体大小,略如四库全
书,而精整过之。首尾正楷,一笔不苟,全书一律。墨色浓淡,
亦前后匀一,宛如同一日所写。所钞只正文,无注解。但有音 切,皆书在眉端。先兄告余,先祖父所长在音韵。其所下音切,
皆自有斟酌,非钞之旧籍。惜余于此未有深知。
先祖父中年即体弱多病,此书钞毕不久即辞世,年仅三十
七。先兄指示余,在此书后半部,纸上皆沾有泪渍,稍一辨认即 得。愈后则渍痕愈多。因先祖其时患眼疾,临书时眼泪滴下,
遂留此痕。余兄弟不能读五经白文,但时时展阅纸上泪痕,把
玩想念不已。
家中又有大字木刻本《史记》一部,由先祖父五色圈点,并
附批注,眉端行间皆满。余自知读书,即爱《史记》,皆由此书
启之。读书渐多,乃知先袓父此书圈点,大体皆采之归方本,批 注略似《史记菁华录》,皆可长人智慧。惟全书各篇皆有,盖多
采旁书,亦多自出心裁也。
五、先父之幼年苦学及科名
先父讳承沛,字季臣。前清同治丙寅年生。先祖父卒,先 祖母年四十一,先父年仅三岁。自幼有神童之称。双目炯炯发
光,如能透视一切之背后,亦称净眼,云能见鬼神,过十二岁始 不能见。幼时发奋苦学。盖得先祖母之教督。家中无书房,在
塌屋基后面,即素书堂后进西边有破屋三间。自素书堂西半被
拆,此处无人居住,殆为坏了风水,皆巳他迁。先父一人读书其 中,寒暑不辍。夏夜苦多蚊,先父纳双足两酒瓮中,苦读如故。
每至深夜,或过四更,仍不回家。时闻有人唤其速睡。翌晨询 之,竟不知何人所唤。有业师,乃颛桥王翁,在七房桥南十里 外。先父隔旬日半月,始徒步一往问业。
先父既卒,先兄及余所见,尚留有当时窗课两本,皆律赋及 诗,不见有八股文及其他存稿。余时时喜诵此两册窗课,惜今 皆忘之。犹忆两题,一曰《舂山如笑赋》,乃短篇,余特爱其景
色描写。由七房桥南望,仅见秦望山一抹。余长而喜诵魏晋以 下及于清人之小品骈文,又爱自然山水,殆最先影响于此。又
一题曰《岳武穆班师赋》,以十年之功废于一旦为韵,全篇共分
八节,每节末一句,各以此八字押韵。乃集中最长一篇。余尤
爱诵。余自幼即知民族观念,又特重忠义,盖渊源于此。至其 押韵之巧,出神人化。余此后爱读宋人四六,每尚忆及先父此 文。先父以十六岁县试人泮,以案首第一名为秀才。主学政者 特召见先父及同案第二名。面告先父,"汝文托意高,结体严, 可期文学上乘,然恐不易遇识者。"又曰:"汝尚年幼,而为文老 成有秋气。"又顾第二名,曰:"汝年长,乃屈居彼下,然为文有 舂气,他年福泽,当胜于彼。"
先父体素弱。入泮后,凡三赴南京乡试,皆在场中病倒,不 终试而出。此后遂绝意场屋。有一次,试题为齐人将筑薛。先
父仅完此题即出。文中用意,特写一将字,又模拟公羊传文体
为之。一时人竞传诵,名大噪。远近来求从学,前后达四十人。 然经先父指授得意者,亦多赴试不中。先父此后,遂亦不复从 事于授徒教读之生活。


怀海义庄
七房桥阖族,有义庄三所。惟怀海义庄最先最大,乃由老
大房五世同堂祖先所创立。特建一庄屋,在七房之最东偏。族
中大集会必在此。而五世同堂一宅后最贫,特多孤儿寡妇,老 死者无以葬,幼小者无以教,婚嫁之赀无所从出,有欲出外就
业,亦乏赀遣。而庄产须由富三房轮管,五世同堂不得过问
先父自以一贫苦孤儿出身,特痛悯同宅中孤儿寡妇。念袓宗置 此义庄,本为子孙救灾恤贫。今庄业日起,而庄主日落,理当开 放,务为拯恤。以此意商之富三房中经管人,不获同情。屡^
不洽。先父志不获申,乃投诉于无锡县署。义庄经管人则联合
富房抗诉
自七房桥赴县城,相距数十里。富三房皆自备玻璃大舱 船,舱中供卧坐,后舱可烹调,饭食舒适,常驻宅前啸傲泾上。
若陆路徒步,健者半日可达。先父体弱,清晨起程,日晡始到, 劳惫特甚。知县官见先父状辞,感其理足,然亦疑先父年少好 事。三抗辩人,皆先父伯叔父辈,年岁皆在先父一倍以上,亦皆
温文多礼,并惯官场应酬。县官权衡至再,嘱双方回乡自求和
解。数月后,终于再行涉讼。富三房抗辩诸伯叔父,亦感先父
志节,又悯其家贫体弱,招与同船。先父允之。同船往,同船 返。在城中亦招先父同寓。然至县署,则双方争持如旧。
如是数四往返,县官深悉先父为人。一日,招先父一人至
署私谈,云:"屡读君状辞,情理兼到,辩而不掩其诚。今当悉 听君言,义庄判归五世同堂管理,如何?"先父言:"房中长老,
皆不熟管理此大业,恐不胜职。"县官言:"然则当由君掌管。" 先父言:"某在一房中,年岁最幼,辈分最低,更不当任此职。" 县官问:^然则君意将如何?"先父言:"某意仍由三房管理。惟 盼另择一人,俾便改弦更张,使五世同堂一房孤寡得免饥寒。"
县官问:"君意欲何人掌管为宜?"先父言:"二房某叔父当较 宜。"县官曰:"君言差矣。我窥其人恬澹静让,似不愿管此
事。"先父言:"正为彼不愿,故望彼任之。"县官欣然起坐。曰:
"我知君意,我知君意。明日当召双方共商之。"
翌日,召四人。县官曰:"同族久讼不决,此大不宜。今有 一策,可悉遵两方之意,如此,能息讼否?"双方皆默然。县官
语先父曰:"今当遵彼三人意,义庄仍由三房轮管,君意如何?"
先父曰:"夙愿固如此。"又告三人:"今当从起诉方意,义庄另 择一新管理人,俾便措置更新,君等意各如何?"三人皆俯首 曰:"可。"县官因指二房某叔父,曰:"此事盼君勉为其难,君意
又如何?"某叔父答:^长官为敝族事如此操心,某虽不胜任,归 后当与起诉方再熟商之,庶以报长官之诚意。"县官曰:"甚 善。"此讼遂决。
既归,某叔父召先父商谈,嘱为义庄抚恤救济时期等级等, 定一详细条款。谓:"当一如君意,交义庄新聘账房照办。"自
此五世同堂一宅,幼有养,老有归,皆得赖祖宗庇荫,粗衣淡食
无忧,一宅欢然。而无伤义庄之赀产。富三房对先父所定条
款,亦皆翕服。乃不逾时,受抚恤者纷来告苦,谓所获米粮,品
劣,几不可下咽。先父嘱携样米来,取两小包藏衣袋中,去至义
庄。账房瀹茗陪坐。先父久不去。遂留午膳。先父席间语账
房:"君为五世同堂中贫病老弱操劳甚苦,然此乃君主要职责。 此辈贫病老弱,不啻为君之真主人。"账房颔首曰:"然。"先父
因出示衣袋中两小包米,与桌上饭相比,曰:"此乃君之真主人
所食,与君日常奉养,精粗之差,何啻天壤。"账房立道罪。自 此诸孤寡皆得吃白米。
五世同堂各家,自此事无大小,皆来就商于先父,得一言为 定,一扫往日渙散之情。继则富三房凡遇族中事,亦必邀先父 集商。又继则嘱族人径赴先父处取决。更继则七房桥四围乡 间事,几乎皆待先父主断。时先父年未及三十,不啻为族长,又
兼为乡绅。户外事麇集,而书房生活,则日以疏减。时则先兄 尚在幼稚。上之所述,乃他日先母告之先兄,而先兄又以转告
余者。
先父之尽力族中及乡间事,为余所亲睹者有一事。时余已
逾十龄,家已迁居荡口镇。一夕,晚饭方毕,忽全身白衫裤白帽 者母子两人,叩门人。其子当较余稍长。母子皆跪先父前不
起。先父嘱速起,乃大哭连拜,叩头不已。起身泣诉,乃知亦钱
姓,住长洲县某村,距荡口数十里外。其家为村中首富,母新
寡,子乃螟蛉。村中同族嫉其富,欲逐此螟蛉,强嗣一子,亦村 中富家,年已长,成婚有子,势不能奉嗣母同居,而家产当尽归 掌管。寡孤无以为抗。人告以无锡县有汝同宗某,其人秉正仗
义,排难解纷,名闻遐迩,何不试往请援。乃携家中珍细三箱,
雇一船,深夜离村,至是始到。先父告以:"汝携三箱,不能放 我家。当先寄放他处,我再为汝谋。"妇言:"即近村亦无可信,
故携而来此。异乡隔县,更无相识,何处存放此三箱。"先父因
言:"汝若信我,可乘夜先移舟至镇上某绅士家,恳寄汝箱。彼
若允,可再来。"母子再来,遂留食宿。此下事余不知,惟闻螟 蛉获留,寡妇亦保其家业,惟分一部分给其嗣子。又在族中兴 一善举。皆出先父调处。先父卒,母子披麻带孝,来余家拜祭。 其后母子又远道屡来余家,直迄余家迁返七房桥而止。
七、先父对余之幼年教诲
先父爱子女甚挚。尝语人:"我得一子,如人增田二百 亩。"余之生,哭三日夜不休。先父抱之绕室,噢咻连声。语先 母曰:"此儿当是命贵,误生吾家耳。"自余有知,先父自鸿声里 夜归,必携食物一品,如蛋糕酥糖之类,置床前案上,覆以帽或
碗。余晨起揭视,必得食。及余七岁人塾,晨起遂不见食品。
先母告余曰:"汝巳人塾,为小学生,当渐知学大人样,与兄姊 为伍,晨起点心,可勿望矣。"余下一弟,先父最所钟爱,不幸早
夭。先父抱之呼曰:"必重来我家。"次弟生,眉上有一大黑痣。 先父喜曰:"我儿果重来矣。"
先父为先兄与放大风筝某伯父家一堂兄,聘一塾师,华姓, 自七房桥东五里许荡口镇来,寓某伯父家。携一子,三人同塾。 翌年秋,先父挈余往,先瞻拜至圣先师像,遂四人同塾。师患心
痛疾,午睡起,必捧胸蹙额,绕室急步。余童骏无知。一日,二
兄逗余,笑声纵。翌日上学,日读生字二十,忽增为三十。余幸 能强记不忘,又增为四十。如是递增,日读生字至七八十,皆强 勉记之。因离室小便,归座,塾师唤至其座前,曰:"汝何离
座?"重击手心十掌。自是不敢离室小便,溺裤中尽湿。归为 先母知,问余,不敢答。问先兄,以实告。先母默然。一曰傍 晚,先父来塾,立余后,适余诵大学章句序至及孟子没,时师尚 未为余开讲。先父指没宇问余,曰:"知此字义否?"余答,"如 人落水,没头颠倒。"先父问:"汝何知此没字乃落水?"余答:
"因字旁称三点水猜测之。"先父抚余头,语塾师曰:"此儿或前 生曾读书来。"塾师因赞余聪慧。先父归,以告先母,先母遂告
先父余溺裤中事。年终,先父因谢师歇塾。为余兄弟学业,移 家至荡口,访得一名师,亦华姓,住大场上克复堂东偏,余家因
赁居克复堂西偏,俾便往返。时余年八岁,师为余讲史概节要
及地球韵言两书。余对地球韵言所讲如瑞典挪威日夜长短等
事更感兴趣。讲两书毕,不幸师忽病,不能坐塾,诸生集庭中凿
池养鱼,学业全废。余家遂又迁居。在大场上之北另一街,一
大楼,已旧,北向,余一家居之。余兄弟遂不上塾。余竟日阅读
小说,常藏身院中一大石堆后,背墙而坐。天色暗,又每爬上屋 顶读之。余目近视,自此始。
先父母对子女,从无疾言厉色。子女偶有过失,转益温婉,
冀自悔悟。先伯父家从兄来住吾家,一日傍晚,邀余同往七房 桥。谓:"汝当告婶母。"余往告先母。先母以余戏言,未理会。 待晚饭,两人不至,乃知果往。先父偕侍从杨四宝,掌灯夜至七 房桥。余已睡,披衣急起,随先父归。途中,先父绝不提此事。 至镇上,先父挈余进一家汤团铺吃汤团,始回家,先母先姊先兄,
一灯相候。先母先姊谓余:^汝反吃得一碗汤团。',促速先睡。
先父每晚必到街口一鸦片馆,镇中有事,多在鸦片馆解决。 一夕,杨四宝挈余同去,先父亦不禁。馆中鸦片铺三面环设,约 可十许铺。一客忽言:"闻汝能背诵三国演义,信否?"余点首。
又一客言:"今夕可一试否?"余又点首。又一客言:"当由我命
题。"因令背诵诸葛亮舌战群儒。是夕,余以背诵兼表演,为诸
葛亮,立一处;为张昭诸人,另立他处。背诵既毕,诸客竞向先 父赞余,先父唯唯不答一辞。翌日之夕,杨四宝又挈余去,先父
亦不禁。路过一桥,先父问:"识桥字否?"余点头曰:"识。"问: "桥字何旁?"答曰广木字旁。"问:"以木字易马字为旁,识
否?"余答曰:"识,乃骄字。"先父又问:"骄宇何义,知否?"余又
点首曰:"知。"先父因挽余臂,轻声问曰:"汝昨夜有近此骄字
否?"余闻言如闻震雷,俯首默不语。至馆中,诸客见余,言今
夜当易新题。一客言:"今夕由我命题,试背诵诸葛亮骂死王
朗。"诸客见余态忸怩不安,大异前夕,遂不相强。此后杨四宝
遂亦不再邀余去鸦片馆,盖先父巳预戒之矣。时余年方九岁。 先父每晚去鸦片馆,先母先姊皆先睡,由先兄候门。余见
先兄一人独守,恒相伴不睡。先父必嘱先兄今夜读何书,归当 考问。听楼下叩门声,先兄即促余速上床,一人下楼开门。某 一时期,先父令先兄读国朝先正事略诸书,讲湘军平洪杨事。 某夜,值曾国荃军队攻破金陵,李成典、萧孚泗等先入城有功。
先父因言,此处语中有隐讳。既为先兄讲述,因曰:"读书当知
言外意。写一字,或有三字未写。写一句,或有三句未写。遇
此等处,当运用自己聪明,始解读书。"余枕上窃听,喜而不寐。
此后乃以枕上窃听为常。先兄常逾十一时始得上床。先父犹 披灯夜读,必过十二时始睡。
先父或自知体弱多病,教督先兄极严。先兄犹及赴晚清最
末一期之科举,然不第。时镇上新有果育小学校,为清末乡间
新教育开始。先父命先兄及余往读。先兄人高等一年级,余入 初等一年级。先父对余课程,似较放任,不加督促。某夕,有两
客来闲谈,余卧隔室,闻先父告两客:"此儿亦能粗通文字。"举 余在学校中作文,及在家私效先兄作散篇论文,专据三国演义
写关羽论张飞论等数十篇,私藏不予先兄知之,乃先父此夜亦 提及,余惊愧不已。此后遇先父教导先兄时,亦许余旁听。谓
若有知,不妨羼言。
先父体益衰,不再夜出赴鸦片馆,独一人在家据榻吸食。 先母先姊灯下纺纱缝衣,先兄伴读一旁。先父每召余至鸦片榻
前闲话,历一时两时不休。先母先姊先兄私笑余:"汝在兄弟 中貌最丑,陪侍父亲,却能多话。聒聒竟何语。"余恧然不能 对。及后思之,亦不记当时先父对余何言。要之,先父似从不
作正面教诲语,多作侧面启发语。何意愚昧,竟不能仰副先父
当时之苦心灌输培植于万一!滋足愧也。
八、先父之病及卒
先姊以侨居上海之先四姑夫母之介绍,远嫁汉口番禹曾 氏。婿往来经商沪汉间,来沪亲迎。先父母举家赴沪送嫁,翁
婿晤叙经月,乃各归。先父自归后即病。医言乃肺病,瘐喘日 增。晨过十一时不能起床。先母必命余上楼唤醒,陪侍下楼午 餐。先父饮食素清简,率常以鲫鱼汤、银鱼鸡蛋、面筋塞肉、熏 鱼、瘦肉丸、虾仁等数味为止。先母精烹饪。先父在外得佳肴,
归告先母,必能依所言调制,惬先父之意。及病,午膳只仅上述
中一味,饭半碗。晚进稀粥一瓯。先母尤擅制各色腌菜酱菜, 精美独出。其后以教先后诸媳,皆不能及。先母知先兄及余皆
嗜此,犹亲为之,留供余兄弟寒暑假归食。及先兄又卒,余奔走
在外,先母亦垂垂老矣。余不尝此等珍味,迄今巳四十余年。
先父病甚,遂移寝楼下,沲滞在床不能起,逾两月余。夜间 每面墙侧卧,口中常呓言:为时尚早,可稍待。初不知其意云何
也。上海先四姑母率两子,及其他戚属,来住余家者日众。四 月二十三日夜半,先父忽告家人:"我明日午前当行,今当有所
嘱咐。"先召先母至枕边,次及先兄。又次及余,只一语,曰:
"汝当好好读书。"先母挈两幼弟至前,先父曰:"此两儿,当待 其两兄教导。"次及先父两族弟,一属五世同堂,一为放大风筝 家某伯父之弟。此两人皆先父夙所照顾,欲其续理宗族事者。
又次及来余家之亲戚,皆分别各有所语。及黎明,先父曰:"镇 上人系念我病者甚众,我可待晨十时始行,犹及与彼辈道别。 当告就近一家,他家必相率而至。"朝旭方升,告一家,他家果 络续至,皆镇上士绅。先父起身,靠高枕而坐,见来者,拱两手 曰:"来生见。"又有店佣,有家仆,亦有不相识者,闻声登门,先 父亦皆拱手语此。及十时,先父曰:"余行矣。"遂瞑目。门外
送来香花纸轿,堆积如山。正焚化间,后至者多咨嗟悲徊不忍
去。时先父年四十一,是为前清光绪之三十二年。先兄年十 八,余年十二,一弟年七岁,最幼一弟年三岁。余兄弟与先伯父
家兄弟联合排行,不育者亦计在内。先兄最长,余行四,两弟行
六行八。
九、先母来归
先母蔡氏,与先父同年。外祖家住蔡师塘头,在鸿声里西
北约里许,距七房桥可三里。外祖父兄弟两人,儒而农。塘水 清澈,长宽得四五亩,养鱼养鹅。畜一牛,佣壮丁三四人操耕 作。兄弟一处馆,一行医。或为先父作媒,有人告外祖父:"七
房桥五世同堂一宅,俗所谓酱缸已破,独存架子。大族同居,生 事艰窘,而繁文缛节,依然不废。闻新婿乃一书生,恐不解事。 君女嫁之,必多受苦。"外袓父言:"诗礼之家,不计贫富。我极 愿吾女往,犹得稍知礼。"遂定婚。
先父十六入泮,即以是年成婚。先母之来,先祖母犹在髙 堂,先母侍奉得欢心。先曾祖父母亦尚在,由七子轮养。五日 一轮。来大房,先母主中馈,必丰必洁。先曾祖父母酷爱六叔
袓父,常挈以同来,或携其一家同来,特设席鸿议堂。先曾祖父
母盛夸二新嫂知礼。族中礼衰,男子互不呼辈分,亦不呼名字,
各有一诨名绰号。西弄堂五叔父,名字中有一爱字,族中群以 握〈平声)盖呼之,乃爱字之反切也。余兄弟及长,犹亦呼之曰 握盖叔,竟不知其何名何字,经查询始知。族中称先父珍二相,
先母二新嫂,举族尊长皆然。即在背后,亦绝不有异称。盖凡
族中事烦及先父,先父事忙,多由先母转达。来者辈分年岁,皆 较先母为长。先母情意礼节,必不使来者不满,而又曲折婉转, 亦决不失先父处理此事之本意。故使族中人于先父先母皆一
体同视也。
先父设馆授徒,弟子自远方来,群住素书堂后进西边空屋, 即先父幼年读书处。多或同时1-许人,少亦六七人。其年岁皆
与先父相伯仲。家无婢侍,由先母掌膳食,邀族中贫苦者一两
人相助。其他杂务,亦全由先母指挥料理。诸生竞称师母贤
能。数十年后有来者,犹称道不绝。
先母共育四女五男。平均三年必一育。四女惟先长姊存,
五男留得四人。先父先母,温温相守二十六年。闺门之内,相 敬如宾,绝不闻有小争吵。然先父忙于外,先母忙于内,虽各爱 其子女,乃绝少举家欢欣同乐之日。余所记忆者仅有两次。时
已迁居荡口镇。一次,值某年端午,镇人大为龙舟之戏,有远自 苏州来者。先父亦雇一舟,举家同往观。群舟列队四五十,镇 人排先父舟为第一号,紧随龙舟后。龙舟高四五层,宛如重楼
叠阁。人夜,灯火照空,锣鼓丝竹喧天。自镇外之鹅肫荡,亦名
鹅湖,婉蜓驶人镇上。两岸环观者,空镇而出。先父母与诸子 女同坐前舱,左右瞻眺,午夜始返。
又一次,鹅湖东西广五里,南北长十里,例禁捕鱼,惟冬季
开放大捕一日。或下大网,或载鸬鹚,亦有独驾扁舟垂钓者,千 舟群集,镇上人多驾舟出观。先父偕先母挟子女,亦雇一舟,徜
徉湖中,往返观之。遇相识,隔舟相招呼。年轻人遇见隔舟相 识、,尤欢跃如狂。捕鱼者得大鱼,竞来奉献。即在舟中烹食。 凌晨而往,薄暮而归,云影湖光,荡人心肺,欢欣得未曾有。翌 日,镇上又送大鱼数十尾至,多腌糟至过年后食。余自有知,举 家率黾勉平安而过。至举家得大欢乐,则仅此两次。
十、先母寡居
先父以文行忠信,受社会普遍尊崇。然先父与亲族交游 间,语不及私。往来酬酢,皆守礼节,绝不奢纵,亦不示人以贫
窘穷迫相。他人亦绝少知余家之经济实况。一日,先伯父家从 兄途中与一不相识人语,此人盛道先父为人不去口。从兄曰: "外人都知家叔父为人,却不问家叔父阖家生活。"语闻于先 父,特召先兄与从兄诫之曰:"生活各家不同,非年轻人所当过 问,更不宜与外人道之。"先母日常,戚族来往,亦绝不谈及家
庭经济。
及先父之丧,亲族吊者群集,始悉我家之艰困,力主孤寡生
活,当依例领取怀海义庄之抚恤。先母泣不允,曰:"先夫在
曰,常言生平惟一憾事,乃与诸伯叔父为义庄涉讼。稍可赎歉 疾于万一者,自问存心无一毫私图耳。今棺木未入土,其妻其
子,即吃义庄抚恤米,何颜面见先夫于地下?"诸亲族争言:"二
相生平绝不怀私图,不惟亲族群知之,即路人不相识者,亦皆
知。义庄抚养孤寡,乃符合列祖列宗遗意。且五世同堂一门, 孤寡受抚恤者何限。二嫂独不受,此诸家怀念往昔,何以自
安。"先母不获已,召先兄与余立面前,泣曰:"汝兄弟闻所言
否?幸能立志早谋自立。"先兄及余皆俯首泣不止。
先母不识字,十六岁来归。余幼小初有知识,即侧闻先母
与先姊先兄之日常相语。及后知识渐开,乃知先母凡与子女
言,绝非教海,更无斥责,只是闲话家常。其话家常,则必及先
祖母先父,必以先祖母先父为主,乃牵连及于宗族乡党间事。 故其语语皆若琐事,若闲谈,而实语语皆,诲,皆有一中心。及
先父卒,凡先母之告先兄及余者,更惟以先父之遗言遗行为主。
一家生活,虽极贫苦枯寂,然余兄弟在当时,实并不知有所谓贫
苦,亦不知有所谓枯寂。惟若先父之灵,如在我前,如在我左 右。日惟以获多闻先父之遗言遗行为乐事。
先父卒年,余家又迁居后仓滨,即果育小学之隔邻。是年 除夕,午后,先兄去七房桥领取义庄钱米。长弟患疟疾,寒热交 作,拥被而卧,先母在房护视。幼弟依先母身旁。余一人独坐 大门槛上,守候先兄,久久不见其归。近邻各家,香烟缭绕,爆 竹喧腾。同居有徽州朝奉某夫妇,见余家室无灯,灶无火,欲招
与同吃年夜饭。先母坚却之。某夫妇坚请不已。先母曰:"非 不知领君夫妇之情,亦欲待长儿归,具香烛先祭拜祖宗,乃能进 食。"某夫妇每常以此嗟叹先母治家为人之不可及。暮霭已
深,先兄踉跄归。又上街,办得祭品数物。焚烧香烛,先母率诸
儿祭拜祖先。遂草草聚食,几深夜矣。
先父在时,向镇上各店铺购买货物,例不付款,待年终清
结。先父卒后,上街买小品杂物,先母命余任之。一日,到街上
购酱油,先母令携钱往,随购随付。店铺中人不受。余坚欲付,
铺中人坚不纳。谓:"汝家例可记账,何急为。"不得已,携钱 归。其他店铺亦然。先母曰:"此又为难矣。汝父在时,家用
能求节省即可。今非昔比,万一年终有拖欠,又奈何。"及岁 除,镇上各店铺派人四出收账,例先赴四乡,镇上又分区分家,
认为最可靠者最后至。余家必在午夜后,亦有黎明始到者。例 须手提灯笼,示除夕未过。先母必令先兄及余坐守,不愿闭门
有拖欠。余兄及余往往竟夕不寐。但亦有竟不来者。先母曰: "家中有钱,可勿记账在心,家中无钱,岂不令我心上老记一
账。"及余家迁返七房桥,此事始已。及后,先兄及余每月进款, 必交先母。及岁除,先兄及余集先母卧室,先兄必开先母抽屉, 得十元八元,必曰:"今年又有余存。"母子三人,皆面有喜色。 先父之卒,诸亲族群来为先兄介绍苏锡两地商店任职,先
母皆不允。曰:"先夫教读两儿,用心甚至。今长儿学业未成,
我当遵先夫遗志,为钱氏家族保留几颗读书种子,不忍令其遽 尔弃学。"明年冬,适常州府中学堂新成立,先兄考取师范班,
余考取中学班。师范班一年即毕业,同学四十人,年龄率在三
十以上,有抱孙为祖父者。先兄年仅十九岁,貌秀神俊,聪慧有 礼,学校命之为班长。监督又召问:"汝尚年轻,当求深造,为
何投考师范班?"先兄告以上有慈母,下有诸弟,家贫急谋自
立。学校特令先兄管理理化实验室,按月给奖学金一份。翌 年,以第一名毕业,诸师长同学竞为介绍教职,先兄愿回家侍
母,亦欲致力桑梓,遂归。复迁家返七房桥,呼吁族中,由阖族
三义庄斥资,创立小学校一所,取名乂新。七房桥阖族群子弟 及龄者皆来学。先兄为校长,另聘两师,一为先父旧学生,一为
先兄师范班同学,年皆四十以上。
月薪得十许元,一家生事益窘。幸果育学校旧师长,为余申请 得无锡县城中某恤孤会之奖学金,得不辍学。翌年,先兄完婚。 七房桥阖族皆来贺。鸿议堂上自先父先母成婚获得一次盛大 庆宴外,三十年来,此为其第二次。先母终日在房啜泣。婚礼 先拜天地,后拜亲长,群拥先母掩泪自房出至堂上。余在旁侧 观,凄感无极。回念先父去世后几年情况,真不啻当前之如在 梦寐中。
先兄声誉日著,长又新小学外,族中事亦渐纷集。七房桥
阖族祥和之气,又复再见。辛亥年,余转学南京钟英中学校。 暑假在家,忽犯伤寒症,为药所误,几死。十里外后宅镇有名医 沈翁,慕先父先兄名,以其女许余,并召先兄及余至其家,盛筵 款接,出见其子,曰:"今为亲家,此子他日,幸贤昆仲加以辅 导。"日常环后宅数十里内求医者踵相接。入夜,驾一舟出诊,
必晨始归。闻余病,曰:"我必先至婿家。"屡来,余病得有起
色。后其女不幸早亡。其子在上海同济大学学西医有名,与余
家往返如亲故。先母护视余病,晨晚不离床侧,夜则和衣睡余
身旁,溽暑不扇,目不交睫。近两月,余始能渐进薄粥。天未 明,先母亲登屋上,取手制酱瓜。又旬日,渐进干饭。此病不啻 余之再生,皆先母悉心护养之赐。其时居素书堂东偏房,今名
所居台北外双溪屋曰素书楼,以志先母再生之恩于不忘。
余病三月,一日,始进荤食,即欲于明日返学校,先兄为余 治装。翌晨,自洪声里乘船赴望亭车站,乘沪宁铁路火车。车
中读报,始悉革命军已于昨夜起义武汉。是日为八月二十日。
既至校,同学四散,乃意欲待革命军进城投效,留校不去。事益 急,学校下令驱逐全体师生仆役悉离校不许留,乃乘南京开出
最后一班车,仅能赴上海。翌日为重九,上海街头挂白旗,高呼
光复。余与家中音讯久绝,急归。先母见余,抱余头,几泣,曰: "方庆汝再生,初谓今生不复得见汝面矣。"
七房桥办团练自卫,先兄为自卫队长,诸伯叔父皆为团员。 先兄与一叔父去上海购得后膛枪数十支。命余为教官,教诸伯
叔父兵操。立正、少息,听命惟谨。又聘一拳师教拳击刀棒。
每夜,分番站岗村外之四围。先兄偕年老诸伯叔父及余逐岗巡 视。又与他处自卫队联络,一切尽由先兄指挥。先兄时年二十
三,余则年十七。
一九一二年春,余因乡闾未靖,不忍又远离。亦无从筹学
费,先兄命余赴七八里外秦家水渠三兼小学校任职。教读生 涯,迄今忽已六十三年矣。六弟年十三,先兄命余携去,曰: "汝或教导胜我,亦令其渐习离家生活。"翌年,送六弟迸常州 中学。一九一七年之秋又为余完婚。甲子乙卯间,五世同堂两
遭火灾。前一次在第一进,此处本无人居。第二次在第三进素 书堂东边,即先母与余夫妇所住。两卧室一书房,尽成灰烬。 先祖父手钞五经,及《史记》评点,及先父窗课,同付一炬。五
世同堂荒残不堪,亦无屋可居,乃又迁家至荡口。幸先姊远自 汉皋携来多衣,一家得以蔽体。先母患胃疾,经月惟进水桨,半 年始渐康复。
自后八弟又在常州中学毕业,兄弟四人皆在中学教读。先 兄又为两弟同日完婚。乃兄弟集商。先兄曰:"吾兄弟必各分
房异爨,庶可使慈亲节劳。"并由先兄及余两家轮流奉养,两弟
妇初来,可免未识慈亲心性所安之虞。先母曰:"我今无事,当 务督导长孙读书。"每夜篝灯,伴孙诵读。余在家,亦参加。同
桌三代,亦贫苦中一种乐趣也。
先兄字声一,余字宾四,皆先父所定。先兄原名恩第,余原
名思悌。一九一二年春,先兄易名挚,易余名穆,六弟名艺字漱 六,八弟名文字^^,皆先兄所定。先兄长子名伟长,则由余所定。
十一、先兄之卒及先母之晚年
一九二八年夏秋之交,余妻及新生一婴孩相继死亡,时先 兄任教于无锡荣巷荣氏新创之荣巷中学,归家为余料理丧事,
以劳伤过度,旧患胃疾骤发,不幸亦溘然逝世。两月之间,连遭 三丧。先兄年仅四十,遗下一妻两男两女。长子年十六,随余
在苏州中学读高中一年级。先兄乃与先袓父先父三世不寿,而 一门孤寡,亦复三世相传。先母又罹此变,其情可知。
先兄喜音乐,能多种乐器,尤擅琵琶与笙。余喜箫笛,寒暑 假在家常兄弟合奏。先兄又能指挥锣鼓。每逢春节,鸿议堂锣
鼓喧天,皆由先兄指挥。又能书,墨迹遍布城乡。有手圈《资
治通鉴》一部,先兄卒后,余常携以自随。抗战军兴,余有书五 万册留北平。后南下,五万册书以一百担米托书肆保管,乃于
香港幸得先兄手圈之《资治通鉴》,五万册中只此一部数十册 重归余手,亦可异也。先兄喜吟咏,曾文正十八家诗钞不离手
口,尤喜陆放翁七律。所为诗,几乎全仿放翁。卒后,余裒其遗 诗三百余首,编为一集付印,分赠其平日友好及从学弟子之不
忘其师者。恨今手边无之,不知大陆犹留存有此书否?
越一年,余在苏州续娶,迎养先母来苏州。一九二〇年余
赴北平任教,翌年,又奉母北上。值榆关事变,风声日急,侍母 南返。欲俟风声稍静,再迎北上。先母告余曰:"汝父汝兄,福
命止此。幸汝兄弟三人,各自成立。长孙亦已考入清华大学,
我家子孙,首有人大学者。此外我复何求。不饿死,不冻死,我
愿已足。生活上不愿再求舒泰。且人命无常,我年已老,万一
身殁北土,再求归葬,岂不重累于汝。"余见母意已决,不敢强 请,乃奉母返荡口 ,与八弟媳同居。
先母年七十,余乘暑假自北平返荡口。见母体气转健,精 神日旺。七房桥荡口及其他地区,戚族相识,乃至农户商家,仆 隶妇佣,登门问候者不绝。先母礼遇不衰,恩意有加。窥其意, 实以能不改其素常生活为乐。余在旁伴侍三月,终不敢启口有 称觞祝寿之请。仅劝先母去无锡城访医检查身体,得偕六弟一 家伴游太湖鼋头渚竟日。
十二 、先母
抗战军兴,余只身南下,赴长沙昆明。于一九三九年夏,自 昆明只身返苏州,余妻亦挈子女自北平返,迎母来苏。兵乱中, 先母与先兄六八两弟二家同居荡口。及是,得睹余之三儿一 女。余之长儿,先母所素爱,次儿仅见于乳抱中,此下一儿一
女,先母未曾见。骤睹诸维,悯抚有加,似不愿与诸雏遽相离。
余遂择一荒园无人居者,留家苏州奉养,余亦变姓名。闭户不 出,伴母一年。时先母年巳七十六,尚能自下厨,治精膳,为余 夙所喜者,偕余两人同食。先母食量,与余相若,余每心喜。先
母不复谈往事,日在园中以含哺弄孙为乐。翌年初秋,余又只 身离母遄返后方,先母率诸孙自园送余至大门,可数百步之遥。
余见先母步履颜色,意气谈吐,不虑有他。乃秋末,因园中多
蚊,患疟疾。家中有医生相熟者两人,一即上海同济大学毕业 之沈君,一女医更有名,为余至友须沛若之女,北平协和毕业。 此两医礼敬先母备至,可一呼即来,临别亦以为恃。因先母高 年,两医同意投金鸡纳霜求疟速止,不意引起四十年前胃疾,消
化不良,终于翌年一九四一年阴历新年初五辞111。除余在成
都,长孙在美国,六八两弟及余兄弟四家诸媳诸孙,皆环侍在 侧,同视殓葬。先母年七十七,余年四十八。
自念生平,于先父实无所知。其一二所知者,皆由先母先
兄之称述中得之。即先兄所称述,亦强半得之于先母。余之于
先母,及今追思,亦复相亲之日少,相疏之日多。先父之卒,余 尚在小学,犹得晨夕与先母相亲。自十三岁之冬,进入中学,仅 寒暑假在膝下。一九一二年以还,教读在外,亦惟寒暑假获亲 慈颜。一九三〇年,苏州侍养仅半年,余即赴北平。一九三一 年,侍养北平,得一年又半。最后抗战期间,又获于苏州耦园,
陪侍先母一年。然从不敢陪先母出大门一步,亲朋亦绝无往 来。综计自民国肇建以来,获与先母长年相聚,亦仅此三年而 已。先母外和而内刚,其与人相处,施于人者必多,受于人者必 少。即对其亲生子女,亦各皆然。常念古人以慈恩喻舂晖,每 于先母身边,获得深切之体会。即家中养一猫,养一鸡,先母对 之,亦皆有一番恩意。自先母之卒,至今又逾三十二年以上。 余之不肖,歉疚丛集。惟每一念及先母,其慈祥之气色,其周到 之恩情,使余能歉疢渐消而重获新生。八十年来,非先母之精 神护恃,又乌得有今日,及今追述,固不能当先母平日为人之万
一,然亦何以竭此心所存之万一乎?亦窃愿掬此心以告当余世 之同为孤儿者,庶能获此心之不孤,然亦何以报先父先母于地 下。悠悠苍天,我悲何极。此文写于梨山宾馆、武陵农场、天祥
中国旅行社三处,凡经六日。又在花莲宿两宵,其第二宵晚九 时许,即余七十九年前〔清光绪乙未六月初九--八九五年
七月三十日)之生辰也。时为公元一九七四年暑。
余任教北大时,南游庐山之年,过汉口居先姊家。先姊嫁 后无生育,偕其亡夫妾所育一幼女同居。及余留苏侍母之年,
先姊携女再归省亲,一旬而别,实为余与先姊最后之一面。及 一九四九年冬,余初至香港,闻先姊哀耗,时其女已成年,此后 音讯遂断。两年前又闻六弟八弟均在大陆先后去世。则余之
一家,父母所生育,亦仅存余一人而已。感慨何极。一九八二 年又志。
师友杂忆
目 录
目录
序 43
一、 果育学校45
二、 常州府中学堂55
附私立南京钟英中学
三、 三兼小学76
四、 私立鸿模学校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 86
五、 后宅初级小学 105
六、 厦门集美学校1化
附无锡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
七、 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 127
八、 苏州省立中学 ;35
九、 北平燕京大学
十、北京大学 ;55
附清华大学及北平师范大学
十一、西南联大 199
十二、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 220
十三、华西大学四川大学 238
十四、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 247
十五、新亚书院 2^5
十六、新亚书院〔续一) 273
十七、新亚书院〔续二) 295
十八、新亚书院〔续三) 305
十九、新亚书院〈续四)
二十、在台定居 3扣
'序
余八十初度,撰忆双亲一文。读者多劝余继述生平经历, 以飨并世。余念自幼志学,老而无成,妄有自述,岂不腼颜。惟
生平师友,自幼迄老,奖劝诱掖,使余犹幸能不虚度此生。此辈
师友往事,常存心中,不能忘。今既相继溘世,余苟不加追述,
恐其姓名都归澌灭,而余生命之重要部分,亦随以沦失不彰。
良可惜也。惟余所欲追忆者乃远从七十年前开始。自大陆来
港台,亦已有三十年之久。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以今思昔,皆
已恍如隔世。而况忧患迭经,体况日衰,记忆锐退,一人名,一
地名,平常自谓常在心中,但一临下笔,即渺不可寻。有时忽现 脑际,未即写下,随又忘之,苦搜冥索,终不复来。而又无人可
问。如写第一篇果育学校事,当前相识已无一人同历其事者。
第二篇写常州府中学堂事,在台有一人,在港复有一人,年皆长
于余,皆垂垂九十矣。余所思,未必即彼所知。此皆前清时代
之事。下逮民初,亦复如是。故凡余所述,皆属一鳞片爪,而已 费九牛二虎之力。但既到老不忘,则可确证其为余生命中之重 要部分,务求叙述真实,亦属余对生命之自惜。纵属一
片爪,
在余则弥自珍重。而余之生命,在此时代,亦属可有可无。增 余一人不为多,减余一人不为少。惟此七十年来,世风时态, 转亟变。余所追忆亦可使前世风范犹有存留。读此杂忆者,苟 以研寻中国现代社会史之目光视之,亦未尝不足添一客观之旁 证。有心世道之君子,其或有所考镜。是则凡余之所杂忆,
不仅有关余一人之事而已。又余双目巳不能见字,信笔所至
写成一字即不自睹。工拙更不可计。亦有心中极明白极清3

之事,不敢放笔。若以白话文写出,则更恐浪费纸张,浪费读者
之光阴。故下笔力求其简,庶亦可告罪于万一耳。知我罪我,
是在读者
九七八年春钱穆自识于台北士林外双溪之素书楼,时年
八十有四。此序先成,全稿起笔于一九七七年冬,于一九八 年之双十节停笔,前后历五年。
余七岁人私塾,十岁进新式小学,为无锡荡口镇之果育学 校。余此书所述,亦自果育学校始。
果育学校由荡口镇华子才先生私人创办。学校分高初两
级,各四年。余偕先兄声一先生,奉父命同往考。先兄入髙级
小学一年级,余入初级小学一年级。其时诸老师教文史者,初 不太受人特别重视。因宿学硕儒,延揽尚易。教理化自然科学 者,则不易聘。而体操唱歌先生亦甚难得。此皆所为开风气之 先者。而果育学校之两位体操唱歌先生,则尤为一校乃及一镇 之众望所归。
体操先生为余之同族伯圭先生,乃鸿声里人,游学于上海。 后始闻其乃当时之革命党人。一日,揽余手,问余:闻汝能读三
国演义,然否。余答然。伯圭师谓:此等书可勿再读。此书一 开首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此乃中国历史走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上了错路,故有此态。若如今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
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他们。余此后读书,伯圭师此数 言常在心中。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
近一百年来之全中国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问题内。而年
方十龄,伯圭师即耳提面令,揭示此一问题,如巨雷轰顶,使余
全心震撼。从此七十四年来,脑中所疑,心中所计,全属此一问 题。余之用心,亦全在此一问题上。余之毕生从事学问,实皆 伯圭师此一番话有以启之。
伯圭师随又告余,汝知今天我们的皇帝不是中国人吗。余
骤闻,大惊讶,云不知。归,询之先父。先父云,师言是也。今
天我们的皇帝是满洲人,我们则是汉人,你看街上店铺有满汉 云云字样,即指此。余自幼即抱民族观念,同情革命民主,亦由
伯圭师启之。
唱歌先生华倩朔师,名振,初字树田,荡口镇人。尤为一校 师生共仰之中心,其见重似尤过于伯圭师。
倩朔师曾游学于日本,美风姿,和易近人,喜诙谐,每以东
方朔曼倩自拟,故改号倩朔。一日,召同班同学华端庆,告曰: 汝每日写自己名字,不觉麻烦吗。今为汝减省笔划,易名立心, 立心端始可得庆,汝当记取。一时群相传告。倩朔师好于诙谐
中寓训诲,率类此。
师擅书法,亦能绘事,并能吟诗填词。惜余等皆童年未能 见其作品而读之。曾编唱歌教科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其书畅销全国,历一二十年不衰。书中歌词,皆由师自撰。尤 有名者,为其西湖十景歌,全国传诵。而余则尤爱读其秋夜诸
歌,歌题虽已忘,然确知其乃咏秋夜者。歌辞浅显,而描写真
切,如在目前。民初以来,争务为白话新诗,然多乏诗味。又其
白话必慕效西化,亦非真白话。较之倩朔师推陈出新,自抒机
轴,异于当时相传之旧诗,而纯不失其为诗之变。果能相互比
观,则自见其髙下之所在耳。
倩朔师又兼任初级小学第一年之国文课,余亦在班从读。 嗣升二年级,师亦随升。一日,出题曰鹬蚌相争。作文课常在
周末星期六土曜日之下午。星期一月曜日之晨,余初入校门, 即见余上星期六所为文已贴教室外墙上,诸同学围观。余文约 得四百字,师评云:此故事本在战国时,苏代以此讽喻东方诸
国。惟教科书中未言明出处。今该生即能以战国事作比,可谓
妙得题旨。又篇末余结语云:若鹬不啄蛘,蚌亦不钳鹬。故罪 在鹬,而不在蚌。倩朔师评云:结语尤如老吏断狱。余因此文 遂得升一级上课。倩朔师并奖余太平天国野史一部两册,乃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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