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一个人呢!她暗暗地一笑。对着武汝大道:“又不是问你!”武汝大忽想到他无微不至的“功课”,使自衣袋中掏出一张大地图来,上面画了记号,写满数字,摊开给单玉莲看:“现在我问你,你住在哪儿?”然后一边指示,一边讲解:“这里,有个红点的地方。还有,这是我们的新电话。这是元朗了屋的电话。这是‘馨香’的电话。这是阿龙的CALL机。这个是我身分证号码。这个是你身分证号码。你要随身带好,万一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线索……”单玉莲看着这个体贴的丈夫,又自另一个小袋掏出一叠资料来了:“你那天说闷,我为你安排好怎样过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学车、学英文。还有,这些美容班,很多课程。看看——减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肤保养?不用了。
电子脱毛?千万不要。…不如去学插花吧。“”我去上课,你不闷吗?“武汝大见她关心,便拍着胸口:”不闷、不闷。有了你,怎会闷?怎会花心?一个屁股骑不到两匹马,我会很专一,你放心去吧!“坚定的神情,还表示抗拒一切诱惑,叫单玉莲别担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车的武龙,虽然他低头苦干,不过,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话都听过去。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点妒意,才放意木然。
单玉莲也故意向武汝大发娇嗔。
“其肉麻,我受不了!”武龙继续木然。
作为讨尽爱妻欢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哎,今天好HAPPY《幸福)呀,我带你们到一个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司机只尽忠职守地驾着新车。
什么浪漫的地方?什么?“就是这儿呀?”单玉莲环视四周,小儿科的摩天轮、半残的木马、寥落的游戏摊位、幽昧的灯光。
——不过是沦落了的“荔园”。一片懒洋洋的浮生陈迹。
只有这快乐的小矮人,兴致勃勃诉说他的情趣,难忘的回忆:“是呀。我自三岁起就很渴望来玩了。那时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人来,不用买票呢,哈哈哈!我又爱坐火部仔。那边有间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轮还呵得撒尿,哈哈哈!那时,还常常看成龙和洪金宝打北派……”自以为是的情趣,问煞这不知就里的新移民:“成龙是谁?”武汝大一点也不察觉,他只是认真地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心爱的女人,和我抱着手,来玩一天,多浪漫!我没有别的要求了。”单玉莲有点感动了。这个没什么情趣的鲁男子,他的要求其实很低。所以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回报。
武汝大下意识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硕的阿龙示威地道:“阿龙自小在大陆,只得一个‘挨’字,恐怕没怎样浪漫过吧?”武龙想都没有想,只冲口而出:“有!”武汝大听了,只管取笑他:“市什么?拍拖结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单玉莲在一旁,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见空中有一条大船在摇荡,便打个岔,指着那机动海盗船:“我们上去玩!”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奋勇地入闸,上了静定的船上,坐下来:“别怕!小儿科!”武龙殿后,轻轻地扶着单玉莲攀上去。——他俩都意想不到,这竟是头一回的接触。
年少无知时、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执著,都在捉迷藏,一番拨弄。她没有失去他,他又回来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缘吗?她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得长久一些。时光如驹,日月如梭,但愿一切停顿了。不过,他曾经那么的绝情……单玉莲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边。上到海盗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摇荡越倾斜,离心失重,整个人几乎要扑到遥遥的地面上。在空中,没有丝毫的安全。
那个表现得威猛的武汝大,每当荡至高处,又急剧下坠时,全船尖叫得最大声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
护花无力。
到了最后,他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所以他根本见不到,一言不发的武龙,把单玉莲护在中间的男人,下意识地保护着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觉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开始定了。
梦魂在这离散的当儿,飘忽至虚空的高处,在无尽的空间滑行,一阵远古的琵琶声,唤醒地一点记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最难喻的一刹,她突然见到一墙高墙,她也曾见过的小城镇。对了,那塔尖,那灯笼,小桥流水。单玉莲的指尖,轻轻抚着脸。
千年光景似飘篷。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莲随了吴月娘,又联同李娇儿、孟玉楼等住人,四项轿子出门去了。都要登楼看灯玩耍。楼论前挂了湘帘,悬着彩灯。
潘金莲穿了白绫袄儿,蓝缎裙地,头上珠翠堆盈,凤铁半卸。
伏在窗前观望,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四下也围列买卖,百戏货郎,斗巧招味。南北都是古董玩器,书应叙护,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还有卖布匹的、卖果馆的、卖酒的…。
这个地方,何等熟悉。
单玉莲便想道:“怎么忽地游人冷清呢?”微雨骤来,洒湿了青砖地。柳林河畔,尽见小二丫环。入了门,悬赏缉拿一个逃犯,那景来时年间景致。
宋城。
05
单玉莲一时间竟回到从前的年代。
武汝大惊魂甫定,又要上厕所去:“我已经忍到爆棚了。阿龙,你帮我要一点酒好压惊,我去了!”单玉莲游目四顾,这“宜春酒窈”怕是狮子街灯市的店号吧。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了,从前,她一径把白经袖子搂着,显露她遍地金缘袖儿,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澄戒指儿,微微地翘起。
武龙要了瓶桂花酒。
酒来了——由一个小二装扮的古人奉上。
单玉莲站起来,持着酒,便满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速予武龙,娇声软语:“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饮过这杯吧。”武龙接过:“海盗船而且,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他把酒拎着,还没喝,她已道:“我不是说海盗船——”“以前的事,我们都别要提了。”‘称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谁知道呢?叔叔,是不是?“武龙把酒一饮而尽,语气平板:”我见你有了好归宿,也为你高兴,恭喜你!“再强调:”我是真心的。“未了还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让我自己斟。“单玉莲不理会他,只知她要劝饮,带着媚气,再敬一杯:”多饮一杯,好事成双!“武龙一愕,抬头,刚好接触到一双烟迷雾锁、风情万种的眼睛。
潘金莲子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松的面前,将酥胸微露,云果半碑,脸上堆了笑。
但那武松只道:“哥哥还未回来?”潘金莲一手拉武松肩上一提,一手缔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拨他一似撩拨那贫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饮了这半杯残酒!”武松劈手夺过来,波在地上。他大义凛然地对着那不知廉耻的嫂嫂:“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于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单玉莲见武龙意设了她的酒,恍惚地醒过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厕归来,见她站在他身边,便很奇怪,还责问武龙:“阿龙,你应该帮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惊怕还不曾回复过来。”连忙呵护她:“啊,你的脸又青又红,让我呵一呵!”回过头去一望武龙:“咦?你也曾惊怕吗?真胆小!”单玉莲不明白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斗胆勾引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忍不住眼眶一红,而雨,又忽然大了。
凉风乍吹,一个灯笼不明不白地燃烧着。四下依旧无声,是个暂停的世界。
单玉莲心下害怕,雷声轰然一响,她马上扑向武汝大怀中,她慌张地道:“我们快走!”快走!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在车上,见那惨黄惨红的灯光,逐渐地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了,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我又见到了。”“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她声音抖颤:“穿古装的人——”“哈哈哈广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咖题啡都是穿古装的啦!“”不,我很害怕。“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一想,又问:”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单玉莲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心中一动。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自己打情骂俏,不免沾沾自喜:“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呵?”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做声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放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悚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张嘴脸,毗牙咧嘴,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暴雨狂栖,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提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冲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边,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站在那儿干吗?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她比他坚强。
武龙推有开了车门,侍候她上年。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我怎开车?”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十时学车、十二时八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嘴上英语会话、四时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接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处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两,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你抹干了雨水再走。”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这样湿答答地轮在身上,多半会着凉,因而把声音暂且放软:“把T恤脱了再抹把。”一一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她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干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控它,俯首咬一口……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车子突然开动了。
武龙说:“雨那么大,上不上美容课?”晚上,她特别的瞧不起躺在身边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你这人,既不式,也不大。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
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脚把他掀开,任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舒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不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他有点脸热。
唉。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神几乎要穿透重妨,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不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不必赞美,他的神情自会报告。
所以一下楼,步履轻盈,笑靥如花。——一定惊艳!武龙的车子原停在生果档前,日子久了,那看档的女孩跟他熟络起来,他隔着窗道:“一杯!”“橙汁。例牌。”这个黄衣少女,看来顶多读FZ,无心向学,专攻眉目传情。简直是“单料铜堡”。
把橙汁递予武龙后,便妖娆地问:“哥哥,你的车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英伟的武龙,不大自然地搭讪:“普通啦。”“靓人才驶靓车的,这车是不是你的?找一天来接我放学好吗?我在新记——”武龙还在笑,一抬头,见到面如玄植的女人,校化得明亮,神情黯哑。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咦?那靓妹长得不错,又青春。横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武龙没有回答。
车厢有难耐的寂静。
单玉莲无由地发脾气了:“明天不来上课了!”“为什么?”“不高兴上就不上!”她赌气地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她咬着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着。
只得骄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钱去。
一间一间名店如花园般乱逛。虽没什么品味,不过自各《八卦周刊》的时装专栏和彩图上,也得知一九八八年将流行什么秋冬装了。颜色是象牙、黑。铁锈红、灰…她已经不是那初踏足贵宝地的单玉莲了。
感谢这些周刊,教晓一众小姐、情妇、小明星、小艺员……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穿衣之道。只要花得起钱,一身包装好了,谁知道谁是谁?但单玉莲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钱呀!名正言顺。总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还有这条链,包起来。你们收什么咱?”签过单后,便指使武龙为她捧一些现成的回去。刚出来,忽见一家店子,橱窗上摆设了一件黄色的新装,鲜娇的青春的黄衣——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对武龙勾引的女孩身上的颜色。
单玉莲冷笑,心想:“这款难道靓妹买得起么?”便马上不问情由买下来,把武龙起走:“你不用理我,现在到‘馨香’告诉我老公,今晚不陪他人元朗。”“你们今晚不是要拜寿吗?”“不高兴去就不去!”她又负气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武龙耿直地转身走了。
她在眼角见到他走了。
一个大男人,捧着一堆秋冬新装上车去。这不是不委屈的。——为什么他只是她的“下人”?单玉莲立在原地。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漫无目的地,眼光注视在某个时装新系列,是一些带子,把女人又缠又绑的设计。
她永远看住某一件,漫无目的。
时间谋杀不了,怎么过完这一生?好不好豁出去?好不好只要他一晚?“喂,淫妇!”——单玉莲如被针刺,如梦初醒,呵了一跳。
是谁?是谁?识破了她。
连忙四下一看,这两个字真可怕,莫不是她的魔鹿回来了?身后,有人捧着一大堆时装走过。
然后是一个男人。
看不见他长相,只见墨黑的眼镜,挡着半张脸,一问,擦身过去,头发很长,在脑后束起来,半望的。
他穿得很独特,是黑加金。非常伟岸,目中无人。只是很冷漠地向尾随身后的一群模特儿留下一句话:“淫妇!可以走了吧?”出来四五个十分性感妖娆的模特儿:“SIMON!等等!”然后簇拥着他走了。
啊!不是唤她。
单玉莲只闻声,不见人,但觉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非常异样的感觉,渴望见到他的脸。那是她所不认识的,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么秘密,她就是被闷在黑棺里头一个无助的弱质。一个男人走了,另一个男人便出现。
他是谁?极目之处,只是一个浪荡的背影。
似曾相识。
单玉莲不顾一切地跑前几步,翘首再看,车子已绝尘而去。这众香国的王。
她觉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耻!但武龙,他并非无心。
不过他怕,恋爱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长期困围的事儿,他不愿意泥足深陷,到头难以自拔,他付不起。
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
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变了。一个人,哪堪一改再改?他到了馨香饼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给太婆拜寿了。
武汝大也算体谅。
“由她吧。太婆九十九岁大寿,自然比较尘气,又与她相冲,一定窒她一顿。算了。”就在自己的店子,时近黄昏,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心事。
武汝大问:“你觉得我老婆怎样?”武龙以为他在试探,一凛,便道:“没什么。”“长得不错,对吧?”“不错。”“什么‘不错’,简直是‘靓到晕’!唉,老婆太靓头拧拧,老婆太靓眼!”“你说到哪儿去呀?”“我是怕。”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武龙正盘算该怎么答话。他兄弟已拍着他的肩膀——踢起脚来表示情分。
“我们一场兄弟才说呀,我很担心——啊,我不是怀疑你,你担屎都不偷食的,我信你!”武龙只理直气壮:“担屎当然不偷食,难道你份吗?”武汝大沉默地望着他,半晌。
然后,他下定决心了,不做任何怀疑和深究。他很满足现状,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于事何补?他非常非常地强调着:“幸好,她真够专一,也帮得手,她是不错的了,简直是好老婆!对不对!喂,你说是也不是?”像逼武龙非答“是”不可。
武龙对着这满脸期待的好兄弟,逼于无奈,便答:“是!”听得他这样答,武汝大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终于他又得到安慰。
他把这忠直的武龙领到自己的车子旁,拎出两份礼物来。
“我老婆不去拜寿,不要紧,这份礼算是她送的,扎到也成了,我会代她说项。不过太婆一定留我过夜——”然后把其中一份,递予武龙:“这一份,是我送给老婆的,你叫她挂念我吧。——看,对待女人,时不时要浪漫一下。你得好生学习。”把礼物分门别类后,两辆车也就分道扬镳了。
第3部分
06
是夜,九十九的太婆,收到武汝大夫妇送来的贺礼,便到房中试穿一下。武汝大一直在门外柔声催促:“太婆,快点出来让大家看看是否合心水?”他也希望大家接受他们的心意呀。精心挑选了一套黑色暗花香云纱衣裤,手工精细,价值不菲。最适合她老人家了。代老婆讨她欢心。
这位不知就里的老人家,听得是名贵衣物,也就换将出来,年迈半失聪,只应道:“呵?洗不得水?”她步出堂前,大家的反应是——呀,太婆身上竟是件黑色喀土性感睡袍。肌肤隐隐现现,她童真地咧开没齿的黑洞,一笑。这贺和真奇怪,布料少,不该体,却说很名贵。
武汝大那忆子成狂的慈母率先发难了:“仔,你看你,书香世代,好好地又撤出去,近得那狐狸精日久,连太婆也授弄成这个样儿,你是不是失心疯?”众姐姐也看不起他如此色情狂。
武汝大含冤莫白。都怪自己一时大意,两份礼物给调错了,谁知有此番后果?唉,那收得寿衣似的礼物的小女人,又不知怎样地恼恨化了。
武汝大一张脸,非哭非笑,僵了一夜。人走不得,心已远扬。不知莲妹如今……单玉莲把身体浸润在一缸漫着花香的泡泡浴中,很久。
只有在这里,她是可以放任的。屋子这么大,而且是复式,但,只有在这里,可以尽情地享受着孤独的荒淫。
思绪游移。爱惜这个东西,太飘忽了,求之而不可得。惟有托付与不羁而又敏感的想象。手指开始也随着思绪游移了…为什么那揉擦着她身体的手,不是他的手呢?如果他粗野一点,她知道自己是会“屈服”的。
她把腿张开些,水特别的滚烫,好似都走进她里头了。…但愿抱紧她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硬汉,换而不舍,置诸死地。她放纵地迎合着这一个虚像。看不清晰的男人向她用力侵袭。
直至她抽搐地、几乎要喊出来:“……你不要走!”整个浴室,整缸烫人的水都有节奏地抽搐了。她在绝望中才悠悠地醒来,抱紧她的只是自己。
忽然,万念俱灰,眼泪一串串急骤地跌下来,消融在泡泡中。供哑的快感变得痛楚,单玉莲只觉都是泡影,特别的空虚。
用力地擦干身子,便见到丈夫送给她的礼物——由心上人转呈,多么的讽刺。她把花纸拆散了。
一套黑色起了暗花的香云纱,古老如同寿衣。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礼物?她奇怪地试穿上身了。
一边穿,扣花钮,她的一双手也绕着碗花,那莫名其妙的小调,在耳畔空灵地回响。
似乎自天际传来。袅袅不断,听不分明。
单玉莲一个人,如在寂寞而空旷的野地里徘徊着、寻找着。无意识地,她开始哼了:三寸金莲,俏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
姻缘错配,写民怎对乌鸦?奴爱风流潇洒……站起今天才买下的一条长链,在腕间绕了又绕,缠了又缠,真是情枷恨锁。
墓地,停电了。
停电的一刹那,天地都突变惨淡,无尽的漆黑,看不清世间男女欲念焚身。
一根火柴擦着了。
单玉莲身不由己,在武家的祖先神位,上了一位香。
一个从来都没上过香的女人,在他姓的木头前面,上了一注赎罪的香。
武龙发觉停电时,刚好在他自己车房侧的斗室,泡了一个林面。
这顿马虎的晚餐还没来得及弄好,便通麻烦事,心下念着楼上的女主人。
武龙便打开门——一足尚未踏出,马上与一个穿着一套古色古香衣裤的女人撞个满怀。他大吃一惊,她是谁?莫非是千百年前的……她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目光一直紧密地追踪,他逃不出去。渐渐,眼神又汪汪地浇着他、浇着他、浇着他。百般情意,把心一横。两朵桃花上了脸。——单玉莲也不知为什么,她可以做出如此的勾当,从何来的勇气?也许是借着一点无意,真的,借天意,以便掩饰一切。到底她是人了应,抑或她的心魔在策划?即使当事人,也不愿意弄清楚。
武龙定下神来:“则”“好黑呀。我很害怕,你来陪我!”他有意避开这种尴尬,便借口:“你不用害怕,我出去买‘灰土’,你在这里等我吧。”说完便打算逃出去了。媚态毕呈的嫂嫂,根本无意让开一条生路,只是越靠越近。
一个古代的女人,在哄一个古代的男人:“你不要走!你这一走,便去了三月,我报挂念!”“啊,不不不!”武龙还解释:“怎会去到三越那么远吧。”但是,这个携带着一点回忆的女人,既然要来了,竟是无法摆脱的:“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武龙驾着车,朝市区的路上驶。总是感觉到身后有只灼灼的黑眸,不肯放过他。
她是越坐越不安定了。先自把领口的一个花钮给解开了,趁势一扯,露出横亘的锁骨。手指在上面写着字。
突然,双方都没有准备,她俯身上前至司机的位置,一双兰花手,自背后按住武龙。
她在他的耳边,用细腻的软语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呀?”武龙只管道:“你坐定一点。”单玉莲看来没有坐定之意了,她犹在他耳边,横笑一声:“你不敢认!你真没用!比不上一个弱质太流。”乘机在他耳边吹口气,武龙一额,赶忙抓紧方向盘,车子方才平衡过来,单玉莲被这一推,弹坐回她后座去,好议安定了。
武龙如坐针毡,难以自抑了。此时后座伸张一条腿,搁在座位背上,睡准半甩,挂在脚上晃荡。他忍无可忍,一手捉住那女人的脚,强力扔回身后,因这行动,车子不免一冲而前,单玉莲人随车势,身子也如前一扑,放轻放软,半身勾搭住男人,再也不愿放手了。
她啮咬他的耳珠,红唇一直吻过去。武龙也算正人君子吧,只是,怎么抗拒风月情浓?她从来都没贴得那样近,感觉上很陌生,即使在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她跟他还不曾如此亲密过。——二人都有点沉溺。
她记得了,他这样辱骂过她:“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政俗的猪狗,再干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是吗?他曾经在很久之前,如此竭尽所能地抑正自己吗?单玉莲嘴角门过嘲弄。
男人便是这样了,男人有什么能力,压抑意马心猿?男人都是兽。她星眸半张,腻着他,看透他:“你何必骗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怕么?”像等待了很久,数不尽的岁月,制度和主义,伦理道德,都按他不住。他用力地吻她。一脚踏入脂粉陷阱。全身都很紧张。
她马上把舌头伸出来。在他口中挑挞地蠕动。最迷糊之际,一切都惊心动魄。
车子失去控制。
迎面而来。一辆货车,狂响着号,武龙连人带车几乎相撞,对方门避得艰险,惨烈的车头灯如利刃一下划过二人的脸。
生死关头,神推鬼使,武龙急煞了车。
他不能死。
武龙布地弹开来,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欲火如焚,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她只像另一个人,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抑或,她依附了它。
他清醒了。
奋力拉开车门,决绝地下了车,头也不回…他不放回头,只怕难以自拔。是什么力量把他拨走,他都不知道。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
是根本无缘么?费尽千般心思;她都得不到他。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令他“前进”。那是什么?她恨得牙痒痒。
茫然推开车门,不知身在何方。寒风凛冽她吹头发,一绺飞掠过脸庞,她在咬牙之际,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
恨!忽地,听得一阵熟悉的浪笑声。她循声望过去。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失意的女人,站在大城岔路上。开始有一种很强烈的矛盾。
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我要走。我要追上去。
她没有哭,只是双目无端地温德了。她怕,但又很兴奋。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她把手伸向心中,企图抽出一根丝,抽出来,人就被扯过去了。
那个背影,为一群女人簇拥着,浪笑着,进了一间“的土高”。
“唉!”单玉莲无力细想。
一旦细想,姻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但见:一支五局花接,四围下山钢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日里伤着一封丹书。一枝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进开,四下里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入不来观看?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氯氟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本。
听一派民管湾话,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甜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Mtal,一位?要点什么?“传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烦乱地道:“女地红!”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什么红? BLOODY MARY是吧?”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辟。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把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根细巧果菜酒盅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着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级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快活,怎的自己缘薄份浅,连自尊也抬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地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
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从前——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地。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到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胡春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褡儿。
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二十多岁了,一头松松囊囊的黑发,微鳗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皇,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赔笑。身段圆熟,腰特别的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着他上来。
看着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挑挞而挑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的焚人的目光?单玉莲轻道:“你还我?”“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抬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我摔的。”SIMON故意调戏:“你不是‘摔’,你是故意‘扔’下去。”“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他觉得很有趣,便继续:“那末,算是我故意被你扔中吧。”顺势把她拉近栏杆下望:“你看,舞池人这么多,要很幸运方才中招。这就是缘分。是不是很老土?”她往下一瞧,刚好与女人们的目光短兵相接。虽则她们还是在放荡地舞动着,不过舞伴却另有出路了。目光中不免有妒恨,在笑:“SIMON你看你的 TASTE!《品味)”单玉莲咬着唇一笑,呀,多么的相似:她们不也曾各自偷偷地苦缠细裹,造就一双尖超越金莲小脚么?不是白续高底,便是红经平底,鞋尖儿上扣绣了鹦鹉摘桃,或斜插写花,鸳鸯戏水,纱绿与翠蓝的锁线,精细的造工。也有出奇制胜,暗中安放了玫瑰瓣儿,小格中藏了梅花印子儿,一步一印。争妍斗丽,陪伴西门庆玩耍,踢气球呢。一个捎头,一个对障,拗踢拐打,扭腰摇臀的,不过要讨男人欢喜。
单玉莲眼角向他一飞,问:“咦?都是官人的妻妾呢。”妻妾?SIMON但觉这个女人,跟他来一套新鲜的,便过招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她笑:“别耍了。”一壁施个礼:“官人万福!”他也笑。端详她一阵,放浪地:“娘子,有礼!”这个古意盎然的美女。正中下怀,正合胃口。她跟她们不同。越是含敛,末了越是放荡。——因为她总得有个发泄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SIMON便把长链往单玉莲腰间一绕,先下定论:“二十二时。”手一松,长链跌在地上。
他蹲下来,凑巧此物就在她脚边了。他拾起之际,乘势捏她的脚一下。只一捏便跟他的手。
他撇嘴一笑,一起来,猛地贴得她很近,在她耳边吹口气,暖的、荒淫的。轮到他腻着声问:“脚那么小,鞋当然很小。几号鞋?四号?三号?”“不知道!”“等会我替你一量就知道。”他挑衅:“你怕么?”单玉莲把那腥红色的BLOODY MARY一饮而尽。
她伟岸地俯视那一群失宠的妻妾。自这一分钟起,他只要她一个!她们与他同来,但她与他上岸去。————-一由一众在欲海中浮沉陷,气喘吁吁,最后,是谁胜券在握?她竟然十分地瞧不起那些得不到男人的女人呢。
她出身自是跟她们不同,她甚至是一个外来者。上生土长的香港女,优越娇贵,追上潮流,她凭什么与她们较量?别说英文了,自己连广东话也讲不好呢,不过因长得登样,这个男人选中她。她以新移民的身分,先拔头等,傲视同群。单玉莲被怨毒的目光造将出门。
进了SIMON现代化包装的大宅。
门是密码锁。他故意让她看见:“九四一三”。
他的家,是十分时髦的“复古”装修。用的家具是酸技,椅子是花梨木。厅中挂了古画,接近春宫图。几案上摆放一块木曾雕琢的噗,没人知道心中是什么。落地穿衣镜,有四座,安置于不同角度,影影绰绰。看不请金笔对联,单玉莲一个踉跄,摊坐于鸦片烟床上。油气已攻心。酒在她身体内全化成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的。
一切都是孽。
只见一地都是杂乱的古画:工笔仕女图,还有设计图样,“十二妖孽一九八九”这几个字,分别用小篆、草书和美术字写就。应征的美女照片,纷纷呈现着色笑,当中也有刚才所见的几个模特儿。
她只好很无聊地开始:“你是干什么的?”“我是选妃的。”他促狭地眯眯眼睛:“选最美的十二金钗,拍年历。”这个女人!她肯来了,如今又尽在做些社交活动,正经话题,顾左右言他。真好笑,简直与时代脱节,惺惺作态。
他不理她。径自打开一个百子柜,那是中药店常见的柜,一格一格。其中某个小小的棺材型抽屉,放着内绘鼻烟壶。他用力地吸了一点可卡因。然后又在某一格,取出十粒海马多鞭丸——那是中国秘药,不过货只在日本买得到。
“哪十二个?”他逗她:“妲己、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潘金莲、武则天……通通都是名女人。”单玉莲一听:“这些都是‘四旧’。怎么没有个叫林黛玉的?”“哦,林黛玉是VIRGIN《处女),不入围。做得中国名女人,个个都有点功力啦。
要淫,但不能贱。矜贵得来够姣,姣得来不可以太CHEAP《便宜)!——要做吗?“单玉莲才一转过身来,他已经贴紧她了。因为贴得紧,所以他的坚挺令她的脸马上红起来。她的身子马上被拥倒于鸦片烟床上。无路可逃,九死一生,对面有到金笺对联,上书: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不是林黛玉屋子里的。这是秦可卿屋子里的。
SIMON用手捉住她双手,用膝盖分张她的双腿,把她摊开如同自卷轴摊开一幅远古的仕女图。
他慢慢地、慢慢地说:“NOWI‘M GOING TO FUCK YOU!《现在我就干你!)”她听不懂。但只低吟着。
她的心意欲临崖勒马,身体已经软弱了。他恣意欣赏她矛盾难受的表情,看了好一阵,直至他认为“对”的时刻……难道她不明白,来了就不能走吗?动荡芳心无着落,总得情人收拾。她也想要——只好归咎于强中更有强中手吧。
他仿佛嗅到她浑身细汁里头的一种特殊的动情的气味。因为她催促,他的欲焰就更高升了。
07
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
把她的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
把她的两条脚带解下来。
把她的两只小脚用起来。
一只小脚吊在一边葡萄架儿上。
另一只,吊在另一边葡萄架儿上。
向水碗内取了故玉黄李子,便投过去,一连三个,都中了花心。
他吃了三盅药五香酒。
又递了一盛,喂她吃了。
向纱把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使上银托子,又用了琉磺圈,再捻了些“闺艳声娇”涂上了。
她还吊在架下等他,兴不可遏。
他并不肯深入,只是来回擂晃。
她一急,架上葡萄被摇落了。
她只得仰身迎播,口中不住地叫:“达达,快些进去吧,急坏了淫妇了!你故意这样来折磨我!……”西门庆笑道:“淫妇!你知道我的好处了?”他这便一上手,三四百回,没棱露脑。
只见潘金莲双目瞑息,微有声嘶。
葡萄架因剧烈抖动,滚滚绿珠,洒了二人一身,覆压挤提,温作秘腻甜汁,不可收拾……单玉莲无力的手又抓紧了他。酥软了一阵又一阵。太恐怖了,坠落在何处无底深潭?他强大而且粗暴,又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她无法不扭动着来逃避,咬着牙,唉,怎么熬得过去?她的前世和今生都混淆了,她呻吟哀求:“达达!你……饶了我吧……”SIMON命令她:“看看我!”单玉莲竟连把眼睛张开一线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兴奋地迫视着她的脸和反应:“你有没有别的男人?”她气如游丝含糊地道:“有”他问:“如今你是谁的女人?”单玉莲痉挛了,慌乱中伸手抓紧他,痴缠着他。思绪飞至前生,她还有谁呢?她只不过有他,眼前推一可托付的人。她急速地叹喘:“我是你的女人!达达!我是淫妇,你不要不理我,你要再入一点!呀——”她舌尖冰冷,星眸恢闪地瘫倒了。
SIMON人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乏力如死。
这一夜太长了。
一线曙光,映射在筋疲力尽的人身上。
单玉莲苏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惊而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个非比寻常的地方。有个男人在身边,但他是谁?——就这样过了一夜?四下一看,啊,一塌胡涂的战场,好似在地毯上造过,在鸦片烟床上造过,倚在墙上造过,站着、坐着、躺着……都造过。
她十分羞耻。
茫然地摇首,在太阳底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淫荡。还说过什么脸红的话没有?她都不知该怎么办,只仓皇地收拾散了一地的杂物入手袋,乱扔乱塞。
不敢面对渐渐光明的白天。
一站起来,还带着麻痹的刺痛,双足一软,凡不成行。
她看到一个疲累苍白而又俊美的男人躺在地上。她有点怅惘。
还是快走吧。
不要说再见。
大门轻轻地关上了。
晨光衰微中,她在楼下等“的土”,等了一阵,“的土”没来,反而有点时间,供她仰首望向顶楼,那藏春阁。她错了吗?欲挽无从了。
逃也似的,“的土”也不等。只急急孤身上路,在刺眼的阳光底下,回到自己的“家”去。
后来,SIMON也醒了。
他也不喜欢太阳。
他没有白天,没有明天。
折腾了一夜,疲累而苍白,药过了,他也有点怅惘,外表的傲岸因未曾充电,真相大白。像个破落户。
昨夜那个婉转承欢的古装的美女呢?她一走了之。
这么好的一夜,他开始有点眷恋,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她是谁?一个无端呼喊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呼喊他“达达”的女人,口齿不清,舌尖半吐,语无伦次的一刹。
到处都不见她影子。人不在,他悬空了。只爬起身,打开他的百子拒,又取出某一格中某些药粉来,用力嗅吸一下,直透中枢系统,方不致无所适从。惟一可靠的是“药”,他把一头长发都散落。多简单。原始,整个人HIGH《高)了,倚在鸦片烟床上,头向后仰,叹了一口气。
他很有点钱,也很有点名。
一九八一年自英国回来,开始到日本打天下。小角色。有一天,他见到一辑山口小夜子的写真,她像一条蛇妖似的,委婉伏在榻榻米上。横匾书着“坐花醉月”,他觉得这完全是他奢想走的路。
但当年他并无资格动用得山口小夜子。
为了往上爬,他也陪伴过男人。走后门。只千方百计间接得到一张宽斋时装设计大展的帖子。在老远的角度见过她,她是日本国首席模特儿,他立志在成名后,邀请她穿他的衣服。
到得他成名了,先在香港,然后开拓杭州丝织的市场,才回到日本,妖孽的山口小夜子已老了。她已经三十多四十岁,谈出天桥,做过几个舞台剧,又谈出繁花似锦的世界。——她道,最喜欢的衣服,是传统的和服。穿过一切,用过一切,最后便回归原来的位置。
SIMON自己也老了。任何设计挥洒等闲,那些半古半今爿E古非今的影像,丝,轻软温暖如皮肤的丝,有生命的料子,一直索绕心头。
他整个人都HIGH《高)了。
究竟追逐的是什么?有些男人,到这年纪,三十上下,忽然深情一种苍凉的道理:“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他也很迷惑,他希望自己更完善,享受生活。他快乐,当然,但不满足。
有时送上来的女人,都是美女,脂香粉腻,会得百般取悦。于今,是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她们也不外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提携。大家都卑鄙。
SIMON总对这批淫妇们笑道:“不知心里怎的,我什么都不好,只好这一件。”世间女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反应”。
是的,这回,神秘地闯进来的女人,特别不同。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他只愿二人牵扯在一处,不可分开。奇怪,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欲仙欲死。心中尽是她的风情月意。
他再叹一口气。
药力发作了,他笑起来,顿见世界甚是多姿,但人甚是软弱。
眼前幻觉一层轻软白丝,隐闻来自深幽境地的乐音,一个拨琵琶,一个弹月琴,一个弄筝,一个唱曲子,缥缈遥传。词儿给疾书于丝帛上,字字看不分明,参差只是: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冷。拚取欢娱歌笑喧。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男女之间,来如春梦,去似朝霞。刹那灿烂过了,必得缘分甚重,方才追逐下去。
是否追逐下去?不过是偶遇,到哪里去找她?谁无凉了,冬至了,弹指之间,暗中流年换了,人老了。
“砰”的一声。——横来一把天火,把那白丝黑字都焚毁。灰飞烟灭,再无觅处。
男人见到自己的明天。
他是一个白发衰翁,干的、台的、无能的。皮肉渐腐烂溶泄,空余一个骷髅,洞开黑森森的大嘴,把俊美英年吞噬了。
他一惊而起。忽见到一张陌生的纸,在人间、床下、桌边。他站起,疑幻疑真地眯着眼。咦,是张写满了数字和记号的地图。
单玉莲仓皇地打开大门,周遭无人声。钟点女拥还未到。车房中,昨夜被遗弃的车子,已平静地停驶,可见后来武龙回过头去。
她没有心情细想,“平静”就好了。不知丈夫回来了吗?急急地上楼去。
车房旁边的斗室,有双一夜未曾合上的倦眼,是的,他等了一夜,直至她回来了,肯定没有意外,方才放心。
有些话要说,但不妨让之沉重地压在心头。隔着一道门缝,只见她片面片身片时片刻。武龙觉得自己虽没得到什么,但也没错过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何况一场兄弟?一个人应该饮水思源。
上了再算,多么容易!————即使他鲁莽,终于险胜了。
便转身,盘算下一步。
谁知在心深处,有否悔恨自己窝囊?起码,他很上路。自嘲地笑一下。
单玉莲马上开了热水,竟尽全力去洗澡,企图把昨夜荒唐,付诸流水。
脱下一套又残又破的香云纱,堆在地上,不愿多看一眼。
她心虚。
武汝大熬了一夜,终自那堆女人手中脱身了。第一时间赶回来,还带了一袋寿包。
一边隔门柔声试探:“老婆,你昨夜睡得很沉吗?我打电话回来,久久都没人听。”单玉莲一慌,不知是否露出马脚,更是心虚,匆匆抹平身子出来应对。
武汝大一见地上堆放的那套原属太婆享用的寿衣,又残又破,一定是她非常不满,用来出气了。他情知不妙,也很心虚。
她出来,正待他发话,他却内疚:“老婆,都是我错!”哦?单玉莲只觉这老实头聪明了,平日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会得先发制人。
便另做安排,为了补偿,先堵了他一张嘴再算。到了厨房,弄盘水果出来,逃避一时得一时。
单玉莲进步了,那盘西瓜,被挖成一个一个小圆球,非常精致美观地、被盛于玻璃皿中,端将上来。夏天的水果,深秋也有得吃,而且无籽的。——她也饮水思源呀。
她近乎讨好地道:“吃西瓜吧!”他也近乎讨好地道:“吃寿包吧!”二人各色心虚地吃着,各怀鬼胎。
武龙上楼来了,拎着他的行李。
武汝大一见,也很亲热地招呼:“阿龙,你也来吃寿包,备了你的。自己人,不要客气。”他很平静地开口了:“大哥,我想回元朗。”武汝大不虞其他,只道:“现在也有寿包呀,何用回元朗吃?”“不——我是想回元朗住一阵。”“为什么?”武汝大愕然地抬头。
武龙便大事化小地解释。
“市区太吵了。我也睡不好。我就是喜欢做个乡下人。”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单玉莲本如拉紧的弓弦,铃声尖厉一响,她整个人呵了一跳。她想听下去,但也得接电话,都不知谁个打来,多半是他的妈妈,天天要听儿子的声音,顺便打扰一下二人的夫妻生活,勿要有太多亲热的机会。
她拎起听筒,换过一种恭顺的声调:“喂”那一端沉静了三秒。
“喂——!”终于,她听到了,她听到一个声音,太熟悉了:“淫妇!我是达达!”单玉莲一颗心弹跳上了九重天。连番的惊呵,她抖颤着,脸色突变,用尽一身力气把电话掷下。
恐惧笼罩着她。
她的好夫侦知她的底细了。他怎么查得出来?他预备怎样?她不敢透气,生怕一切丑恶都泄漏。幸好丈夫和爱人犹在对话中。武龙堂堂正正他辞行:“大哥,你一直都看顾我,我也想你们好。——你多些时间在家陪阿嫂吧,安排多些节目,一起去玩玩,她不会太闷。”武汝大一边听,一边点头。忽地也起了疑云:“阿嫂很闷吗?呵?”“我不清楚。”武龙道:“或者女人需要人哄。”“我哄得她少么?哦——”武汝大恍然:“我明白了,你是说她——”他说不下去,是不敢深究。
武龙随即代她掩饰:“他想见你多些呀。”武汝大不待他掩饰,也不听,也不容忍,便暴喝一声:“老婆!你出来!”一生气,急起来,半点停顿也没工夫:“你问起来做些什么你有没有找过别些朋友?为什么你不找阿龙陪你去买新衣你你你……”—一都是???声音大得自己也意外。
单玉莲从未受过如此的盘问,这个一直战战兢兢地宠坏她的男人,因绿色疑云,大声疾呼。而他兄弟,那罪魁祸首,如今置身事外,一言不发。
她矫情地出来,坐在武汝大身边沙发的扶手上。一见她面,那小矮人又矮了半截,暴喝的声音,渐渐转弱,成为软语。
始终也是传。
好了,轮到自己发难了。
为了掩饰心虚,惟有恶人先告状,她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汝大,骂道:“你听谁来讲了是非?我可有痛脚叫你捉住了?你见到吗?听到吗?你闻到吗?只晓得欺负我。我还未曾思疑你呢,你昨天晚上都不回来,你上哪儿去?你很闷吗?你有找过别些朋友吗?”武汝大连忙道:“我没有呀,我——”“哦,那是我不对啦……”她越说越心烦意乱,有点放泼,也有点自恨,百感交集,痛哭失声。
一气之下,非常委屈地夺门而出。
遗下曾经疑云阵阵的武汝大,与武龙面面相觑。为了面子,又不好追上去。
惟有死硬充撑着,不肯失威给兄弟看:“由她!女人不可以纵容。一会儿她就死死气地回来啦——一会儿不回来,再算吧户摆出来的大丈夫款,未见便告成为”画皮“了。他望着站在门边的武龙:”唉,风头火势,你走什么?人人都要走,只剩下我一个人!“整个人都凋谢了似的:”兄弟不是这样做的呀。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找人顶替你的位子嘛。进来吃寿包啦!走!“一切都是女人在播弄。
但,女人也在怨恨,不知什么东西在播弄她的命运。
这样子然一身跑了出来,走了好一段路。目的地在哪儿?走得到哪儿去?天地之大,无处容身。她记得,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落脚处、立足地,总是由甲地,给拨弄到乙地,然后又调配到丙地。后来到了了地。最后呢?香港这般的繁华地,人口五六百万,但倚仗谁来爱惜她?——最基本的,谁来养活她?一个女人,长得纵好,也是无用。她这样的颓丧,难道赶去投靠一个雾水的好夫么?走得到哪儿去?不知不觉,被驱使来至香火鼎盛的黄大仙。
她一早就听过黄大仙了。
来到庙前,方才惊觉是怎么来的?该处烟雾缭绕不断。一路上,烟黄烛照,风车飞转,都见善男信女来参拜许愿还神。
好似有某种力量的驱使,是的,一定有她自己也抗拒不了的牵引。追随着人群,取过一个签筒,径自在殿前空地跪下来,求了一支签。
然后,她又追随着人群,走到一条小小的里弄,两侧全是解签的摊档。
有个摊档生意比较冷清,那解签者便在招徕:“小姐!过来光顾解签呀。”女人被那人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那是一个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单玉莲一见,有点面善,不过想不起来。
“我好像见过你。”“怎会呢?在这里是第一次见面吧。请坐,小姐,第几签呀?”单玉莲坐下来:“五十四。”老妇便摊开一小张桃红色的签纸,望定女人,兀自念签语:“五十四,庄周蝴蝶梦。——‘庄子酣眠成蝶梦,翩翻飞入百花丛;天香采得归来后,犹在高床暖枕中。’这是一支好签呀!”单玉莲一听,竟是“好签”,联念到这些纠缠困扰,不禁苦笑。人人只道黄大仙灵验,原来是骗她的!那老妇却继续道:“小姐,你来一趟,不错,是可以还了心愿,但梦始终是梦。唉,何必把事件揽大呢?不若收手吧,把前生的冤孽都忘却吧!”她苦口婆心地劝她,但单玉莲一愕:“我有什么心愿?我有什么冤孽?”老妇摇头:“番归啦。去饮茶啦!”单玉莲不明所以,无奈掏钱,刚打开手袋,抬头一看,整个摊档,和那似曾相识的解签者,全都不见了,空余几块破木板。
她意夺神骇。
一路回家,惶惑不安。
回“家”。最后,女人还不是忍气吞声地回到夫家去么?这些玄妙的道理:一场春梦,好生收手。也不过是最原始的民生之道。——因为明知没结果的事,就不要做。她早已不是红旗底下的女儿,长大了,就明白“怕死不是造反派”是行不通的,因为往往死的是这批。好不容易过得这么安定而富足……收手,对了。
她豁然开朗地回家去。
08
一进门,便见到武龙在等她。莫非“宽孽”是他?看来他也经过深思熟虑呢。
“阿嫂,你让我先表态,虽然我们从前好过,但,你嫁了给我大哥,他是好人,我和你之间,从今天起,一笔勾销,大家到此为止,别要追究了。”单玉莲浅笑一下。是,都是成年人了,何必去得太尽?遂也修心养性地道:“这都是我想说的。”武龙不虞她也灰心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单玉莲有点无奈:“当然我曾经希望每日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大哥赞你煲汤很好饮。”“我可以很贤慧的。”“那最好。”单玉莲见于此阶段,大家明白说了,反而放下心头大石。不用互相试探,更加真诚。
哦,原来黄大仙是有点道理的。她这:“只恨没机会煲汤给你饮。”武龙细想一下,道:“会有人援给我欢的。”“从小到大我们的生活中没有鬼神,不过听说人有来生,如果有就好了;如果没有,只好算数。”单玉莲平静地对他说:“我会好好待他的,你放心广武龙不给自己任何机会。虽然,呀,就这样结束了一切的荒唐,事过境迁了,她竟可以如此的平静?一下子心底依依,又觉不妥。不过,她抢先道:”好,就这么办!“单玉莲第一次,比他快,决绝地转身上楼去。
终于二人分手了,尘埃落定。
从此咫尺天涯。
不是说,世间最遥远的,是分手男女眼睛之间的距离么?单玉莲很坚强地黯然。做人便是这样。当下死心了。悲凉而理智。
上楼,见到那呆坐沙发上,呷着一口热茶的武汝大,心中一热,使唤:“老公!”武汝大似寻回失物般惊喜,心花怒放,马上亲近逃妻,爱怜地把手中的茶递过去,热的、香的。他劝:“老婆,饮茶啦!”然后殷勤地问候:“你整天到哪儿去?累不累?以后不要乱发脾气了,我怕了你,都不知多担心。我们出去吃一顿好的,庆祝破镜重圆。”“哪里有破镜?”单玉莲心如止水。
武汝大几乎献媚地、又把茶递至她口边:“饮茶片热茶一烫嘴,单玉莲喝不下,头一摇,茶给溅到衣服上去了。她笑骂:”你看你!不饮了!“又问:”到哪处吃饭!不要河龙开车了。只我和你。“”好!“武汝大应声而起:”我们又去浪漫!“他又排起来了,只要她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他就是一家之主。看,带她到哪处吃饭,她就跟着到哪处吃饭。既往不咎。昨日之日不可留,留得青山在,人还是他的。
于是盘算到尖沙嘴哪个好地方?香港什么都有!武汝大驾着那不相衬的红车出发了。一路上,女人不肯再吃自助餐,因为吃厌了啦。
——忽地有辆车子,黑色的,就在她身边划过,影儿一闪。一乍见,她整个身子坐得极直。
“老婆,坐稳点,你干吗?”——她干吗?她见到他!突如其来的电话,突如其来的亮相。一双积年拈花惹草惯戏风情的诚服。呀,不,车子又远去了,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一旦风吹草动,便担心东窗事发,方才如此。
单玉莲坐定后,便问道:“车子开不好。你真不是个当司机的料——你是当老板的科。”哄得武汝大暗自得意。
唉,白布落在青缸里,干净板也有限。幸好这是无从稽考的,哄得一时便是一时。
一段日子之后,怕也无事了。昨夜风流,端的是一场春梦。
来到尖沙嘴的高级日本料理店。鼓声一响,二人郎“财”女貌地踩上人工碎石子小路,于暖烘烘华堂中当上贵客。
武汝大便开始点菜。
他问她:“你要什么?”“你点什么,我吃什么。”“你要什么,我便点什么。”她有点不耐,只道:“你出主意吧。主意出得好,我哪有不依你?你是一家之主。”他对她太好了,千依百顺,生活困而平平无奇。男人设性格,便点了什锦海鲜锅、什锦寿司盛会、牛肉司盖阿盖,包保不会出错。
满桌佳肴,包罗万有。她便见到不远处,竟坐了SIMON和一个女人!他也来了!——他花过心思的手段!他点菜,她倾慕地望着他微笑,只有听的份儿。一副白净的瓜子脸儿。
单玉莲定睛细认。呀,女人当过《八卦周刊》封面的,是落选港姐李萍,正深情地沉醉于他的举手投足。
他点的菜式上来了,一道一道的上,精致的冷奴、云丹、赤贝、柳鲜锅。小小的烧鱼,光洒几滴柠檬。昆布一卷一卷的,莲根一轮一轮的。他叫的饭,还洒了黑芝麻,还有一颗紫红色的小梅在心窝。他叫的汤,是一个描金线的清水烧茶壶盛载的。每一道菜,旁边都有块小小的枫叶,好似女人的手。
为什么同在一爿店里,自己的男人,蠢相得像个肚满肠肥的相扑手?自己不在意,人家看来必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还招呼她:“快来吃鱼生,很大件。抵食!”而SIMON呢,装作不认识她,正眼也不里过来一下,只顾与那李萍,浅斟低酌,暖酒令她的脸红起来。单玉莲眼里何曾放得下沙子?她把吃过一口的鱼生扔下。
武汝大只随便把他爱人吃过的狭起,放进口里。她感受不到他那下意识的爱。她很忙。
忙于挣扎。
那人半句话都没说过,她便陷入俄中。谁有自行猛地跳将出来,因而对丈夫道:“我想去旅行。”“去哪儿?”“——总之离开这里一阵子。”武汝大一想,店里生意好,只去得三五天。三五天,花在机票上怎值得?但自己实在应陪她多些才是。便建议:“不如回乡去,你也可以见见旧朋友,你不说要拎些老婆饼给他们吃吗?”回“乡”?是上海?抑或惠州?当然,他们回到惠州去。——上海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噩梦。
而她这般的回去一趟,还真不肯带老婆饼呢。她给那些人捎上的手情是乐家杏仁糖、丹麦蓝罐曲奇、绅士牌果仁、积及朱古力授饼……还有姊妹们得到的是化妆品、护肤系列,连香水,也唤作“鸦片”。真真正正的“衣镜还乡”!他们是住在惠州汤泉附近的四星级酒店,然后包了一辆车子到处逆游的。这回是“游客”的身分了。而她们呢,有些仍在“卖”,夏天卖西瓜、黄皮的,冬天便卖柑。
另一些,已经去了卖笑。锦华的运道不及她好,尚在一个争妍斗丽、择既而噬的榜惶期。
对比之下,自己求谋顺遂,已然是上岸人家。锦华十分艳羡她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妻室,不必无主孤魂地,至今犹在浮沉。见到武汝大,竟然甚殷勤。
单玉莲有点不悦,也就不让她加入二人世界了。免得多事。
武汝大问:“你那姊妹呢?不是也约了晚上吃潮州某吗?”单玉莲一撇嘴:“我们不要打扰地了。她还要找男朋友呢。看她条件不很够,又单眼皮,找到男朋友也得费点心机和人好。怎么敢老要她陪着?哦,你很想见到她吗?她电过你吗?有没有托你没法子到香港去?”锦华见她没联络,等了一晚,后来打电话到酒店。酒店很堂皇,又有保安,她要单玉莲领着,才可到咖啡室夜话,及吃票子忌廉蛋糕。
单玉莲撇下武汝大,勉强跟她会面。
锦华不凑其他,只当二人仍是一处的好姊妹,那时她有路数,不忘关照她的。故不知就里,还跟她讲心事:“我也出来接了一阵客了。不过现在的客很精明,都是想玩你,不是想娶你。——你就好啦,嫁得那么好。”“他对我真没话说了,要什么有什么。”“早一阵我跟一个姊妹出深圳做,有些客送我们三点式泳衣,就是要我们陪他们到新都游水,连这样也要玩个够本。”单玉莲便同情起她们来:“港客都很难做吧?”“不,有一个,他是搞电子表的。他长得很好,又高大又有钱,每次来都找我陪,可惜他有老婆。”稍领,便笑着说:“北在床上很劲儿的,一晚来四次都试过。真可惜,他有老婆。不过,我有点喜欢他,不要钱也肯做。我想起他都会湿的。”当锦华这样的形容她心上人时,单玉莲眼前也活现了斯时情景。他,虽只共枕同眠了一夜吧,但也曾如此的亲密,如胶似漆,份情也是自己首肯的。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他的手心放在她胸前,不动,等待她动情。像等待一根险险锥过大红十样锦缎子鞋扇的绣花尖针儿,等待它变硬,冲出重围。
她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这般的难为精。好像已发生了千百遍。她的险热起来。
当他在她身体里头,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是绵远而古老的香。首香、檀香、紫苏、玫瑰……素在房子中,昏沉欲死。——他,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男人好。
只一夜,他又续上另一个了。男人都是这样。想不到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做“鸡”的。
辗转成忧,相思如扣。女人量窄,总觉不值。
锦华见她怔住了,却没在意,又问:“喂,你那武先生呢?”“他?”单玉莲思绪自香港回到惠州来。
“他对你怎样?——在床上。”单玉莲措手不及,没有答。
锦华体己地道:“他也不错了。也是个好老细。玉莲,我很羡慕你呢。”老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室内开了暖气,窗外虽下着寒雨,却是半点沾不上身。武汝大是一个好老细。她睡不着,坐到窗前,扯开一点通花的纱帘,这贫瘠贪婪的土地上,四星级的酒店。单玉莲嗟叹一下,微不可闻,但到底还是被丈夫觉察了。
他没有亮灯,只在床上喊过去,尽量把声音放软:“两点钟了,还不睡?”单玉莲并不回过头来,但是冷不提防眼泪便淌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香港?‘’第一次,武汝大感觉到,一定有点不快乐的心事缚住她。自己,费尽周章,到底是绝她不住。武汝大也不说什么了,只转过身,倒头睡去。有什么办法?他在暖暖的被窝中,也无声地嗟叹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
惠州有西湖,一直是游客好去处。红棉水谢、百花洲、点翠洲、泅洲塔、苏堤、九曲长桥、惬龙桥。惠州有场泉,是个高温矿泉,泉眼十多个,水温在摄氏七十度,武妆大全身泡浸在温泉中,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特别寂寞。他做错了什么?自己也算是个善良的好人,好人没好报,博不到红颜欢心,他开始忧心忡忡,但又无法可施。他做错了什么?武汝大也有心事的。
温泉水暖,眼泪也很暖,小小的眼睛,淌下一滴泪来,情知不妙,马上泼水洗脸。
脸洗过了,他也回复过来。
从此绝口不提,得过且过——他是真心爱她的。
都是自己不好,太“快”了,满足不到她。以后一定千方百计地改进,不要叫她那么难受。她是美女,怎么能够次次都草草了事呢?身为她丈夫,也是很可羞的呀。难怪她睡不着了。武汝大终于把事情想通了,这是应该面对的。人家是“人穷志短”,他是“太短志穷”。但也不宜说与太多人知道,遇上良朋益友,有办法之人,得向他们请教请教。他暗自点点头。
武汝大的心事,解决了。
这几天,对她千依百顺,呵护备至,坐火车也坐头等。
她也平复过来,一心一德似的。二人便闲话家常。
“你知阿龙为什么要回元朗住吗?”单玉莲赶忙道:“谁知道?他不是说喜欢做乡下人吗?”“嘻嘻!”武汝大神秘地一笑。
“你关什么?鬼鬼祟祟的。”单玉莲生怕他测知自己的鬼祟。
“我也是听人讲的,不作实。”“快说!不说不理体,听人讲些什么来?”武妆大笑道:“阿龙交了女朋友呢。”“女朋友?”单玉莲忐忑:“怎么样的女朋友?他一向是一个人呀。”莫不是丈夫试探她来了?又遭:“谁会喜欢这么老土的人?”“哈,你不喜欢有人喜欢。”武汝大按捺不住,要把他那老土兄弟的秘密揭发子爱美知道:“但不要跟别人说啊!”“不说!”“你发誓?”“怎的那么严重?哈,女人替你便情了么?”“他不是从汕头来港吗?近日有人说起,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来了,不过是买假身分证,要四万多元呢。阿龙垫了一万元出来。一体说,不是女朋友,肯这样做么?她怎样还?也许嫁给他算了。”“你要她嫁便嫁吗?她不会做工储钱来还吗?人都到了,还肯嫁?”“哎,跟阿龙不错啦。听说人长得好,平日粒声不出的。”单玉莲没来由地生气:“哼!她那么好,怎的你不要她嫁你?”武汝大慌忙女娲补天似地:“不不不,已有最好的女人嫁了给我啦!”刚好到站,马上催促下车,免吵。下车前,单玉莲犹有不甘,装作不经意:“她唤什么名字?”“不清楚。好似叫阿桂。你自己去问阿龙。”“谁有这闲工夫?”下车后,二人前事不提。但“阿桂”二字,便深刻于单玉莲心中。
武汝大只为兄弟着想:“过一阵另外请了司机,便放阿龙走吧。不要阻人好事,我也想饮新抱茶。嘻嘻!”是的,二人上座,接受新妇敬茶。完全是叔嫂的关系,十分明确。
世情已演变至此了。
一切皆成定局。
也罢,单玉莲但觉安分守己,也是幸福。饮新招茶哪天?想起自己也曾经此一“劫”,总算过来人。不知武汝大那批嫁不出去的姐姐们,又该怎么嚼蛆吐粪,咬牙切齿,心焦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