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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炜-黑夜飞行

苗炜(现代)
黑夜飞行
黑夜飞行 第一部分
我喜欢假的
二〇〇三年,在美国上映了这样一部纪录片,它的名字叫做《石头的读者》(Stone Reader)。导演叫马克·莫斯科维茨(Mark Moskowitz),一九七二年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本小说叫《夏日的石头》,书评说,这本小说和《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样好看,但马克读了二十页就没读下去。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一九九八年,马克在家打扫卫生,发现了《夏日的石头》,书已经破旧。马克这一次读了下去,并且认为,这的确是一本很好的小说,可惜被埋没了。马克决定,找到这本小说的作者。
小说作者叫道·默斯曼(Dow Mossman),他只出过这样一本书,除了首版的四千册外,再也没有印过第二次,那家小出版社也早已关门。默斯曼本人也不知去向。马克决定寻找默斯曼,并请一个朋友跟随拍摄寻找过程。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年,马克找到了《夏日的石头》的设计者,得知默斯曼参加过爱荷华大学的一个写作培训班,这大概是美国最著名的写作培训班了,里面出过的小说家很多,默斯曼这本小说也是在那个培训班完成的。马克很快找到了当年的老师,但他们都不知道默斯曼的下落,不过,他们都谈到了文学不景气,没什么人读小说,小说作者被湮没很正常。马克重新读了一遍小说,他知道,一本小说作者的处女作都带有个人传记的意味,这次,他跑到作者的出生地,找到了默斯曼。
默斯曼在爱荷华州的乡间长大,十八岁的时候,他萌生了写一部自传体小说的念头。一九七一年,他参加了爱荷华大学的写作培训班,最终写完了《夏日的石头》,拿到了四千五百美元稿费。他在国内漫游了几年,然后回到家乡,当了一名电焊工,制作农具。业余时间还会偶尔写作,保持一个作家的思考习惯。马克找到了他,对他进行了访谈。纪录片拍完了,有评论很煽情地说,书不会死,小说也不会死。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一直想找到这部纪录片看,一直没有找到。
下面我讲另一个故事,叫《和我的猫一起旅行》,这是本小说,是假的。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
主人公叫伊桑,十一岁的时候,得到一本书叫《和我的猫一起旅行》,这本书写了肯尼亚、暹罗和亚马逊,让读者身临其境一般。这本书的作者叫普里西拉·华莱士,早已去世。伊桑转眼就到四十岁,他说:“我不曾见过她所描述的那些充满惊奇与神秘的地方。许多事我不曾做过。我不曾出人头地。我不曾富有也不曾出名。我不曾结过婚。 ”他四十岁时搬到乡间居住,收拾屋子发现了一本老书《和我的猫一起旅行》,他又重新读这本书,书中提到,只要世间有人在读这本书,我就能获得重生。有个夜晚,伊桑忽然发现屋子外来了几只猫,接着他看到普里西拉·华莱士坐在秋千上,两个人随即交谈了一番。这个鬼魂一样的人并不可怕,反而很亲切。她连续出现了几个晚上,伊桑和她交谈甚欢。过了几天,伊桑外出,浣熊闯进他的乡间小屋,撕毁了他的那本书。这一下,普里西拉·华莱士和她的猫不再出现。伊桑杀了几只浣熊,开始寻找另一本《和我的猫一起旅行》,结果发现,这是普里西拉·华莱士自费印刷的书,限量二百册。印刷商早已不复存在。这本书从未在图书馆协会登记版权或注册。但他不死心,他放弃工作,在美国奔波四百多天,想找到另一本《和我的猫一起旅行》,他相信,只要找到,只要他看,早已死去的普里西拉·华莱士就还会出现。
我不知道我是否把这本小说讲明白了,但我确定,小说是讲不明白的。我要说的是,《石头的读者》这部纪录片,《和我的猫一起旅行》这本小说,都想表明,一本书写出来之后就创造了一个世界,作者的生命也会得以延续。
这两个故事,我更喜欢后面这个假的。因为,它是本小说,它是假的。
警察与外星人(1)
这位大影星走到他面前,
说:“我们打算抢知春里那家建设银行,
还缺一个人手,
你干不干?”
赵小晨是在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里认识老丁的。阅览室整天灯火通明,不知外面是阴是晴。赵小晨查阅一九九七年的一期《法制文学选刊》,找到一篇《击毙鹿宪州》的文章,到服务台去复印。老丁排在他前面,捧着一摞《飞碟探索》,杂志中间夹着小纸片儿。老丁要复印的东西多,折腾了十多分钟,回身对小晨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小晨就问了一句:“您喜欢飞碟?”老丁点头:“瞎看看,瞎看看。”
老丁穿着一件鸡心领的毛衣,蓝色的夹克,一条卡其布裤子,软底儿皮鞋,干干净净,看着有四十来岁。赵小晨穿着牛仔裤,一件帽衫,他说:“最近有个电影叫《第九区》,讲外星人和飞碟的,您看了吗?”
“没有没有。”老丁好像总愿意把一个词说两遍,他瞅着小晨,等他说下去。
“那电影说,外星人坐着飞碟来到地球,可飞碟坏了,他们回不去了,就在约翰内斯堡住下来,被隔离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老丁眼里冒着光。
“那我下周六把那电影给您带来。下周六您还来吧?”
“我来我来。”老丁说。
赵小晨是个程序员,在海淀区一家大公司上班,每周六都到图书馆转一圈,借两本书。但回家之后未必看,他更喜欢看电影,周六晚上总给自己放一个通宵场,看上四五个电影,周日在家昏睡。平常他六点多准起床,坐公共汽车去上班。有一天早上,他在人民大学站下车,车站上的人乌泱乌泱的,他看见罗伯特·德尼罗向他走来,脸上有一颗痣,和电影里长得一模一样。这位大影星走到他面前,说:“我们打算抢知春里那家建设银行,还缺一个人手,你干不干?”赵小晨发呆,罗伯特·德尼罗说:“我给你五分钟考虑。”说完,他就消失在人群中。赵小晨想了足有三分钟,拔腿去追,在人民大学对面的那家肯德基,隔着窗玻璃,他看见罗伯特·德尼罗坐在里面,捧着一条鸡腿正啃呢,手边还放着一杯冰红茶。赵小晨拍着玻璃窗大喊:“罗伯特,我干!”
赵小晨家里大概有一千多张DVD,分门别类摆在书架上。他最喜欢的一排是百来部犯罪电影,绝大部分是抢银行的,这其中他最喜欢看的是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Heat》,译名叫《盗火线》,看了多少回已经记不清楚。《第九区》放在科幻作品那一类,边上是新买的一套《星际迷航》,还没有拆开看。他住的这一室一厅收拾得非常整齐,不像一般单身汉那么凌乱。他甚至有轻微的“收纳癖”,好多东西都放在宜家买来的盒子里,衣柜里的衬衫、袜子、内裤都摆放得井井有条。门口的鞋柜上放着一个双肩背包,装着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常用的药物,拎起这个包就能出差。赵小晨出差的机会并不多,但这个包他时常会打理一番。他看过一个日本电视剧,里面有个军官说,男人身边应该“单纯明快”,这句话深深影响了赵小晨。他的厨房里没有太多的餐具,三四个盘子、两只碗、几双筷子,刀、叉和勺子各有两把。按理说,他只要一副碗筷就可以应付日常的饮食,但他不忍心再精简,他想,万一有一天,有个女孩子来做客,应该给她预备一套餐具。赵小晨自己吃饭非常简单,面条或者速冻饺子,他最喜欢吃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香椿炒鸡蛋、辣椒炒鸡蛋他都喜欢。冰箱里常备的就是鸡蛋、酱牛肉和辣酱。
警察与外星人(2)
下一个周六,赵小晨和老丁在图书馆见面,老丁借了本马丁·里兹的《六个数》,赵小晨借了本《刑侦实验室》。老丁摇晃着手里的书介绍:“这是剑桥大学的一个教授写的,他是个宇宙学家,还是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他认为,宇宙中可能存在智慧生命,也就是说,他相信有外星人存在。”
赵小晨支吾着,他对宇宙也有那么点儿兴趣。以前,他一失恋,就看一些天文学方面的书,他知道火星上有一座奥林匹克山,足有两万五千米高。他知道,和太阳相比,地球微不足道;和天狼星相比,太阳又很小;和大角星相比,天狼星也不算大。宇宙中的大星体多了去了,地球微不足道,那么人就更加微不足道,这样一来,人的那点儿感情纠葛也微不足道了。赵小晨凭借对天文学的了解而忘掉失恋的痛苦。不过,这段时间,他可没兴致和老丁讨论天文,他的兴致都在鹿宪州身上。在人民大学的车站上遇见罗伯特·德尼罗之后,他就在网络上搜索“知春里”、“知春路”、“银行”等字眼。然后发现在一九九六年,北京有个抢劫犯叫鹿宪州,他抢银行的运钞车,抢走了上百万的现金,晚上总去“天上人间”夜总会,最终被击毙于亮马河大厦下面的停车场。这家伙当过兵,越狱出来开始抢银行,有女朋友协助,事发之后,女友被判处七年徒刑,现在应该早放出来了。赵小晨想,要是把这家伙的故事拍成个电影,也许和《盗火线》一样好看。他脑子里一遍遍过这个电影,还琢磨,到底是胡军还是姜文来主演呢?
再下一个周六,老丁看完了《第九区》,在图书馆见到小晨的时候,直夸那电影好看:“其实咱们中国的古籍里早就有对外星人的记载,我看这电影,就是《述异记》里的蚩尤神,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角。”赵小晨对古代小说没什么兴趣,但他也挺上心地听老丁瞎扯,老丁的意思是,外星人肯定存在,而且不止一次来到过地球。平日里老丁说话有些拘谨,但聊起外星人,老丁就滔滔不绝,他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来一页纸,写了个网址给小晨:“这是我们的论坛,专门讨论外星人的,你来看看吧。”在小晨看来,这老丁有点儿神神道道的,天文学和外星人可不是一回事。
小晨和老丁每周六在图书馆碰面就聊上一会儿,老丁发现小晨对外星人不那么感兴趣,也就放弃了这个话题。他向小晨请教一些有关计算机的常识,怎么重装系统、怎么使用电驴、无线路由器怎么设置之类。两人互相留了MSN和QQ,但在网络上他们很少说话。老丁原是北京一家工厂的工人,买断工龄后赋闲在家,据说是以炒股为生,周一到周五都要盯着股市。赵小晨并不相信股市能让老丁衣食无忧,但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生手段,未必要透露给外人。
又一个周六,赵小晨在阅览室里看完杂志,老丁赶过来说,我们一起去吃点儿东西吧。图书馆外的街角,有一个拉面馆,两人坐下,点了两碗面、一盘拍黄瓜、一盘拌木耳。
“喝瓶啤酒吧?”老丁说。
“好。”赵小晨答应。
服务员拿来两瓶啤酒两个纸杯,老丁抢着给小晨斟上酒。小晨看出来,老丁是有话要说,喝完了一杯酒,没等面上桌,就直截了当地问:“您有什么事儿吧?”
警察与外星人(3)
“没什么没什么。”老丁又拘谨上了,放下筷子,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小晨拿起酒瓶子给老丁刚喝了一口的酒杯又斟满,等着老丁开口。老丁开口了:“小赵,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以前谈过女朋友吧?”
赵小晨有点儿脸红:“大学的时候有过。”
老丁喝了一口酒:“我想给你介绍一个,我的外甥女。”
赵小晨没接茬儿,心里想着推辞。他和老丁并不熟悉,好像是朋友,也好像不是,但绝不是长辈和晚辈。他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才能不伤老丁的面子。那边老丁自顾自地说着:“我这个外甥女,二十四岁,大专毕业,学历是低了点儿,但工作还不错,她在银行当职员。”
听到“银行”两字,赵小晨点了点头。
“虽说是在银行工作,但不是老要摸钱,摸钱手太脏了,她是在大客户部工作的,主要办理对公业务,发工资什么的。”老丁说。
赵小晨对相亲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对银行充满了兴趣。他一直想,如果有机会,也要抢一家银行,要是能事先对银行的内部设施有所了解,日后真动手也多几分胜算,老丁居然把自己的外甥女送上门来,实在是个好机会。拉面上来了,赵小晨低头去吃面,不想让老丁看见他的表情。老丁还在絮叨:“我这个外甥女很老实,也不太爱说话,个子不矮,一米六八,成不成的,你们见个面,认识认识也没啥坏处。”小晨心里已经同意见面,但嘴上还不知道怎么答应,闷着头接着吃面。老丁见状,低下头吸溜了一口面汤:“这汤不错。”
一顿饭吃下来,赵小晨答应和老丁的外甥女见面,时间就定在了下周六。到时候老丁依然到图书馆来看书,他把双方的联系方式做了通报,让他们自己确定时间和地点。赵小晨对去哪里约会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吃饭好像太无聊,茶馆或咖啡馆也不知道哪家更好,但这些问题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到了约定的时候,他自然见到了老丁的外甥女。这个姑娘叫王雪虹,身高是有一米六八,但体重也稍微高了点儿,不是很胖,只是略微粗壮了一些,显得有些笨。赵小晨看到她第一眼就放心了,要是老丁的外甥女长得像天仙似的那倒不好办了,假设他拿着一把AK47去抢银行,见到个美女可能会犹豫一下,但见到王雪虹这样的,会毫不留情地扫射过去。见面的地点是一家上岛咖啡,楼上有人打牌,偶尔会叫喊两声,但楼下还算是挺安静。赵小晨和王雪虹面对面坐着,要了一壶水果茶。
“你在哪儿上班啊?我是说,你们那个银行在哪儿呀?”赵小晨问。
“在亚运村那边。”
“你天天在银行上班,碰见过抢银行的吗?不怕有人来抢银行吗?”
“现在谁还抢银行啊?一个储蓄所一天就算有几百万的现金,你都抢走了有什么用啊?你连一套房子也买不起。十年前你要是抢个一百万,够你安居乐业的了。现在你要不是一个人来,弄两个同伙,抢的钱还不够分的呢!现在让人家来抢,人家都不来。谁有本事谁就抢金库去,听说复兴门那边人民银行的金库,离地铁站特别近,拿个炸药包就能给炸开。可你说没人抢银行吧,我们还老要演习,一会儿假装有劫匪劫持人质,一会儿假装有人安了爆炸物,我们头儿说这叫常抓不懈。一开始演习的时候,我觉得还挺好玩,有人扮演顾客,死按着自己的钱不撒手,不愿意撤离现场,还有人假装晕倒。后来再演习,每个月都演习,就不好玩了。”王雪虹说了一嘟噜,忽然觉得自己说多了,嘎的一下就停住了。赵小晨听得入迷,赶紧鼓励她接着说:“你们演习都演习什么啊?假如我来抢银行,也没枪,就拿个纸条递给你,上边写着‘给我五十万,我有枪’,你该怎么办?”
警察与外星人(4)
“这个我们肯定演习过啊。我肯定先稳住你,然后用暗语通知同事,比如我故意叫一个已经退休的同事的名字,反正就是你听不出来。我同事一听就知道出事儿了,他就会打电话给外面的保安、大堂经理,他们就会疏散顾客,然后还会打电话报警,给派出所打电话。我们座位边上都有警铃,但一般我们都不按,那个一按,市里面的刑警就出动了,道路封锁什么的各种措施就都用上了,动静太大。你来抢银行,我这个钱不给你递出去,你可能算是个抢劫未遂,我这五十万块钱递出去,你的手一碰,你这罪过就大了。不管你是出了银行门被抓起来,还是跑到海南岛被抓起来,非判你个十年八年的!现在来抢银行的,大多都是脑子有病的,我把钱给了他,就是害了他。我得想办法拖着,看外面能不能把他控制住。”
“你心眼真好。可你怕不怕枪?万一真的有枪呢?”
“枪我不怕,我们那玻璃是防弹的,你拿手枪打不碎,但那个玻璃怕大锤,你要是拎着个大锤,狠命凿几下,那玻璃就酥了。”
赵小晨点头,心里记下,未必要拿枪,但要拿一柄大锤。
当天下午,两人在上岛咖啡里进行了一番抢银行推演。赵小晨掌握了银行网点接款、送款的程序,运钞车的武器配备,银行柜台门禁的使用方法。他知道了,任何一个营业网点,都有数个摄像头,顾客和员工时刻都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顾客取了钱就离开,而员工只有在厕所或更衣室里才能避开摄像头。他们在输入密码时都会用手挡住摄像头,养成习惯之后,回家登录邮箱或MSN都会用一只手来遮挡。银行里的工作作风是,不相信每一个同伴,把每一个同伴都当成错误的根源或潜在的危险分子。最后,王雪虹建议,成功概率最高的是抢ATM机,特别是ATM机修理的时候,一般只有一个保安。银行保安大多是农民工,经过短暂培训就上岗,银行网点众多,根本没钱雇佣退伍军人或者身手敏捷的习武者。ATM机有前开门和后开门两种,下边的钱柜里有时会有两百万左右的现金。最近北京发生的一个案子就是修理ATM机的技术员盗取了ATM机上的银行卡信息。“这得是懂计算机的人才行。”王雪虹说。她把杯子里的茶喝光,抬起头:“你不就是搞计算机的吗?你难道不会盗取别人的网上银行吗?”
赵小晨说:“我觉得偷人家的账号没意思,还是真刀真枪地抢一次银行才有意思。”
王雪虹咯咯地笑了起来:“有一次,有个电影明星到我们银行存款,拿着个大手提包,把包往柜台上一搁,说——我存钱,那架势倒和抢钱差不多。吓我一跳。”
“哪个明星?”
王雪虹说了个名字,但赵小晨并不知道是谁。她接着说:“以前还真有不少演电影的、唱歌的到我们银行办业务。现在我们新开了家私人银行,里面那地毯厚的,踩上去都崴脚,墙上挂着名画,桌子上有个玻璃碗,我以为是烟灰缸呢,拿起来一看,是艺术品,上面还标着价钱呢。我就想着能调到私人银行去工作,当不了有钱人,就去伺候有钱人。”
赵小晨不知道怎么应答,支吾了一声,掏出手机看时间,王雪虹也掏出手机摆弄。赵小晨问:“你还有事?”王雪虹答:“没事。”看样子,她打算一直待到两人共进晚餐,赵小晨此时果断地说:“我晚上还有点儿事,要不咱们再联系。”两人结了账往外走。小晨说:“你舅舅说你不爱说话,你其实还挺爱说的。”王雪虹答:“我舅舅说你不爱说话,你还真是不爱说。”
警察与外星人(5)
接下来的一周,赵小晨一直没再联络王雪虹,每天上班下班加班,路过银行或ATM机的时候就停下来多看两眼。到了周六,他也没去图书馆,害怕老丁来问约会的事,也怕老丁打电话来,索性把手机关了,对着电脑打了一下午游戏。晚上打开手机,果然收到老丁的短信,只一行字:“最近打算去贵州一趟,下周六见?”
再见面的时候,还是在那家小面馆,还是两个凉菜两瓶啤酒。老丁向小晨解释他为什么要去贵州:“贵阳郊外有个都溪林场,一九九四年的时候,发生过一件怪事,四百亩的树林都被拦腰截断,剩下一米来高的树桩,这就是所谓‘空中怪车’事件。好多人说,是飞碟降落在那里了,我打算去那个林场看看。贵阳科学院有个老工程师,研究这个事已经十多年了,我也打算去见见这位老先生。”
“你是说,你打算去贵州找飞碟?”
“飞碟不那么容易找到吧,但总能找到一些飞碟存在的证据,贵州山多,飞碟愿意在山多的地方降落。”
“按理说,飞行器都愿意在平地着陆啊,这样更安全。”
“外星人的想法我们没法揣测,再说了,它们的飞行器,原理未必和我们的飞机一样,不会借助跑道,可能更类似于火箭的推动,躲在山里面更安静。”
赵小晨看老丁说得认真,非常想和他一起去贵州的大山里转转,但他还没有丧失理智,就算有朝一日他抢银行都成功了,老丁也未必能找到飞碟。他问:“你说的这个‘空中怪车’事件,都过去十多年了,估计那片林子也早砍了,你干吗现在才去啊?”
老丁喝了口酒,脸微微泛红:“我也早就想去,但我想资金准备充足了再去,去一趟就多转几个地方。还有,我听说那个林场要开发成旅游区了,以后游客多了,更找不到外星人的痕迹了。再说,他们有可能造假,把现场重新布置一番,那就太没意思了。我们那个论坛里面有好几个人都去过林场了,我也想赶在那里没有大开发之前去一趟。”老丁从随身的书包里掏出一台照相机,“这是佳能G10,我新买的,我打算用它拍点儿资料,现在都有G11了,可我觉得这个就够用了。”老丁摩挲着相机,像拿着个宝贝,“万一我真碰见飞碟,我得给它拍下来,拍清楚了。现在人们不相信飞碟,还是证据不太充分。”
赵小晨把面条吃光:“您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后天,我火车票都买好了,后天一早就走。”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呢?”
“一个月吧。”
赵小晨有点儿吃惊:“一个星期还不够吗?两个星期足够了吧?”
“最少要两个星期吧。我想一个月可以研究得更充分一些。”老丁见小晨并不打算看他的相机,就把那台G10放回到书包里,“你和雪虹见面了,怎么样啊?你们再接触接触,不着急,成不成的再多接触接触。”
“老丁,我想抢银行。”赵小晨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有点儿惊着了。
“你说什么?抢银行?”
“对。你说,贵州那边是不是有卖枪的啊?我听说广西边境那边卖枪的最多。当然,抢银行也未必要用枪,要是买点儿炸药,到河北就能买到。”
“小赵啊,你可真会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你打算抢我外甥女他们那银行?”
“不一定,他们那个银行附近交通状况不好,太堵车,我得找一个能迅速撤离的。”
警察与外星人(6)
“你会开车吗?”
“我早就拿车本了,我明天就去租个车,再练练。”
“那你抢了银行打算干吗呢?就算你拿了一千万,打算跑哪儿去?”
“我没打算干吗,这事儿不一定能成,我打算暴尸街头,被乱枪打死。”
老丁盯着赵小晨:“你疯了吧?”
赵小晨笑了:“老丁,你说你要去找外星人,我都不觉得你疯了。怎么我说我要去抢银行,你就觉得我疯了呢?”
老丁很严肃:“你会用枪吗?”
“我去北京射击场练过,手枪还是可以的。”
“射击场那算什么?54式手枪?有效射程也就五十米,你一出银行门就被狙击手打死了。56式的半自动步枪,现在好多武警的确还在用这种枪,你在射击场玩的也是这种枪吧?为了安全,射击场都把枪镶在桌子上,你到那儿就是扣动扳机去了,也不用瞄准,连后坐力都感觉不明显。你摸过95式突击步枪没有?那个枪的后坐力小,子弹在枪管中运行较长,就是说你没怎么练过,也能打得比较准。三十发子弹,不到四公斤重,携带起来方便。你不是左撇子吧?左撇子没法儿用。这是咱们中国设计的一个缺陷,只能向右抛出弹壳,你用右手没事,左撇子使这枪,抛出的弹壳全砸脸上了。”
赵小晨打过一些射击游戏,但对枪支的了解实在有限。他自然希望自己手持长枪,穿梭于北京街头,射出的子弹将警察堵在警车后面,车身上全是枪眼,谁敢冒出脑袋来立刻“暴头”。但他还真没想过,该用一支什么样的步枪,他在CS游戏里惯用的是AK47,不知道AK47和95式突击步枪哪个更好。
老丁那边已经开始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咱们的56式半自动步枪就是仿制苏联的一种卡宾枪,但在南方边境冲突中,和越南人用的AK47相比,火力差了点儿。现在全世界的好多武装组织都还在用AK47,我估计,你要在广西边境去找找,能从越南人手里买到AK47。北京好多年前出了个抢劫犯叫白宝山,用过56式步枪,可他为什么还要抢一把81式步枪?因为更好用呗。56式半自动,一弹匣就十发子弹,81式步枪三十发子弹。”说起枪械,老丁兴奋起来,脸上泛着红光。
赵小晨问:“您知道白宝山,那也肯定知道鹿宪州吧?”
“鹿宪州主要是用手枪,54式手枪,苏制毫米托卡列夫手枪,华尔特毫米手枪。这都属于老式的手枪,警察都用过,拿这些枪跟警察对阵,火力上没什么优势。”老丁转过身叫服务员,“再给我们来两瓶啤酒。”
老丁当天晚上一共也就喝了三瓶啤酒,但最后醉得不成样子,他反复叮嘱小晨,要有一把好枪,要有足够的子弹。赵小晨完全被老丁的枪支百科知识给说晕了,但他没有多喝酒。他把老丁送上一辆出租车,问老丁能否自己回家,老丁回答:“不要去弄炸药,炸药不好控制。”赵小晨见状,只好上车送老丁回家。在车上,老丁很快就迷糊了,双手把书包抱在胸前,好像包里就有一把手枪,而不是一台照相机。
老丁说走就走,上了火车才给赵小晨发短信:“银行一事,等我回来再商量,从长计议。”赵小晨回短信:“好,等你的枪和炸药。”下了火车老丁又发短信:“我已到达贵阳。苗族人有猎枪,但杀伤力不够大。”赵小晨回短信:“拿猎枪去抢运钞车会被他们笑话的。”到了周末,赵小晨想着在图书馆碰不到老丁了,不免有些寂寞,鬼使神差地给王雪虹打了个电话。两个人约着去看了场电影,看电影不用说话,看完电影就东拉西扯地议论两句。电影散场已经是深夜,赵小晨和王雪虹在街上溜达着。王雪虹忽然说:“我舅舅前两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别再和你联系了。”
警察与外星人(7)
赵小晨有点儿诧异:“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说你这个人有点儿危险,我倒没觉得你有什么危险的。”
“是他去贵州之前给你打的电话?”
“他去贵州了?他去贵州干吗?这个他可没告诉我。”
“他说是去旅游。”
赵小晨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让王雪虹上车:“早点儿回家吧。”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见这个姑娘。王姑娘好像也觉察出来,坐进车里摇下窗户说了句:“你多保重啊。”
送走王雪虹,赵小晨又在街上溜达了半小时,然后掏出手机给老丁发了条短信:“我发现大望路这边有家银行,ATM机居然是前开门的,适合打劫。”老丁迟迟没有回复,估计是在贵州某个小县城的招待所里睡觉呢。于是,赵小晨又给王雪虹发了条短信:“你舅舅说得对,我很危险,我要抢你们的银行。”
第二天,老丁发回短信:“我准备进山了,山里面可能联络不畅,但愿我能找到好东西。”赵小晨回复:“祝你好运气。”就这样两个人短信来往,有时候一天来回发几条,有时候几天发那么一条。他们讨论的问题包括:比起贵州,广西是不是更适合成为飞碟的一个基地,广西是不是更容易搞到步枪,北京警察、武警的武器装备。赵小晨的短信上说:“以95式突击步枪的火力,压制住派出所是没任何问题的。”老丁的短信上说:“如果你拿到三百万现金,我在贵州也找到外部接应,那事情就完美了。”有时候,赵小晨手欠,给老丁发完短信,改几个字,又给王雪虹发过去,包括要用炸药炸掉他们那储蓄所,包括压制派出所火力。王雪虹只回过一条:“你再这么胡说,我就报警了。”
被警察带走那天早上,赵小晨头昏脑涨的,他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敲门声就透着不客气。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三个警察。他们出示了工作证,问:“你是赵小晨?”赵小晨点头答应,把警察让进屋。后来他知道,带头儿的那个警官叫老李,五十来岁,进门之后缓慢地打量了一番赵小晨的居所,目光像扫描仪,没放过任何东西。但警察没有搜查他的屋子,只是说请他去局里一趟,说明一些情况。赵小晨疑惑,这个“局里”是“市局”还是“分局”,但他没敢问,穿好衣服想拿他那个应付随时出差的双肩背包,警察说这个不用带。刚看见警察的时候,他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简单交谈几句之后就不怎么害怕了。
赵小晨在电视剧里知道所谓“米兰达法则”——你有权保持沉默。还知道——我要请我的律师在场。可惜他没有律师,也很难保持沉默。倒是那三位警察都比较沉默,除了必须要发出的指令,他们不多说一个字。下了楼,赵小晨坐到警车的后排座上,左右各有一名警察,稍微有点儿挤。他想起自己看过阿尔·帕西诺演的另一个抢银行的电影叫《热天午后》,这个阿尔·帕西诺在《盗火线》里的警察形象太讨厌了,但年轻的时候还演过银行劫匪,阿尔·帕西诺在警察的包围之下逐渐崩溃。赵小晨看电影的时候想,我决不会这么轻易崩溃,没想到坐在警车上就已经崩溃——他发现他控制不住双腿的抖动。到了分局,进了间小屋,警官老李负责讯问,他端着一杯茶,点上一支烟,轻松地提出要求:“说说吧。”
赵小晨嗓子有点儿干:“说什么啊?”
警察与外星人(8)
警官老李笑:“说说你抢劫银行的计划。你想抢哪家啊?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啊?”
赵小晨的脑子晕得更厉害了,这个计划尚未完成,更没有实施,还处在“创意阶段”,怎么警方就已经知晓了?他曾幻想站在大街上用一支步枪对抗上百个警察,如今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对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似的警察,他还幻想着要抵抗一下。比如说,强调手机短信属于个人隐私,警察无权侵犯个人隐私。再比如,在手机上说什么,都属于言论自由,不能因言获罪。他的确想这么抵抗一下,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赵小晨努力组织语言,想让警察明白,他和老丁之间那些关于银行、炸药、枪的短信都是瞎聊天,都和那些“黄段子”一样是个消遣,但他给王雪虹发的那几条可说不清楚了。最终,他还是从电影说起,从罗伯特·德尼罗说起。
警官老李耐心听着赵小晨说他看过很多部抢银行的电影,时不时打断一下:“等等,《拿了钱就跑》?这电影是哪国的?导演叫什么?”赵小晨就回答:“美国电影,导演叫伍迪·艾伦。”说起电影来,赵小晨就放松了。按照电影里的情节,此时赵小晨应该管警察要支烟抽,可他没有抽烟的毛病:“有部日本电影,《初恋》,讲的是一九六八年的事。说一个孤独的少女,父母都不在了,她住在叔父家里,被嫌弃。没事就泡酒吧,后来在酒吧里结识了一群人,里面有不少左派青年,东大的,就是东京大学的。这帮左派青年想弄点事,男主角痛恨权势,可扔扔石头抡抡棍子根本无关痛痒。所以,要用头脑来决胜负,要抢劫三亿现金。他们的计划是抢一个类似三菱公司这样的大公司的运钞车,发年终奖的时候抢。有一个东大学生就跟小姑娘说,让她参与行动。他们的计划非常简陋,小姑娘骑着个摩托车,伪装成女警,对运钞车里的人说,车上有炸弹,你们都下车。押解的人就都下车了,然后小姑娘一个人就把车给开跑了。但是他们最后也没把钱用出去。东大学生后来被警察找到了,但是没人找到小姑娘,小姑娘最后读大学了。”
“就这么简单?”
“这个是简单了点儿。放在北京肯定不成。听说北京的运钞车都属于振远,振远就是你们公安局的三产?”
老李又笑:“怎么,你还打算抢我们的运钞车啊?”
赵小晨自知失言,连忙想着再给老李讲一个什么样的电影故事。他不怕老李笑话,他倒是希望老李把他当个笑话,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老丁,不知道老丁是否回到了北京,是否也被带进了“局里”,但这时候他顾不上老丁了。他还想到,这事儿会不会连累王雪虹,她想调到私人银行的梦想会不会因此破灭。但眼下也顾不上王雪虹了。
老丁是在第二天下午才被带到分局的。他早上坐火车到北京,在家里洗漱完毕,就被警察请了去。警察对老丁颇为重视,怀疑他携带枪支,居然出动了两个身穿防弹背心的特警。到了局里,还是警官老李负责讯问,开场白还是:“说说吧。”
老丁一脸茫然:“说什么啊?”
“说说你到贵州干吗去了。”
“没干吗,转转。”
警官老李不说话,盯着老丁。老丁也不说话,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
警官老李劝他:“说完就完了,你那个同伴都说清楚了。”
“同伴?我没有同伴啊,我一个人去的。”
警察与外星人(9)
“我们知道你一个人去的,我们问你去贵州干什么。”
老丁还是不说话,一直耗着。到了饭点儿,警官们出去吃饭,把老丁撂下两个多钟头,再回来的时候,老李问:“怎么,还不打算说啊?”
这下老丁撑不住了,开口了:“我本来没想报案,我想自己查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这次去贵州的确是找飞碟去了,但我没见到外星人。”
旁边负责笔录的小警察有点儿愣神,他头一天给赵小晨做笔录,记下来一堆抢银行的电影名字和电影故事,接着给老丁做笔录,看这意思,是要开讲外星人的故事。警官老李不动声色,耐心听老丁往下讲。“贵州这个‘空中怪车’事件,一般的解释都是龙卷风,可贵州的历史上,七十多年都没有有关龙卷风的记载,当然,这七十多年没有龙卷风,不等于今后就不会发生龙卷风。中科院的专家,一般都把‘空中怪车’解释为气候现象,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是欧阳自远。你们知道神舟飞船吧?知道中国的探月计划吧?欧阳自远应该是探月的首席科学家,他对月亮很熟悉,但对于更遥远的星体,他就没什么发言权了。我这次去贵州,见到了贵州科学院的一位老工程师,他坚持说,都溪林场是飞碟的一个基地,当然,他也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我这次去的是毕节地区、六盘水、黔西南一带,铜仁、万山、黔东南地区还没有去,时间匆忙了一些,没有看到飞碟基地的疑似地点。”说到这里,老丁颇为沮丧,低下了头。
警官老李开口了:“咱们等等再说基地的事,你刚才说你没想报案,你想报什么案啊?”
老丁依旧埋着头,过了足有五分钟,才特别痛苦地抬起头来:“我大概是被骗了。我本来以为,会有很多人喜欢研究外星的智慧生命,没想到我被坏人利用了。”
警官老李脸上看不出啥变化,但心里已经有点儿糊涂了。从他们监控得到的信息看,老丁前往贵州,是为了买枪,或者寻找代号为“飞碟”的某种炸药,但面前这位老丁,的确是去贵州找外星人去了。他的经验告诉他,面前这位老丁没有说谎,但神志可能不太清醒。这样神志不清醒的人,对社会有极大的危害,也要审问清楚:“谁跟你说贵州有外星人啊?”
老丁十指紧扣,继续交代:“两个月前吧,有人给我发邮件——我常在一个讨论外星文明的论坛上浏览,发信来的人也是论坛上新注册的一个马甲——他说,他接到了外星人的求救信号,有一个飞船降落在中国,但部件损坏,无法起程回去。我就回信问他,飞船降落在哪里。他说,外星人担心受到攻击,要求知情者保守秘密,不得在论坛上透露这个事,还说,他正给外星人采购零部件,用地球上的一些汽车配件加以改装,就可以修复飞船。我就给他寄了一万块钱去,后来我再问他飞船的情况,他就不回信了。我想啊,这飞船降落在中国,很可能还是利用他们以前的基地,所以我就想去贵州看看。当然,我也疑惑,我可能被人骗了,他们根本就没见到外星人,就是骗我的钱。”
负责笔录的小警察憋不住要笑出声来,老李也嘴角带笑:“你是说,有人给你发了个电子邮件,告诉你外星人想要一万块钱,你就给他寄过去了?”
老丁点头,满脸涨得通红。
“那这外星人也用咱们的银行卡?”
老丁点头:“我是给他打到银行卡里去了。”
“你说的这些,都有凭证吗?你的电子邮件都留着吗?银行的汇款收据也留着吗?”
老丁点头:“留着呢。”
“好吧。你接着说你到贵州都去哪儿了,每天的行程都是什么。”
老丁开动脑筋,把他在贵州每天都去哪儿了、每天都住哪儿了,全交代得一清二楚。到了后半夜,他继续向警察交代他和赵小晨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获知赵小晨抢劫银行的计划,又是怎么瞎扯到95式步枪上的。他在局里待了足有二十个小时,第二天上午才出了公安局的大门。出来后立刻找了个包子铺,吃了半斤包子。他想给赵小晨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但又觉得这番麻烦都由赵小晨引起,老丁看着手机通讯录上赵小晨的名字,然后删除联系人,把这小子的痕迹给抹去了。
赵小晨在局里也待了足有二十个小时,出门之前被训诫了一番。公司人事总监出了份证明,说赵小晨同志工作认真积极,未发现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还跑到局里来接他,这让赵小晨感动莫名。他想着给老丁发短信道歉,写了好几条都觉得词不达意,于是,他琢磨着,周六的时候接着去图书馆,也许能在阅览室里再看到老丁,有什么话当面说说更好。
到了周六,他起了个大早,赶到图书馆,在阅览室里看书等着老丁。这一天,老丁也起了个大早,赶到分局去见警官老李,老李告诉他,诈骗案已经破了,让他到局里来指证嫌犯。嫌犯是个半大小子,整天泡网吧打游戏,他在论坛上发现老李相信真有外星人和飞碟,就拿《第九区》的电影故事来骗钱。骗来的一万块钱早就被他花光了。
老丁第二次从局里出来,心情更为糟糕,钱财损失是小事,要命的是,他怀疑,根本就没有外星人存在。他待在公园里消磨了一下午。赵小晨在图书馆里等了一天,始终未见老丁露面。到了晚上,两个人也就各自回家了。
黑夜飞行 第二部分
黑夜飞行(1)
1
北京原来有个地方叫“熊猫环岛”,是在北三环安华桥出去一公里处,立着一个两层楼高的熊猫雕塑,建于一九九〇年亚运会之前,拆除于二〇〇八年奥运会之前。熊猫盘踞于此十多年,屁股底下是花坛和草坪,汽车沿环岛而行,都在大熊猫的影子下。有一年夏天,黄昏时分,陈皮打车从这里经过,看见有一人站在熊猫的脑袋上,双臂平伸,整个人呈十字架状,车绕环岛左转,陈皮回身去看,那人振动双臂,如同一只鸟抖动翅膀。陈皮相信,那是一个会飞的人,落在熊猫头上只是歇息一下。可惜陈皮没能看见他飞起来。过了好多年,有一天夜里,陈皮打车从朝阳公园东门经过,那边有个“体育乐园”,门口竖立着NBA球星奥尼尔的雕像,高约十米,黑糊糊的大铁塔一般,在奥尼尔的脑袋上,赫然站立一人。陈皮立刻叫司机停车,熄了灯,但汽车的声响还是惊动了那人,但见他两只胳膊抖动起来,一跃而起,向着公园里的树林飞了过去。陈皮很久才回过神儿来,他问司机:“你看见了吗?”司机茫然地反问:“看见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有人能看见神迹,大多数人看不到。如同中世纪有人看见耶稣显圣,陈皮确信自己看见黑夜之中有人飞行。陈皮也想在某个夜晚飞行于天际,有时,他站在二十五层自家的阳台上,双臂伸展,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总有纵身一跃的冲动。他知道,这么跳下去肯定是坠地而亡,起飞的地点可以再低一些。在他家楼下,也有一座雕塑,是一个巨大的海螺,但形状怪异,周围居民称之为“大屎撅儿”,高约三米,从这个屎撅儿上起飞更为安全。当然,首先是飞到大屎撅儿上,然后再向更高处飞行。
陈皮八岁那年看了电影《少林传奇》,在地坛公园拜了个师傅学长拳。师傅教导他,练武的目的是强身健体,要练出盖世武功,就要保持童子之身,师傅就是这样做的。两年之后,这位长拳师傅因心脏病去世。又过了几年,陈皮看到了武侠小说,顿觉自己的长拳没意思,他想习练九阴白骨爪,但北京城内很难找到新鲜的人头。陈皮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一位叫杜仲的四川同学,两人都喜欢《蜀山剑侠传》。在学校的操场上,在满天的星光下,杜仲跟他说:“我高中三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峨眉山修行,我师傅能千里取人头,会飞,我也初窥门径,但来北京上学之前,我师傅封了我的穴位,不让我飞,让我认真学习现代科学。我师傅说,科学完全是一种西方体系,学好了能融会贯通,光耀本派。”一年之后,杜仲同学恋爱失败从物理系八层高的教学楼上纵身一跃,成为该大学该年度第三个自杀者。陈皮不明白,跳楼的人,在空中是否会有飞行的感觉。杜仲同学的去世,让他对人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两年后,他考上了心理学的研究生,一方面钻研心理学,一方面继续他的武学修炼——他练的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摄魂大法。
拿到硕士学位之后,陈皮在一家中学当老师,教英语。学生们大都喜欢学英语,有个别孩子刚上高一就考完了托福。但也有害羞的学生,不敢开口说,陈皮就会小试身手,用上摄魂大法:他盯住那害羞的孩子,轻声说:“Yes, you can。”那孩子便呆呆地回应:“Yes,I can。”接着陈皮就说一个长句子,那孩子也会跟着他读下来,句子越来越长,直到陈皮背诵一整段课文,那孩子也能朗声跟着背诵下来,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诧异。按照现代科学的说法,所谓摄魂大法就是催眠术,早就有研究证明,催眠可以减缓压力、促进学习。陈皮老师教的班,英语成绩连年进步,他也获得了优秀青年教师的称号。教务处主任让他写论文谈教学心得,他胡乱拼凑了一篇,自然不会提摄魂大法的威力。陈皮看过“疯狂英语”的录像带,他知道李阳李教主早就将摄魂大法引入英语教学,不过有点儿走火入魔。他还去“新东方”上培训课,见识功力深厚的俞教主,将学生天天置于白日梦中。
黑夜飞行(2)
陈皮安心在中学里当一个好老师,每年两个假期,他就去游山玩水,拜访名山古刹。平常每天上两三节课,早饭午饭都在学校食堂解决,下了班自己在家做饭,有时候懒了就一个人去饭馆要一盘鱼香肉丝。多年前他所幻想的富足生活是想吃一盘鱼香肉丝的时候就能去吃一盘,如今他已经过上了他所盼望的富足生活。他不想要漂亮的衣服,不想要漂亮的汽车,他的体重多年来保持在六十八公斤,每天夜里会出去跑步。他谈了几次不成功的恋爱,有过几段不太美妙的性关系。作为一个习练摄魂大法的人,他对那些意欲控制心灵的东西都有所警惕——广告、电视、书本、爱情。
那天夜里,陈皮跑出去五公里,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有一条狗跟在他身后,体形不是很大,应该是一条杂种狗,不声不响。陈皮加快脚步,那狗也加快,陈皮跑起来,狗也颠颠地跟上来,陈皮慢慢走,那狗也若有所思地踱步。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部,陈皮进去买了两根火腿肠,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把火腿肠的包装撕开,狗盯着陈皮手中的食物。路上空荡荡的,街灯昏黄,有一辆金杯车极快地开了过去,那条狗很快就吃下去两根火腿,眼巴巴地看着陈皮。他到小卖部里又买了几根,还有一瓶水,自己喝了两口,剩下都给狗喝下了。把狗喂饱了,他起身想离开,他根本没打算收养一只流浪狗,但这条狗不吵不闹,像一个熟悉的朋友,跟着陈皮直到家门口。
陈皮把狗带进家门,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个旧毛毯打算先给它弄个窝。忽然,那狗对着电视叫了起来,那个电视是个老款的“海尔”,十四英寸,按下遥控器足有半分钟才出画面。狗坐在地上看电视,是午夜十二点的新闻,正在报道瑞士有个叫罗西的家伙,从飞机上跳出来,借助自身携带的装置,用十分钟飞跃了英吉利海峡。这个罗西,原来是空军飞行员,后来迷上了高空极限冲浪,他现在的装备是一套一百二十一磅重的喷气动力飞行翼,碳素纤维构架,四具由德国Jet Cat公司提供的小型喷气引擎处于折叠的双翼下方,还要携带一个可容纳加仑燃料的油箱,听着就像是把一辆小摩托车绑在身上。这条新闻结束之后,那条流浪狗踱步到旧毛毯铺就的床上,陈皮关上电视,疑惑地打量那只狗。
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但这天夜里睡得并不安稳,屋子里平白多出来一个生物。第二天早上,他做了个梦,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飞到了他的阳台上,推开门走进屋,那人的身影很熟悉,他开口说,这些年没见,你过得怎么样?陈皮歪在床上回答,挺好,还能怎么样。外面天色已亮,晨光打进来,陈皮认出,飞来的访客是大学时自杀的杜仲,他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坐在地板上说着话,还带着四川口音。陈皮看着他不停地说着,却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什么。醒来的时候,那条狗正蹲在他的床前,眼中似乎饱含泪水。陈皮问:“是你吗,老杜?”那条狗汪汪地叫了起来。
2
按照网上的信息,陈皮找到了“添乐宠物店”。这家宠物店在一片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的商铺里,老板姓张,是一个“狗语者”,据说能听得懂狗说话。宠物店里有好几排货架,上面是肝、肉、蔬菜罐头。往里走,摞着十几个铁笼子,里面都是狗,有的狗身量很大,在笼子中几乎没有回身的余地。陈皮只认得拉布拉多等少有的几种狗,他看见最上面的一个小笼子里关着的一只小狗,身上被涂得黄一道黑一道,像老虎的花纹。陈皮在笼子前站了一会儿,不由得想把这些笼子全打开,把所有的狗都放出来。此时,屋里的张老板开腔了:“您看点儿什么?”
黑夜飞行(3)
老张正在给一只大金毛洗澡,金毛站在一个大塑料盆里,直愣愣地看着陈皮。陈皮问:“您是张先生吧?我想请您看看我们家的狗。”老张没接茬儿,把金毛从澡盆子里抱出来,用毛巾擦,擦完了抄起手边的电吹风,给金毛吹干,左手在浓密的狗毛之间穿梭。宠物店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让陈皮有点儿呼吸不畅,他凑近一步:“听说,您能和狗说话?您能帮我看看吗?”
老张关掉电吹风,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狗带来了吗?”
“没带。”
“没带怎么看啊?”老张把金毛关进笼子,十几条笼中狗都叫了起来,老张不耐烦地呵斥:“别叫了!别叫了!”转过身问陈皮:“你的狗多大了?”
“不知道,我没养过狗。”陈皮说。
“养狗得看岁数,要是你那狗才几个月大,比如七八个月吧,那是最调皮的时候,不听话,过了一岁就好多了,就懂点儿事了。要是你能把它养到十岁以上,那就比好多夫妻关系还密,那才叫终身伴侣呢。养狗得有耐心。”老张点上一根烟,走到宠物店门外,深深吸了一口。陈皮也跟着走出来:“我那狗是捡来的,是流浪狗,刚到我家没几天。”
“那你觉得你那狗有什么不对?”此时天色已暗,烟头明灭之间,老张的大鼻孔里探出来两根细长的鼻毛,“要是它不愿意你抱,那也很正常,它和你不熟嘛。等它熟悉了环境,和你熟了,就好了。”
陈皮说:“我觉得这狗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是说,我这狗像一个人,像我一个死去的朋友,我觉得他托生回来。我们以前在一个大学里念书,他死了,现在他好像回来了。”
老张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我们去瞧瞧。”他回身把宠物店里的灯关掉,用铁链子给门上了两道锁。他们打了一辆车。到陈皮家要半个小时,一路上老张询问那条流浪狗撒尿拉屎吃饭的种种情状,显然,他对一条狗的各种怪异表现都能理解。这没什么稀奇的,因为他是“狗语者”。可老张对人的怪异表现也能理解。陈皮捡来一条狗,然后把这条狗看做是自己死去的朋友,在老张看来,这件事也没什么稀奇。但陈皮怀疑,身边这个带着一股狗臊味儿的汉子,只是一个动物行为方面的专家,他可能懂得一条狗为什么去闻另一条狗撒过的尿,懂得一条狗为什么把自己的狗食盆子看得紧紧的,却未必能明白老杜托生为狗,回到世上要和他说什么。
老张进门就要求和老杜单独相处。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来和老杜的前爪相握,它不吱声,觉得这汉子身上的气味挺熟悉,老张四肢着地,学着狗的样子在地上爬,嘴里“汪汪”地叫着,老杜则有些疑惑地往后退。
老张趴在地上和狗对视,只要这条狗张嘴,他就能从叫声中获取他想要的东西。曾经有一次出诊,去看一条公狗,白天黑夜叫个不停,老张听了之后明白,那条狗的兄弟也在狗市上,它要主人把它的兄弟买回来做伴。还有一次是给一条怀孕的母狗看病,那家主人想知道,是谁干了他家的贵妇。老张和母狗谈了一晚上,终于给它肚子里的狗崽子找到了爹。狗的叫声虽然单调,但里面包含的信息非常丰富。老张能从每一声“汪汪”中辨别出一条狗要表达什么意思。他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就是要更好地和它们交流。但眼前的老杜一声不吭,什么亲昵的表示也得不到回应。
黑夜飞行(4)
陈皮在卧室里坐着,关着门,听到外面客厅里传来声声狗叫,很想出去看一下老张到底在施展什么魔法,但他明白,任何一个有魔法的人在施展手段时都不愿意有旁观者在场,如果他在给别人施展催眠术,也不希望有人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他听得出,狗叫声来自老张,他甚至能听出每一声喊叫中的意思——你好吗?你从哪里来?你喜欢这里吗?你怎么不说话呢?被他收留的老杜像哑巴一样,没有什么响动。这个过程持续了有一刻钟,陈皮焦躁起来,但老张还在周旋。又过了二十分钟,老张放弃了,外面安静下来,陈皮推门出去,看见老张坐在沙发上,毛衣上沾满了灰,老杜蹲在一角,站起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哼哼。“这是叹息,”老张说,“就和我们叹口气一样。”他终于捕捉到这一声珍贵的叹息。随即自己也叹了一口气:“这狗两岁多了,不爱说话。”
陈皮拿来一瓶水递给老张,老张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开口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陈皮呆立在那儿,看看老杜,又看看老张,似乎他和狗交谈要有一个翻译在场。老张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跟它说,我估计它听得懂。”
陈皮走到老杜面前,蹲下身:“你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当人更好一些?如果当初你不死,现在你也该结婚了吧?没准儿都有孩子了。”说到这儿陈皮有点儿难受,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感多少有些别扭,他站起来对老张说:“麻烦您了,谢谢。”
老张在沙发上坐着:“我这算是出诊了,出诊费是五百。”
“咳,对不住。”陈皮掏出钱包,拿出五百块钱。他早就把出诊费预备好了。
老张接过钱:“我多问两句啊,如果说这狗是你的朋友,原来死了,现在又托生回来找到你,你怎么能认出它来呢?”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那位朋友,醒来就看见这条狗。”
“那这事好办了,你接着睡觉,接着做梦,它要想和你说什么,还会在梦里和你说的。”老张一欠屁股,把钱放到屁股兜里,摸出来一张名片,上面是“添乐宠物店”的地址和电话,头衔是“宠物医生”,名字是“张子语”。他把水喝完,站起身:“有什么问题你再打我电话,直接找我去也行,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店里。”
陈皮把张子语送到门口:“您以前遇见过这种事吗?”
“这种事儿多了,把狗当儿子的、当爸爸的、当老婆的、当朋友的,都有。万物皆有灵,我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条狗,谁知道我的来世是什么呢?”张子语哈哈一笑,“别送了。”
陈皮将张子语的名片收好,手机里也存下他的电话号码,但一直没打。他和老杜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以至于他回想自己把这条流浪狗错认为杜仲,是一时的幻觉。他知道,世上约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至少陷入一次幻觉。他每天夜里都睡得不错,老杜只有一次进入他的梦乡,那是一片林荫路,树枝还光秃秃的,但凭空有一抹绿色。老杜说,你看,春天来了,我还不知道姑娘是怎么回事呢。
几天之后,陈皮发现,沙发靠垫上有一小块奇怪的污渍,摸上去还有些发潮,然后他发现,那条狗的小鸡鸡时常处于勃起状态,它喜欢骑在软和的地方,比如沙发的扶手、沙发靠垫、一个陈旧的毛绒玩具上面,蹭啊蹭啊,然后射精。陈皮惊呆了,有几次他想中断老杜的自慰,结果老杜像疯了一样冲他大叫,他只得颓然退后,看着老杜把精液喷射在他家里每一个柔软的地方,包括他自己的枕头。最终,他只得给张子语打电话求救:“老张,你那里有母狗吗?我想让老杜用一下。”
黑夜飞行(5)
“这个不好办啊。我以前养过一条纯种的猎犬,出去配一次是三千块,它一个月出去干十回,那狗我是花八万块买的,你算算,它干多少回我才能收回本儿。我这店里的母狗不能干这个呀,你要想把它养下去,还是给它做手术比较好,要不然总是麻烦。”
陈皮没想过要给这条狗做手术,杜仲当年是以童子之身跳楼自尽,转世为狗,总不能未享男女之欢就被自己的朋友阉割。他问老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你让它出去自己办去,它有自己的办法,办完了还会回来。”
陈皮沉吟:“我再想想吧,谢谢你啊。”他想挂掉电话,那边张子语忽然发出邀请:“小兄弟,下礼拜你有空吗?我有一个朋友过生日,你要有空就一起去看看,我们都叫他金爷,这位爷了不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懂。”
3
金爷的寿筵摆在一家茶馆里,没饭,据说金爷辟谷,每个月只进食三五次。茶馆里所有的小桌拼成一长条,密密麻麻坐着二十来人。陈皮来得晚,跑堂儿的递给他一把小板凳,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下。茶馆里人虽多,却安安静静,在听张子语讲故事:“饭店旅馆这种地方,南来北往的人最多。古怪的事儿也最多,我有一次住店,密码箱怎么也打不开,我的密码是6868,比较俗气啊,房间号是1618,我对着箱子就琢磨,要不我试试这1618,结果怎么着?开了,箱子自己换密码。”听故事的众人都低低惊叹了一声,张子语向身边的一位长者说:“金爷,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金爷五十多岁年纪,精瘦,笑容可掬地端着一杯茶:“要我说啊,这是密码锁坏了。”众人哈哈大笑,都为金爷捧场似的,陈皮也不由得干笑了两声。等笑声静下来,金爷又开口了:“老张说得对,饭店旅馆这些地儿,是怨气凝结的所在,你要是看到什么人影儿啊,听到什么动静,那可能都是过往的人留下的怨气。以后你们住店啊,进屋之前先敲敲门,里面有什么东西,先给它惊动走了。或者带着点儿桃木梳子,桃木能辟邪。”
此时,坐在陈皮前面的一个姑娘发问了:“金爷,您说尸油这东西有用吗?我看网上有人卖尸油的护身符,一个小瓶子里装着尸油,据说能避小鬼。”这姑娘语速极快,像是怕被人打断似的,陈皮看着那姑娘的一头长发,黑头发中有几绺儿暗红的,耳听得金爷说道:“这尸油啊,养小鬼啊,都是东南亚那边的,你还是不要轻易上身,挺好的一个姑娘,戴点儿首饰就好,别碰那些东西。”
“可我睡觉怎么也睡不好,有好几次都是鬼上身,怎么也动不了,还有一次可怪了,我趴着睡觉,忽然就能看见床底下的东西,能看透床板儿,看见下面的鞋、箱子。”姑娘说。
张子语哈哈两声:“要我说啊,你找个小伙子一起睡就好了。”众人一阵哄笑,金爷脸上还是带着笑意:“老张这话倒也不错,小伙子阳气盛,还有的人,天生就带煞气,大鬼小鬼都敬而远之。”
“什么叫煞气?是不是长得凶啊?”
未等金爷回答,张子语手指过来:“你后面那小伙子就有煞气。”
姑娘回过头来,盯着陈皮看,陈皮和她对视了两秒钟,就害羞得低下头。张子语提高嗓门:“嗨,小兄弟,站起来让金爷给瞅瞅。”
陈皮站起身,微微鞠躬:“金爷好。”
黑夜飞行(6)
张子语给金爷介绍:“这位小兄弟姓陈,您给看看?”
茶馆里二十来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陈皮,金爷也仔细打量陈皮。陈皮站在那儿不敢动,心里忽然转了个念头,如果我现在施展摄魂大法,能不能让金爷和张子语都躺下睡觉?过了足有两分钟,金爷才说:“这位小兄弟面相不一般,他煞气很重,但他自己能化解。一般的邪气近不了身。位理的形、气、声、光都不会有大碍。”陈皮像个标本似的还伫立着,供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一番。金爷又开口问道:“小兄弟,你自己练什么功夫吗?我看你精光内敛,也有一定的修行啊。”
陈皮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没练什么。”
金爷哈哈一笑:“那是我看走眼了。坐吧,坐吧。”
陈皮坐下来,发觉前面那姑娘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他。她朝他微笑:“你好。”
陈皮点头:“你好。”
茶馆里的寿筵基本上就是金爷的一次义诊,张子语负责主持,在座的依次将自己的疑难问题提出来,金爷给出几句点评,有问家里风水的,有问命运八字的,简单的情况金爷三言两语就回答了,遇到麻烦点儿,张子语就在旁搭腔:“这事儿复杂点儿,你得单独找金爷再看。”陈皮自始至终没有问什么。等茶馆中的二十来人依次问诊完毕,一位中年妇女提议:“咱们给金爷唱首歌吧,生日快乐歌,我起个头儿,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金爷笑嘻嘻地听着大家把歌唱完,站起身作揖致意,那位妇女刷的一下从座位下抽出一面锦旗,抖落开来:“我给您做了面锦旗,这是镶了金箔的。”红底儿旗上书八个黄色大字——“悬壶济世,仁者医心”。茶馆里一片叫好,金爷还是在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陈皮虽然很久没参加过社交活动,但基本的礼数还是明白的,他给金爷带来的礼物是一瓶五粮液,那姑娘带来的是两罐白茶。两人一起来到金爷面前,金爷笑眯眯地接过酒:“好酒。”转过身递给张子语收好。又接过白茶,仔细看罐子上的说明,张子语在边上搭腔:“毛毛这茶叶真不错,知道您爱喝茶。”礼物既已送出,陈皮对金爷到底爱喝酒还是爱喝茶并不在意,他想,这个老张的做派倒真像条狗。
金爷把茶叶放下:“余毛毛是吧,我们见过面。”
“是,我找您算过命。”姑娘回答。
金爷转向陈皮:“这位小兄弟倒是头一次见面。”
陈皮报上姓名:“我叫陈皮,给您拜寿。”
金爷点点头:“小兄弟,你也是一个能悬壶济世的人。”他一歪脑袋,“老张,你看出来没有,这位兄弟天赋异禀。”张子语一笑:“金爷您火眼金睛,什么都能看出来,我这是狗眼看人低,不敢乱看。” 旁边余毛毛再度盯着陈皮上下打量。
寿筵散了,余毛毛提议要送陈皮回家。茶馆外面停着一辆小雨燕,陈皮钻进去,余毛毛却改变了主意:“你想吃饭吗?我可饿坏了,我以为金爷过生日怎么也得吃上一顿呢,结果就在这里喝茶了,越喝越饿。”她发动汽车,“我们去吃烤肉吧。”
陈皮也想和这姑娘多待上一会儿,又担心自己不善言谈。好在余毛毛是个能说的,她告诉陈皮,不是一般人能姓金,这位金爷是满清皇族。原来在北京毛纺厂当工人,从小就学《易经》,后来工厂倒闭,他就靠给人算命为生,批八字看风水给小孩子取名字给公司取名字。
黑夜飞行(7)
“金爷给我算过,他说我三十岁之前没姻缘。”
“你真信这个?”陈皮问。
“你不信吗?”余毛毛反问。
“我也不是不信,我觉得算命先生就和西方的心理医生差不多,你需要和他们谈谈,可以帮助你解决心理上的问题。”
“你觉得我心理上有什么问题吗?”
“你可能睡眠上有问题吧。”
余毛毛在霄云路上找到一家韩国料理的小饭馆:“这家饭馆的牛舌头可好吃了,我每礼拜都来吃一回。”晚上十点多了,饭馆里依然满满当当的,每张桌子都吱吱烤着肉呼呼冒着烟。服务员麻利地端上来四盘泡菜,余毛毛夹起一块胡萝卜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金爷说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你有什么本事?能睡觉?”
陈皮看着她,像打量一只小白鼠:“假设有一个外星的智慧生命来到地球,从高处打量地球人的生活,你说,它会发现什么?地球上的人有一个什么样的共同特点?”
余毛毛翻着一块白菜:“都得吃饭。”
“都得睡觉。”陈皮说,“只要地球转到了黑夜这一边,这一边的几亿人就要睡觉了,几亿人睡下,再转一下,又几亿人躺下,白天那一边的人还在折腾,等黑夜转过去,他们也得躺下睡觉,这就跟人浪似的,地球一转,几亿人躺下了,几亿人爬起来了。”
余毛毛的筷子悬在半空中,想象着那壮观的场面。服务员端上来两盘牛舌、一盘牛肉和一盘五花肉,炭火炙热,烤肉架上残留的油脂冒出青烟,余毛毛看看四周:“这里这么多人,这么晚了还在吃饭,他们不睡觉吗?”
“吃完了就睡。”
余毛毛觉得这句话语带双关,忽然害羞起来。陈皮倒是没有一点儿调戏的意思,他也饿了,忙不迭地把肉烤上。有那么一刻钟,两人嘴都没闲着,肉和舌头一阵儿狂塞,等吃得告一段落,余毛毛说:“我看过一本书,人脑中有个东西,叫丘脑,如果受到损害,人就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就会死。”
“你不会死,你能睡好。”陈皮拿在手中的一根铁筷子,亮晶晶的镀着银色,他在余毛毛眼前挥动那筷子,幅度很小,“你盯着这筷子看,不要想别的事,就盯着它看。”
余毛毛盯着那筷子,觉得它摆动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小,好像静止了一样,她听见陈皮轻声地说着什么,但也听不清楚到底说的是什么,那根筷子放射着光芒,她的头沉下去,闭上了眼睛,终于咣的一声落在桌子上。陈皮伸手过来探她的鼻息,他没想到,余毛毛就这样轻易地被催眠了。他看着手中的筷子,如同孙悟空刚刚拿到金箍棒,他也有了自己的神器。
余毛毛醒来之后不相信自己睡着了,她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饭馆里就剩下两三桌客人,面前的炭火也全是灰烬了。刚开始吃饭的时候是十点多,不过,一个多小时是很容易就消失的。陈皮已经结完账,他把那根筷子揣在兜里,余毛毛却又要了两瓶啤酒:“刚才我晕乎乎的,不算数,你再来一遍。”
陈皮端详着余毛毛,余毛毛笑了:“你这么看着我,就能催眠吗?”
“我说一,你闭上眼睛,我说二,你再睁开眼睛。”
“好。”
“一。”陈皮发出口令。
余毛毛闭上眼睛。
“二。”
余毛毛睁开眼睛。
闭眼的时候渐渐延长,睁眼的时间渐渐缩短。这样十多个回合,余毛毛的眼睛懒得睁开了。她闭着眼,歪着脑袋,陈皮伸过手,抚摸她的脸:“睡一会儿吧。”余毛毛把手臂放到桌上,头枕了上去。这样睡了有十分钟,陈皮说:“醒醒吧。”余毛毛睁开眼睛,确信自己已经睡了一觉:“我听说,催眠师要不停地说话,要让人放松,想象蓝天白云大海什么的,你好像不怎么说话?”
黑夜飞行(8)
“我不好意思说太多。”
两个人喝完啤酒之后有点儿飘飘然,余毛毛说:“我怎么好像又饿了,刚才烤肉就没吃够,你把我哄睡着了,自己吃了好多肉,根本就没给我留。”
陈皮说:“那我们看看,再去吃点儿什么。”
他们离开饭馆,开着车在街上转,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清晰入耳,空荡荡的大街上没几辆车。地球转到了黑夜这一边,此地的几千万人、几亿人都安然入梦。路过一家昼夜营业的麦当劳,余毛毛说:“我想吃个苹果派。”
餐厅里空荡荡的,最深的角落里有个女孩在看书。陈皮买了一杯可乐和两个苹果派,他们坐下来吃,余毛毛向角落里的女孩努努嘴:“你看那姑娘,她肯定该睡觉了,你去试试看。”餐厅里的灯光煞白,那个女孩儿穿着件白色的夹克,黑色的运动裤、运动鞋,看见陈皮走来并不惊慌,甚至就没一点儿反应,她目光呆滞,手里捧着的是一本《GRE词汇》,嘴里念念有词:apotheosis,apotheosis,apotheosis。陈皮站到她面前,掏出那根银色的筷子,轻轻晃动:“你累了,该睡了。”女孩应声而倒,一张脸几乎是拍在桌子上的。Apotheosis,神化,尊为神,转化为圣。这个小女孩的GRE词汇才背到A开头,但这是给陈皮的一道圣谕,从这一刻起,陈皮要成为神。他转过身揽着余毛毛往外走,余毛毛发动汽车时有点儿激动,钥匙扭得太厉害,发动机发出嘎嘎的声响。她把小雨燕开得飞快,陈皮系上安全带,靠在椅子上,感觉这辆车几乎要飞起来,他相信,他将成为他所目睹过的神迹中的一部分。
4
陈皮偶尔会自言自语,走着路,忽然冒出来一句“这个事情真荒谬”,或者背出来一句台词“Frankly my dear,I don't give a damn”。有时候他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要是有鸡蛋西红柿汤就好了,我要做一个鸡蛋西红柿汤。”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看看四周,然后告诫自己:别说了,你怎么说出声来了?他养狗之后的一个好处,就是能畅快地自语,每天晚上他带着老杜出去跑步,会叮嘱它:“小心点儿,别踩着狗屎。”会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我们多跑两公里。”等他往回走的时候,他会多说两句:“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叫余毛毛,我们会怎么样呢?”老杜跟在他后面,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陈皮继续说:“余毛毛说她要来看你,到时候你可别到处射精啊。”陈皮想,许多人养狗,可能只为了能有个倾诉的对象,把憋在心里的絮叨说出来。“老杜,你真的想出去找母狗吗?如果你想出去就出去,不过办完事情一定要回来啊。”
这天夜里下着大雨,陈皮趴在阳台上俯瞰街道。老杜往窗台上蹿,却总也够不着。陈皮拿了一把椅子过来,让老杜站在上面,一人一狗都盯着外面的雨。陈皮说:“今天不能出去跑步了,我们就在屋子里锻炼吧,我要做仰卧起坐。”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撑着雨伞走过。陈皮将窗子打开,有雨丝飘落进来,正好打在老杜脸上,它摇晃着脑袋叫了起来。陈皮站到椅子上,一只脚踏上窗台,老杜跳到地上,咬住陈皮的裤脚。陈皮说:“别害怕,我不是要跳下去,我撒尿。”他褪下运动裤,露出半拉屁股,掏出小鸡鸡,向着窗外撒尿,一边撒一边嘿嘿地笑。老杜松开裤脚,蹲坐在电视机前,叫了两声。
黑夜飞行(9)
陈皮从椅子上下来,看看老杜的架势,有点儿疑惑地打开电视:“你又想让我看什么?又有人飞了吗?”电视里是一个访谈节目,一个男人正在向主持人、心理医生、社会学专家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鬼才知道电视台怎么能找到各种变态的人,怎么能说服他们上电视谈论自己的隐私。这个男人说他五年前爱上了一个姑娘,后来才发现这个姑娘喜欢摇头丸和冰毒,男人想让姑娘摆脱这类嗜好,又想让这个姑娘快乐,就花钱给她买那些玩意儿,然后又一次次劝说她放弃。五年的时间屡战屡败,他为此痛苦不已。这个男人戴着墨镜,讲述过程中有几次潸然泪下,不得不摘下墨镜去擦眼泪,此时镜头会移开,扫过主持人、心理医生和社会学专家严肃又充满同情的脸。节目的下半场是专家发言,社会学专家谈论戒除毒瘾的方式,陈皮觉得,这些话大而无当,主持人适时打断了这位嘉宾的发言。轮到心理学家出场,她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女子,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她提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既然不能拯救她,为什么不离开她?接下来她问,你到底是在救一个人还是在爱一个人?你觉得你能操纵她的喜怒哀乐吗?你给她买药就能让她快乐,不让她用药就能激怒她?主持人可能觉得这些问题过于残酷,不断插话,想让交谈变得委婉一些。但那个心理医生毫不领情,她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有些爱情非常盲目,它起源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相对弱势的人可以被操控被拯救。”
陈皮被这个医生激怒了,几乎想冲上电视去和她理论,老杜此时却离开电视机,打了个哈欠回到自己的小窝。陈皮坐在沙发上发愣,难道老杜让我看电视就是为了让我听到女医生的这段话?难道看电视是我和老杜的交流方式?我想拯救余毛毛吗?我为什么那么急着向余毛毛施展催眠术?
这个晚上陈皮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瞎琢磨。科学家无法解释,人们到底为什么需要睡觉。科学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些人会失眠。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做研究。余毛毛所说的丘脑受损,是一种罕见的疾病,简称FFI,患病者睡眠的时间逐渐减少,直到完全不能入睡。最终的结果是死亡。曾经有一所美国大学做了这样一个试验,在一个水槽上架一块板子,上面有几只小老鼠,一看到小老鼠要睡着,就把板子撤掉,小老鼠跌入水中,就醒过来,几天之后,所有小老鼠都被折腾死了。科学家随即对小老鼠进行尸检,发现它们的脑部组织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它们是累死的。陈皮躺在床上,觉得床板之下就是个水槽,外面的雨淅淅沥沥还在下,他索性起身。
客厅里老杜窝在一角睡得很沉,陈皮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小。那个访谈节目早就结束了,现在播的是刘宝瑞的相声。刘宝瑞被处理成一个卡通形象,在电视里蹦蹦跳跳的,他的声音倒是没什么变化。奇怪的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所有的笑话都不那么可笑,陈皮坐在沙发上听着刘宝瑞说了两大段单口,才注意到他放在饭桌上的手机幽幽地发出蓝光。他睡觉前习惯把手机调在无声状态,现在有两条未读的短信,都来自余毛毛。第一条发送在两点半,写的是“睡了吗?”,第二条发送在两点五十分:“看来你是睡着了,晚安。”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分,陈皮回短信:“我还没睡,你睡了吗?”
黑夜飞行(10)
几分钟后,短信回来:“我又失眠了,睡不着。”
“要不要打电话聊聊天?我也失眠了。”
“不要打电话。我现在接电话肯定语无伦次。明天还要上班呢。”紧接着又是一条:“你难道不能给自己催眠吗?”
“我没试过,应该可以。”陈皮回答。
接下来他收到的短信是一句英语——“Life is something that happens when you can't get to sleep——Fran Lebowitz”。
陈皮的回答很简单:“有意思。”
“世上有些事,比如睡觉和谈恋爱,越努力去做,其效果越糟。”
“那我们放松一点儿。”陈皮说。
清晨五点,雨停了,乌云散开,天空发亮。陈皮蜷缩在床上,拿着手机,已经有二十分钟,余毛毛没有短信回过来,她应该睡着了。陈皮也睡着了。
这一天下午,陈皮带着手机去上课,时不时掏出来查看一下,他有点儿神不守舍。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余毛毛的,等他下了课,立刻回电。余毛毛的声音有些惊慌:“你能尽快来我家一趟吗?”下午四点,路上还没开始拥堵,陈皮火速赶到余毛毛家,老远就看见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上到十八楼,发现余毛毛住的这个楼层里也站着两个警察,1806房间里有警察进出。陈皮打量了一会儿,去敲余毛毛的房门。1802的猫眼儿被黑影挡了一下,门开了,余毛毛穿戴得整整齐齐:“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警察了,出什么事了?”
“1806那个女的跳楼了。”余毛毛这天下午有一个商务聚会,完了事就提前回家了,在楼下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具尸体。她不敢多看,实际上尸体已经被一床棉被盖住,但余毛毛还是能想象出变形的脑袋、流淌的血污甚至受损的内脏。她匆忙上楼,结果发现十八楼上有警察,死者就是她的邻居。余毛毛住在1802,时不时能在电梯里碰见1806那对小夫妻。一年前,那女人怀孕,挺着大肚子,后来就看见他们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三口人其乐融融。
“你说,她刚生完孩子,怎么就跳楼了呢?”余毛毛知道有一种病叫“产后抑郁”,但她没工夫去揣测别人的自杀动机,想着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死去,她就感到恐惧。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皮鞋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陈皮说:“你别那么紧张,先坐下来。”余毛毛在饭桌前坐下,两眼呆呆的。陈皮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那个女的长的是什么样子,我怎么想不起来呢,模模糊糊的。”
“别想了,你这么想下去就是吓唬自己。”
余毛毛抱住陈皮,脑袋正好搁在陈皮的肚子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陈皮摸着余毛毛的脑袋:“别害怕,别害怕。”
“我不想住这儿了,今天晚上我可不敢睡在这儿。”
“好,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先去吃饭,然后你到我那里住。”
余毛毛抬起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想吃日本料理,你请我?”
“我请你。”
余毛毛的卧室里有两个大大的衣柜,一张大床,她拿出一个大旅行包,从衣柜里翻拣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我要多带几件内衣。这件好看不好看?”她向陈皮展示一件纯棉的睡衣,上面印着小熊维尼,陈皮说:“好看。”她又向陈皮展示一件大嘴猴图案的背心:“这个也挺可爱的哈。”
余毛毛的床头柜上立着一个大头盔,带眼罩,如同摩托车赛手或美式橄榄球运动员的装备,但玻璃眼罩变成了不透明的塑料板,外接一个遥控器。陈皮走过去掂量那个头盔:“这是什么东西?”
黑夜飞行(11)
余毛毛冲过来:“这是头部按摩器,戴着它睡觉,能让大脑放松。”她把头盔扣在陈皮脑袋上,陈皮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发闷,余毛毛按动电源,陈皮脑后一阵麻酥,连忙摘了下来:“戴上这个不就成黑猫警长了吗?”
余毛毛从床头柜上又拿起一盏灯:“看看我的海洋灯。”她打开开关,那盏扁平的灯幻化出蓝色的光,余毛毛把窗帘拉上,屋子里暗了下来,蓝色的波纹充斥整个房间。“这是盏神灯,有助睡眠。我能带着这盏灯去你家吗?”
5
当天晚上,这盏蓝色的灯在陈皮的卧室里亮起来,余毛毛的身体似乎能反射出蓝色的光。她脱掉上衣,解开内衣,小小的乳房露出来,在她略显平坦的胸部,有内衣勒出来的皱纹。陈皮坐在床上看着余毛毛,想起超市里的海螃蟹,想起掰开螃蟹腿露出来的白色蟹肉,他好像还闻到了海风的腥味。等他们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两个人没有急着办,或许是为了让即将到来的性爱具有更深远的意义,余毛毛讲起了十年前的故事。
余毛毛第一次梦魇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某个星期天,她在家里睡到十点多,这是学生时代少有的可以睡懒觉的机会。家里来了个年轻女人,轻轻地叫着“宝贝,宝贝,快回来”。余毛毛知道妈妈就在家里,也许在厨房里做饭,没有听见陌生女人进来。那女人站在客厅中央,还在叫“宝贝,宝贝,快回来”。余毛毛想起床,但身体动不了。过了几分钟,那女人走进余毛毛的卧室,在她床边坐下,把手放在余毛毛身上,“宝贝,宝贝”,她的手向下移动,握住了余毛毛的脚脖子。余毛毛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人消失了。余毛毛清醒过来,她告诉妈妈,刚才来了个陌生女人。余妈妈立刻打开门窗,一边拿着扫帚挥舞,像驱赶浓烟,一边破口大骂,声嘶力竭,她相信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来了,她要保护自己的女儿,驱赶那不祥之物。
余毛毛的梦魇持续多年,有时候两三个月遭遇一次,有时候一个月会遭遇两三次。大多是要由浅睡眠进入深睡眠的时候,有个信号,嗡的一声,像音叉敲击之后绵长的回响,钻进她的脑袋,如果这时候她挣扎着醒来,她就逃过一劫,如果她对那信号不予理睬,继续睡下去,梦魇就会来临,像真的一样:有人走进她的屋子,来到她的床边。这种情况也会在早上发生。早上迷迷糊糊的,还想再睡会儿,刚要睡过去,就听到嗡的一声,能听见动静,能看见人影,甚至能嗅到危险的气味。她每次平静地入睡都弥足珍贵,每次舒缓地醒来都如释重负,她忧心忡忡地等待黑夜降临,又神不守舍地等待清晨。
陈皮说,睡觉是他天生的一项技能,不论何时何地,他闭上眼睛就能入睡。上学时应付考试,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他忽然想,睡一觉再说,倒头在课桌上就能睡过去。坐地铁或公交车,他找个座位,想着睡五分钟,就能睡上五分钟,然后准时醒来。每当有什么难以应付的事情,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睡觉,睡醒一觉再说。等醒来他发现,事情好像也不是那么紧急,世界并没有因为他多睡了一觉就崩溃。
余毛毛说她曾经用红酒帮助睡眠,起先只是一杯酒的量,后来睡眠质量未见好转,酒量倒是见长。有一天出去喝大了,回家发现电梯坏了,她爬楼梯,爬过十七层直接就上了十九层,怎么也找不到第十八层,她坐在十七层抽了根烟,终于找到了家门。她问:“你说,这算不算是灵异事件?”
黑夜飞行(12)
“嗯,十八层正好有人跳楼呢,暂时到了阴间。”
余毛毛钻进陈皮怀里:“哎呀呀!你吓死我得了。”
两人就此开干。虽说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却没有太多生疏的感觉,但在结束之时,余毛毛忽然流下了眼泪,这让陈皮有点儿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余毛毛兀自哽咽了一会儿:“你知道吗?我一直做一个噩梦,从楼上往下掉,一开始是刚落下几米就醒来,后来感觉下落了十几米、几十米才醒来,我真害怕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从楼上掉了下来,躺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我真害怕。”
陈皮拍着余毛毛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安慰她,不到十分钟,余毛毛就睡着了。半夜三点,她攥住陈皮的小鸡鸡,迟迟不肯松手,两人就此再战。
老杜知道屋里新多出来一个女人,夜里听到卧室里的动静,就会猛地站起来抖动身子。早上它听见那女人嘹亮清脆的小便声音,这声音不同于陈皮从高处喷射,而是离水面不远激荡而下。如果老杜能有科学家的缜密思维,它就会知道,余毛毛的括约肌非常健康,她的整个身体机能都在嘹亮的尿声中得以展现。
余毛毛在这里住了三个晚上,每晚都和陈皮做爱两次。在这两次性爱的间歇,他们也非常活跃,余毛毛会展示她练习的瑜伽:有时候单腿站立,两只胳膊向上伸展,双手掌心靠拢;有时是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向后伸,左手支撑着,右臂伸向前方,仰头挺胸,像一匹不合比例却依旧奔腾的马;有时候,陈皮只能看见余毛毛的脑袋和脑袋两侧支棱着的两条腿,如一个摇摆的V字。余毛毛说,她练习瑜伽是为了锻炼身体睡好觉,有几次她在瑜伽馆的地板上就睡了过去。她的瑜伽老师是个印度人,白衣白裤,棕色皮肤,语音轻柔。陈皮问:“你们老师会飞吗?”
余毛毛回答:“看上去不会。”
陈皮相信,印度好多瑜伽大师都能腾空飞行,最了不起的是马哈里希·马赫希,这位大师能运用冥想穿越墙壁、隐身飞行。陈皮夜晚在楼下跑步,看着高楼,闭上眼睛,假想自己已经离开地面一厘米两厘米。他不会奢望自己抬起手臂就能飞,他也不会想到,有人会陷入截然相反的想象,从高处坠落,一厘米两厘米地坠落。在陈皮通过想象让自己的身体上升的时候,余毛毛正在感受她的身体在不断下坠,他们似乎在半空中相遇,互相拉住手,一方要上升,一方要坠落。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让余毛毛好好睡觉,如果她有失眠症,那就治好她的失眠症,如果她有梦魇,那就赶走她的梦魇,他有能力做好这件事。他知道,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做噩梦,梦的内容包括牙齿脱落或者头发掉光、从特别高的地方摔下。男性梦境则多为撞车或坠机,这大多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担忧。陈皮很少做梦,他信奉一位哲学家的话:“我一半的时间用来睡觉,一半的时间用来做梦。在睡觉的时候做梦,那是可悲的,因为睡觉这东西是最高的天赋。”陈皮确信自己拥有这一最高天赋,他想让余毛毛明白,现实生活中各类奇形怪状的人和事,各种荒谬的境遇,那才是梦境,要在清醒的白日梦中对付这些东西,而一旦躺下睡觉,就要将所有的噩梦驱逐。
余毛毛说她做过一个梦,是在一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她遇到了一个小鬼。那个小鬼说,我带你去看看你二十五岁的样子,余毛毛于是就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然后小鬼说,我再带你去看看你三十五岁的样子,余毛毛又看到八年后的自己,老了一点儿,但非常安静从容。就在她和那小鬼商量还能看到什么的时候,一群恶鬼出现,她拼命地跑,爬上一棵树,不停地爬,想爬到树的顶端,然后她疲惫地醒过来:这也许就是现在的自己。在这次噩梦之后,她去找金爷看相算命,金爷说她三十岁以前会有种种不顺,但也不是什么大难,三十岁之后会遇到一个好人,然后一帆风顺。“金爷说,我身上有一股邪气,一般人降不住。你说,你能降得住我吗?我是个小妖精。”
黑夜飞行(13)
陈皮不相信金爷有什么神奇的力量,那是个招摇撞骗的心理医生。他跟余毛毛说,有一位印度的瑜伽大师叫巴巴,发明了可以治疗艾滋病和癌症的瑜伽招式。俄罗斯有一个叫格奥尔吉·伊万诺维奇·古尔捷耶夫的人,一百年前在巴黎设立了一个“智慧俱乐部”,传授用意念祛除疾病。沙皇尼古拉二世最喜欢一个叫拉斯普丁的神人,此人擅长咒语和占卜,也能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如今俄罗斯有个神医叫弗拉基米尔·兹林诺夫斯基,在俄罗斯开设了一个电视频道,他在电视上端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你,成千上万的电视观众花钱预订这个频道,坐在自家沙发上看着兹林诺夫斯基的眼睛,不管你是感冒发烧,还是肺癌艾滋病,就在这个相互凝视的过程中,病好了。
“你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已经把你治好了。”陈皮说。
三天之后,陈皮陪余毛毛回家,说是取点儿换洗的衣服,他们打算暂时住在一起。回到余毛毛的住处,进了门厅,他们看见电梯正在关门,抢前几步,进了电梯。里面站着一对小夫妻,余毛毛一下子呆住了,那位女士阴沉着脸,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黑丝袜,看见余毛毛挤出一丝笑容:“下班了?”余毛毛没敢搭腔,那女士真笑了:“你以为是我跳楼了?哈哈哈。”她笑得有点儿要抽筋,陈皮茫然地立在电梯中间。电梯上到十八层,余毛毛才缓过神儿来,她站在楼道中听那个红鞋黑丝袜的女士说话:“我两个月前就搬家了,刚把这房出租出去,就碰上这么倒霉的事。租我房子那女的是个安徽人,不知道碰见什么事想不开就跳楼,她死了倒好,以后这房子我们怎么住啊。”这对小夫妻来收拾房子,打算索性将房子卖掉。
余毛毛想起的确有一段时间没碰到这对小夫妻了,当然她也没注意过那个新搬来的邻居什么样,一个陌生人的死好像没什么冲击力。她揽着陈皮的胳膊介绍:“这是我男朋友。”然后她问:“你那胖儿子多少斤了?”那女士回答:“二十多斤,长得可快了。”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告别,余毛毛感到死后重生一般轻松,只要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就好像没人死去一样。你看,没有人抑郁得要死,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6
余毛毛在陈皮身边总睡得很踏实,她的眼睛偶尔会跳一下,这是进入到快速眼动睡眠状态。天气有些热了,他们赤裸的身体露在被子外面,陈皮有些黑,衬得余毛毛更白。陈皮身高一米八,余毛毛也有一米六五,这点儿差距不妨碍他们中间找齐。两个人都平躺着入睡,左手握成拳头放在头侧,右胳膊都贴近身体,如果让他们保持这个姿势,旋转九十度站立起来,他们就像两个在党旗下宣誓的热血青年。
余毛毛在一家公司做行政职员,原来每天九点出门时好像还处于昏睡状态,住到陈皮这里,作息时间就变得规律一些,躺到床上只用半小时就能安然入睡,早上醒来显得精神焕发。但陈皮觉得,余毛毛还是有问题,每逢休息日,余毛毛就像昏迷一样要睡到中午。他坐在客厅里,和他的狗面面相觑,他希望余毛毛能每天早上准时起床,像他一样,早上七点,或者稍晚一些,早上八点。陈皮认为,余毛毛嗜睡是营养不良、缺乏锻炼导致的,他晚上拉着余毛毛出去散步,早上准备好面包、鸡蛋和牛奶。楼下有早市,他去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这个周六他还买了一只鸡,活的,打算给余毛毛炖鸡汤。
黑夜飞行(14)
母鸡在客厅里踱步,步伐凝重,好像在笼子里待的时间过长,已经忘了该怎么走路。余毛毛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走出来,她起床后总光着身子跑来跑去。陈皮和她说过,那条狗叫“老杜”。老杜是他的大学同学,最好不要在它面前赤身裸体。但余毛毛仔细观察过老杜,她确信,那就是一条普通的杂种狗,它对余毛毛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感兴趣。现在客厅里除了狗之外,还多了一只鸡,陈皮说:“我打算把这只鸡宰了。”
余毛毛蹲下身,后背上的脊柱凸显出来:“你会杀鸡吗?杀鸡可麻烦了。”
那只老母鸡好像对余毛毛还挺有兴趣,它盯着余毛毛看。陈皮过去把鸡抱在怀里,对余毛毛说:“去穿上件衣服。”等余毛毛套上一件睡衣从屋里出来,她发现那只老母鸡在陈皮怀里已经睡熟。陈皮把老母鸡放到厨房的水槽里,母鸡像一具标本,两眼睁着,两腿直立。余毛毛兴奋地拿出菜刀:“我来试试,这样它就不闹腾了。”
按照医学原则,催眠师不能和患者发生暧昧关系,但陈皮没有遵守这条原则。他也没把自己当成催眠师或医师,他是摄魂大法的大法师,他应该谨慎使用自己的法力,但是,他已经对余毛毛施展过法术,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其他生灵施以魔法。
余毛毛拿着菜刀还没敢下手:“这就叫呆若木鸡吧?”
陈皮把菜刀从余毛毛手上拿过来,切开母鸡的喉咙,鸡血流淌,母鸡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它的身体挣扎了两下。陈皮说:“烧点儿开水,给鸡煺毛。”
两人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用一口大铁锅把鸡炖上。回到客厅里,余毛毛忽然指着老杜:“你能给鸡催眠,也一定能给狗催眠。我们把它也宰了,炖一锅狗肉吃。”
老杜显然听懂了这番话,它冲着余毛毛愤怒地大叫。陈皮上前想安慰老杜,不料老杜更加暴躁地狂吠起来。余毛毛哈哈大笑,陈皮越想安慰好老杜,老杜叫得越欢,余毛毛也就笑得越畅快。
周六的午后,阳光温暖,屋子里飘荡着鸡汤的香气。老杜终于安静下来,闭上眼睛打盹儿。陈皮把饭菜准备好,余毛毛梳洗完毕,漂漂亮亮地坐在桌前:“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开一家诊所,专门治疗失眠、梦魇这些睡眠问题。你知道全国有多少人有睡眠问题吗?好几千万。别说这几千万了,我身边就有好几个人失眠,我估计北京就有好几十万人失眠,你要开一个催眠班,每人五千块,一个班二十人,这就是十万块。”
“哪里会有这么多钱。”
“真的,催眠班可贵了,我上过一个,三天的课程就收两千呢,是什么美国老师主讲,我看你比什么美国老师厉害多了。”
“你上过催眠课程?美国老师讲得怎么样?”
“我听不太懂,那个班就有二十个人呢。你说你站在教室中间,拿筷子一指,我们就应声倒地,这不比你教英语好玩?”
陈皮没想过在课堂上传授催眠,不过潜意识中却有一番宏伟抱负。他做过一个梦,醒来之后还记得非常清楚——黑夜来临,他飞行于城市上空,手拿着那根从韩国烧烤店里顺走的铁筷子,看见哪扇窗户还亮着灯就飞过去,用筷子向屋中一点,那个被失眠困扰的人就放下手中的活计,倒头便睡。他检查所有沉睡者的面庞,看到他们呼吸平稳绵长,如果有哪个少女眉头紧锁,蜷缩着身子,他就把手放在那少女的额头上,这样就驱赶走了魔鬼。成千上万的失眠者给他送来锦旗,上面绣着“妙手回春”或者是“仁者医心”。这些人站着听他演讲,等他施展摄魂大法。他站在讲台上,忽然发现讲台越升越高,离地面足有两百米。幸亏他能御风而行,他的身上挂满了勋章和绶带。有一个美少女跪在地上哀求:“和我一起睡觉吧,帮我驱逐梦魇。”继而有好几个中年妇女,身躯臃肿,一起向他哀求:“和我们睡觉吧,帮我们驱赶魔鬼。”陈皮明白这个梦中隐藏的伟大抱负和非凡的性能力。他打量着对面的余毛毛,半天没有说话。
黑夜飞行(15)
余毛毛被看得有些发毛,转移了话题:“你说,张子语真的能听得懂狗说话吗?”
陈皮说:“不知道。”
“可他收出诊费可收得不少啊,再说金爷真的有那么神吗?当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真有本事,立刻能见效的。就算不是为了挣钱,我们的确可以帮助别人啊,我可以辞职在家,给你当助手,给你当经纪人,给你当护士。”
厨房里传出一声闷响,陈皮冲进去看,铁锅上的玻璃锅盖碎了。他把锅盖拿开,锅里的鸡汤翻滚着,几块碎玻璃像不肯溶化的盐块。余毛毛也跟着走了进来:“哎呀!麻烦了!”她关掉炉火,那锅鸡汤渐渐平息下来。“倒了吧。”陈皮说。
“你给我做的汤怎么能倒掉呢?这就是一锅玻璃汤,我也能喝下去。”余毛毛拿着筷子和漏勺,翻拣锅里的玻璃碴儿,她翻拣了足有十多分钟,“好了,能喝了。”
两个人各自端着一碗鸡汤开始吃饭,鸡汤的味道不错,但两个人喝得小心翼翼,生怕咬到玻璃,这番谨慎让他们无法尽情领略这锅汤。老杜在桌子下面打转儿,等着陈皮扔下来一点儿吃食。余毛毛又去盛了一碗汤:“挺好喝的,我再来一碗。”
陈皮吃饱了,放下碗筷:“你刚才说的事,我们可以试试看。”
“就是嘛,外面那么多人都是骗子,你干吗不出去——我不是说你是骗子啊,我是说,你有本事,你看你已经把我治好了,我现在每天都睡得挺好,你也可以去帮别人。”
陈皮感觉余毛毛的牙齿和遗落在汤里的玻璃碴儿发生了摩擦:“我们先试试看。”
“好,我们试试看。”
“还有一条,不收钱。”
“别傻了,干吗不收钱?你付出了劳动,就应该收钱。再说你不收钱,别人倒真把你当骗子看了。钱的事情我来谈,我是你的经纪人。”
7
第二天,余毛毛就拉着陈皮去逛商场,路上告诉他:“有一家公司,下个礼拜要请你去做个演讲,你得穿得体面点儿。”陈皮头脑中的“体面”是一件新夹克,或者一双新皮鞋,几百块钱的就足够了,不料余毛毛就拉着他在一楼转,看过杰尼亚、HUGO BOSS等,她让陈皮试一套HUGO BOSS的西装。在狭小的试衣间里,陈皮好不容易找到西装的价签,一万多元。他穿上这套西装,踩着半新不旧的球鞋出来给余毛毛看。余毛毛有些夸张地叫:“太帅了!”
陈皮对着镜子打量,他也承认,穿上这套衣服漂亮多了,唯一的毛病是脚下的破球鞋,可那个小价签上的数字让他难以接受:“太贵了。”
“我给你买。”余毛毛说,“我还要给你买双皮鞋呢,你的皮鞋都是圆头儿的,我要给你买双尖头儿的。”
“我不要。”陈皮拒绝得有些生硬。他返回试衣间,换回旧衣服,拉着余毛毛往外走:“我们再看看别的。”他站到商场一楼的大厅中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还是余毛毛带着他去了楼上一家叫Club Monaco的店。他试了两套衣服,选了稍贵的那一套,坚持要自己付账,这差不多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余毛毛没和他争:“待会儿我给你买皮鞋。”
余毛毛挑的鞋比这套衣服还贵。陈皮在BALLY的试衣间里把西装又穿上,再换上皮鞋,焕然一新地走出来:“怎么样?好看吗?”他看到鞋底贴着的价签,但他假装没有留意。余毛毛点头:“好看。像搞房产中介的。”余毛毛付账的时候,陈皮躲得远远的。一共花了一万多,光这双鞋就要六千多。他问:“什么样的演讲啊,要这么高的成本?”
黑夜飞行(16)
余毛毛说,她的一个朋友,在一家公司做行政主任,希望陈皮去给那里的员工讲一讲“自我催眠和心理健康”,那家公司压力大,好多人都有睡眠问题。“你知道公司里的白领都是势利眼,所以你要穿好看点儿,还有,你别说你是中学老师,别说你的职业。”
“那我是干什么的呢?”
“你是心理学硕士啊。”余毛毛顿了一下,“心理学博士吧,博士比硕士好听。”
“你还不如说我是江湖术士呢。”
晚上,陈皮在家里穿上新衣服新鞋,站到余毛毛面前:“讲课我不怕,但是讲怎么才能睡好觉,我还真没什么经验。”
“所以,我才要你练习呢。”余毛毛坐在地板上,仰视陈皮,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笔记本,翻开来,“我给你做了点儿准备。听我念。”
她招呼那条狗坐到她身边:“老杜,你也过来,听陈博士演讲。陈博士,嗯,就是比陈硕士好听啊。”
老杜老实地坐下,陈皮俯身去看余毛毛手里的小本子:“你这本子上写的都是什么啊?”
“别动,站好了,听我说,你知道有个美国作家叫菲茨杰拉德吗?他说过一句话,叫,世界上最坏的事就是想睡却睡不着。”
陈皮乐了:“这还用他说吗?”
“演讲就是要引用一些名人名言,你听我的没错。安东尼·霍普金斯,那个英国演员,他说,我们死于过虑,我们什么事都想,就这样杀死自己。想啊想啊想啊,这是一个死亡陷阱。”
陈皮点头:“这话说得还有点儿意思。”
余毛毛兴奋起来,她像念台词一样重复了一遍安东尼·霍普金斯的语录:“我们死于过虑,我们什么事都想,就这样杀死自己。你知道吗?我可喜欢他演的电影了,你看过没有?”
“没有。”
“《沉默的羔羊》?你连《沉默的羔羊》都没看过?”
“这个看过。”
“好了,我不跟你聊电影了。你知道吗?我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话剧社,我也懂朗诵演讲,我接着给你念——你们大家为什么害怕晚上醒来呢?因为对你们来说,生存的种种理由受到白天那种光亮产生的激励。黑暗和沉默使你恐惧。你点燃一支蜡烛,可是烛光似乎令你感到忧郁,因为那不是你所需要的光,幻觉不会随着人造光一道出现。”
“这是谁说的呢?”陈皮坐到地板上,拿过余毛毛手中的小本子。
“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自杀的故事》,写了好多人不想活了就自杀,有割脉的,有喝毒药的,还有跳楼的。”
陈皮瞥了一眼老杜,老杜目光呆滞地看着余毛毛。余毛毛冲着陈皮叫了起来:“哎呀,你别坐在地上啊,把新衣服弄脏了。”
陈皮连忙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不脏,刚擦完地。”
那个小本子是余毛毛的日记,纯白的纸,封底处还有磨损的日元标签,有些页码上是余毛毛的涂鸦,一个小房子,一棵树,一个满头波浪卷的小姑娘,几个小妖怪。文字内容杂乱,有食谱,有抄录的诗句。无法入睡的夜晚,她就在网上乱看,或者看书,七零八落地记下点儿什么,其中不少句子和睡眠有关,用黄颜色标记出来。陈皮翻看着,余毛毛指着本子说:“你看,我喜欢这句话——好人睡得香,但坏人更会享受睡不着的时光。”
这个晚上余毛毛像个好人似的安眠,陈皮倒享有一段睡不着的时光。夜里两点多了,附近的高楼里还有几个房间亮着灯。他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那个小笔记本还放在饭桌上,新皮鞋在门口的鞋柜下面,闪着亮光。陈皮打开灯,掏出纸,用一个小时写出了演讲提纲,屋里的余毛毛和客厅里的老杜都睡得死沉。
黑夜飞行(17)
接下来的几天,余毛毛和老杜都要充当陈皮的听众,听他拿着几千字的稿子发表演讲。起先余毛毛还兴致盎然,随后就剩下老杜孤零零地听陈皮讲述如何自我催眠。每当陈皮引用一句名人名言,老杜就不耐烦地叫起来。陈皮觉察出来,每个外国人名对老杜来说都是个障碍,它喜欢家常话。他把余毛毛提供的那些名言从稿子中删除,这样讲起来顺畅多了,每到一个希望听到掌声或笑声的段落,老杜都叫两声,这让陈皮感到满意。余毛毛将最终的定稿输入电脑:“陈皮博士,在某某大公司发表的演讲,不行,我得给你起个英文名字,催眠大师皮特陈博士发表的演讲。等你讲完了,我就把它贴到网上去,然后全中国睡不好觉的人就都知道皮特陈了,然后你就到处讲,给别人看病,我就在家数钱。”
她从电脑前抬起头:“你说,演讲的时候要给他们催眠吗?”
“效果不一定好,按比例来说,至少有一半的人是不容易接受催眠暗示的,他们要是只想听听怎么睡好觉,未必能催得着。”
“我想也是,咱们说的是科学,是心理学,催眠得另外收钱。”
“你怎么老想着钱啊?”
“当然要想钱了,我们下多大本儿,衣服和鞋。”
陈皮看看脚底下的新鞋:“要是有了钱,你想买什么?”
“自由。”
陈皮笑:“这能买来吗?”
“你不懂,自由是世界上最贵的东西。为什么大家都睡不好觉?就是因为工作忙。为什么要工作?就是因为被奴役。为什么被奴役?就是不自由。”
“那我们是不是把演讲的题目改成——‘自由和睡觉’呢?”
这次精心准备的演讲没有达到陈皮预期的效果,面对一群成年人时,他发现以往在学校上课的经验反而成了障碍。孩子们尊重老师,可以算是最易接受催眠的人群,而眼前的公司职员则多多少少怀有抗拒心理,这让陈皮感到紧张。演讲稿也成为障碍,陈皮总要想着稿子的顺序,而未能调动现场的气氛。新西装也是障碍,天气热了,背上出汗。然而,在听众看来,这位陈博士还是很有水平的,他没有讲一句糟糕的笑话,他非常认真。最重要的是,他把日常工作的辛劳说成是一种苦难,良好的睡眠是一种补偿,他让听众认真对待睡觉这件事,而不要被白天的幻觉所控制。不断有人拿出本子,记录演讲的要点,有些人也期待陈皮能当众表演一下如何催眠,可陈博士不打算施展他的法术。演讲结束的时候,那家公司的行政主任带头鼓掌。她叫陈青,三十多岁,一个颇有些姿色的少妇。余毛毛给他们相互引见过。等公司职员从会议室散去之后,陈青拿出一张单子,让陈皮签字:“这是给你的劳务费。”陈皮扫了一眼,五千块,的确是五千块,而不是五百块。他镇定地签上名字。“还有身份证号码。”陈皮很流畅地写下那一组数字。陈青拿回单子,微笑着说:“钱在毛毛那里。”
余毛毛从门外进到会议室:“陈姐,他讲得怎么样?”
陈青笑着回答:“讲得好。”她看着陈皮:“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8
正是周五下班的时候,附近好几栋写字楼里的工作者像蚂蚁一样从他们的巢穴中拥出来,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容。那些写字楼都有五十层高,能遮云蔽日。余毛毛亲昵地挽着陈青的胳膊,陈皮跟在后面,他们去了底下的一个小饭馆。坐定之后,余毛毛对陈皮说:“你就不用叫陈姐了,直接叫姐。”
黑夜飞行(18)
陈青果然像姐姐一般温柔地望向陈皮:“听毛毛说,你是个催眠大师。”
陈皮有点儿拘谨:“她总是言过其实。”
“毛毛她原来老是做噩梦,你把她治好了?”
陈皮点头,望向余毛毛。小饭馆里的灯光是红色的,衬着余毛毛的脸也是红扑扑的,看上去很健康。可她真实的脸色还是苍白,时常发黄,她应该早睡早起,锻炼,无忧无虑,然而,谁又能做到无忧无虑?陈青的脸色也是红扑扑的,妆容精致,可她的睫毛上有一小块淤积的睫毛膏,非常小,但陈皮扫了一眼就能注意到,他甚至能看到这张脸回家之后面对浴室的镜子所露出的疲惫。他头脑中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场景:余毛毛和陈青站在一面长方形的梳妆镜前,就像写字楼公共卫生间洗手池那里,有两到三个水龙头,前方是一面镜子。余毛毛和陈青站在那里说话,都面对着镜子,说了两句,两个人都转过头来面对着对方,此时镜子中的影像应该是她们的侧脸,但是,没有。两张正面的、发黄的、有点儿凄苦的脸,还停留在镜子之中,注视着镜子外面的两个人。
陈皮感到余毛毛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他缓过神来。陈青说:“我还有点儿问题想单独请教你。”
“您说。”
“不着急不着急,我们先吃饭。”
整个吃饭过程,陈青和余毛毛一直在聊她的儿子,她儿子该上小学了,好的小学都有入学考试。陈皮遵守着余毛毛定下的规则,不透露自己教师的身份,所以对这个话题一直没参与。只等到服务员端上水果盘,余毛毛借口上卫生间离开,陈青才开始讲自己的问题:“我总是做噩梦,一个月总有一两回,每回都差不多。我的魂儿会飘出来,看见床上躺着我和我老公,我能看见自己,像死了一样。有时候我老公出差,我一个人,我就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有时候我是吓醒的,我觉得自己躺在床上要死了,就想快醒醒,别死啊,然后出一身冷汗就醒过来了。有时候是哭醒的,想着我死了,我孩子还那么小,我老公笨了吧唧的也没人照顾,多可怜。有时候好像挺绝望的,飘在天花板下面,卡在吊灯里,过了好半天才醒过来,心里那个难受,还不如哭出来呢。”
“还有别的场景吗?”
“有啊。有时我梦见我、我老公,还有孩子,三个人在草地上玩,我在远处看着,得特别危险,有个大卡车要开过来,我就着急,想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可梦里那个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有时候我是待在客厅里,一家人吃饭,我就在旁边看着,忽然就觉得饭菜里有毒,是梦里那个我下的毒。你听明白了?”
“明白,你老是在梦里看见自己,但她又不是你。”
陈青笑了,好像噩梦中的负担都轻如云烟般消散:“不过,我也做过别的梦,有的可有意思了。我前两天梦见一个男的,屁股是凹进去的,两个大坑,平常总穿个大衣把屁股盖上。这男的整天在大街上盯着女人的屁股看,就看谁的屁股凸。有一天他就追着我,要掀开我的裙子看我的屁股,吓得我就跑。后来我又碰见他,他找到了一个女人,屁股可翘了,他就让那女的趴在床上,屁股撅起来,他坐上去,两个屁股严丝合缝,他坐在那儿可高兴了。嘿,我找到我的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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