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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by 渥丹

_9 渥丹(现代)
  你已经反复在强调了。我心里暗叹。嘴上则说:“他不卖,难道还回来住吗?”
  意明就不说话了。
  早饭吃得不甚愉快,或许是因为早上的回忆。吃完早饭後他也没出门,坐在一楼的厅堂里看报纸,我就陪着他,坐在边上看电视。这样到了十点,雨停了,太阳也从云里探出头来,他把手边的报纸统统读完,忽然说:“我今早说了些怪话,情绪失控,对不起。”
  我看着他,说:“只要涉及到你舅舅,你道歉的频率就比平时就高得多。其实没关系的,你想说就说,我很乐意听。这是你的家人,我很高兴你和我说这些。”
  他愣了一下,抿起嘴,又露出那种不自觉的固执来:“这些年来我爸和我都不太提舅舅了,怕我妈难过。不晓得怎麽回事,自从听你说你在找言采的资料,我又开始想起他们。舅舅去世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外地,没赶上最後一面。下葬的时候她又病了,是我爸和我去的,她因为这些一直难过内疚,说些傻话。”
  “你想,也许你舅舅就是不想她太难过,才这样避开她。他们感情一定很好。”我说完想到这句话和我素信的人死神灭背道而驰,一瞬间竟也想苦笑了。
  “谁知道呢。”说完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我正奇怪,不防意明低下眼来,淡淡问我,“他们葬在山里,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我们先是开车,往深山里绕,一开始还是公路,我一路上都在听意明说谢明朗的旧事。他想来压抑太久,说话的语气连我听来都觉得如释重负。眼看前面没有公路了,意明把车停在一边,我们走下车来。接下来都是山路,但早上下了雨,路面都是泥,看来很不好走。见状意明皱眉,看着我,我就说:“路还很远吗?不远就走吧,既然都来了。”
  “还在深处,其实我也不太记得路了,要走走看。”
  他牵着我走。路很滑,我们走得很慢,没多久鞋子和裤脚都一塌糊涂,但是这一片都是树,风起的时候刮动树梢,松涛阵阵,真的有避世之感。
  但接下来路越来越糟,没多远就是一滩水,意明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好长一段路,今天看来没办法了。”
  我觉得可惜,指着脚上的泥说:“这样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去了也看不到什麽。和这里的每一棵树都一样,也没有标记,就是树而已。”
  “为什麽不做标记?”我很惊讶。
  “不为什麽。”
  听他这样说,还是有些犹豫,但是意明这时已经往回走了。他说:“回去吧,改天再来。明天也许就行了。”
  我一把拉住他:“还是走吧,都到这里了。只有树也没关系。你又不在乎是不是只能看见树。”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处看去,还是折了回来,继续走:“那就走吧。”
  我扶着树干,跟着他慢慢挪,这时我说:“暑假前我找了个机会,去看过言采的信了。後面有一张他写给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们找出来的吗?”
  “在一本舅舅的书里找到的,应该是被拿来当书签。”他一分神,脚下一滑,我赶快扶住他。
  他站定後撇了撇嘴,“很感人吗?”
  “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想了很久,才慢慢说。
  “以前我总觉得舅舅喜欢言采更多一点。因为言采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一直是,他要讨人喜欢,实在太容易了,只要肯付出一点点,不要说事半功倍,就是十倍也是有的。我说了他很冷漠,这不是我的臆想,你知道吗,舅舅生病之後他还接了一部戏,我都不知道他怎麽能再站到舞台上。”
  “你啊,你说是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我喜欢你多一点,我们在买菜吗?”
  意明牵紧了我的手,继续说:“你看过舞台上的言采吗?”
  “没。你呢,你不是说没看过他的电影。”
  “我也就只见过那麽一次。陪着舅舅去的。角色不大,也很轻松,感觉上是导演送给他散心的。他可能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演员,看他演戏,才知道原来‘角色不分大小,只有演技好坏'不是安慰奖或是客套话。真的有人哪怕睡了或者往边上一坐,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好多时候他只要一开口,场下就笑声不断,舅舅当然也在笑,弄得我老觉得言采的目光在往这边看......”
  我忍不住说:“你说你不喜欢他,但是他让你印象深刻。”
  他缓缓摇头,苦笑:“你是不认识他......”
  我都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只晓得最终停下来的时候,身上又是汗又是被风刮下来的积雨,颇是狼狈。意明开玩笑说:“舅舅大概不喜欢我们,所以这一路走得这麽艰辛。”
  “是我们挑错了日子,改天来也许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那是一大片林地,果然如意明说的,都是树,没有任何标记,什麽也看不出来。经过这些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松针,因为潮湿,踏上去发出叹息一样的奇异响声。
  这时意明松开我的手,四处张望,最初的微微的失望淡去,流露出怅然的怀念之色来。
  我就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很清静。”
  “是吧。言采说这是舅舅挑的地方。”
  “最後谁送言采过来的?”
  “我们一家,卫可,还有言采的一个朋友,叫沈知。”
  “既然没有标记,你们是怎麽找到之前那棵树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人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只有骨灰入了土,怎麽可能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想得很开吧?他们把每一项都安排得很好,什麽都想到了。”
  我几乎以为那一刻意明的表情是在笑了,可是下一刻,看见了他眼底的水光。他这番话倒叫我也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看着视线范围内的每一棵树,这似乎也是我们此时唯一可以做的了。
  等到我们身上的汗都被风收干了,意明就说回去吧,起凉风了,可能又要下雨。
  回去的路上也很漫长,然而这漫长的一路我也只说了一句话,还没得到回应。我说:“这两个人的事情,再也不会有谁真正知道了,是吧?”
  後来直到我们回到车上,车子发动之前,意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他们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又不争气地睡着了。睡着前眼前迷迷糊糊闪过一张照片,大概是言采那本回忆录里面的某张。言采坐在自己的化妆间里,妆卸到一半,想来是被手上正拿着的那封信给打断了。但他嘴边有笑,应该是个好消息,所以才放松地抬起头来,把镜子里的眉飞色舞的笑容,留给身後的那个人。
  他们知道,也就够了。
  FIN
  
  ──────────────────
  文後必然的话痨时间:
  谢谢大家忍耐这篇没有萌点也没有大纲的番外,对於写这样一篇文拿出来,实在是很羞愧的。答应得很草率,动笔得更草率,真是很抱歉。《浮光》本就不是强弩,这又是末势之末势,写的时候已经觉得寡然,写完了也知道,这就是极限了。尤其很对不起R小姐,我本来想送你一篇更得体更好一些的,但是半年过去,当初的感情早就不在,唯一可道的一点勤勉也消失了。
  《浮光》陪伴我挨过去年最难熬的日子,我对它总是感谢。我很遗憾没有坚持住,让它收到最合适的地方。这是我的错。
  就是这样。
  还是那句话,祝愉快。
[枝白路&浮光同人]
Lights of Variety
  写在前面:关于枝白路的一切都是鬼庖丁小姐的,谢谢她不吝借人物给我,更谢谢费老爷和她赐名于此文。此文一切权利归鬼庖丁小姐处置。如有转载等事宜,请与鬼庖丁联系。
  感谢枝白路和鬼庖丁给我灵感,无限的爱献给鬼庖丁姑娘^^
  方靖毕业之后,短短一年工夫,已经在数个剧团辗转。不是急着人往高处走,而是戏剧市场近年来的不景气,早是不争的事实。他资历浅又没人脉,要活下去又有戏演,总得从小角色起来。这样的日子虽然过得有些捉襟见肘,但毕竟还有一群和他年龄资历皆相仿又都有志于此的年轻人,彼此之间互通声气,绝不至于落到没有角色的地步。
  近来他经以前一起演路人甲乙时候认得的朋友张舫介绍,去《多少怅》剧组试镜,拿到一个有台词的角色。排演进行到第四周,某天他们到排练场的时候,助理导演忽然通知,演周容止的那个演员,前一天在公园骑自行车锻炼,为了躲一个孩子,撞到路边的树上,摔折了腿,送去医院后照了片子,大概直到公演都好不了,剧组正在积极与其他人接洽。
  这《多少怅》,是本年内最大的几出剧目之一。究其根本,是把契诃夫的《海鸥》移植到沦陷前的苏沪来,用俄国的心肝,塑上中国的骨肉。这是导演程岚娅的第一部作品,她之前是知名的编剧,改写剧本的时候不急着生搬硬套,在一些情节和台词上都做了调整;又有个声望人脉都了得的电影制片人男友,剧本出来后很顺利地拿到了大笔的资金,颇有余裕地聚齐一流的制作班底,道具美工不惜成本,无不力求精美到位,又在几个重要角色上启用对大众来说并不出名的演员。几个回合的公关下来,早已为这出戏累积了足够多的关注的目光了。
  剧作家周容止,这个角色也是主角之一,是故消息通报出来,众人立刻私下议论开来,话题集中在谁来替演周容止,一时之间有点人心涣散。虽然很快听说新的人选已经有了,但剧组并没有正式公布消息,弄得更是传言不断。几天之间,方靖也在餐歇茶歇之际跟着众人猜过会是谁来,但因为拿不到确实的证据,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付之一笑罢了。
  在猜测和留言中,排演还是要继续进行。那天方靖早早来到剧团——他习惯在哪怕没有排练通知的日子也到剧场观摩,还和常常窝在角落里做笔记。时日一长,从导演到主演,也都习惯了,偶尔还会在闲暇时候过来和他闲聊几句。
  他照例又在角落里坐下,这个时候已经有一些人也坐在等候席上看排演了,并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他们看到方靖来,笑着招呼:“今天到得没有平常早嘛?”
  “嗯,路上堵车。”他压低声音,脱下背包和外套。
  这时排练场中央已经就绪——“周容止是个什么人物,倒说来听听。”
  “他……很聪明,低调,颇有些涵养,就是依我看,不免落落寡欢了些……”
  “这里停一下。”程岚娅叫了个停,“口气太犹豫了。姚景如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在舅舅面前,还是要作出一副矜持客观的样子来,不要这么早露出舍我其谁的神气。再来一次。”
  “周容止是个什么人物,倒说来听听。”
  “他很聪明,又低调,颇有些涵养,就是依我看,不免落落寡欢了些。他还不到四十岁吧,就声名鹊起好评如云了。至于他写的那些东西嘛,才气是有的,可惜国人罕有看左拉易卜生的,若是看了,恐怕也就不这么急着奉上美誉了。”
  这一段语气上做了些微的调整,导演想来满意,没有叫停。这边台上正在继续往下演,排练室那一头门声一响,方靖顺便拿余光一瞄,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停在了门边。
  他本来以也是剧组的演员,没去多管,继续看他的戏。不料却见台上的人朝程岚娅使了个眼神,程岚娅立刻回过头去,笑开了:“怎么到得这么早,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去门口接你。”
  方靖听她口气,不免一寒。一起工作过这么些日子,剧组上下皆知工作起来的程岚娅根本就是个男人,如今她忽然流露出如此轻快可爱的口气,弄得方靖和他周围的其他人也都跟着转过头,想看看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扫过那一男一女,方靖第一念头其实是程岚娅的男友到了。然而来人戴着眼镜,穿深红色的V领毛衣,风衣搭在臂弯处,高而瘦,这程岚娅那魁梧的男友决然不同。方靖正在想此人看着眼熟,身边一个压低的女声激动得好像整个人跟着声音一起在抖:“天哪,言采……”
  方靖一愣,就听见四周都议论开来——
  “他来做什么?”
  “不是要演周容止吧。”
  “周容止虽然也是主角,但是要他来演,角色还是小了点。”
  “呃,我在想,你说现在过去要个签名合适吗?”
  ……
  这时程岚娅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言采身边。言采才笑着接话:“是整个剧组上下太勤奋了。本来想和林瑾趁着时间早过来转一圈,没想到你们人员都到位了。”
  程岚娅笑笑,拉开门:“早是不早了。找个化妆间坐吧,先泡杯茶给你们喝。”
  说完,就不管一室的人,跟在言采和随着言采来的那个女人身后,离开了。
  寂静大概维持了五秒钟,似乎每个人都在思量如果言采真的接下周容止的角色会如何。方靖发觉众人的神色有些莫名的严肃,有些人眼底却还闪着光,正在暗自莫名,舞台上传来叫他的声音:“小方,既然你来了,那就来对一场。”
  他匆匆回神,放下手上的东西,应道:“来了。”
  他自己过了三次场,又看剧组的其他人就其他场景排演了四五次,程岚娅回来了。虽然回来的时候孤身一人,但眼睛亮得吓人,明显的喜不自禁。果然到了当天下午解散的时候她留住在场的剧组人员,宣布了言采即将出演周容止一角的消息。
  也就是在这个消息公布的第二天,言采正式加入了排演。
  他的到来对剧团的气氛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影响,最明显的是一点就是方靖留心到,只要言采在场,无论是排练还是仅仅坐在一边看其他人演戏,一些因为角色不大而不那么全情投入的人员都会比他不在场时认真若干倍。张舫私底下和方靖玩笑,说简直像一个个给足马力发光发热的电灯泡。言罢不满方靖露出的茫然表情,叹了口气又说:“他是不演电影了,但是和那个圈子里的关系一点都没断,不然你以为他怎么能作好制片人的?这可比单作演员时要的关系人脉铁多了。退一步说,就算没被他看中,如果能给谢明朗作模特,也是捷径一条啊。”
  听到谢明朗的名字,方靖心里一动,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张舫,张舫不解他目光从何而来,狠狠抽了口烟,大惊小怪又压低声音说:“你这是什么纯洁的眼神?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他们这么卖命演戏?年轻人嘛,谁不想从戏剧舞台跳去拍电影?言采前段时间不是听说身体不好吗,现在肯演这个角色,搞不好就是程导私下应承了他什么。”
  方靖懒得解释,微微一笑:“哦,大概吧。”
  方靖的角色小,和言采的排演几乎没什么交集,传说中言采在排演室看人演出的几次,他也因为别的零工缺席了,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尾巴,也只是看着言采的车开出剧院大门。随着时间的过去,各种后期准备也陆续到位,不知不觉之中,全场串演已经完毕,再不久就要换装彩排了。
  那天方靖帮服装师收拾最近到剧团的服装,别人收拾好东西就走了,他却还想着帮一把手,道具师看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甚是熟练,就一面做事,一面和他闲聊:“小方,看你满熟的,以前做过剧组的后勤?”
  “最早是在电影的道具组,后来还兼过一段时间的化妆。”
  灯光下新作的衣服闪动着幽幽的光彩,孔雀绿、葡萄紫的织锦缎旗袍上,暗纹团花徐徐绽放;年轻女孩子穿的颜色和式样都娇嫩得多,偶有一两件洋装,正是当年富贵人家女学生的作派,也有一件反复过水刻意做旧的,看款式已经属于妇人了,那是落魄流离之时的登场和谢幕;三件套的西装是老款,看起来刻板却也优雅,全然不是流行的收腰又紧身的华丽式样;长衫只有两色,深蓝和灰,雪白的内衬挂在一边……方靖看到最后,终于看见了貌似将来自己要穿上身的戏装:一套仿欧式仆人的制服,另一套好像还该配个绑腿,俗称短打。
  他忍不住笑出来。服装师不知他在笑什么,接着他之前的话说:“哦,哪个剧组?”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苦夏》和《晚春福顺祥》都待过。”
  “《晚春福顺祥》那个片子满喜庆的,我和我家那口子还陪着老太太去看。”
  “嗯。”
  方靖把空了的箱子端到服装间外边,再回来,又听到服装师在说:“化妆比管道具好玩吧?“要画好真不容易,其实我还想有空去学学舞台剧怎么化妆呢,和电影应该不太一样吧。”
  “你有演员做,还去管什么化妆?”说到这里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说,“你知道吗,我们剧院出过个有趣的事,究竟是谁我就不说了,你当故事听听吧。当年有个年轻人,生来有点口吃,却一直想做演员。去学了表演,但没有戏给他演,要不就是些小的不用说台词的路人角色,他很聪明,也能吃苦,人也很诚恳,看他这么熬着,大家私下都劝他算了,作什么怎么也比作演员有前途些。他也不听劝,还是要留在剧院里,转去做化妆师。几十年前剧院的光景比现在好多了,一年到头剧院都是满的,他就每天来化妆,然后再过道里看戏。后来有一次,一个名演员,呃,这里也不说是谁了,过来演戏,正好轮到他做化妆师,谁知道两个人投缘,那个演员不仅教他怎么正确发音吐气,演出季结束之后,还给他推荐医生做了矫正手术,又介绍角色给他,从此就开始顺风顺水了。”
  方靖不知道为什么服装师会说起这个故事来,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又个励志篇。这时故事已经平稳收尾:“所以说啊,也许年轻时候吃点不是什么坏事。唉,有的时候以为走到了偏路上,谁又不知道这是不是捷径呢。”
  “倒也不是捷径不捷径。年轻时候为理想吃苦,也不见得怎么苦,至少心里是不苦的。您说的那个人,他心甘情愿做几年化妆师,又不是专门守株待兔遇贵人的。”
  对方听到这句话笑了,拍了拍他肩膀说:“当然不是。你正年轻,又在奋斗的劲头上,哪里知道什么是真的苦。”
  收好服装离开剧院,天已经黑了,剧院后面的院子里的路灯都开了,晚风把古树刮得沙沙作响,归巢的禽鸟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气氛宁静而美好。方靖去取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剧场后台,灯亮起来了,有的是晚归之人。
  骑车经过停车场时,意外地发现还有好几辆车没走。程岚娅的那辆最好认,红色的保时捷在夜色下也是张牙舞爪。言采的车难得这个时候也在,车灯开着,里面还坐了人,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不清脸。
  方靖没多想,径直往前走,出门后过了三四个路口,遇到这一路上的第一个红灯。老实等到绿灯,恰一辆车无声地自身边开过去。这车看得好生眼熟,依稀就是和之前在停车场里见过的言采那辆同款同色。方靖也注视着车,直到它汇入滚滚车海。
  有段时间方靖会想,是不是那一天道具师说给他的故事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个想法彻底是个笑话。虽然,事实是,在那一天过去不久,程岚娅在一天彩排后留下他,短暂地谈了一刻,就通知方靖由他来做男一号姚景如的替角。
  而这个决定,又以令方靖头皮发麻的速度,迅速传遍了剧组上下。
  虽然只是替角,但和整出戏也没有十句话的超级龙套一比,还是不可同日而语,光和人练习对戏的机会就不知道多了多少。方靖很清楚这是导演在抬举他。但自莫名得了主角的替角,方靖在剧团里的位置随之也变得莫名有些尴尬了。他也知道拿到这个机会绝对不是因为演得好——退一万步说,至少不仅仅因为演得好,更何况进剧团之后,自己也没什么在导演面前表现演技的机会。
  更微妙的变化还是来自人际关系,平时午饭时候会很自然坐在一起侃天说地的伙伴,不知何时起,已经形成其他的圈子了。
  对此方靖从来不曾解释,或者说,他无法解释自己都不知道根源的事情。他还是来得早去得晚,见到每个人也一如往日地笑着致意寒暄,也不去管投向自己的目光里,是否有那么几道,包含着冷冷的审视和疑惑的意味。
  但这样的日子确实也并不好过,最难熬的是一开头,那个时候方靖就老是想到以前周策和他说的“管他们怎么想”,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发觉周策的神情历历在目,连语气都生生在耳,不免就是一阵悚然。
  到了周末,当日彩排结束,大家三三两两散去,方靖帮着搬了个道具,顺带借回一把排练室的钥匙,准备给自己开个小灶,多练习一下。
  剧院是个回字形结构,除了舞台和座位的那一面,其他的办公室、排练厅、更衣室和化妆间等等后勤设施都分布在另外三侧的三层楼里。方靖刚刚到剧团报道后的前两个个礼拜还总是迷路,现在早已经是穿堂过室非常熟练了。
  傍晚时分,三楼的一排排练室都很安静,靠后院一侧的连排玻璃窗,让方靖颇有些走在学校自习室路上的熟悉自在。无数人的脚步留下痕迹的地板上被夕阳一罩,那些磨损都变得有时光的温柔触感起来。方靖任由自己放缓脚步,享受一下整个一层楼都是自己的奢侈感。
  他借到的排练室在这层楼的角落,很小,撑死五六个平方,形状也不规则,落地镜和窗台按房间的格局开成一个直角。一开门,夕晒的热气扑面而来,把方靖逼得退了一步,才又进去,把唯一的一扇大窗子推到最大,又用椅子顶住门对流了一会儿空气,房间里才变得凉爽起来。
  练习前方靖想把窗子关小一点,走到窗台边,本来只是下意识地扫几眼,却看见院子里有人抱着个看起来两三岁的孩子,和程岚娅说话。程岚娅一边逗小孩,一边说笑,笑声在院子里回荡盘旋,连三楼这边都听得清楚。程岚娅之外的那个人背对着方靖,倒是能看见小孩的手臂藕节一样白生生的搭在来人胳膊上,手里牵着个巨大的熊猫头像的气球,自顾自玩得也很开心。
  周末果然是让所有人都松懈下来。方靖不免想。
  重逢的场景。
  瓢泼大雨的夜晚,他当年求之不得的女子正在他的怀中,苍白,瘦弱,惶惶不安,低声饮泣。
  “淑慧,淑慧,真的是你!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你会不会过来看看。这一整天只要想到你可能会来,我从心到手指,每一块都在作痛。”他再自然不过地为她脱去大衣,不去看上面风霜泥水的痕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别哭,我们都不哭。”
  她却惊恐难安,睁着眼睛,看向大厅里每一个灯光找不到的角落,闪躲着,哑声喊叫“有人在这里”、“会有人来的,把门锁起来,别让他们进来”之类支离破碎的言语,他不得不一再地安抚她,试着抓牢她冰冷僵硬的手,让她的手指温暖起来,并一再保证:“这就去锁门,这就去。不会有人来的。”
  他走过去,锁好门,再用凳子抵住,走回去。站在应该的位置上。曾几何时,少女的面孔已经变作妇人的了,这样忧伤却也温柔地凝望着他:“让我看看你。”
  三年的鸿沟无可隐藏,离得再近,如今也是枉然。她便羞涩不安地垂下头,低声说:“这儿真暖,我记得以前这边摆了张美人榻,现在换成沙发了啊。我变了很多吧?”
  “瘦了,眼睛也大了。淑慧,你看起来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我知道你都回来好久了。我去了你住处好几次,躲在门口窗下,就像个叫花子。”
  光线中幻化出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有着光洁的额头,却并不整齐的头发,看着他无言地落下泪,顺着面颊,滚进夹衣里。方靖想着她这几年遇人不淑,孤立无援,眼睛也热了起来。
  哭声渐渐转强,这种哭法不该是剧中人物的。方靖差点想去纠正她,这时,那个幻影消失了,越发凄厉的哭声却真切起来。
  分辨出是孩子的哭声,方靖又一次凑到窗前,眼前所见先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定睛细看,还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印象中素来衣冠楚楚进度有度的言采,此时正爬在院子里那棵老榕树上,大概……是要取正挂在树枝上的那个,熊猫气球。
  作为一个小时候时常爬树掏鸟蛋粘知了的人,没看多久,方靖已经开始为言采捏一把冷汗了。他又看了一眼正在一边安慰那个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孩一边又仰着头紧紧盯住言采的男人,尽管此人还是背对着自己,方靖还是迅速地意识到这是谁了。
  言采足足爬到二楼那么高,伸手去探被枝叶缠住的的气球的姿势着实有点滑稽,但落在方靖眼里,更多的还是无奈,他整个人趴在一枝粗壮的枝干上,双手牢牢抱住树,低头对谢明朗说:“你先让他不要哭了,一个气球而已。”
  “我说你来抱小鬼我爬树去取你又不肯,要不是气球飞了他哭什么。霏霏他们把他宠得够可以了。”
  “拼命给他买玩具助长他气焰的人里面,不是也包括你吗?”
  “言采,我觉得这些风凉话你还是站在地面上说比较好。”
  两个人的交谈声渐小,或是那哭声又大了。方靖站在窗口,犹豫着要是过去帮一把,又不愿落下偷窥之嫌。举棋不定之际,只听谢明朗提高了一点声音,叫言采的名字:“你下来,再想别的办法。”
  方靖都疑心自己看到言采皱起的眉毛了:“不让他彻底死心,他是不会罢休的。”下树之前狠狠摇了摇挂着气球的那根树枝,反复数次,之前还一直顽固地和枝叶缠绵的气球,终于摇摇晃晃地越过重重阻碍,不急不徐地,化作了天空一个黑色的小点。
  谢明朗怀里的小孩看到气球在眼皮底下消失,一开始居然没反应,傻乎乎楞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气球回不来了,小胳膊扑打一阵,扯起嗓子,又尖锐地哭起来。
  这哭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方靖一个外人,都不免生出点对常年和这小孩共处的人的同情之心。谢明朗好像一下子慌了手脚,抱着小孩,也僵住了。
  言采下树倒是很利落,攀着几根大枝桠,没一会儿就下来了。拍掉蹭了一身的树苔灰尘之类的东西,他一直看着谢明朗怀里一边哭一边扭动不安的小孩,半天,终于说:“你把他放下来,让他叫。这里哭累了总比在车里哭一路好。”他有点烦躁,声调拔高了。
  谢明朗拍着孩子的背,看来是没有理他的意思。言采就不管了,点了烟,朝车走去。开车门之前,他又转身看了眼那棵榕树,而方靖所在的房间正好在树冠的上方,方靖一时避之不及,和言采的目光堪堪对上。尴尬之中方靖挤出一个笑容,言采点点头,继而走到谢明朗身边,说了一句话,谢明朗听完,立刻抬起头。
  于是这下方靖知道,还是躲不过,要下楼了。
  见到方靖,谢明朗看来毫不意外,把怀里的孩子交给言采,腾出来手来和他握手。方靖察觉到他上衣湿了一大块,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蓦地想发笑。听谢明朗说:“好久不见。那天在车上看到你,才知道你也在这个剧团。还是想演舞台剧吗?”
  方靖心里一沉,之前一些看起来迷雾一般毫无头绪的事现在全找到了根由,目光不由自主就往一边的言采身上飘。言采把小孩放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盯住那孩子。小鬼哭闹一阵,发现大人们都没搭理他,又新发现一只甲虫,就抽抽泣泣自顾自玩去了。
  “还是想演舞台剧。”方靖收回目光,镇定地接话。
  “年轻人多演舞台剧不是坏事,锻炼几年再向大荧幕发展也不晚。”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边接话,一边想着该怎么向谢明朗得体地道谢,但一细想,另一张面孔不期然地浮出来,让方靖又是不甘又是索然。谢明朗不知是否也察觉到了方靖此时的神情,轻轻笑了笑,又说:“这个剧团的班子很好,你既然有心,肯定会收获良多。”
  方靖点头称是,谢明朗又和他寒暄两句,忽然摸出手机来,看了眼号码,扭头对言采说:“霏霏的电话,来接孩子了。”
  言采早不知道拿这个下午的第几支烟,听到这一句手停了,面上却是看不出一点痕迹地淡淡应:“哦,那好,正好他也不哭了,算得上完璧归赵。”
  谢明朗忍不住为言采的话笑了一下,走过去弯腰把孩子抱起来,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意明,你妈想起你了。回家去。”
  方靖注意到谢明朗直起腰的动作不太自然,果然这边言采也帮着托了一把孩子,抱好之后那孩子似乎又不乐意了,捏着他手里的虫子扭来扭去,嘴里不知道自己念叨什么。谢明朗拍着他的脑袋,转向方靖说:“我们约了我妹妹吃晚饭,先走一步。下次有机会再聊吧,哪天一起出来喝个茶。”
  方靖应承着,眼看他们转身就要走了,方靖拿定主意,朝着谢明朗鞠了个躬,也不管后者是不是被他唬得侧开半边身子,也不多说:“谢谢你。”
  “你这是做什么。”谢明朗眼睛都笑弯了,“你不该谢我。好好努力练习吧,你的路还长着。”
  ……
  过完周末,方靖又早早到了剧团。他到得特别早,大排练室里再没有别人,索性放开嗓子练了好一阵子发声,练到嗓子开了,手脚也都暖和了,就一个人对着镜子演了第一幕里姚景如自编自导的戏剧在母亲面前演出失败之后的歇斯底里。过了两道,自己也觉得颇是那么一回事情了,顺势往回退了一步,这一退,就在镜子的空隙里,看见有人立在门边。
  方靖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别人,飞速转过身子,看清站在那里的人是言采,背后一下子就麻了。言采先笑着打了招呼:“我看你在彩排,忍不住进来看一眼,没有打搅你吧。”
  “没有没有……”他一边摇头,一边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就说,“我就是想着早上排练室没人,过来练习一下。没想到你也来得很早。见笑了。”
  “今天要对戏,索性早点来练习。”
  “你也要练习?”方靖下意识地跟了一句,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句话问得多傻,讷讷低下头,脸也热了。
  言采听到这里,果然笑了,却很认真地回话:“当然,这是不能间断的功课。”
  见他回答到这个份上,不管真假,这股勤勉已经让方靖颇生出些尊敬,甚至于少许微妙的认同感来。这时言采看到丢在一边的剧本,目光转回方靖脸上的同时,微笑说:“缺人对戏么?”
  ……
  再一次在排练室中央站定,看着几步开外的人成了言采,方靖瞬间变得恍惚了。由不得他进一步分辨此刻的心情和调整状态,言采没拿自己的剧本,戴好眼镜,就着方靖递过来的剧本看了看,说:“可以了。”
  最初他想的是所谓对戏,对手又是言采,无非是在必要的时候说一句台词,顶多语气上稍加配合,但没想到,言采很快把剧本放到一边,自然而然地换了口音,声线放高,听来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乡下小伙子:“少爷,我们想去玩一会儿水。”
  说起来这还是方靖原本的角色,所以初听反而愣了一下,稍后才接口:“……去吧,记得早一刻钟回来。”
  “知道了,少爷。”
  在言采目光的注视之下,方靖觉得整个人身上的每一根筋都无条件地绷了起来。他暗暗吸了口气,镇定下来,大步走开两步,换上轻快的口气,仿佛一切布景均已完备,回头说:“这里看起来就和真的剧场一模一样!幕布在这里,然后是前台,后台,都在这里,不必人工造景。视线正对着这池塘,八点半钟月亮起来了,就正好拉幕。”
  “好极了。”
  不知何时起,言采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边上,笑眯眯听方靖说话。方靖在说下一套台词之前习惯性地看看言采,留心到他眼中满是慈爱的目光,知道言采已经早一步切好角色,心下愈是不敢放松,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开始演。
  在说台词走步之中,方靖觉得背后全是汗,还有一些从额头上滑下来,又在动作中不小心滚进眼睛里,热辣辣的,但因为言采在场,他竟也不敢去擦,忍着这种不适演下去。一边演,还要一边仔细看言采的反应,但言采实在没几句台词,也不需要动,就坐在椅子上,反而是在看着他,但他的眼神满是慈祥,以至于方靖根本分辨不出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到底是言采,抑或是属于“舅舅”的。就在这样暗自的拉锯和不动声色的观察中,又轮到言采念台词:“你知道么,景如,我素来仰慕读书人。当年我曾想过要做两件事情:一是结婚,二是当个作家,现今却一事无成。哪怕只做个寂寂无闻的作家,也很了不得吧。”
  “我听到脚步声了!”他演得兴起,早已全情投入,便按照剧本上说的重重拥抱了一下舅舅, “我不能没有淑慧,哪怕……”
  这一下气没换过来,台词也没说完,当下就呛到了。方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为了避免让言采看见此刻的窘迫,明明弯腰咳嗽很不舒服,也还是不肯抬头,就听见言采说:“不要急,你把背直起来,会好过一点。”
  等气息终于平稳了,方靖抬起头,镜子里赫然就是一张涨得通红的脸,狼狈不堪。方靖扯过面巾纸,擦掉脸上的汗,向一旁等着的言采说:“真是对不起,呛到口水了。”
  “你动作太大,又急着接台词,是容易呛到。很紧张吗?”
  方靖想了一下,这时言采示意他也坐,他就拉了一张椅子坐去言采对面,才说:“也不是……就是不太习惯……”他不能说言采演得好,又在一直看着自己,无形中就是个压力。
  言采想了一想,说:“你没把我当那面镜子。”
  方靖一愣,笑着摇头否定:“我想向你偷师还来不及,怎么敢当你做镜子。何况如果不是演独角戏,那表演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你当镜子?从你的表演里,也映射不出我来。”
  言采似乎对眼下的话题也起了兴趣,反问方靖:“如果你接到一个和你性格完全不一样的角色,你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尽量地揣摩角色的性格和一切细节,尽可能地去贴近人物的内心。”
  “但如果角色的形象和性格并不尽善尽美,在表现出负面情绪的时刻,你还是为这个角色觉得羞耻,对吗?”
  “……”
  “你都不能忘我,哪里能‘尽可能地去贴近角色’?”
  以前在学校的表演课上学的一系列表演理论这时都涌到嘴边,方靖蹙起眉,忍不住轻声反驳:“表演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出戏吗?”
  言采的笑容深了,调整了坐姿,整个人面向方靖;刚刚开口,话就被敲门声中断了。两个人不由得双双偏过目光,来人是位女士,身量高瘦,穿黑色的套装,晨光中显得很干练,但方靖认得这个人当初和言采同来剧团,只见她对自己笑了笑,就转对言采说:“你怎么用这间排练室了?有空吗,借一步说话。”
  “嗯。”言采站起来,“这是我经纪人,我失陪一下。”
  言采这一去许久没有回来,方靖等了一会儿,回味着自己和言采之前的交谈,不知怎的,想起当年毕业演出之后郑老师私下和他的那次谈话。
  那演出本身非常成功,方靖自己也觉得满意,但是郑老师在得知剧团来找他接洽之后,专门找他去谈了一次。有一段话方靖记忆尤其深刻,她说:“你以前表演一直存在的问题是你和角色之间存在着距离感。一个优秀的戏剧演员,对于到手的任何一个角色,应当始终紧记保持适当的距离感,这是不错的……但是方靖,你出戏的方法一直有问题。你拉开角色距离的方法是靠不断地提醒自己和角色之间的差距,如果碰上角色性格过于激烈,或是负面,你就会为角色羞耻,继而被束缚住表演。克制在日常生活中或许是美德,但在舞台上释放角色能量的时候,绝对不是。”
  “……距离感和你投入身心去揣摩角色并不矛盾。等你揣摩到位了,记得出来,记得表演是你的工作,一出戏三个月,一周六天,八到十场,只要戏里的三个小时你是角色,就可以了。”
  他兀自出神,许久才留心又有人在门口处。他站起来,打招呼:“您好。”
  言采的经纪人笑着走过来,走近之后从包里掏出名片递上:“方先生,我是林瑾。言采等一下有个专访,可能短时间内过不来了,他托我向你说声抱歉。”
  “不要紧不要紧,其实我还想向他道谢,蒙他拨冗指点呢。”
  林瑾抿起嘴笑了笑:“我会转告的。哦,还有,言采让我送几张戏票过来,也是改编自契诃夫的戏剧,也许你愿意去看看。”
  戏票递到眼前,方靖低眼一扫,最上面一张就是《海鸥》。他不免有些迟疑,就在犹豫的当口,林瑾已经把票交到他手里:“要是忙转送他人也可以。我受人之托,这是我的工作。”
  林瑾事情办完,便客气地告辞而去。她穿着套装的背影乍看起来和温雅何其相像,方靖恍惚地想,只是背影再相似,待人接物的风格,到底差得多了。
  下午排练结束,去公共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方靖把一直塞在口袋的戏票拿出来,想放进包里。没想到这个动作给旁人看见了,就问:“咦,有什么好戏要看?”
  方靖还没来得及答应票已经被拿走了,一番传阅,只听得啧啧声一片,却一直没有人说什么。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此人才进剧团,方靖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他把票递还到方靖手里:“这戏售套票的吗?位置真好。”
  话音刚落,更衣室一片暗笑声,闷闷听来不是滋味。但居然有人正色回答他:“听说早就卖光了,试验话剧,场次有限。”
  新人不由得露出羡慕的神色来,方靖私心里衡量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是别人送的……”
  话音未落,张舫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方靖,差点忘了,你帮我借到《海鸥》的原著剧本没?”
  他本来想说“你哪里要我给你借剧本”,但张舫已经先一步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又说:“哦,你车借我一下。”说完就把他快步拉出更衣室去。
  下了一层楼再走到走廊的尽头,张舫松开手,打量着看情形还是没摸清楚状况的方靖,皱着眉说:“方靖啊方靖,不知道你是真的too simple, sometimes naïve还是怎么回事……别笑,就你不知道言采帮那一系列全男班契诃夫剧目找了出资人,你也不知道谢明朗在这个圈子里人缘有多好,没有事传不到他耳朵里。非要全剧团都知道言采送票给你吗,要晓得装傻啊。”
  方靖一开始没说话,听到后来慢慢蹙起眉头,像看怪物一般盯着张舫,良久之后,才冷淡地说:“那又怎样?”
  张舫被他问得一愣,浮出个冷笑:“我以为你是真的不知道,原来是在装傻。我犯混,多管闲事。”说完狠狠自抽一巴掌,重重扭过头,走了。
  目送张舫走远,方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但心里不是不在赌气的,原本脑子里盘旋的一点要解释的意思也淡去了。他勾下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同时听着那脚步声又快又急地消失了。
  方靖当然没有把票送人,而是按照票上所写的日期把戏看了。从《樱桃园》到《万尼亚舅舅》,最后看《海鸥》。剧组的规模不大,就是七八个演员,今天这个主演了海鸥,明天那个就主演樱桃园,整个灯光和道具显得简练利落,虽说小制作一望而知,但看起来确实别有一番趣味。
  果如张舫那天所说的,这三出剧目里原本的女性角色都替换成了男性,也在台词上做了相应的调整,于是原著中一些感情基调被彻底推翻,当方靖看到《海鸥》中昭然的俄狄浦斯情结被伊勒克特拉情结所取代,以及因女性角色的存在而给戏剧本身带来的那种的柔和圆润的情感被另一种,纯男性的、更刚硬乃至粗糙的质感取代之后,他走神了。冰冷的灯光是倾泻在台上的,每一个角色看起来都有几分大理石塑像的质感,但与此同时,灯光却也仿佛毫不吝啬地也刺过来,如匕首如飞矢,照得他芒刺在背。他难以抑制地分神去偷偷观察四周其他观众的神色,那一刻他虽然不是在舞台上,但由表演而产生的辐射力,让他有一种这样荒谬的错觉感:那些人,把不该广而告之的情感宣泄出来,而他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之中,也成了他们中的一部分。
  看完演出之后方靖专门查了这几出话剧的评价,大多数剧评家给出的评论都是中规中矩,并没有因为这涉及同性恋题材而另眼相加。但很偶然的,他倒在社会新闻一版上看到和这个剧团相关的报道,说的是相关社会学家建议在观众入场前检查身份证件,以免未成年观众误入后“造成不必要的性心理扭曲”。结果引来同性恋组织社会活动家的抗议,开始没完没了的打笔仗。头几篇方靖还认真看了,但后来发现这其中委实牵扯太多,这才没有再多关注下去。
  他承认这几出戏对他理解角色理解契诃夫的风格都大有帮助,他也的的确确为这表演所震撼,尽管这几个晚上,他并不愉快。
  方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言采道谢,可是一连几天言采都没出现,听人议论,好像是说家里出了事情,暂时脱不开身。直到有一天下午方靖去剧场对面的咖啡店带咖啡,才又一次见到言采。
  两三点钟,正是咖啡店里生意最冷清的时候,连兼职的小哥都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站在一边呆滞地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方靖点好咖啡,帮自己要了一杯巧克力,等待的同时也不免无聊地打量这个已经很熟悉的店面,却意外地在角落里看到正在打电话的言采。
  言采刚好放下电话……察觉到有人看他,偏过眼来。眼看言采展露笑容,方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谢谢你的票,我一直想当面道谢。”
  言采推了推搁在桌子一角的烟盒:“出来买烟,干脆再喝杯茶。如何,好看吗?”
  “很精彩。我从来没想过契诃夫的戏能这么演,叹为观止,也受益良多。”
  言采闻言,目光深了一点,笑容也在同时深了,顺手点了根烟,以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像在用一面特殊的镜子在审视人物。契诃夫笔下的女性角色都很抢眼,把她们统统替换成男人之后,原本的世界就好像被劈开了,所有柔软的情绪都消失了,变得很坚硬,明明说着他的台词,却又完全不是他,这种感觉,非常奇特。”
  言采就像听见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那我真不知道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不过给你票的初衷是让你去看表演的。”
  “表演也很出色,每个演员都演得很好……”方靖觉得这样的回答难免敷衍之嫌,思索一阵,缓慢而谨慎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恰逢其境,非常真实。”
  “他们里面不全是同性恋,你看到的舞台上和同性舌吻深拥的那些人里面,有几个换女友比翻书还快些。他们也没觉得顾虑难堪。”
  “呃……我没太留心这个。”方靖听不出言采这句话什么意思,蓦地有点没来由的心慌。
  言采侧过脸,眼光不知道落在何处一瞬,又忽然笑了,一笑眼角的纹路变深,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任何衰老感,倒更似无言中发出一个邀请一般。方靖暗暗为这个念头吃惊,赶快收拾好注意力,听言采说:“要是留心到反而坏了。我听说你是表演专业出身的,那更应该知道不该为角色的任何身份和情绪帮助手脚的道理了。”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
  侍者的声音从吧台方向传来,方靖猛然意识到不该在此地久留,匆匆站起来,又匆匆告别:“知道和能做到之间的差距还是太大了,谢谢你指点,我回去会再好好想一想。”
  言采还是笑容不改,这时他电话响了,方靖不便打搅,悄悄离开,正好听到一句“你只嫌背摔得不够狠。车和房门的钥匙我都扔了,你就老实待在家里”。这口气实在和之前的交谈判若两人,弄得方靖在取咖啡的时候没忍住,瞥了两眼——语气是很严厉,但他半垂着头,只能看见眉心一点拧起,若是单单看掐烟的姿势,简直像在赌气了。
  端着咖啡回去,排练厅里一派闲散气氛,程岚娅不见踪影,只有副导演在,演员也分作几团排练一些短的片段,和他被支开买咖啡之前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见咖啡买回来了,也就纷纷停下手上的事,过来休息。
  方靖不免问:“好像人少了不少?”
  “《剧院》派了记者来采访,程导带着洛明和薛婧去了,他们还在找言采,不知道找到没有。”
  “哦。”方靖把咖啡托盘扔进垃圾箱,“既然导演和男女一号都走了,也就是说,午休延长了?”
  “要练当然可以。你看大家不都没有闲下?再没多久就要换装串全场了。”
  方靖端着他的热巧克力刚坐下,言采后脚就进来了。副导演见他来了,立刻告诉他有杂志来做采访,言采点头,表示知道,却大步往场子中央走:“我就不去了,之前有一段我台词记得不是很牢,想再练一次。方靖在啊,既然洛明有事,那就偏劳你一次。”
  听到言采的话,方靖忙站起来:“应该的。想练哪一段?我一定尽全力。谢谢你有空肯指点我。”
  “第四幕第二场。放轻松,你可以带你的剧本过来。”
  方靖一边往前走一边飞快地低头翻剧本。他留心到说话声消失了,但是耳边反而开始嗡嗡作响。咽下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把剧本放到一边,正视言采的眼睛:“我想这一段大概可以。”
  空无他物的舞台,最简单不过的灯光,冷冰冰毫无情感。但也就是这一刻,方靖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又成了姚景如。两年过去,他终于也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刚刚从上海回到母亲在苏州的院子。
  舅舅住了他的房间,他一时睡不着,就在小客厅里看书写稿,忽然听到簌簌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只见周容止走过来,谨慎地看了看他,说:“你妈说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也不记恨我了。”言采为周容止选的口音颇有点意思,官话,略有一两分南方口音,又不全是苏沪一带的,更有一点宁人的腔调。如果他紧张,方言的口音就重一些。
  方靖听着他愈发浓重的口音,反而眯起眼睛微微笑了,停下笔站起来,与他握了个手,并没有说话,借着台灯的那一点光打量他。
  邓淑慧两年前和他私奔,不惜抛家万里,闹得满城风雨,周容止为这件事情也两年没有回苏州,并和姚太太断了往来。但姚景如两年间一直和邓淑慧保持着书信往来,所以对周容止又如何在近期抛弃了她,独自从北平回到上海,再到苏州和姚太太和解,都清楚来历。他甚至知道邓淑慧近期悄悄回了苏州,只是躲着,寻不见她。
  周容止递了本杂志给他,也不待招呼,自己坐在了书桌另一侧的椅子上:“他们买了登有你最新一篇小说的杂志,拿给姚太太看了,她很开心。”
  姚景如冷淡地说:“多谢你,烦劳你记得送来,你真好心。”
  他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口音也不知不觉变得圆滑柔和起来:“听说你回苏州来,你的仰慕者早早送了一堆名帖来。上海和北平都有人在向我打听你,什么模样,多大年纪,连是白是黑都在问。不晓得他们为什么都觉得你应该上点岁数,但又没人知道你究竟是谁——因为你写作都不用真名。你真和西洋片里的铁面人一样神秘了。”
  姚景如还是无动于衷:“打算在苏州住上一段时日?”
  “我明天就动身到北平去。有一部戏写得差不多了,又应承了另一家报社写连载的事。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些事,没什么新鲜玩意。”
  这时下人过来点蜡烛,一边轻声提醒老宅要拉闸了。姚景如就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着女仆的动静;周容止却自顾自往下说:“天气坏透了。你听听这个风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侧开脸,仿佛目光尽头就是一扇窗户,被寒风吹拂得玻璃摇摇欲坠,老梨树的枝干瑟瑟在近窗一侧的地面投下影子,在黑黝黝的地板上留下更深的颜色。
  他这才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竖起戒备的年轻人,露出个涵义微妙的疲惫笑容:“如果这场雨天亮前过去了,我想去钓鱼,想再去看看那个园子,哦,你还记得那里吗,当年你那出戏上演的地方。那出戏倒是不错,但我就是想再去看看那个戏台……”
  “不想再见一见当年的人吗?”
  话说出口,方靖才意识到怨愤和刻毒让自己的声音在无意识中变得何等尖锐。他吓了一跳,几乎都要分神了,却瞄见言采一个一闪而过的赞许的目光。他见到他蹙起眉头来,好似迷惑不解,又无比无辜,低下头点了支烟,一丝青烟笔直而上,连指尖都没有丝毫颤抖:“姚太太说你下午出去了,原来是拜访故人去了。”
  他猛地离座而起,又坐下,死死盯住书桌上的稿纸,他竭力忍耐着,以至于全身都在发抖还无所自知,半晌,他开口,因为情绪过于激烈,嗓子反而低哑了:“你也知道她回来了。”
  “下午在牌桌上,听姚太太他们谈起。”
  对方轻巧的语气轻而易举地激怒了他,他的声音再正当不过地拔高了:“我没有见到她!我听说她回来就四处找她!当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她的住处,也还是没有见到她!”
  “是么。”周容止弹掉烟灰,“那你是应该去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
  “她是为了谁……为了谁……”他不安而痛苦地开始在室内踱步,脚步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是你给她上台做女演员的憧憬,让她抛弃一切不顾一切跟着你,你怎么能就像扔掉破布、蹭掉鞋泥一样摔开她!”
  周容止冷冷地笑了,目光就像刀子,眼底划过锐利冰冷的光:“你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也去看过她的表演了。如何,她有天赋吗?”
  这样的目光直直划开“姚景如”的面具,连之后的方靖也被刺伤了。这下连言采的面孔都消失了,变成一个消瘦、郁郁、克制但此时蓦然连神情都变得锐利起来的四十岁不到的中年男人,穿着惯穿的蓝色的长衫,像只瘦弱的猛禽,在灯火微弱的夜色里,目光如电地死死盯住他。
  方靖莫名涌起一阵畏缩感,咽下口口水,他想从周容止,或是言采那里拿回主动权,但是却无力地发现,随着台词,他已经被牵着走。他垂下头,干涩地说:“她总是在挑战一些场面大又艰难的部分,但表演出来的,尖锐又单调,手势太重,也很粗鲁。有些尖叫和死亡的场面,很不错,但那也是偶尔几场的发挥。”
  周容止嘴边的笑纹深了,牙齿白得吓人,像居高临下打量一个已经再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从容,又缓慢地重复他的问题:“你觉得她有表演的天赋吗?”
  “我……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有的。”他艰难地说完这句话,脱力一般再次去正视周容止,觉得对方正朝他露出一个残忍的、胜利的笑。他无法控制地继续说,“你以为你很了解她吗?她给我写信,那么温柔、敏感又明睿。她从来都不抱怨,但是我告诉你,她一点也不快乐,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绷得紧紧的一触即发的痛苦。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她总是在信后署名莺,这不是她的艺名吧?”
  一直无动于衷冷硬如磐石的周容止,听到这困惑的自言自语一般的话语之后,却慢慢扭过头来看着姚景如。
  方靖看着他眉目间细微的变化,那冷漠下流动着的对于美好往事的怀念,正竭力冲破这皮相的禁锢喷薄而出,让他那苍白的面孔都在无言中变得动人了。但最终,近于麻木的冷漠笼罩了一切,他垂下眼,往事一如这手边的烟气般被轻松挥去,就是恶狠狠掐烟的动作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你既然很了解她……”
  “‘你既然很了解她’……”方靖学着他的口音,讥讽和愤怒毫不隐藏,“你这个懦夫。你引诱她,又抛弃她,她因为你夭折了孩子,现在你就这么冷血地讨论她是不是有表演天赋?你明知道她落魄不堪地回来,还能坐得住陪我妈打牌听她们说她闲话,周容止,你到底是什么心肝!”
  方靖像一只愤怒的狮子,因为义愤和心里不可名状的怜惜而咆哮着。他想到楚楚可怜的女人,娇弱,无助,这更激发了他伸张不平的痛惜之心。谁知这时言采的声音也变得尖锐了,是忍耐和伪装到了极致的爆发,但依然可怕地克制着:“你确实应该和她谈谈,看她是如何的天真和愚蠢,还有该死的无辜。孩子的事你也应该是问问她,看看天底下有哪一个母亲会在大冬天把几个月大刚洗完澡的孩子抱出去看雪——在北方的冬天!你是要问问,你的那只小黄莺,又是什么心肝。”
  这话无疑激怒了姚景如,他听见自己咬牙握拳,骨头被握得咔咔作响的声音。他几乎都要挥拳冲过去了,直到动手的一瞬前,一种近于条件反射的反应牵住了他——姚太太要来叫周容止陪他去张家打牌了,怎么还没来呢?
  他茫然地左顾右盼,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反应。渐渐地,世界回来了。此时是下午三四点,他还是方靖,在剧院一楼的排练厅,两张椅子,一张简易桌,对面站的人,是言采。
  他看见言采对他微笑,伸出手来:“演得很好,我很尽兴,谢谢。”
  他却愣愣地,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脚发软,一身是汗,他甚至不知道从几时起,他哭了。
  方靖赶快低下头,把眼泪擦去。这时身后响起掌声来,他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头也不抬,调整个方向就势深深地鞠躬。其实此刻他大脑一片空白,刚刚过去的一切就好像梦,而他在梦境里翻腾,□,似假还真。就算到时正式开演,他还是只是一个小的角色,永远也没有替掉方洛演上姚景如,但是他隐约已经知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他真的演上姚景如,或是《海鸥》里的康斯坦丁,又或是任何人,会是怎样的体会。那本是虚幻的虚幻,又是真实的真实。
  在掌声中他听见言采在身边说:“入戏了,恭喜你。我们等你再出来。”
  FIN
出书版番外:春天的十七个瞬间
  一 照片
那一天,言采去电视台做一档访谈节目。
  他的新片刚刚杀青,主持人和他关系不错,特地间了许多关于片子的问题,而把一些有涉私生活的轻飘飘地带了过去。在工作的话题上言采素来健谈,一个半小时的节目,节奏全部在自己手上控制得好好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照样能哄得现场的影迷笑声掌声不断,甚至连主持人也给逗得忘记把主动权抢在手里。
  眼看着节目就要皆大欢喜地落幕,忽然眼前一暗,惊呼声中,言采第一个念头是断了电,并不惊慌,只是稍稍调整了坐姿,等灯光再亮起来。
  黑暗中主持人颇有些窘迫地个劲向他道歉,让他少安毋躁,说是正在备用电源,用不了多久就会来电。焦急的语调里隐隐带着不可名状的激动和兴奋,但是连续一段时间以来的超负荷工作让言采没有余裕去探究这异常情绪的缘由,反而合上了眼睛,想趁机休息一会儿。
  刚闭上眼睛还没两分钟,他就感觉到灯光又一次亮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音乐声、欢呼声和掌声。之前主持人的反常就有了解释,尽管一时想不到出了什么事情,言采还是瞬间调整好坐姿,露出笑容,偏过头去对着主持人一挑眉头:“什么好事?”
  听出音乐的旋律是生日歌,言采略一怔,才想起来今天似乎是自己的生日,眼看着好几层高的蛋糕推到眼前,他才笑着摇摇头,语气轻快地说:“我已经到了只想提起生日而忘记年龄的岁数了。千万不要提醒我。”
  在主持人和现场观众的笑闹中,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唱生日歌,许愿,吹蜡烛,切蛋糕,然后再坐回来,继续听主持人提问:“言采,又年长了一岁,有什么感想?”
  他看了看笑容满面的主持人,也很配合地微笑:“我刚刚还说不要提醒我年龄,又有人犯规了。”
  善意的欢笑声再次响起,主持人似乎没打算放过他,追问下去:“三十岁和四十岁的生日,你觉得哪个更有意义一些?”
  言采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概是三十岁吧?过了三十岁,就好像彻底和某个时代告别了,但是四十岁,只不过是向尽头更前进一步而已,今天要不是你们给我庆祝,我都忘记了。”
  “太敬业了,连生日都忘记了。”主持人又问,“那最让你印象深刻的生日,又是哪一个呢?”
  瞬间无数的影像在眼前掠过,有的比阴影还要淡,另一些则过于鲜明,反而无法正视。言采低头看了一眼袖口,才说:“我是个健忘的人,不过我想,今天这个晚上,会让我记住一辈子。”
  这句话他说得异常真诚,配合着笑容和目光,无法让人不信。看着主持人的目光,言采知道这个话题就算差不多过去了,他也做好准备回到之前约定好的采访大纲上,但没想到主持人又是一笑,说:“今天为了庆祝你的生日,有神秘嘉宾专门为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托节目组转交给你。”
  他故作意外地配合,可是当那份“礼物”从主持人手里递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刻,言采发现,自己是真的惊讶了。
  大屏幕上也在同时放着此时正在言采手中的那些照片的投影,同时还配着主持人周全的说明:“……大家看出来了没有?这是言采在拍摄《尘与雪》的时候,剧组给他庆祝生日时留下的剧照……你们猜猜看那个亲吻言采的女人是谁……江绮?不对,再猜……是卫可,猜不到吧?是如假包换的卫可…,这可是节目组为了给言采庆生好不容易从《尘与雪》剧组要来的照片……”
  言采垂眼看着手里的照片,摄影师的风格未免太熟悉了,以至于一瞬间笑容都无法掩盖住正拼命涌上的其他情绪,他不得不轻轻把照片翻过去,才抬起眼,若无其事地陪着主持人一起看大照片,甚至还能轻巧地评价一句:
  “卫可这身衣服的确不错,不过如果当初他穿的是平跟鞋,大概照片里还会更好一些。”
  说话的同时言采心想,又一个年头过去,演技也愈熟练,这样看来,年岁渐长也并不坏。
  二 寿面
录完节目之后离开电视台,林瑾和其他两个助理已经在保姆车里等着了。
  言采上车后往座位上一靠,抬起手来轻轻压住太阳穴。这个动作没有逃过林瑾的眼睛,立刻就问:“怎么了,头痛?说是十点节目录完,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录得不顺利?”
  “没。他们插了个给我庆祝生日的花絮,耽误了。”
  “哦,对啊,我今天一直顾不上问你,你也没打电话过来,我还想说你该庆祝一下,我现在去订餐厅的位置吧?还有,这一周里收到的礼物怎么办?”
  言采还是没有放下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不是做节目,我根本就忘记了。”
  林瑾笑着摇头:“你这个人也奇怪,总是记不住自己的生日。”
  言采跟着轻轻笑了一下:“怕老。”
  车里的其他人听到这句话都无声地笑了,气氛宽泛之后,林瑾又说:“那我订座去了,想去哪间餐厅,寿星公,今天你最大。”
  “我今天有点累,想先回去,改天我再请过大家。”
  林瑾跟在言采身边这些年,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累”字,整个人都呆了一下,才猛地醒过神:“……哦,这也好。那明天录音棚那边,就不去了吧,我打个电话过去。你最近也是,应该多休息……”
  言采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再没表态,一直到车子开到家门口,才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贺卡和信都拆了没有?”
  “拆了。”眼看言采转过脸来,林瑾摇头,“帮你看过了,大多是影迷寄来的,没什么需要你亲自去回的。”
  “知道了。还有去查一查,今晚的点子是谁想出来的。”
  打开客厅的灯,言采首先看见桌子上偌大一捧的鲜花。他知道多半是公司的安排,也没仔细看,脱了外衣去厨房,想给自己弄点东西吃。
  下午的时候为了提神,他贪喝了几杯咖啡,胃不怎么舒服,晚饭没吃就直接上了节目,直到现在才觉得饿了。他记得冰箱里还留了点东两,打开一看发现全是酒水,才反应过来,已经有快三年的时间没有在这套公寓里开伙了。
  但饥饿偏偏是那种一旦想起就开始迅速蔓延叫嚣的玩意,没有食物的安抚,绝对不肯平息。言采在一尘不染的厨房里翻找了半天,竟然还真的给他从柜子里找出袋泡面,一看保质期,恰巧就是明天。
  泡面的时候言采想起若干年前的某一天,在《尘与雪》剧组闹到下半夜,又在谢明朗的公寓里缠绵到快天亮,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起来,谢明朗忽然端出面来,说是给他补过生日。鲫鱼背样的面条卧在煮得雪白的鱼汤里,汤里加了虾子牡蛎还有其他什么海鲜,满满一大碗,吃到最后,发现最下面还藏了一只荷包蛋。
  从那一天开始,每一年的这一天,非要等到谢明朗煮好面,两个人对坐在桌前吃完它,言采才能想起来自己的生日又到了。
  所以今天他忘记了并不稀奇。
  谢明朗去非洲都是两年多前的事情,连加了防腐剂的泡面都快过期。言采瞄了一眼泡得筋骨酥烂的面条,在洋溢着人工添加剂那特有的喧闹的香味里,他挑了一筷子面,吃了一口。
  这是他吃过最难吃的一碗面,但还是吃完了。
  三 拼图
从埃及回来的时候,他带回来一盒五千块的拼图,拼了快三年,还是只拼出一个角,就丢在一边,让它和这房子里的许多东西一起慢慢地落灰。有一次他想过重新开始,看着金字塔尖上落日的余晖,却怎么也找不到与之相匹配的颜色了。
  四 录像带
几天后林瑾找出了这一期访谈的编导,居然是认识的人。
  言采和戴隐芙曾经同在好几个电影剧组里——也包括《尘与雪》,当年她演的都是一些很小的角色,统共三两句台词的龙套,但一直很能吃苦,也很敬业,所以言采记住了她的名字,有一次有个不错的女配的角色,想过推荐她,却被告知她早就在这个圈子里消失了。没想到居然转行到电视台做起了编剧。
  他本是随口一问,听说是戴隐芙,也就算了;反而是电视台那边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专门打了电话过来询问,后来更是让戴隐芙和节目的制片人一起到公司来,解释生日当天那个脱离原定脚本的“插曲”。
  言采印象里的戴隐芙一直是一个娇小的女人,留很长的头发,这次见面发觉她比记忆里高了不少,头发也剪短了,还架起了金丝眼镜,干练凌厉之气扑面而来。
  寒暄完几句言采就笑:“我没想到你去电视台了。昨天上节目的时候还在想到底是谁编的问题。”
  戴隐芙也跟着笑了,一笑,整个人似乎又甜美起来:“难得约到你上我们节目,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准备。节目的收视率出来了,同期最高,不愧是你啊。”
  除了收视率表,她还留下了一份节目的录像。送走戴隐芙之后言采也没去别的地方,就在会客室里把带子看了。看到一半林瑾进来,陪着他看完,说:
  “哦,节目做得不错嘛,问题提得也还有点意思,这个戴隐芙转行倒是转对了,要是当初硬撑着留下来演戏,才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头。”
  言采按掉电视的开关,才接话:“是还可以。”
  林瑾瞥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弯起嘴角:“不过我看还是你最行,又进步了,简直和真的一样。我和电视台打过招呼了,这种‘意外插曲’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什么叫和真的一样。言采心里想,这么多年来,台前的真真假假,早就没有任何分界了。
  五 血缘
后来有一天在相熟的餐厅里,言采看见了潘霏霏。看着她和陌生而面善的年轻男子亲昵地说笑,他在吞咽食物的间隙中尽量平静地窥伺着那姑娘,发现他们兄妹微笑时鼻梁上都会聚起细小的皱纹。哪怕没有血缘上的联系,这对兄妹总有些东西出奇地相似。或许这正是共同生活过很久的人才会出现的痕迹。
  六 变老
开始放任自己回望沉湎于往事,或许就是心甘情愿变老的开始。
  七 豹皮
以前看到豹皮象牙只会想到爱护动物,现在却直接想起非洲,其他什么也记不起。
  记不起也忘不掉。正好。
  八 礼言
心血来潮想演一出舞台剧调整一下情绪,林瑾就带回来一出《小城之春》。
  导演听说他愿意演,亲自上门来,恳切地说礼言和志忱两个角色戏份差不多,由着他先挑,余下那个给郑晓来演。听到郑晓的名字言采笑了,没告诉导演,当年《蜘蛛女之吻》挑角色,也是被告知一模一样的话——“你看看哪个更合你的心意,另一个留给郑晓”。
  这次言采也还是一样地问:“哪个角色更讨喜?”
  “志忱吧?台词多,角色也明快得多。有点西派作风,你演很合适。”
  言采点点头:“那我就演礼言。”
  导演一愣,解释说:“那个角色没什么台词,还有肺病,不说话,老咳嗽。”
  “我知道。”
  他态度坚决,导演虽然看起来还是犹豫,也就答应了。商量了一些演出有关的细节之后先告辞,临出门又转回来,说:“对了,这出戏里要开口唱歌,没问题吧?”
  言采和林瑾一下子都笑了,两个人交换一下目光,言采笑说:“我天生五音不全,只怕一出声毁了你一台戏。”
  导演也被逗笑了:“我好像是没听过你唱过歌。不要紧不要紧,到时候打广告,还能多写一句‘言采初次献声’。”
  “到底唱什么?”
  “老歌了。《在那遥远的地方》,你要是担心这个,到时候可以轻轻跟着哼,是合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
  九 Rain&Tears
谢明朗倒很喜欢唱歌。最好的音响搁在暗房里,有的时候手上在做事,还不自觉地哼起来。
  言采不止一次看见他一边比片子,一边哼歌,总是同一首,轻快的温暖的乐声,时高时低。有时候全神贯注地做手上的工作,声音渐渐微弱直到停止。
  过了一小会儿,又再开始,仍然是刚才中断时的旋律。
  他记得谢明朗在阳光深处的背影,仿佛被过于温煦的阳光融化了边缘一般,身形纤长。他问过那是什么歌,谢明朗微笑着转过头,说,这叫雨水与泪水。
  十 橙汁
言采没想到连徐雅微也看了那一档的节目,还很不够朋友义气的专门拿来嘲笑他。
  “……你看看他们把明朗拍的照片拿出来的时候你的那个样子……言采,你真是白混了。还有谁这么招嫌,找什么照片不好,非要拿明朗的片子出来。”
  周末的下午,两个人打完球,顺便去运动中心附近的咖啡馆闲坐,结果还没坐五分钟,这件事情又被拎出来了。
  言采也知道当时自己有最多一秒钟的失神,但是既然被拿出来说,也只能苦笑着认了:“一秒钟而已。眼睛不要太毒,一点沙子都掺不得,难怪现在还嫁不出去。”
  徐雅微作势拍他:“我就拿明朗开句玩笑,你这样戳我心肝。你几时是这样长情的人,这都几年了。”
  “胡说八道。”
  一边慢腾腾地戳碎冻咖啡里的冰块,徐雅微一边说:“是是是,都是我胡说八道。明朗现在人在哪里,不是真的在非洲扎根了吧?总要回来的?”
  “你怎么问我?具体人在哪里,你去问卫可还来得靠谱一点。”
  “行了行了,我再怎么不知趣,也不能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徐雅微挥挥手,侧头看了一眼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叹了口气,“言采,要是我真的嫁不出去了,你就看在认识了半辈子的份上,娶我一次吧。我自备嫁妆,不要彩礼……”
  “条件这么好,哪里轮得上我。再说我们都结过多少次婚了,你也不换一个新鲜的?”
  徐雅微垂下眼睛笑笑:“我现在这个年纪,喏,就和那边角落里干花一样,外表光鲜的尸体罢了。”
  说到这里服务生过来给他们加水。加过水后却没离开,而是很小声地说:
  “是徐雅微小姐吗,能不能请您给我签个名?”
  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高而挺拔,眉眼清秀,说话的时候神色还很腼腆,在徐雅徽给他签名的时候,也还是始终垂善眼帘,既不看徐雅微,甚至也不往言采那边瞄一眼。
  要签名的年轻人离开之后,言采忍不住打趣她:“还有新鲜的树木靠过来,看你一眼都脸红,你这朵干花未免魅力太大了一点。”
  谁知徐雅微轻轻一笑,继而摇头:“言采你是怎么了,和我装傻就没意思了吧。小伙子根本是为了你才过来的,多腼腆乖巧的小孩,连和你说句话看你一眼都不敢,才拿我做幌子。”
  他实在是一点也没留意,听徐雅微这样说,只能回答:“我看他向你搭讪,就走神了。”
  徐雅微伸出手来拍了拍言采的脸颊,微微叹了口气;言采这个时候看见吧台正在用机器榨橙汁,一个橙子被锋利的刀刃一剖为二,新鲜的汁液从饱满的果皮中直射出来,角度尖锐,几乎像是护士在试针。失去了坚硬果皮保护的鲜嫩的果肉再送进榨汁机,长而狭的果肉被拧烂、压碎、榨成汁液,橙汁倒在玻璃杯里,尸骨不全的残骸则顺着管道直接倒去看不见的垃圾箱。
  很多时候累得睡不着,言采都会觉得自己是那只橙子。
  十一 病
彩排开始没多久,言采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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