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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by 渥丹

_8 渥丹(现代)
  “我以为他至多七十。”谢明朗吃了一惊,尔後失笑,“难道在舞台上的人,都比别人老得慢嘛。太不公平。”
  言采一直在笑,他笑得久了,弄得谢明朗都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今晚是出了什麽事情。好在这时目的地已经近了,他也放松了点,也有余裕说闲话:“你今晚真的兴奋得过了头。”
  对此言采并不否认:“想到这一年的工作终於结束了,放松一下也很正常。”
  说完再次转过脸来,低声说:“就是不知道对结束工作的人来说,有没有额外的奖励。”
  正巧这时谢明朗也转过目光,正对上言采的眼睛,一瞬间只觉得要溺进去。谢明朗一转念,还是忍住笑,也不搭腔,绷着脸继续开车,直到车子停好,到了家门口,再看着言采拿钥匙开了门,他才忽然抓住言采没拿钥匙的那只手,两个人力道都没控制好,一起跌到门边的沙发上;言采本来喝了酒,一时间有点发懵,等意识过来,谢明朗正攀住他亲吻,吻过之後才玩笑一般说:“下次讨礼物,请一定提早暗示。再说勤勉工作本是你的优点,无私的勤勉工作更是美德......”
  谢明朗话没说完,忽然觉得言采的手臂硌到他胸口,大概是碰到早些时候周蓝撞到他的那一块,只觉得一阵抽痛,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
  察觉到谢明朗的身体在发僵,言采停下来,撑起身体低头看他,问:“你怎麽了?”
  “晚上我去找你的时候遇见周蓝,她正急匆匆下楼,就正好和她撞个满怀,估计是撞青了。”
  言采想了想,说:“哦,她一对双胞胎一起感冒,所以归心似箭。”说完就去开最近的台灯。
  谢明朗没想到周蓝已经做了母亲,吃惊之余有点走神,对言采开灯查看自己的伤势也没在意。正想着灯又暗了,还来不及问,黑暗之中言采的笑语缠到耳边来,又或者那根本是另一个吻,只听言采说:“是有一点瘀青。还有,抱歉......”
  “嗯?”
  “这个时候让你走神,是我的错。”
  9
  本年度公演结束之後两个人回去之後除了吃饭就没出过门,胡天胡地过了几天,结果作息反而全乱了。好在没人在乎,清醒的时候偶尔彼此取笑一番,但那几天,到底几多时候是真正清醒的,还真是计较不来。
  前一天他们其实睡得也晚,谢明朗迷迷糊糊觉得言采醒了,也还是犯懒,往床上另一个人背上贴过去,眼皮还是沈得很,说:“嗯,昨天谁没拉窗帘,怎麽这麽亮......”说完整个人蜷起来,往被子深处钻。
  言采看他表现得完全像是畏光动物,和往日作风大不相同,一时觉得有趣,翻过身来想看看谢明朗现在是什麽样子。但谢明朗正缠着他,手搭在言采腰上,颇像只深海里的章鱼。言采好不容易转了个身,却惹得还一心想睡的某人不满地重重拍了他一下:“你不困吗?再睡一会儿。”
  言采还是笑,由着谢明朗窝在被子里,才起来拉严窗帘,再去洗澡。谢明朗起先还是贪睡,但睡了一刻锺,半边床铺冷下去,虽然不太甘心,还是慢慢醒过来了。
  看一眼锺,没想到居然还没到中午。谢明朗顿时又倒回去,翻来覆去,试图再睡一会儿。在他半睡半醒之间言采已经冲好澡出来,瞥见谢明朗还不死心地藏在被子里,也不去叫他,自己在衣柜里拣衣服。持续不断的响动声让谢明朗又一次坐了起来,他起先没看言采穿什麽,只是问:“今天几号了?”
  “三十。”
  谢明朗一惊,一下子醒了:“不是二十九吗?”
  言采忍笑:“如果一天算三十六小时,那还是二十九。”
  谢明朗这才觉得真是厮混得没天没日了,但坐起来仔细一回想,过去两天里似乎只做了那麽几件事,无怪觉得时间慢。这一来他也不好意思再睡了,捡起睡袍说:“我也起来了。”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却看见言采已经换好衬衣,在系领带。谢明朗极少看到言采如此郑重其事地穿西装,一时间愣住了,站在浴室门口看了好久,才被从镜子里瞄见他正看得入神的言采叫回来:“怎麽了?”
  “你要出门?”
  “嗯。”
  说话间领带已经系好,言采顺手换好袖扣,又去拿搭在一边的黑色外套。这时谢明朗已经收回神了,一笑说:“一般穿成这样,我只能想到你去两个地方,一是去参加婚礼,二是葬礼。”
  言采正在低头系扣子,听到谢明朗如此说,头也不抬地接话:“我是要去墓园。”
  听到这番话,谢明朗迅速把双方都认识的朋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印象里似乎没有接到葬礼的通知。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言采,恰好言采也在看他,两个人目光相接,都看起来再自然不过地开口──
  “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是谁的葬礼?要我陪你去吗?”
  说完谢明朗笑了一下,言采也勾了勾嘴角,但他看着谢明朗,摇头说:“不是葬礼,我是去扫墓。每年我都去。”
  这是出乎意料的答案。谢明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要去给谁扫墓,只点头应:“好啊,我和你去。”
  说完他就加快动作换衣服,言采倒是叫他不要着急,悠悠泡了茶,还去打了几个电话。看见电话,谢明朗才想起自己手机自从看戏那晚起就关了没去管过,就先去开了手机。一开机就见到一串语音信箱的留言。一看头几个都是卫可的,要他打回去,又不肯说是什麽事情。谢明朗诧异地挑了挑眉,顺手就按了回拨。
  拨通之後才想起现在还早,好在卫可很快接了电话,听声音也没在睡,劈头盖脸就是笑骂:“你躲到哪里去了?电话也不开,找你真是难。”
  谢明朗瞄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言采,忍住笑,说:“我二十七号看完戏忘了开机,何况你找我也从来没有正经事。晚两天应该不要紧。”
  卫可也不在意,笑眯眯继续说:“这都几天了,难怪言采也找不到了,原来躲到一起做动物去了。这还真的是正经事,晚两天,就没有了。”
  “什麽?”
  “是这样,我前几个月在山上看中一栋房子,定金都交了,本来想求婚时用上的。现在,你也知道,就这麽回事。房子我还是很喜欢,但看着总是碍眼,估计就算真的买了,住进去,也未必见得舒服。”说到这里卫可又恢复了玩笑口气,“那房子真的不错,要我转手给其他人我还真舍不得,我知道你现在是有钱人了,有钱人都要置产嘛,想不想去看一看?”
  卫可和江绮分手,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他们的事情谢明朗早就知道,所以新闻出来,反而不好去问当事人,只是陪着卫可去大醉了一场。听他这样说,谢明朗竟然一本正经接话:“可是保险公司赔的全部换作药费了。不知道把内脏全卖了,够不够买你的房子。”
  卫可这才知道谢明朗说冷笑话的本事远在自己之上,连连告饶,咳了一声继续说:“总之,我是想你应该会中意,有空可以去看一下,两个人去看当然更好,到时候我把钥匙给你......”
  电话里无法说得更细,谢明朗想了想,就说等新年之後山上的雪化了再去看,这边卫可的电话挂了,言采也走过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都不知道哪天我们踢掉了电话,还想林瑾怎麽真的就不打电话来找了。”
  谢明朗想笑,也没忍,扬了扬手机说:“刚才卫可也打电话来,我手机自从那天晚上进剧场,就没开过。哦,你再等我一下,衣服这就换好了。”
  谢明朗一直到坐到车上还是不知道言采要去见谁,甚至连去哪个墓地都不晓得。他最初想的是言采的亲人,但看言采的神色和中途专门去买的花,又不像。後来车子开到近郊,谢明朗才猛的想到一个人,进而装作若无其事瞥了一眼正在专心开车的言采,还是没问。
  静了一路的言采这时忽然开口:“我要人送了食材来,晚上在家里吃吧。”
  谢明朗在想别的事情,听到这句话後没多想,脱口而出:“你做还是我做?”
  “我来。”
  谢明朗顿时盯着他:“你说过你不会。”
  言采微微一笑:“我只会做讨人欢心的饭,平时吃的,还真的不会。”
  见他说得如此坦白,谢明朗之前纵然再有心事,也还是笑了。
  冬天的墓园更显萧瑟,夹道的松树依然青翠,草地却是被霜打得雪白,乔木的叶子都落了,只剩曲虬的枝条向上攀去,像是要无声地把灰白的天空割裂。
  言采对此地甚是熟悉,开着车弯来绕去一点不见迟疑。谢明朗看着窗外,忽然觉得有点冷,正要把空调拨高一点,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言采说:“到了。”
  10
  墓地旁堆满了鲜花,从颜色上来看都是不久前新摆上的。谢明朗在看墓碑,听到言采说:“花好像比去年少一些了。”
  谢明朗把目光从“沈惟”二字上收回来,听到这句话没表态,又扫了几眼花束,才说:“我不知道他忌日是今天。”
  “是昨天,只是我都这天来。”言采平平说道。
  说完他就把花从车里拿出来,放好後又直起腰,注视着墓碑,不动也不说话。谢明朗陪着言采,最初还去看他的神色,但见他面色宁静如水,也就再不多看。谢明朗知道自己在走神,却又分辨不出究竟在想什麽,到後来索性放任思绪四极八荒起来。
  容不得他走神太久,言采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说:“好了,我们走吧。”
  没想到这麽快,谢明朗怔住,下意识就问:“就这样?”
  言采理所当然般点头:“我就是习惯了每年过来一趟。”
  谢明朗点了点头,却还是站着不动。言采看他不动,也站住了。风刮过来,吹得松树顶上起伏连连,近处的花也被吹得迎风摆动,瑟瑟作响。四下静下去,在这冬季的近午时分,简直有些寂静得难堪了。
  忽然言采提议:“既然出来了,那就一起走一走吧。我好像很久没有和你一起走在外面了。”
  谢明朗听到这句话,颇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在微笑中不动声色地放缓气氛:“好。下次要散步就到墓园来,清静。”
  言采已经走在前面,听他这麽说又停下来笑了一笑,等谢明朗跟上来,才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随便拣了一条路走下去,冬天来墓园的人也少,一路上看不到别人,倒是见几只乌鸦停在路中间,人一走近,才叫着飞开了。
  谢明朗也是一路在等言采开口。自他知道言采是来看沈惟,反而希望言采能说些什麽──早与好奇无关,只是能出来哪怕几句,总也让言采舒服一些。
  於是他就说:“你想不想说点什麽。随便说什麽都好。”
  言采只是沈默,谢明朗只当他沈湎於旧事之中不可自拔,也不催他,还是慢慢往前走。眼看前面就是个岔路,正在想要走哪边,不防言采这时开口:“......沈惟的病,其实当时我是知道的。”
  看了一眼诧异地转过目光来的谢明朗,言采只一笑,低头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才继续说:“他身体不好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只知道他胃病,我偷看过他吃的药,才知道还有脑血栓。那个时候他要筹拍《尘与雪》,我想在里面演个角色,为此想尽一切办法,推了所有的片约,制片人以至赞助商都去打好关节,只有他不同意,甚至连试镜都没给我。为了这个我们大吵,这当然没用。我就赌气接了要出很长时间外景的片子,走得天远地远,也不联系,谁知道他忽然发病了。”
  说到这里言采又重重去抽烟,谢明朗看他下巴都绷着,心里也一紧。下面说的就是当年谢明朗还在《银屏》时候听到过的传闻,竟一一对应:“接到消息的时候我人在外地,快新年了,临时买不到票,就开车去别的城市赶飞机,结果路上堵车,飞机又遇上气流,好不容易到了,结果人还是没见到。”
  说到这里言采微眯起眼来,仿佛已经彻底沈淀到往事中,嘴角居然是一直勾着的:“......然後最蠢最糟糕的部分来了。他死了,我也不知道发了什麽神经病,将近一年的时间不演戏,从早到晚厮混,好像没有哪天是在同一个地方醒来的。当然了,就算是那个时候我也知道这样做於事无补,他不会活过来,我也大不必这样自暴自弃,因为就算没有那场争执,就算我还在边上,他可能还是要死,但是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当找到了自我放纵的借口,时间过得太快,一切也变得太容易。”
  “直到有一天,我都记不得那天之前做了什麽,清醒来之後发现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吐得一塌糊涂,心跳过速,连眼睛都没办法看清楚东西。其实就我当时来看,随便哪一天横死在什麽地方,都再寻常不过。可是我也没死。事实上我一次次侥幸地活下来:我滥交,却没有得艾滋,酗酒嗑药,神经也没受到永久性伤害,连飙车也没弄得车毁人亡......那天我爬去浴室,差点都溺死在浴缸里。但也就是之後,我才去想,沈惟是死了,我也的确很内疚,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用他做借口去下地狱。”
  在言采刚开始说的时候,谢明朗还皱着眉头,听到後来,倒是很镇静,默默注视着言采,眼睛亮晶晶的,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来。他看见他镇定地回忆过往,却神经质一样吸烟,连手都在发抖,终於忍不住,伸出手去,用力握住言采没有握烟的那只手。
  这小小的动作却让言采一震,他有点无措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慢慢苦笑说:“我失态了。”
  “不是。”谢明朗摇头,“我很高兴你让我一起来,我也很愿意你说过去的事情,但我只是想让你心里舒服一点,你不必勉强说这些。”
  言采这时已经平静一如往昔,也是摇头:“没什麽,说难道比做会更难吗?何况我自己也会不时想起,这的确值得羞耻,但也足够引以为戒。”
  谢明朗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自己倒先低沈起来,想了一想,正要试着安慰言采,言采已经接着说下去:“而且是我想说给你听,只是今天恰好有这麽个机会。这些事情我也希望你知道。以前我觉得我没办法和别人讨论《尘与雪》,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当年拍《尘与雪》你在,我很......”
  说到这里言采反而踟躇地停住了,他本不是讷讷之人,但似乎也一时不知道,是该说“高兴”,还是要用“感激”。他们早就停住脚步,谢明朗听完言采这样说,反而蹙起眉来,注视着他半晌,也才说了一声:“哦。我知道了。”
  言采正要再说话,谢明朗却猛地凑过来,开始亲吻他。言采起初因为惊讶略略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回应了这个吻。谢明朗用力拥抱着言采,觉得手指都要穿透衣物,陷进血肉里,又觉得正隐隐作痛的其实是自己的皮肤,然而这一切又是无关紧要的,他在想何时结束这个吻,告诉言采说他的确对言采的过去一无所知而觉得遗憾过,也嫉妒过,但如今知道了,却也未见得不那麽遗憾或是嫉妒。但又有什麽能回转时光。
  谢明朗一直到手臂痛得受不了才放开手,看着言采,说着说着眼睛低下去,头也低下去:“我爱你,本来就是对你一无所知又对将来毫无信心的时候开始的。我还是妒忌,但妒忌的却是时间,这有多愚蠢。”
  接着他听见言采说“你低头说话我听不清楚”,再接着脸被扳起来,两个人又吻在一起,这次有点肆无忌惮的味道,分开之後谢明朗感到言采的头发擦他的脸,下巴磕在肩膀上,整个人都贴过来,分外温暖。谢明朗本想说句玩笑话,打散之前的郁郁,但此时又温暖又安静,一时竟也不舍得说话了。
  这样过了一刻,谢明朗先一步松开手来,言采转身,却看见十步之外某座墓地前面,一个老人定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他不免朝谢明朗那边瞥了一眼,後者显然也看见了,倒是不慌不忙拉着言采大步拐到另一条路上,走出去许久,两个人也不晓得是谁先没忍住,笑出来,人声在这种地方总是格外响,更不必说笑声,就听见若干鸟儿被惊动,扑着翅膀四下窜上天去。
  笑也笑够了,言采看看表,说:“那就回去吧,我饿了。”
  “你说要做饭,不知为什麽,总觉得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言采看他笑得眼睛弯起来,还是淡淡说:“想留住你下半辈子,还真是要把殷勤献好了。”
  谢明朗听到这句话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别开脸去,言采看见他颈子都红了,就也是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
  要走回去才发现,这样七拐八绕,早不知道到了哪个角落。他们无人可问,只得一边闲聊,一边找归路。眼看人已经远在路的尽头,笑语还是被风刮过来,依稀说的是山上,房子,但还是不真切,最终都散在风里,只能听见一点笑声了。
  FIN
番外三 日影飞去
“我怀念着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1
  对言采感兴趣,纯属偶然。
  那段时间导师在编一本有关过去三十年间国产电影的书,而我正在做的论文也正好和那一段时间的大众文化有关,为了给导师和自己找资料,镇日在音像素材的海洋中翻滚。
  某一天离开图书馆之前,鬼使神差一般随手借出一份距今大约五十年的纪录片,这片子本身和我的论文没有关系,当时拿起来也只是单纯好奇图书馆里居然还保留着年代如此久远的纪录片。回到住处後,本来打算借着吃晚饭的半个小时把它看了,谁知道却被其中的一张一闪而过的面孔迷住了。稍後字幕出现,当看见“言采”二字,我一瞬间惊讶得无以复加。
  我不敢相信这张脸的确是言采的,按下暂停键,倒回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片子里他出现的镜头很少,到了最後索性定格,总算在那张脸上找出日後的痕迹,立刻也就觉得这的确是同一个人了。只是看着当年的他,再想想我更熟悉的言采的模样,惊讶尚未挥去,感慨已然袭来:再怎麽沿着理想的轨迹老去,岁月还是无情。
  在我有记忆以来,言采就没有年轻过。当然就他的年纪,已经不可能是我这一辈人会去关注的演员。对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高中时候看他在金像奖上作颁奖嘉宾,人是老了,但一双眼睛还是光彩逼人,饶是当年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边领奖的那个人身上,旁人於我几若无物,还是有那麽一两秒种,心里闪过“真是个迷人的老头”这麽个念头。
  对於当时的我来说,这种赞美已经是极限了,绝对不会心血来潮的找部片子来看看,就连娱乐版上偶尔之偶尔看到名字,也是无甚兴趣地快速掠过。不过事隔多年,不知道是不是能稍微沈得下点心来,还是说整个审美趣味有了翻转,在那一夜的惊鸿一瞥之後,寻找资料的时候,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一下是否有和言采相关的内容。而随着工作的进展,一些有趣的细节慢慢展现,对於一个在演艺界沈浮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他的一生也的确如同一出高潮迭起的剧目:二十多岁崭露头角,三十四十岁间大红大紫,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甚至没有演过一部电视剧;然後就是在大银幕上仿佛凭空消失一样的十年,当然这种“消失”只是相对的,他转而活跃在戏剧界,不时客串独立电影制片人,一直到五十几岁再一次拿到金像奖的提名,这才又开始以一年一部的频率接演电影,但直到二十年後去世,言采工作的重心却再也没有回到大屏幕上去了。
  无怪这近三十年之中,论及电影,关於言采的消息不多,但略一涉及戏剧舞台,资料就可称得上丰富多彩了。
  此人的一生和演艺界中人所走的一般道路大相径庭,我既然在查他的种种,对此也不免好奇。好在隔壁系里对这种陈年人物的老八卦了若指掌的前辈总是有那麽几个,後来一次学院的餐会上,随口一提,说在给老板准备资料的时候忽然对言采这个人有了兴趣,尤其觉得他走的路颇不寻常,果然引来在座某几人会心一笑,其中一个率先开了口:“
  言采这个人,有的是比电影还精彩的故事。只是人走了,茶水也凉了,不要说年轻人,就连再老一辈的人,可能都忘记了。”
  适当的八卦让遥不可及的人变得人性可亲,所以普罗大众才会对公众人物的八卦抱着始终不灭的兴趣,我亦无法免俗。越是这样欲说还休,我越是好奇,追问:“不要话说一半。你们感兴趣的,大半是风雅的八卦,我虽然是演艺界旧事的门外汉,但也得准我偶尔附庸风雅一次。说来听听。”
  “你有没有发觉言采的事业被分成了两截?”
  “我就是发现了才好奇。这个关子卖得太长了......”我忍不住皱眉抱怨。
  不料这个关子还被卖定了:“八卦这个东西,还是自己找来的有趣,你就在替你老板打工的闲暇翻找一下,言采的八卦,虽然老,还是好找的,学校的图书馆不够用了,那,去国图翻老报纸,保证妙趣横生,物有所值。”
  说完还不知道是不是好心地提醒一句:“对了,今年年初才出的那本言采的传记不要看,一来会降低寻宝的乐趣,二来传记作者的立场太昭然,有些章节让人看了不太喜欢。白璐,找老新闻的乐趣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几何倍数递增的,不要心急,到时候我们可以交流体会。”
  这话说得好生可恶,轻飘飘一拨,不肯落在实处,还弄得人心如猫抓。不过这倒也的确激发了我某种程度上的热情。几天後,在国图的报刊查阅室里,当我拿着一张新近整理出来的年表向管理员要求翻阅某几个特定年份的画报时,在等待过程中的某几个瞬间,我的确是觉得自己有点发疯的。
  2
  寻找的过程远没有想像中顺利。当然绝大部分责任在我。翻老报刊的确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特别是当在某个角落看到今日紫红一片的人物当年也不过青涩如此,总是忍不住想笑,读着读着就忘记了时间,有些人几年间彻底变了模样,有些人却是本性不变,这些都在一篇篇的报道里留下微妙的痕迹。文字或许对於影像作品不算个很好的载体,但论及其补充性的乐趣,又别是一番滋味。加之翻看陈年报刊之後,才知道原来这也是替导师和自己准备资料的好来源,抱着这样多的目的,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大把时间过去,笔记本上记了一堆材料,都是有用的,却和初衷相差甚远了。
  周末我又在图书馆里坐下,手边是十年前的整整一年份的画报,堆得老高,经过者无不侧目,我就对这样的目光报以一笑,继续干自己的事情。里面我感兴趣的话题还是很多,涉及言采的依然很少,因为这段时间翻老八卦翻得兴致太好,对於他的兴趣又下去一些。看到午饭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看到打来的人是意明,这才想起早早和他约了午饭,心里暗呼一声不妙,走到走廊上接了电话,毕竟我理亏在先,声音放低几度:“意明,对不起,我正在过来的路上,你再等我一下。”
  意明是我大学时候室友姐姐的同学,我和他在一起泰半是由於室友的撮合。几年下来,感情已趋於稳定。他是建筑师,但似乎还有什麽家族事业,我不问,他也不主动说起,只是有一两次约会时候接到电话,甩下我赶回去处理,後来道歉的时候略略提起,仅此而已。
  当我赶到约定的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後。彼此都不是喜欢对方迟到的人,所以见到他面孔的那一刻我更心虚,他看起来倒还好,见到我之後站起来,拉开凳子等我坐下来,才说:“怎麽回事?你不迟到的。”
  “我在图书馆里查资料,里面太静,资料又太有意思,不知不觉就忘记时间了。对不起对不起。”
  意明听了只是笑一笑,推菜单过来:“先点菜,我饿了。”
  我也饿了。这一顿两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吃完水果喝完茶觉得满足得很,赖在椅子上都不想动。他问我下午有什麽打算,要不要看场电影什麽的,我连连举手告饶:“不行,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看各种老电影,已经不能再看了。最近好像也没什麽新片。”
  他对电影其实也没什麽热情,听我这麽一说并不坚持,想了想又说:“那去看戏?”
  这倒是个好提议。於是我们在餐厅磨蹭到各个剧院的票房差不多开了,才慢悠悠去买票。我们想看的票都卖得差不多了,没有好位置,最後还是去看了一出音乐剧,笑得不行,出来之後又饿了,再去吃晚饭,晚饭时候意明忽然问:“你近来勤勉得不像一贯的作风,有什麽让你特别振奋的事情吗?”
  “其实倒也没有。你知道不知道言采这个人,我那天偶尔看到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多少有点被震到,所以在干活的时候也附带关注他一下,查点资料什麽的。”
  意明似乎是稍稍惊讶了一下,还容不得我奇怪,他已经镇定地开口:“是吗?我知道他,只是你什麽时候对陈年旧事有热情了?”
  “并不算太大的热情,只是忽然觉得原来被习惯性忽略的一群人原来有着比我相像中精彩得多的故事,我在做的论文也是在考古,就当扩充性阅读好了。”
  他点头:“原来如此。”
  他这口气我听得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就说:“你说话的口气真奇怪。”
  意明挑眉看我:“怎麽了?”
  “好像我在说什麽你熟悉的东西。”
  他反而笑了:“胡说。我连一部他的片子都没有看过。”
  “其实我也没有。”看见他浮起的笑意,忙把冰淇淋往他面前一推,又说,“好了,我知道这是以貌取人,你不用笑话我。快吃吧,冰淇淋都要融化了。”
  和意明分开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半夜,洗澡之前先开了电视,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台正在重播什麽访谈节目,一边擦头发一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原来是为了庆祝卫可从艺五十年的特别访谈。以他的名声地位,他的电影我怎麽还是看过几部的,後来索性坐下来把声音调大一点,认真地看,就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它录下来时,竟然听到他们说起言采。
  最初挑起话题的是主持人,她问起卫可最喜欢的演员,後者几乎毫不犹豫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我疯狂地爱着言采呢。”
  全场顿时笑声一片,连坐在台下的他的太太和女儿都不例外。这段时间看老杂志,最喜欢看卫可的采访,真是妙语如珠,而看现场,加上神情动作,更是精彩。主持人听他这样说也笑了,不以为怪地笑着继续问:“你的第一部电影《尘与雪》,就是和言采合作的吧。”
  “没错,我就是从言采手里抢走女主角的那个人。”这又惹来一阵笑声和掌声。
  “和偶像合作的感觉如何?”
  这次卫可稍稍思考了一下,才继续笑着说:“当年我的戏份很少,和言采在一起的对手戏更少。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几场,我想也足够他恨我了。就没有一出能一条顺利通过的。那个时候我不会演戏,他也清楚这一点,难得他耐心这麽好,一遍遍地对戏,到後来连我都开始讨厌自己了。真是不堪回首。”
  “也许是你潜意识里希望和他合作的机会更多一些。”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是啊,我说了那时我疯狂地爱着他。”
  “言采知道吗?”主持人也被这轻松诙谐的气氛感染,笑着追问一句。
  “後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在爱着别人,所以根本无暇他顾。” 卫可还是笑眯眯的,轻描淡写地说。
  我听到这里大笑,直从椅子上翻下来,这人说话真是有趣。但是不知道为什麽,主持人的脸僵了一瞬,好像在考虑怎麽转到其他话题上,不过卫可在笑,座下的人也在笑,没人当真,很快话题就换到其他方面去了。
  後面的话题更加严肃一些,毕竟三十岁之後才是卫可事业的重心。这一段我录了下来,但录像机一旦打开,人也不可抑制地犯困,裹着毯子瘫倒在沙发上,後来也就慢慢睡着了。
  3
  媒体真是折磨人......
  我不懈地在某一年特定的几天的报章中翻来翻去。
  那一年肯定出了什麽事情,但我得不到确证。比如言采的第一个戏剧奖,其他得奖的演员个个都配红地毯照,就连稍有名气的没得奖的演员的照片都有了,唯独他的照片只得一张得奖致辞的。但得奖感言上又看不出任何异状。再往後看一期,也就是半个月後,有一条消息说言采和某剧组解约,然後接下来的这一年里,就再没有他的任何新闻了。当然如果是其他什麽人也就罢了,但对比一下他在同一份报纸里前半年的曝光度,就不能说没有蹊跷了。
  肯定是在藏着些什麽。
  直觉和在大众传媒系混了数年的经验都在叫嚣着。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方法是去找同一时期的八卦报刊,但这种东西国图里没有,我就转而去找一些影视刊物,还是不得其中三昧。这样折腾了一个下午,等到查阅室关门,依然云里雾里。
  出门的时候想起意明晚上要来家里吃饭,而冰箱里空空如也。就匆匆去超市买菜。路上忽然下起雨来,整个城市又湿又冷,我临时起意,买了一堆火锅的材料,到了家门口,在楼下的书店外犹豫了一阵,还是冲了进去,问:“前不久出的那本言采的传记,还有的卖吗?”
  收拾好菜再整理一下房间,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门铃就响了。意明进门时难得夸奖了我的手艺,我厚着脸皮接受了,没好意思说那香味是火锅底料的功劳。
  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我挟给他一只鱼丸,他就弄个蛋饺到我碟子里,有点傻气。然而火锅总是让人容易满足,香味和热气之中我稍稍有点飘飘然,很快就饱了,不妨意明忽然说:“那天我们去看音乐剧,我爸妈好像也在。”
  “哦......啊?”
  我们在一起这麽久,从来没有对家里提过,我是想着稳定一点再说,但也没和意明讨论过这个问题,听他这麽一说,应该是也没对家里提过。看见我瞪着他,他反而笑了:“真的。所以他们要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哪天去我家吃饭,我这就来问你了。”
  这个问题来的突然,我一时间愣住了,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过的心慌。他笑容愈发深:“你怕什麽,不就是吃顿饭吗,我家人难道会吃了你?”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有点虚弱地说,“只是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不能就这麽去你家吧。”
  他无比奇怪地问我:“怎麽不能?”
  於是我也笑了,摇了摇头:“是啊,没什麽不能的。这个周末我约了朋友,其他时间都好,你提早一个礼拜告诉我,我也准备一下。”
  “现在才准备学习做贤良淑德的女朋友吗,也不嫌太迟了。”
  他的口气让我忍不住拍他一下,然後两个人都笑了。
  吃饱之後他去洗碗,我窝在沙发上,看到他带来的袋子正搁在茶几上,就问:“你来了什麽来?”
  “几张老片子。你不是说在研究这三十年来的电影吗?我今天经过音像店,觉得也许你会有兴趣,就买了。不过我也不懂,你看看吧。”声音和水花声一起飘出来。
  他体贴起来,真是无敌,完全不像独生子。我兴高采烈去拆包装,果然都是好片子,而且和学校图书馆的版本不一样,附带的花絮不少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一张张拿起来,心花怒放,拿到最後倒是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问出来:“意明,还有一张言采的片子?”
  “你不是对他感兴趣吗?我也随手挑了一张。我看封套上面的评价还不错,要是不好看别怨我。”
  上面写这片子是言采第一次问鼎金像奖影帝的作品。看海报他真是年轻,从侧面看来身形挺拔,就是可惜看不见眼睛。我笑着扬声对意明说:“看着这张脸真的不相信他也会有老的一天。那等一下来看这张消食吧。”
  “要是不好看能不能换一张?”
  “再说再说。”
  等意明洗完碗我们开始看碟。言采在片子里演一个单身父亲,带着一个患自闭症的幼儿生活。故事的情节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後来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这一对父子的生活之中,并终於皆大欢喜。我不知道言采当年多大年纪,他年轻时候的脸总是没有年龄的,具有极大的可塑性和欺骗性,但我知道言采此人单身到老,无儿无女,但没想到在还年轻的时候演一个父亲,竟然能真实细腻到这个地步。看他照顾孩子时的熟练,以及试着和自闭的孩子沟通时的小心翼翼,再後来女主角加入之後整个影片散发出来的平实温暖的气息,好几次眼睛一热。明明是节奏并不快的片子,竟也很快地过去了。
  影片结束後我吁气,靠着意明说:“这麽老的片子,现在看还能打动人,剧本自然功不可没,但是演员的表演,好像能超越潮流而出一样。难怪他拿影帝。”
  意明听完我的话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我,他眼睛里似乎也在闪着什麽:“不要在我面前迷上别的男人啊。”
  我大笑,搂住他。
  我们洗了澡,身上似乎都还飘着火锅的味道。意明在睡前抱怨说下次还是要出门吃火锅。我骂他挑剔,他笑笑,没多久睡熟了。我没他喝得多,又因为之前看了片子,洗完澡之後兴奋得很,很晚才睡着。睡着之後不知道多久听见好大一声雷响,接着就听见暴雨倾盆而下,人一下子醒了。正在想怎麽下这麽大的雨,意明忽然坐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这时又一阵雷翻过,闪电的光透过窗帘,划在墙上,一闪而过。意明没说话,还是坐着,我也跟着坐起来,他倒是比我先一步开了灯。我看他冷汗涔涔,顿时就猜出来了,他看着我在忍笑,有点不自在地别开脸,转回来的时候又似乎镇定一点,皱着眉说:“我讨厌打雷。”
  他这个时候神情别扭得像个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开着灯睡吧。我也不喜欢打雷。”
  开灯之後反而睡不着了,看了一会儿他的睡脸,我下床去拿下午买的那本传记,这传记的目录上直截了当写着年份,也很清爽,而那个让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单独的一个章节。
  窗外雷声小了,落在天边,雨声却不止歇,身边的意明睡熟了,呼吸声绵长而均匀;我本来还有一点睡意,看书一目十行,但几页翻过,书上也峰回路转,另一个名字忽然出来,看客如我的确在一瞬间被惊呆了。盯着那张彩照目瞪口呆良久,这些时日来的迷雾也在同一刻豁然散去。
  原来如此。
  “怎麽会是谢明朗?”
  第二天正好又是学院餐会。当时“指点”我的几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收敛一下,语调还是在微微颤抖:“谢明朗?那个谢明朗?”
  这下真的有人笑了:“谢明朗。那个谢明朗。据说当时两个人的事情出来满城轰动,但还是被慢慢淡忘了,我们真是善忘的动物啊。”
  “都这麽多年了,不止一辈人了,谁还会去关注这个。而且当年被关注无非是一方是当红艺人,後来言采不演电影了,舞台的观众圈小,淡出在公众的视线之外,自然就没有波澜了。”
  他们说得起劲,我犹在震撼之中。艺人的性取向从来不会令我惊讶,哪怕对象是言采,一个我眼中从来没有年轻过的、名字已经写在过去的书页上的人物。但是另一方是谢明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去看过一个近年来得奖摄影作品的联合影展,其中有一组照片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在一个小房间里,黑漆漆的,放着不知道谁的歌,投影仪则不间断地在幕布上反复投下一系列的照片。当时我刚刚成年,厚着脸皮和朋友两个人进到门口标着“此展出有敏感内容,请未成年观众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间里,心里其实不是没有一点隐秘的雀跃和期待的。
  到的时候正好上一轮播完,新一轮正要开始,同伴说如果血淋淋的就赶快出去,於是我们在离门口很近的墙边坐下来。当然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但是因为黑,谁也看不见谁。
  每张照片出来之前都标明了时间,第一张出来的照片就是两个正在热吻中的男人,他们看起来英俊而健康,缠在一起的手臂透出无限的生命力。房间里哗动了一刻,有人退场,但还是不少人留了下来,我听到同伴骇然的抽气声,却没有管她。
  翻过几张照片,出来一张HIV阳性的化验单的特写,大概明白了即将看到的是什麽。果然接下来两个人中的一个明显地衰弱下去,又因为每张照片都间隔一段时间,那衰弱更加明显。
  但是照片的语言一直很平静,忠实地记录着一些琐碎的生活的细节,坐在一起吃饭,开车去医院治疗,打球,和朋友聚会,等等。没有生病的那个是画家,於是镜头也记录下他的情人看着他工作的场面。还有一张一个帮另一个洗澡的,那个时候病人瘦得已经像个鬼,脊背和手臂每一块骨头都突出来,阴森森地嶙峋着,但是他男朋友嘴边却有笑意,一点都看不出阴霾。
  也有裸露的照片,偶尔一两张有着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阴影下异常触目惊心,但坦陈得让人几乎无法正视了,就像在窥探本不应该被展示出来的感情。不记得何时同伴口齿不清地说了句“我觉得恶心,先出去透气”,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看到最後,上一张还是已经病到一看就无可救药的一个坐在钢琴边上弹琴,下一张忽然就是赤裸的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床上,一个人依然有着漂亮的身体,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肤仿佛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闪闪发亮,另一个,根本就是挂着人皮的骷髅。
  这个场面过於震撼,本来看得还聚精会神的自己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连太阳穴都痛了。我觉得胸闷,恶心,这样的对比太忠实强烈,我从来没有觉得正常的人体会是这麽美丽的存在,我也没办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一边,哪怕是分毫。
  因为不敢看另一侧,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一个,他闭着眼睛,身体很放松,好像睡着了。
  我觉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为从来不知道的感情,还是死亡,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什麽,哭了,以至於最後那几张没有看到,又没有勇气再看一次,一遍结束後慌张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厅里好久都没觉得缓过来。
  後来同伴找到我,也许那一刻我的脸色太吓人了,她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我也看着她,没办法说话。她看着我,终於说:“太可怕了,我们早点离开吧,或者去看点别的。那边有风景照,我们过去看。”
  那个时候我却看到有人围在房间的入口的一侧,拿着什麽单子去看。於是我又鼓起勇气走过去,拿起一张,大概地看了一下,原来上面写着这组照片的由来:一对艺术家情侣,其中一个查出HIV後,请他们的摄影家朋友替他们照了一组照片,记录下病着的那个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时间,以及两个人的最後一段时间。整个组照持续了一年多,随着病人的死亡而结束。照片最初只是私人收藏,但几年之後两个人中的另一个身体也不好,在没有经过摄影师同意之前把这组照片寄去了某个摄影大奖的评委会。得奖之後在当事人和摄影师的同意之下,送到艺术馆来展出。
  纸的另一面简单地印着照片中的两个人的生平,并无任何的避讳或是隐瞒,第三个人则是那个摄影师。当时我看见那张面孔时也很诧异,因为总觉得拍这样照片的人应该很年轻,至少不应该年纪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个人鬓角已经白了,眉心微微拧着,很严肃一样。然而这张面孔看着总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面写着,谢明朗。
  我当然看过谢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过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麽样也会看过一两张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丽得近於神,而这种美丽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当我告诉同伴刚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摄影师是谢明朗,她愕然看着我,良久才吐出一句,不可能。
  “真的。”
  “不可能。”
  这种争执毫无意义,我也没有坚持下去,只是盯着纸上谢明朗的脸再看了一会儿。很奇怪,大多摄影师对我来说是没有面孔的,但是那一天,我记住了他。
  4
  言采和谢明朗。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对我而言实在有点荒谬感。
  可能是我呆若木鸡久了,听到说笑声的时候还恍惚着:“怎麽了,不是这麽吃惊吧?”
  我老实认:“还是有一点的。”
  “来来,说说看是怎麽发现的。当年的正统媒体都讳莫如深,花边杂志国图又没有备份,难道你看到了什麽我们不知道的资料?”
  “那也没有。我偷懒取巧,把言采的那本传记买了,目前只挑了一点看,正好看到这里。”
  就有人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言采的崇拜者写的。她年轻的时候和言采在一部戏里合作过,言采不知道给她下了什麽蛊,从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读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写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书看来已经是将近全美了。因为这本书,谢明朗的家人很不开心。”
  “为什麽?”
  “谢明朗照片的版权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据说当年是留了遗嘱下来说不能用於商业行为。但你也知道,那是言采的传记嘛,作者和谢家的人又认得,就去要了一些没有发表过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总之和谢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会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是家人,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我苦笑:“为什麽每次说一半,难道卖关子就是这麽有趣的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这本书的,我现在说了,等於剧透,不是罪过?”
  “你说了一半,已经是罪过,不说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一眼,“经您这麽欲说还休一番,我已经多少猜到了。传记这个东西,素来是有倾向性的,只是这个作者彻底偏向言采罢了。不过我是不知道当年那段公案啦,这麽说来,是不可能从这本书里看到真相的了?”
  “不是当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话,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绝对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无奈性偏偏在於,越是知情人,站出来说话的可能性越小,因为他们才真正在乎当事者,不愿意对方因为偏颇有失的言语受到曲解和伤害。所以从传记里,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面的真相,如果其他资料丰富,互相印证补充,幸运的话可以把真相还原到一个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这就已经很好了。”
  这段话听得我头晕,我只想告饶:“那你究竟是说,言采这本传记,可读性是大,还是小?”
  “其实我对他究竟是个什麽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对言采的作品和人生轨迹也很熟悉,怎麽也还算是认真的作品吧。传记作者和被记传的人物心意相通,可从来不是传记写作的必备前提。”
  最後一句话说都略显刻薄,褒贬之意立现。我听了也只能笑笑:“我对他们就更是一无所知了,白纸一张,只能虚心吸收。”
  “你看过言采的电影没有?”
  “最近看了一部,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再看几部,我想我也许真的太低估老电影了。”
  那本传记我用了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看完,速度之慢虽然让我也汗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近来分神得太厉害,老板对我的进度很不满意,还被专门拎到办公室短谈了一次;去意明家的日子也定了,临时烧香虽说是蠢法子,但还是要用一用,先是打电话回家和父母汇报兼而求救了一番,然後做头发买衣服,中途和意明还见了好几次,他虽然看起来有些惊讶,幸而没有笑话我,总算留了几分颜面。公事私事堆在一起,看闲书当然被暂时抛在一边,只能临睡前翻上个几十页。传记的作者叫戴隐芙,看简介是电视台的编辑,整本书的文笔相当不错,没有很多人物传记那味同嚼蜡的平铺直叙,赞美之词的确俯仰皆是,所幸感情还算真挚,没让人特别反感。
  也顺便找了言采去世之後别人写的纪念文章看,那倒是很热闹,各类文章纷纷出台,不说死人坏话这一点在文艺圈里更是发挥得十足,每一篇都在送给他不同的帽子,同辈人的追怀,後辈人的仰视,种种不缺。言采想来在圈子里人缘不错,不少文章写出来细节纷呈,尽管文笔有高下,但把那些旧事串起来看,倒是依稀能勾勒出一个周旋得滴水不漏的人物。
  不过这些文字说得越是花团锦簇,我越是想起那天餐会上的话,觉得离真正的言采,说不定反而远了。
  当然了,仅仅想靠这些东西去寻找“真实”,也是痴人说梦。
  去意明家那天正是周末,老板出差去了,我忙里偷闲,一边等他来学校接我一边看书,正看到最後几章,整个基调都哀伤起来。作者比读者先一步哀伤迟暮,真新鲜。
  听到敲门声放下书,打开门,果然是意明。看到彼此的第一眼我们都笑了:他穿得很随意,一看就是小儿子回家,我却郑重其事地穿着裙子还盘了头发。
  我觉得脸上登时热了起来,说:“不行,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换一身。这样好像我年纪比你还大了。”
  他笑容没忍住:“挺好,别换了,我们要快一点走,不然晚了塞车。迟到了我妈又要说我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收拾包,顺手把言采的传记塞进手提包里。意明在身後忽然来了一句:“你带这麽大的包?吃个晚饭,弄得好像去加班。”
  他这麽一说也是,但我又没有别的包了,说:“我今天只有这个包了,要不然等一下绕去我家一下?”
  “你把文件夹什麽的拿出来,会好一些。”
  哪里有什麽文件夹。我抽出书来,对他说:“不是文件夹,是正在读的传记,总算抽空要读完了,这包大,合起来看不出装了东西,就这样吧,我已经够紧张了,你不要雪上加霜了。”
  他看了看我的包,没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下去:“你紧张什麽。这有什麽怕的。”
  他越是这麽说,我越是忐忑。我们很少在彼此面前说起家人,所以对意明的父母究竟是什麽人根本没有底。不过事到临头,想也是白想,上了车之後他一直在和我闲扯,终於让我渐渐安定下来,这一路上也很顺利,最初担心的塞车什麽的完全没遇上,开到在城另一头的他家,比预想的还早了二十分锺。
  他家房子大,就两个老人住着,不过看来两个人都能自得其乐,也不显得冷清。我觉得意明和他父亲更亲一些,这让我暗自有些奇怪,因为在一起的时候,他提起母亲的频率要高得多。
  开饭前四个人坐在客厅闲聊,我才知道意明泡得一手好茶。他在我惊讶的注视之下一味不动声色,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後抬眼看了我一眼,还满有点得意的样子,我用脚轻轻踢他一下,他也没作声。
  话题基本上都在意明母亲的控制下进行。我来之前担心他们会问我家里的事情,想到当着陌生人大谈家里的状况曾经让我不寒而栗过,但他们谁也没有问起,一直很轻松地在谈我的研究方向,平时的爱好什麽的,谈着谈着想起来意明提过他父亲退休之前是大学的教授,虽然是纯理科,但却是在剧院和他母亲认得的。我就顺着他们的爱好陪他们聊天,电影戏剧和流行音乐都算是我所学的一部分,果然皆大欢喜。
  後来吃晚饭,气氛也很愉快,他父母都是健谈的人,又绝对不会把话题引到任何可能让人尴尬的点上,不得不服气这就是老人的经验和智慧。说得兴起,真是会忘记正在聊天的人是男朋友的父母。
  因为气氛如此的轻松,在吃完晚饭收拾好桌子後我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看到客厅钢琴上面放着好些个相架,下意识地凑过去看──都是家人的合照。看到小时候的意明,我不由得笑了。
  过了这麽久,梁叔叔和潘阿姨变化其实不大,这点着实让人羡慕;意明的变化也不大,有几张看来是和亲戚家年龄相近的孩子们一起照的,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
  因为觉得太有趣了,不免仔细地看,潘阿姨看到我在看照片,也走过来,说:“这都是家里人的老照片,我也好多年没换过了。”
  她又说了一点意明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张照片上:意明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那个人明显不是梁叔叔,我就多看了一眼,那个人三十多岁,眉目间开朗得很,头发眼睛漆黑,就是看五官看不出和他家任何人相似。
  眼熟感莫名袭来,再看一眼,背後一凉,觉得冷汗唰就下来了。偏偏这时候潘阿姨察觉到我正盯着那张照片,瞄了一眼後,很平淡地说:“哦,这是意明和他舅舅。”
  5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偷偷在看开车的意明,他应该知道,但是我们都没说话。
  我觉得很尴尬,好像未经允许而窥探了身边人的隐私一般。他明知我在查言采的过去也不出声,想来也是为了避免因涉及亲人而产生的尴尬。
  但又觉得不出声装傻也不是办法。当初是不知道,现在都知道了,哪怕只是表明一下知道这麽回事,也应该说点什麽。思索再三,最後挑了一句最保险的:“原来谢明朗是你舅舅......”
  这一下又觉得不对,改口说:“表舅?呃,他和潘阿姨不是一个姓。”
  意明在开车,目光没转过来,还是看着路:“是舅舅。但是他和我妈没血缘关系,我外公是我妈的继父,他是我外公前妻的孩子。”
  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来只是想提一下就赶快抽身而退,没想到意明说了这些,感觉上倒像是被拖到更深处了。我嗯了一声,他听了居然笑了:“我们家的事情是有点复杂,不过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嗯。”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麽,转过脸来:“对不起。”
  “啊?”他忽然道歉,吓了我一跳,“你干嘛道歉?”
  “今天在办公室和你扯包的事情,其实是因为看到了那本书。我不希望你把它带进家里,我妈要是看见了会难过。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又觉得忽然提起太突兀了,就一直没说。”
  “我知道。潘阿姨指给我那张照片的事情我就想到了。”我拍拍他的手,“不过我真没想到,谢明朗的家人就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这些人都离我远得要命,才兴致勃勃地挖坑追八卦。”
  他听完微微笑了一下。在沈默中车又开出去一段,看他表情,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果然在下一个红灯的时候,意明低了低头,然後说:“你看了那本传记?觉得怎麽样?”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答他。
  目前的状况,就好像忽然插进来一堆人一团事情,都是和他有关的,对他也许很重要,也许只是漠然,但我不得所知。
  但我想他想问的肯定不会是言采,於是说:“快看完了。如果我是潘阿姨,也会很不开心。作者太偏袒言采了。”
  是啊,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人被定论成一个把伴侣的事业搅得一塌糊涂还若无其事的自私鬼。那些刻薄非难若在明处,那还能算作者没有风度,但她仗着生花笔,都放在暗处,隐晦是隐晦了,效果也更好了。
  “据说在他们生前,戴隐芙和舅舅的私交还更好一些。所以当她上门要照片的时候,我妈也很爽快地同意了,照片都是戴隐芙自己去挑的。我觉得这是以怨报德。她总认定舅舅是让言采远离大屏幕的罪魁祸首,毁了他的事业而自己依旧名利双收。第一本传记,总是容易给人留下某种错觉般的权威感的,她就愈发自以为是地竭尽全力把言采描绘成一个人格完美的演员,和自始至终的无辜者。真没辜负第一本传记作者的大好条件。”
  意明起先还竭力保持着镇定,说到最後怨气愈盛,怎麽听都是咬牙切齿。
  凡是涉及公众人物,如此各唱一出的场面就从来没有少过。这些年来听过读过的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於是我就很对不起意明又无法抑制地想,谢明朗是你家人,你又是不是爱屋及乌,一味偏袒。但後来想到谢明朗也是我少年时候崇拜的人,这样想低他的自己实在有些龌龊。
  继而想到,只可惜死人从来不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
  “小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抹白我舅舅?”
  他问了这一句,弄得我赶快抬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情。我在听你说话。”
  他看着我,笑了笑:“哦。这样。”
  这样的口气让我不敢看他,闷闷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知道麽,你刚才在发脾气。言采的传记,你也看过了?”
  “一点。看得不多,但已经足够。她只管对他顶礼膜拜就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她的义愤填膺建立在什麽立场上。就算舅舅真的如她所说,那家里闭上眼睛往死里护短,是因为我们是他家人,是非不分,也就算了。她是言采什麽人?”
  他这根本是在闹别扭了。不愿顺着他的话说,试着拨开话题,只开玩笑说:“路人油然而生的正义感发作?”
  意明盯着我,我朝他笑一个:“你舅舅是什麽人,言采是什麽人,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而且总会有新的传记出来,大浪淘沙,不要为一只偏颇的笔生气。”
  意明没有说话,有些烦躁地摇下车窗。我看着他,忍不住说:“你一定很喜欢你舅舅。”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我:“是。他很疼我。当年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时候还难过郁闷了很久。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是同性恋,不可能有小孩,所以对血缘看得很淡。”
  正在我想该怎麽回答他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对我一笑:“说起来我还是我妈探给舅舅和解的那根树枝......到了,将来再慢慢同你说。”
  正听得入神,没想到他这样收尾,目光往车窗外一转,原来是到自家楼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应父母回家住,也没留他,道别之後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背着包上楼了。
  这一晚我把传记看完了。她笔下言采的最後的人生写得出乎意料的得体,怀念有之,不见忧伤,仿佛为他置办了一场永远不会到头的宴会一般。看到最後,我竟也微微感动了。这是偏颇的传记,她写砸了谢明朗,但对於言采,却是个漂亮的收场。这文字,和那些配在里面的照片一样,是看得见感情的。
  传记的最後一句是从言采晚年的一封信里摘下来的,说,我怀念着过去,近於思乡一般。
  6
  原来言采也会怀念过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在想书上的最後一句。
  不知道为什麽,戴隐芙整本书里不遗余力塑造的那个言采,因为这一句话,这段时间来在我眼中几乎已成有实体的形象又莫名翻转了。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老人,正惆怅地回头遥望。我无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怀念什麽。最後一段,戴隐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带着读者回溯言采那灿烂的前半生,最後急转直下,以这句话收尾,以至於让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麽的,所以单独挑出这一句话。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业也是,失去後者更令言采耿耿於怀,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积到晚年,终於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给朋友的书信里记上一笔。是这样吗。
  这样的收尾总是让人禁不住浮想翩翩,戴隐芙不愧是编辑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实,和真实的真实之间,也许天差地别,也明知道那种因文章而起的怜悯和感怀对於死者来说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还是被她的文字和叙述动摇了。
  我再没有主动和意明谈起言采的事,倒是有一天约会,吃到甜点的时候,他莫名来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欢这家店,我小时候他会带我过来,点双份的冰淇淋给我。”
  呵,我也喜欢纵容我吃双份零食的亲戚,虽然我妈总是抱怨,但我总是心甘情愿被这样收买。
  抬头看着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欢这家店的缘故,是这麽多年来,厨师想来换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准却始终如一。”
  “嗯。”我忽然想起来那一个晚上他没有说完的故事,觉得此时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就说,“对了,你那天晚上说你是父母递出去和解的树枝,怎麽回事?我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
  “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啊。”
  “怎麽不记得。”
  他把手边的盘子推开,往椅子深处一靠,起先有点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拢一样:“七岁之前,我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
  这个开头让我心里一沈。果然接下去是:“在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妈双双都要出差,最早回来的一个也是半个月之後,我以为要被送到爷爷或是外公家里,正在闹,谁知道来了个陌生人,我妈说是我舅舅,这半个月他带我。”
  “当时的场面挺好笑的。那时候我爸已经出差了,我妈晚上的飞机,然後忽然来了个人,风尘仆仆,头发老长,身边好大一个箱子,当时只觉得我妈要扔了我,又哭又闹发了好大脾气,怎麽也不敢和他走,我妈就被我闹得都发脾气了,只有舅舅坐在沙发上等我哭得没劲了,他就和我妈说,小鬼他带走了。我当时本来都哭不动了,听到这句话,又给吓哭了。”
  我晓得如果我笑出来意明肯定会怨恨我,但还是忍不住,又尽力克制着抿着嘴做认真倾听状,估计样子也很诡异。先笑出来的反而是意明,虽然看来有点窘,但倒是真的很怀念,又接着说:“跟他回去没几天,舅舅他们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会待上几个月,我也被带到山上去住。我胆子也大,不认生,每天在房子里外跑来跑去,只乐得有人陪我玩又没人管我。半个月之後我妈说要来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赖了一个礼拜,後来还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後来每过一段时间舅舅就会到我家来吃顿饭什麽的,我大了一点,偶尔说要去他家住个周末,我妈也不反对。
  “大概快升初中的时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我是说舅舅和言采的事情。又一两年,我妈那天说漏了嘴,才晓得原来在那天舅舅来接我之前,我们家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什麽往来了。应该是和爷爷奶奶的态度有关,以至於爸妈结婚他也不在,我妈就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微笑着说:“幸好有个你。”
  “你怎麽和我妈说一样的话。”他皱起眉头,但最终还是笑了。
  “这个口头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一句,想了想,还是问,“那言采呢?”
  意明脸色顿时就阴沈了,从他刚才一大段话里的态度,我就知道他不太愿意谈起这个人。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屏蔽掉这麽个大活人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脸色缓和些:“你想问什麽?”
  “我也不知道......”这是真话。我根本不知道言采对於意明和他家人,是个怎麽样的存在。
  他叹了口气,还是说:“我第一次见到舅舅,也就是差不多第一次见到他。不过这个人,我从来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有些惊讶地盯住意明。意明又补充:“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他。我小时候有点怕他,因为像一般长辈那样抱一下拍拍我脑袋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做。当然他对我很好,言采对任何人都很好,所以他在圈子里人缘好,大家都愿意袒护他,应该多少出自真心。那本传记你看完了吧,我不知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是还是觉得戴隐芙根本不知道言采是个什麽人,她觉得她在澄清他,保护他,让更多人消除对他的误解,可你要是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过,就知道他根本是个很冷漠的人,冷淡从容地活在固定的空间里,非常有规律而且理智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除非他自己愿意,要不就是舅舅希望他妥协,不然根本没有什麽能动摇他的轨迹。她怎麽会觉得他不去演电影什麽的是因为舅舅,言采这个人,和无辜这个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可惜眼前没有镜子,意明怎麽也不会知道他说起谢明朗时眼中是怎样的崇拜和怀念,这光芒又是如何在谈起言采的一瞬间熄灭。他大概真的不喜欢言采,只是因为对方的人生和谢明朗的紧密相连,他才试着去接受和理解。
  也许意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情绪,有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好吧,我是不喜欢他,我也怕他。唯一一次觉得他可怜,是......”
  他却不肯说下去,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总之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言采这个人。”
  每个人都告诉我一个不同的言采,而每个人的主观情绪都这麽浓重。我又问:“他和你家有来往吗,会不会也和你舅舅一起去你家什麽的?”
  “没有。他最知道怎麽不让别人和自己尴尬。”
  我没有再问下去。
  後来晚了,我们离开餐厅,我决定还是多嘴一句:“我看戴隐芙用了很多言采的信件,这些东西在哪里?和你舅舅的照片一样,也是你家收着吗?”
  “没,那些信是言采去世之後他几个朋友收集了平日间的通信往来,整理好捐的图书馆。我们给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一些他的笔迹,也跟着送去了。”
  7
  几周以後我把论文的提纲和成稿的一部分交给老板,请他老人家过目。然後趁着意明出远门,找了言采的几部电影,早中晚期皆有,窝在房间里看了一个周末。看到最後脚步虚软两眼发直,真是悔不当初。
  看完那本传记之後,我陷入了某种空白期,对於言采其人,我想我大致看见了一个轮廓,但依然迷雾重重:戴隐芙写的是广为人知的言采,再加上传记中必然会出现的联想推论,和一些相对罕见的素材,最後给出定论,这是标准的传记写法;意明告诉我的言采,则更私人化,也情绪化。我相信他们笔下口中的言采,至少是此人真实的一部分,但这不等於,我就真的能看得清楚了。
  在看完那些片子後,我觉得元气大伤,谁告诉我要了解一个演员,先去看他的作品。为什麽看来看去,记下来的都是角色,根本不是言采。这些作品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让我对言采的认知更混沌不清了。
  後来有一天去图书馆还书,顺带复印了一些自己需要的参考资料。这天馆里人特别多,常用的复印机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这时正好工作人员过来说在二楼某处还有其他的机器,这就去了楼上。
  这边果然没什麽人。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复印,一边四处张望,赫然发现档案室就在对面。过一阵子就有一两个看来也是读者的人出入,看来也不是想象中那样森严。
  抱着试试的念头,我去按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我问这里是否可以查阅国图馆藏的私人信函,对方看了我一眼,问:“你要查谁的?带了证明身份的证件没有?”
  填写完申请查阅的单表,又把身份证交去复印,这时查询结果已经出来,馆员问:“不可外带,不可复印,只能在小阅览室翻阅。我们还有两个小时下班,你看吗?”
  我从没想到会是这麽容易的事情,喜出望外之余,一个劲地点头:“看,看,当然看。”
  激动得过了头,完全没在意人家莫名其妙看着我,直到被带着坐在椅子上还是晕晕乎乎的,还来不及打量一下这个独立的阅览室,那装着信的文件夹,已经非常有效率地摆在我面前了。
  言采有写信这个习惯是从戴隐芙的那本书里得知的。当时读到这个细节还甚是诧异了一下:这个年头,愿意亲手写信联络感情表达情绪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放到演艺圈里,这个比例想来只会更低。
  那些信已经按照年份归类,又重新整理,夹在厚纸板中便於查阅。言采的字出乎意料的好,信大多是短函,但书面干净工整,看得出是习惯写信的人。
  本人一笔恶书,看到字好的人难免心生羡慕。特别是好字便於阅读,节省时间,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在仔细查阅之前先大概翻了翻,这都是言采中年之後的信,数量不算太多,一个文件盒就够了,收信人就那麽几个,应该是捐出这些书信的人。
  我喜欢读书信,这其中的乐趣远远多於可以一窥写信人当时的心态和翻找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琐事。但是读陈年书信又是考验人的差事:那些人名地名事件因由,对当事人是再熟悉不过,两三句话彼此心领神会,但放到若干年後,外人看来,熟悉一点倒也罢了,不熟悉的,那就是看侦探小说兼之解谜。
  初看言采的信,我乐了,一连几封都是和对方讨论当时在演的新戏,演员如何,导演如何,剧本如何,兴致勃勃的;要是他自己的戏,好像就从来没有见到他满意过,虽然也提,但大多是匆匆一笔带过,看来是对别人来信中礼貌的回复。
  看过传记再来看信,果然省事许多。信中常常见他谈及朋友,措辞都很得体,但亲疏还是一看可知。
  此人是个人精。
  我越看越如此认定。
  当天图书馆闭馆前,正好读到一封提及谢明朗的,还恰好是当年和我看见的那个展览有关。上面写:
  “......吴敏的情况很不好,病情恶化得很快,我去看过他,他自己也不乐观,还竭力在陆修彦面前装出积极的样子。谢明朗前段时间登山摔到了背,伤到筋骨,又不肯停把拍照的事情暂缓(在病情确定後他们请他拍一组照片留念,至今已经两个月)。吴敏的病让他压力很大,情绪也很低落,他又坚持用胶卷,每次都在暗房里坐很久,这让伤势恢复得更慢。我当初应该坚决劝他不要接手......”
  没想到那组照片之後还有这样的故事。现在想想,那照片里传达出坚定和阳光,哪里看得出是情绪低落的病人拍的。
  第二天被其他事情拖住,没有去图书馆,第三天才又坐到那个明亮宁静的阅览室,拿着那些信,看到熟悉的字迹的一刻,竟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亲切。
  我甩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继续读信。言采的信大多都是那些内容,想来也是,能乐意捐出来的信上,记的必定是些不伤大雅的事情。不过这字看得舒服,我又有目的性,读起来很快。
  随着年纪变大,他的信不出意料地少了,变得更简短,字还是整洁有力,但行与行之间的间距也变大了。我无奈地想衰老是无人可以幸免的,哪怕那些语言依然生动有趣,但看着这些细微处的变化,时时暗示着时光的流逝,还是不免伤感。
  他人生的最後一年只写了两封信,默默看完之後,又不死心地反复看了几次,只觉得大梦一场。记得谢明朗去世是因为癌症,免疫系统的问题,好像是淋巴。他给人的印象一直积极健康,上山下海,样样乐意尝试,以至於媒体公布病情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难以置信。我有同学对他敬仰有加,去他住院的医院探望不得,回来之後还专门给他寄了花和卡片。但他的病情起伏很大,前一阵子还听说手术好转,没多久又恶化,去世得很突然,但看来是没有受什麽罪。那一年的第一封信看时间是写在谢明朗去世一个月前,收信人名字很陌生,叫沈知。
  “谢明朗听说你来信,也让我附上他的问候。前段时间他病情忽然加重,弄得我们都措手不及。所幸目前症状又稳定下来。相较之下,他的精神状态比起我来还是好得多。他一个礼拜去医院两次,还是坚持照顾我、喂饱我、打起精神侍候花园。反而是我每天无精打采又沮丧,脾气也很坏。不管怎麽看,到了这一步上先走的那个人都应该是我,但大概我是真的做了什麽坏事,这种事情落到他头上。
  前几天看戏回来──《侧影》这出戏不错,我们都很喜欢──回来的路上他忽然问我想怎麽死。我不知道怎麽答他,他说天底下最好的死法是两个人一起数数,数到十之後合眼一起死去。我真的不知道怎麽答他。在他生病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老朽无用,现在却是每时每刻都在体味这一点了。
  医生说再过几个月他的情况应该会进一步好转,但越来越多的朋友来探望我们,当然主要是他,这让他很疲倦,而我则觉得我们正在玻璃鱼缸里──太多人知道可能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真相。但是我也不很在乎这一点,那就干脆别告诉我们就好。不过谢明朗和我认真商量过,如果病情到时没有好转,我们决定再动一次手术。
  另,夏天近了,我们还是会上山,你要是有空,来看我们。记得再带个人来,四个人正好打牌。”
  另一封信上的日期是谢明朗去世後的三个月,这封信上他的字明显不行了,我看着都替他难过。收信人是後来和言采在戏剧上合作多次的导演,顾雷。
  “谢谢你的来信。我很感激。
  最近家里多出很多人来。他们不放心我,找了很多看护,自从买下房子,从来没有这麽多人,几乎每个角落都是,这只是让我更不方便。现在朋友们常来看我,想法设法让我振作一些,只可惜我无法让他们如愿了。晚上的时候我会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就是脚不太好用),这样倒是能让我好过一些。
  最後的时刻很可怕。我们在医院频繁地出入,但这都是无益的折腾,其间我也病倒了,虽然很快好了,但这对此时的我们还是有雪上加霜之感。最後谢明朗说要回家,我们就回来了。所有的止痛剂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就看着他在受罪。有几天他的精神不错,本来决定挑时间再去医院复查一次,直到9号早上,他忽然在我面前倒了下来。
  他说不要来宾众多的葬礼,也不要什麽仪式,我就和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埋在了山里的一棵树下面,将来我也准备这麽做。
  我必须面对没有他的生活,这麽多年了,还真是有些艰难。
  不知为何,近来我怀念着过去,近於思乡一般。”
  之前那封信上还是两个人的签名,我已经很熟悉言采的字迹,看得出谢明朗的签名是言采代签的,这下忽然看到这一封的落款只剩下一个,心里还是堵了一下。
  再没两个月,言采也去世了。
  在一天之内看掉一个人的悲欢生死,只觉得信息量太大,呆呆坐着好久,手脚都冰凉了。
  本以为那封信就是最後,谁知道习惯性合起文件夹的最後一页的时候,竟看见最後一封信反面一页上还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年份未知,只有月份和日期,图书馆的标注是言采写给谢明朗的生日卡片。我从字迹看,应该是还比较早的时候,卡片上寥寥数语──
  “这一生中的”灵机一动“或是”忽然兴起“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那天晚上带你回去大概是唯一让我至今想起依然庆幸幸亏如此的举动。你给了我一辈子,我希望这些年过去,你不会觉得後悔或是白费,因为我已经再给不起任何东西。生日快乐。谢谢。我爱你。”
  8
  我没有告诉意明我去图书馆翻看了言采的信件,有那麽一两次想提一句,最终还是羞於出口。如果只是言采也就算了,那是意明的“外人”。然而言采在,谢明朗也在,我怎麽能提起一个不牵扯到另一个。还是不提为上。
  看完那些信之後对於言采私生活的挖坟,暂时告一段落。我不能说我对言采的好奇都被满足了,但目前真的无法走得再近一些,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会再去看一看他的片子,找些正统的评论,但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
  没多久暑假到了,老板八月出门休假,也大发慈悲给了我将近一个月的假期。正在考虑去是不是回家,一天约会的时候意明貌似不经意地提起,他把年假也排在了这个月,後来还很无辜一般问我:“要不要去哪里玩?”
  在一起这麽些年,还没怎麽出去玩过,听他这样说难免心动,反问他:“你想去哪里?”
  意明沈思片刻,说“我其实就是想两个人找个地方躲起来。最近太热了,山上还是海边,你喜欢什麽?”
  他说起这种甜言蜜语对我来说素来很受用,无奈生来怕水,海滨浴场沙滩之类统统与我无缘,但和他在一起,想来去哪里都是好的。我就答应说:“别去海边就行,或者你愿意看我煞风景地不下水。”
  意明笑了,凑过来说:“那好,我们去山上避暑。”
  没几天我们开车连夜上山,盘山公路上我骂他发疯,多等一个晚上又怎麽等不得。他却说摸黑上山别是一番风味。可是放眼四顾,除了路灯,偶尔对开而过的车辆,那就是黑黔黔的山头,随着车子一路开上去而一座座矮下来,风里传来不知道什麽的声音,风味不风味我不知道,鬼影幢幢倒是真的。
  我在途中睡了一觉,醒来之後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夜里看不分明,借着路灯看见是一栋小楼。这种别墅在这山上多得是,私人产业居多,也有相当一部分改建成旅馆,租给短期避暑的游客。
  进门一看果然是旅馆,听地板的声音已经有点年岁,但房间宽敞,装潢得也很体面,最重要的是床看起来很柔软舒适,我累得要命,别的也没多看,就睡了。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山上到处玩,晚上出去吃饭,喝得醉醺醺的手牵着手回来,每天都过得很安逸。我是第一次来,意明却对这里很熟,我也心安理得让他领着我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懒散得骨头都要酥了。
  这日子虽好,我本性还是个热爱都市的人。此地清幽,太不适合我。住了这一个礼拜觉得已经够了,想想接下来还要再住一个礼拜就觉得乏味。也不太乐意出门了,宁可给朋友打电话再看看电视什麽的。意明对这种生活倒很满意,还拉着我早上起来打球,俨然是要过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的架势。
  一天早上我被雷声吵醒。山中多雷雨,也容易起雾气,远处山头的云飘过来,往往就化作雨水。醒来的时候意明不在身边,摸了眼镜戴上,只见他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麽。
  “因为打雷,醒了吗?”我问他。
  他回头:“嗯。你怎麽也醒了?”
  我披了衣服起来,走到他身边。我们住的宾馆相对地势本身就高,我们又在二楼,远望出去,只见一座座房子的屋顶掩映在翠色中,有些还能看见花园,在这静谧的清晨,山水画一般。陪着他看了一会儿,我说:“我最近白天睡得太多,早上反而容易醒。”
  他看着我笑说:“我想你也觉得无聊了。”
  “倒也没有,只是享清福的日子,不是人人过得惯的。”
  他听到这里又笑了笑,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又很快地站起来,说:“坐着还是看不见。”
  “什麽?”
  意明指着那些房子中的一栋说:“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找了一会儿,还是不确定他指的是哪一栋:“哪个?花园有个大花架的?”
  “对。那里以前种的是三角梅,这个时候正好是花季。不过现在看不到花,新主人可能换了别的植物吧。”
  他这麽一说,我不免有些联想。不是这麽巧的。意明扭过头,看着我说:“那是舅舅和言采当年的房子,他们以前每年会过来住两三个月。後来房子卖了,我也几年没上山,没想到变成这样了。”
  果然。
  一旦开启这种话题,我就发现无论意明还是我,都变了。陷入对往事的追怀之中,有着平时难得一见的固执。至於我,则在一种介於畏惧和好奇的心理之中,不可抑制地希望他说得更多一些。
  我就接过他的话:“每年来避暑吗?倒也能静心住三个月,他们应酬都很多吧。
  “我以前也以为是的。後来才晓得言采工作的时候会失眠,一出戏又动辄几个月,他们就拿这三个月调整。”
  听到这里徒然有些羡慕,又去看了一眼这房子:“好像能避世一样。”
  意明听了我这句话,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是要反驳的,但最後居然并没有说什麽。
  “舅舅去世之後这房子就卖了,等到言采去世,城里的房子也卖了,钱都放到基金会里,这遗嘱不知道是他们什麽时候商量的。所以说我搞不懂言采,我不知道他怎麽能在我舅舅生病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商量遗嘱。”意明脸色阴沈了,“我果然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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