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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在森林里的鱼

_4 角田光代(日)
“你说得也没错。”
喂完奶,瞳和容子一起走出休息室,到孩子们交换物品的摊位教室去参观。孩子们早就玩腻了当老板的游戏,已经在现场疯成一片。雄太和其他孩子在教室里到处跑,光太郎和同班的男生玩橡皮球。虽然没看到一俊,但应该是在隔壁教室玩吧。容子在没有卖家的塑胶垫前蹲下来,从一排黏土捏塑的作品中拿起一个仔细端详。
“那是我做的。”一个大班的男生跑过来,一脸正经地说。
“做得真漂亮!”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2)
“好厉害啊!”容子和瞳不约而同出声赞美。
“但是,不能用钱买啊。因为这是规定。如果你想要的话,就得拿可以交换的东西来才行。”孩子一口气说完,又跑开了。容子和瞳听了这男孩老气横秋的口吻,面面相觑地笑起来。
“才差一年就那么像大人了呢。”
“光太郎有茜茜在,应该不会才对。我也希望孩子有个弟妹就好了。”容子拿起一个个黏土捏塑,静静地说。
“那就生啊。”
“嗯,不过我先生……”
看到容子欲言又止的表情,瞳立刻对自己随口说的话感到后悔,毕竟别人家里有自己的考量。她想改变话题,便将视线转到走廊上贴出的画作。
“我……几乎都没做了,那件事。”容子很小声说。
“什么?”瞳完全没听懂容子的话,所以才会这么问的。容子不像是会把夫妻隐私向外人透露的人。
“呃,就是那个,晚上的……”
“啊,哦——”瞳亟亟点头,不能让容子把话说得那么白,“我们家也是,因为想让光太郎有个弟弟或妹妹,所以才……之后就没有了。”其实没必要说这些,可是容子都自我表白了,若是自己不说点什么……瞳心绪混乱起来,刚好听到孩子“哇”的哭声,便带着获救的心情望向那边。
在哭的是个叫小飒的男孩,是百合班的孩子,雄太站在他旁边。附近的两个母亲走近,告诫他们“不可以吵架”。瞳和容子也走过去时,小飒哭着说:“小雄咬我。”手腕上确实有个清晰的齿痕。
“小雄,你看!怎么可以咬同学呢?咬人是不好的行为。”介入仲裁的母亲一说,雄太马上靠近瞳和容子。
“不是我咬的。”雄太抱怨似的说。瞳的脑海中立即掠过上次在公园里发生的事。那次也是光太郎哭了。不过,这两次他们都没有亲眼看到,所以很难责备雄太。
“好了,差不多可以开始收拾喽。”老师探头进来叫道。雄太立即转身跑出去。
义卖结束之后,在附近的饭店有个庆祝会。听说是三点开始,大约一小时就结束。瞳因为抱着茜茜,想就此回家。可是千花劝她说,别的母亲也有带宝宝去的,别担心,再加上容子也说要去,最后才决定和她们一起前往。
虽说是庆祝会,但席上并没有上菜,也没有酒,只有蛋糕和茶,孩子们则是喝果汁。好像是某个家长认识饭店的老板,所以包下饭店最外侧的小餐厅。孩子们无论如何吵闹,服务员也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果然如千花所说,也有母亲带着宝宝来,会场气氛欢快,瞳悄悄环视参加者,寻找小飒的母亲。但小飒和他母亲都不见踪影,心中大石正要放下时,刚才帮忙仲裁的母亲,走到千花的椅子背后插进来说:
“小雄妈妈。”
瞳心里暗叫不妙,千花笑嘻嘻地回过头说:“什么事?”
“刚才,小雄咬了小飒的手。”
“哦,真的吗?”
“真的,所以我骂了他。虽然没有流血,可是,明天见到小飒妈妈的话,最好跟她道个歉。”
瞳一面切蛋糕,一面侧耳听着。千花沉默不语地望着对方,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看到小雄咬他了?”
“呃,我没看到。不过那时候现场只有小雄和小飒。”
“可是,你没有看到,对吧?”
僵持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窜,坐在千花身边的瞳也跟着紧张起来。
“可是只有两个人在,小飒的手臂上有个清楚的齿痕……”
“好,我知道了。今天回家以后,我会叫雄太说清楚。如果真的是雄太不对,明天我会去道歉。谢谢你告诉我。”
千花微笑着用结束对话的口吻说完,立即转身向一旁的瞳和容子问道:“刚才说的那件事,你们要不要去?”那母亲白了瞳和容子一眼,回到自己的位子去。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3)
“对啊,我还不太确定。”容子含糊地回答。
瞳正想开口说不想去时,大桌对面的母亲问千花:“哪件事?你们在谈什么?”那是去年与光太郎同班的宝子的妈妈。于是千花向她扼要地解释:“有个作家想采访幼儿教育。”瞳心里暗忖,这事不跟宝子妈妈说比较好。
“哦?小雄妈,你对这方面很热心嘛。”
“哪有什么热心,我什么也没做。对方大概是想问问,怎么会有像我这么懒的妈吧?”
千花笑着说。宝子妈妈身旁的母亲也转过来,加入话题。
“拜托,你少来了,不是让孩子去学游泳和英文吗?还说什么都没做,真敢说啊。以前我们班上也有像你这样的人,考试前老是说自己都没念,结果考满分。”
瞳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那是大班孩子的母亲。她的口气很亲昵,看来应该跟千花很熟吧。或许那是两人之间才会说的玩笑话,但也未免太刻薄了。最重要的是,瞳很清楚千花绝非时下所说的“教育妈妈”。
雄太去学的才艺,都是因为雄太自己想学,所以才让他去学的,千花自己也说过,如果雄太不想学,就不会再让他去了。然而,千花却没有生气,只是笑答:讨厌,真过分。千花人面广,既不怕生,胆子又大,所以跟任何人都能马上成为好友,看着这位母亲和千花,瞳心想,她们的交情应该比我想象的更深,也比我们之间更深吧。
不久,坐在大桌的母亲们开始热烈地谈起小学入学考试。不知道是谁说只瞄准国立大学附小,后来听说那种学校有专门的辅导班,根本不用再去上幼儿园。那小孩就几乎没再来了。哦,真的吗?我是决定N女中附小,因为我自己就是那里毕业的。这种事,还是直接说出来比较好,对了,你们知道小侬他们一家暑假去意大利吗?因为学前班的作业要他们写暑假的回忆,所以才去的。现在大家都这么做,不过,我们家是去北海道。
面对母亲们不断展开的话题,瞳或容子都插不进去,只能目瞪口呆地当个旁听者。或许是无聊吧,茜茜开始扭动,于是瞳站起来走到角落,晃动身体来安抚茜茜。
“哦——太厉害了,一家四口一起去意大利得花多少钱啊?”她听见千花夸张的惊呼声。
“小雄妈,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到国外去反而是减分,小侬妈妈的算盘打错啦。”其他的母亲倾身向前说。
“那怎么做才会加分呢?”
“最好的方法是去郊外,八岳或轻井泽都行,跟爸爸捕昆虫观察,或是跟妈妈体验挤奶,或是三人一起野炊,这一类的回忆啦。太花钱的那种都不行,重要的是要给人留下全家动员一起学习的印象。”
“拜托——小雄妈,你别又装出什么事都不懂的样子,其实偷偷在打听吧?”
“真过分!动不动就这样说人家。”千花也不生气,赖皮地笑。
我到底干吗来这里?瞳哄着茜茜,心里思忖着。又对这种想法感到愤怒。这跟她在国中时的感受,丝毫没有改变。瞳清楚地记得,清一色女孩的嘈杂教室里,自己也总是这样站在偏远的位置,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在向日葵计划里就完全没有这种事,总有人来找她说话,或是停下正在进行的会议,对瞳解释她听不懂的事。我是这么想的,我认为那样不对——只有在那里,瞳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发声。
之所以自问为何站在这里,是因为无法加入母亲们的考试话题。她从来没想到考试这回事,但是真的不用考虑吗?因为茜茜的出生,回向日葵工作的计划又要延后了,但那到底是我个人的事。就算她能在那个场合中畅所欲言地发表看法,但那种热忱不像这些母亲事事以孩子为中心,热烈谈的也不是孩子。身为一个母亲都不可以逃避吧。不管觉得考试有无意义,或是应不应该为了孩子好而让他考试,自己都该拿定主意,并且把它说出来才对……
“虽然有点舍不得,不过时间差不多了。”其中一位母亲起身,提醒大家餐会结束,“我想我们就在这里解散。”
四下响起鼓掌声,“大家辛苦了”的话声交错而起。有的孩子哭了,有的孩子蹲在地上拍手,大家各自准备打道回府。
瞳和容子、千花一起走出饭店,雨不知何时停了。他们和其他母亲道别后,一起朝大马路走去。背带里熟睡的茜茜突然睁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瞳,然后又闭上眼睛。光太郎和雄太走在前面,正互相炫耀今天换到的物品。一俊则牵着容子的手走着。
“我不是那种人。”走在瞳和容子中间的千花,突如其来迸出这句话,“我不是假装不在乎,却让雄太学这学那,也不是装着什么都不懂,去向人打听情报。刚才,她们不是这样说我的吗?”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4)
千花绷着一张脸,与刚才傻笑的她判若两人。她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呀,怎么回事呢?瞳想。
“我虽然在笑,可是被她们说成那样,心里实在难受。考试的事,我也都跟老公商量过,全由那孩子自己决定。这是经过再三沟通才决定的事,他还那么小,或许还不能选择最正确的路,但是,我并不想指使孩子,也不想勉强孩子。真的是沟通很久才决定的嘛。所以,被她们说成那样,就算只是开玩笑,我也受不了。”
千花说着,交互看着瞳和容子,微微扬了一下嘴角,虽然想露出笑脸,但看起来却像是快哭的表情。瞳大受震撼,一向开朗、体贴别人的千花,第一次露出如此没有自信的表情。瞳打从身体深处涌出一股怒意,或许其中还混杂着罪恶感吧。一向视千花为朋友,却对责备千花的母亲不置一词,反而还冷眼旁观地以为千花乐在其中。
“千花。”瞳语带颤抖,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刚才那件事,就是那个采访,我决定参加。”千花和容子同时转向瞳:“容子,你也加入吧,我们三个人一起说说自己的心声。让别人知道,同样身为母亲,也有不同的思维和教育观。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有的母亲思虑缜密,但也有的母亲说话没大脑。刚才那些人算什么?只会说别人怎么样,哪个孩子又怎么样的。”
“瞳,你太棒了!”千花瞪大了眼睛看着瞳,那神情跟儿子雄太惟妙惟肖。
“这想法或许不错,只是表达自己的意见。”容子一脸深思地说。
“是的,表达意见。”瞳强调地说。
“你真勇敢!”千花笑了。看见她笑,瞳才真正放松下来。
“我想变得勇敢。”瞳又说。在夕阳余晖中,雄太与光太郎转过身来,等着母亲赶上他们。“妈妈,走太慢了啦,雄太说。”光太郎弯着腰偷笑。
三人在家庭餐厅挥手道别。茜茜已经沉睡,半夜一定会醒着哭闹吧。她想把茜茜叫醒,但又放弃了。就只有今天一天,随她吧。握住光太郎的手,瞳大步迈开步伐。“我好渴呀。”光太郎小声地说。
“回到家里,跟妈妈一起喝果汁吧。”瞳对光太郎一笑,心中再次跟自己说:要勇敢啊!
约定的地点是茧子的
公寓大门前。虽然知道地址,也知道很近,但实际不到五分钟就走到时,千花还是对距离之近吓了一跳,身旁的瞳也有同感。
“真的好近啊。”
“是啊。”千花附和道。
“让她们照顾茜茜和光太郎,真的没关系吗?”瞳歉然地说。千花判断今天这种场合不适合带孩子,所以向瞳提议把孩子跟雄太、桃子一起寄托在娘家。恰好今天住在本乡的阿姨,也就是母亲的妹妹来拜访母亲。母亲虽然喜欢小孩,但本乡的阿姨也一直在小学当音乐老师,两年前才退休,照顾孩子也相当习惯,所以她想,照顾两个人跟照顾四个人应该差不多。她开车去接瞳和孩子,送他们到目白的娘家,大家一起吃了母亲做的散寿司和沙拉当午餐后才走。
“没关系,没关系,这也算孝顺父母的任务之一呀。我觉得好像请你帮我孝顺我妈一样。你还送什么礼物嘛,瞳,你真是老古板。”千花笑着说。
“可是,请你妈妈照顾孩子,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去嘛。而且只是购物卡,会不会太失礼了?”
“不会失礼啦,不过下次别再送这种东西了。”
两人正在考虑是先进去好,还是等容子来再一起上去,容子已经抓准时间出现了。她也同样对这么近的距离感到讶异,千花和瞳不禁笑起来。
三人推开玄关的自动门,按下自动锁的按钮,她们约好先去茧子家。“来了,请进。”自动锁的对讲机里传出茧子的声音,门开了。推开门,大厅摆了一组沙发,落地窗外是一片日本式的庭园。
“好豪华的大厦啊。”瞳压低了声音说。
“对呀,茧子那么年轻,真不简单啊。”容子回应道。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5)
“容子,小俊没问题吗?”千花也顺便问她,要不要把一俊寄放在她家。但容子表示没问题而婉拒。虽然千花不知道她是客气还是别的原因,但总觉得自己也不好一直催着人家问,所以就不再说什么了。不只是这次,对千花来说,容子就是一个令人搞不懂是客气还是怕麻烦的人。如果是客气,她想让容子知道不需要想太多,如果不是,自己也就算了,而不会总让她悬着一颗心。
“嗯,没关系,今天我老公休假,他可以帮忙看着。”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千花松了一口气,搞了半天终于真相大白。
“啊,我不是说不放心千花的妈妈,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偶尔也该让我老公帮点忙,而且那孩子也认生。”
容子急忙解释。容子那份没必要的先见之明,还有极大误解的说话方式,让千花有点穷于应付。
“你老公从事什么工作?非假日可以休息吗?”走进电梯按下“4”之后,千花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这……怎么说呢,粗略的说法就是服务业啦。”
“是呀。”粗略的服务业是指什么,完全令人摸不着边。不过,千花还是仿佛深明其义地重重点了点头。
到达四楼,按下401号的电铃,门后立即传来“来了——”的声音。玄关门被用力打开。“哇——”茧子表现出夸张的喜悦。
“快进来、快进来!在六楼,对方说三点到,还有半小时,要不要喝杯茶?”
三人鱼贯进入房间,由于没有拖鞋,千花有点犹豫,不过这果真就像茧子的作风,什么事都粗枝大叶的。
与大厦的外观相比,房间显得朴素许多。虽然一切都是全新的,但房间里摆放的家具与设计没有统一感,千花想,像是故意弄得半新不旧的感觉,但同时又对自己的念头感到丢脸。千花明白自己有个坏毛病,明明不是爱管别人家闲事的人,然而一旦得到邀约、登门入室之后,自然而然就会评头论足起来。婴儿床放在客厅里,怜奈专注地看着挂在头顶上的旋转音乐钟。
“怜奈好乖啊。”千花从婴儿床的栅栏边探头,轻轻摸着怜奈的脸。怜奈如大人般滴溜地转了一下眼睛,看向千花,然后咧着嘴笑起来。“好可爱呀!”千花、瞳、容子都不觉叫起来。
“家里什么都没有,喝这个吧。”
茧子拿过来的是一听咖啡和一瓶可乐,而且没有杯子。粗鲁直接的动作让千花不觉大笑起来。
“茧子,你家没有杯子吗?你总不会要我们就着瓶子轮流喝吧?”容子笑着说。“啊,对啊。”茧子伸伸舌头,转身跑进厨房,拿回来的却是一次性塑料杯。茧子真是个有趣的人,千花忍住笑说。
“怜奈最近什么都想伸手抓,太危险了,所以才用这种不会破的东西。”茧子分辩似的说。
“所以才买这种用过即丢的杯子?可是那样不是反而浪费吗?”容子说完,茧子露出佩服的神情。
“对啊!杯子这么小,所以特别贵呢。”
茧子没招待客人在哪里坐,三个人便一直戳在婴儿床旁。
“对方要问什么问题呢?”瞳冷不防地问。
“就是上次跟你们说的那些。像是教育方针啦、幼儿园气氛等,不是什么太难的问题啦。哎,你们别一直站着嘛,快坐!”茧子终于说了,于是三人围着餐桌坐下。由于茧子没有动作,瞳便主动在塑料杯里倒可乐,分别传给大家。
隔开厨房的吧台上,亚克力的相框里放了一张放大的相片。那是四个人一起到茧子推荐的照相馆照的。这家照相馆备有非常丰富的婴幼儿出租服装,从动物玩偶装、卡通人物装到和服,一应俱全。四个人唧唧喳喳地选衣服,茧子让怜奈穿上天使装,瞳让光太郎穿武士和服,帮茜茜选了兔子装;一俊自己说他想当咸蛋超人。千花觉得让孩子穿这些衣服很可笑,而且也没什么癖好,所以开始时没什么兴致,但是和大家东挑西选之后,也跟着兴奋起来,最后她帮雄太选了卡通人物装,让桃子穿上很多荷叶边的公主装,拍照时还在大笑。这张照片里,千花也是张着大嘴哈哈笑着。
“那天真开心。”
茧子似乎意识到千花的视线。
“真的,幸亏有茧子介绍。”瞳说。
“照片我也挂起来了。”容子说。
“下次大家再去那里玩吧。”千花也说。
“我们该上去了,虽然还有点早。”茧子站起来,于是大家也跟着起立。茧子想也没想就打算往走廊走去,但容子连忙拉住她。
“等等,怜奈怎么办?”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6)
“咦?把她放着不行吗?”茧子说。
“什么?这怎么行!把她抱上去吧。”容子惊慌地说。
“可是这孩子太吵,而且我们也不过是去六楼,她应该很快就睡着了吧。”
“不行啊,不行不行!茧子,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容子笑着把怜奈抱起来。怜奈“哼”了一声,但茧子接过去后便立刻安静下来。
她们又鱼贯走进电梯,往六楼去。出了电梯,只有一扇门,据说顶楼只有一户。
“那个夫人——啊,夫人就是指六楼的江田太太啦。她外表看起来很像冰山美人,其实人很好,所以不用担心。”
茧子一手抱着怜奈,另一手按下对讲机,转身对三人说。
门开了,果然如茧子所说,门后出现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
“你们好,我叫江田佳织。今天请你们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不要客气,请进。”
刹那间,千花就对来开门的这个女子生出好感。这个人,我喜欢,她想。
千花跟在茧子、容子、瞳的后面踏进玄关,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是香水吗?她一边脱鞋一边思索,但转而想到,是点心吧,点心的香味。穿上准备好的拖鞋,四人成列地走进走廊。虽然同在一栋大楼,但这里与茧子家截然不同。屋子不但更加宽敞,隔间也不相同,差别最大的是难以相比的高级感。茧子似乎也是第一次踏进这里,不断惊呼“好棒啊”。“好棒哦,好漂亮,跟我们家完全不一样。哇,房间好大哦,真像有钱人的家。”听到茧子的声音,走在前面的瞳回头笑了,千花也跟着笑,茧子真的是个没心眼的孩子。
她们被领到宽阔客厅正中央的一组“L”形沙发。正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位女子站了起来,向千花等每个人递出名片。
“谢谢你们今天抽时间过来。我是自由创作者橘由里,就由我来解释一下今天请你们过来的目的。”
橘由里看起来比刚才迎接她们的江田佳织年长,但是千花觉得,她们说不定是同年代,只是佳织看起来比较年轻。她的目光移向名片,自由作家橘由里,住址在横滨。
橘由里在说明采访目的时,佳织已泡好四人份的茶,并和放在盘子上的点心一起端出来。从她的话中透露,佳织和由里从前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佳织因为生产而离职,由里想独立工作,于是也同时离职了。听茧子说是一位女性作家时,千花以为她打算以现代母亲为主题写小说,甚至还升起崇拜的心情,想象她会不会是个有名的作家。但橘由里比较接近报道文学作者,而非小说作家。这是她第一次用本名写书,想写的内容也不是小说,而是幼儿考试的现象。或许因为是处女作的关系,她很热切地解释幼儿考试这个主题,侃侃谈起现在为什么有必要写这个题目。听得有点烦的千花,把视线转到佳织身上。佳织把茶和点心端出来后,就在稍远的餐桌边坐下静静聆听。途中,怜奈一旦哭闹,她便立刻站起来,很自然地将怜奈接过来安抚。可能茧子和佳织常常见面吧,怜奈在佳织的怀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虽然没在心里画过清楚的蓝图,但千花也曾模糊地想过,她要这样的生活,在这样的家,做这样的妻子、母亲。因此一见到佳织时,她便知道佳织就是实现她梦想的女性。她不是从言谈间感觉到的,而是一种直觉。若要将感觉化为一句话,只有“啊,真好”几个字。
并不是全身都是华丽的名牌就好,而是懂得如何挑选最适合自己的。像是领口缀了小荷叶边的黑衬衫,配上宽管白长裤。胸前别的简单首饰应该是白金的吧。虽然不像由里上了浓妆,但或许是天生丽质,仍显得五官秀丽端庄。还有这个家,走廊墙壁上挂的,都是不同年代、不同笔调的花卉图。其中有米罗或欧姬芙的复制画,小仓游龟⑥的画应该是真迹吧,千花揣想着。似乎已进小学的女儿画的花朵,也以不逊于其他画作的裱装并列其中,显现女主人的童心。还有宽敞的客厅和餐厅。从茧子家窗口看到的,只有街道对面的大楼和少许的天空,但这里客厅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广阔的蓝天。屋顶阳台种了简单的盆栽,从蕾丝窗帘望出去,隐约看得见桌椅。家里虽然有年幼的孩子,但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清洁光亮。沙发、餐桌或橱柜,恐怕连自己脚上的拖鞋都是高级品,但它们都没有突兀的张扬,反而搭配得自然而和谐。千花耳朵听着由里的说明,但心里早就飞到各角落参观去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7)
她不是想过豪华的生活,也不认为样品屋般的房子就好,更没打算用高价的商品来装饰房间。她想要的不是这些。结婚的时候,千花想过,她希望自己在忙于育儿和家事之余,也不要丧失生活的基础和水准。她不想建立那样的家。直到现在,她还是很想建立一个空间,让老公、成长中的孩子一回来,就能从心底获得解放,让他们觉得就算在外面的世界遇到挫折,只要回到门内一切就安全了。因此,她不要坐起来不舒服的沙发,也不想摆出触感粗糙的毛巾;不要会产生静电的被单,而要高品质的亚麻布;她不想让家人看到积了灰的观叶植物,希望家人永远赞叹:“啊,我的妻子、我的母亲是这么美的人啊!”所以,虽然没必要身着名牌,但也不想穿着T恤和牛仔裤迎接丈夫回家,不想素着脸送他们出门。她知道只有经济上的富裕并不重要,但可以用钱解决的事,只要经济上许可,她希望能尽情享受。
但是,现在身边没有人能和她谈这些想法。穿得正式一点,不着便装,就会像上次那样被人指指点点,还揶揄她装得什么都不懂,其实对考试和教育特别在意。她期望的美好生活,不知为何跟教育妈妈的形象混为一谈了。现在要好的三个朋友,虽然明白她不是那种神经紧绷的人,但茧子什么事都大而化之,容子对服装毫不讲究,瞳虽然没说她讨厌名牌,但是看起来兴趣平平,她的理想对她们而言,恐怕是扫兴的话题吧。但是,佳织一定能懂她的。我们都拥有同样的理想,不是吗?千花这么漫想着,偷偷瞄着佳织。
可能因为感受到千花的视线吧,佳织也望向千花。两人四目相接,佳织回以微笑。千花也对她笑。啊,好想跟她说说话,千花想。听说她有个女儿,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学校?幼儿园读哪里?学了什么才艺?平时怎么教养她?对于教育,她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老公在做什么工作?对他有什么抱怨?唉——如果能像这样无话不谈该有多好?
一回神,千花发现瞳正在说话,还是先前的论调:我们并没有抱着非私立不读,或是大学附幼才好的思想。选这家也不因为它是私立,而是从活动空间大小、教育方针、园长的人品等综合考量下,才决定把孩子送进去的,瞳说。瞳变了好多呀。千花终于把视线从佳织身上移开,加入话题。记得最初认识她时,瞳是个不太会表达、遇到状况时宁可转身离开,也不愿说明立场的人。短短几年,她却变得如此从容稳健,说不定她本来就是这样,只是刚搬到陌生的街区时,对事物有点迷惑吧。
“但是,应该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吧?一定也有对教育投注心力的母亲。我想有些家长是因为那所幼儿园升学率高,所以才选择就读的。”
“当然各种家长都有,我只是说我们不是那样。”瞳的脸颊微微泛红。
“但是,很难说吧,你们难道都没有受到影响吗?四周的家长都在说考试,就算没那个打算,也会在无意间开始考虑吧?”
“我没这么想。至少,我希望不要被她们影响。”瞳说着,并用催促的眼光看着容子。
“是啊,那种考试派的家长,都会跟她们的好朋友有个小圈圈,我们跟她们都不熟,所以也不太可能受她们影响。”容子说。
“我也这么觉得。我们家夫妻俩都是笨蛋,怜奈一定也是。不过,笨虽笨,只要自然长大就好了。因为那些用功的小孩都很可怕嘛,以后杀父杀母的……”茧子插进来说,可是由里装作没听见。
“那么,在幼儿园里,想考试的人跟不想考的人各成一国吗?”
“倒也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当然我们都会聊,只是不谈考试的话题而已。”
“你们不会觉得心慌吗?那些决意让孩子参加考试的母亲们当中,有些是狂热派的吧。她们认为进好的幼儿园、好的小学,就像是幸福人生的通行证一样。听到她们的话,难道不担忧这或许会给孩子造成什么损失吗?”由里看着瞳和容子说。
不知道为什么,千花对橘由里这种自由作者有些不悦。可能是妆化得太浓吧。白色衬衫配灰色裤子的简单装扮,跟佳织不能说不像,但就是有种紧绷感。镶钻的卡地亚手表也太刻意了。原因可能就出在这儿。
“可是,让他们去读明星学校,未必一定能得到幸福吧?”
瞳的脸色比刚才更红了,可能是想说的话无法清楚表达,有些焦虑。
“最近公立学校暴力事件成为话题,你们也不在意吗?”
“每间学校的状况都不一样,并不是所有的学校都那么粗暴呀。”容子委婉地说。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8)
“不,我问过那些考试组的母亲,她们让孩子去考试的最大原因就在这里。当然还有别的理由,像是有的家长以前就在私立学校读书,或是不想让孩子为大学考试受苦,还有像刚才说的,把它当做幸福的量尺,最后,也有人单纯的只是一种拿名牌包上街的感觉。不过,在表面上,大部分的母亲还是担心公立学校的混乱,关于这一点,你们有什么看法?对那种想法的母亲,你们有什么意见?”
“名牌包呢。”容子看了瞳、茧子,以及千花一眼,咯咯笑了起来,“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能说出口呀。”
“我们很少听到公立学校的事呢,比较常听的是家长自己从幼儿园就是私大附校毕业的。”瞳说。
“但是,那种人该怎么说呢,”容子视线落在自己手边,然后快速说道,“我觉得她们并不在乎孩子怎么样,而是因为眼睛里只有那个世界罢了。”
“我懂你的意思,”由里移动臀部,倾身向前,“确实有人说过,我自己是从幼儿园直升大学,所以也要让这孩子这样读。再怎么说,那种说话方式反而令人觉得她们会不会只想炫耀自己的学历?我自己就有这种感觉。”
听了由里的话,容子和瞳都轻轻地笑了。
千花感觉到自己刚才的不满,现在更膨胀了。但是容子和瞳都没有察觉到她的不悦,反而像是解除了紧张感一样,开始话起家常来:由美的妈妈去年虽然抢尽风头,但今年好像没那么神气。是啊,因为越来越多其他人对同样事情感兴趣了。不过如此一来,就有点剑拔弩张的感觉。把孩子的事丢在一旁,只会说因为我这样,因为我老公那样。容子和瞳不忌讳地侃侃而谈。由里则露出别有深意的眼神交互地看着两人。千花这才终于明白自己不悦的原因,这个叫由里的女人,试图在诱导回答。这个女人心里早已决定要写什么了,她只是要我们讲出她所想的话而已。她根本不想听其他的想法,还引导话题往自己想的方向走。容子和瞳完全中了她的计,若是说出她们也不熟的母亲坏话,那就糟糕了。千花默默对容子和瞳使眼色,但两人都没注意到。非但没注意,还故意绕着圈子揶揄那些主张考试的母亲。千花看着两人心急起来,忍不住开了口:
“橘小姐,我从刚才一直听你说的话,橘小姐认为母亲的世界,就像是红白对抗赛吧。其实我们并没有那么明确的敌对关系哦,总觉得橘小姐心里好像已经有了一套谱,想尽办法要我们照着说的感觉。”
为了打乱对方的步调,千花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话,然后扬起孩子般的笑声。容子和瞳看着千花,但千花的眼光直直盯着由里。
“如果让你有这种误会,那是我的不对。我并没有希望你们照着我的谱来说,或许是先前的探访中,让我有了主观印象。呃,请问你是……”
“我姓高原。”
“高原太太也已决定不让孩子去考试吗?”
“还没有决定啦。”千花微笑着说。这是心里话。她觉得升学的事明年再考虑就行了。千花想抹去由里的主观印象。考试派歇斯底里地思索考试对策,非考试派则冷笑地看着那些母亲:说不定非考试派也被考试派传染了高烧,不经意间自己也跟着升温……千花有点想嘲笑由里这种单纯易解的公式。千花继续说:“我们家决定尊重孩子的意愿。到了明年,我会带他尽可能到多一点学校去参观。如果他想去的学校要考试,我们就开始准备。如果有需要上才艺班,我就帮他找。如果觉得学什么才艺对入学比较有利,就让他去报名。不过当然,录不录取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坦白说,我希望孩子进A校。A校是从国中收起,不过也是一所很难挤进去的学校,所以如果真打算读的话,先进一所升学率高的小学比较有利。”
千花从眼角瞥见容子和瞳呆望着自己的表情中,透着一丝惊讶。她们一定在想,怎么这些话之前都没听她说过。当然没听过,千花忍不住想笑,因为她自己也是现在才想到的。她只是不想照着这女人的剧本回答罢了。
“为什么是A校呢?”由里的脸上浮现出好奇。
千花将在场所有人环顾了一遍,轻声低笑。
“我的初恋情人就是A校毕业的。光看到校服,心头就会怦怦跳,所以想让儿子一定要穿上他们的校服。不过,哪能把父母的期望强加在孩子身上呢?这事我老公也不知道。所以我说让孩子自己判断,就是这个意思。他的人生若是被老妈的初恋左右,那还得了?”
千花再次笑了,但是现场谁也没笑。由里脸上的好奇和兴趣逐渐消失。千花心底大呼过瘾。
“但是,可以把这种事交给六岁小孩决定吗?你不担心?”由里问。
“你不了解六岁小孩,所以才会这么说吧?可能你已经忘记自己六岁时的事了。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就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们问我,你想去哪间学校?我是自己选的。”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9)
“你选了哪一间呢?”由里未曾隐藏她的好奇心。
千花有些踌躇,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小学母校在热心教育的母亲之间,是一所热门学校,如果说出口的话,会不会被人认为在炫耀“自己的学历”。也知道虽然该校在社会评价一般,但在这个窄小的世界里,是可以得意一番的。
“没必要说吧,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校。而且现在谈的主题不是我,而是孩子。”千花答完,对由里笑笑。
此时,佳织怀里的怜奈少见地哭起来。佳织连忙站起来安抚,摇晃身体哄着怜奈。可是哭声越来越大,茧子走到佳织身边,把怜奈抱过来接着哄。怜奈的哭声让千花松了口气,容子和瞳看上去也宽心许多。
“不好意思,借用了你们这么多时间。对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下次再接受我的采访呢?时间由你们来定,因为我不想给你们带来麻烦。可以的话,请把联系方式写给我,好吗?”
由里拿出笔和簿子。虽然千花心底没打算再跟这个女人说话,但不好在佳织面前拒绝,便快速地把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写下来,接着交给瞳。瞳也写好,再交给容子。如果她打电话来,就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好了,千花想。
四人和来时一样,鱼贯走向玄关。佳织和由里则送到门口。
“今天真的谢谢四位,下次再让我好好招待你们。”
说这句话的不是由里,而是佳织。
“不客气,改天再来拜访你,今天真高兴能认识你。”
千花也看着佳织说。茧子怀里的怜奈大声哭喊,脸色涨红。
“哼,那女人真让人不舒服耶,那个叫由里的。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虽然夫人心地那么好。”
一走进电梯,茧子便开口。
“因为怜奈还这么小啊,离考试这类事情还远得很呢。”容子轻轻抚着怜奈的额头说,“你们就直接回去了吗?要不要来我家坐坐?”
到四楼门开时,茧子问道。千花、容子和瞳互相看着对方。千花心想,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回茧子家,边喝可乐边聊天。她想解释由里那女人对她们诱导回答的事,还有刚才自己对考试的想法,全是因为被由里惹火才当场硬搬出来的。
“我有点担心孩子,想直接回去了。”容子首先说,“我老公不太靠得住。”
“那我也走了。”瞳说,千花无可奈何,只有点点头。
“好吧,那就下次喽。保持联系。再来哦,地址记住了吧?”
茧子单手抱着怜奈,挥着手走出电梯。
“我有点急,就在这里说再见。”
电梯到了一楼,容子说完这话,便一个人跑出去了。千花和瞳一起往停车场走去时,她试着说:“刚才那个橘小姐,感觉很强势啊?”
本以为瞳会呼应着说“是呀”没想到,瞳只是淡淡地说:“是吗?我只觉得她很热心采访呀。对不起,又得再让你送我回去。”瞳在脸前面双手合十说。
“没关系,你客气什么嘛。不知道他们四个有没有好好相处。”
停车场还没映入眼帘,千花已从皮包里取出钥匙来。一股湿热之气挥之不去,千花想到气象预报说今晚会下雨,恐怕是八九不离十。
母亲们坐在教室后面的铁椅上,守望着自家的孩子。共有五名小朋友坐在小桌子、小椅子上。来参加体验课程的小孩有一俊,和胸口名牌写着“千夏”的五岁女孩。另外三人是这家“茁苗学校”的学生。他们果然已经相当熟稔,老师出的问题,都能专注地聆听。容子倒是听得头昏眼花。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0)
“用咖啡色的纸剪一个大大的圆,然后用剩余的部分,剪下两个三角形。此外,再用黑色纸剪三个圆,白色纸剪两个椭圆。每张白纸的正中央贴上刚才剪下的黑色圆圈,接下来……”老师在出题的时候,既不可拿剪刀,也不能提问题。孩子们把手放在膝盖上,安静地听老师讲。从一半开始,连容子也听不懂到底该怎么做了。然而,当老师从头到尾说完一遍,再下达“好,开始”的命令时,三个孩子立刻按照老师的要求做起动作来。
那个叫千夏的女孩,一直不安地偷看妈妈,所以容子放心了,但是她渐渐抓到要领,虽然做得不正确,但也能做出类似的样子。只有一俊还是一脸哭相地望着容子,容子把目光别开,他就低下头来玩手指或抓袜子,一点也静不下来。
学生们依照指示把功课做完,老师立刻帮他们打分数。
“小诚,这做错了吧!耳朵听到哪里去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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