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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在森林里的鱼

_5 角田光代(日)
得到三分的孩子,不知是因为分数太震撼,还是被老师责骂造成打击,脸一歪,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于是坐在容子隔壁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走近,拍了拍他的背,小声在他耳边说:注意听,不要哭。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
“好,一俊,不会做没关系,但要注意听老师讲啊。”
“好,一俊,听懂的部分,自己试着做做看。”
老师点到名字时,一俊吓得跳起来,憋着哭脸转向容子。容子见状也想站起来,上前去叫一俊用心点,可是身体却僵住了,根本站不起来。
两星期前,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医生说已经十周,所以也快三个月了。去年,千花、瞳和茧子约好一起生老二时,她真的很羡慕。她们怀孕期间,茧子叫她“加把劲”,大家一起生个同学年的孩子时,容子确实认真考虑过。她按时量基础体温,在排卵日接近时,对真一说想生个老二。她是认真这么想的,但真一却说,女人主动求欢让他“硬不起来”。或许他是玩笑话,也可能是累了,但还是伤到了容子。
不过今年春天,真一开始认真考虑生个老二。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岐阜老家的双亲开始催促了。真一仿佛完全忘了去年的事,居然对她说,一俊已经快念小学了,要不要生老二。我说的话你拒绝,你说的话就可以?容子感到扫兴。不过她还是在排卵日前后几天,跟丈夫做了。虽然望子心切,但整个过程既无聊又悲哀。对千花和瞳来说,生孩子是充满了爱与梦想的事吧,容子听着丈夫的鼾声时,心里是这么想的。
不过,当医生向她贺喜,她还是有种雨过天晴的感觉。“这次最好生女孩吧,不好,男孩也不错。”看到真一难得露出兴奋的表情,便把他之前说话没大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知道怀孕之后,容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在乎起千花和瞳的想法。
在此之前,容子鄙视那些热衷考试或学才艺的母亲。她觉得,难道孩子进了明星小学,就保证了他的未来吗?在好学校、好成绩的逼迫下,有些孩子才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不是吗?她甚至敢自信地说,重要的不是学历或履历,而是自然地成长,在关怀中成长。她相信瞳和千花的想法,跟自己一样。
然而,万一错了呢?发现怀孕之后,容子像是着了魔般思索着。事实是,千花在接受橘由里作家采访时,就说过要让雄太去读A校。瞳说她在做义工,莫非那也是为了有利于考试?不会的,怎么可能,虽然她对自己这么说,但幼儿园进入暑假之后,一直没和她们见面,容子隐隐有些惶恐。
在不安的促动下,容子开始寻找幼儿辅导班。距离太近的话,恐怕会遇到幼儿园里的熟面孔,然后一定会跟千花她们说,久野太太也去上体验课了哟。因此,容子打了电话到位于高田马场的补习学校,预约了体验试听。可是一旦预约之后,容子又内疚起来,觉得好像背叛了瞳或千花,也颠覆了自己的教育方针。容子为了今天,不得不准备成堆的借口。只是试听看看,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现在先了解一下,老二大了之后一定有用。容子带着满脑子的思绪走出家门。
“那么,接下来要做钓竿。首先,把线像这样穿过竿子。线要打两个结固定,线的末端穿过两个弹珠。把两个弹珠穿过之后……”
一俊不再抬头了。他头一直低着,脸皱在一起,耳朵通红,这是他即将大哭的预兆。勇敢一点!不要哭呀!容子在心里责备一俊。老师还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好,开始。”一声号令下,四个孩子敏捷地把工具拿起来,开始动作。只有一俊弯着腰低着头。容子发现,一俊俯下的脸,落下一颗颗的水滴。啊——容子好想把脸捂住!老师已不再点一俊了。仿佛一开始就只有四个学生,他只对四个人说话,只看到四个人。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1)
真的差这么多吗?容子愕然。大家都是同年,虽然她不知道那三个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所学校的,但为什么大家都能那么沉稳地坐着呢?为什么能那么敏捷地理解连大人也听不太懂的习题呢?就算三个人已经习惯好了,一起参加体验课程的千夏,已经不再看着妈妈,开始自己解习题了,而且还乐在其中的样子。难道只有一俊发育得特别晚吗?还是千花的儿子雄太、瞳家的光太郎来到这里,也会出现和一俊一样的反应呢?
体验课程后,容子坐在服务处后面的办公室,与老师恳谈。刚才哭得满脸泪水的一俊,现在乖乖地坐在大厅看绘本。
“他才刚开始,所以您也不用那么介意,其他的小朋友都已经上两三年了。只是……”
容子抬眼看着老师,虽然脸上的妆浓得有如面具,长发也像刚刚才在美容院打理过,但应该已经年过五十了吧。
“他是叫……一俊吧。是不是还太幼稚了?大部分孩子都会像千夏那样,刚开始虽然手足无措,但渐渐就会上手了。个性比较自我并不是坏事,但是考虑到他的未来,还是相当不利的。我们这里的方针,是在尽可能照顾到孩子的个性和潜力下,提高他的协调性与能力……”
“不过我们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参加考试。”
那句“幼稚”激怒了容子,她打断对方的话说,不过老师的语气似乎更加热切。“我们学校也有针对应试生的课程。不过那种课需要参加入学测验,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上的。像刚才你们体验的能力开发及入学准备的课堂,也有还没有决定考试的人,但也有正在参加考试课程的小朋友。小学和幼儿园不同,所以在幼儿园太放松的话,不论到哪个小学都一定会很辛苦。像刚才的课程并不是为考试准备的,它的目的不如说是让孩子自然习惯升上小学。”
对方似乎一口咬定一俊进小学之后立刻就会被当成问题儿童,容子感到不安中夹杂着焦虑。
“但是,您不用担心,从现在开始完全来得及。有些孩子在体验课完全坐不住,还躺在地上哭呢,来这里上三个月之后,就几乎判若两人了。解决问题的喜悦,超过玩游戏的乐趣哦。”
接着,她把几本册子排在桌上,开始一一说明课程与上课日、时间比和费用。每周一次,含休息在内的九十分钟课程,教材费另计,是一个月两万五千元,每周两次是三万五千元。就算不考虑到真一的薪水,也绝对是可以负担的价格。该不该报名呢?这跟考不考试没关系,为了一俊好,是不是该让他上?她勉强忍住就要填写报名表的冲动,说:
“那么,我回去跟我老公商量一下,再跟你们联系。”
容子说完便起身。
她拉着一俊的手走出大楼。走到室外,强烈的阳光和热气使街道显得歪斜。他们朝马路走去。附近大都是升学补习班吧,年轻男女坐在路边或蹲在阴凉处谈笑。
“妈妈,我好渴,我们去喝点什么好不好?我想喝果汁。”一俊站住脚,撒娇地扭着身子说。容子无来由升起一股无明火,握着一俊的手用力一扯。刚才明明哭得脸都抬不起来,一来到外面竟然想喝果汁!
“喝什么!忍一忍吧。”她拉着一俊加快了走路的速度。拉着的手越来越沉,一俊的哭声传到了耳边。虽然感觉自己也快哭了,容子还是停下脚,蹲下来帮一俊擦去汗和泪,瞥见几米外有个电话亭。刚才容子说要与丈夫商量,但她心底真正想商量的对象不是丈夫,而是瞳和千花。
“小俊,等一下,妈妈要打个电话。”
她拉着还在啜泣的一俊,往电话亭走去。打开门,热气弥漫的熏人空气涌泄而出。
呆立半晌之后,容子先打电话给千花。但是电话响了五声,听到的却是千花在答录机里的声音说:“现在不在家。”只是答录机回电,容子却倏地思潮澎湃起伏起来。难道,千花真的只是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已经带雄太去报名辅导班,并为了习题而全家到蓼科高原旅行吗?容子把吐出来的电话卡再插进去,按了瞳家的电话号码。瞳立刻接了。
“啊,是容子。”
“瞳,今天忙不忙?可不可以见个面?如果忙的话改天也行。”瞳的声音让容子定下心来,她用求助的声音说。
“可以啊……怎么了?”
“突然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不过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啦,只是想商量一下……”
电话另一侧的瞳沉默了,突如其来的电话是不是太没分寸了?至少她应该约明天才对……容子头晕目眩地想着。
“这样的话,到我家来吧?是这样的,因为茜茜在,出门一趟就很辛苦,不过,我家既小又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可以吗?突然到府上打扰,而且我还带着一俊。”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2)
“没关系没关系。一俊来那更好了。你知道在哪里吗?到附近的时候,如果找不到再打电话给我,我出去接你。”
挂断电话,容子从电话亭出来。她拉起一脸颓丧坐在地上的一俊,亟亟往车站走。
瞳家的位置,容子早就知道了,先前她就曾按着交换来的地址跑去看过。不只是瞳,千花家的位置,她也知道。虽然不太好意思对当事人说,但她单纯只是好奇她们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是自购住宅还是租房?规模、屋龄是多少?虽然不晓得她们自己知不知道,但千花和瞳的家都在马路边。千花的家是全新的自购住宅大楼,瞳的家则较老旧,算是商住两用房。一楼是酒吧,而且,就位在高架快速道路边,所以建筑物下半段恐怕一整天都晒不到阳光吧。看到瞳家的楼房后,容子的内心才安定下来。因为她认为自己位在马路转弯上坡的家,租金应该跟瞳家差不多。
跟他人比较,是背负不必要的不幸。她从学生时代,就领悟出这个道理。这是容子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她希望切实地遵循这条生活准则,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可是,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总是去偷看熟人的家。她一直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丢脸。但是,只要她一兴起念头,想看看她们住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就管不住自己了。她告诉自己,只是看看,并不是比较。确定她们的住处之后,心里就好像了结一件事般安心。但是,她也极度痛恨自己,严厉地批判看到瞳的住处、想象它的租金,并且感到放心的自己。因而,她非常崇拜茧子的天真、单纯——住在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的房子里,还能大方邀请大家进来,并且看到大楼另一栋规模不同的房子,还能大声地说出“真棒”。
她不想让瞳察觉自己知道她的住处,所以特地在车站打电话给瞳问她路线。然后走过还挂着“准备中”的酒吧,走进刮伤、涂鸦满布的电梯。瞳的家在五楼。
瞳穿着牛仔裤T恤的轻便装扮,在门口迎接她。容子把伴手礼蛋糕交给她时,光太郎冷不防从瞳身后钻出来,叫了声:“啊,是一俊。”便拉着一俊的手进屋里去。容子穿上备好的拖鞋,走进瞳的家。
瞳的屋子不像江田佳织那样华丽时尚,内部装修与外观同样古老,但整齐干净。走进玄关后旁边就是厨房和餐厅,对面是洗脸台和浴室。玄关里面是约十六平米大的客厅,右手边拉门紧闭,似乎有房间。快速道路并没有遮住客厅的窗,阳光直射而入。客厅的墙边有张婴儿床,茜茜两腿伸得直直的,睡得正熟。
“怎么这么突然?发生什么事了?”瞳把容子送的蛋糕和装了冰茶的杯子端到客厅的茶几上。
“是这样的,瞳,你猜我今天去了哪儿?”容子遥看在餐厅桌下玩玩具火车的一俊和光太郎,一边开了口,“我第一次走进一间幼儿辅导班。”
“什么?真的?!”瞳在容子身边坐下。
容子一股脑儿地把经过说了。孩子们以惊人的速度解题、彼此比举手的速度,还有一俊哭了、女老师说一俊“太幼稚”,以及对方说“不过还来得及”,劝她报名加入的经过。瞳时而睁大眼睛,时而皱起眉心,专注地听着。直到容子说完,她才说:“那种地方不好。”
“听你说的内容,好像遇到了什么黑心诈骗一样。容子,你不记得吗?每次定期检查,如果保健师说孩子发育太迟,或是说话太晚,我们的心情就会跌到谷底。这时候,如果对方指着眼前的壶说,买这个就能解决问题的话,我们一定马上买了。那种情形怎么形容呢,就像他们挖个洞叫你往里跳一样。那个学前班老师说的话,不也是这样吗?贵子弟的发育比别的孩子迟缓,不过只要进来这里,就能全部转好。那不是威胁吗?”
瞳把话一口气说完。容子听到瞳说出自己想听的话,心里放心不少,但也暗暗吃惊。看起来一向慢半拍、遇事胆怯的瞳,何时变得这么强悍?
“学前班那种地方,我劝你别再去了。如果真打算让一俊去读的话,最好再仔细挑选。要不要问问千花?她可能了解得多一点。”
“千花果然有带雄太去那家读吧?”
容子被自己意料之外的追问语气吓了一跳。瞳似乎也愕然地望着容子,但她立刻转为笑容。
“哎哟,我怎么知道嘛。但是,上次她不是说了吗?如果雄太想上需要考试的学校,她就会为孩子准备。”
“当时,我真的很意外,因为千花从来没说过那些话呀。她不是说那些考试、明星小学等于幸福之路的言论既荒谬又无聊,我们绝不能受别人摆布呀?可是,受访的时候,她却突然说出也有可能考试的话……”
瞳把蛋糕盘放在腿上,叉了一口放进嘴里,眼睛没看容子,说:“容子,你该不会是因为这样,才想带一俊去学前班吧?”
“怎么会!我才不可能这么做呢。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3)
光太郎跑到瞳的身边:“妈妈,妈妈,那个,电车那本书在哪里?”瞳站起来,消失在拉门另一侧,回来时手上拿了几本绘本。光太郎拿了书,又回到一俊身边,两人开始看起书来。
容子确定两人在看书后,直言道:
“瞳,这事我还没对别人说过,我又怀了第二胎。”
而且……容子还要往下说,瞳便打断她,转向容子,把她两手包覆地握住:“真的呀!真讨厌,怎么不早点说嘛!恭喜恭喜,容子。”瞳仿佛是发现自己怀孕一样,眼角潮湿地说。
容子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心里有点纳闷。预产期是哪一天?什么时候知道的?在哪一家医院?面对瞳连珠炮般的问题,容子只是含糊回应,等瞳的问题告一段落后,她才像是辩驳似的快速补充道:
“所以,我不是为了让一俊去考试,只是考虑到老二,觉得应该把这些事搞清楚比较好。”
“原来如此,我明白。我家老二不是女孩子吗?光太郎是无所谓,不过茜茜是不是该让她上私立学校呢,我也一直在考虑。”
“哦?是吗?”说起来,千花家的老二也是女孩。所以,千花才会突然考虑到考试的事吗?说不定千花和瞳已经讨论过,该让女儿去哪一家幼儿园了呢。
“怎么说人家无所谓?”在餐厅玩的光太郎,耳尖地听到有关他的话,粗声问道。
“没有没有。小光,要不要吃蛋糕?拿过去给你好吗?”
“嗯,要,人家要吃。一俊也说要吃。”
瞳起身,在餐桌上准备蛋糕和果汁。熟睡中的茜茜开始啼哭,容子反射性地站起,把婴儿床里不耐翻动的茜茜抱起来。孩子比想象中沉重。茜茜闭着眼,头靠在容子的胸口哭起来。那沉甸甸的重量、甜甜的香味、脑袋摩擦的触感,令容子再次感到怀念。多可爱呀,哦,乖——乖——还不及思索,她已用右手轻拍起茜茜的背了。容子的鼻尖埋进茜茜的头发中,深深吸了一口牛奶般的气味。多么柔软、清洁的味道呀。
“啊,对不起哦,容子。”瞳走来抱回茜茜哄着她。
“容子,我啊……”瞳站在落地窗前,摇晃着安抚茜茜,开始说起。
“因为是你,所以我才说的。我母亲也是个对小孩功课非常紧张的人。她是昭和初年⑦生的,兄弟姐妹多,又在乡下,一般的观念认为女孩子不用念书。可能因为这样,有了学历心结吧。她认为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读到大学毕业,并把它当成是人生的希望。因此,从我小学开始,就带我去考试,进入一所从小学直升短大的学校。不过毕竟是在乡下,也不算什么名校。”
与其说给容子听,瞳倒像在自言自语般喁喁说着。容子不明白瞳想表达的是什么,有一秒钟,她几乎以为瞳也在夸耀自己接受的直升教育。
“但是,那间学校,就像是外人所说的贵族学校吧,果然有很多家境富裕的学生。我家本来就是小康,而且那些同学没有人是农家子弟。虽然没有人有霸凌的行为,也没有人会恶整其他人,但我渐渐觉得,待在那种世界令人窒息。上了高中之后,我开始吃不下饭了。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厌食症。”
容子还是不解,瞳到底想说什么。听起来应该不是在夸耀,但是这个话题将会导向何处?茜茜在瞳的怀抱里终于停止了哭泣,转成“啊——啊”的呻吟。瞳把茜茜放在地板上,她便玩起掉在地上的绒毛小鸭。
“刚开始,我是在人前吃不下饭。觉得在别人面前吃东西,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于是,我就到美术教室或音乐教室里独自吃饭。后来,连吃饭这种行为,我都觉得很肮脏。喝汤还算好,但固体的食物就完全吃不了。我越来越瘦,生理期也停了。终于引起父母和老师的担忧,送我进了医院。虽然没住院,但是不能去学校,结果休学。一直没回去。”
容子将目光移到瞳身后的落地窗,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见灰蒙蒙的高层大楼和蓝天。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令人忘记现在正是八月天。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4)
“母亲是那么在乎功课的人,所以见着我就哭、就骂,我几乎以为人生已经到了终点,不如去死算了。可是,我的学校并没有放弃我。老师和同学不时来看我,还为我在寒暑假期间开设了补习时段,协助我复学。虽然我害怕回学校,但多亏他们的帮忙,我终于在高二提起勇气回到学校。同学们就像平常那样接纳我,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最近常常回想起这件事。如果当初我念的是男女合校的公立学校,校方一定不会那样帮助我的。当然啦,如果一开始上的是公立学校,我或许就不会得厌食症了。不对,说不定还是会因为其他事受到挫折,而引发厌食症的。……虽然我不希望光太郎和茜茜走上我那条路,但考虑到万一有什么差错的话,可能还是私立比较好吧。”
听到这里,容子才终于开始了解瞳的话中之意。于是她说:
“所以,你也要改变初衷,带孩子去考私立喽。”
“容子,别这么说。这件事还没有决定,因为茜茜现在才一岁嘛。考试什么的,根本八字都没一撇。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而已。我们虽然常在一起,但彼此反而并不了解对方,不是吗?总觉得刨根问底地问,太没礼貌了。看到幼儿园里那些妈妈,全都是靓丽富裕的都会族,好像都在幸福中长大一样。对孩子的未来也都信心十足……但是,我很想说,我不是她们那一型的人。对于考试,虽然我有在考虑,但毕竟我们家境也不算富有,而且也担心会不会让孩子像我当初一样,感觉被封闭。坦白说,学费付不付得起,都还是个问题呢。……怎么越说越消极了,真抱歉啊。谢谢你耐心听我说完。”
容子看着瞳。坐在地上的茜茜,两手撑着地顶起屁股,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容子不觉“啊”了一声,但茜茜没摔倒,就这么一晃一摆地跨出步子,笨拙地抱住瞳的脚。
“她已经会走了呢。”
“只会走一点点。”瞳笑道。
容子想起去年自己想把大学时代土气的往事,看不起虚华的同学,和切割别人与自己的领悟,都向瞳倾吐的心情。瞳也是抱着那种心情,告诉她这些事的吧?
“容子,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先去问千花,然后找个地方,大家一起去体验、参观一下?并不是就此决定去报名,只是去看看,大家一起去的话也比较放心。千花有很多妈妈友,应该会有很多这类情报吧。”
“这样或许真的比较好。”容子点头。确实,如果雄太和光太郎也去的话,一俊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畏缩哭泣了。而且,她也单纯地想知道那些地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啊,就这么做。那,我去跟千花联系看看,找个大家都方便的日子,一起去参观吧。”
容子发现瞳在说的时候,朝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于是她也看看时间。快四点了,她急忙站起:“对不起,竟然一坐就坐这么久。我们也该告辞了。”
“哎哟,有什么关系嘛。啊,不过趁着送你出去,我去买东西吧。小光,我要去买东西,你要一起去吗?”
躲在餐桌下的两个人,又爬又跳地跑出来,在母亲面前咧着嘴笑。
“瞳,你先生是从事什么行业的?”在电梯里,容子忽然想到似的问。她一直想问这件事,但就像瞳所说,担心于礼不合,因而一直没开口。
“有点难解释,”瞳淡淡地微笑说,“他在教会工作,是个宗教人士。”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令容子大为惊讶:“是神甫之类的工作吗?”
“他不是天主教啦。不过,感觉差不多吧。但也不是那种奇怪的新兴宗教,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怕别人会误会,所以在幼儿园里有人问到,我都回答得很含糊。”
电梯到达一楼。光太郎和一俊跑向大楼外,瞳提高音量要他们小心。茜茜在瞳的手臂中,不断发出还不成话的声音。
“薪水低得令人烦恼呢!”瞳露出并没有那么烦恼的笑容,追着孩子往屋外走去。来到马路上,虽然已将近四点,太阳却还没有西斜之意,空气里仍留着正午般的热气与湿气。“那么,我们再联系。今天谢谢你,蛋糕很好吃呢。”瞳握着光太郎的手说。
“我才要谢谢你呢,突然上门打扰,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们偶尔也像这样聊聊天吧。”瞳好像高中生般,又说道,“真的恭喜你有宝宝了。对,生了之后,我们大家再一起去照相馆吧,带着新成员一起去。”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5)
在大楼前与瞳告别后,牵着一俊的手走上坡,容子心想,还好来对了。她再次对自己幻想瞳和千花两人偷偷商量,因而焦虑得去找学前班的行为,感到羞耻。
瞳和自己有好多地方相像呢,容子想。不但住处的水准像,瞳对于那些时尚母亲的想法,和丈夫职业不太好说明等,都非常相似。容子的丈夫在调理器具厂商的营业部担任业务员,主要向商家业主推销调理器具,但若成绩不理想,有时也要挨家挨户去推销。生产的时候,同病房的太太问起丈夫工作,而她如此回答时,对方却半嘲弄地说:“就是卖那种贵到离谱的锅具吧?”后来,别人问到丈夫的职业时,容子也都答得很含糊。
下次如果有机会和瞳聊天的话,我也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容子在心底这么决定。她跟我分享别人不知道的事,我也要跟她分享。容子希望跟瞳更亲近,以前,她曾经渴望能与千花更亲密,但现在跟那种渴望有点微妙的不同。她想要的是更了解彼此,共享更多彼此。她一手握着一俊,一手抚着还未凸起的肚子,心想,如果这个孩子是女孩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可以跟瞳更亲近。她们可以商量、互相倾吐,并且一起克服困难。
心情一轻松下来,反倒涌起了罪恶感。今天一俊成了无辜的出气筒,他才是最难过的一个才对。
“小俊,今天好厉害啊,你已经像个大哥哥了呢。”
容子低头看一俊,摸摸他的头对他说。但一俊却直看着前方,什么话也不答。刹那间,在学前班产生的焦躁感再次袭来,她努力压抑着,用高昂的声调说:“今天来做小俊最喜欢的奶油焗饭吧?再买冰淇淋当点心好不好?”
一俊仍旧没有答话。但容子觉得,从高田马场的补校出来后的窒闷空气,终于渐渐消失了。
茧子是在便利店里翻杂志时,看到中野的二手商店的。茧子让十个月大的怜奈坐在背带里,两手提着纸袋在地下铁车站转车,打算到中野去。她已经很习惯带着怜奈出门,但是抱着怜奈坐地下铁时,茧子还是会想到从娘家回来的经过。那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怜奈会不会哭出来,会不会被挤扁,同时又急着想早一点看到千花。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却在大厅遇到夫人。
地下铁里虽然冷气很凉,但下了东西线,走出检票口,八月的阳光便毫不留情直射而下。怜奈扭动起来,贴着怜奈的肚子感到一阵不适的热力。茧子凭着记忆走过商业街,转进小巷深处。
以童装为大宗的二手商店,就在复杂巷弄的尽头。周围似乎是商业街,全都拉下了铁门。只有这一家的落地窗店面开着,在这条街上格外醒目;门口站着彩色的造型娃娃,玻璃内侧陈列着流行的童装,显得相当拥挤。怜奈不太舒服,却也不哭不闹,只是睁大了眼睛,仰头看茧子,发出“嗯啊、嗯啊”的声音。茧子用手绢帮怜奈擦去早已汗湿的额头,推开二手商店的大门。一走进去,空气立时变得沁凉,心情也舒缓多了。
她原以为是个物品混杂的地方,没想到却如同一家普通的名店般,整理得井井有条。她用余光瞄着陈列的服装和玩具,往收银机所在的深处走去。那个染成金发的女人,不太像二手童装店的老板娘,倒适合站在成人二手衣店内。她从漫画书中抬起头,看向茧子。
“不好意思,我想卖衣服。”茧子一说,她立刻站起来,露出殷勤的笑容说:“欢迎欢迎。”
茧子把纸袋里的东西放在柜台上。从三个纸袋里倒出的东西,在柜台上堆成了小山。
“您是要卖断还是寄售?”
女人快速地检查衣服标签,一边说。
“什么?”
“卖断的话,我马上付钱给您,但不能保证能给您希望的价格。寄售的话,您可以自订价格,但衣服卖掉之后才会付钱。我们这里没有期限,一开始用寄售,等半年或一年后再改卖断也行。”
“那我卖断好了。”茧子只对“马上付钱”那个字眼有反应。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6)
“好的。那么,我估一下价,请在店里随便看看。”女人说。茧子依言逛了起来,好多衣服都很可爱,也适合怜奈。全白的麻织洋装,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给她穿了吧,领口随意缀着荷叶边的衬衫也很好看,格纹裙等她会走之后一定穿得上。店里几乎九成都是名牌商品,但看到价格都在日币五千元上下后,茧子即刻打消了念头。明明是童装,用的布又那么少,而且还是二手货,怎么会这么贵?茧子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粉红与灰色格纹洋装,拿起来看了又看。千花也有一件同款的衣服,给她女儿桃子穿。千花的女儿还没满周岁,就让她穿上这件样式简单但细部精致的洋装。当时,茧于忍不住喊道:“好可爱啊!”真好看,在哪里买的?虽然她一再追问,千花只是笑而不答。她一定是想就算说了我也买不起吧,还是她不喜欢别人学她?茧子感到气馁,手伸进裙边看看吊牌,九千八百元。
“让您久等了。”听到老板娘的声音,茧子走回柜台,“一共三万四千元。”
啊?她一惊。啊?这么少?!
“四千不上不下的,不如加一点,算五千吧。”
她试着挤出笑容说。金发女子笑道:
“好吧,那么就算是您首次光临的优待。”
很干脆地提高了收购的价格。
“欢迎再次光临,再见喽!”
女子对怜奈摆摆手,茧子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开。走出店门之际,心里还犹豫着要不要买下刚才那件格纹洋装,但最后还是没买。
茧子缓缓漫步在商业街上,并排的店家都开着空调,所以街道上也相当凉爽。怜奈有点昏昏欲睡,茧子便催她入眠。茧子无心地逛着内衣店、服装店、鞋店。才卖了三万五千元啊!佳织送给她的衣物几乎都是新的,要不是她不够钱缴上个月的卡费,她也舍不得卖,而且她又不想解掉定存。
钱包一时鼓了起来,就什么都想买。自己的衣服已经都没什么买的了,夏装全都是去年的。买一件吧。茧子混进大腿手臂都露出来的年轻女孩中,物色自己的衣服。小可爱一件日币一千九,便宜!那件裙子才三千九,两件一起买连一万元都不到。把刚才的钱扣掉要用的差额,绝对买得起。
但是,茧子拿起迷彩的迷你裙想了半天,那些人不会穿这种裙子吧!
茧子把裙子放回原处,走出店门,进了对面的速食店。她点了汉堡套餐,一个人坐到里面的角落不停地吃着。脑中闪现过一幕幕她在超商杂志上看到的夏装、皮包、流行饰品、排队热门甜品店或意大利菜。
茧子从小就觉得,美好的事物离自己很远。小学的时候,那是挤巴士二十分钟、再换电车三十分钟才能到的三丽鸥饰品店。中学的时候,那是更远的商街上的百货公司。到高中时,她想要的东西都在东京,看着杂志会有种错觉,好像只要去东京,就能得到所有她想要的东西。进了地方上的短大后,只要到周末,她一定会去东京。然而,根本不可能把她想要的东西买齐,因为手上的钱永远不够。二十初头在地方就职后,茧子不论周末、假期,还是年节,只要有休假的日子,一定都耗在东京。这时候手边可以花的钱比起学生时代多了不少,但即使如此,还是没办法买到她想买的东西。婚后搬到东京近郊,她发现美好的事物不在东京,而是退到更远的杂志里。魅惑的布丁、转眼销售一空的饰品、大排长龙的松饼、名牌的新品、比利时进口巧克力、能让腿形更美的牛仔裤……为什么那些买不下手的东西,却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带回家?想到这点茧子便急得直跳脚。搬到都心的话,买了房子的话,经济上宽裕的话……她每天念经似的告诉自己。那样的话,杂志中的美好事物就能全部买回家了。
所以,当佑辅的父亲去世,得到遗产,在都心买下中古屋时,茧子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胜利了。一向在远处、只要接近,它就会退得更远的美好事物,现在都可以得到手了。实际上,她已经得到好几样搬家前一直急着想要的东西。比如说,既美丽又时髦的妈妈友——千花和夫人。与她们度过的时光。跟她们一起去人气蛋糕店和照相馆。还有怜奈,将来一定会成为艺人的可爱怜奈。
但是,仔细一想,许多东西还是离她很远。像是欧洲高级家具、低调印着名牌标志的洋装和皮包,高调印着品牌名字的童装。还有富家小孩会去学的才艺课;妈妈们为实现自我去上的课程;一个月前就预约客满的餐厅;名厨开班的料理教室;专走畅货店血拼的夏威夷旅游;全家欧洲旅行……那些,现在已不在杂志中,而就在茧子的眼前。自己生活的街区中,它们就在随手可及之处。比方说,它们在夫人的家里,也在千花的生活中,还有千花那群幼儿园母亲的日常生活中。然而,那些事物比杂志里更远。为什么会这样,她实在搞不懂。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7)
不对,她知道是怎么回事。茧子捏了把洋芋片放进嘴里,喝干了几乎只剩下冰的可乐。在里面的位子上,一群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妈妈们,抽着烟笑得花枝乱颤。她们的孩子自成一国,彼此玩着玩具。
两年前,夫家决定用公公留下的遗产和保险金,把老家改建成亲子双户住宅,剩下的钱由佑辅的母亲、哥哥和佑辅三人均分。他们听说再怎么样至少也有一千万,所以就先拿了三百万,也因此他们才能顺利买到房子。亲子双户住宅顺利建成,在律师的见证下,进行遗产分配。但是,半年前好不容易把所有手续办完后,佑辅拿到的金额,别说是七百万,连一百万都没拿到。哪有这种荒谬的事,一定是被骗了,茧子想。于是在她催促下,佑辅向律师询问父亲遗产的正确数字,与双户住宅扣去的金额。律师准备了一整堆令人头昏眼花的资料,看过之后发现公公的遗产和保险金总共有四千万元。虽然比当初计算的少了很多,但婆婆不只是改建房屋的建筑费,连家具和设备的费用都从里面扣除,再加上各项手续的费用,以及墓地、墓碑等金额都算在内。剩余的钱确实分成三等分,汇给了佑辅。茧子激动地说,可是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佑辅也向母亲抗议了,然而,却被母亲一句“一开始就是这么说好的,是你们自己不想搬回来住的,不是吗?”堵回来。而且已经花掉的钱也不可能讨回来。
她和佑辅讨论后,不得不把一百万凑足后,全数还给娘家。所以只把钱存进普通账户里。可是,仍不时地领出来支应生活费,于是存款金额越来越低,现在花得一块钱都不剩。如果按当初约定,领到七百万的话,不但房贷可以还得轻松点,也可以帮怜奈预存学费。她还打算换家具,像千花或夫人那样,让怜奈去学点什么。她想让怜奈只穿夫人送给她的那些衣服,自己也穿着千花或夫人那种看起来不奢华、却很昂贵的服饰。她计划全家上高级餐厅,让怜奈尝尝鲜,而暑假和新年也应该在国外度过。当然,七百万到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茧子并没有具体地思考。只是应该到手的鸭子在眼前飞了。明明就在身边,却消失在不可企及之处的心情仍然还在。
怜奈醒过来,“嗯啊”了几声,便涨红脸哭了。茧子从背包取出水壶,给她喝苹果汁。但怜奈却少见地抗拒,更大声地号哭起来。她听到惊呼声,回头一看,是坐在里面的那些母亲。耳环、染发、手环、肩膀和胸口都露出许多的金发妹,不知听到什么可笑的事,全趴在桌上互相捶打笑闹。其中一个孩子可能是玩具被抢走吧,躺在地上哭,但母亲们连瞥一眼都没有。
猛然间,茧子想到,自己原本应该是那群母亲中的一个才对。她和那些金发妹虽然素不相识,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她们的生活。一定是先有后婚吧。丈夫也跟她们一样年轻,染发、戴耳环吧。做着类似打工的工作,住在附近的居民楼里。电视音响游戏机的电线缠在一块,屋角全是在抓娃娃机赢得的布偶。拉着伸缩杆的衣橱里,塞满了廉价的衣服。厨房和客厅用塑料珠帘间隔开,房间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从高中时在迪士尼拍的全家福照片。等会儿她们一定会去超市的熟食区,买可乐饼或意大利面回家,在丈夫回家之前,把孩子丢在电视机前看卡通,自己则是边啃洋芋片边翻杂志叹气吧。以前,我也是过着这种日子呀,但再也不想那样生活了。她憎恨车站前的色情商店、
公寓四周的田园、灰尘满布的国道、廉价鞋店和杂乱的超市、热天冷天都要忍耐的生活、榻榻米和有污渍的塑胶地板,还有接缝很快就脏黑的浴室瓷砖。每一样都俗不可耐。然而现在,她却愕然发现,自己很羡慕那些在快餐店一角放声大笑的母亲,和她恣意想象中的她们的生活。
“讨厌,不喝的话,我就不给你喽。”
茧子压低着声音骂道。她把水壶盖子盖好,放回背包。任由怜奈哭着,把托盘放回后,快速走出店门。
怎么可能羡慕呢!住那种地方、过那种生活,是我最痛恨的事呀。她朝着车站走去。商业街里的人摩肩接踵,怜奈在背带里大声哭叫。三万五千元。茧子想起刚才拿到的钱,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夫人给她的那些衣服和玩具成了三万五千元,若是如此,那么夫人在买的时候,到底花了多少钱呢?
刚才那些金发妹大概一辈子也遇不到像夫人那样的人吧。那些人的孩子,也不可能去上千花和瞳的孩子的幼儿园,自然也没机会去参加千花她们最近在说的私校考试吧。她们只能年复一年地在杂志上发现美好的事物,然后摇头叹息吧。她不要那样一年年变老,就因为讨厌,才搬家的。茧子从包包里拿出奶嘴,想塞到怜奈嘴里。可是怜奈一直抗拒,不肯含住,涨红了脸哭个不停。晶莹的水滴滑下怜奈的脸颊,茧子停住脚步,趁怜奈张开嘴时,不由分说地把奶嘴塞进去。
茧子呆站着,低头看着不情愿地含着奶嘴的怜奈,一时间,一股焦虑从脚底传了上来。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8)
上个月信用卡扣款账单来了,金额是五万四千左右,她不记得买了什么昂贵物品。买了化妆品,帮佑辅买了双新皮鞋,买了怜奈的玩具,还有在零用金短少时,用卡付了超市的费用而已。佑辅的薪水账户里,只有三十万左右。想到自动扣除的水电费和房贷,她不敢再从那里领五万四千元。左思右想,再三犹豫之后,决定把夫人送给她的衣服卖掉。茧子突然感到一阵茫然的忧虑,虽然她有定存,那也只有五十万。未来自己一家人会怎么样?怜奈会怎么样?我们会不会连车都买不起?怜奈没法像千花她们的孩子一样,上私立幼儿园吧?连上小学,都得看经济条件去挑选吗?搬到都心来,好不容易交了朋友,还跟那些金发妹遇不到的人们成为好友,我却得让孩子上不同的幼儿园、不同的小学,然后与那些朋友渐行渐远吗?
后面走来的男子,对戳在路中的茧子咋了一声舌后走开。茧子像被弹了一下般转过身,朝着刚才的巷子走回去。她走进铁门紧闭的酒店街,推开二手店的门。欢迎光临,金发女人招呼的同时看见茧子,“啊”了一声后堆出笑脸。
“这件,刚才考虑了很久,我还是很喜欢,决定买了。”
茧子拿着和桃子那件极相似的洋装,走回收银台。怜奈大哭起来,刚才含在嘴里的奶嘴,也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这屋子多清静啊,千花坐在佳织家的客厅里想。佳织用托盘端着茶从厨房里出来。
“上次真是抱歉呢。由里那个人并不坏,只不过她一直单身,而且工作一向是自己单打独斗,所以态度上可能有欠妥当。”
佳织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自己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后,有点困窘地说。
“没那回事……只不过,她的问题有点压迫感。”千花委婉地说。
“对呀,都没用敬语呢。的确,她因为是第一次用自己的名字出书,所以有些地方卖力过头了吧。我有时想插个嘴,她就嫌我啰唆,还说我是不是嫉妒她的工作,她啊,就只会钻牛角尖。”
“哦,我懂。我见过这种人。”千花开心地往前挪了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可能是她那时对由里感到的不悦,佳织有察觉到,也可能是佳织透露了她与由里之间微妙的关系。“我读书的时候,也交过这种朋友。我懂。一个单身又能干的人,不知为什么常会说这种话,呵呵。”
千花还想就这个话题多谈一点,可是佳织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
“孩子们呢?”
“放在母亲那边。老大去上游泳课,我母亲会去接他。佳织小姐,你时间上没关系吗?不好意思,突然就这么跑来。”
“我女儿去参加小学的生日会,在目黑。结束之后,学校会送她到附近,所以时间上不急。对了,你说,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是这样的,就是有关小学的升学考试。”千花说。
她想到,佳织或许可以对小学考试给个建议,便毅然打了电话给她。其实,她只是想多认识佳织一点而已。孩子的年纪不同,佳织恐怕很难加入她和瞳、容子等人的小圈圈,但千花希望能与佳织成为好友,就像她跟瞳等人一样。她虽然珍惜与瞳、容子、茧子等人无话不谈的时光,然而,只与她们相处,有时也觉得窒闷。话虽如此,但她跟高中、大学时代的朋友大多疏远了。当了母亲的旧同学,虽也热心教育,但和这附近的母亲有些微妙的差异。还在工作的旧同学,就像佳织说的,话题总说不到一块儿去。千花希望在幼儿园或游泳课等孩子话题之外的地方,能与佳织有更多接触。
“你说考试的事都交给孩子决定,是吗?”
“嗯,是有那个打算。只不过,我并不是来打听情报或窍门的。只是想知道你当初是考虑到哪些点,来为你女儿选择学校的,还有实际考过之后,觉得怎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感想。这些事都想直截了当地问问你。”佳织仍旧露出淡淡的笑容,凝视着千花。看起来既亲切又冷淡。“现在我周围只有些妈妈朋友。她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一谈到考试或是学习才艺的事,怎么说呢,大家都好像变得有点神经质……尤其是最近。”
“我了解,这附近一带尤其是这样,对考试热衷的家庭很多呢。所以,你所说的那种妈妈朋友,我都特意不来往。”佳织拿起红茶杯,似要掩饰嘲讽般笑了笑。
“哦?是吗?但是,那不是会很吃力……”
“只是大家以为吃力而已。大家一直误以为,不跟孩子同学的母亲结交,是不行的。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平常只是寒暄,偶尔说说闲话,没必要特意跟谁成为好朋友,也不需要组成小圈圈。难道不是吗?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呀。那时候,母亲哪会跟同学的母亲去咖啡店喝咖啡,打电话串门子呢?但是我们还是交到好朋友,而且在学校里也很快乐。”
“佳织小姐,你真厉害!”
千花不假思索说出心里的话,但佳织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19)
“我并不觉得我厉害呀。朋友不是刻意去结交的,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吗?我只是不喜欢因为孩子同年,或是因为同一所幼儿园,为了那种理由而跟人结为朋友。”佳织仍旧端着红茶,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千花。接着,转开目光望着窗帘外低语道:“我一直是职业妇女,生了孩子之后,本来想继续工作的。我心里想:叫我当全职主妇,别开玩笑了。所以,有点看不起衿香同学的妈妈吧。我想千花你也了解的,这一带的母亲有点像是上个世纪的人。当然也有很多人不是如此,职业妇女也很多。不过衿香读的幼儿园真的很麻烦,每个月都有家长参加的活动,甚至还禁止小朋友看卡通。大部分的母亲都是专业主妇,等孩子稍微大一点,就用老公的钱去学插花或煮红茶,还认真考虑有机会开一家自己的教室呢。真是一群天真的妈妈。说好听一点是不问世事,说难听点就是没见识。”
佳织赤裸裸的说法,让千花大吃一惊。佳织看着千花,大声笑了起来。刹那间,较年长的佳织仿佛突然回到女高中生的模样。
“对不起,我说得太刻薄了。跟你说话很投缘,所以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哪里,我懂你的意思。”千花急忙说。真愉快,她希望看到更多佳织真实的面貌,于是特意补充说:“我读的是女校,所以特别了解女生世界的独特之处。有些人只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敏锐,得不到就愤愤不平。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之后,都遇过这种人呢。幼儿园里的妈妈友也是这样,刚开始都很好,但熟了之后,就会肆无忌惮露出这一面呢。”
“你也感觉到了吧?所以我才不喜欢跟那些无聊的人纠缠不清。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以前也在出版社做过女性杂志呢。我最讨厌那种总向男人揩油的女人。我才不想让男人养呢。至少,我看不起那些只想跟条件好的男人结婚的女人。虽然实际情形如何,我并不了解,不过小衿幼儿园的母亲几乎全是那种女人。在才艺班或学前班遇到的母亲也一样。自己什么都不会,就把那种期许或梦想全加在孩子身上。住在东京,让孩子去上私立贵族学校,满口英文,练个一两项运动,再结交一堆朋友。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事,都叫孩子替她做了。也就是说,孩子成了母亲的小替身。”
佳织的语调带着少许热度,刚开始因为佳织掏心掏肺的话而感到高兴的千花,渐渐转为一种奇妙的心态。佳织所说的“母亲”或“女人”,似乎并不是幼儿园或才艺班里遇到的不特定多数,而是某个特定的人。如果真是如此,那会是谁呢?千花暗自思索着,当然,她不可能知道。
“现在还会遇到吗?我是说,衿香进了私立小学,在那里遇到的母亲们,还是跟幼儿园很类似吗?”
“完全不一样。”佳织站起来,走到厨房做些什么。千花的目光追着厨房吧台后面的佳织。在光洁如新、宛如从来没做过家事的厨房里移动的佳织,姿态就像厨房用具广告里的女模。“小衿的小学有点远,很多孩子是从目黑、世田谷或横滨方向过去的,所以不像这一带的学校那么封闭。说封闭也不太对……不过,全是相近地区的孩子集中在一起,会有种窒闷感,你也有同感吧?这所小学比较自由些,所以愉快得多。而且它跟幼儿园不一样,没有那么多活动,大家见面的机会也少,虽然不可能交到像求学时代那样的朋友,不过心情上轻松很多。很多妈妈也在上班,聊天也比较有话题。”佳织端了一个大盘子回来,放在餐桌上,里头摆着一个个一口大小的蛋糕。形状看起来不太一致,想是佳织亲手做的吧。原来这女子还是有用那个清洁光亮的厨房呀,千花佩服地伸手去拿。
“哇,好好吃哦。”
佳织没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道:
“但是,最后,我还是当了我最讨厌的专业主妇了。小衿幼儿园的时候费了很多心力,后来想尽可能让她上私立小学,所以又带她去上辅导班。我一直想快点出去工作,甚至一度急得都哭了呢。但是,小衿的小学决定后发现,现在工作好像很难找呢。一个新手都未必找得到工作,我这种七八年没工作的母亲,哪有出版社要用我啊。尽管如此,毕竟从前做过事,自尊心作祟吧,那种公司里打杂的工作我做不来,又不想做兼差,所以最近觉得有点意兴阑珊了。结果,我还是败给了自己。”
“不过,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找得到工作吧。以前在出版社也做得那么杰出,跟现在就业困难没有关系呀。”
“不可能。我现在光是帮小衿想便当菜,就够累的了。”佳织说着,她端详着千花,兴味十足地笑笑。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响起,佳织收起笑容,快步朝厨房吧台走去。她拿起放在那里的手机,留下一句“随便坐”便回应起手机“喂,是,是我”,随着走出屋外。
一九九八年六月 一九九八年六月(20)
屋里霎时一片沉静。佳织出乎预期地打开心房,令千花相当满意。她开始欣赏室内的环境。佳织果然如我所料,是个干脆爽快的好人。说不定,我们真能成为朋友。佳织所说的封闭感,我好像可以体会。虽然我也喜欢瞳她们,但如果未来大家的孩子都上同一所小学、中学的话,似乎有点烦。一个学校有来自不同地区的学生,从各种价值观中长大,总是比较好。看来,雄太参加考试的事,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才行……窗外阳光炽烈,越过窗帘看到的阳台,正闪烁着白光。缤纷灿烂的红黄花朵在光线的映照下,自眼前静静扩散开来。
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佳织还是没回来。千花百无聊赖,只好再吃一块蛋糕,依旧呆望着窗外无声运转的空调,以及墙上挂的画。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心里正开始不安时,佳织拿着手机回来了。
“如果你有急事,我就告辞了。”千花半站起身。
“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佳织朝墙上的钟瞥了一眼之后,对她笑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现在上的小学非常好。”
“我再帮你倒杯红茶吧。”佳织站起来,又到厨房去。感觉氛围有点变了,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又有点心不在焉。开关门时粗鲁了些,表情也显得呆滞。千花张开嘴,正想表示告辞之意。厨房里的佳织却先开口了。
“可以跟你说一些只能在这里说的话吗?”
“啊?”
“可以别对其他人说吗?话虽如此,我们其实并没有共同的朋友,但可否不要对上次来的那些朋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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