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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华《半暖时光》(出书版完结) (1)

_10 桐华(现代)
  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做我的天使和我的大宝贝
  每天幸福地在我怀里睡
  …………
  第一次听到时,颜晓晨笑得肚子疼,沈侯这家伙怎么能这么自恋?她觉得这个手机铃声太丢人了,想要换掉,沈侯不允许,振振有词地说:“不管任何人给你打电话,都是替我向你求婚,你什么时候和我登记了,才能换掉!”真被他说中了,每一次手机响起,听到这首歌,颜晓晨就会想起他各种“逼婚”的无赖小手段,忍不住笑。
  可是,现在听着这首歌,所有的欢笑都成了痛苦,颜晓晨难受得心都在颤,眼泪一下冲进了眼眶,她飞快地掏出手机,想尽快结束这首歌,却看到来电显示是“沈侯”。
  她泪眼蒙眬地盯着他的名字,大学四年,这个名字曾是她的阳光,给她勇气,让她欢笑。谁能想到阳光的背后竟然是地狱般的黑暗?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被命运残酷地嘲弄。
  泪珠无声滑落的刹那,第一次,颜晓晨按了“拒绝接听”。
  没一会儿,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嫁给我你会幸福的,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做你的厨师和你的提款机……”
  她一边无声地哭泣,一边再次按了“拒绝接听”。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立即按了“拒绝接听。”
  手机铃声再响起,她关闭了铃声。
  《嫁给我你会幸福》的铃声没有再响起,可握在掌心的手机一直在振动。一遍又一遍,虽然没有声音,但每一次振动都那么清晰,就好像有无数细密的针从她的掌心进入了她的血液,刺入她的心口,五脏六腑都在疼痛。
  颜晓晨曾那么笃定,她一定会嫁给他,如同笃定太阳是从东边升起,可是,太阳依旧会从东边升起,她却绝不可能嫁给他了。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落在手机上,将手机屏幕上的“沈侯”两字打湿。颜晓晨一边泪如雨落,一边咬着牙,用力地摁着手机的关机键,把手机关了。
  终于,“沈侯”两个字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但是,面对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她没有如释重负,反倒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撑,全身一下子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趴在了前面座位的椅背上。
  过了一会儿,程致远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迟疑了一瞬,才接了电话。
  “对,晓晨和我在一起……是,她没在办公室,临时工作上有点事,我叫她来帮一下忙……对,我们还在外面……她的手机大概没电了……你要和她说话?你等一下……”
  程致远捂着手机,对颜晓晨说:“沈侯的电话,你要接吗?”
  颜晓晨的头埋在双臂间,冷冷地说:“你都有权利替我决定我的人生了,难道一个电话还决定不了吗?”
  程致远对沈侯说:“她这会儿正在谈事情,不方便接电话,晚点让她打给你……好……好……再见!”
  程致远挂了电话,坐到颜晓晨的前排,对她说:“我知道你和你妈妈是最应该知道事实真相的人,我擅自替你们做决定是我不对,对不起!”
  颜晓晨声音喑哑地说:“对不起如果有用,警察就该失业了。”
  程致远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的确没有用,也许对不起唯一的作用就是让说的人能好过一点。”
  颜晓晨一直不理程致远,程致远也不多话打扰她,却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居民楼小区。
  隔着老远,颜晓晨就看到了沈侯,他抽着烟,在楼下徘徊,显然是在等她。他脚边有很多烟蒂,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她和程致远走了过来,都没察觉。
  颜晓晨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她告诉自己,他的爸妈害死了她爸爸,这个时候,就算不恨他,也应该漠视他。但是,她竟然很担心他,想的是他为什么会吸烟?沈侯从不主动吸烟,只偶尔朋友聚会时,抽一两支,与其说是抽烟,不如说抽的是氛围。
  一定有什么事让他很难受,难怪昨天她就闻到他身上满是烟味。
  颜晓晨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唇,提醒自己:颜晓晨,他在为什么痛苦,还和你有关吗?你应该憎恶他、无视他!
  颜晓晨低下头,向着楼门走去。
  沈侯看见了她,立即扔掉烟头,大步向她走过来,似乎想揽她入怀,却在看到她身后的程致远时,停住了脚步。他嘴角微扬,带着一丝嘲讽的笑,“程致远,你可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小小进公司不久,职位很低,不管什么事,都轮不到她陪你去办吧?”不知道是不是抽多了烟,他的嗓子很沙哑低沉,透着悲伤。
  没等程致远回答,颜晓晨说:“我们为什么一起出去,和你无关!”
  沈侯没想到她会帮程致远说话,愣了一愣,自嘲地笑起来。他拿出手机,点开相片,放在她和程致远眼前,“这是我妈前天发给我的,你们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两张照片,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拍摄,就在颜晓晨家附近的那条河边,时间是寒冬,因为照片里的程致远穿着大衣,颜晓晨穿着羽绒服。一张是程致远抱着颜晓晨,她伏在他肩头,一张是程致远拥着颜晓晨,她仰着头,在冲他笑,两张照片是从侧面偷拍的,能看到他们的表情,却又看不全。
  颜晓晨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妈妈欠了高利贷十六万的赌债,沈侯回老家帮她去借钱,程致远来拜年,家里乱七八糟,她没好意思请程致远进去,就和程致远去外面走走,他们在河边说话时,突然接到了沈妈妈的电话,沈妈妈的羞辱打击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一下子情绪失控。颜晓晨记不清楚第一张照片里的她是什么心情了,可第二张照片,她记得很清楚,她其实不是对程致远笑,而是对绝望想放弃的自己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想许自己一个希望,让自己有勇气再次上路!
  可是,只看照片,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了解他们谈话的内容,一定会误会。当时,跟踪偷拍他们的人肯定不只拍了这两张,沈侯的妈妈从头看到尾,不见得不清楚真相,却故意只挑了两张最引人误会的照片发给了沈侯。难怪从昨天到今天,沈侯突然变得沉默疏离,总用审视探究的目光看她,颜晓晨还以为是因为结婚的事让他受伤了,舍不得再让他难受,特意今天中午去找程致远,却无意撞破了程致远和沈妈妈的密会。
  颜晓晨冷笑着摇摇头,对程致远嘲讽地调侃:“你们这些有钱人兴趣爱好很相似,都喜欢雇人偷偷摸摸地跟踪调查。”程致远雇人调查沈侯的父母,沈侯的父母却雇了人调查她,还真是臭味相投。
  程致远苦笑,对沈侯说:“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颜晓晨打断了程致远的话,“沈侯,我们分手吧!”
  沈侯满面惊愕地盯着她,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认真的。颜晓晨逼着自己直视沈侯,一遍遍告诉自己:他的爸妈害死了你爸爸!
  沈侯难以相信颜晓晨眼中的冷漠,喃喃问:“为什么?”
  颜晓晨冷冷地说:“去问你爸妈!”
  “去问我爸妈?”沈侯对她晃了晃手机里的照片,悲怆地说:“就算你现在要分手,我也曾经是你的男朋友,难道你就没一个解释吗?”
  “你想要我解释什么?照片是你爸妈发给你的,你想要解释,去问他们要!”颜晓晨神情漠然,绕过他,径直走进楼门,按了向上的电梯按钮。
  沈侯追过来,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抓着她的肩,逼迫她面对他,“根据照片的时间和地点判断,那是春节前后的事,颜晓晨,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当时,我们……我以为我们很好!”他神色阴沉、表情痛楚,怎么都不愿相信曾经那么美好的一切原来只是一个骗局,只有他一个人沉浸其中。
  “你的以为错了!”颜晓晨用力推他,想挣脱他的钳制。
  沈侯痛苦愤怒地盯着她,双手越抓越用力,让颜晓晨觉得他恨不得要把她活活捏成碎末。
  颜晓晨紧咬着唇,不管再痛都不愿发出一声,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茫然地看着前方,一瞬间竟然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两个人真能一起化成了粉末,也不是不好。
  程致远看她脸色发白,怕他们拉扯中伤到了颜晓晨,冲过来,想分开他们,“沈侯,你冷静点,你冷静……”
  “你他妈抢了我老婆,你让我冷静点?我他妈很冷静!”沈侯痛苦地吼着,一拳直冲着程致远的脸去,程致远正站在颜晓晨旁边,没有躲开,嘴角立即见了血,眼镜也飞了出去。沈侯又是一拳砸到了他胸口,程致远踉踉跄跄后退,靠在了墙上。
  沈侯悲愤盈胸,还要再打,颜晓晨忙双手张开,挡在了程致远面前,“你要打,连着我一块儿打吧!”
  程致远忙拽她,想把她护到身后,“晓晨,你别发疯!沈侯,你千万别冲动……”颜晓晨却狠了心,硬是挡在程致远身前,不管他怎么拽,都拽不动。
  沈侯看他们“你护我、我护你,郎有情、妾有意”的样子,突然间心灰意冷,惨笑着点点头,“倒是我成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三了!”他狠狠盯了颜晓晨一眼,转过身,脚步虚浮地冲出了楼门。
  颜晓晨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如刀割,泪花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程致远捡起眼镜戴上,看她神情凄楚,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
  就算照片的事能解释清楚,可其他的事呢?反正已经注定了要分开,怎么分开的并不重要!颜晓晨看他半边脸都有点肿,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他,“对不起!你别怪沈侯,算我头上吧!”
  程致远突然有些反常,用纸巾印了下嘴角的血,把纸巾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垃圾桶,强硬地说:“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电梯门开了,颜晓晨沉默地走进了电梯,程致远也跟了进来。
  到家时,颜妈妈张望了下他们身后,没看到沈侯,奇怪地问:“沈侯呢?他说在外面等你,你没见到他吗?”
  颜晓晨没吭声,颜妈妈看到程致远的狼狈样子,没顾上再追问沈侯的去向,拿了酒精、棉球和创可贴,帮程致远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程致远还能打起精神和颜妈妈寒暄,颜晓晨却已经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颜妈妈看他们气氛古怪,沈侯又不见了,试探地问:“沈侯说你们出去见客户了,什么客户连电话都不能接?沈侯给你打了不少电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程致远看着颜晓晨,背脊不自禁地绷紧了。颜晓晨沉默地坐着,手紧紧地蜷成了拳头。
  颜妈妈看他们谁都不说话,狐疑地看看程致远,又看看颜晓晨,最后目光严肃地盯着颜晓晨,“晓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颜晓晨笑了笑,语气轻快地说:“一个还算重要的客户,谈了一点融资的事,不是客户不让接电话,是手机正好没电了。”
  犹豫挣扎后,颜晓晨做了和程致远同样的选择——隐瞒真相,她理解了程致远,对他的怒气消散了。情和理永远难分对错,按理,妈妈比她更有权利知道事实的真相;可按情,她却舍不得让妈妈知道。妈妈痛苦挣扎了那么多年,终于,生活在一点点变好,现在告诉她真相,正在愈合的伤口将被再次撕裂,只会比之前更痛。在情和理中,颜晓晨选择了情,宁愿妈妈永远不知道,永远以为事情已经结束。
  颜妈妈知道女儿在骗她,但她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对程致远立即疏远了,礼貌地说:“很晚了,不好意思再耽误您的时间了,您赶快回去休息吧!”程致远站了起来,担忧地看着颜晓晨,可当着颜妈妈的面,他什么都不敢说,只能隐讳地叮嘱颜晓晨:“你注意身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你身体重要。”
  等程致远走了,颜妈妈问颜晓晨:“程致远脸上的伤是沈侯打的吗?”
  颜晓晨眼前都是沈侯悲痛转身、决然而去的身影,木然地点点头。
  颜妈妈满脸的不赞同,语重心长地说:“沈侯这孩子很不错,程致远当然也不错,但你已经选择了沈侯,就不能三心二意。沈侯现在是穷点,但穷不是他的错,你们俩都年轻,只要好好努力,总会过上好日子,千万不要学那些爱慕虚荣的女孩子,老想着享受现成的。”
  颜晓晨苦笑,妈妈根本不明白,沈侯可不是她以为的身家清白的穷小子梁山伯,程致远也不是她以为的横刀夺爱的富家公子马文才。不过,沈侯倒真没说错,妈妈是拿他当自家人,拿程致远当客人,平时看着对沈侯不痛不痒、对程致远更热情周到,但一有事,亲疏远近就立即分出来了。颜晓晨想到这里,心口窒痛,正因为妈妈把沈侯当成了自己的家人,真心相待,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不但会恨沈侯,也会恨自己,现在对沈侯有多好,日后就会有多恨沈侯和自己。
  颜妈妈仍不习惯和女儿交流,说了几句,看颜晓晨一直低着头,没什么反应,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导她了,“反正你记住,莫欺少年穷,程致远再有钱,都和你没关系!在外面跑了一天,赶紧去休息,明天给沈侯打个电话,你们两个晚上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就好了。”
  颜晓晨走进卧室,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妈妈以为她和沈侯的问题是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只需要各退一步,甜言蜜语几句就能过去,可其实,她和他之间隔着的距离是他们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如果她是黑夜、沈侯就是白昼,如果她是海洋、沈侯就是天空,就算黑夜和白昼日日擦肩而过,海洋和天空日日映照着对方的身影,可谁见过黑夜能握住白昼,谁又见过海洋能拥抱天空?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
  想到从今往后,沈侯和她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曾有相逢,却只能交错而过后,渐行渐远,他娶别的女人做新娘,对别的女人好;他不会再和她说话,不会再对她笑;他过得欢乐,她不能分享,他过得痛苦,她也无力帮助;她孤单时,不能再拉他的手;她难受时,不能再依偎在他的胸膛,不管她的生命有多长,他都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颜晓晨摸着手上的戒指,想到他竟然会消失在她的生命中,泪流满面,却怕隔着一道门的妈妈听到,紧紧地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不是没有得到,而是得到后,再失去。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男生,为什么她偏偏喜欢上了沈侯?他又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她?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们俩?
  颜晓晨觉得像是有人在用铲子挖她的心,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欢笑,所有的勇气和希望,一点一点都掏了出来,整个人都掏空了。从今往后,未来的每一天都没有了期待,这具皮囊成了行尸走肉。
  原来,痛到极致就是生无可恋、死无可惧。
Chapter 15 意外的婚礼
  灾祸和幸福,像没有预料到的客人那样来来去去。它们的规律、轨道和引力的法则,是人们所不能掌握的。——雨果
  一夜辗转反侧,颜晓晨好像睡着了一会儿,又好像一直清醒着。
  这些年,她一直在刻意地封闭过去的记忆,今夜,悲伤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过去,让所有的痛苦记忆全部涌现。
  十八岁那年的闷热夏季,是她有生以来最痛苦的记忆。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爸爸死了,可是她一直拒绝相信。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年少稚嫩的她,还没真正经历过死亡,在她的感觉里,死亡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距离她很遥远。
  她的爸爸一定仍在身边的某个角落,只要她需要他时,他就会出现。直到他们把爸爸的棺材拉去火葬场时,她才真正开始理解他们口中的“死亡”。
  死亡是什么呢?
  就是曾经以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拥有都消失不见了,那些自从她出生就围绕着她的点点滴滴、琐碎关怀,她早已经习以为常,没觉得有多了不起、多稀罕,却烟消云散,成为这个世界上她永不可能再有的珍贵东西。
  不会再有人下雨时背着她走过积水,宁愿自己双腿湿透,也不让她鞋子被打湿;不会再有人宁愿自己只穿三十块钱的胶鞋,却给她买三百多块钱的运动鞋;不会再有人将雇主送的外国巧克力小心藏在兜里,特意带给她吃;不会再有人自己双手皴裂,却永远记得给她买护手霜;不会再有人冬天的夜晚永远记得给她的被窝里放一个暖水袋……
  死亡不是短暂的分别,而是永久的诀别,死亡就是她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永永远远再见不到爸爸了!
  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不管她好与坏、美与丑,都无条件宠她,无底线为她付出的人。而他的死,是她亲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她那么心高气傲,死活不肯接受上一所普通大学,如果不是她心比天高,埋怨父母无能,帮不到她,爸爸不会去省城,就不会发生车祸。
  难道老天是为了惩罚她,才让她遇见沈侯?
  爸爸和沈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让她懂得了死别之痛,一个教会了她生离之苦。
  熬到天亮,颜晓晨爬了起来,准备去上班。
  颜妈妈看她脸色难看,双目浮肿,以为她是三心二意、为情所困,很是不满,把一碗红枣粥重重地放到她面前,没好气地说:“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你以为锅里的更好,告诉你,剩下的都是稀汤!”
  颜晓晨一句话没说,拿起勺子,默默地喝粥。
  自从怀孕后,她就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现在却觉得胃里像塞了块石头,明明昨天晚上连晚饭都没吃,可刚吃了几口,就胀得难受。
  “我去上班了。”颜晓晨拿起包,准备要走。
  颜妈妈叫:“周六!你上的什么班?”
  颜晓晨愣了一下,却不想继续面对妈妈,“加班!”她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电梯。
  走出楼门,颜晓晨却茫然了,不知道究竟该去哪里,这么早,商场、咖啡馆都没开门。这个世界看似很大,但有时候找个能容纳忧伤的角落并不容易。
  正站在林荫道旁发呆,感觉一个人走到了她面前,颜晓晨以为是路过的行人,没在意,可他一直站在那里盯着她。她抬头一看,竟然是沈侯,他依旧穿着昨天的衣服,神色憔悴,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的,像是一夜未睡。
  颜晓晨压根儿没想到这个时候能看到他,所有的面具都还没来得及戴上,一下子鼻酸眼胀,泪水冲进了眼眶。她赶忙低下了头,想要逃走。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小小!我昨天回去后,怎么都睡不着,半夜到你家楼下,想要见你,但是怕打扰你和你妈妈睡觉,只能在楼下等。昨天我情绪太激动,态度不好,对不起!我现在只是想和你平心静气地聊一下。”
  颜晓晨低着头,没有吭声。他抓着她的手腕,静静地等着。
  待眼中的泪意散去一些后,颜晓晨戴着冰冷坚硬的面具说:“已经分手了,还有什么好聊的?”
  “你就算让我去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行吗?”
  “我已经告诉你了,去问你爸妈!”
  “我昨天晚上已经去见过他们,我妈生病住院了,我爸说是我们误会了你。小小,我知道我爸妈这段时间做得很过分!但我说过,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是我要和你共度一生,不是他们!你是我的妻子,不代表你一定要做他们的儿媳妇,我有孝顺他们的义务,但你没有。而且,我爸妈已经想通了,我爸说,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他们日后一定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竭尽所能对你好,弥补他们犯的错。小小,我爸妈不再反对我们了!”
  “你爸妈只跟你说了这些?”
  “我爸还说,请你原谅他们。”
  颜晓晨觉得十分荒谬,他们害死了她爸爸,连对自己儿子坦白错误的勇气都没有,却说要拿她当亲生女儿,弥补她。她不需要,她只是她爸爸的亲生女儿。颜晓晨冷笑着摇摇头,“他们不反对了吗?可是,我反对!沈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沈侯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为什么?”
  昨夜颜晓晨也问了自己无数遍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要相遇,为什么他们要相恋,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可是,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沈侯看她默不作声,轻声说:“我不是傻子,你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感觉得到,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地喜欢过我,但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不再喜欢我了。我不停地比较着我和程致远,他比我更成熟稳重,更懂得体贴人,他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事业,不会受制于父母,能自己做主,能更好地照顾你,我知道这些我都赶不上他,但小小,他比我大了将近十岁,不是我比他差,而是十年光阴的差距。我向你保证,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不会比他差。他能给你的,我也都能给你,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沈侯,别再提程致远了,你是你,他是他,我从没有比较过你们!”
  就算她和沈侯现在立场对立,颜晓晨也不能违心地说他比程致远差。
  沈侯心里一喜,急切地说:“那就是我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你失望难过了!如果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告诉我,我可以改!小小,我不想放弃这段感情,也不想你放弃,不管哪里出了问题,我们都可以沟通交流,我愿意改正!”这样低声下气的沈侯,颜晓晨从没见过。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永远都意气飞扬、自信骄傲,即使被学校开除,即使被他妈妈逼得没了工作,他依旧像是狂风大浪中的礁岩,不低头、不退让,可是,他为了挽回他们的感情,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低头退让。
  颜晓晨泪意盈胸,心好像被放在炭火上焚烧,说出的话却冷如寒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不管你做什么都没用!”
  沈侯被刺得鲜血淋漓,却还是不愿放弃,哀求地说:“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小小,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满怀期许地看着她,颜晓晨忍着泪,把他的手一点点用力拽离了她,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暗淡无光。
  他的手,在她掌间滚烫,无数次,他们十指交缠,以为他们的人生就像交握的手一样,永永远远纠缠在一起,没有人能分开。但是,颜晓晨自己都没有想到,是她先选择了放手。
  沈侯抓住她的手指,不顾自尊骄傲,仍想挽留,“小小,你说过只要我不离开你,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颜晓晨从他指间,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空落落地伸着,面如死灰,定定地看着她,本该神采飞扬的双眸,没有了一丝神采。
  颜晓晨狠着心,转过了身,一步步往前走,走出了他的世界。
  她挺直背脊,让它显得冷酷坚决,眼泪却再不受控制,纷纷落下。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她的眼前却只有他最后的眼神,像一个废墟,没有生气、没有希望。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天上人间,银汉难通,心字成灰。
  颜晓晨浑浑噩噩,踉踉跄跄地走着,一个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从她身边匆匆掠过,眼前的世界好像在慢慢变黑,她和一个人撞到一起,在对方的惊叫声中,她像一块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的脑海里竟然是一幅小时候的画面。
  夏日的下午,她贪玩地爬到了树上,却不敢下去,爸爸站在树下,伸出双手,让她跳下去。阳光那么灿烂,他的笑容也是那么灿烂,她跳下去,被稳稳地接住。但她知道,这一次,她摔下了悬崖,却没有人会接住她。沈侯看着颜晓晨的背影,目送着她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
  他曾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给他的深情,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深的感情可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一段感情的开始,需要两个人同意,可一段感情的结束,只要一个人决定,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他却仍在原地徘徊,期待着她的回心转意。但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她都没有回过身,看他一眼,她已经完完全全不关心他了!
  沈侯终于也转过身,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出已经只剩他一人的世界。
  他觉得十分疲惫,好像一夕之间,他就老了。他像个流浪汉一般随意地坐在了路边,点了支烟,一边抽着烟,一边冷眼看着这万丈红尘继续繁华热闹。
  他告诉自己,只是失去了她而已,这个世界仍然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仍然和以前一样精彩,但不管理智怎么分析,他心里都很清楚,就是不一样了。
  她对这个世界而言,也许无关轻重,可对他而言,失去了她,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就好像精美的菜肴没有放盐,不管一切看上去多么美好,都失去了味道。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曾经,每次铃声响起时,他都会立即查看,因为有可能是她打来的,但现在,他并不期待电话那头还能有惊喜。
  他吸着烟,没有理会,手机铃声停了一瞬,立即又响了起来,提醒着他有人迫切地想找到他。
  沈侯懒洋洋地拿出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小小的妈妈”。虽然颜晓晨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他们没有关系了,但一时半会儿间,他仍没有办法放弃关心她的习惯。他立即扔了烟,接了电话,“喂?”
  颜妈妈的声音很急促,带着哭音,“沈侯,你在哪里?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晓晨晕倒在大街上,被送到了医院,他们让我去医院……”颜妈妈没什么文化,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脾气又急躁,一遇到大事就容易慌神。
  沈侯立即站了起来,一边招手拦计程车,一边沉着地安抚颜妈妈:“阿姨,你别着急,我立即过来找你。你现在带好身份证,锁好门,到小区门口等我,我这边距离你很近,很快就能到。”
  沈侯在小区门口接上颜妈妈,一起赶往医院。
  走进急诊病房,沈侯看到颜晓晨躺在病床上昏睡,胳膊上插着针管在输液,整个人显得很憔悴可怜,他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护士说:“低血糖引起的昏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她是不是为了减肥不吃饭,也没好好休息?具体的化验结果,医生会告诉你们,你们等一下吧!”
  护士把颜晓晨的私人物品交给他们,“为了尽快联系到她的亲人,医院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份证和手机,别的东西都没动过。”
  沈侯接过包,放到椅子上,“谢谢你们。”
  他们等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医生走了进来,例行公事地先询问他们和病人的关系。
  颜妈妈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我是她妈妈。”
  女医生问:“她老公呢?”
  “我女儿还没结婚……”颜妈妈指着沈侯说:“我女儿的男朋友。”
  沈侯张了张嘴,没有吭声。
  女医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沈侯,云淡风轻地说:“病人没什么问题,就是怀孕了,没注意饮食和休息,引起昏迷。”
  颜妈妈啊一声失声惊呼,看医生看她,忙双手紧紧地捂住嘴,脸涨得通红。
  女医生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母亲,和善地笑了笑,宽慰颜妈妈,“大城市里这种事很平常,没什么大不了,你不用紧张,我看你女儿手上戴了戒指,应该也是马上要结婚了。”
  沈侯表情十分困惑,“你说小小怀孕了?
  女医生对沈侯却有点不客气,冷冷地说:“自己做的事都不知道?你女朋友也不知道吗?”
  沈侯迷茫地摇头,“没听她说起过,我们前段时间才在商量结婚的事。”女医生无奈地叹气,“已经两个多月了,等她清醒后,你们就可以出院了。尽快去妇产科做产检。”女医生说完就离开了。
  沈侯晕了一会儿,真正理解接受了这个消息,一下子狂喜地笑了,是不是老天也不愿他和晓晨分开,才突然给了他们一个最深的牵绊?沈侯犹如枯木逢春,一下子变得精神百倍。
  颜妈妈却毕竟思想传统,对女儿未婚先孕有点难受,问沈侯:“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准备着但凡这个臭小子有一丝犹豫,她就和他拼命。
  沈侯笑着说:“明天就可以……哦,不行,明天是星期天,后天,后天是星期一,我们星期一就去登记结婚。”
  颜妈妈放心了,虽然还是有点难受,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她只能接受,“沈侯,你在这里陪着晓晨,我先回家去了。我想去一趟菜市场,买一只活鸡,晓晨得好好补补。”
  沈侯怕颜妈妈不认路,把她送到医院门口,送她坐到计程车上才回来。
  沈侯坐在病床前,握着颜晓晨的手,凝视着她。她的脸颊苍白瘦削,手指冰凉纤细,一点都不像是要做妈妈的人。
  沈侯忍不住把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腹部,平坦如往昔,感觉不出任何异样,可这里竟然孕育着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小东西。生命是多么奇妙,又多么美妙的事!
  沈侯怜惜地摸着颜晓晨的手,他送给她的小小指环依旧被她戴在指上,如果她不爱他了,真要和他分手,为什么不摘掉这个指环?女人可是最在意细节的,怎么能容忍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时刻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十指交缠,两枚大小不同,款式却一模一样的指环交相辉映,沈侯俯下身,亲吻着颜晓晨的手指,在这一刻,他满怀柔情,满心甜蜜,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颜晓晨迷迷糊糊中,不知置身何地,只觉得满心凄楚难受,整个人惶恐无依,她挣扎着动了下手,立即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但温柔的照顾、小心的呵护,她全部感受到了,让她刹那心安了。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沈侯正低着头,帮她调整输液管,她愣了下,想起了意识昏迷前的情景,“我在医院?你怎么在这里?”
  沈侯微笑着说:“你突然昏迷过去,医院通过你的手机打电话通知了你妈妈,阿姨对上海不熟,叫了我一起过来。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晕倒在大街上?”
  颜晓晨心里一紧,希望她醒来的及时,还没来得及做检查,“因为我没吃早饭,低血糖?”
  沈侯笑着摇摇头,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你怀孕了。”
  颜晓晨呆呆地看着沈侯,她一直不肯面对的问题以最直接的方式摆在了她面前,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对沈侯说什么。
  沈侯却误会了她的反应,握着她的手,放在她的腹部,“是不是难以相信?如果不是医生亲口告诉我的,我也不敢相信。小小,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我会努力,努力做个好老公,好爸爸,我们一家一定会幸福。”
  沈侯轻轻地抱住了颜晓晨,颜晓晨告诉自己应该推开他,可她是如此贪恋他的柔情,眷恋他的怀抱,竟然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汲取着他的温暖。
  沈侯感受到了她的依恋,心如被蜜浸,微微侧过头,在她鬓边爱怜地轻轻吻着,“等输完液,我们就回家,阿姨给你炖了鸡汤。哦,对了,你妈也已经知道你怀孕的事了,我答应她后天就去登记结婚。”
  犹如兜头一盆凉水,颜晓晨一下子清醒了,她推开沈侯,闭上了眼睛。沈侯以为她觉得累,体贴地帮她盖好被子,调整好胳膊的姿势,“你再睡一会儿,输完液,我会叫你。”
  颜晓晨闭着眼睛,不停地问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她想报复,可以利用这个孩子,折磨沈侯。她没有办法让沈侯的爸妈以命偿命,但她能让他们尝到至亲至爱的人受到伤害的痛苦。但是,她做不到,她恨沈侯的爸妈,无法原谅他们,却没有办法伤害沈侯。
  既然她绝对不会原谅沈侯爸妈,她和沈侯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分开,永永远远都不要再有关系。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沈侯的爸妈选择了不告诉沈侯真相,有意无意间,颜晓晨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像保护妈妈一样,保护着沈侯。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永不可能摆脱过去,她也做好了背负过往,带着镣铐痛苦前行的准备,可是沈侯和她不一样,只要远离了她,他的世界可以阳光灿烂,他可以继续他的人生路,恣意享受生活的绚丽。
  但是,意外到来的孩子把沈侯和她牢牢地系在了一起。颜晓晨很了解他,她的冷酷变心,能让沈侯远离她,但绝不可能让沈侯远离他的孩子,可是,他们永不可能成为一家人!
  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颜晓晨包里的手机振动了几下,沈侯看颜晓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想惊扰她休息,轻手轻脚地打开包,拿出了手机。
  以前两人住一个屋子时,常会帮对方接电话和查看信息,沈侯没有多想,直接查看了消息内容,是程致远发来的问候:“在家里休息吗?身体如何?有时间见面吗?我想和你聊聊。”
  不是急事,不用着急回复,等晓晨回家后再处理吧!沈侯想把手机放回包里,可鬼使神差,他划拉了一下手机屏幕,看到了颜晓晨和程致远几天前的微信聊天。
  一行行仔细读过去,句句如毒药,焚心蚀骨,沈侯难以克制自己的愤怒、悲伤、恶心,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上青筋暴起,整个身体都在轻颤,“啪”一声,手机掉到了地上。
  颜晓晨听到响动,睁开了眼睛,看到沈侯脸色怪异,眼冒凶光,狠狠地盯着她,就好像蒙受了什么奇耻大辱,想要杀了她一般。
  “你怎么了?”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再关心他的事,颜晓晨却依旧忍不住立即关切地问。
  沈侯的手紧握成拳头,咬牙切齿地说:“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怀孕了?应该不是今天吧?却装得好像今天才刚知道!”
  颜晓晨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没有吭声。
  沈侯铁青着脸,捡起了地上的手机,“这是我送你的手机,你竟然用它……你真是连最起码的羞耻心都没有。”
  颜晓晨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沈侯突然之间变了个人,用鄙夷恶心、痛恨悲伤的目光看她。
  沈侯把手机扔到了她面前,“你可真会装!还想把我当傻子吗?”
  颜晓晨拿起手机,看到了她和程致远的微信对话,她不解,除了说明她早知道自己怀孕以外,还有什么问题吗?
  程致远:你怀孕了吗?
  颜晓晨:今天早上刚买的验孕棒,还没来得及检查。
  程致远:有多大的可能性?
  颜晓晨:我不知道,检测完就知道结果了。
  程致远:这事先不要告诉沈侯和你妈妈。
  程致远:我们先商量一下,再决定怎么办。
  颜晓晨:好!
  程致远:结果还没出来,也许是我们瞎紧张了。
  颜晓晨:有可能,也许只是内分泌紊乱。
  程致远:我刚在网上查了,验孕棒随时都可以检查。
  颜晓晨:嗯,我知道。
  程致远:现在就检查,你来我的办公室。
  颜晓晨一句句对话仔细读完,终于明白了沈侯态度突变的原因。如果不知道前因,她和程致远的对话的确满是奸情,再加上沈侯妈妈发的照片,她又态度诡异、提出分手,沈侯不误会都不正常。
  颜晓晨呵呵地笑起来,她正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孩子的事,没想到这就解决了!这个世界是不是很荒谬?明明是沈侯的爸妈害死了她爸爸,现在却是沈侯像看杀父仇人一样愤怒悲痛地看着她。
  颜晓晨笑着说:“我并没有骗你,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地以为孩子是你的。”
  沈侯没想到颜晓晨不以为耻,反而满脸无所谓的讥笑。眼前的女人真的是他爱过的那个女孩吗?他握着拳头,恨不得一拳打碎颜晓晨脸上的笑容,但这样一个女人,打了她,他还嫌脏!所有念念不忘的美好过往都变成了令人作呕的记忆,所有的一往情深都变成了最嘲讽的笑话,他的心彻底冷了。
  “颜晓晨,我能接受你移情别恋,爱上别人。但你这样,真让我恶心!你怎么能同时和两个男人……我他妈的真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他用力摘下了中指上的戒指,依旧记得那一日碧海蓝天,晚霞绯艳,他跪在心爱的女孩面前,把自己的心捧给她,请她一生一世戴在指间,也心甘情愿戴上了戒指,把自己许诺给她。但是,他错了,也许是他爱错了人;也许那个女孩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把你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沈侯不仅迫不及待地想消除颜晓晨给他的印记,还想消除他留给颜晓晨的印记。
  颜晓晨握住了手指上的戒指,却没有动。
  沈侯怒吼,“摘下来!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你留着那东西想恶心谁?”颜晓晨一边笑,一边慢慢地摘下了戒指,笑着笑着,猝不及防间,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沈侯的眼眶发红,似乎也要落泪,可他一直唇角微挑,保持着一个嘲讽的古怪笑容。
  有多深的情,就有多深的伤;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痛恨;有多浓烈的付出,就有多浓烈的决绝。沈侯看着颜晓晨的目光,越来越冷漠,就像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伸出了手,冷冷地说:“给我!”颜晓晨哭着把戒指放在了他手掌上。两枚戒指,一大一小,在他掌心熠熠生辉。
  沈侯嫌弃地看了一眼,一扬手,毫不留情地把戒指扔进了垃圾桶,也把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扔进了垃圾桶。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颜晓晨知道,这一次他是真正地离开了她。
  不仅是肉身的远离,还是把她整个人从心上清除,连回忆都不会有。
  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对于他都是恶心丑陋的,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陌生人,不管她哭她笑,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两个人再没有关系,他在他的世界绚烂璀璨,她在她的世界发霉腐烂。但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痛,她的泪水一直落个不停?
  护士来给颜晓晨拔针头,看见她的男朋友不见了,她又一直哭个不停,以为是司空见惯的女友怀孕,男人不愿负责的戏码,随意安慰了她几句,就让她签字出院。
  颜晓晨站在家门前,却迟迟不敢开门。
  她该怎么向妈妈解释她不可能和沈侯结婚的事?总不能也栽赃陷害给程致远吧?沈侯会因为这事决然离开她,妈妈却会因为这事去砍了程致远。
  颜晓晨还没想好说辞,门打开了。
  颜妈妈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地瞪着她。
  颜晓晨怯生生叫了声,“妈妈!”
  “啪”一声,颜妈妈重重一巴掌扇到了她脸上,颜晓晨被妈妈打怕了,下意识地立即护着肚子,躲到了墙角。本来颜妈妈余怒未消,还想再打,可看到她这样,心里一痛,再下不去手。
  颜妈妈抹着眼泪,哽咽着说:“我和你爸爸都不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刚才打电话给沈侯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摆着丈母娘的架子,教训他好好照顾你,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你的孩子根本不是沈侯的!我这张老脸都臊得没地方搁,你怎么就做得出来?”
  颜晓晨低着头,不吭声。
  “叫程致远来见我,你们今天不给我个交代,就不要进门!我没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颜妈妈说完,砰一声,关上了门。
  程致远什么都没做,她怎么可能让程致远给妈妈交代?
  颜晓晨下了楼,却没地方去,坐在了小区的花坛边上。
  她身心俱疲、疲惫不堪,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来睡死过去,却有家归不得。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肚子里的小东西,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妈妈,不知不觉,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哭泣没有任何意义,但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就是觉得伤心难过,止不住地流眼泪。
  她正一个人低着头,无声地掉眼泪,突然感觉到有人坐在了旁边。
  “晓晨。”程致远的声音。
  颜晓晨匆匆抹了把眼泪,焦急抱歉地问:“我妈给你打电话,叫你来的?”
  程致远有点困惑,“没有,是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碰到你在楼下。”
  颜晓晨松了口气,从包里拿出手机,果然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对不起,我没听到手机响。”
  程致远说:“没事。”她哭得两只眼睛红肿,明显情绪不稳,能听到手机响才奇怪。
  四月天,乍暖还寒,白天还算暖和,傍晚却气温降得很迅速,程致远怕颜晓晨着凉,说:“回家吧,你一直待在外面,阿姨也不会放心。”颜晓晨低声说:“我妈不让我进门。”
  程致远知道肯定又有事发生了,他先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才关切地问:“怎么了?”
  “他们知道我怀孕了,对不起!我没有解释……”
  “解释什么?”
  颜晓晨打开了微信,把手机递给程致远,“沈侯看到了我们聊天的内容。”颜晓晨想起沈侯离开时的决绝冷漠,眼泪又簌簌而落。
  程致远一行行迅速看完,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沈侯误会了什么,一贯从容镇静的他也完全没预料到竟然会这样,十分吃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让沈侯知道孩子是他的,我们必须分手,他正好看到了微信,我就将错就错……对不起!”
  程致远回过神来,忙说:“没有关系,我不介意,真的没有关系。你说阿姨不许你回家,是不是阿姨也以为……孩子是我的?”
  颜晓晨用手掩着眼睛,胡乱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能和沈侯在一起吗?”
  颜晓晨摇头,呜咽着说:“不可能!事情虽然是沈侯的爸妈做的,可他们是为了沈侯。如果不是沈侯抢了我上大学的名额,我爸根本不会去省城,也不会碰到车祸。”
  程致远沉默了良久,深吸了口气,似乎决定了什么。他把面巾纸递给颜晓晨,“别哭了,我们上去见你妈妈。”
  颜晓晨摇摇头,“不用,我自己会解决。我现在就是脑子不清楚,等我冷静一下,我会搞定我妈,你不用管了。”她用纸巾把眼泪擦去,努力控制住,不要再哭泣。
  “天都要黑了,你不回去,阿姨也不会好受,我们先上去。听话!”程致远一手拿起颜晓晨的包,一手拽着她的手,拖着她走向单元楼。程致远和颜晓晨刚走出电梯,颜妈妈就打开了门,显然一直坐卧不安地等着。
  她狠狠瞪了颜晓晨一眼,“让你叫个人,怎么那么久?”
  程致远一边脱鞋,一边说:“是我耽搁了。”
  颜晓晨以为妈妈会对程致远勃然大怒,没想到妈妈面对程致远时,竟然没瞪眼、没发火,反倒挺热情,“吃过晚饭了吗?没吃过,就一起吃吧!”
  程致远说:“还没有吃,麻烦阿姨了。”
  程致远熟门熟路地走进卫生间,洗干净手,去帮颜妈妈端菜。颜晓晨想帮忙,被程致远打发走了,“你好好坐着。”
  颜妈妈盛了两碗鸡汤,一碗端给颜晓晨,一碗放在了程致远面前,“你尝尝,下午刚杀的活鸡,很新鲜。”
  颜晓晨越发觉得奇怪,以妈妈的火爆脾气,难道不是应该把这碗鸡汤扣到程致远头上吗?
  颜妈妈看到颜晓晨面容憔悴、两眼浮肿,又恨又气又心疼,对她硬邦邦地说:“把鸡汤趁热喝了。”转头,颜妈妈就换了张脸,殷勤地夹了一筷子菜给程致远,温柔地说:“晓晨怀孕的事,你应该知道了,你……是什么想法?”
  颜晓晨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对程致远的态度这么古怪,周到热情,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原因不过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妈妈的观念里,她相当于已经被人拆开包装、试穿过的衣服,不但标签没了,还染上了污渍,妈妈唯恐程致远退货不买。
  颜晓晨很难受,“妈妈,你……”
  程致远的手放在了她手上,对颜妈妈说:“阿姨,到我这个年纪,父母和家里长辈一直催着我结婚,我自己也想早点安定下来,几次和晓晨提起结婚的事,可晓晨年纪还小,她的想法肯定和我不太一样,一直没答应我。”程致远一席话把自己放到了尘埃里,一副他才是滞销品,想清仓大甩卖,还被人嫌弃的样子,让颜妈妈瞬间自尊回归,又找到了丈母娘的感觉,她点点头,“你的年纪是有些大了,晓晨的确还小,不着急结婚……”她噎了一下,“不过,你们现在这情形,还是尽快把事情办了。”
  程致远说:“我也是这么想,尽快和晓晨结婚,谢谢阿姨能同意晓晨嫁给我。我爸妈要知道我能结婚了,肯定高兴得要谢谢晓晨和阿姨。”
  颜晓晨吃惊地看程致远,“你……”
  程致远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多喝点汤,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再操心了,我和阿姨会安排好一切。”
  颜妈妈得到了程致远会负责的承诺,如释重负,又看程致远对晓晨很殷勤体贴,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不满意中的满意。她侧过头悄悄印了下眼角的泪,笑着对颜晓晨说:“你好好养身体就行,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别的事情我和致远会打理好。”
  颜晓晨看到妈妈的样子,心下一酸,低下了头,把所有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颜妈妈和程致远商量婚礼和登记结婚的事,颜妈妈比较迷信,虽然想尽快办婚礼,却还是坚持要请大师看一下日子,程致远完全同意;颜妈妈对注册登记的日子却不太挑,只要是双日就好,言下之意,竟然打算星期一,也就是后天就去民政局登记注册。
  颜晓晨再扮不了哑巴了,“不行。”
  颜妈妈瞪她,“为什么不行?”
  颜晓晨支支吾吾:“太着急了,毕竟结婚是大事……”
  “哪里着急了?”颜妈妈气得暗骂傻女,她也不想着急,她也想端着丈母娘的架子慢慢来啊,可是你的肚子能慢吗?
  程致远帮颜晓晨解围,对颜妈妈说:“虽然只是登记一下,但总要拍结婚照,要不再等一个星期吧?”
  颜妈妈想想,结婚证上的照片是要用一辈子的,总得买件好衣服,找个好照相馆,“行,就推迟一个星期吧!”
  所有的事情都商量定了,颜妈妈总算安心了,脸上的笑自然了,一边监督着颜晓晨吃饭,一边和程致远聊天。
  等吃完饭,颜妈妈暗示程致远可以告辞了。
  颜晓晨总算逮到机会可以和程致远单独说话,她对妈妈说:“我送一下他。”
  颜妈妈说:“送进电梯就回来,医生让你好好休息。”
  颜晓晨虚掩了门,陪着程致远等电梯,看妈妈不在门口,她小声对程致远说:“今晚谢谢你帮我解围,我会想办法把事情解决了。”
  程致远看着电梯上跳跃的数字没有吭声。
  电梯门开了,他走进电梯,“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周日,颜晓晨被妈妈勒令在家好好休息。她也是真觉得累,不想动,不想说话,一直躺在床上,要么睡觉,要么看书。
  程致远大概猜到,突然面对这么多事,颜晓晨身心俱疲,他没有来看她,也没有给她电话,但是给颜妈妈一天打了三次电话。颜妈妈对程致远“早报道、中请示、晚汇报”的端正态度十分满意,本来对他又气愤又讨好的微妙态度渐渐和缓。
  颜妈妈买了活鱼,给颜晓晨煲了鱼汤,本来还担心颜晓晨吃不了,问她闻到鱼味有没有恶心的感觉,颜晓晨说没有任何感觉。
  颜晓晨也觉得奇怪,看电视上怀孕的人总会孕吐,但迄今为止,她没任何怀孕的异样感觉,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比以前容易饿,饭量大增,可这几天,连饿的感觉都没有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察觉出了大事,静悄悄地藏了起来,不敢打搅她。
  但是,不是他藏起来了,一切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站在卧室窗户前,能看到街道对面广告牌林立,在五颜六色的广告中,有一个长方的无痛人流广告,医生护士微笑着,显得很真诚可靠。这样的广告,充斥着城市的每个角落,以各种方式出现,颜晓晨曾看到过无数次,却从来不觉得它会和她有任何关系。
  但现在,她一边喝着鱼汤,一边盯着那个广告看了很久。
  星期一,颜晓晨如常去上班。
  开会时,见到了程致远。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多个人,他坐在最前面,和项目负责人讨论投资策略,颜晓晨坐在最后面,做会议记录。一个小时的会议,他们没有机会面对面,也根本不需要交流。
  走出会议室时,颜晓晨感觉到程致远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装作不知道,匆匆离开了。
  生活还在继续,她还要给妈妈养老送终,不管多么伤心,她都只能用一层层外壳把自己包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中午,趁着午休时间,颜晓晨去了广告上的私人医院。
  她发现环境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恐怖,很干净明亮,墙上挂着叫不出名字的暖色系油画,护士穿着浅粉色的制服,显得很温馨友善。
  颜晓晨前面已经有人在咨询,她正好旁听。
  “你们这里好贵!我以前做的只要两千多块。”
  “我们这里都是大医院的医生,仪器都是德国进口的,价格是比较贵,但一分价钱一分货。您应该也看过新闻,不少人贪便宜,选择了不正规的医院,不出事算幸运,出事就是一辈子的事。”
  咨询的女子又问了几句医生来自哪个医院,从业多久。仔细看完医生的履历资料后,她爽快地做了决定。
  轮到颜晓晨时,接待的年轻女医生例行公事地问:“第一次怀孕?”
  颜晓晨嗓子发干,点点头。
  “结婚了吗?”
  颜晓晨摇摇头。
  “有人陪同吗?”
  颜晓晨摇摇头。
  大概她这样的情形医生已经司空见惯,依旧保持着甜美的微笑,“我们这里都是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技术,最好的药物,整个过程安全无痛,一个人也完全没问题。麻醉师做了麻醉后,三十秒内进入睡眠状态,只需要三到五分钟,医生就会完成手术。等麻醉过后,再观察一个小时,没有问题的话,可以自己离开。整个过程就像是打了个盹,完全不会有知觉,只不过打完盹后,所有麻烦就解决了而已。”
  颜晓晨的手放在了腹部,他是她的麻烦吗?打个盹就能解决麻烦?
  私人医院收费是贵,但服务态度也是真好,医生让她发了会儿呆,才和蔼地问:“小姐,您还有什么疑问吗?都可以问的,事关您的身体,我们也希望能充分沟通,确保您手术后百分之百恢复健康。”
  “我要请几天假休息?”
  “因人而异,因工作而异,有人体质好,工作又不累,手术当天休息一下,只要注意一点,第二天继续上班也没什么问题。当然,如果条件允许,我们建议最好能休息一个星期。很多人都会把手术安排到星期五,正好可以休息一个周末,星期一就能如常上班。这个星期五还有空位,需要我帮您预约吗?”
  颜晓晨低声说:“我想越快越好。”那些想身体恢复如常的女孩,是希望把不快乐的这一页埋葬后,仍能获得幸福,和某个人白头到老,而她的未来不需要这些。
  医生查看了一下电脑说:“明天下午,可以吗?”
  “好。”
  “要麻烦您填一下表,去那边交钱,做一些检查。记住,手术前四个小时不要吃东西。”
  颜晓晨拿过笔和表格,“谢谢。”
  下午,等到她的小领导李徵的办公室没人时,颜晓晨去向他请假。
  根据公司的规定,三天以内的假,直属领导就可以批准;三天以上,十天以下,需要通知人力资源部;十天以上则需要公司的合伙人同意。
  李徵性子随和,这种半天假,他一般都准,连原因都不会多问,可没想到颜晓晨说明天下午要请半天假时,他竟然很严肃地追问她病假还是事假。颜晓晨说事假。
  李徵说:“最近公司事情很多,我要考虑一下,再告诉你能否批准。”
  颜晓晨只能乖乖地走出他的办公室,等着他考虑批准。
  幸亏他考虑的时间不算长,半个小时后,就打电话通知颜晓晨,准了她的假。
  下班后,颜晓晨走出办公楼,正打算去坐公车,程致远的车停在了她面前。
  李司机打开了车门,请她上车,颜晓晨不想再麻烦程致远,却又害怕被同事看到,赶紧溜上了车,“到公车站放我下去吧,我自己坐车回去。”
  程致远说:“阿姨让我去吃晚饭,我们一个公司上班,不可能分开回去。”
  颜晓晨没想到妈妈会给程致远打电话,不好意思地说:“你那么忙,却还要抽时间帮我一起做戏哄骗我妈,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报答你。”
  “再忙也需要吃饭,阿姨厨艺很好,去吃饭,我很开心。我们周六去买衣服,好吗?”
  “买什么衣服?”
  “结婚登记时,需要双人照,我约了周日去照相。周六去买衣服应该来得及。”程致远平静地款款道来,像是真在准备婚事。
  颜晓晨急忙说:“不用、不用,我会尽快把这件事解决了,你要有时间,打电话哄一下我妈就行了,别的真的不用麻烦你了。”
  程致远沉默了一会儿说:“不麻烦。”
  颜晓晨的一只手放在腹部,低声说:“我会尽快解决所有事,让生活回归正轨。”她尽力振作起精神,笑看着程致远说:“把钱借给我这种三天两头有事的人,是不是很没安全感?不过,别担心,我会好好工作,努力赚钱,争取早日把钱都还给你。”
  程致远拍了下她的手说:“我现在的身份,不是你的债主,今天晚上,我们是男女朋友、未婚夫妻。”
  颜晓晨愣了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吭声。
  星期二下午,颜晓晨按照约定时间赶到医院。
  交完钱,换上护士发给她的衣服,做完几个常规检查,就是静静地等待了。
  护士看颜晓晨一直默不作声,紧张地绞着手,对她说:“还要等一会儿,想看杂志吗?”
  “不用。”
  “你可以玩会儿手机。”
  颜晓晨隔壁床的女生正在玩手机,看上去她只是在等候地铁,而不是在等待一个手术。颜晓晨尽力让自己也显得轻松一点,努力笑了笑,“我想让眼睛休息会儿,谢谢。”
  护士也笑了笑,“不要紧张,你只是纠正一个错误,一切都会过去。”颜晓晨沉默着没有说话。
  “时间到了,我会来叫你。你休息会儿。”护士帮她拉上了帘子。
  颜晓晨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凝视着墙壁上的钟表。
  秒针一格格转得飞快,一会儿就一个圈,再转五个圈,时间就到了。
  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她没有经济能力再养活一个小孩,她没有办法给他一个父亲,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家庭,甚至她都不知道能不能给他一个能照顾好他的母亲,既然明知道带他来这个世界是受苦,她这么做是对的。
  颜晓晨像催眠一般,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护士拉开了帘子,示意手术时间到了。
  她推着颜晓晨的床,出了病房,走向手术室。
  颜晓晨平躺在滑动床上,眼前的世界只剩下屋顶,日光灯一个接一个,白晃晃,很刺眼,也许是因为床一直在移动,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晃得头晕。
  有人冲到了滑动床边,急切地说:“晓晨,你不能这样做。”
  颜晓晨微微抬起头,才看清楚是程致远,她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护工想拉开他,“喂,喂!你这人怎么回事?”
  程致远粗暴地推开了护工,“晓晨,这事你不能仓促做决定,必须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晓晨,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程致远不知道该怎么劝颜晓晨,只能紧紧地抓住了滑动床,不让它移动,似乎这样就能阻止她进行手术。
  颜晓晨无奈地说:“我是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程致远,放手!”
  “我不能让你这么对自己!”程致远清晰地记得那一日颜晓晨对他说“我怀孕了”的表情,眉眼怡然,盈盈而笑,每个细微表情都述说着她喜欢这个孩子,那几日她带着新生命的秘密总是悄悄而笑,正因为看出了她的爱,他才擅自做了决定,尘封过去。如果颜晓晨亲手终结了她那么喜欢和期待的孩子,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走出过去的阴影,她剩下的人生不过是在害死父亲的愧疚自责中再加上杀死了自己孩子的悲伤痛苦。
  颜晓晨叹口气,想要拽开程致远的手,“我考虑得很清楚了,这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决定。”
  两人正在拉扯,护士突然微笑着问程致远:“先生,您是她的亲人吗?”
  “不是。”
  “您是她现在的男朋友吗?”
  “不是。”
  “您是她体内受精卵的精子提供者吗?”
  程致远和颜晓晨都愣了一愣,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护士说:“通俗点说,就是您是孩子的生物学父亲吗?”
  程致远说:“不是。”
  “那——您以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发表意见呢?”
  程致远无言以对,他的确没有任何资格干涉颜晓晨的决定。
  “既然您不能对她的人生负责,就不要再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护士对护工招了下手,“快到时间了,我们快点!”
  护士和护工推着滑动床,进了手术区,程致远只能看着两扇铁门在他眼前合拢。
  护士把颜晓晨交给了另外一个男护士,他推着她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的温度比外面又低了一两度,摆放着不知名器械的宽敞空间里,有三四个不知道是护士还是医生的人穿着深绿色的衣服,一边聊天一边在洗手。
  不一会儿,他们走了进来,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准备开始手术。颜晓晨虽然从没做过手术,但看过美剧《实习医生格蕾》,知道不要说她这样的小手术,就是性命攸关的大手术,医生依旧会谈笑如常,因为紧张的情绪对手术没有任何帮助,他们必须学会放松。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没有办法在谈笑声中把一个生命终结。
  麻醉师正要给颜晓晨注射麻醉药,她却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程致远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手术区外冰冷的大门。
  刚才把颜晓晨送进去的护士走了出来,她从他身边经过时,程致远突然说:“我能对她的人生负责!”
  “啊?”护士不解惊讶地看着他。
  程致远说:“我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男友,也不是她孩子的父亲,但我愿意用我的整个人生对她的人生负责,我现在就要去干涉她的决定!如果你要报警,可以去打电话了!”
  在护士、护工的惊叫声中,程致远身手敏捷地冲进了禁止外人进入的禁区手术区,用力拍打着手术室的门,“颜晓晨!颜晓晨……”
  一群人都想把程致远赶出去,但他铁了心要阻止手术,怎么拉他都拉不走。
  就在最混乱时,手术室的门开了,身穿深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在他身后,护士推着颜晓晨的滑动床。
  医生沉着脸,对程致远说:“病人自己放弃了手术,你可以出去了吗?我们还要准备进行下一个手术。”
  程致远立即安静了,瞬间变回斯文精英,整整西服,弯下身,对手术室外的所有医生和护士深深鞠了一躬,“抱歉,打扰你们了!损坏的东西,我会加倍赔偿。”
  他紧跟着颜晓晨的病床,走出了手术区,“晓晨,你怎么样?”
  颜晓晨不吭声,她完全没有心情说话。明明已经想得很清楚,也知道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可为什么,最后一刻,她竟然会后悔?
  护士把颜晓晨送进病房,拿了衣物给她,对程致远说:“她要换衣服。”
  程致远立即去了外面,护士拉好帘子。
  颜晓晨换好衣服,走出病房。
  程致远微笑地看着她,眼中都是喜悦。
  他的表情也算是一种安慰和鼓励,颜晓晨强笑了笑,说:“我不知道这个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但他已经来了,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没有办法终结他的生命。我给不了他应该拥有的一切,不管他将来会不会恨我,我只能尽力。”
  程致远伸出手,轻握着她的肩膀,柔声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回到家,颜妈妈正在做饭,看到他们提前到家,也没多想,反倒因为看到小两口一起回来,很是高兴,乐呵呵地说:“你们休息一会儿,晚饭好了,我叫你们。”
  颜晓晨看着妈妈的笑脸,心中酸涩难言。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总是一种生无可恋的消沉样子,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就算笑,也是麻木冷漠地嘲笑、冷笑,但是现在,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孕育,妈妈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王阿姨带她去买棉布和毛线,说什么小孩子的衣服要亲手做的才舒服。颜晓晨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妈妈解释一切,她走进卧室,无力地躺在了床上。
  程致远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帮她关上了门。
  他脱掉外套,挽起袖子,进厨房帮颜妈妈干活。
  颜妈妈用家乡话对程致远唠叨:“不知道你要来,菜做少了,得再加一个菜。昨天晚上你走了后,晓晨让我别老给你打电话,说公司很多事,你经常要和客户吃饭,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吃饭了。”
  程致远一边洗菜,一边笑着说:“以前老在外面吃是因为反正一个人,在哪里吃、和谁一起吃,都无所谓,如果成家了,当然要尽量回家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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