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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三万尺

_5 朱少麟(现代)
自尽,尤其是不断重复的那段副歌:光阴是一条河,带着我航向远方,航离有你
的那一端,有你的那一端……
“这什么烂歌词?”我嚷了起来:“瑞德咱们来聊点像样的东西吧。

小麦不感兴趣,事实上,手术以后他一直在呼呼大睡中。
“什么?要听我说话?不好吧?”
“那我说了,听不下去你就打断我别客气啊,要我说光阴是吗?好吧,
光阴是一条地下污水道,你只能顺着它往前漂,一路上搀进来许多种味道,你就
被浸得面目全非,在这边只有增加没有减少,世界从千万个方向朝你冲过来渗
进你,谁也躲不了,没有脏不脏的问题,如果你知道你的源头,只是人家的一
个马桶,或一个排水口,你遭受很多次碰撞,你弄得全身都是伤,还是不停
往前漂,你以为总有一天你到得了什么地方,你以为尽头会有光,实话
告诉你吧,那边是一个更大的垃圾处理场。”
“谢谢你,我也觉得说得特好。

“嗐,别闹了,我哪有那么厉害,我是听来的。

这些话是秃鹰说的。虽然与原文不尽相同,秃鹰应该不介意我加上一点我的
个人风格。
然后我就开始谈起秃鹰,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发现和小麦聊天就像女孩子织
起毛衣,没办法停。
以前我提到秃鹰时,也许会让人感觉有点惨的意思,那一定是我表达得太煽
情。说真的,秃鹰是一个心理健康者的楷模,除了骨质疏松症以外,再多的失败
也别想叫他低头,他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回忆往事的感觉更好,回忆到他的青
年阶段时尤其好上加好。
青年时代的秃鹰到底有多好?简单介绍,他是一个很帅的白马王子,兼一个
才子,又帅又天才的年轻秃鹰不只在中学教书,简直还是一个万世师表,春风化
雨的事迹有他的日记为证,根据日记里补述的自传,他为了教化更多世人,就发
奋写诗,写出的诗好得不像话,他慷慨送给这世界许多富含哲理,听起来又很悲
哀的佳句,“走路是一连串的防止跌倒
”,“每一次睡眠都是为了与明天保持距离”,
总而言之,生得太晚是我们的错,所以只配见到秃鹰又老又丑,每天努力申请身
份证,每一次睡眠前必写冗长的日记,日期虽然是当下,但场景远在天边,秃鹰
展开形而上的翅膀盘旋,永不离开他的鸟蛋大的祖国,他的人间蒸发的故土。

盘旋让秃鹰想起更多往事,他的教员做得太棒了,人家就请他做教授,教授
职还是不够彰显他的杰出,所以人家干脆请他当校长,但是他淡泊名利,为了学
术自由,宁愿做一个潇洒的哲学家。
秃鹰的回忆录到此为止,包括我在内,再也没有人听得下去。
这么说吧,可以确定他与哲学相关的地方是:叔本华的发型、卡夫卡的体力、
苏格拉底的贫穷和伏尔泰咽气时的高龄。秃鹰真的太老了,果然有一天他倒下了,
毫无预警,也没有人感到意外,他连续许多天无法进食,没死,他的心脏渐渐衰
竭,偶尔还停摆一阵子,没死,秃鹰失去了提笔写日记的力气,但是他还能读。
每次去探望秃鹰,他都是同样瘫在床上,和小麦差不多,不同之处是秃鹰胸
前一定搁着翻开的日记本,他的屈折的脖颈正巧构成一种适合阅读的姿势。日记
是用母语写的,没人看得懂,这并不妨碍秃鹰翻译出来,再强迫我听进去的兴致。
一百四十一本日记,秃鹰最喜欢的是第二本,就算倒背如流他还是爱不释卷,
那本日记像个九轮戏院不断重映他的青春年华。那时他的国家一团混乱,他和每
个热血青年一样,满脑子都是国家改革的理想,那时他还没变成一个国际人球,
那时他曾经被深深珍爱过。秃鹰特别留恋的一刻,就在他折了页角的那篇日记里,
某年某月某一天,他真的洒出了热血——跟政治无关,只是一场街头混混小械斗,
路过的秃鹰右腰挨了一枪,子弹像特技表演一样从肾脏旁擦过,避开了肝脏的每
一条动脉,在他的前腹凿开了出口。
所有的器官都健在,但是当时的消毒技术不良,秃鹰陷入高烧与马拉松式的
昏迷,没死,医生不放弃抢救,朋友们也都来了,他们全体都是诗人,全体都不
肯再离开,他们日夜陪伴在秃鹰的床边,其中一个特别美的女孩,花上十几天的
功夫,左手握着秃鹰的手,右手执笔写下了长篇情诗,期间还要不时抽出她的玉
手,和大伙一起手牵手为秃鹰祷告——画面听起来挺不错,但秃鹰以一种让我非
常受不了的做作译文,一再强调这个镜头,而且多次朗诵这页日记的最末段,到
最后成了我脑中阴魂不散的一景,还附有旁白配音:
“……然而在这污浊的世界里,是什么让存在显出意义?只有爱,爱是一点
点希望的微光,只有爱过,吾愿方才足矣,所以这长路还未竟,无需再为我不安,
亲爱的朋友们,静候吧,现在能治愈我的只有光阴了。”
我没再说下去,一方面那文字太肉麻,再说结束在这一句上头,对小麦应该
有点提神醒脑的效果。“能治愈我的只有光阴了
”。一点点希望的微光,谁忍心吹
熄它?
中枪的秃鹰当然渐渐康复了。
只是更多的光阴毕竟给了他死亡。
他死于五十六年后,老殁在河城,没病,没痛,不需要抢救,也没有人陪伴
在旁。
窗外的沙尘暴刮个不停,南晞的少女心里面是一个亚热带岛屿,曲折细细的
地形,转换小小的阴晴,早上还在帮小麦按摩,一边很活泼地哼歌,我收了几趟
垃圾回来,她已经蹲在角落,抱着一只闯进来的野猫发傻,怎么喊她也听不见。
我给小麦翻了身,又开了一缝窗口透气,南晞忽然跳起来,满脸阳光明媚,背着
手倚在门边。两分钟后,君侠敲门。
君侠带来了一具他的手工制品,是克难式的加压给氧工具。说真的,我到现
在还没弄懂小麦那复杂的病名,但是我知道他的病并发了历久不衰的肺炎,光听
他的喘气声你就会知道,虽然病魔攻占的是别的地方,但他的心脏濒近叛变,他
的呼吸道已经投了降。

南晞和君侠反复试练操作那工具,南晞像上足了发条一样说个不停,你真应
该听听医生和护士单独相处时的谈话内容,我保证与本行无关,南晞说的都是她
的校园趣闻,君侠虽然与她应答得挺合拍,听得出来那是随和,多过于兴趣。
他们又转去前面诊疗室,才一下子就弄出了满桌面的药罐,两个人在药柜里
继续翻寻,都有些发愁的模样,对话也严肃了,听得出来存药量很窘迫,某些必
要的针剂根本没再补货。君侠放弃药柜,低头涂写药单,南晞叹了口气,开始收
拾药罐,自顾自地恢复闲聊,谈她在学校里的功课。
这下我有句真心话非吐不快了。
“我说应该送小麦到外面的正牌医院。

君侠抬头,南晞住口,两个人都茫然看着空气。
“辛先生安的什么心嘛,要他在这边等死吗?”
他们一起望向我。
君侠便要走了,也许我说错什么话,不过君侠也从没有久留的意思,只是南
晞的谈兴正浓,她收下药单,看也不看,继续说:“真的我不盖你,你要不要看
我上学期的成绩单?每科都很棒唷!”
“很好,”君侠和蔼地拍拍她的头,拉门就要离开,
“我明天再过来看看。

“——除了一科。”南晞加上一句。
“什么?哪科?”
“我的生物化学,很烂。

“生物化学没有捷径,只能多读——”
“我没办法。

“元素表要先读通,要记熟——”
“没办法,打死我也记不下来,再当一次我就永远不用毕业了。

“……”君侠端详南晞,南晞的脸上是甜得过整个春天的酒窝。
“课本有带回来吗?”他问。
“当然有啊,开学还要补考一次,我死定了。

“去把你的课本拿来。

“看课本好烦。

“我看不是你看。

南晞应声蹲下,课本就藏在一旁的小柜里。
君侠于是不走了,他敞开长腿在医生的座位坐下,快速翻读南晞的课本,不
停手记重点。我忽然觉得再待下去索然无味。
走进我的垃圾场也一样兴味索然。
我的仓库拆了就算,多的是摆置空间,小厨房我也不要了,现在我餐餐吃得
又饱又营养。
但是我没办法接受那些陌生人这样胡来。他们在垃圾场四处喷上了油漆,还
用一张很失真的平面图解释给我听,垃圾场的某些局部将要如此这般调整,简单
地说,他们想要缩减一半的占地。我很吃惊地反问他们,没看见垃圾已经堆得快
饱和了吗?怎么缩减?“烧啊!”他们给了这样高超的指点。
该烧的早就用焚化炉处理了,会露天堆置的,都是些无法燃烧,等待掩埋的
物质,而河城的几个掩埋点已经爆满,我曾经提议在附近丘陵地新造掩埋坑,也
不知道为什么,上头总听不懂我的专业建言,你只要朝那堆垃圾山扫一眼,就会
知道目前的状况有多惨,想烧掉它的想法更惨,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来。我赞成烧,
我举双手赞成用天大的一把火来解决一切疑难杂症。

回到诊所时天还没黑,君侠就着医生的看诊桌,正在帮南晞补习功课,两个
人都正经到那种地步,我讪讪然进入病房,坐立难安。我想帮小麦剪指甲,梳头
发,擦身体,不管做什么床边服务都好,但南晞全都处理妥当了,必需承认南晞
非常尽职。最后我决定给小麦拍背,顺他的痰,我告诉小麦许多心底话。
不是我不信任他。长得太好看的人,别指望他是什么好东西,这点也不用我
强调。
“我在说的是君侠,听不懂就问一声啊。”我说,小麦微皱着眉,消受我的
拍击。
不是我妄下断论,只是,垃圾会告诉我太多实情。
实情从一本杂志开始。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在收垃圾时,注意到君侠丢出的一个信封套
——淡棕色的环保再生纸大信封,没有任何人会再多瞧一眼,偏偏我认得它。
那是个杂志封套,杂志名叫“巴比伦花园
”,内容想也知道,就是那种谈园
艺和怎么布置你家后院、附带几篇花草食谱或是芳香疗法的娘娘腔月刊。君侠订
阅这本鸟刊已经好一阵子了,直到那一次我才想通个中奥秘。这就是我常说的,
人没事多看一眼垃圾准没错,真相就藏在垃圾里头。我忽然想起来,全河城只有
另一个人拥有这本杂志,我每个月都会从纪兰小姐那边回收到同样一只信封。
这一想通,后情就豁然开朗,经过观察印证,君侠和纪兰小姐果然越走越近。
他常常赖在纪兰小姐的花房里,纪兰小姐还亲自下厨招待君侠——你没办法想象
她第二天丢出的厨余有多可口,我吃掉了一些,君侠则动手做了不少庭园装饰品
讨她欢心,小俩口的感情渐渐公开,常在河边并肩散步,一路笑谈。
“纪兰小姐是谁?就是辛先生的妹妹啊!我跟你保证,你这辈子绝碰不上比
她更好心的小姐。

但是辛先生从中乱搅和。我怎么知道?怪辛先生自己吧,他渐渐对我疏于防
范,常常不小心抛弃一些涂鸦手记,所以虽然我不了解他的人,可我懂他的心情,
他不乐意见到妹妹和君侠在一起。
真相就像鸭子划水,纪兰小姐和君侠一定爱得很痛苦,表面虽然没什么异状,
但是垃圾瞒不了人。垃圾告诉我,纪兰小姐食不下咽,常依赖安眠药,不再照管
她的苗圃花房。垃圾又透露:君侠无心工作,捣毁了一些工具,整天在纪兰小姐
的窗外徘徊,开始抽一些烟。
综合各项垃圾情报来源,显示案情是:君侠不敢违抗辛先生,纪兰小姐的心
碎了。
“你如果像我一样,亲眼看到君侠跟纪兰小姐那一夜分手的模样,大概就会
觉得纪兰小姐不可能再爱任何人了。听不懂是吗?纪兰小姐搬走了,离开河城。

全案总结是:君侠辜负了纪兰小姐。
眉批:爱一个人就不应该那样懦弱,简直是猪头。
附注:我也是爱过的人。
“你听不懂,那就算了,反正我不懂的事也多了。”我话说得多,下手就越
拍越轻缓,现在小麦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我不懂许多事情,不懂明明是自己的亲妹妹,辛先生为什么要待纪兰小姐那
么苛薄,他根本让她过着三级贫户的生活;不懂为什么纪兰小姐离开以后,辛先
生却又显得那样伤心;我也不懂该如何处理秃鹰的遗物。
我指的是他的日记。秃鹰死后我曾经试着翻阅过,就从第二本读起,结论是:
浪费光阴。一个字也看不懂。这样说又不全然对,因为有个字出现太多次,最后

毕竟就看熟了,那应该是个女性的名字,Ekaterina,光是念着就挺悦耳,猜想
是曾经握住秃鹰的手写诗的那位美人。这个可爱的名字从第二本开始,像条金丝
缕密密缠绕过全套日记直到最后一本,在最后一页打上线头。
我不懂,为什么太多事情当面表达得那么婉转,背地里却留又下废话连篇。
一百四十一本日记,从秃鹰的青年时代开拔,一路收藏许多开不了口的心声,穿
越许多岁月与千山万水,最后全驶进一只瓦楞纸箱里,总重三十七磅,回收价值
大约等于一顿廉价的午餐不附咖啡。
我天天看着这箱日记,它就搁在纸类垃圾堆角落,资源回收车每半个月来一
次,我每个月挣扎两回,终于没办法卖掉它。整箱日记顽固地存活在那里,以异
国文字不停呼喊着千言万语,常有人好奇翻出来一看,看不懂,很快就作罢。不
知道什么人,用麦克笔在纸箱上题了一排字:“追忆似馊水年华
”。
秃鹰留下的还有一撮骨灰,我不能任由他的遗骸散布在我的焚化炉里,本想
要照惯例把骨灰撒在河面上,又改变念头,我自作主张将它埋在河边。我想,秃
鹰受够四处漂流了。
河边是个好地方,冬去春来,树抽芽,鸟结巢,动物求偶,人患相思,春城
无处不飞花,不管你什么时候从这儿望过去,总是见得到河水里漂着几朵航手兰。
“航手兰你看过没?”我问小麦,“紫色的小花,开满河边整片时还真是哭
八的美,这样吧,等你好一点了,我就带你去河边看看航手兰。”
航手兰是奇怪的植物,花苞刚开始绽放,就跌落河里,离枝以后它的花期才
算真正开始,厚厚的花瓣外覆蜡质,浮在水面上永不沉没,它的花蕊有黏性,风
带来什么它就沾上什么,就这样一路招惹别人的种子,一起旅行去天涯海角,去
开花,去结果。
不管漂得多远,我跟你保证,那边也是一样,春去秋来,人们也梦想着海角
天涯,再不可爱的人也不时会感染爱情,通常不致命,只是会犯一些痴狂,然后
不停地受一点伤。
我说得太诗意了,小麦很果决地闭上眼睛。
“喂喂,别睡,我还没说到重点,再一句就好,捧个场。

小麦照旧我行我素,不省人事。他的床头有瓶黄媵树花,怎么看怎么古怪,
越看越叫人火冒三丈,我放倒小麦走过去检查,原来是修剪过了,每张叶片都费
工裁成了心型。花香太浓,我抱起它移到窗边,心情非常复杂。
重点是,我们的南晞恋爱了。
《垃圾》6
南晞魂不守舍,症状是特别喜欢做清洁工作。
一桶热水,两块毛巾,肥皂润肤乳痱子粉一应俱全,南晞早上也帮小麦擦澡,
过了中午出过汗再清理一回,小麦呕吐几口白沫,南晞又是整套洗浴工具齐上,
我只好出声阻拦。
但南晞片刻也不想歇手,那些导尿管和点滴的插端她时时消毒,她在小麦床
边走来走去,帮他剃头发刮胡须,帮他换干爽内衣,帮他拉被单帮他穿棉袜,在
他紧握的拳头里各塞进一卷艳色小手帕,在病房四处插了鲜花摆些水果,伺候成
了这样,不论谁走进来看见小麦,还真会以为观礼到了一场庄严大殓,换作是谁
躺在那儿也都该含笑九泉。
怪的是南晞活力越好,吃得就越少,那些捞什子营养学家只要仔细观察这年
纪的人类,说不准就想撕毁自己的论文。少女真正需要的是心情,是幻想,藏在
心里的秘密偶像有如蛋白质,流行打扮杂志足以提供碳水化合物,别人的注视能

滋生矿物质,满脑子罗曼史就等于维生素,而我是个厨余桶,一餐接收三份热伙
食。
我当然吃不完,剩下的伙食我打成一包,挂在手推车把上,扬长而去沿途收
垃圾,收到了城门口的警卫室,喝些冷茶,跟警卫交换几桩八卦,我就推车出城,
上跨河大桥。
桥的中段,有个人背倚桥栏坐着抽烟。
他以前叫做阿雷,现在叫他地鼠也行。他被拦在桥上不许入城。
见到我来,阿雷木然站起,将当天的垃圾扔进我的手推车,完全没分类。
“有没有搞错?给你的垃圾袋呢?”
“让风吹走了。风太大。”他无限烦闷地说。
我的那包剩菜他一眼不瞧就随地一摆,看来已经吃饱了。城里另外接济他的
大有人在,乐捐来的物资还算充足,全都用石头镇在阿雷脚边,饼干糖果,报纸
饮料,睡袋,折椅,只差一台收音机,再来一把阳伞,这边就十足像个养老胜地
了。
对一个刚经历过那么多衰运的人,谁有力气数落他?
我摇手谢了他递过来的香烟,收下他的罐装咖啡,打开喝了。我早已戒烟多
年,老实说我恨烟,但还是有恨意备受考验的时候,比方说不小心走进了一家生
意惨淡的小酒吧,或是面对一个满腹苦水的男人。
阿雷的苦水已经吐过不只一回,他这种地鼠我也见过不只十打。从河城溜出
去的人,故事都差不多,可以编成公式,首先是自行离城,逍遥一阵,本事高的
就弄个人头身份,从此冒名造假一生。这是公式甲,理论成分居多。
公式乙经过多次实验证明:出城以后四处找零工,没有名字没有户头,没有
住址没有人生——到这儿都还算浪漫,如果你是喜欢看公路电影的那种人——没
有负担也没有存粮,接着,通常碰到混账老板,让你打一阵子工,再撵你走路,
该付的工资则是免谈,你求偿无门,因为理论上你不存在,你流浪到公园,到地
铁站,到随便哪一栋还没盖完的大楼,落魄得像条狗,但动物保护团体对你视而
不见,尽管你身上真的有狗虱,再来很神奇地,你必然会生病,你一咳嗽,冬天
正好就来临,还能撑多久,要看你的体能,最后你回到河城,进不进得了大门,
要看辛先生的心情。
显然阿雷的体能不错,而辛先生的心情很糟。现在阿雷在我的身边猛吸烟,
很碍眼地不停朝河里弹烟灰。
“只剩半个月了,河城都要关闭了你还赌什么气啊?”我开解他。
另一端有车上了桥,阿雷赶紧将香烟一扔,从地上抄起一块大纸牌举在胸前,
迎向来车拼命挥手,我瞥一眼,纸牌上字迹潦草,大约是“辛先生漠视人权
”这
类的抗议。
阿雷依依不舍直盯着那车进了城,才捡回地上的烟蒂继续抽,回答我说:“那
我就陪大家到最后一天。”
“何必呢?我说你应该趁早去别的收容所,诚心诚意赖在那边,人家一定会
收留。

“我不。”语气坚决。
阿雷踩上桥栏底部的矮墩,探出上半身,很专心地看着大河,
“帽人兄,
”他
朝我招手,“你知道那边,下游再过去那一边,是什么吗?”
“废话,再多远都是丘陵。

“不不,你看,我说老有车往那边跑的那个方向。


“那就是有挖到古迹的那块地嘛。

“对,古迹地,美了,了不起,我整天看车子往那边绕,妈的埋了几万年的
干尸都比我们重要。

我也踩上矮墩,顺着蜿蜒的河流看出去,不远的河面上,泛着几朵航手兰,
再下去,河面水光粼粼,其实半个鬼影也瞧不见,我只知道古迹地确实就在那个
方向,至少十几里远。
“你知道我想干吗?
”阿雷又朝桥外探身出去,双手拼命乱挥,“不开玩笑,
我现在就要跳下去,反正我烂命一条,我也来做尸体,我免费给你们参观,我告
诉你今天我就要淹死给你们看。”
我默默看阿雷表演了一会儿,跟他一起探头观察下面的河水。
“但是老雷,我看这种水位,死不了人。

他马上泄了气,爬下桥墩,点了根新烟。
抽了半截烟后阿雷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走吗?我要亲眼看到辛先生的下
场,对,就在这座桥上,我要看他被戴上手铐,从我前面被押出去。”
“辛先生怎么会被戴上手铐啊?”
“你都不看报纸的吗?”阿雷很稀奇地瞪着我,
“他杀了那么多人。

“哪有杀人?报纸说的能算吗?”
“气死人算不算?”
算,城里的确有些人算是气死的,遗体都是我烧化的。
“害人不想活了算不算?”
也算,河城的自杀率居高不下,轻生成功的可怜虫我也烧过不少。
“那你说啊,间接杀人就不算杀人吗?”
“不关我们的屁事,说这些我听了很闷。

“我告诉你辛先生这次玩完了,”阿雷忽然又甩掉香烟,兴奋得挺不正常,
他很起劲地跪在满地家当中猛掏,“报纸都说了,这边有篇报导我特别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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