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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並不如煙

_4 章詒和(现代)
。總之,父親很想把詩寫好,這個念頭從(19)57年一直持續到病重之時。
  「張先生的詩詞,何以做得又快又好?」父親恭敬地向他請教。
  張伯駒答:「我這個人要學什麼,非要學到精通不可!儘管詩詞創作的
方法與技巧很多,但其要則只有兩條。一是諳熟掌故,二是精通格律。而要
做到這兩條,唯一的辦法就是強記。」接著,又補充道:「我真正致力於詩
詞,還是在三十歲以後。但是自幼記憶力就好,朝誦夕讀,過目不忘。有一
次去個朋友家,隨便翻閱主人的藏書。過了段時日,再去作客聊天,竟然還
能背誦出主人藏書裡的詩句,而那主人什麼都記不起了。」
  張伯駒一席話,令我痛下決心:這輩子是永不學詩的了。因為我的記性
差得驚人。記得考入北京師大女附中,初中一年級才讀了半載,在學校的失
物招領處,就找回自己不慎丟失的東西大大小小34件。剛剛發生的事情,
我先後說給三個人聽,那就一定是講述了三則大處相同、小處各異的故事。
三人同時質對,我委屈萬分,誠懇辯解——決非添油加醋,實實地是記性不
好。
  張伯駒創作的詩詞不求發表,是興之所致,是習慣使然。一段時間下來
,他就自掏腰包,把這些新作油印成冊。這些灰蘭封面、薄薄軟軟的小冊子
,一摞一摞地碼放在客廳沿壁而立的竹質書架上。我有時會覺得它們酷似一
個身著素色長衫的文人,長久靜立,沉默無語。我有時一不小心碰及書架,
那老竹竿發出的「吱吱」聲,彷彿在提醒人們:這裡還有詩。
  我對張伯駒說:「您的詩集,能給我一本嗎?」
  他抽出兩本,遞過來。道:「拿一本給你的父親。」
  張伯駒既不在詩集的扉頁上題款,也不說請我父親指正之類的話。以後
,但凡有了新作,張伯駒一定送我,且一定是兩本。每本我大多翻閱前面幾
頁,然後束之高閣。不是不愛看,而是由於用典太多,我讀不大懂。好在張
伯駒從來不問讀後感想。
  父親是讀完的,從開篇到頁尾。他的讀後感是:「中國的文學再發達,
以後不會再有張伯駒。」
  和張伯駒對比,父親認為自己算是個粗人。比如對一年四季的感受,不
過就是涼與熱、冷和暖罷了。事情到了張伯駒那裡,便大不一樣。春天的梅
、鵲,夏日的蟬、螢,秋天的七夕、白露、紅葉,冬季的霜、雪,他都有反
復的吟唱,細緻的描摹。現在的人提起張伯駒,便說他是大收藏家,認為他
最愛文物。但我認為,張伯駒自己最看重的,仍是詩。他曾鄭重其事地對我
說:「文物,有錢則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請人幫忙。而詩,完全要靠自己
。」
  張伯駒另一個愛好,是戲曲。
  我問父親:「看名角演戲就夠了,幹嘛張伯駒還非要自己登台呢?」
  父親笑我不懂中國有錢的文人生活。他說:「戲子唱戲,是賤業;而文
人票戲,就是極風雅的事了。」
  1960年秋,我轉入中國戲曲研究院的本科戲文系讀書。張伯駒從這個時
候開始,便經常主動地跟我談戲說藝。很像是我特聘的一位專業教授,而且
常常是無須我請教,他就開講了。話頭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落在余叔巖的身
上。他告訴我,自己與余叔巖的往來決非是一般人所言——是公子與戲子、
或是名票與名伶的關係。他說:「我們是朋友,知己,是不以利害相交的朋
友,情趣相投的知己。」
  余叔巖的戲,他是必看的。看後,備好車等余卸裝,收拾停當,同去吃
夜宵。飯後或送余回家,或同歸張的寓所。他們談的全是戲裡的事。他向余
叔巖學戲,都在半夜,在余吸足了大煙之後。
  張伯駒說:「那些煙土,一般都是他自己備好的。」
  「余叔巖幹嘛非得抽鴉片?」
  「那是他的一個嗜好,很多藝人都如此。」
  我很詫異,因為在我父親所有的朋友中,沒有誰吃這個東西。也許,我
的吃驚被張伯駒感覺到了,遂又補充道:「余叔巖在藝人中間,是最有文化
的。他曾向一些名士學音韻、習書法。我還曾與他合作,寫了一本《亂彈音
韻》。」
  張伯駒最為得意的,就是名伶傍他唱戲的事了。諸如,梅蘭芳飾褚彪,
他飾黃天霸的《蟣蠟廟》。余叔巖飾王平,楊小樓飾馬謖,王鳳卿飾趙雲,
陳繼先飾馬岱,陳香雲飾司馬懿,錢寶森飾張郃,他飾諸葛亮的《空城計》
。這齣戲是張伯駒四十壽辰,余叔巖倡議為河南旱災募捐的義演。前面的戲
碼依次是:郭春山《回營打圍》,程繼先《臨江會》、魏蓮芳(因梅蘭芳在
滬改由魏演)《女起解》,王鳳卿《魚腸劍》,楊小樓、錢寶森《英雄會》
,筱翠花、王福山《丑榮歸》。
  我說:「你和這些人同台演戲,一定很轟動吧?」
  「報紙登出戲碼來,便轟動了。演出可謂極一時之盛。」張伯駒那張不
易呈現喜怒哀樂的臉,流露出興奮之色。時隔數十載的一場戲,說起來有如
品嚼剛剛上市的時新小菜一樣,鮮美無比。演出後,章士釗特作打油詩云:
「坐在頭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這兩句玩笑詩連同那晚演出的盛況
,令張伯駒陶醉了一輩子。
  他自己亦做詩為記:
  羽扇綸巾飾臥龍,
帳前四將鎮威風,
驚人一曲空城計,
直到高天尺五峰。
  任何事情都是盛極必衰。演出後不久,即發生了七七事變。接著,余叔
巖病重。楊小樓病逝。程繼先、王鳳卿也撒手人寰。用張伯駒自己的話來說
:「所謂京劇至此下了一坡又一坡。7」
  我問:「死了幾個名演員,就能讓京劇滑向下坡?」
  張伯駒點頭,口氣堅決地說:「是的。中國戲曲靠的就是角兒。」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老師和當代戲曲理論家們,正在講台上和文章裡
宣佈:「中國戲曲『角兒』的時代,已經結束。今天的觀眾看戲,看的是內
容。欣賞的是藝術的整體。所以,我們的任務是把中國戲曲提高為一門整體
性藝術。」
  在理論上我的老師,當然是正確無比。但五十年的戲劇現像似乎又在為
張伯駒的見解,做著反覆的印證。
  張伯駒愛好戲曲的正面作用,是他成了一個極有影響的專家和名票。而
這個愛好的負面作用,是他當上了戲曲界頭號保守派及右派。
  1949年以後,官方對中國傳統戲曲的方針是:「百花齊放,推陳出新」
。這八字方針是毛澤東定下的。而針對中國戲曲的具體文化政策是:「三並
舉」(即傳統戲、新編歷史戲、現代戲三者並重)。我就讀期間,文化管理
部門貫徹「三並舉」方針,特別強調大編大演新戲。不用說一向對新文藝抱
有好感的周信芳,如魚得水地推出了《義責王魁》《海瑞罷官》,就是一貫
主張移步不換形的梅蘭芳,也以豫劇作底本,調動自己與他人的智慧,上演
了《穆桂英掛帥》。
  我喜歡聽舊戲。單是一出《玉堂春》,梅派的,程派的,或是張君秋唱
的,或是趙燕俠演的,都好。這麼一個根本算不上深刻博大的戲,居然能讓
觀眾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欣賞。這些不同流派的角兒能以各自的藝術處理與
舞台細節,共同傳遞出一個含冤負屈的青樓女子的內心情感。它正如張伯駒
所言:「這些角兒的本事,實在是太大了。」
  我也喜歡看新戲,尤其愛看余叔巖高足李少春的新戲,如《野豬林》。
可我每每向張伯駒提及這些新戲,他都搖頭,一臉的鄙薄之色。其實,我所
看的許多傳統京戲,也是經過「推陳出新」的。故我常問張伯駒一些老戲是
怎麼個演法。這時他的興致便來了,不厭其煩地說,細緻入微地講。一句唱
詞,老譚當初是怎麼唱的,余叔巖是怎麼處理的,他為什麼這樣處理……我
在驚歎他的熱情與記憶的同時,便不由得想起在課堂上老師給張伯駒下的「
保守派裡的頑固派」的判定。我覺得如此判定,也恰當,也不恰當。他的確
保守,保守到頑固的程度。可是他的保守與頑固,與其說是思想的,不如說
是藝術的。他的保守頑固,是來自長期的藝術熏染和高度的鑒賞水準。要知
道,中國戲曲是以遠離生活之法去表現生活的。這種表現性質注定它將形式
美、高級的美,置放於藝術的核心。它的魅力也全在於此。而魅力產生的本
身,就露出了滑向衰微的趨勢。張伯駒要抗拒和阻止這個趨勢。故爾,他的
頑固與保守完全是出於對中國戲曲藝術的高度維護和深度癡迷。也正是這種
維護的態度和癡迷的精神,讓張伯駒在(19)57年栽了觔斗。
  在1957年4月25日中央各大報紙,均刊登了這樣一條消息:
  「(19)57年4月24日第二次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閉幕。文化部副
部長錢俊瑞和劉芝明、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在會上作了報告。他們都
強調在劇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的精神,參加會議的各地代表聽了非常振奮。
  「錢俊瑞指出,現在仍有許多幹部怕『放』。他認為,怕壞戲多起來、
怕藝人鬧亂子、怕不好做工作、怕觀眾受害,這『四怕』是多餘的;他要求
大家『放!放!放!除四怕!』他說,壞戲可以演,大家可以研究並展開討
論,這樣它可以成為提高群眾辨別能力和認識水平的好題材。他還強調戲曲
幹部應當刻苦鑽研,提高思想水平和業務水平,學會分辨香花、毒草和化毒
草為有用之花的本領。
  「劉芝明在報告中主張挖掘戲曲傳統的範圍要更廣泛、更深入;在戲曲
之外,曲藝、雜技、木偶、皮影等方面都要這樣做。
  「周揚對國內目前形勢和變化作了分析。他揭發了戲曲工作中的官僚主
義、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並且作了尖銳的批評。他建議,過去文化部所禁
止的26個劇目無妨拿來上演,請群眾發表意見。
  「在戲曲劇目工作方面,周揚歸納了十六字:『全面挖掘、分批整理、
結合演出、重點加工』。他說,這些工作一定要緊密依靠藝人和群眾,堅決
反對用行政命令和壓服的工作作風。
  「周揚認為,『戲改』這個名詞已成過去,因為戲曲工作者都成為社會
主義文藝工作者,新劇目也大量出現,舞檯面貌已經改觀,除了一部分遺產
還沒有整理以外,還要『改』到何時?『戲改』工作,已經完成它的歷史任
務了。8」
  周揚等人的這番話,在別人聽來不過是領導發出的新指示、文藝政策的
新調整。但傳到張伯駒耳朵裡,那就變成了強大的驅動器和興奮劑。因為早
在五十年代初,他就聯合齊白石、梅蘭芳、程硯秋等近百名藝術家,以父親
、羅隆基、張雲川等民主人士為贊助人,上書中央,要求糾正文化領導部門
鄙視傳統藝術的傾向,成立京劇、書畫組織,以發揚國粹。現在終於從中共
意識形態主管那裡聽到了「終止戲曲改革、維護文化遺產」的口令,張伯駒
欣喜若狂。在「發揚國粹、保護遺產」的大旗下,他要挺身而出,率先垂范
,他要主動工作,自覺承擔。為了發掘傳統劇目,張伯駒把老藝人組織起來
,成立了「老藝人演出委員會」,籌劃每週演出一次。為了研究老戲,他又
發起成立了「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會。」他聯絡其他專家和藝術家,開辦
戲曲講座,舉行義演。
  中國戲曲的藝術精粹在於表演,而表演的藝術精粹在於技術、技法和技
巧。而這些高度技藝的東西,只存活在具體的劇目中。它實在不像西方的舞
台藝術能夠拆解為元素或提煉為一種成分,並獨立出來。張伯駒眼瞅著一些
包藏著高招絕技的傳統劇目,因內容落後、思想反動或被查禁、或被淘洗,
而憂心如焚。張伯駒目睹一些身懷絕技的老藝人因從事教學不再演出,而憤
憤不平。現在好了,在官方「尊重遺產」的政策精神下,技術含金量高的傳
統劇目有了重見天日之機。張伯駒在這個時刻推出了老戲《寧武關》9《祥
梅寺》十。他的選擇戲的標準,當然是純藝術的,甚至是純技術的、純形式
的。張伯駒曾理直氣壯地對我說:「只要是藝術作品,它的鑒賞評判標準只
能是藝術性。思想被包裹於深處,是分離不出一個單獨的思想性的。」
  情緒高昂的張伯駒,對老藝人說:「這兩出戲演出來,叫他們看看。」
意思是說今天的人沒見過好的技藝,叫新社會的觀眾、包括那些領導文化的
行政官員,都來長長見識吧。
  張伯駒的話,沒說錯。《寧武關》裡有聲淚俱下的唱腔,有繁重的武功
,有唱念做打的妥帖鋪排。不具備相當技術水準的文武老生,是過不了《寧
武關》的。而《祥梅寺》,則是京劇打基礎的醜行戲。其中的舞蹈性動作,
實在漂亮。這個時候的張伯駒全然不想:毛澤東是怎樣打下的江山?這兩出
戲裡的反面角色李自成、黃巢是何等之人?——如果說,張伯駒為自己珍愛
的國粹操勞了一個白天;那麼,在夜深人靜之時,他是否應該無聲自問:事
情是否真的這樣簡單?事情是否還有另外的一面——即使現實已被塗得一派
光亮的同時,還存在著別樣的色彩?
  在那段時間裡,張伯駒最為熱心張羅的一件事,便是京劇《馬思遠》□
的演出。這齣戲在五十年代初,是文化部明令禁止的26個劇目當中的一個
。周揚、錢俊瑞建議戲曲界把禁戲拿出來演演的講話傳出以後,擅演此戲的
筱翠花□興奮得徹夜無眠。在張伯駒的支持籌劃下,決定重新搬演《馬思遠
》。演出的主持單位,就是他領導的京劇基本研究會。
  「莫道老株芳意少,逢春猶勝不逢春。」張伯駒和一群只知唱戲、也只
會唱戲的老藝人,被周揚的話喚起了青春般的熱情,熱火朝天地幹起來。筱
翠花和二十年前的合作者聚攏一起,商量如何剔除糟粕、修改劇本,加緊排
練,熟悉台詞。很快,一切準備妥當。
  5月8日晚上,在十分熱鬧的筱翠花收徒的儀式上,發佈了擬於12日上
演《馬思遠》的消息。
  5月10日,《北京日報》發表了《馬思遠》的消息。並說報社「馬上接
到許多讀者的電話,他們急於想看這出多年未演的老戲。有的讀者為了看這
出戲延遲離京的時間。」然而,就在當天下午,京劇基本研究會接到北京市
文化局的電話,說這齣戲是文化部明令禁止過的,現在尚未明令解禁。所以
暫時還不准公開演出。
  「一沉一浮會有時,棄我翻然如脫履。」君子風度的張伯駒,懂得「一
生一死兮如輪」的道理,卻無論如何容忍不了這種「一翻一覆兮如掌」的做
派。不管這個做派是一個人幹的、一個單位干的,還是一個黨派干的、一個
政府干的。他氣極,也怒極。氣極怒極的他,下決心不但要兌現《馬思遠》
,還要跟文化局理論理論。他讓京劇名丑王福山等人緊急出動,重新約班底
,找配角,租劇場,發消息。自己則向官方請願,給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寫信
,陳述「如不公演,將影響藝人情緒」的後果。
  5月12日這一天,張伯駒帶著王福山等人,在和平賓館舉行記者招待會
。他掏出了事先寫好的一篇文章交給記者,請報社發表,以圖獲得輿論的聲
援。在會上,缺乏政治性思維的他,還居然提了一個政治性問題:「在大鳴
大放期間,出現了鳴放與法令的矛盾。是鳴放服從法令?還是法令服從鳴放
?」
  後來,文化部藝術局決定將《馬思遠》的公開演出改為內部試演,張伯
駒仍執意不肯。他說:「既然開放劇目,《馬思遠》卻不能演,第二次全國
戲曲劇目工作會議等於沒開。」
  《馬思遠》禁禁演演的一番周折,便形成了所謂的《馬思遠》事件。事
件的中心人物是張伯駒。張伯駒劃為右派分子,《馬思遠》事件是重要的罪
證。就連報導此事的《北京日報》副刊記者、年輕的曹爾泗也未倖免,被戴
上了右派帽子,押送到南口農場監督勞動。
  說白了,《馬思遠》不就是一齣戲嗎?上邊讓演就演,不讓演就不演,
有什麼大不了的。為啥張伯駒肯把價值連城的東西捐給官方,卻要為幾個演
員一齣戲跟官方叫板又較勁呢?我想來想去,覺得這和政治家為了維護自己
的政見能豁出性命的道理有相通之處。藝術的衰落,令有識者尤感痛切。張
伯駒從戲曲某些過左的改革政策,看到了文化衰敗的消息,並隨著「戲改」
深入進一步加劇和普遍。他認為這事和在戰亂中眼瞅著珍貴文物大量流失,
沒啥區別,無不屬於文化的流失。張伯駒痛心於這種有形的文化財富的流散
和無形的文化精神的墜落。而從前不惜以黃金房產購回文物和今天不顧利害
地要求對戲曲解禁,表達的正是一個中國傳統文人對當今社會日趨喪失文化
品格的深刻焦慮與椎心的痛苦。所以,他要利用自己包括金錢、地位、影響
、眼力、社會交往在內的全部能量和文化優勢,盡其可能地去挽回或恢復原
來的文化品質和文化意境。
  8月30日、31日,戲曲界、國畫界聯合,連續兩天舉行了張伯駒批判
會。馬少波等人批判他挖掘整理的《寧武關》《祥梅寺》,無一不是站在封
建王朝的立場上,歪曲偉大的農民起義。
  張伯駒不服,反倒質問批判者:「我們今天不是也講忠嗎?那麼,我們
統戰是統忠孝的周遇吉呢?還是統開城迎李自成的太監呢?」剎時間,群情
激憤。
  幾天後,北京市文化局負責人張夢庚在《北京日報》撰文批判張伯駒,
說:共產黨也要忠,但要的是董存瑞、劉胡蘭的忠於革命,而非周遇吉全家
忠於崇禎,反對農民起義。——張伯駒讀後,仍然不服。
  父親曾說:「最優秀的人,往往是最固執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張伯
駒是最優秀的,也是最頑固的。他不想拖時代的後腿,更無意通過反對戲改
(即戲曲改革)去和新政權作對。他的「右派」言論,只不過是在全力維護
自己鍾愛的東西——我把這個看法對潘素講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很有些激動:「要是那些管文藝的人,也能這樣看
待你張伯伯,他就不會劃為右派了。」繼而,又用詛咒的口氣說:「他這個
人就是那麼簡單。自己喜歡老戲,便到處去講,一些藝人也慫恿他講。結果
,非說張伯伯是在主張禁戲開放,提倡鬼戲和色情。那些領導反右的人也壞
,還專門把唱老生的演員找來批判你張伯伯。藝人哪懂什麼政治批判,只會
挖苦和嘲諷,講的話還很難聽。比如,譚富英就面對面地說:『你算什麼名
票,唱戲的聲音像蚊子叫的!』你張伯伯回家不跟我講批判會上的情況,是
我自己從報紙上看到的。報沒有看完,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張伯駒見我們在說話,也走過來。聽清楚我們是在說這件事,他一句話
也不講,躲得遠遠的。也許他根本就不在意,也許他早已齒冷心寒。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跟著潘素學畫。有些微進步,便受誇獎。
  秋天的一個週日上午,我去了張宅。進門後,便問潘素:「我今天學什
麼?」
  「今天不學新東西了。」說著,潘素遞過一張畫著山水的小書籤。書籤
約三指寬,三寸長。上端中央的小圓孔,繫著一條極細的紅絲帶。我接過來
,準備放進書包。以為這是潘素送我的小禮品。
  「這不是禮品,是我畫的一個樣子。你要照著它畫。」說著,潘素遂從
抽屜裡取出一大疊空白書籤。讓我拿回家去畫,兩周以內全部畫完。
  書籤雖小,畫面卻是精心佈置了的:有松,有水,有遠山,有近石。潘
素叫我當場就照著畫一張,她要看看。我大概不到五分鐘,便畫好了。
  「不行,太潦草。」潘素邊說,邊拿起筆給我塗改,又重新配色。
  我問:「潘姨,這樣一張書籤能賣多少錢?」
  「五分。」她頭也不抬,繼續修改我的小書籤;還給我講解畫面無論大
小,必須講究佈局的道理。
  小書籤經她修改,很好看了。我很把它想留下來。可潘素說:「不行,
你一張也不能要。工廠發下來的書籤,是有數的。畫好後,要如數交回。」
  在以後的兩周時間裡,我每做完學校的作業,便在燈下畫書籤。畫得很
認真,很嚴肅。我的嚴肅認真,不是為了學什麼佈局,只是為了潘素。父親
舉著我畫好的書籤仔細端詳,挺高興。誇我能幫著老師幹活兒了。我不敢告
訴父親書籤的價格。我更不敢問潘素:每畫一個書籤,您能得多少。是一分
,還是二分?
  我把畫好的書籤整整齊齊地交給潘素的時候,她一個勁兒地謝我,說我
幫了她的忙,完成了任務。我覺得北京市成立國畫工廠,是件很奇怪的事。
創作國畫的機構或組織,怎麼能叫工廠?從名稱上看,政府似乎就沒把潘素
視為畫家,而是當作職工或工人。
  潘素把所有的書籤翻檢了一過兒,發現在一個書籤裡,我畫丟了一座淡
青色遠山。她當即補上。一切收拾妥帖,潘素對我說:「今天,帶你去故宮
。」
  我問張伯駒:「您去嗎?」
  「怎麼不去?是我提議的。每年故宮要舉辦院藏書畫展,東西是一流的
。我們都該去看看。」
  我們三人,步行至故宮。仍然是張伯駒走在前,我和潘素跟在後。陳列
大廳內,佳作濟濟,觀者寥寥。
  潘素停留在明人陶孟學的青綠山水手卷的展櫃前,細細講了起來。她告
訴我:山水、人物、花竹、鳥獸,陶孟學無不擅長,筆法直逼南宋。特別是
山水,多用青綠。她讓我仔細觀摩這幅長卷。因為下個星期,要教我畫青綠
山水了。
  張伯駒背著手,獨自瀏覽。大廳裡有些陰冷,清鼻涕流出來,他順便用
手一擦,了事。他欣賞這些故宮藏畫,遠沒有潘素看得細緻。好像自己與這
些藏品是老朋友了,這次來,不過是抽空會個面罷了。我越接近張伯駒,就
越覺得他是雲間的野鶴、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沒人能比。
  我想聽他講講這些故宮珍品,便問道:「張伯伯,您能給我講解講解嗎
?」
  他說:「你又不學字畫鑒定。字畫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講的。紙張
、題款、印章、裝裱、佈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現在是學畫,在家
教了你畫法,到了這裡,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領
會。」
  只參觀了一個多時辰,張伯駒便催著出門。
  「為什麼?」我偷偷問潘素。
  「先頭在家就說好的。看完展覽,三人去吃西餐。」
  在路上,張伯駒對我說:「小愚,這樣的展覽,你來一趟是不夠的。」
  我是聽話的。按張伯駒的要求,一個人多次去參觀故宮博物院的藏品展
覽。但我從沒有看到陳列張伯駒捐獻的陸機《平復帖》或展子虔《游春圖》
。據說,《游春圖》裡的馬,畫得最好。後人稱之為「天下第一馬」。我又
想,官方這樣做似乎是對的。寶馬歸新主,何必見舊人。再說,舊人還被新
主劃為了右派。
  一天晚上,飯後無事,大家在北屋客廳閒坐。警衛秘書王鎖柱進來,對
父親說:「有一對夫婦來訪。」
  「是誰?」我問。父親接過會客單,那上面在來賓姓名一欄裡,填著:
潘素。
  「快請他們進來。」父親邊說邊從沙發上站起來,急步走到庭院,又高
叫勤務員趕快把前後院的電燈統統打開,並瞪著眼對我說:「你的老師登門
,跟著我做什麼?還不快到前面去接!」
  黑黝黝的院子,剎時變得明晃晃。張伯駒夫婦在光暈樹影間,快步而行
。我跑了過去。父親帶著興奮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主賓坐定後,父親先開口:「這麼晚了,你們又徒步而來。一定是有什
麼事情吧?」
  潘素告訴我們:她受聘,要到吉林藝術專科學校去教國畫。
  父親即問:「那伯駒先生呢?」
  「當然,我們是一起去了。」
  父親又問:「伯駒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談妥了嗎?」
  張伯駒答:「我到藝專也能做點事。如教教詩詞,或講講書法。」
  父親捨不得他們離京北去,但終歸是高興的。他說:「張先生,這可是
大材小用哇!你們夫婦是有才氣和有學問的人,北京埋沒了你們。現在,有
吉林的學校請過去教書,也好。不過,總覺得有些委屈你們。你們的才學,
靠我們這些民主人士欣賞是沒有用的,要等到中共裡面的伯樂去發現,才能
發揮出來。」
  潘素說:「我想,起碼那裡的生活環境,會比這裡好一些。」
  父親停頓片刻後,說:「我如今是個被撤了職的人,在行政方面沒有什
麼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還有幾個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壽軒,是我們民盟
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沒有被牽累進去,如果沒有意外,現在可能
還在擔任副省長。他即使不擔任副省長,中共也會安排他充任其他領導職務
的。你們去後,我會與他聯繫,把你們夫婦的詳細情況告訴他,請他關照你
們。」
  潘素既是客氣,又是感激地說:「那就多謝了。章部長自己身處逆境,
還要去操心別人的事。」
  我知道,坐在爸旁邊的張伯駒,是不會說這些的。父親要給他們餞行,
約他們後天來吃晚飯,說:「憑個政協常委和350元的工資,我請你們吃一
餐飯的能力還是有的。」
  張氏夫婦推辭了,說行期緊,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去處理。今晚就是特來
辭行的。送客時,父親執意送至大門。月亮升起來,樹影花香,庭院另有一
番朦朧的景致。父親與張伯駒並排走在前面,倆人一路無話。晚風裹著涼意
,輕輕吹拂他倆已經開始灰白的額角。
  父親無論如何要用老別克車,送他們。張伯駒答應了。到了大門口,父
親雙手握住張伯駒的手,說:「如果你們夫婦休假回北京,一定要來我這裡
!」
  人走了,燈滅了。我們的家又恢復了寧靜。
  夜已轉深,父親仍無睡意。說:「小愚兒,陪老爸爸再坐會兒吧。」不
想,父親與張伯駒的淡泊之交,於短別之際是如此沉鬱的一抹。
  張氏夫婦去長春不久,民盟召開中委會。開會期間,爸特意請徐壽軒吃
飯。謝天謝地,徐壽軒沒有回絕,來了。雖是老友重逢,但沒有了以往那種
無拘無束、無所不談的氣氛,彼此客客氣氣地扯些與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
不過,父親已經很知足了。那時國家已進入了自然災害時期。一桌飯菜是用
心準備了的。在飯桌上,父親提起了張伯駒,遂問徐壽軒,是否知曉其人。
徐以點頭做答。
  父親鄭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詳細地介紹了張伯駒和潘素後,說:「希望
你在吉林能關心、照顧這對有貢獻的夫婦。潘素的工作已經定了,是在一個
藝術專科學校教書。張伯駒的工作好像還沒有確定,他在文物鑒定、藝術鑒
賞方面是中國一流專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壽軒,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
跟省裡的人疏通一下,給張伯駒安排個妥當的、能發揮他專長的工作?」徐
壽軒當時滿口答應。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關心、照顧過張伯駒夫婦。
  父親萬分慨歎張伯駒夫婦的離京謀職。徐壽軒走後,父親說:「凡是有
才能的人,總會受到外在世界的壓迫。中國這樣,外國也如此。」
1962年1月,春節即臨。北京的老百姓都在為國家配給的幾斤zhu肉雞蛋、幾
兩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張伯駒夫婦徒步來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
們從吉林返京的消息,讓我的父母頗感突然。
  張伯駒只解釋了一句:「前兩天從吉林回的北京,節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
  他倆是下午來的。父親說什麼也要留他們吃晚飯,於是,馬上叫洪秘書
和梁師傅想方設法弄幾個菜來。
  從張氏夫婦的神情氣色上看,他們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暢些
。張伯駒告訴我們,他擔任了吉林省博物館的第一副館長。潘素則說,她的
教學搞得不錯,還在那裡開了畫展,觀者踴躍,備受讚譽。特別是她的大幅
青綠山水畫,引起東北畫界的極大震動。——我知道,無論教學,還是畫展
,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發達的北京,不讓她做。從事文物博物的
指導工作,對張伯駒來說,可謂人盡其才。可傳統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幹。
見他們在吉林工作順手,生活舒坦,父親特別興奮,連連舉杯向他們祝賀。
  我對潘素說:「自您走後,我再沒有畫畫了。」潘素聽了,直說可惜。
  張伯駒卻道:「關係不大,詩畫是一輩子的事。」
  飯後,潘素細言細語對我說,抽個時間把借我以供臨摹之用的她的畫作
,清理出來還回去。她還特別做了解釋:「要這些畫,是為了帶去吉林作教
學示範。」
  潘素的《什剎海冬景》水墨畫,是我最喜歡的,一直存放在我的書房。
蒼遒的樹幹,無葉的柳枝,不過寥寥數筆。晦暗的天空,含雪的遠山,盡在
隨意點染之中。我指著畫對父親說:「我太喜歡它了,不想還給潘素。爸,
我能請求她把這張畫送給我做個紀念嗎?」
  「不行,必須還。」父親口氣無庸置疑,我心裡很不痛快。
  父親見我面帶不悅,便道:「我的小女兒,請記住,畫只能由畫家主動
送你,而你決不能向畫家討要。這是規矩,也是修養。我有不少齊白石的畫
,卻沒有一張徐悲鴻。其實,我跟悲鴻的關係要比齊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
。他身邊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學生的老婆當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
風韻的,令許多的光棍學生暗羨不已。現在悲鴻的馬,被認為是他最拿手的
。而我始終認為悲鴻的油畫,特別是裸ti女人畫,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
次在任公(李濟深)家中,他對我說:『伯鈞,我送你一匹馬吧。』我說:
『我不要你的馬,我要你的女人。』悲鴻聽了,搖頭說:『那些畫,是不能
送的。』」
  父親的確喜歡油畫和西畫中的裸ti作品。他每次去歐洲開會,用公家發
的外匯除了買黑格爾的書,就要買些油畫畫冊和裸ti素描畫冊。與之同行的
畫家邵宇吃驚於他的這一愛好,曾主動送過不少質量很高的西方繪畫圖冊。
  父親說:「人體繪畫,中國不行。」他見我也喜歡,遂將這類藏品全都
搬到我的畫室存放。
  後來,父親又送我一張18世紀德國印刷的鉛筆素描畫。畫面是位端坐
在鋼琴旁、一手扶鍵的美麗少女。
  「你看,她的神態有多美。」父親讚歎不已,並親自將素描畫鑲嵌在銀
灰色的木質雕花相框內,懸掛在我的畫室。
  有一次,父親發現了我臨摹潘素的一尺見方的習作,畫的是中國山水畫
中司空見慣的松林與石崖。父親說:「我來收藏它。」
  我說:「是我的臨摹。」
  「我知道。」
  「爸,等我畫一張自己的,送你。」
  父親擺出一派莊嚴的樣子,說:「好。我等著,等我女兒的畫作問世。
」說罷,我倆大笑。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與張氏夫婦失去了聯繫,父親與他們
也沒有了往來。
  1966年「文革」開始,父親已是萬念俱灰。對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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