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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精校文字全本作者燕垒生TXT

_39 燕垒生(现代)
  冯奇怔了怔,道:“他们不会这个。不过他们都是练剑的,剑术很不坏。”
  剑术?我心头一动,脸上却不露出异样,只是道:“本领确实不错。只是现在打猎收成不太好吧?”
  冯奇叹了口气,道:“一打仗,野兽都跑光了,现在当真打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想投军来吃口饱饭。反正烂命一条,与其饿死,不如战死。”
  我道:“不过,当军人是朝不保夕的,你们有这手本领,当猎户也可过日子了,还是到帝都谋个事做做吧。”我伸手到怀里摸了摸,从钱袋里数出十个金币,道:“这些给你们当路费吧。”
  冯奇大失所望,道:“楚将军,你不要我们当兵?”
  我淡淡一笑,道:“兵者凶器,我倒希望永远都不要再打仗了。如果你真的想从军,请去帝都投效,前敌是不招新兵的。”说着把那十个金币放到他手里。冯奇圆睁双眼看着我,眼里也不知是什么神色。打发走了这十个人,曹闻道便急道:“统制,我真弄不懂,这姓冯的本事虽然华而不实,但多少也有点用,为什么不要他?”
  此时冯奇他们已经走出了营门。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低声道:“曹兄,你不知道,我想我一定还会碰到他们。”
  曹闻道诧道:“什么意思?”
  “东阳城一带有猎户么?”
  曹闻道还不知道我的意思,廉百策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道:“不错。东阳城以农耕为主,野兽很少,附近很少有以猎户为生的。”
  曹闻道道:“他也没说住在附近啊,这有什么?”
  我看了看廉百策,廉百策笑了笑,也看了看我,才道:“曹将军有所不知,若他们真是猎户,眼下留在东阳城,岂不是大为可疑?战事一起,这一带根本打不到猎物,若他们真有心要投军,邓将军和毕将军的部队在这儿驻扎了那么久,早就投了。而前锋营不过是援军中的一路而已,他们不找别人,却专找前锋营来投军,此事大有蹊跷。何况,猎户用剑,我还没听说过。”
  曹闻道怔了怔,想了想,道:“是啊,你这般一说,他们的行踪确实有点可疑。难道,他们是跟着我们来的?”
  我点点头,道:“他们衣服上多有尘土,你不觉得他们穿得厚了点么?”
  现在天气虽冷,但东阳城的气候较帝都还是暖和许多。曹闻道听我这般一说,才恍然大悟,道:“正是!那么说来,他们是刚从北边赶到东阳城来的。”
  “要投军,在帝都投效方便得多,他们一路赶到东阳城,却只为投到前锋营这么个偏师里来,这事你说没什么可疑么?”
  曹闻道想了想,又道:“那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我道:“现在虽然不敢肯定,但那冯奇说他们擅长使剑。用剑的,大多是法统中人,可他们明明又不是两派法统的人物。跟我有仇,又擅使细剑的,只怕,只有当初路恭行为二太子训练的一支黑衣决死队。”
  二太子叛乱失败后,当初那支决死队也降的降,死的死,逃得逃了。我虽然不敢肯定,但这冯奇多半便可能是决死队成员。曹闻道叫道:“统制,你既然知道他们如此可疑,为什么不拿下他们细细拷问?”
  我叹道:“拿下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多半想杀了我为路恭行报仇。唉,单凭这份忠心,我就不忍杀了他们。”
  我刚说出口,却见一边廉百策脸色有点尴尬,心知我这话让他也颇有感触。如是钱文义在,我这话恐怕也要让他们多心。我把廉百策收归麾下,邵风观说廉百策这人势利,不可用。我虽然不以为然,但心中多少有点芥蒂,刚才这番话确实也是说给廉百策听听的。
  曹闻道也叹道:“统制,你良心也太好了,唉。”
  我暗自苦笑。让他们各自回死后,我回到自己房里休息。躺在椅子上,我暗自想着方才的事。我良心太好了?也许是,也许不是。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现在前锋营中,也只有曹闻道从来不曾叛过我,便是陈忠,当初也因为从属邢铁风,跟我对阵过。要活下去,就得多用这些权术吧。只是越用这种笼络人的权术,我就越觉得是在迷失自己。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这也太难了。
  接下来几日,全军都在准备着做浮桥。现在天气还冷,蛇人行动很少,从不主动出击,但毕竟马上就要开春。开春转暖,蛇人肯定又要发动攻击的,那时攻拔东平城就更强了。天气一暖和,蛇人有东平城做据点,得到生力军补充后再次大举北上,那帝国又要危险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冬天结束前夺回东平城。
  胜负在此一举。只是,现在似乎每一战都是生死之战了。的确,我们失败得太多,也太惨,已经再经不起一次大的打击。如果再有一次南征军那样的败绩,就算文侯还能再招十几万士兵入伍,可是人类的信心也已经荡然无存。
  一定要赢!每个人都这样想着。
  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又是三天了。这三天里,浮桥的材料已准备得差不多,本来就该出击了,但没想到天公不作美,昨天起了大风,江上浪涛一下大了许多,早上更下起了雨,小船都不敢驶出去了,要搭浮桥自然更加困难,因此已经整装待发的全军又被告知静候天气转变。
  这三天邵风观的风军团极其忙碌,天天出发观察蛇人动向。平时他有空就叫我一块儿喝两杯,这几天却是滴酒不沾,我也见不到他的人。
  今天天气太差了,我们都躲在营里待命。我和李尧天喝了几回酒,倒是对他们那种句罗岛的石板烤肉情有独钟。在这儿虽然弄不到石板,铁板倒是容易的。拿了块铁板在炭炉上烧得火热,切了一盆羊肉自己边烤边吃。我没什么酒瘾,所以只拿了一小杯酒慢慢抿着,算是意思意思。正吃喝道,一个护兵走进来道:“楚将军,邓将军来了。”
  邓将军?我怔了一怔,一时竟想不起是谁。正在这时,却见邓沧澜走了进来。我大吃一惊,连忙跳了起来,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邓将军,你怎么来了。”
  邓沧澜身上披了件蓑衣,他把蓑衣挂到一边,道:“楚将军,在下做个不速之客,没扰你雅兴吧?”
  我笑道:“岂敢。来人,给邓将军上一付碗筷。”
  邓沧澜坐到我对面,我给他倒了一小杯酒,他倒不客气,夹了一片羊肉放到铁板上。铁板烧得火烫,肉片一放上去,登时“滋滋”有声,肉色变成了褐色。他把羊肉沾上调料,放进嘴里,道:“楚将军,这几日准备得如何了?”
  我道:“邓将军放心,我军枕戈待旦,只等一声令下。只是不知这场雨几时能停。”
  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待天黑时雨就会停了,不过会转成雪。这场雪不大,下半夜也会停的。”
  我道:“原来邓将军善观天像啊。那我们得明日出击了。”
  邓沧澜放下筷子,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道:“楚将军,如今一战,我还是有些忐忑。要攻打东平城,须有一位英勇绝伦的大将充当先锋。”我心头一跳,也放下筷子,道:“邓将军,客套话我也不说了,你是不是要前锋营打头阵?”
  邓沧澜点点头,道:“先锋之军,必须极其锋锐才行,一举突破蛇人防线,后继部队才能源源不断登城。否则先锋卡住了,后面的部队上不来,到时连退都退不下去。只是,”他有些犹豫,想了想又道:“蛇人负隅之下,先锋军必定损失惨重。”
  我淡淡一笑,道:“邓将军放心,我已想过多时。前锋营虽不善水战,但对于陆战,末将不敢妄自菲薄。只要先头部队能抢上城去,我定能斩关开城,让大部队冲入城中。”
  邓沧澜也会心一笑,举起杯子来道:“我知楚将军定能不负重托。文侯大人密信中所言不虚,楚将军英勇无敌,又能运筹帷幄,是当世第一流的大将之材。”
  文侯如此称许我!可是,这称许的话也是给邓沧澜的密信中有的,他却没给我什么密信,看来,在文侯心目中,我到底比不上邓沧澜的份量。我又是高兴,心头也有点颓唐,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文侯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邓沧澜道:“好,楚将军,你立刻点齐人马,准备出发!”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现在正下着雨,我怎么也想不到进攻居然从现在这个时候开始。
  邓沧澜道:“现在因为下雨,天色很暗,等天黑时雨停,便又开始下雪。而此时江上风浪最小,蛇人又料不到我们会在这等天气突然进攻,这实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楚将军,前锋营现在立刻搭建浮桥,等天黑时便能完成,到时趁天降瑞雪,蛇人战力降到最低点时,一战成功。”
  我有些犹豫,道:“屠将军知道么?”我是属于屠方直接统辖的,照理邓沧澜指挥不动我。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屠将军已在我的主船上了。”
  屠方也在他船上?我心头微微有些不悦。看来我仍然没被当成主将之一。不过现在也不是恼怒的时候,我猛地站了起来,道:“末将遵命。”
  邓沧澜也站了起来,道:“兵贵神速,此时水军团已在上游江上待命,你立即赶来,商议奇袭细节。”
  他拿起蓑衣披到身上,我跟着他出去,在门口对亲兵道:“快去传令,将钱曹两位将军唤出来。”
  邓沧澜朝我扬了扬手,道:“楚将军,我在江边等你。”
  他刚走,钱文义跟曹闻道已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曹闻道的盔甲还有点不整,道:“统制,怎么了?”
  “立刻点兵出发!”
  我也不多说什么。钱文义和曹闻道都有诧异之色,但他们都没说什么话,马上跳去点兵。前锋营五千人训练最为精整,只不过一瞬,五千人已经列队排好。等队伍排好,他们两人上前,道:“楚将军,前锋营整队完毕。”
  我跳上了马。雨不是很大,冰冷的雨点落在身上,很不舒服。我抹了一把额头的雨水,看了一眼整整齐齐的前锋营。雨中,这支队伍如铁铸的一般,动也不动。我喝道:“出发!”
  前锋营驻地离江边并不远,我们向西走了一程,刚出城,便见以前选定的浮桥出发点上已聚集了大队战船。岸上扎了些临时营地,只是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看来只是让人临时避避雨而已。把前锋营带进去,一个传令兵过来道:“前部横野将军楚休红么?”
  我拍马上前,道:“我是。”
  “屠将军与邓将军在飞鹄上等你,请楚将军随我来,全军先入帐中歇息,已经备好了馒头牛肉。”
  我让钱文义和曹闻道领军退入那些临时营帐,自己跟着这传令兵上前。这艘飞鹄号正是当初毕炜增援东平城时的旗舰,现在是水军团邓沧澜的座船了。经过几个月,这艘庞大的战船已经变得旧了许多,钉在船头的“飞鹄号”三字已失去了当初的光泽,可威风仍是不减。
  在船头,我跳下马,跟着那传令兵走上船上。一上床,只见船头已张了一幅很大的罗盖,屠方、毕炜、邓沧澜三人正站在罗盖下商议什么。我走上前,行了一礼,道:“末将前部横野将军楚休红听命。”
  屠方抬起头,道:“楚将军,你来了。请坐。”
  一个士兵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让我坐下。一坐倒,只见桌上放了一张大大的地图,画的正是江面形势。屠方道:“楚将军,邓都督已将事宜向你说过了吧?”
  “末将明白。”
  屠方看了看我,道:“此役最为危险,但只要成功,首功便是前部的。楚将军,一切都看你的了。”
  我站了起来,道:“末将万死不辞。”
  屠方扫了我一眼,又向邓沧澜道:“好,邓都督,老朽立刻点齐地军团其余三部前来接应楚将军。今日一战,定要成功!”
  他站了起来,邓沧澜和毕炜也都站起来,道:“定要成功!”
  屠方又向我道:“楚将军,余事邓都督会向你说明,我先去点兵,酉时全军进攻。”
  他刚走,毕炜也道:“邓兄,我也先下去点兵了,火军团就暂时由你统领。”
  邓沧澜点点头,道:“好,后军就仰仗毕兄了。”
  毕炜对我仍然爱理不理的,看来还在妒忌我。等他走了,邓沧澜向我交待了奇袭的整个计划。我告辞时,邓沧澜低声道:“楚将军,努力。”
  我点点头,道:“是。”
  浮桥已经搭了近一里。现在风已经小了,江面上仍然有些浪,浮桥的进展一下变得慢了。我看着水军团的士兵忙忙碌碌地搭建浮桥,小声道:“还要多久浮桥才能搭完?”
  邓沧澜看了看天,道:“此时已近江心,现在浪还大一点,等雨停后就会风息浪止,到时就快了。楚将军,最后一段得靠你们边搭浮桥边前进了。”
  我点了点头,道:“是,只是,浮桥这么窄,我们怎么攻上去?”
  浮桥宽有丈许,可以并排站三四个人,也不算太窄,但一次只能三四个人爬城,要对付城上的蛇人是完全不可能的。邓沧澜淡淡一笑,道:“楚将军放心,我已准备好了水云梯,只消浮桥能靠到城墙边,一次总可以同时有两三百人攀上墙去。”
  两三百人登上墙,仍然不会是城头蛇人的对手,因此邓沧澜才要我的前锋营打头阵吧,现在所有的部队里,前锋营的攻击力是数一数二的。只是这一仗,前锋营只怕又要有极大的伤亡,邓沧澜怪不得在那些临时营帐里准备了大量的馒头牛肉,让那些注定要战死的士兵做个饱死鬼吧。我心中一阵混乱,道:“邓将军,我先下去了,一旦出发,马上来叫我吧。”
  我刚要下船,邓沧澜忽然道:“楚将军,请保重。”
  我淡淡一笑,道:“蝼蚁尚且惜命,我当然知道保重。”
  “这一战,前锋营只怕伤亡会极大。”
  我站住了。邓沧澜说得倒很老实,我道:“我知道。”
  “胜利只有用鲜血才能换来。楚将军,只要此战得胜,沧澜愿为楚将军挽辔执鞭,至死无悔。”
  我苦笑了笑,道:“这倒不必了,前锋营的勇士并不是为你而战的。”
  走下船时,我心里又是一阵乱。想想方才自己对邓沧澜不免太无礼了,不过我倒对他倒没有恶感。在整个军中,前锋营大概称得上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对于邓沧澜而言,自然要将最强的部队作为先锋,才能杀开一条血路,夺取胜利。他可能在心里觉得有占对不起我,所以才会说什么挽辔执鞭的话,那意思是说只要我回来,他定不会与我抢功,就算做我部下也在所不辞。原本我对他要前锋营当先锋总有些微词,现在想来,的确只有前锋营最适合。
  此时已过正午,可是天却越来越暗,便如黄昏。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像一些细小的刀子刺入我的皮肉,微微地刺痛。
  我不是为某个人而战的。在心底,我喃喃地说着。
第十九章 雪夜奇袭
  那些临时营帐里都生着火,当中两个大桶,一桶是雪白的馒头,一桶是煮好的牛肉,前锋营士兵一边烤火,一边吃着馒头夹肉,倒是其乐陶陶。我回到帐中,曹闻道已迎了上来,道:“统制,什么时候出发?”
  我道:“等雨停后就得走了。吃饱点吧,明天就不一定还能吃得到饭了。”
  曹闻道咬了一口馒头夹肉,笑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昨天没死,今天也不一定会死。统制,你也来一个吧,这牛肉滋味当真不错。”他说着,拿了个馒头用腰刀剖成两半,夹了厚厚一块肉递给我。我接过来咬了一口,里面的牛肉鲜香肥嫩,确实很好吃。我把肉和馒头咽下去,道:“不错。”
  围着火炉刚吃了两口,门口的士兵忽然“哗”一下,齐齐立起。前锋营的士兵军纪之严,为全军之冠,这样子自是有某个高级将领来了。我连忙把嘴里那口馒头咽了下去,站了起来。刚站起,一个士兵急急跑过来,小声道:“楚将军,邓沧澜将军来了。”
  邓沧澜过来了?想必是我们该出发了。虽然已有准备,但我心中也不不由得一沉。我站起身,叫道:“全体肃立!”
  “啪”的一声响,帐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这帐里有百来个士兵,但他们闻声站起,居然整齐划一,声音也只有一声,原本也都乱七八糟坐着吃东西,眨眼间又已站得整整齐齐。
  他们刚站起,邓沧澜带着两个护兵走了进来。见此情形,他也吃了一惊,行了一礼,道:“列位请坐吧,好好休息,马上就要出发了。”
  我迎了上去,道:“邓将军,现在就要出发么?”
  邓沧澜走到我跟前,却没说完,忽然一个立正,向我行了个军礼。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连忙也站直了还了一礼。我们两人一行礼,曹闻道以降,帐中所有的前锋营士兵也齐齐一磕皮靴,“啪”地一声。这一声又让邓沧澜有些动容,不自觉地又行了一礼。
  如果再这样行下去,只怕没完了。我还了一礼,道:“大家坐吧,邓将军,不知有何吩咐?”
  邓沧澜这才坐下来,道:“楚将军,你先吃吧,我是带人送鱼皮靴来的。”
  “鱼皮靴?”我不禁有些诧异。这个东西我闻所未闻,现在前锋营的战靴都是牛皮靴,十分牢固,根本不必换的。我道:“这个有什么用?”
  “方才我去看过,浮桥已搭到江心,浪有些大,桥面沾湿后,穿牛皮靴容易打滑。鱼皮靴是水军所用战靴,穿上后不会打滑,楚将军身负首攻之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等一下让军中换上吧。”
  原来水战还有这许多讲究。我点了点头,道:“多谢邓将军了,我可根本没想过这些。”本来我对邓沧澜多少有些不满,觉得他让我的前锋营打头阵,有让我们当替死鬼,踩着我们向上爬之意,现在想想,我不免有些小气了,他是一心一意为求胜,而前锋营,的确已经成为全军中最为精锐,攻击力最强的部队了,对于邓沧澜来说,把精钢用在刀刃上,是他这个主将之职,纵然觉得对不住我,也只能这样。
  我点点头,又道:“邓将军,还有一件事。蛇人战力之强,令人惊叹,我总觉得强攻不是最好的办法。用兵之道,奇正相合,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邓沧澜眼中亮了亮,道:“楚将军,你觉得如何才算出奇兵?”
  我想了想,道:“火攻。”
  我只是顺口一说,因为当初看邓沧澜发来的战报,说李尧天水战倭岛援军,五千对两万,以寡击众,就是以水上火攻打了倭人一个措手不及,大获全胜的。我们从水面攻击,蛇人多半不会料到我们用火攻之策。只是这样的雨雪天气,我想不出该如何发动火攻。
  话一出口,邓沧澜面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我只道自己说错了惹他着恼,吓了一跳,也站了起来,道:“邓将军,我……”
  他打断了我,低声道:“是邵将军跟你说的么?”说完又皱了皱眉,道:“不对,他也不知道。”
  我心里一动,道:“这是我随便说说的。难道,真的要用火攻?”
  邓沧澜面色一下缓和下来,坐到椅子上,道:“你想的?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消息走漏了。”
  我又惊又喜,道:“这种天气如何发动火攻?”
  邓沧澜道:“到时你便能知道了。”他拔出小腰刀,伸手在牛肉桶中插了一小块肉出来送进嘴里,大口嚼着,一边道:“楚将军放心,你不是去与蛇人硬拼。只是,也不是没有危险。”
  知道了邓沧澜并不是让前锋营送死,我心境一下好了许多,把方才吃了一半的馒头夹肉拿起来又咬了一口,笑道:“就算躺在床上也会有危险。若是贪生怕死,我早就不会当兵了。”
  邓沧澜将手在大腿上一拍,道:“楚将军说得甚是,邓某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先预祝楚将军凯旋归来。”他说着,忽然狡黠地一笑,低声道:“地军团之主,非楚将军担之不可。眼下无酒,等你回来,我请楚将军痛饮。”
  我心头一热。现在地军团的主将是屠方,但屠方年纪已然老大,肯定不会呆得久了,以后的主将多半会在现在的四部名号将军中出现。而这四人中,只有我是文侯的亲信,地军团的主将迟早会是我的吧。我笑道:“好,到时定要痛饮三杯。”
  这时从外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吹角。邓沧澜拿出一块丝巾,擦了擦沾着牛肉汁的小腰刀,又把刀插回腰间,站了起来,向我一抱拳,道:“楚将军,看天气马上就要雨止转雪,诸军都已来到,我先过去调度,请楚将军随时候命。”
  进攻就迫在眉睫了。我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末将遵命。”
  吃得已经很饱了。等邓沧澜一走,我走到营帐门口。寒风如刀,夹杂着细细的雨丝,刮到脸上一阵阵的刺痛。邓沧澜说过,天黑时雨便会停,现在天已擦黑。雨果然已经很小了,雨丝中夹着一些雪珠。各部军队都已经来了,江岸已是黑鸦鸦一片,偶尔传来几声兵刃的碰撞声。
  “统制,换鞋吧。”
  曹闻道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我扭过头,见他拎着一双鱼皮靴站在我身后,他已经换好了。我接过来,走到帐中坐下,一边解开皮靴的带子,一边道:“曹兄,叫弟兄们都要小心点。”
  曹闻道咧了咧嘴,笑道:“统制,你有时真有点婆婆妈妈,都什么时候了,反正到时拼命向前才有活路,大家都知道。”
  拼命向前么?我换好了鱼皮靴。鱼皮靴不透水,比牛皮靴要薄一些,穿着有些凉,不过的确不会打滑。我在地上试了试,道:“曹兄,我问你一句话,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把他问住了。曹闻道挠挠头皮,道:“这个么,我也想不出来。不过,在帝都时我给爹妈留下了一笔钱,我想我这辈子只要能给他们两老送终就行了,若是不能,也至少让他们以后不至于饿肚子。”
  我怔住了。曹闻道这样子,算是志向么?可是那些士兵最多的,想必也只是这样一个志向吧。能让自己所爱的人好好活下去,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绝不是跟那些达官贵人说的那样,是为了忠君爱国。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我们就算死了,活着的人就会好好活下去的。”
  是的,活的人会活下去,死了的人会死去,永远都是这样。天全黑下来的时候,雨已经止了,现在是满天的雪。看雪势,还会越下越大。
  这样的天气,的确是奇袭的好时机。蛇人原本就不能视远,在满天雪花中更看不清了。而它们一遇冷,战斗力更会大减。
  接到传令兵传来的令牌,我挥了挥手,道:“集合。”
  前锋营,也就是现在的横野军,满员五千,现在分成三部,曹闻道与钱文义各领一千五,我则由廉百策协助,统领两千,陈忠率领五十人的巨斧队作为我的亲随武士,跟在我的左右。
  在浮桥码头,高级将领已齐集在罗盖下。此番奇袭,毕炜和邓沧澜虽然都是主将,一样要率军出发,只有屠方才可以坐镇后方。我到的时候,几个人都在,屠方居中,毕炜和邓沧澜分列两侧,他们身后则站着邵风观和折冲将军齐雅辉、镇威将军宗敏、扬威将军陈澎诸人。我大踏步走到屠方跟前,单腿跪下道:“屠将军,末将横野将军楚休红在此待命。”
  屠方穿着赤红战袍,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站起身,从一边的亲兵手里拿过一个小杯,倒了杯酒,道:“楚将军,老朽以此杯为将军壮行,祝你旗开得胜。”
  我大声道:“谢将军。”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转身看了一眼在雪中立得笔直的前锋营五千士卒,高声道:“弟兄们,大战已在眼前。这一战中定会有许多弟兄要丢掉性命,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便是死,也要死得值得。走吧!”
  浮桥只有丈许宽,并排站了四个人便已很挤了。五千人,得站一千两百多排,加上间隙,这支队伍总要长达二里许。当初想着以浮桥进攻时,我一直都没想到有那么长。想想一旦发起攻击,这样子四人一组冲上去,只怕有一大半会死在城头。
  我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冷。虽然邓沧澜说只要能攻到城下,他已备好水云梯,前锋营士兵不会挤作一堆,可是我还是不知水云梯到底是什么。到了这时候,也只能跟曹闻道说的一样,拼命向前才有活路。
  浮桥已经塔了快有三分之二多,最前端离东平城还有一里多。雪中望去,东平城只剩一条影影绰绰的影子,蛇人定想不到我们已经到了它们眼皮底下了。由于浮桥总长达到五里,那些竹子、木板之类全用船运已不现实,浮桥上又不能走太多人,因为最后一段将由横野军自己搭建。每个人都抱了一捆竹子和木板,向前小跑着,浮桥被踩得“吱吱”作响,几乎已水面平齐。这样的承重力,只怕承不住神龙炮的份量,我看着不禁有些失望。如果能把神龙炮拉到东平城的北门下,连发数炮,那城门定能轰破,再攻就要容易多了。也许,文侯命李尧天督造如此庞大的战船,就是为了装神龙炮吧?不过现在邓沧澜水军中的大号战船上也可以装神龙炮。天气这般冷,恐怕已能连发三炮之上。有神龙炮助阵,我们一定更有把握。
  人流穿梭不息,五千士兵每人都带了一部份竹子木板,先到尽头的把东西放下,由那里等候着的水军团搭建浮桥,剩下的人就开始传递,最后的钱文义一部则负责运送。大约过了二个时辰,浮桥已延伸到距东平城只剩二十余丈的地方了。二十丈,平地上这段距离一蹴而就,在江面上却显得仍然很是遥远。我是在队伍的中间,这地方离东平城还有百余丈。我招呼了一下陈忠,让他歇一歇,准备发动攻击。
  浮桥太窄,因此调度就显得尤为重要。曹闻道是第一波攻势,我负责第二波,钱文义是第三波。我把调度之权下给廉百策,他虽不像吴万龄那样专精调度,却也井井有条。
  正看着,陈忠在我身边喃喃道:“楚将军,马上就要攻城了啊。”
  我笑了笑,轻声道:“陈忠,你怎么样?”
  陈忠已将大斧提在手中,也压低了声音,道:“楚将军放心,我的力气快要满出来了。”
  东平城的北门因为是水门,并不太高,只有三丈许。三丈的高度,与帝都那二十丈的可怖高度相比,实在已不足挂齿,但仍然是个难以逾越的高度了。
  浮桥抵达的地点正对着城门。只要我们能攻破这道水门,就可以长驱直入。原本北门外有个木头搭建的码头,但现在码头已被蛇人拆去。我看着黑暗中的东平城,道:“好像蛇人没有发现我们。”
  一直到现在,城头仍无异动。虽然已经有五千人越江逼到城下,可是由于横野军的军纪极严,一个说话的都没有,走路的声音也混在江浪之中,即使是我自己,如果不是脚底传来的震动,闭上眼都会怀疑只有我一个人。
  这次攻击根据计划,由水军团对城门的西边二十余丈处发动佯攻,把蛇人的吸引力吸住后,横野军趁机斩关夺城。东平城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城墙极为坚固,城门也厚,因此我们必须在半个时辰内打开城门,后续部队才能长驱直入,否则前军不能进,后军却拥上来,我们就会弄巧成拙,反而大败一场了。
  只有半个时辰。我默默地看了看天。现在万事俱备,最后那二十丈会有几十艘已经装好木板的小船迅速拼拢,以极快的速度搭建一个临时码头,然后我们就开始攻击。现在,只等着水军团的佯攻开始。
  等待的时候,特别心焦,尤其是今天这样的天气,黑漆漆一片,雪下得越来越大,站着不动,手脚冻得有些僵硬。横野军全军一动不动,仍如果再这样下去,蛇人的战斗力因为天寒减退,只怕我们减退得更多。正在心急时,突然间,上游处有一点亮光直升而起,直冲云霄。
  这是火药箭,也是张龙友的工部土府新发明出来的。那次我建议他改变火药配方,他后来试制了许多种,想找出比七硝一硫二炭威力更大的配方来,也加了许许多多别的东西。虽然火药本身威力没有增大多少,倒是给他搞出一些别的东西来,有一种是加进一些粉末后,火焰颜色发生变化。这种东西虽不能增强威力,文侯却觉得可以发信号用。用几种颜色搭配,可以传达几种意思,我身上也带了两个,让我打开城门后点燃发射。现在发出的这种是红光,那意思就是攻击开始。
  开始了!我的心里一阵激动,队伍也开始向前移动,看来曹闻道的先头部队已经开始进攻了。我扭头对陈忠道:“快上!”兵忠神速。邓沧澜在上游发动攻击,就是为了让我们在下游进攻的声音不容易传到蛇人的大队中。虽然这只能抢得短短一刻的先机,可是战场上瞬息万变,就算就一点先机,可能也是胜负攸关的。曹闻道虽然有些莽撞,可是他行动的速度远远超过钱文义,因此我也让人冲在最前。
  等我冲到浮桥尽头时,吃惊地发现沿着城门一带,居然已经排列了足足二十多丈长的小船。这些小船上都用大钉将三四艘钉在一起,每一组上都装着云梯。先期上城的士兵有些正俯在城头拉人上城,看样子,我们已占了上风。
  这就是邓沧澜说的水云梯?还不由我多想,陈忠叫道:“楚将军,我们快上!”
  我叫道:“保持距离,云梯上同时只能呆四个人!”
  他带的五十个巨斧武士都是彪形大汉,身躯庞大,若是他们同时登上云梯,只怕连下面那三四艘组合在一起的小船都会压沉。这些水云梯一共有三十多架,邓沧澜说同时可以两三百个人登城,那么一架云梯上同时可以站八九个吧。巨斧武士块头太大,又拿着大斧,站不了那么多,只怕一次只能登四个。曹闻道虽然稍嫌莽撞,毕竟心思还是很细密,可陈忠的确有点冒冒失失,我怕他想不到这些。
  果然,陈忠呆了呆,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发这种命令,但他是天生的军人,叫道:“同时上四个,不要乱!”自己率先爬上了上去。等他上去几级,我跟了上去,叫道:“再上两个,等陈将军上城了你们第三个再上来,别乱了。”
  城头的蛇人看来已中了邓沧澜的圈套,上面传来的厮杀声并不很激烈。跟在陈忠后面,我的胆气也壮了许多。只是这肯定是暂时的,蛇人马上就会明白我们的意图,现在我只希望曹闻道的先头部队能在城头立稳脚跟,我们可以减轻一些负担。
  眼看着陈忠马上就要攀上城头了,突然我听得他闷喝了一声,停住了步子,左手攀住云梯,右手的大斧却举了起来,猛地一扬。“嚓”一声响,一阵血雨倾盆而下,一个蛇人的身体带着风声“忽”一下摔了下来,定是在城头向陈忠发动攻击,被陈忠砍死。只是他这般一用力,水云梯却也往下一沉。
  陈忠砍死了这个蛇人,也不回头,叫道:“楚将军,小心,蛇人杀回来了!”
  终于来了。只是我已有了准备,也并不觉得意外。城头的杀声一下子急了,那些原本还有余暇拉人的士兵一下从城头消失了踪影。现在他们必须要顶住蛇人的攻击,自然已不能再帮那些正在爬城的人了。只这么一下,西边接连有三架云梯被一下推了开去。云梯一头有倒钩,可以钩住雉堞,被推开的话,一定是蛇人已经夺回了阵地。我心急如焚,喝道:“陈忠,快点!”
  话音未落,耳中却传来一阵爆雨般的响声,那是陈忠在与从城头伸下的一片乱枪交战。他的力量比蛇人还要大一些,但这云梯对着的城上显然不止一个蛇人。我站在陈忠身后,看不清楚,忽然听得陈忠哼了一声,我脸上溅上了几点热。
  是血!陈忠受伤了!
  我心头一凛,叫道:“陈忠,小心点,我要从你肩上过去!”
  陈忠与我一同作战多次,他的力量与我的枪法正好相辅相承,如果他阵亡了,那我孤掌难鸣,实在不敢与蛇人单挑了。现在他的伤势还不算重,但蛇人居高临下,数枪齐发,他一个人力量再大也顶不住,一定要赶紧帮他分担些负担。
  陈忠闷声道:“楚将军,你上吧!”他左手一下抓住了云梯,右手大斧疾挥,护住面门,我咬了咬牙,伸手一下搭住他的肩头,叫道:“小心了!”手一用力,人一跃而起,越过陈忠后背,跳到了他的肩头。
  陈忠个头也不算很高,但肩膀很阔。我刚站到他肩头,正好有两枝长枪正向陈忠刺来。陈忠手中拿着巨斧,威力虽大,却不方便,我跳上来得正是时候,右手枪猛地顶在城墙上,向外一别,左手则一把抓住另一支长枪,猛力向外推去。“嚓”一声,那杆长枪的枪头被我推得沿城墙而下,在石墙上擦得火星四溅,划出一条深沟。我知道自己顶多也只有这么一下,如果蛇人再来两枪我可挡不住,叫道:“陈忠,托我一把!”
  陈忠一把抓住我的脚踝,也不说话,只是用力一托。我只觉脚底一轻,趁势向上跃去,一下跳上了雉堞。那个被我别开长枪的蛇人正在把长枪收回去,可是它也没料到我居然会突然跳起来,枪还没收上,见我突然出现在面前,居然还怔了怔。我可由不得它发愣,长枪一送,枪尖一下没入它的面门,鲜血四溅。刚刺死这蛇人,左边忽地一阵厉风扑来,是左边那蛇人收枪向我攻击。陈忠可以与蛇人硬碰硬地对抗,我知道自己没这个力气,身子一侧,一下卷进那蛇人长枪中段,左手拔出了百辟刀,喝道:“死吧!”
  这一刀已是必中,哪知那蛇人忽地将枪尾一格,“当”一声,百辟刀正砍在枪杆上。它这支长枪的枪杆木质极佳,以百辟刀之利,居然砍之不断,只吃入了二三分。我心中一寒,正要再砍一刀,身后响起了陈忠的怒吼:“拿命来!”
  这两个蛇人被我缠住了,陈忠终于爬上了城头。他的大斧如惊雷下击,兜头打来,那蛇人的举枪一格,却哪里格得住这等大力,“咯嚓”一声,长枪被陈忠的巨斧劈为两段,连那蛇人的头也被劈了开来,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把百辟刀收回鞘中,叫道:“陈忠,你的伤没事吧?”有陈忠在身边,我的底气登时足了许多。大话不敢说,有陈忠相助,我至少可以让巨斧营都上城来。
  陈忠道:“不要紧,小心!”他叫得甚争急,却是一侧的蛇人见城头被我们突破,已过来增援。看到这副情景,我不由得想起当初在高鹫城时的日子了。那时蛇人攻上城来时,我们也是这般惊慌失措,只是现在攻守已然易位,要慌也是蛇人在慌了。
  我和陈忠两人守在云梯出口处,枪扎斧砍,那些蛇人一时间也冲不出来,巨斧队五十人很快便有一半上了城。云梯有三十多架,照这个速度,一架云梯上了二十多人,那一共总得有六百多人了,只是我只觉得面前蛇人越来越多,进展并没有预想得那么快,杀声中不时听到惨叫,也并不仅仅是蛇人的。这时天空中又出现了一点红光,我皱了皱眉,叫道:“曹闻道!曹闻道!你在哪儿?”
  曹闻道那支部队行动最为迅速,照理应该有不少人上来了,可是我却看不到他。这红光是第二道信号了,邓沧澜和我说过,我必须在第三道信号前打开城门。可是直到现在,上了城头的横野军只不过三四百人而已。我刚喊出声,一边不远处便听得他在叫道:“统制,我在这儿,一时过不来!”
  横野军虽强,但另外部队却没有巨斧营那么强,从云梯上来一定很困难吧。我心头一沉,叫道:“上来的兄弟们,快去护住云梯,让后面的加紧上来!”
  有句话叫“骑虎难下”,我当初确实也曾骑在一头鼠虎身上,明白这话的意思。现在我们的处境正与之相类,前进太难,退是绝对不可能,城头的蛇人越来越多,我们已没有退路,那么只有硬着头皮冲了。可是城中蛇人足有数万,能上城的多半总有两三万,横野军全军不过五千人。邓沧澜说会有火攻助阵,但现在我连火的影子也没看见。这种风雪天,火雷弹之类也用不了,难道邓沧澜的火攻已经失败了?
  如果火攻失败,那我们这些已经在城头的人就是死路一条了。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喝道:“快点,快点上来!”
  现在城头的蛇人大部被邓沧澜牵制在上游,可是一旦它们发现城门受攻,肯定会来增援的。在抢在它们增援前打开城门,出发前我觉得虽然难,也不是不可能。一旦真正交上手,才知道我想得还是太乐观了。风雪中蛇人虽然战力大减,但现在的蛇人仍然得两三个士兵才能抵住一个,它们又在源源不断地补充,这样下去,我们的实力拼光,直至全军覆没,也未必能夺取城头。
  陈忠忽地在一边道:“楚将军,后续部队为什么不上来了?”
  他力量过人,向来无畏,此时的话中却隐隐有些惧意。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道:“马上就会来了!”
  陈忠都已经觉得害怕了,那别人心中可想而知。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是兵书上的话。如果一支军队的士气全没了,那就是一支乌合之众,一触即溃,装备再好也没用。就算打肿脸充胖子,我也得撑下去。只是这话说着容易,能不能让人相信,我也实在没底。我刚说完,眼前忽地一亮,城头上登时明如白昼。我吓了一跳,扭头看去,触目之下,不禁惊得呆住了。
  不知何时,几艘船已逼近城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云梯当中,蛇人正在与横野军交战,也根本没发现这几艘船吧。这几艘船上,每条船的船头都有一道火柱冲天而起,扑向城头,直如长虹垂挂。只是这火柱一上城头,登时如水流一般漫延开来,形成一道火墙。
  邓沧澜的火攻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心头也大为兴奋,叫道:“火军团来增援了,弟兄们,冲啊!”
  邓沧澜给我的时间是顶多半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多半,我们必须得加紧了。士兵们见有火墙挡住了蛇人,士气为之一振,呼喝一声,一个冲锋,已将面前的蛇人又逼退了数尺。
  已经有一千多人上城了,廉百策的箭营也上了城。蛇人也知道到了最后关头,在城门口死战不退。此时我们与蛇人之间已被火墙隔断,蛇人必须要先下城,再绕到城门口,因此横野军的压力大减,可一时间仍然杀不进城门口。曹闻道的部队已经冲到了城下,在城门口布好了八阵图挡住增援过来的蛇人,但已非常吃力,仍然还打不开城门。我看了看周围,心如火焚,叫道:“陈忠,带巨斧队跟我上前!”
  城门口的蛇人只有一百多个。但这一百多个蛇人几如一道铜墙铁壁,横野军攻势虽强,却一直没能夺下城门。曹闻道一军力战之下,损失惨重,如果我不能及时打破城门,那他的牺牲也没意义了。
  廉百策忽道:“楚将军,我去增援曹将军!”
  廉百策带的是五十人的箭营。箭营的人自是以弓术最强,刀枪击刺不是擅长。我道:“不必,你在城头上给曹闻道减些压力,让钱文义的人快上来,帮帮曹闻道!”
  我拖着长枪冲下城去。在城头,因为火势甚大,看得也清楚,一下城,却觉得眼前一阵花,一时间还不习惯这等阴暗。曹闻道的八阵图已将城门口与蛇人援军隔开,但他这样做的后果也是使自己腹背受敌,地上已躺了不少横野军士兵的尸体了。我一下城,与巨斧队守住他那一军的后方,他们的压力也登时减了许多。阵形中,曹闻道忽然转了出来,叫道:“统制,这些怪物也真强啊,这一百来个还是拿不下它们。”
  他的战袍几乎要被血浸透了。不仅是他,我和陈忠也是如此,几乎是刚从血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我也没功夫和他说多,叫道:“曹闻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带巨斧营打开城门!”
  那百来个蛇人已退入城门洞中,依托地形顽抗。它们因为躲在城门洞中,箭营的利矢不能及,背后有城门也不必担心,而曹闻道却要将大部份力量用在抵御逼过来的蛇人援军上,因此更是难以解决。陈忠在我身边道:“楚将军,用三叠队冲吧?”
  我点了点头,道:“好,大家小心。”
  陈忠将手中的长斧往地上一顿,扬声道:“立正!排三叠队!”
  这三叠队其实也就是五十个人排成三排的方队。斧营被陈忠训练得极其熟练,虽然现在一片混乱,但他们仍是一下排得整齐划一。城门洞里的蛇人龟缩不出,现在时间已十分紧急,我们只有硬攻,三叠队攻击力极强,也只能依靠三叠队的冲击力了。陈忠喝道:“一排与我上前,后排相隔三步。”
  他们的鱼皮靴踏在地上,发出极其整齐的一声响。以军容而论,斧营都是些彪形大汉,最为威武,此时在火光与鲜血中,这般一支出奇整齐的队伍出现在城门口,一定让这些向来没什么纪律的蛇人也吃了一惊。
  三叠队唯有斧营才能使用。斧营用的都是巨斧,混战中与刀枪也没什么不同,但一旦有铁一般的纪律,这种重武器就能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三叠队的第一排已向前冲去,十多柄斧头齐齐举起,便如一把大闸刀,没半分空隙。一些蛇人还待阻挡,但斧营的士兵力量本就超过一般士卒,而现在蛇人的力量因为严寒有所减退,实际上它们已经与斧营相去不远了,这些斧头齐齐落下,便是蛇人也挡不了,“嚓”一声,利斧斫下,上前阻挡的几个蛇人登时被砍成几截。
  陈忠本站在第一排中,他退了半步,喝道:“二排上前!”那第一排一错步,正好与第二排交叉换位,陈忠又站在第二排正中。这换位练得极熟,还不等那些蛇人回过神来,第二排又已斫下,直如摧枯拉朽。但这一次却没有第一排顺利,他们刚劈下一斧,不等退回,蛇人忽地一声响,猛地冲出城门。
  它们也发现这样下去,会被三叠队砍个片甲不留吧。我心头一惊,陈忠却还在喊:“三排上……”
  他还要上前!我心头一凉,抢在他前面叫道:“快退入八阵图!”
  三叠队威力虽大,但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太过板滞,攻远过于防。当初我陈忠排这三叠队的本意是让斧营站在八阵图中间,这样斧营有八阵图保护,就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但现在陈忠他们身边可没有人保护,我们正是担心蛇人不肯出战,死守城门,现在它们冲出来,便正中我们下怀,这个时候退入八阵图才是正理,可他居然还要与蛇人混战,实在有点缺乏应变之才。也亏得我喊得及时,第三排本已要上前了,听得我的叫声,忽地向后一退。饶是如此,第二排撤退不及,已有三个士兵被蛇人追上,搠倒在地。
  我抢步上前,站在陈忠身边,道:“先退下去,用八阵图和它们斗!”
  陈忠虽然不够机变,但反应却还快,点了点头。此时还有四十七个斧兵,已齐齐退后,我和陈忠守在最后,曹闻道的八阵图忽地一开,将斧营包入当中。三叠队防御力不行,但有八阵图保护,登时如虎添翼,那些蛇人一旦冲出城门洞,虽然也劈杀了十多个士兵,但它们只有百十来个,曹闻道手下却已有了一千多人,即使腹背受敌,一时半刻也还挡得住。蛇人连冲两次,仍然冲不开八阵图,攻势再衰三竭,又退了回去。
  它们又要退回城门洞里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好不容易把它们引出来,哪里还容得它们退回去。我喝道:“陈忠,快上!”抢先冲了出去。陈忠紧跟着我出来,高声叫道:“兄弟们,快上!”
  曹闻道也已发现有了可趁之机,在阵中一声号令,八阵图又是一开,斧营随着我和陈忠冲出去。蛇人进攻的锐气已折,正要退出去,此时斧营锐气正足,身后有曹闻道保护,无后顾之忧,这一次的攻势比上次更猛,它们哪里还挡得住,一下被冲得七零八落。我和陈忠带着斧营一下冲破蛇人防线,杀进了城门洞中。
  一到城门洞里,陈忠已抢步上前,砍死了一个还在坚守的蛇人,大斧余势未竭,顺手一劈,重重砍在门闩上。门闩已被蛇人钉死,陈忠力量虽大,这一斧也劈不断。我从边上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柄斧头,等陈忠刚拔出斧来,我也一斧劈下,不偏不倚,正劈在陈忠劈中的地方。
  门闩有手臂一般粗,共有三道,是用铁木制成,极为坚硬,但终究不是铁铸的,我和陈忠交替劈下,只不过四五次,门闩登时被砍断,城门也开始晃动。这时斧营已有不少人也在同时砍着,他们一个个都是神力之士,只不过短短一瞬,三根门闩都已被劈断。我见门闩已开,叫道:“快,拉门!”
  东平城北门外本来有个码头,城池失陷后,这码头已被蛇人拆毁。我和几个士兵拉着一边的门,陈忠拉着另一边,门刚一拉开,外面的江风奔涌而入,吹得我一个踉跄。一个士兵扶住我,道:“将军,你没事吧?”
  我定了定神,一时还不敢相信会如此顺利。虽然天冷,但额头已满是大汗。我伸手抹了把汗水,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道:“快发信号,快发信号!”
  三次信号后,地军团就要发动总攻了。如果到时我仍然打不开城门,那地军团甫成军就要损失惨重,我这个横野将军只怕也难逃死罪。现在总算抢在时限以前打开城门,我心里却没半点兴奋,只有种大难得脱的欣慰。这竹筒便是邓沧澜发信号的那种火药箭。
  那士兵接过来,摸出火绒点着了引线,火药箭带着一抹火光直冲上天,在空中炸开一道火光。刚放完信号,远远的忽地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随江风滚滚而来,便如惊涛骇浪。
  开始总攻了。我把长枪拄在地上,道:“大家闪到两边,守住城门!”
  蛇人知道城门已失,已在全力攻击此处。现在城门已开,钱文义一部的人络绎不绝地冲进来,曹闻道一军不时有生力军补充,虽然被迫得步步后退,但阵形丝毫不乱。我又抹了把汗,对陈忠道:“陈忠,老曹真了不起,我们也不要干看着了。”
  陈忠点了点头。他这人一向板着个脸,此时也露出一丝笑意,道:“将军,我们赢了。”
  现在当然还没有赢,但事先的计划正在一步步成为现实,蛇人的战力已近强弩之末,而我们的攻势才正要开始,的确已是心胜之势了。这一次进攻,如果不是邓沧澜的水军在上游牵制住蛇人主力,毕炜的火军团在最紧急关头助阵,也不会如此胜利。加上邵风观的风军团,地、火、水、风,这四相军团第一次合力出击,配合恰到好处,对蛇人的战事,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偏向我们一方了吧。
  江风呼啸,城头火势正在漫延开来。蛇人已被分隔得支离破碎,胜利,终于就要来了。城里的杀声此起彼伏。虽然知道我们已经取得胜利,但蛇人的守势之强还是超出我们的意外,直到天色发亮时,它们才终于崩溃,四散逃去。
  这一战,横野军损失极重,虽然还没有检点伤亡,但我想伤亡人数总在一千上下。五分之一伤亡,这场恶战恐怕会在我余生的噩梦中不断出现吧。我已累得几乎无法站立,便是陈忠也已累得直喘。我在台阶上坐下,道:“陈忠,过来坐吧。”
  陈忠也坐了下来。这一战虽然惨烈,他身上除了登云梯时肩头受了一处小伤,另外却毫发无伤,我也不过是臂上被划开一条口子而已,伤势极轻。我刚坐下来,曹闻道也气喘吁吁地撑着长枪走了过来。他简直是从血池里捞上来一般,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下,咧开嘴笑道:“统制,我们赢了!”
  赢了么?陈忠也这么说。这一场战役,我们是赢了,但战争还长得很。只是现在不好去打消他的兴头,我也笑了笑,道:“医营呢?还没来么?”
  曹闻道道:“快来了吧。”
  横野军伤亡很重,天气又冷,如果不及时救治,许多原本可以救活的伤员只怕会不治。我勉强站起身,高声道:“快,把受伤的弟兄扶到背风的地方,阵亡的弟兄们都抬到一边。”
  这时廉百策从城头走下来,道:“楚将军,屠将军来了,是不是集合……”他没有和蛇人面对面交战,虽然发箭助攻也累得脱力,但总不象我们那样筋疲力竭。
  我道:“我去接他吧,弟兄们先歇着要紧。”现在这时候,不是列队形,让主将看看样子的时候了。我提起长枪,对曹闻道和钱文义道:“曹闻道,钱文义,走吧。”
  刚走到城门口,便听得有个人喝道:“你们是哪一部的?屠将军前来,还有军人的样子么?”
  我有些恼怒。虽然当初甄以宁也说过,将有斗将,有策将,而一军主将,运筹帷幄比冲锋陷阵更重要,可是屠方在后方督阵,现在过来,也不该如此不顾实际地乱骂。正想着,却听得屠方道:“蒋参军,将士奋勇杀敌,让他们多歇歇吧。医官,快过来,加紧救护!”
  听得屠方这般说,我心头才有些宽慰。屠方是个宿将,还知道体恤士兵,那个蒋参军多半是个从军的世家子弟,只会乱骂人了。我提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刚走出城门,只见屠方带着一些人正站在那临时的码头上。我跪倒在地,道:“末将楚休红见过屠将军。”哪知人已太累,跪得也急了些,跪下来时,人晃了晃,险些要趴在地上,我用长枪一支,总算跪得稳了。
  屠方抢上前来,一把扶住我,道:“是楚将军啊,快快请起。”他年纪不轻,力量倒也不少,一下便将我扶了起来。我站了站直,道:“屠将军,末将治军不严,怠慢了蒋参军,还请屠将军原谅。”
  话刚一出口,边上一个面白如玉的中年军官一下涨红了脸,想必便是那蒋参军了。他是个参军,论军衔,比我这个偏将军要低得多。我恼他出言不逊,故意说怠慢的是他,讥刺了他一下,他反应倒也算灵敏,一下听出我言外之意来了。
  屠方正色道:“楚将军,横野军忠勇无双,为国之干城,此役首功便是横野军立下的。来人,将功劳簿拿上来,我亲自记下楚将军和横野军的大功。”
  边上一个幕僚躬身道:“尊命。”就在城门口展开记功的帛书,正要研墨,屠方道:“来人,拖过一个没死透的妖兽过来。”
  城门口躺着好几具蛇人的死尸,只是都已死得透了。两个侍从拖了一具尸体过来,屠方拔出腰刀,在那蛇人身上割了个口子。蛇人的血还没干,一割开,血登时涌出。屠方拿笔蘸了蘸,道:“楚将军,奇功当以血书。功劳簿上,克复东平第一功,便是楚将军与横野军的大名。”
  照他这样子做作,我实在应该跪下来感激涕零一番,可是我却觉得一阵茫然。虽然也有几分感动,却只是一躬身,道:“多谢将军。”
  名诗人闵维丘当年有“封侯将军事,战士半死生。头颅轻一掷,空有国殇名”这几句诗,现在想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空有国殇名么?也许也仅仅如此。只是对于我来说,国殇之名也是空的。
  屠方在城门口呆也没多久,便带着亲兵入城了。克复东平,这是地军团成军以来的第一件大功,他对横野军倒也不薄,命医营优先救治横野军,北门外划出了一大片房子作为横野军临时营房,让军中上下歇息,还抬来了不少馒头牛肉之类。别的还罢了,这馒头牛肉倒是雪中送炭,我们连番恶战,一个个都又饿又累,这般热气腾腾的牛肉馒头抬上来,伤势也似乎好了一半。我拿了个馒头,夹了一块肉大口吃着。临出阵时,也是这般吃过一顿,但那时还带着几分忐忑不安,现在放下了心,吃的东西仿佛也香了许多,碗口大的馒头,我连吃了两大个,牛肉更是吃了不下一斤。
  钱文义和曹闻道两人坐在我身侧也大口大口吃着。曹闻道饭量原本就很大,钱文义以前吃得不多,此时吃的却也不在我之下。我们也不说话,只剩下了咀嚼吞咽这一个动作。从鬼门关打个转回来,能吃得下饭也是一种无尚的享受了。
  屋子里升着火,只要受伤不是太重的,所有人都在吃东西。曹闻道咽下了一口馒头,忽然笑骂道:“别光吃不说话,别人要听到,还以为养了一屋子的猪呢。”
  吞咽的声音的确不好听,颇似猪吃食的声音,可若不是曹闻道说,谁也不会想到。他这般一说,一屋子的人怔了怔,登时哄堂大笑,有人叫道:“曹将军,能做太平猪,也是福气啊。”
  曹闻道把馒头在肉汤里蘸了蘸,道:“当了兵,福气就是能活着回来。来,吼两声吧,有统制带兵,也是福气。”
  我笑道:“老曹,你本事没长多少,马屁功夫倒长了不少。”曹闻道咧嘴一笑,扬声唱道:“身既死矣……”
  这首《国之殇》向来悲壮,此时从曹闻道嘴里却多了几分油腔滑调。若是平时,我定不准他这般糟蹋军圣那庭天的手笔,现在却不想多管了。
  曹闻道起了个头,别人登时也连唱带笑地跟上。唱了半段,歌声整齐了许多,先前的油滑却越来越少,倒添了许多肃穆。第一段唱完,曹闻道忽地闭口不唱,转过头,轻声道:“统制,我若死了,你千万把我葬到灵官胡同的一棵大槐树下吧。就算烧成灰,也要洒在那儿。”
  我奇道:“别说丧气话。再说,为什么去那儿?”
  他怔了怔,叹了口气,道:“是啊,都快二十年了,小娟也不知早嫁到哪儿去了。”他转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用嘶哑的声音吼着。
  我呆呆地,连馒头也忘了吃了。曹闻道这人是个天生的军人,我有时几乎忘了他也是个人,差不多把他和我的飞羽、百辟刀、流星锤和手弩看成是一类。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记忆,即使这记忆已经很淡了。
  如果我死的话,我要葬到哪儿?难道,葬到东宫?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不可能了。永远也不可能了,还是忘了吧。我想着,可是心头却仍然隐隐作痛。
第二十章 漏网之鱼
  我连着吃了几个夹肉馒头,觉得力量回复了几分,浑身也软软地直想倒下。用力太过之后往往如此,我站起身,走出门去,打了一路拳活动一下筋骨。
  “楚将军。”
  我听得廉百策在一边叫我,抬起头来看了看,道:“伤亡清点出来了?”
  廉百策也已累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走到我身前,先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初步清点,我军此役阵亡七百二十四人,重伤三百十三人,轻伤未计。”
  伤亡果然在一千以上。我一阵气苦,道:“把阵亡的兄弟都清点出来,有家人的通知他们家人,没家人的,好生安葬,受伤的弟兄们好好调理。”
  廉百策点点头,道:“我已辟出一排空房作为医营临时驻地,受伤的弟兄都抬进去了,楚将军放心。”
  廉百策为人极其精细,做事举一反三,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辅助人才,若不是邵风观恼他不和自己共患难,只怕死都不肯放他了。我正要再说什么,边上忽然传来一阵哗然,火光和喧嚣冲天而起。此时各部都在城中搜斩蛇人,城门口的蛇人已全部歼灭,照理不该有这等声音的。我吃了一惊,道:“发生什么事了?过去看看。”
  循声走到城门口,廉百策忽然皱了皱眉,道:“是火军团。”
  毕炜与我颇不相能,我本不想多看,但见那儿的火军团士兵有些异样,个个身后背了一个大桶,每个桶上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从管口不时喷出一道火流。看到这副情景,我才恍然大悟,在城头火军团以火攻援助我们,拦住了蛇人,原来用的是这种武器。这多半是工部发明的新武器了,火军团有神龙炮和雷霆弩,再有这种火器作为近战利器,看来文侯对毕炜的确极为看重。我看得入神,道:“他们在烧什么?”
  像是回答我,从那些火军团士兵当中,忽然发出一声低低地嘶吼,一条火柱猛地拔地而起,足有丈许高,又重重摔下来,“啪”一声,摔得满地都是火苗,火军团的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廉百策道:“他们在烧蛇人啊!”
  的确,那是个蛇人。那蛇人的尾部被钉在地上,已是动弹不得,被烧得满身是火,正在拼命挣扎。在战场上,蛇人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杀死它们根本用不着怜悯,可是看到这些火军团士兵简直是在以杀戮为游戏,我恍惚中又仿佛回到了高鹫城,看到那时我们屠城的惨像了。我抢上前去,喝道:“干什么!”
  我喊得很是大声,那些火军团士兵也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转过头,看见我,喝道:“没见我们正在烧死这妖兽么?”
  他说得很是不逊,边上一个士兵借着火光看了看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那人脸上变了变,马上堆下笑来,道:“是横野军楚休红将军啊。小将火军团五营队官骁骑甘隆,见过楚将军。”他向我行了一礼,道:“横野军此番破城,锐不可挡,楚将军勇冠三军,小将佩服之至。”
  他说得倒相当得体,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廉百策看了看我,插嘴道:“甘将军,这些妖兽万死不足赎其罪,只是这般烧死,未免太浪费了,还是一刀杀了便是。”
  甘隆脸上红了红,道:“楚将军说得是,小将明白。”他将手上那管子一拧,搭在身后的桶上,道:“兄弟们,不要用火龙了,用刀子杀了便是,能省则省。”
  等他们散去,这一片空地上只剩下那具蛇人的焦尸。尸体被烧得浑是恶臭,呲牙咧嘴的,甚是难看。我看着这具蛇人的尸首,喃喃道:“廉兄,你说,上天为何要降下蛇人来?”
  廉百策被我一下问住了,道:“这个……恕小将愚钝,我也想不出来。”
  “若蛇人能与我们一同生活在这世界上,难道便不可以么?这天地如此之大,为何一定要杀个你死我活不可?”
  廉百策嚅嚅道:“是么?”他忽地叹了口气,道:“楚将军,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了。现在便是如此,若我们不杀光它们,那它们便会杀光我们。”
  “是么?”我淡淡笑了笑,向城门走去。城门被我们斩为碎片,此时江风不住倒灌进来,艨舯斗舰在江面上排列如云,波涛之声中,隐隐还夹杂着金鼓之声,那是邓沧澜率水军团在追杀潜水而逃的蛇人。我道:“廉兄,当初在东平城外,我曾到蛇人营中住过一晚,也认识了几个蛇人。那时发现有些蛇人实在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只是些茹毛饮血的妖兽,甚至,似乎比有些人更有见识。上天既然造了蛇人,那它们难道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力了?”
  廉百策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我也不知你说得算不算错,但作为一个军人,我们能做的便是依令行事。令行禁止,虽误亦行。”
  “如果明知错了,还要执行,岂不可笑?兵法同样有云:乱命有所不从。”
  我说得有些响,实在也是因为想不通这些事。我记得当初为解救二太子,我到了蛇人营中,那个为我送饭的叫米惹的蛇人,它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我们一样,走在大街上,看看我们的生活。这种愿望无论怎么说都不能算错,但却又是绝对不可能的。廉百策被我说得无言以对,只是慢慢道:“可是,现在蛇人终究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敌人难道不会变成朋友么?当初共和军何尝不是我们的死敌,现在却是盟军。”我看着江面,长叹一声,“工部现在做出了许许多多新的武器,任何一种都杀人如草,威力无比。可是如果他们的才智不浪费在这上面,而是发明些更实用的工具,岂不更好?”
  我知道这种想法实在有些离经叛道,平时我也不愿多说,但现在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刚说完,却有些后悔自己有些太多嘴,又道:“当然,现在也没办法了,蛇人就在眼前……”
  廉百策忽地转过头,低声道:“楚将军,你也觉得那是蛇人?”
  他这话似乎并不在回答我,我见他神情有些异样,方才一直看着前面,才知道他方才根本没注意我在说什么,心中一动,道:“你说是不是?”
  “有些像。”廉百策又看了看身后,声音又压低了些道:“楚将军,是不是把陈忠他们叫过来,如果真是蛇人,我们两人不是它们对手。”
  真的有蛇人?我不禁按住了腰间的百辟刀。现在城中满是杀声,各部都在追击溃逃的蛇人,这儿因为是诸军进城的所在,照理不可能再有蛇人了。我顺着廉百策的目光看去,城门口用小船搭建起临时码头正随着波浪微微起伏,雪已停了,码头上薄薄的积雪已被踏化,湿漉漉一片,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想了想,道:“弟兄们太累了,让他们好生休息,我们先过去看看,别草木皆兵,闹出笑话来。”
  廉百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却又没说出口。我拔出刀来,道:“小心点,别靠得太近。”
  蛇人在冷天,战力大减,如果这么冷的天它们躲在水里,多半会冻僵,恐怕廉百策看错了。我又看了看廉百策,心中忽然一动。邵风观跟我说过廉百策这个人颇为势利,要我别太相信他。虽然我觉得应当用人不疑,说实话,我倒更相信邵风观一点。
  我只看了廉百策一眼,他忽道:“楚将军,那儿有块地方被江水打湿了,末将过去探探,请楚将军押阵。”
  我想了想,道:“好吧。”那儿的确有块地方湿了许多,但方才千军万军从城门口进来,有水溅上来打湿边缘实是平常之极。廉百策这人机敏之极,可能觉察到我有点不太信任他,才主动要过去看。我见他要走,又道:“廉兄,千万小心。”
  廉百策点点头,摸出腰刀,走到码头边,弯下腰看着,忽然伸手摸了摸地上湿处,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看看江面,扭过头来向我摇了摇头。
  哪知他刚转过头,我脚前木板忽地一阵响亮,眼前腾起飞起一片水花,从我身边寸许远的地方,木板寸寸碎裂,一把长刀从中猛地刺出。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趁势脚一点,人猛然跃起,向后一跃,跳出数尺远。从这个破洞中,一个长长的黑影冲出,横着向我卷来。真是蛇人!我一跃而起,闪过这蛇人的一卷,廉百策也已听到这儿有变,转身要过来,却见他身后的水面突然像开了锅一般泛起水花。我大吃一惊,叫道:“小心身后!”脚又一点,廉百策极快地转过身,却见水花猛地溅起,又有一个大大的蛇人头颅从水里冲了出来。
  这蛇人手上握着一把短刀。这种三尺长的刀对于我们来说已不算短了,拿在蛇人手里却显得很短。那蛇人一冲出水面,短刀平平挥过,拦腰向廉百策砍来。我又惊又悔,心知错怪了廉百策,但我离他还有十余步,动作再快也不可能赶得及,刚冲出几步,却见廉百策将身一跃,忽地跳过那把刀。那蛇人显然在水里呆得久了,动作相当迟钝,廉百策身体灵便,闪得轻巧之极。
  蛇人有两个!我悔恨莫及。廉百策跟我说有蛇人,我方才还不太相信,原来完全是真的。此时我的身体还在半空未曾落地,猛地将身体一转,只望能闪过这一击,但身子刚一侧,那蛇人的下半身已一下翻起,将我卷了起来。
  这蛇人显然比廉百策对付的那个厉害太多了,力量大得惊人,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人几乎要晕过去。幸亏这蛇人身体因为浸在水中,僵硬了许多,力量大减,只怕这一卷之力能将我的肋骨都尽数卷折,身体也失了平衡,眼中依稀见廉百策身子一折,反手已拔出刀来,正与那蛇人对刀。廉百策的箭术极强,没想到刀术也不弱。我心中稍稍一宽,已知廉百策暂时没有危险,猛吸一口气,不让那蛇人再束紧缠着我的身体,手臂一弯,反手将百辟刀砍向身后。可刀刚举起来,手腕忽地一紧,两手同时被扼住,耳边却听得一个声音道:“原来是楚休红将军,真是幸会。”
  这声音极其流利,而且似乎极为熟悉,我大吃一惊,一时也想不起来这蛇人怎么会认识我的,只待挣扎,但那蛇人的力量太大了,虽然浸在冷水中让它的力量大打折扣,我用尽浑身之力也只能让它微微有些松动,根本脱不开身。眼角看去,却见廉百策身体轻捷如燕,在码头边上闪躲,那蛇人屡斫不中,激得江水四溅。廉百策的力量虽远不及蛇人,但身法灵便,那蛇人在冷水中力量大减,一时竟斗了个旗鼓相当。只是他不时看向我,大概见我被蛇人缠中,极为担心。看他的样子,我不由大为气沮。我本来还想救廉百策,没想到他自保有余,我倒落入了蛇人掌握。我被它缠得连气都快透不上了,眼前金星乱冒,只是苦苦支撑。好在这蛇人力量虽大,现在却比我大得有限,抓住了我的双手后,它右手中的刀却也举不起来,只能拼命缠着我,它也知道一旦被我挣脱,那死的便是它了。
  这时廉百策忽然放声叫道:“快来人!楚将军遇险!”
  他喊得很响,只是江风很大,涛声也响,连我都听不太清,不知有没有人听到。我张开嘴也想喊,可是刚一张嘴,那蛇人忽然叫道:“木昆,快过来杀了他!”
  木昆!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觉得心头一震。当初在东平城时,我去蛇人营中交换二太子,那个蛇人派出的使者正是叫木昆,这个蛇人睿智练达,给我的印像极为深刻,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地方碰上。而一听到这蛇人叫着木昆,我也顿时想起了抓住我的这个蛇人来了,脱口道:“你是山都!”
  山都当初在高鹫城时就统领最前抵达的蛇人辎重营,连这次,我是第三次与它面对面了。我刚一叫出,它冷冷道:“伏羲大神保佑,你终于落到了我手中。百卉公主,我给你报仇了!”
  它说得咬牙切齿,说到“百卉公主”这四字时,我几乎可以听得到它话中的痛楚。当初我作为毕炜的部下第一次来到东平城,带着士兵劫营,那时捉回了一个女蛇人,便是叫什么“百卉公主”。当时蛇人军的首领正是山都,它还为了这个百卉公主不惜杀了它们天法师派来的特使。看来,就算是蛇人,也与我们一样有感情的。
  山都紧紧抓住我的双手,我虽然动弹不得,它也松不开手来,木昆又被廉百策挡住,只是过不来,它只能拼命地收紧身子。我只觉身上像被套了几个铁箍,呼吸越来越困难。看样子,它是要将我活活勒死!
  完了么?我咬了咬牙。我已经有好几次险死还生的经历了,绝不能认输。我握紧了手中的百辟刀,只盼能脱出山都的掌握,可是它的力量实在太大,我连连发力,可仍然挣不脱。正在着急,耳边却听得有人喝道:“楚将军!”
  有人终于发现城门口的异常了!我大喜过望,猛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趁胸口收紧时那极短的一松,猛地一挣。这几乎是我最后的力量了,耳边忽然一阵厉风掠过,山都发出一声惨叫,勒住我的身子随之一松,我一下脱出了山都的掌握,身体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它的双手仍然抓住我死也不肯松,这一下我已翻到它身后,它被我压倒在地,我看到它一个眼睛里正淌出血来。
  这人居然会暗器?而且准头如此高明,说不准是廉百策箭营中的人。山都还不死心,身子又猛地甩过来,想要再次缠住我,我立足未稳,双手又被它抓着脱不出来,眼看又要被它缠住,边上忽然有几个人疾冲过来,身法快如闪电,有两个一下站到我身侧,一把抓住了山都双臂,其中一人已下了它的刀,另外一个则按住它的尾巴。山都一声嘶吼,身体一屈,那人被它一下震开,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却不等山都再动弹,又有几人冲了上来帮忙。山都的力量纵不打折,也抵不住这许多人,登时被按在地上。
  我刚脱出山都的掌握,耳边听得一声响,抬眼望去,却见廉百策手中的刀被木昆击落在地。我心中一凛,叫道:“快去救他!”刚喊出口,边上一人忽地伸手作势,“当”的一声,木昆手中的大刀横在跟前,身体已缠住了廉百策。廉百策力量比不上我,被木昆缠住了,已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吃了一惊,见那人又待伸手作势,忙拦住道:“小心,别伤着廉将军!”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人并不是横野军士兵,竟然是那个想要投军,被我拒绝的冯奇。
  冯奇手中握着那把弹弓,也有些犹豫。方才山都缠住了我,亏得他一弹打瞎山都一只眼睛,我方能脱身,但木昆卷住了廉百策,头躲在廉百策身后,冯奇弹弓之术虽精,但这石弹若不能击中蛇人的双眼,打在身上也没多大用处。他厉声喝道:“方海,骆震国,魏风,你们上!”
  他显然是这十个人的首领,此时有六个人按住了蛇人,还有三个站在他身后。这三人手中都握着长剑,看样子倒与法统所用长剑类似,听得冯奇命令,三人正待上前,忽然听得木昆喝道:“楚休红,是你么?”
  我道:“等等。”走上一步,大声道:“木昆先生,正是在下。”
  冯奇大为吃惊,大概他从来没见过有人会与蛇人这般对答过。木昆道:“楚将军,此战你们大获全胜,但现在这人在我手上,木昆不才,杀人却还会的。”
  廉百策忽然叫道:“楚将军,别管他……”只是一句话未说完便又顿住了,想必是木昆按住了他的嘴。廉百策双手都被木昆缠住,他的力量又远不及我,根本动弹不得。我犹豫了一下,道:“木昆先生,你放了他,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木昆的刀慢慢移到廉百策咽喉处,道:“楚将军,你这话当真?”
  我冷笑了一下,道:“木昆先生,此时我营中弟兄马上都会赶过来。等人到齐了,那时我便想网开一面,也做不到了。”
  我这话也不全是威胁。蛇人在士兵眼中,根本就是一些妖兽,落到蛇人手里,那是自己的命不好,根本没什么可谈的,若横野军都来了,群情激愤之下,廉百策的命自然不会被他们当一回事,动起手来只怕我也弹压不下去。木昆犹豫了一下,道:“楚将军,木昆自知已无生路,只求以此人之命来换山都将军之命。”
  冯奇他们都“啊”了一声。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木昆要换的并不是自己的命。我看了看被按住的山都,道:“好,我答应你们。”
  冯奇惊道:“楚将军,这些妖兽的话不能相信!”
  “冯兄,我相信木昆先生的话。”
  我走到山都跟前,道:“木昆先生,你先把廉将军放了,我便放你的山都将军。”
  我嘴上虽然说相信木昆,其实心底仍然不敢信。山都力量太大,一旦放开它,想要再制住也不容易。只要廉百策能脱险,此时江上还有水军团巡弋,我是答应放了它们,可别人没答应过,它们仍然逃不掉。这么做虽然有些卑鄙,但对付蛇人,也没人会以为我出尔反尔的。
  哪知我刚一说,木昆应声道:“好,我相信你。”它一下松开了廉百策,又推了他一下。廉百策已筋疲力尽,被它一推,向前一个踉跄,直冲了几步。我走上前,一把扶住他,另一手仍然握着百辟刀,防备木昆暴起伤人。
  木昆道:“楚将军,现在你……”它话未说完,身后忽然有人喝道:“楚将军!楚将军!”
  这是陈忠和曹闻道的声音。他们终于发觉码头上有变,带人赶了过来。我扶着廉百策退后,木昆仍提刀作势,却不迫上来。刚退到后面,曹闻道一把扶住我,道:“楚将军,你没事吧?”
  我笑了笑,将百辟刀收加鞘中,道:“没事。”心中却是有些犹豫。木昆说到做到,它极其聪明,多半也知道我可能会不认帐,但仍然将廉百策放了回来,我若是再将它们杀了,自觉连蛇人都不如了。我看了看被按倒在地的山都,道:“几位,将它放了吧。”
  曹闻道惊道:“统制,放不得的!”他一挥手,陈忠与几个巨斧武士已抢到我身前,执斧护住我。曹闻道高声道:“妖兽毫无信义,岂能与他们订约。”
  没有信义的,其实该是我们吧。我苦笑了一下,道:“曹兄,也许你说得对,但我既然已经答应它们,廉将军也已脱险,就不能食言,放了它吧。”
  曹闻道还待再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仍然没说。按住山都的那几人看了看冯奇,却没放手,冯奇厉声道:“没听到楚将军的话么?快放了它。”
  那五人一下松开了山都,向后一跃。他们身法极是轻捷,快得异常,山都还没来得及动弹,他们已退到冯奇身后。看着他们的身形,我心头一动,隐约想起了什么,还没回过神来,曹闻道突然叫道:“统制,小心!”我吓了一跳,刚一抬头,却见山都忽地立起,猛地向我扑来。
  我没想到山都居然还要对我出手,大吃一惊,正待退后,山都双手已抓住我的肩头,叫道:“死吧!”我只觉如同落入一把铁钳中,心知不好,一伏身,一手便要去拔刀,正想挣开它的掌握,“啪”一声,山都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惨叫,另一个眼睛里也有鲜血暴出,定是冯奇又发出了一弹子。但山都两眼俱盲,却毫不迟疑,下半身已向我卷来,我的腿被它的尾巴一带,登时立足不稳,重重摔倒在地,百辟刀也压在了身下。
  山都不惜一死,也要杀了我!我后悔莫及,正在骂自己又犯了妇人之仁,居然会相信蛇人的话,耳边却听得木昆惊叫道:“山都将军……”它话音未落,一个黑影已猛地扑过来,狠狠撞在山都身上。这力量竟然比山都更大,山都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摔去。撞上来之人正是陈忠,山都重伤之下,力量减弱了许多,此时哪里经得起陈忠的神力,但它的身体仍如长鞭一般甩来,一下正卷在陈忠身上。陈忠的力量太大,与山都卷在一处,“砰”一声,正从山都扑上来的那缺口处掉进了水里。
  曹闻道一把扶起我,道:“统制,你没事吧?”我蹲在地上,双手抓住木板不住大口喘息,一时还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破洞中,江水像是开了锅一般不住翻腾,多半是陈忠和山都在水中缠斗,连这码头也在不住晃动,我喘了两下,叫道:“快,快救陈忠!”
  我刚喊出,又是“哗”的一声,一股江水被激得喷了起来,竟是淡红色。我的心猛地一跳,也顾不得危险,凑到那破洞边,叫道:“陈忠,陈忠!”我也知道陈忠纵然不死,身在水下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可是看到泛起的这阵血花,我还是心惊胆战。正在担心陈忠的安危,一只手忽然从水中伸出,搭在木板上。
  手臂上有袖子,那是陈忠的手!我大喜过望,一把抓住,猛地向上拉去。可是陈忠的体重不轻,浸透了水便更重了,我又浑身无力,哪里拉得起来。这时曹闻道也抓住陈忠的手,奋力一拉,两个人一用力,便把陈忠拖上了岸。只是陈忠冻得连嘴唇都白了。我跳上岸,拍拍陈忠的脸颊,叫道:“陈忠!你没事吧?”
  冯奇走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打开了道:“楚将军,给他喝两口。”我接过这小瓶来,只觉酒气逼人,心知定是美酒,扶起陈忠的头给他灌了下去。这酒当真比什么灵丹妙药更好,一灌进去,陈忠脸上登时现出血色,只是我灌得急了,他大大咳嗽了一声,将一口酒都喷了出来。
  我又惊又喜,道:“快,把陈忠扶回营中,给他更衣!”
  陈忠睁开眼,道:“楚将军,曹将军说的果然不错,蛇人在冷水中力量大打折扣。”
  我又是气又是想笑。陈忠这人脑筋也真个简单,曹闻道准跟他说了那天的事,他觉得蛇人在水中力量大减,便抱着山都跳进水里。只是他没想到,在冰水中他自己的力量同样大大减弱了。我道:“别多想了,快换衣服去。”
  曹闻道站起身,喝道:“来人,将这妖兽碎尸万段!”他与陈忠性情颇为相投,两人交情很好,见陈忠险些丧命,已怒火勃发。我抬头看向木昆,却见木昆握着刀呆呆地看着我们,却不动弹。我伸手道:“曹将军,等……等一等。别伤害它,将它活捉过来。”
  曹闻道怒道:“统制,你这人太婆婆妈妈了!老陈险些送命,你还要守什么承诺!”他平时对我都甚是尊敬,此时却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知道他已怒不可遏,喝道:“我有话要问它!”
  曹闻道一凛,忽地一躬身,道:“遵命。”他是个标准的军人,即使正在气头上,仍然恪守军纪。他刚说完,又道:“这蛇人若是反抗,那统制你莫要怪属下没本事活捉它。”
  曹闻道杀心已起,看来定要杀了木昆。我看向木昆,叫道:“木昆先生,你弃刀投降吧,我饶你一命。”
  木昆此时才似回过神来,忽地高声道:“楚将军,伏羲女娲子孙,义不独生!”却不逃走,只是抬头望着天空,似是准备受死。曹闻道呆了呆,低声道:“统制,这妖兽还这般狂妄。”话中却已带了两分钦佩。
  我心中一阵烦乱。按我的本心,实在不想将木昆杀了,可是这时纵然不杀它也不行。我向前走了两步,曹闻道紧紧跟了上来,我小声道:“别担心,你看好陈忠。”自己又向前走了几步。此时与木昆距离只有五六步了,我不敢再靠近,将手按在刀上,道:“木昆先生,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它要我放了山都,我也答应了,但山都宁可一死也不肯放过我,这不能算我说话不算话了。木昆看了看我,道:“是,楚将军,你说得没错。”
  我想了想,道:“木昆先生,当初在东平城外我来你们营中时多亏有你关照,在下甚是感激。你我虽是异族,但说实话,若无战事,我们未必不可以成为朋友。”
  木昆道:“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它看了看手中刀,喝道:“楚将军,今日木昆唯死而已,请上来吧。”
  我其实也有些害怕木昆会暴起伤人,但心中疑团实在难解。蛇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以前郑昭说无法用读心术读出蛇人心思,但当面问总可以问出来。木昆睿智聪明,肯定知道底细,这个险一定要冒一冒。我叹了口气,道:“木昆先生,当初你对我说过伏羲女娲之事,我也去查问过了,确有这个传说,他们形貌与你们也的确颇为相似,但有这个传说时,你们蛇人不知在什么地方,而传说中女娲氏抟土造人,造的可是我们这些四肢人,木昆先生你知不知道?”
  它呆了呆,手中的刀动了动。我心头一凛,只道它会动手,但木昆仍然没有上前,只是发怔。半晌,它忽然道:“我也知道。”
  我看不出它的表情,但此时它的语气却极其失落。我道:“你知道?”
  木昆点了点头,道:“伏羲女娲,那是上古传说。我当初给你的那拓片上其实不全,圣域中石刻甚多,但我查看许多,却发现与我们形貌相似的唯有伏羲女娲两位大神,其余的尽是你们这些的四肢人。”
  我心头一亮,道:“如此说来,这圣域只怕是我们这些四肢人建造的?”
  木昆没有说话,头微微低下,多半也已默认。我心头一阵狂喜,当初听木昆说起伏羲女娲大神,说什么四肢人臣服两肢人,乍闻之下不啻天崩地裂,只觉我们抵御蛇人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但此时木昆也承认所谓四肢人夺走两肢人的世界其实只是蛇人造出的谣言,心头这个疙瘩终于解开。
  我低头不语,木昆忽然又道:“楚将军,今日你们已大获全胜,木昆无颜去见父老,要杀,便杀吧。”
  我叹了口气,低声道:“木昆先生,你走吧。我答应一命换一命,不能食言。”
  木昆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想些什么。我将手从百辟刀上移开,向它行了一礼,道:“好自为之,我不能保证旁人不会伤你,你快走吧。”
  我正待转身要走,木昆忽道:“楚将军,你……我们难道真不能共存么?”
  我有些黯然。是啊,与蛇人难道真不能共存么?仅仅因为非我族类,就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天地如此之大,给蛇人一片栖身之地也未始不可。我摇了摇头,道:“也许有这个机会,但你们杀我十万南征军,就再也没这个可能了。”
  木昆也说不出话来。现在蛇人与我们已势成水火,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可以与蛇人共存的可能性。我又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放了你,以后如果还能见面,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木昆先生保重。”
  我纵然放了木昆,它想逃生,唯有渡江而遁。但在这种寒冷的气候里,江上又有水军团巡逻,它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个达理明智的蛇人也会和那些野兽一般的蛇人一样被杀死,我心中就有种不好受。我不敢再去看它,转身向后走去,生怕再面对它自己更会心软,说不定会主动救它逃生了。虽然我不想杀它,但如果救一个蛇人的话,我在军中也定然再无立足之地了。
  我刚转过身,木昆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道:“也许吧。当初你们拒绝和谈,我该知道有这个结果的。”
  我一下站住,转过身,道:“和谈?你们什么时候有过此心?高鹫城以来,你们势如破竹,杀我人民不下千万,当初哪会想到和谈?”
  木昆也似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我们到了你们帝都之下,曾派使者下书,要求与你们和谈,划江而治,只是你们选择了战争。”
  我心头一阵烦乱,喝道:“胡说!你们当时是要我们投降!”
  蛇人围困帝都时,的确曾派人下了战书,当时还是蒲安礼和邢铁风两人去接的战书。我仍然记得,当时文侯从战袍上割下一块来写了回书,然后说起蛇人要我们投降,群情激愤,人人都觉得已到生死关头,不惜决一死战了。
  木昆道:“纵然投降,你们帝君仍不废王号,战争便可结束,这岂是让人无法接受的条件?何况从高鹫城后,我们不再以你们为食,开始饲养家畜,反倒你们仍视我们为兽类,根本无心谈判。”
  的确,当初帝君如果知道蛇人开出这种条件,恐怕会答应也未可知,这样帝国至少也有半壁河山。如果木昆所说是真的,他那时自行下书回复,岂非妄自决断?幸亏帝都破围一战我们大胜,否则人类岂不是会因文侯而落入万劫不复?难道文侯是因为自己将一切都赌在这一战中,不惜以人类的命运作为赌本了?
  我抬起头,喝道:“胡说!你说的不是真的!”
  木昆道:“当时是我向相柳阁下建议和谈的,山都将军本不愿意,但百卉公主当初力主与你们和谈,山都将军最终也同意了。嘿嘿,木昆实在是自作聪明,应该想到你们连自己同族都可杀食,其实你们才是天地戾气造出的妖兽!”
  它说到最后,声色俱厉,我被它说得哑口无言。我们才是妖兽?我一阵茫然。在高鹫城,亲眼看到共和军和南征军最后都杀人而食,当时就想过,我们实在和蛇人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如果说我们懂得仁爱之心,那蛇人其实也该有,蛇人可以为了同类付出生命,像山都,因为那个百卉公主被我捉来,宁死也要杀我,我一样可以理解。但要我承认人类才是妖兽,却实在让我难以忍受。
  我正想反驳一句,身后突然有人喝道:“还有蛇人!快过来!”木昆听得这声音,忽地咬牙道:“楚休红,死吧!”它提刀猛地向我砍来。我心头一凛,手疾伸到刀柄上,正要拔刀,耳边只听一声厉响,“啪”一声,木昆的一只眼睛登时暴出血花,定是冯奇又发出一弹。冯奇的弹弓之术极强,他又站在二十余步开外,这点距离自然能百发百中。木昆中了一弹,一只手一下掩住眼,另一手上的刀子仍然向我劈来,却已错了方向。此时我已拔出刀来,只消一刀便可捅入它前心,但刀刚一出鞘,我不禁又有些犹豫,只是向旁边一跳,木昆的刀重重劈在地上,将木板也砍裂了几块,正待拔刀,我身边已闪上四个人来,手持长剑,逼住了它,正是冯奇带来的那几个剑手。
  木昆一目已盲,满脸是血,奋力拔出刀来,还待反抗,那四人长剑已刺出,四把长剑如一面铁枷,正枷住木昆的咽喉。他们剑术极快,四剑疾发疾收,在木昆咽喉处刺出四个血洞,四人又极快地向后跃去,防着木昆临死前伤人。这种细剑不利劈砍,但尖端锋锐,入肉极深,只怕已将木昆的身体都刺通了,木昆咽喉入鲜血喷出,手中刀舞了一下,似是还待劈出,但力量已竭,身子一晃,一下摔了下来,身体倒入江水中。
  木昆死了!我杀过的蛇人也有不少,但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第一次与木昆见面,还是在东平城,它戴着一个大帽,穿着一领长衫,单看上身,与寻常士人简直没什么不同,举止也显得颇为温文尔雅。它应该不会骗我,蛇人中的确有一些同样不愿继续这场无休止的战争,如果它们在蛇人中占多数的话,也许我们与蛇人真有止息干戈,和平共处的一天。可是它死了,这场战争也真正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再也不能回头了吧。
  木昆的尸身沉入水中,又没有浮起来。我走上两步,正要仔细看看,曹闻道已抢上前来,道:“统制,你没事吧?”
  我正想说没事,身后只听有人道:“楚休红,是你!你没事吧?”这声音却是邵风观。我扭过头,却见邵风观领着一些人快步走来。他的风军团因为气候恶劣,未能出击,此战寸功未立,此时还徘徊在城门处。我勉强笑了笑,道:“邵将军,是你啊。”
  如果不是邵风观,木昆也不会误会我吧。可是看到邵风观关切的目光,我又不能说他。邵风观抢上前来,道:“楚兄,我真吓了一跳,居然还有几个漏网的蛇人。”他说着,忽然厌恶地扫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廉百策,我知道他对廉百策余怒未息,道:“邵兄,我没事。你怎么过来了?”
  邵风观撇了撇嘴道:“今日风太大,我们无法出击,真把我气坏了。唉,看你们奋勇杀敌,我们却只能在后面看看。方才我与弟兄们到处看看,找找有没有躲藏起来的蛇人,看见城门口有这许多人,过来看看,才发现居然真有蛇人。哈,这些妖兽,也有今日。”
  蛇人不擅守城,加上这种恶劣天气,它们力量减弱,又没有严谨的纪律,一败之下,就溃退得不可收拾。对于共和军,有不忍之心的我想不止我一个,但对蛇人只怕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不忍了。可是我仍然觉得心底有一丝痛楚。
  邵风观也没注意到我的神色,仍在大声说着什么。他这人向来十分沉稳,但东平城是他曾经做过守将的地方,故地重游,他也不禁多嘴起来。我听他说了一阵,已是心乱如麻,正想找个什么借口走开好让自己静一静,邵风观忽道:“楚兄,你太累了吧?快回去休息吧,此间由风军团来搜寻便是,定不会让一个蛇人漏网。”
  这时一个风军团士兵叫道:“浮起来了!浮起来了!”我抬眼望去,只见码头边上浮起了一个长长的蛇人尸身。我快步上前,向水中看去。蛇人的样子似乎全都一模一样,那蛇人咽喉处有几个伤口,正是木昆。我心头更是一痛,扭过头看了看。邵风观也正看着,不知为什么看得非常仔细。我道:“邵兄,麻烦你一个事,把这个蛇人,还有那破洞里的蛇人,一块儿埋了吧。要是方便,就立个碑做记认,写上‘山都木昆之墓’。”
  邵风观抬起头,诧道:“埋了?立碑?”安葬蛇人,还说要为它立碑,这等事当真闻所未闻。我点了点头,叹道:“它们虽然是蛇人,但与一般蛇人不太一样。”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好的,你放心吧。”
  我道:“我得先去歇息一下了。”说完,自觉不免太过冷淡,又笑了笑道:“明天有空,我们一块儿再喝庆功酒吧。”
  邵风观也笑了笑:“对了,我又打到一头江猪,来试试吃一顿石头烤江猪肉看。”
  我道:“好的,我可等着了。”想到那江猪肉的美味,不禁把因为木昆之死引起的伤心也忘光了。此时陈忠已被曹闻道与几个巨斧武士扶了回去,我知道廉百策因为邵风观在此,已如芒刺在背,让他先回去,我则让冯奇他们十个人跟在我身侧。回到营中,先去看了看陈忠。在冰冷的江水中激斗了一阵,陈忠此时正裹在棉被里打喷嚏,好在没什么大碍。看到他仍很有精神,我才放下心来,坐在陈忠面前道:“陈忠,你没事吧?”
  陈忠大大打了个喷嚏,道:“没事,将军。”他又道:“那几个会打弹子的人呢?”
  我笑了笑,道:“他们有心加入横野军,现在我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等一会就去看看他们。”原先我觉得冯奇他们可疑,但这次是冯奇救了我一命,那他绝对不会对我不利,我也找不到理由再不答应了。
  陈忠犹豫了一下,道:“将军,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那冯奇我似乎以前见过。”
  “你见过?”我皱了皱眉。陈忠性情敦厚,平常放假也不怎么出营,交游并不广阔,我都不知他怎么会见过冯奇。
  陈忠吞吞吐吐地道:“大概……我也说不准,但我总觉得,当初我在路将军手下见过他。样子记不太清了,但背后插把弹弓,我记得很清楚。先前我就觉得眼熟,此时见他出手,更不会错。”
  军中用弹弓的绝无仅有,我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谁用弹弓的,陈忠应该不会记错。我心头一震,道:“是路恭行?”二太子在帝都破围之战胜利后向文侯发难,派路恭行攻打太子的东宫,当时陈忠也在路恭行手下。我道:“是攻打太子那次么?”
  陈忠点了点头,道:“路将军当时训练了一支决死队,其中好像就有一个打弹弓的。”
  冯奇是决死队的人!我大吃一惊。当时路恭行奉二太子之命捉拿太子,被我带着四十九个巨斧武士在东宫观景台死守。那一战,巨斧武士全军覆没,也幸亏陈忠临阵倒戈,路恭行才功亏一篑。最后发动攻击的是路恭行手下一队身着黑衣的武士,那些武士用的都是短刀,并不曾见有用这种法统的细剑。
  我正想问陈忠是不是看错了,但话还没出口,心中便知不该说这些。陈忠说话不多,但说一是一,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能说出来,自是确定了,我若不相信他,只怕陈忠会多心,这话又咽了回去。
  曹闻道在一边插嘴道:“统制,要不要我将他们抓起来拷问?”
  我摇了摇头,道:“不管怎么说,此番他们救了我一命。功未赏,却无端拷问,于理上说不清。这样吧,我与廉百策一起去问问他们。”廉百策足智多谋,也极善察颜观色,让他一块儿去问话,定能问出底细来。
  曹闻道道:“要不,我带几十个弟兄同去。”
  “不必了,他们先前救我,自然没有害我之心,带人过去,只怕他们要多心。”我笑了笑,又道:“说不定,他们另有打算,说清楚便可。”
  曹闻道急道:“如果他们真是路恭行的决死队残部,万一想为主上报仇,那怎么办?”
  “不会的。要报仇,我在蛇人手上时,他们有的是机会,不会等到这时。”
  曹闻道想了想,道:“也对。我去叫廉百策进来。”
  廉百策现在在横野军中颇受我重用,不过他这人也太会多心,若只是叫个士兵去叫他过来,只怕廉百策会胡思乱想。曹闻道虽然粗鲁,但这些地方倒也细心得很。
  过了一会儿,曹闻道带着廉百策过来了。他被木昆擒住后,此时仍然惊魂未定,一见到我,便行了个大礼道:“楚将军,末将万死,让将军置于险地……”
  我道:“廉兄,别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和我一块儿去问问冯奇。”
  廉百策一怔,道:“怎么了?”
  我将陈忠的话约略说了一遍,廉百策皱起眉头,道:“陈忠将军说的?那不会错。可是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曹闻道在一边笑了笑,道:“二太子已被斩首,他们树倒猢狲散,大概想投靠统制了。”
  他这话刚一出口,廉百策脸上登时一红。我心知这话又犯了他的心病,忙道:“古人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这也是英雄所为。走吧。”
  廉百策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但眼中已带了感激之色。良禽择木而栖这话自然不错,但也谈不上英雄所为,他先前在邵风观落难时背弃了邵风观,心中大概也一直后悔,我这话自然让他甚是感动。
  冯奇他们歇息的是横野军驻营的一间空房里。我们一进去,冯奇他们正在吃着馒头夹牛肉。他们夹在军中进入东平城,只怕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此时正吃得热火朝天,我们一进门,他们放下馒头,十个人齐齐站直。
  我看了他们一眼,微笑道:“冯将军,好。”
  冯奇大吃一惊,有点口吃地道:“楚……楚将军,你是说收我们了?”
  我坐了下来,道:“这个自然。不过我也有句话想问问你们。”
  冯奇看了看同伴一眼,把嘴里的牛肉和馒头咽了下去,道:“楚将军,我想也瞒不过你的,我们本是路将军麾下决死队成员。”
  这倒轮到我和廉百策大吃一惊了。我带廉百策过来,本就是想旁敲侧击,看出他们的底细,没想到冯奇竟然直言相告。我道:“果然是么?那你先前为何不说?”
  冯奇道:“末将既是这个身份,战前若是直言相告,楚将军你岂能相信我们?不杀我们便是您的忠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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