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两口,放下碗呼了口气,对我笑了笑道:“真好吃。”
好吃么?那种东西如果在和平时期,大概连喂狗都不会吃的。我把腿盘起来,道:“当初共和军守城时,你们吃什么?”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眼角也滴下泪水。我看着她,有点后悔问她这个,她忽然道:“开始,我们吃陈米,后来吃树皮,草根,还有士兵的马匹。再后来,实在没东西吃了,到处有士兵冲到人家里找东西吃,实在没有就杀人,我们躲在家里,一步也不敢出去。”
我嘴角抽动了一下。共和军标榜什么“民权为重”,到了最后关头,恐怕也没人会再想起这个。我道:“那你们吃什么?”
她的脸微微一红,道:“我有个未婚夫在共和军里做军官,他还偶尔送一点吃的来,我和爹妈靠这才支撑到最后。”
“后来呢?”
她茫然地望着天空。外面还在下雨,在帐篷里,只看得到帐篷壁。她好象在看着极远的地方,眼里的泪水淌在脸上。
“那天城破了,到处都是混乱。我们一家人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直到你们……你们的人冲进屋来。”
我没再说什么。高鹫城里,象她这样遭遇的人可以说比比皆是。我叹了口气,道:“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
苏纹月看了看我,有点胆怯,似乎不知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也许象我这种盼着没有战争的军人实在太少见了,也让她不相信。我又道:“你吃吧,至少我在这里时,你总可以不要害怕。”
她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道:“将军,你要带我回帝都么?”
我不禁苦笑。现在有可能回到帝都么?我们已是在城里死撑了,我甚至怀疑我们还能不能撑到文侯的援军来到的那一天。我道:“别想这些了,战争结束后,你想去哪里,我就送你去。还有亲戚么?”
她的面色一阵黯然,道:“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未婚夫八成已死在战场中了。我又叹了口气,道:“不要想那么远,以后你愿跟着我,便嫁给我吧。”
她手里的碗一下失手落到案上,还好碗里所剩无几,倒没晃出来。她道:“将军,你说什么?”
“我说,你愿意的话,以后嫁给我吧。”
她眼里一下又涌出泪水来,低下头拼命喝着那碗剩下点碗底的汤。我笑了笑,道:“别呛着了,慢慢喝吧。”
她抬起头,又看了我一眼。一接触到她的目光,我心头不由一颤。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带着感激和痛楚,可是,我却看不出有什么爱意。
象苏纹月这样的女子,在和平时期即使不是名媛,也是很让人爱慕的小家碧玉。如果那时我带着这种近手怜悯的口吻说要让她嫁给我,只怕会被她嗤之以鼻。可现在说来,她听在耳中大概和恩赐一样。
只是因为战争。
我站起身,道:“你吃吧,吃好后收拾一下,别干得太累了。”
我走出门去,苏纹月这时已喝完了,放下碗道:“将……楚将军,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生病的弟兄。”
我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也许,只是愧对她那种感激的眼神吧。在帐外,我淡淡地想。
雨还在下着,雨水打在我的战甲上,发出轻轻的声响。南疆雨季中期,雨总是下得细细密密,好象什么东西都潮透了,很不舒服。
这时,虞代从一个帐篷里走了出来,一见我,道:“统领,天正在下雨,快进来吧。”
我走了过去,道:“生病的弟兄们现在怎样?”
蛇人每天必来攻击一次,但一击即走,都是在佯攻。可这种攻击法,我们也疲于奔命,尽管知道蛇人明明在佯攻,可每一次都不敢大意。
虞代道:“不是很好,体温还不曾退下去,最严重的一个已经有三天不退了。”
这十几天来,龙鳞军中也有近十个人生了病,病症和我差不多。如果能得到好好调养,那多半马上会痊愈的。可是我还有武侯特别赐下的白米熬粥喝,他们有什么可吃的?无非喝的汤稍多一些罢了。我道:“请医官来看过了么?”
虞代道:“叶医官看过了,他说他营里有些草药,让我今天去拿,吃了后会好些。”
我道:“我去吧,你看着他们。”
叶台的医术很高明,但现在这样,可能四门的帝国军都有生病的,他未必还能管得过来。我让一个小军带过战马来,道:“虞将军,你和金将军、吴将军在这里守好,别出差子。”
虞代答应一声,我拍马出了营盘。
西门的守军士气还算高昂。尽管经历了沈西平战死,栾鹏兵谏这些事,但岳国华继任以来,对右军颇采取了些怀柔之策,那些曾因栾鹏兵谏受牵连的军官都没再有什么追究,而柴胜相也仍是万夫长,故军心尚定。
走出了营盘,雨下得更密了些。我回头看了看连绵的营房,眼前有一阵模糊。
※※※
刚走近医营,便听得一阵呻吟声。
我跳下马,一个士兵迎上来道:“楚将军,你也来了。”
那是辎重营的一个士兵。辎重营从上次北门撤退遇伏以来,也是元气大伤,好在他们现在事情不多,没什么影响。我道:“你们德大人呢?”
“他在里面换药呢。”
我把马拴好,走了进去,那个士兵从一边拿过一块毛巾道:“楚将军,你擦擦。”
我擦了擦被雨水淋湿了的脸,看着营中。医营已坐满了人,倒有一半身上并没有伤。那种病已经在全军中漫延开来了,我有点忧心忡忡地想。这时,只听得有个人叫道:“楚将军!”
那正是德洋。他身上倒没穿战甲,战袍解开了,露出半边身子,一个医官正给他换包扎的纱布。我走过去道:“德大人,你好。”
“好什么,”他呲牙咧嘴道,“那些怪物好狠,我都十几天了,这伤还没好全。”
我笑了笑。他的体格远没我好,我只消七天便差不多痊愈了,他的伤和我差不多,但看样子伤口才开始愈合。我道:“你放心吧,叶医官医道高明,很快便会好。对了,叶医官呢?”
这时德洋的绷带已经绑好了,他把战袍披上身,道:“刚才还在这儿,那不是,在给人包扎呢。真是见鬼,屋漏偏逢连宵雨,现在军中到处都有生病的,若这般下去,只怕全军会失去战斗力。”
龙鳞军的比例,三十个里有一个生病,那么全军大约九万人,有三千人生病吧。这个比例倒还不算大,可若是生病的人再多起来,的确会影响军中战斗力的。我自己一场大病,两天里人事不知,那些士兵的病未必有我那么重,但在病中肯定也无法执械上阵了。
我看着那些生病的士兵,道:“德大人,军中还剩多少余粮了?”
我不过是顺口一问,德洋却似听到什么恐怖之极的话一样,小声道:“楚将军,别说啊。”
我才猛地一惊。现在军中缺粮,再说这些,只怕有不少人会丧失斗志。我道:“好吧。我去找叶医官,德大人你先坐着。”
德洋道:“楚将军,你那旧部祈烈可还挺想你啊,你不去看看么?”
我笑了笑,道:“他现在如何?好些日子不见了。”
“他在帐中养了个女俘,两人倒是恩恩爱爱。这小子只怕也是色字当头,把你这老长官也忘了。”
我不禁菀尔。德洋不曾见苏纹月,若他见了苏纹月不知又会有什么话了。我辞别了德洋,向正在给一个前锋营士兵包伤的叶台走去。
还不曾走近他,忽然我跟前有个士兵猛地站起来道:“医官,我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轮到我?”
正在包扎的士兵道:“你有什么大碍?我的伤可比你重。”
那个前锋营士兵大概是新来的,我并不认识。他的胸前有条长长的刀伤,这人倒也硬朗之极,叶台撕开沾满血的旧纱布时,他眉头也不皱一皱。和他争执的士兵道:“呸,前锋营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虎尾营在战场上哪点落后了,他妈的,吃的你们分得多,连医营里还要抢先。”
那前锋营士兵这时已包好了,站起身来道:“虎尾营的人,每次战阵上你们还不是躲在我们身后,居然还有脸来争什么功。哪天你们也如前锋营一般能建下大功,那你们便吃得多吧,前锋营定无一句怨言。”
这些话依稀有点象蒲安礼的口吻。我听得有些不快,正待说什么,那虎尾营士兵已暴跳起来道:“妈的,你们前锋营有什么臭屁的,老子当兵时,你小子只怕还在吃奶。”
虎尾营建功自没有前锋营多,前锋营是武侯的亲兵,一路上冲锋陷阵,都是前锋营打头,立下的功劳有近一半在前锋营。那个虎尾营士兵说起功劳也没什么话好再说,便拿年纪做文章了吧。他比那前锋营士兵大了近十岁,说吃奶云云自是胡扯,但这话一出口,前锋营的士兵也有点怒气,道:“妈的,你又算什么货色?”
他们一吵,医营中的伤病员几乎都开始对骂起来。中军大概仍不象右军那样平均发放口粮,前锋营和锐步营要稍多一些。以前前锋营和锐步营出击次数多,多发点别人也无怨言。如今都是在城中守备,这样只怕有不少人在心底不满了。医营中登时乱成一片,以前诸营的矛盾都爆发出来,一片乱嚷中,有人在骂着路恭行,有人在骂虎尾营统领朱天畏,甚至有个人在骂前锋营时连带我也骂了两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知诸营中的矛盾竟已到这等地步。我待维持一下秩序,但此时人人都在气头上,我喊了两声,哪里有人听得到?这时,忽然那个虎尾营士兵“呛”一声抽出腰刀。
在医营里,虽然没人带长兵器进来,但腰刀还大多带在身边。他一抽出腰刀,登时有不少人也抽出刀来,看样子,竟是马上便要火拼。我心中一急,大声哼道:“住手!”
我的声音不太大,但也让他们怔了怔,这时,门口也传来了一声大喝:“住手!”
一个四十来岁,长得很高大的军官大踏步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队亲兵。这人正是虎尾营统制朱天畏。
中军五营,人数虽则不一,都是精锐。虎尾营虽比不上前锋锐步两营,但身处中军,岂有弱者?朱天畏当初也是前锋营中出来的,从下级军官做起,因战功一直做到虎尾营,一向也有智勇双全之称。他一进来,那些虎尾营的士兵都垂下头,刀也不自觉地收回了鞘中。
朱天畏走到那个首先争吵的士兵跟前,猛地一个耳光。“啪”一声,那士兵半边脸登时红肿起来。这时,门口又传来路恭行的声音:“快住手!”
他也前脚后脚地冲了进来。一进门,见我和朱天畏都在里面,他怔了怔,又大声道:“兵刃一律入鞘,不得妄动!”
他走到朱天畏跟前,行了一礼道:“朱将军,我的部下太过失礼,请朱将军原谅。”
朱天畏露出一丝嘲讽之色,道:“路将军客气了,虎尾营的人岂敢与你们前锋营争执,我定要重重办他。”
他的话里,隐隐的也含着对前锋营的不满。路恭行道:“朱将军,如今全军正值多事之时,万万不可自相火拼,朱将军,还望你原谅我营中这等无知之徒的无礼。”
他的话很是诚恳客气,朱天畏脸上抽了抽,似乎也不无所感,道:“路将军,我将我营中的弟兄带去了。”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向叶台告辞后,将几个争吵的虎尾营士兵带了便走。等他走后,路恭行也命人将刚才与虎尾营争吵的那士兵押回营去,才向我道:“楚将军,你也在这里啊。”
此时我已问叶台要了草药来,道:“路将军,现在中军五营的矛盾如此之大么?”
路恭行点了点头,和我一起走出营去,道:“是啊。五营中,前一阵子前锋营和锐步营的待遇最好,便很受另几营嫉妒。现在虽然待遇一样了,但另三营的不忿之气未消,很易摩擦。”
我叹了口气。离开前锋营不过也十几天吧,没想到中军已成了这样。我道:“现在君侯还有什么策略么?”
“东门也被封死,插翅难飞了。唉,我真的担心,我们只怕支撑不到文侯的援兵。”
我道:“对了,信使已经回来了?”
他也长叹一口气,道:“若是回来了,那还好一点。可是到今天为止,仍是渺无音信。说不准,那些信使根本没能回到帝都,半路便已被蛇人捉住了,文侯在京在还在盼着我们班师后庆功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信使未能到达帝都,那我们便真的是在等死了。现在进也进不得,退又退不得,武侯一世英名,难道真要毁在这里么?
路恭行这时道:“楚将军,我要回营了。你也回去么?”
我道:“是啊。龙鳞军里现在有不少人都生病了,我是来向叶医官取草药的。”
“都一样啊。”路恭行有点颓唐,他望着在风雨中的箭楼,那里,几个士兵有点无精打采地注视着城外。“军中瘴疫横行,若再这样下去,文侯的援兵便是来了,只怕也要来不及。”
这种想法我也有,但是从路恭行嘴里也听到这等想法,更是让我觉得心寒。路恭行虽然一向是未料胜,先料败,很是持重,但却向来不曾丧失信心。可现在,他好象也已没什么全身而退的信心了。
如果我要死在城中,那该如何呢?以前在战场上偶尔也想到过死,但那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没什么亲人了,便是战死,无非让辎重营在纪录簿上添上一个战死的有功之臣,大概连抚恤也不用。如今想想,依然如此。
但是,我心底已有了些牵挂。
不是因为白薇紫蓼,也不是苏纹月,而是她。
如果我要战死,我死前最想看到的,还是她。
雨打在我额头上,让我微笑着摇了摇头。随着我摇头,头发上的雨水被甩开了,额头也一阵冰凉。我道:“路将军,你也对叶医官的医术也太没信心了吧。”
“不是没信心,”他淡淡地道,“记得我们刚碰到蛇人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我道:“记得,你跟我说过,若共和军驯养了一队蛇人,我们不知该如何应付。”
他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时只是对城中零星出现的蛇人觉得奇怪,只以为那是些共和军驯化未成的野兽。但如今看来,蛇人绝非是被人驯养的,那些蛇人如此聪明,和人几乎没什么两样,共和军绝没这个本事来驯化它们。那么,蛇人只怕并没有什么背后的人物,而是自己出现的。”
我道:“那又如何?”
他这时反倒笑了笑,道:“楚将军,你的勇猛,我也一向佩服。但为将之道,需有智有勇,你勇则有余,智未免不足。”
他突然说起这些来,我也笑了笑道:“是吧。”
“蛇人若有什么人驯化,那么那背后之人必是要击败我们,也最多是将我们赶尽杀绝而已。若是自行出现的,那么它们击败我们后又会有什么目的?”
他的话让我猛地一震,我喃喃道:“是啊,难道,它们是要把所有人都杀尽了?”
共和军纵然想消灭我们,但我们若投降后,也能有一条生路的。可蛇人如果是想要把所有人都杀光,那么投降后也无非是死路一条。而一旦我们败亡,那么蛇人趁胜出击,世间会是如何一副景象?
我打个了寒战,都不敢再想了。这是,路恭行道:“楚将军,我先走了。”
我道:“好吧,再见。”
我跳上马,向城西走去,想的却仍是路恭行的话。
※※※
我病好后的第十四天。
这一天是难得的阴天,偶尔还有点阳光照下。我仍是去医营取一批草药。叶台的医术当真高明,那些草药虽然煮出来又臭又苦又难吃,却很是有效。
当我拎了两大包草药,刚走出医营,想要上马,哪知那两包药太大,挂在马鞍上便很难再上去。我正想让什么人来帮一下手,一支兵马正从路上走来,我一眼便看见那队兵马带头的正是巡官苑可祥,大声道:“苑将军,麻烦你帮一下手。”
苑可祥扭过头,看见了我,笑道:“楚将军,是你啊,好久不见。你来取药么?”
我点了点头道:“来帮我递一递。”
他跳下马,我把药交给他,自己跳上马,他又把药递给我,我挂到鞍上,道:“苑将军,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跳上马,忽对身边的几个士兵道:“弟兄们,这位将军便是与前锋营路将军并称为‘龙锋双将’的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将军,你们看看吧。”
我苦笑了一下。这个名声倒好象缠着我了,连苑可祥也知道。苑可祥这般一说,他的手下齐齐行了一个礼,道:“楚将军。”
他们的喊声整齐划一,尽管那些士兵都面有菜色,但士气还是很高,龙鳞军虽在吴万龄整顿之下颇见长进,便比起苑可祥这一小队人马来说,军容还是松懈了些。我在马上回了一礼,道:“苑将军,你们今天轮直么?”
他道:“是啊。铜城营现在该换岗了,朱将军命我先去通知一声。”
我看了看他的队伍,不由赞叹道:“苑将军,你是怎么带兵的?带得很有章法啊。”
他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无常规。将兵者,当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我咀嚼着他这段话的意思,叹道:“苑将军,你这话很有道理啊。”
他笑了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我从小读惯的一部《胜兵策》的话。”
“《胜兵策》?”我回想着军校中有谁提过这部书,不过好象谁也没提过。“这部书是谁写的?”
“不知。那是我家传的半部兵书,看目录有七章,不过传到我家只剩三章了。文字很古奥,也不知是哪一朝的将领传下来的。”
我道:“那庭天《行军七要》中也有类似的话,说‘为将之道,令行禁止。’不过,你那部兵书中说得更细一些,那书在身边么?我想看看。”
苑可祥道:“这部书在我家中,没带在身边。不过我背得熟了,什么时候我写给你吧。”
我喜不自胜,道:“多谢苑将军了。那兵书中还有什么话?”
苑可祥淡然道:“倒也没什么惊人之处,不过有些话倒切中当今军中之敝。象书中说:‘夫欲战胜者,定谋则贵决,行军则贵速,议事则贵密,兵权则贵一。’现在我军中上下,各军编制不一,有以伍为基,也有以什为基,令出多头,上有命,下多有不从,颇有混乱,唉。”
他最后的一声长叹叹得很是怆然。苑可祥年岁不大,官阶也低,在等级森严的中军只怕也受够了气。我想起了当初在前锋营中,两千人的前锋中,各百夫长很有些勋臣后人,连路恭行也不太能指挥得动,象蒲安礼、邢铁风这等人,如果是我当前锋营统制,只怕别想让他们听我指挥。苑可祥说的那一连串“贵”字,说到底便是那“兵权贵一”。而军中便是君侯也无法完全指挥住下面,不然当初也不会明令沈西平不得擅自行动了。
这时,已到了岔路口。我在马上拱了拱手道:“苑将军,我得告辞了,麻烦你马上写一段出来,晚上我便来取,可好?”
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楚将军,你以统领的身份来向我一个连军校也不曾上过的小小巡官讨教,传出去岂不是惹人耻笑?”
我正色道:“苑将军,能者为师,岂在人言。”
他脸上抽了抽,也向我拱了拱手道:“多谢楚将军。今晚我便将第一章先默写出来,奉上楚将军。”
他说完,加了一鞭,向南门跑去。他手下那三十来个士兵虽然都是步卒,却仍是跑得整整齐齐。
我也加了一鞭,向龙鳞军营中跑去。那庭天的《行军七要》是军校中的必读书,我读得也多了,但那庭天的书中偏向于讲述攻守之道,这一类领兵方略讲得很简略,而当初十二名将里治军最严的骆浩却没有兵书传世,若能得到苑可祥这部兵书以做补充,当真可取长补短。
走了一半路,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那正是火雷弹的响声。现在火雷弹所剩无几,每军中的火雷弹都明令非到紧急关头不可使用,南门用上了火雷弹,难道蛇人又攻来了?我吃了一惊,加鞭向营中跑去。
一近西门,却见仍是一派平静。我冲进营帐,虞代已在等着我。他拿下草药,我道:“虞将军,蛇人刚才有没有攻来?”
虞代摇摇头道:“没有啊。”
难道南门出了什么事了?
我道:“去那望远镜前看看去。”
到了箭楼上,我将望远镜对准了南门望去。看过去,南门倒没什么异样,只是人很多,几面旗子招展,隔得太远了,也看不清是谁的旗号。我放下望远镜,跟着我上来的虞代有点担心地问道:“将军,出了什么事么?”
我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希望没事吧。”
这时,一骑马飞驰而来,冲进营中。我吃了一惊,道:“虞将军,快去看看。”
进来的是一个传令兵,倒不是雷鼓。他没有雷鼓那么大的嗓门,一进营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右军上下注意,加强戒备。”
我跑下箭楼,道:“出什么事了?”
“虎尾哗变,冲出城去了!”
他刚说得一句,又跑了出去,大概去通知后军去了。我大吃一惊,有点不想信自己的耳朵。
朱天畏虽不是一线大将,但他也是统中军一营之众,武侯一手提拔上来独挡一面的大将了。要说他也和高铁冲一般,是蛇人的内奸,那我可死也不信。可他的虎尾营为什么会突然哗变?
我满腹疑团,虞代这时凑上来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我道:“上城吧,叫个人去南门打听一下,我们去防范蛇人攻城。”
蛇人倒没有异动。我们守到天黑,才由右军接手。下得城来,那个去打探消息的龙鳞军也回来了。听他说,今天下午,在铜城营和虎尾营换岗之时,朱天畏忽然派骑军劫夺了一库余粮,又抢夺了一架天火飞龙车开道,要开城出去。铜城营不敢阻拦,被朱天畏抢出城去,等武侯得知消息命路恭行的前锋营冲出来时,虎尾营七千余人已冲出南门,在冲出一里地后被埋伏的蛇人尽数歼灭,路恭行也只来得及关上城门,没让蛇人趁势攻入城来。听说朱天畏留书一封给武侯,说他“多谋寡断,似勇实怯”,诸军在武侯指挥下,战无胜机,守必自绝,他的虎尾营要自寻出路。
自寻出路的虎尾营败亡得比在城中诸军更快。现在,只怕没人会再象朱天畏那样,自以为可以杀开一条血路冲出蛇人的重围,但朱天畏一军败亡,使得中军元气大伤。如今中军兵力已不到三万,而且粮食也更少了。
苑可祥也夹在虎尾营中,没于战阵。
※※※
朱天畏败亡后又过了三天。
失去了铜城营,连另外诸军的守备也显得更吃力了。以前前锋营进常可以收到诸门助守,但自朱天畏死后,中军自顾不暇,只抽出数千人助守损失最大的北门,对东西两门,再难照顾了。
击走了一批蛇人的攻击,我只觉浑身酸痛。现在每天都有种精疲力尽之感,好象过了今天便不知道明天。
刚退入营中,正好碰上雷鼓过来传来。武侯紧急招集诸将议事,这一次,只招诸军的最高军官,而我是武侯特许要我参加的。
向中军走去时,我没有一点重获武侯重视的欣喜。一路上,残垣断壁间,时不时可见一两具死尸。城民自放出城后,城中所剩无几的人也时有饿毙的。此时辎重营也再没精力去搬运死尸焚烧,若不是城民总数已不到两三千,只怕现在已经引起一场瘟疫了。
看着那些断墙,我的战马也步履沉重。
一天天,仿佛看得到末日逼近,全军上下开始弥漫着一股绝望之气。向文侯告急的特使仍然没来,据说后军和右军有人偷偷趁夜去斩杀城中很少的一些城民来充饥,这等骇人听闻的事虽没被证实,但我看到好几具尸首都身体不全,只怕这传闻也不全然是假。
到了武侯的中军帐,帐门口的传令兵也有点无力地喊道:“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到。”
帐中坐的,已是各军的主帅和万夫长,我是官级最低的。我看了看,参军里,只有张龙友和伍克清在座。我进去后向武侯行了一礼,坐到路恭行身边。
武侯苍老了许多,他面前居然还放着一杯酒。他啜饮了一口,等后军的胡仕安也来了,他才放下杯子,道:“诸位将军,先请辎重营德洋大人说个坏消息。”
德洋站起身,道:“君侯,到今天为止,军中只剩干饼两千张。”
营中一片哗然。现在全军还有近八万人,若只有两千张饼,岂不是要四十人才分得到一张?这等如不分。柴胜相跳出起来,叫道:“怎的到今天才说?”
路恭行小声道:“早说岂不是早乱军心。”
他的话不错,也只有柴胜相这等莽夫会那么乱叫。武侯也没有理他,道:“向帝都求援的特使仍无回音,如今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我们总还要再坚守一个月。不知哪位将军有妙计献上?”
我看了看路恭行,他没在看我,只顾低着头沉思。这时柴胜相站起来道:“君侯,柴胜相有话说。”
武侯看了看他,道:“柴将军,你有何妙计?”
柴胜相道:“共和军被我们困在城中时,守了三个月。那时城中的人数比现在还多,连共和军也能守上三个月,我们又如何守不到的?”
有人道:“当初高鹫城里存粮充足,足够五万共和军一年之粮,才能让八十万人坚守三个月的。”
柴胜相哼了一声,道:“五万人之粮,按理只能够八十万人吃上二十几天,但他们守到三月,后来吃的是什么?”
我浑身一颤,象是被浸到冰水里一样。那个反驳柴胜相的将领也象被吓着了,道:“柴将军,难道……”
柴胜相伸出舌头,道:“不错,那些城民虽然还剩一两千,但每个人多的还有五六十斤肉,少也有二三十斤,算一千个,大概还有四万斤肉。八万余人,够吃上两三天了。”
我打了个寒战,只觉一股恶心。柴胜相这般说来,倒好象是杀猪杀羊那么轻易。我正要反对,那刚才反驳的军官又道:“可城民吃完了又如何是好?”
听口气,他竟然是同意柴胜相吃人之议了。
柴胜相道:“现在关着的工匠也有一两千……”
我怒不可遏,猛地站了起来,道:“君侯,柴将军一派胡言,请君侯下令,斩此妄人。”
我的话一定也让人吃了一惊,我听得有人在交头接耳地问道:“他是谁?”又有人小声道:“他是龙锋双将之一的楚休红。”
这时我已不顾一切,大声道:“君侯,我军王者之师,堂堂正正,纵然败亡,也要死得顶天立地。若杀城民、杀工匠,食人肉求生,后人口中,将置我军于何地?”
柴胜相冷笑道:“楚将军,你好大度,若饿死后被蛇人吃进肚里,难道也是顶天立地么?”
我叫道:“我是人,不是野兽,若要吃人活下去,毋宁当场杀出城去,便是死在蛇人刀枪之下,还无愧于心。”
柴胜相道:“楚将军既然反对我的提议,不知可有何妙计?”
我道:“军中马匹尚多,而守城时马匹用得不多,可将马匹斩杀。一匹马取肉,也比一个人多得太多。”
柴胜相道:“楚将军真出的好主意!如今各军的病弱马匹早已斩杀,剩下的马匹哪里还称得上‘尚多’?而斩杀了马匹,骑军无所用其长,军中战斗力必然大损,而各门紧急征调时,难道你让诸军走着去么?”
我道:“那总好过吃人维生。”
柴胜相正要说什么,武侯喝道:“放肆!在中军帐中大声喧哗,两位将军难道不知军令么?”
我低下头,柴胜相也同时和我道:“末将知罪。”
我坐下时,狠狠瞪了柴胜相一眼,柴胜相也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看看路恭行,他仍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时,陆经渔忽然站了起来,道:“君侯,末将有言禀告。”
武侯看了看他道:“经渔,你有何话说?”
陆经渔道:“楚将军说得有理,为人处世,当求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我心头一安,觉得脚下踩的仍是对实的大地。陆经渔还是支持我的,否则我真要以为自己身处鬼域,不知所措了。正放下心来,却听得陆经渔又道:“然古语有云,事缓从恒,事急从权。如今诸军粮草已绝,当务之急便是活下去,此时便只能从权……”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然工匠实为有用之人,诸军将校,多有取女俘入帐,多也在数千人之众。此等人实是无用之身,不妨先取其性命,以充军粮,庶几可解燃眉……”
陆经渔还在说着。我此时才听清,他原来是要先杀女子。
他竟然同意柴胜相!
我只觉头顶象爆了个焦雷。这难道是陆经渔么?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连苍月公也放走了的陆经渔么?他还在侃侃而谈,舌辩滔滔,说的还是从恒从权之理,可是在我耳中却连一点也听不下去。我无助地看了看周围,只盼有谁能支持我,但放眼望去,几乎每个人都在微微颌首,同意陆经渔之言。
我站起身来,叫道:“陆经渔,工匠是人,女子也是人,你们也一般是人,杀食同类,又与禽兽何异?”
陆经渔微微一笑,道:“楚将军,此便是事急从权了。斩杀那些女子时,还望君侯本好生之德,尽量不使其痛苦。”
我还要叫嚷,武侯忽然哼了一声,道:“既然争执不下,便投票决定。小鹰,你去取些酒筹来,再拿出那箱子。”
他身边的一个护兵拿了两盒酒筹和一个木箱出来,那木箱放在正中,酒筹每人分了两支。等分好了,武侯哼了一声,道:“这酒筹有红黑二色,你们每人各取两枚,依官阶投筹入箱。同意斩杀女子,投红筹,同意斩马的,投黑筹。每人限投一枚,可有异意?”
我们道:“明白。”
武侯道:“明白就好。”他一手取一支酒筹来,目光忽然扫视了我和柴胜相一眼,站起身走到当中,将红筹扔进了木箱。
我一阵晕眩,不知如何是好。武侯是用自己的行动来支持柴胜相之议,难道我还要硬顶着么?
我呆呆坐着,这时路恭行推了推我道:“楚将军,该你了。”
我木然看着那个木箱子。虽然看不到里面的东西,而那些将领塞进酒筹时都用用挡着,我也不知他们塞进的是什么颜色,但我知道,里面肯定绝大部份是红筹。我站起身,将右手的黑筹扔了进去。
我已是最后一个。我投入后,武侯道:“小鹰,开箱。”
小鹰打开了箱子,数着里面的酒筹。一开箱,我便看到,那里面一片的红色,洒在案上,象淌了一地的血。我眼前模糊成一片,尽算坐着,也觉得身体晃了晃,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时,小鹰道:“禀君侯,帐中投票的共有十七位将军,共有酒筹十七枚。其中红筹十五枚,黑筹两枚。”
还有一人在支持我!我看了看周围的人。也许,那是路恭行吧?可是,我们只是毫无意义地反对而已。
我已听不清武侯在说什么。我想要大吼一声,对帐中所有人都一顿臭骂,但身体也软软的,一个字说不上来,只是象木偶一样,夹在诸将中,向武侯请安,然后散去。
第十八章 无常火
走出武侯营帐时,我只觉心头象冻成了寒冰。
春天已经来了。南疆的冬天远没有帝都的冷,春天也同样要早,在武侯帐外的两株不知名的树已结了满树白花,风也开始有了些暖意。雨季远没有结束,但今天天空里只是些雨丝,风吹上脸时,带着点痒痒的甜味。那两株树若不是树皮太过粗硬,根本无法入口,只怕也早被人剥个精光。
象她的气息。
“楚将军。”
我跳上马,听得有人叫我,回过头来看了看。叫我的是张龙友,好久没见了,他的一张脸比以前更黑瘦了些。我笑了笑,道:“张先生,好。要去哪儿?”
他道:“我想去城西再找点原料,和你一起过去吧。”
他也骑在马上,走到我身边,忽然有些迟疑地道:“楚将军,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苦笑了一下,道:“有什么事不是迫不得已,可人命总不能连马都不如吧。算了,我也不去想了。张先生,你现在又做出什么来了?”
他也苦笑一下,道:“想试试没有琉黄能不能做火药,可是漫无头绪。”
“火雷弹还剩多少?”
他叹了口气,道:“大概只有一百来个吧。别的,已用得一点不剩。”
我没有说什么。火药早已一点不剩了,张龙友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变不出新的武器出来。这也是天意吧,想起路恭行第一次见到张龙友时曾经很感慨地说:“说不定,这一场战争的胜负,将会系于他一身。”他的话只能说一半是对了,靠他的火药,我们守到了现在。可是张龙友再关键,没有原料,便同一个普通士兵没什么不同了。
我看了看天空,蒙蒙的雨丝洒在我脸上,细细密密。我的战甲上也凝了些水珠,显得亮闪闪的。苏纹月虽然吃不饱,但每次我一脱下战甲她就帮我擦拭得干干净净。现在全军中大概除了武侯的战甲,就数我的最闪亮了。
“我们南征,只为平叛,自然叛军全是些凶残暴戾的人。可是现在我们又如何去指责他们?”
张龙友没说什么,垂下头去。他的上清丹鼎派也信奉清净无为,他大概也在想着自己这个教派的信条吧。我们两人信马由缰,慢慢地走着。半晌,走过一间颓圮的屋子时,张龙友长长地叹了口气。
“楚将军。”他叫了我一声,我也没有抬头,只是道:“什么?”
“人的性命和马的性命相比,哪一个更贵重些?”
“当然是人的性命。”
“可是,在攻入高鹫城后,抓到一个人便马上斩杀,抓到一匹马却要好好地喂养起来。如果人的性命更贵重些,为什么轻人重马?”
“那是局势如此……”说到这儿,我一下哑口无言。张龙友说得的确很难反驳,我反对会上的决议,唯一的替代办法也只是杀马。可是在战场上,如果能杀死对手,我也从来不会再杀对方的马。照这样的想法,我现在独持异议,倒象是有点矫情。
张龙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家师虽与清虚吐纳派不睦,持论倒也和他们差不多,他常跟我说,法统的人都要清净无为,不可卷入世俗。一入世俗,很多事就迫不得已,有亏良心了。”
我有点吃惊地看了看他,简直不信这还是以前在辎重营里见到的那个有点傻乎乎,差点被德洋杀掉的张龙友。我道:“那张反对票也是你投的吧?”
他点了点头,道:“是。君侯于我有知遇之恩,但此时有违天理,纵然只手难回狂澜,我也只能反对。”
我本以为那张反对票是陆经渔投的,没想到是张龙友。我的心头一阵痛楚,为自己,也为那个一直在我心目中有如天人的陆经渔。
在最后关头,陆经渔还是屈膝了。可是,我却不敢责怪他,此时,我才发现,与其说是我反对武侯的决议,不如说,我的真实想法是为了她,也为了苏纹月。
我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尚啊。
回到西门,和张龙友分手后,我没有回营帐,先上了城头。城头上,金千石正带领一些龙鳞军在抢修刚被砸坏的雉堞。现在蛇人大概知道我们要吃掉它们的尸体,也学乖了,大多用石炮发动攻击,不再攻上城头来。那些石炮没有我第一次在东门见过一炮便可以在城墙上打出一个洞来的那么巨大,但也比帝国军中用的大多了。同时,蛇人的阵营又向前推进了几百步,现在在护城河外五百步处,便已是蛇人的营帐了。
蛇人的总攻已迫在眉睫了吧。我刚走到龙鳞军的阵地,金千石一见我,忙过来道:“统领,你回来了。君侯又有何命令?”
我叹了口气,道:“君侯下令,明日将诸军中所有的女子集中起来。”
金千石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那还不如先把肚子的事解决掉,君侯还想着为帝君选美的事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金将军,你也太想得太简单了。”
他忽然睁大了眼,身上也是一抖,道:“难道……难道……”
我低声道:“不是难道,是真的。”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惧色,又平静了,居然也笑了笑道:“这样也好,省得操心。只是统领,你帐中的那个苏纹月也保不住了,没让统领早用几天,真对不住您了。”
我哼了一声,道:“我不会把她送出去的。”
金千石脸色一变,道:“统领,若抗命,那只是犯斩罪的。”
我看了看外面的蛇人阵营,又哼了一声,道:“斩就斩吧,反正也支撑不了几天的。总之,我绝不会将她送出去。”
金千石急道:“统领,你忘了栾鹏了?栾鹏没干什么事情便败露了,虽然陆将军也为他讲情,君侯照样将他斩了。”
我说出那话来其实也是一时冲动,可是此时却觉得我应该如此。只是,我没办法去护住她,虽然她这一次准能逃过一劫,但照此下去,最终还是难逃的。如果是她还不是苏纹月,大概我会甘之贻的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间也觉得无地自容。我自以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是听了张龙友的话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为了那两个女子,现在才意识到,说到底我只是害怕她也会落得这种下场,如果允许她们两个保留一个,我说不定会将苏纹月献出去的。
我也并不没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尚啊。
可是话已出口,也不能收回了。我只是道:“我意已定。”
金千石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逃过他的视线,道:“你们在这儿看着吧,我困得不行。”
昨日夜里蛇人曾经来夜袭,忙乱了一整夜才发现原来那是佯攻。蛇人现在行动来去如风,每次攻击都绝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走,不象最早时那样死斗不休,看来,蛇人也在变强啊。它们的佯攻让我已一整天没合过眼了,现在也的确有些困。
回到自己的营帐,苏纹月正给我补着一件内衣。她一见我,脸上带着笑意站起来,道:“将军,你回来了。”
我颓然坐倒,道:“你不要离开我,记着,绝不要离开。”
她有点不知所措,道:“出什么事了?”
我喝道:“你什么也不要问,总之,绝不能离开我身边。”
她吓了一跳,也许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这些天来,我一向对她和颜悦色,她也已露出少见的笑容了。我这般一声喝斥,她脸上又有些惶恐。我看得有些心疼,道:“反正你不要一个人出去就是了。”
“可将军你要是集合……”
我一阵心烦,喝道:“不用你管。”
这时,门口有人道:“统领。”
那时金千石的声音。我道:“金将军,进来吧。”
他抱了个坛子,一手还拎了一大块肉进来。苏纹月一见他,脸色变了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颊上有些沱红。我看了看他手里的肉,那是一条腿,不过绝对不是人腿,也不会是蛇人的肉。我道:“这是什么肉?”
金千石露齿一笑,道:“将军,我把飞羽杀了。”
飞羽是他的座骑。那可是龙鳞军的第一匹好马,脚力极快,我到龙鳞军后,给我的座骑够好了,可和他的座骑比起来还差一筹。前些日子这马前腿上中了一枪,因为吃得太差,一直没好。武侯要各营斩杀病弱马匹时,金千石却死活不肯杀掉飞羽。这个金千石,侍妾可以送我,马却看得比谁还重,他竟然把飞羽杀了,那其实也是为了做给我看的吧。
我不知是感激他好也是怨恨他好。飞羽这等好马,好好调理还能复原的,杀了连我都觉得可惜。可是,他为了劝我,连爱马也可以杀掉,我也实在有几分感激他。
他把坛子放在案上,道:“统领,这是最后一坛酒了,今天一醉方休。”
我虽然没什么酒瘾,但一闻到酒香也不禁有些心动。他将那一只马腿也放在桌上,拔出腰刀割下一块后放到炉上去烤,一边道:“统领,今日我的来意想必不说统领也明白。”
我点了点头,道:“这哪有不知道的。但我意已决,金将军不必多说。”
我也割下一条,放在炉上烤着,叹道:“就象你的飞羽,你今日杀掉它时不心疼么?”
我在说话时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苏纹月。她也许以为我在说马匹的事,脸上也平静得很。
“统领,我说过不谈这些,只是一醉方休。”
马肉在火上烤得热香四溢。我把烤好的一条放到碗里,道:“苏纹月,你吃吧。”
那倒也不是在金千石面前故作姿态,我分开的吃食一向和苏纹月平分。她接了过去,道:“谢谢将军。”
金千石看着她,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对我道:“来,干杯。”
我喝了一口,只觉这酒醇厚得非同寻常,有几分当初张龙友在城头浇下去的两桶那种样子。金千石将他烤好的马肉割下一半,道:“统领,请。”
马肉的味道很是粗糙,但是在饥饿时吃来却是无尚的美味。我咬了一口,正想说什么,金千石已给我倒上了酒,道:“统领,再干吧。”
这一天我不知喝了多少,只觉越喝头便越醒,可看出去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在喝下一碗后再支持不住,倒了下来。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喊了我一声,我也没答应。
醒过来时,我头痛欲裂,周围已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也知道那不过是睡起时的暂时失明的正常现象,也不用担心,只是努力睁开眼,让自己适应这一片黑暗。
此时眼前也渐渐能看到东西了,帐中没有灯,外面的一枝火把燃着,把一团不停跳动的光投射到营帐壁上。
帐篷里,暗得象什么也没有。在一片黑暗中,忽然,一个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两朵将要开放的蓓蕾压在我的胸前,柔软而又不象真实。
我吓了一跳,但醉意却让我无法动弹。马上,两条手臂围住了我的脖子。在黑暗中,苏纹月轻轻地说:“阿红,你醒了。”
她从来没有那么温柔地叫过我。这十七天来,虽然她名义上是我的侍妾,却一直只象以前的白薇和紫蓼一样,只给我洗衣服,擦拭战甲,恭恭敬敬地称我为“将军”。这么叫我,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
我有点局促不安。这样的肌肤相亲,我也是第一次。我道:“你……是你……”
“是我。”她轻声说着,“天还没亮,现在还是夜里。”
她紧紧地抱住我,双手按在我的背上,让我觉得有种很舒适的刺痛。也许是她的指甲刺入了我的皮肤,但是这种刺痛却让我有种想忘却一切的冲动。
“天还没亮,睡吧。”她喃喃地说着,象是梦呓。也许这也真的是场噩梦吧,一梦醒来,什么蛇人,什么共和军,全都不在了,而我还在军校里,等着明天和同学去那军校之花的酒店里喝上一小杯。可是,我左臂上那还没有彻底好的伤口不时传来一丝丝刺痛,却告诉我那不是个梦。
那不是梦,即使我宁可那是个梦。
我抱紧了她,无声无息地吻上她的嘴唇。在我嘴里的一片酒气中,她的嘴唇象枝头过早开放的花瓣一样,带着一股清新的芬芳。她扑到我的身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坠入了一个深深的幽谷。
象是忘记了一切时的一失足,沉没在一片蔚蓝色的天空中,穿过白云,那些絮状的烟气从我身边,从肋下,从指缝里不断划过,任是绝望地挣扎,依然是一片空虚。
只是那绝望也是美丽的。
雨还在下着,但已小了许多,现在打在帐篷上的是些温柔的碎响,细细密密的,象一张用无数小珠子穿成的珠帘,被风吹得起了波纹。
她低低地呻吟着,外面的火把透过帐篷,我也只能看到她的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动,更象一个虚像而不是真实。
我再也忍不住,用两条无力的双臂一把搂住她,让她伏在我身上,低声地抽泣起来。
她紧紧地抱住我,象要融合在我身体里一样,只是喃喃地说着:“夜还长,睡吧,这是我生命里最长的一个夜。”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拼命地抱紧她,象是生怕她会象一片羽毛一般飘然远去。可是醉意让我的手臂象不属于自己一般,我都感觉不出自己怀里的那个人。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着:“这一切有你这样一个人的话,那也已不枉这一世了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觉得她的身体又开始发热,象一块渐渐融化的冰块。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我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你听到什么了?”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象一朵已将要凋零的花,已不胜一涓滴晨露。
久久无语。雨洒在帐篷上,沙沙的,把透进来的火把的光也逼得暗淡了许多。
醉意又开始一阵阵袭来。
等我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根红色的发带缠在我手腕上,象是血。看着这发带,我感到一阵茫然,象是从心底抽去了什么,连站都站不稳了。我穿好衣服,走出营帐。
金千石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我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小声道:“是你跟她说的?”
金千石看了看我,又躲闪着我的目光,也没回答我。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那不能怪你,我只觉得我是个卑鄙的人。”
金千石抬起头,道:“统领,你别这么说……”
我不敢再看他,只是抬头看着天空。今天是阴天,也许过一阵仍然要下雨,灰云堆满了天空。我背起手,道:“金将军,我只以为自己算是个正直的人,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不是,我只是个卑鄙的小人。”
他叹了口气,道:“统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儿女情长,你可不要怪我……”
他还没说完,我忽然抽出了百辟刀。他脸色一变,还不等再说什么,我已在自己的左臂上割了一刀。
血象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金千石惊道:“统领,你做什么?”他一把夺掉我的刀,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条,绑住了我的伤口。我没有说话,好象那条手臂并不长在我身上一样。
血流下手臂,手腕上那条发带现在隐没在一片血痕中,也看不清了。我看着天空,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出。
我并不是不知道醉了后就会人事不知,但我还是醉了。那也只是因为想借一场酒醉来逃避那个责任吧。可是现在我除了自责以外又能有什么?知道自己并不象自己想的那么高尚,倒更有了种自暴自弃的快意。那种对苏纹月的内疚和对自己的痛恨交织在一处,只怕现在血流光了我也不会在意的。
天空中,云越来越厚。云层后,恍惚又听到了第一次看见苏纹月时她胆怯的声音,和我一块儿喝粥时的少有的快活,以及,昨夜她那幽幽的叹息。这一切,都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象一堆火一样来灼痛我的记忆。
如果我能有记忆的话。
※※※
信使派出后的第二十三天,依然没有消息。武侯已派出五批信使,按理,最后一批出发的也该回来了,可是一个也没有。
坐在城头,我捧着一碗刚端上来的肉汤喝下去。那是仅剩的一点马肉,女子被杀得只剩了武侯营中那几个准备班师后献给帝君的女乐了,现在已开始斩杀一些工匠。记得在军校里听高年级同学讲讲起过在大帝得国时的围困伽洛城之役,那时围城两月,大帝的部队也对伽洛国的坚守始料未及,在四十天上粮草耗尽,城却仍然未能攻下,那时帝国军便曾杀俘而食。那时听这故事时便觉得太过残忍,曾经想过,日后我若有这一天也绝不吃人。我现在吃的也是我的座骑,尽管那匹马其实还很强壮,武侯也下过令说各级指挥官可以保留坐骑,但我还是杀了它,把肉分给龙鳞军上下。
那也算对武侯那个决议的一个抗议吧。能让我的部下少吃一点人肉,总也是好的。
我刚喝完肉汤,城头上又有人叫道:“蛇人来了!蛇人来了!”
蛇人这些天的攻势越来越急,但也很注意分寸,从来不硬攻。如果是单场战斗,比以前那么场场恶战要容易应付多了。但是蛇人的攻击已经相当有组织,那种频率让我们疲于奔命。
也许,不知道哪一次便是蛇人的总攻了。
在让蛇人伤亡了七八个后,它们终于退却了。但我们的损失是十七个人,可怕的是,城头剩余的士兵在看那些死者时,眼里冒出的,简直是食欲。
现在蛇人和我们好象倒了一个个了。我有些想要冷笑,但也笑不出来。
攻城斧在我手上重得几乎提不住。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事,但现在出手了一次,还是累得我气喘吁吁。我把攻城斧放到墙边,坐了下来。吴万龄走了过来,道:“统领。”
我看了看他,道:“怎么了?”
“再不吃东西,统领你要支持不下去的。”
我站起身,努力让自己已经有点脱力的身体站直,道:“吴将军,想必你也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要靠吃人才能保得性命,但即使活下去了还有什么意义?都不如朱天畏。”
吴万龄垂下头,不敢再看着我。这些天发的口粮就是女人尸肉。就连这些残忍的食粮也已经很少了,工匠没有多少人,已被斩杀了一半。
几千个女子,也不过让城中坚持了六天而已。当女子和工匠都吃光了,接下去吃什么?吃那些伤兵和战死者么?以前即使在蛇人面前节节败退,我仍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骄傲,觉得人毕竟是人,而蛇人不过是些吃人生番,是些野兽。可如今看来,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骄傲实在不过象是种对自己的欺骗。
吴万龄没说什么话。他的身体也在发抖,腿也慢慢地弯下去,忽然,他猛地呕吐起来。的确,只消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吃下去的东西竟然在几天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一定会呕吐的。
看着他呕吐,我不再说什么,只是抬起头望向天空。天很阴沉,可能又要下雨。南疆的雨季要持续一个月,现在已快到了尾声。蛇人如果要趁雨季发动总攻的话,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这时,从城下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是急促。这时候把马打得那么快,已是很少见了。我正要看看是什么人,却听得有人叫道:“楚将军,龙鳞军的楚将军在吗?”
声音是从城下传来的,正是路恭行的声音。我拍了拍吴万龄,没再说什么,走了下去。
应该很坚实的台阶,我在走着时也觉得象是踩着柔软的棉絮。好容易下了城,只见路恭行骑在马上,也不下马,一脸惶急,道:“楚将军,祈烈出事了!”
“什么?”
我象是被针扎了一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惊道:“怎么了?”
“他被人告发,藏着一个女俘,却不肯交出。现在君侯已命锐步营捉拿他,他带着那个女子逃到了张先生的营帐,绑了张先生,还用一辆天火飞龙车来威胁君侯。”
我只觉象被当头打了一棒,头嗡嗡地响,不禁一阵晕眩。祈烈在破城时也找了个女子,我也知道的,当初我还见过一次。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来,那不正是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么?
“现在呢?我去,我马上去。”
我语无伦次地看着周围。龙鳞军的马匹现在一匹也没有了,难道我走着去么?我正在茫然,路恭行道:“楚将军,你上来和我合乘一骑吧。”
我看了看他,他的马倒还不是太虚弱,坐两人走上一两里路总行的。我点点头道:“好吧。”
我走到他的马上,以前觉得很简单的上马动作我也做得惊险万分,摇摇欲坠。在刚要跳上马背时,我一晃,差点摔下来,路恭行一把拉住我,才免得让我摔个四脚朝天。
跳上路恭行的马,我扭头对坐在一边的金千石道:“金将军,这里由你负责,万不可出差错。”
这些天的蛇人攻势越来越凶,我有点害怕我不在时恰好有蛇人攻来。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后果不堪设想——其实也不用设想。真要出了这样的事,那也可以说一切都完了,用不着武侯责罚,蛇人一定可以把所有人全部消灭干净的。
路恭行在马上仍是很稳健。他虽然已经瘦了一圈,但驭马之术却丝毫未减当初之精。我坐在他身后,都觉不出有什么颠簸。我道:“路将军,小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帐中有个女子藏着,他将那女子打扮成亲兵模样,还不叫她出来。哪知昨天被人告发,君侯大怒之下,要将他擒下。哪知他竟然持刀反抗,你也知道,前锋营的人都不想搅进去。”
我心中更是有如火烧。路恭行带着我拐了几个弯,从一条小路拐了进去。我道:“那是去哪里?”
“那是张龙友的营帐。君侯专门划出这一块地来的,由五百兵守卫,给张先生试火器。小烈不知怎么知道的这里,逃了进来,捉住了张先生。楚将军,君侯已怒不可遏,只怕……”
他的话没再说下去,这时也已到了。
里面是很大一块空地,空地中有几座营帐,都是用些零零碎碎的篱笆这类拦了拦。那是张龙友呆的地方了吧?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和别的参军一样,都是住在武侯边上的呢,看来武侯对他也是另眼相看了。
但这时也不是想这些时候。现在足有五六百士兵围着当中的帐篷,在最前面的一个军官手持长枪,作势要冲,而在这支队伍后面,坐在一张大椅上的,正是武侯。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跳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冲上去前,叫道:“君侯!君侯!”
一到武侯跟前,我猛地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君侯大人,请……请君侯准我去说服那人。”
武侯看了看我,道:“他是继你为前锋五营百夫长的人么?”
“君侯明鉴。”
他哼了一声,道:“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若你也不出来,但也视同叛逆,一般格杀。楚将军,你可要仔细。”
我一阵气苦,道:“末将领会得。”
武侯搞这么大阵势,也是为了杀鸡给猴子看。军中不少人将女子藏在帐中不交,武侯对这些人手段极狠,若有真凭实据,那女子当场斩杀,本人也要痛责五十棍后降为普通士兵。但即使是这等铁腕手段,仍有不少人隐慝女俘不肯交出。如果照此惯例,祈烈是必死无疑了。
我站起身,向那帐篷走去。
张龙友的帐篷尤为高大。我站到门帘前,高声道:“小烈!小烈!你在里面么?”
祈烈哽咽地声音传了出来:“将军!真的是你?”
我道:“当然是我。我能进来么?”
我正要进去,却忽然听得祈烈叫道:“将军,快出去!”我一愕,道:“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别人进来,小烈,你不信我了么?”
我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堆满了瓶瓶罐罐,那是张龙友常用的东西吧。祈烈手持长刀,眼上都是泪水,用刀指着坐在一边的张龙友。一个女子站在他身边,脸上也满是惊恐不安,张龙友倒是神定气闲,在不紧不慢地喝着水,见我进来还向我点头示意。
一见我进来,祈烈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把刀对准了我。
我道:“小烈,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把刀对着我,可是手却在不停颤抖。好半晌,他“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将军,他们要杀了阿菁。将军,你帮帮我,帮帮我,让我们逃出去吧,我不要打仗了,我只想好好地过过日子。”
阿菁就是那个女子吧。我看了看那个女子,心头隐隐地一痛。那个阿菁依稀也有些象是苏纹月的样子,年纪外貌都差不多。祈烈满心希望地看着我,大概盼望着我能想出什么妙计。他对我有种不切实际的崇敬,好象我什么都办得到。
我叹了口气,道:“小烈,你想过没有,你这样除了赔上自己的性命外,又有什么用?”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看了看那女子,忽然哭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能把阿菁交出去。”
我一咬牙,道:“小烈!你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难道忘了么?”
“可是将军,你自己也说过,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力,也说过,军令如山,同样乱命有所不从,所以你一直看不惯我们屠城。难道现在这般杀人食肉的惨事你反倒看得过去?”
我皱起了眉,几乎不敢回答他的话。我该如何对他说呢?告诉他,我其实也是胆怯的人,就算反对,最终仍然只得照做。可这么说出口,祈烈一定也不要听的。
“小烈,现在城中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不如此,定会全军覆没。何况,”我迟疑了一下,几乎有点不敢再说下去,但还是滔滔不绝地说了:“何况你也并不是看不惯这等惨事才做这事,只不过因为要把你喜欢的女子夺走才一时冲动。”
这些话象也在揭我心口的疮疤。现在,我的心也在滴血吧?
祈烈也有点呆了。他一时冲动,一定也有种近于殉道的自豪感。可是我的话却把他这点自豪也打掉了,现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还有张先生,以前外面的那么多士兵。若你真的放出了那天火飞龙车,岂不是救了一人,又害了那么多人?那又有什么意义?”
祈烈的手一松,刀落了下来,人也跪倒在地。这时,门帘一下被挑开,锐步营的人冲了进来,祈烈却象没有反应一样。锐步营的人上前一把扭住祈烈,另有人一把拖住那个女子,马上又退出营帐。
他们在做这些事时,我呆呆地站着,动也不动。对祈烈说的话,同样刺痛了我的心,甚至,让我更加地痛苦,刚才我都在害怕自己会连话也说不完便不支倒地。
调匀了呼吸,我刚迈得一步,眼里已泪水涌出。张龙友在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我向他漠然行了个礼,也走了出去。
祈烈和那女子已被揪着跪在武侯跟前。我走过去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武侯笑了笑道:“楚将军,你治军如铁,令下如山,真有古大将之风。”
我仍没有抬头,道:“君侯,末将不敢。末将只求君侯一件事。”
“什么事?”
“祈烈做出这等事,是我以前教导无方,罪责难逃。我愿承担祈烈应受之责,望君侯恩准。”
武侯没说什么。那也没有先例,而且,万一祈烈要被杀的话,难道我也要被杀么?我说这话的意思也明知武侯不会真的责罚我,不过是以退为进,让他不至于斩杀祈烈。
祈烈忽然猛地跳了起来,边上的锐步营惊叫一声,大鹰小鹰也抽刀在手,踏上一步,只道祈烈会冲上前来。但祈烈却从腰间抽出一柄小腰刀,一刀刺向那个女子的背心。那女子没说什么话,马上软软地躺下。
武侯微微一笑,道:“祈将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本来你该受重责,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从权……”
不等武侯说出从权如何,祈烈凄然一笑,道:“不必了。”
他的小腰刀一刀拔出那女子背心,还带着血痕,便一下刺入自己心口。我惊叫道:“小烈……”刚要起身,但哪里来得及。等我扑到他身边时,他已软软倒下,嘴角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我叫道:“小烈,你怎么这么傻?”
祈烈的眼睛已然无神,茫茫然道:“将军,你……说过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的话也没说完,人已仆倒在那女子的身上。两人身上的血不断涌出,在地上合成一滩,缓缓地向低处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