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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退步集续编》

_2 陈丹青(现代)
陈:上海如今至少一千五百万人吧?我岂能评价这么多人。据说上海人比别地的人会做生意,比较守规矩,比较有效率,但我不是生意人。
我不记得如今的上海男人什么模样,全国都市男子如今的样子都差不多,区别只在南人北人。上海女人时有惊艳,七分青春美,上海话所谓“细皮白肉”,会穿衣服,会打扮,“邪气挺括”,发嗲发到正好。但我已眼拙,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上海女人了。
从前上海女人才有的那种美,则微乎其微,不易觅得了。她们老了,缩在家里,不太出来,也不易被看见了。
您何时开始频繁地回上海(或者偶尔回上海)?您觉得上海变化最大的是什么?回到上海,您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为什么?
陈:上海最大的变化,木心先生一篇散文题目说过了:《上海在哪里?》我常回上海,不知道哪里最想去。摩天大厦,纽约有得是;娱乐场所,全国差不多;老城区老弄堂拆得不剩多少了。从前的法租界还是迷人,虽然景观不纯粹了。我喜欢在掌灯时分漫步走过哪条好弄堂走进去游荡,像个鬼,看人家收回晾出的衣服,门开门关,听弄堂外被隔离的市声。我只是偶尔潜回上海的一匹丧家犬,这些私人怀旧小把戏,不足道。
上海对于您而言有家的感觉吗?您最终是否会叶落归根?如果会,是否已经有了时间表?如果不会,是因为客观原因还是主观原因?
陈:“家”的“感觉”,有总归有的。老家没了,风吹过来,还是上海的风。我不知道会不会再回上海定居。现在,不论客观原因还是主观原因,你住进新建的公寓,没有多少景观会提醒你住在哪座城市,开窗看出去,除了楼房,还是楼房,新楼房没有“时间感”,哪来“时间表”。
今日新上海很好,但不好玩,不好看。北京丑陋、脏乱,但比上海稍微好玩一点。
上海人以您为骄傲。您为自己是上海人而骄傲吗?您最想对上海的父老乡亲说什么?
陈:你怎么知道上海人为这个家伙“骄傲”?我也不为自己是上海人骄傲。你是哪里人,你就骄傲?这是轻佻与卑怯啊。
但我庆幸生在上海。它是伟大的启蒙教师。全中国都该为上海骄傲,没有她,中国的西化与现代化是不能想象的。作为代价,在今日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我所记得的那个上海萎谢了,淹没了。
我想不出对“父老乡亲”说什么。论“父老”,我的年龄够资格了吧,论“乡亲”,蔡嘎亮同志比我说得好:
姆妈、爷叔、老阿姨,小阿弟:夜饭吃过?
答《上海第一财经日报》问
我出国前的经历是:插队落户八年,1978年考上中央美院油画系研究生,两年后毕业留校,工作一年,就去纽约了。
这是部分“文革”知青的典型经历。这些人日后分成两拨,一拨留在本土,另一拨出国。像我这样回国定居的,就被统称为海归。这代海归,相比民国时期的留学生,以及五十年代留苏学生,有三个根本差异。
第一,他们都是政府公派,我们是自费出去的,特别是艺术类留学生,公费生极稀有。
第二,二三十年代的海归,出国前真的是学生。而我们这一代,像陈逸飞、徐冰、谷文达等人,都在国内拿了学位,有知名的作品。至少从国内的标准来看,已经是艺术家了。
第三,前面两代留学生差不多都回国来做事。特别是清末民初第一代海归,真正的精英,回国后为中国各领域的现代化奠定基础。到我们这一代,大批留学生选择定居国外。
这些差异,是中国近百年大历史起伏变化的详细注脚。中国现代史,大致是海归派与本土派既合作、又冲突的历史。清末民初,海归派不只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更在文化、政治领域除旧布新。他们共同创建了共和,国父孙中山就是大海归。我看过一个数据,如果没记错,北洋政府高官百分之七十都是海归派。就文化的广义性而言,第一代海归派开创了中国的思想启蒙运动,启动了国家的转型,建立了现代大学和现代教育。
我们与第一代海归的贡献无法相比。我们只是服务国家,完全谈不上创建。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政府先是终止了闭关锁国,开放留学,后是起用陆续回来的海归,当然,主要是理工、科技、管理、贸易、金融、外交这类专业的海归。这类海归在今天基本上是工具作用与工具人格。在人文艺术领域,海归派只是摆设。政府对艺术的理解,就是唱歌跳舞之类,而不是真正的思想、精神与价值观。因此,即便是人文艺术类的海归派,一旦进入体制也沦为工具,或自甘于工具。据我所知,在体制外的艺术圈,个别海归真正带来了西方当代艺术的精神和理念,譬如北京的艾未未,还有几位策展人。
百年海归的命运,映证百年中国的历史变迁。中国的现代化历程,是历史潮流与政治势力的反复较量,多半是本土派胜利,海归派挫败、调整、合作。而现代化有三个层次:器物、制度、文化,文化无疑是最本质、最深层的一环。当今国策几乎全盘西化,但器物、制度、文化这三个层面的彼此关系,始终不平衡。
器物层面,经过鸦片战争以来一百五十年的努力,一代代海归已经为国家达成了高度现代化:核武器、高科技、现代交通、现代资讯,等等等等。毫无疑问,中国现在是最具潜力的发展中国家,崛起的速度与姿态,空前未有,举世罕见。但国家目前堵在制度层面。全社会,包括体制,都认识到政治体制改革严重滞后经济体制改革。而全面实现现代化,文化关是绕不过去的,即人的现代化。今日中国,民主意识、公民社会,还差太远,由于“器物”层面的超速现代化,制度、文化的滞后,日益凸显。
这是非常畸形的现状,前景暧昧:中国有着最现代化的种种器物与设施,富国强兵的理想实现了,但是人民没有灵魂,知识分子缺乏主见,社会失去了选择与判断的能力,只有消费意识和工具人格。社会实现了高层次的温饱,但这不是现代化。
由于制度滞后,以及普遍的机会主义,人文艺术领域的海归派几乎没有影响,而据我所知,大部分非人文类专业的海归认同这种高级工具角色,并对现状非常满意,属于利益分享的群体。由于这类身份优越者的加入,当下畸形的文化现实更显得合理合法,文化跋涉的前景十分渺茫。
我身为海归,感到羞耻!
在我看来,海外经历最可贵的财富不是所谓前沿专业知识,而是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以及因此体现的一系列价值观。海归不应该仅仅带回各种专业知识或技能,现代价值观才能从深处远处对中国发生影响。这种价值观,你不出国很难认识,很难成为自身的人格。新的价值观哪怕一时不能在中国奏效,先得在自己身上奏效,变成安身立命的一部分。
我看不出海归派在整体上意识到这一点。反倒是本土的部分自由知识分子相当清醒。不要忘记,许多人也有短暂的出国经历,切身感受我们与外间深刻的冲突和反差,他们反而对国外的先进价值观更敏感,更认同,并尽可能在改革现状中发出声音。我以为,清醒的本土人士比海归更值得尊重。
我常说,留学不值得骄傲,那是悲剧。胡适七十年前就写文章说留学是国耻。到今天,这种状况有多大改变?国内现在的学费,以家庭收入计算,是全世界最昂贵学费的三倍。但是我们不提供人格教育、历史教育、理想教育,这种教育不如五四时期,甚至不如旧式教育,旧式教育以儒学为主,伦理道德第一。留学的悲剧还在于精英外流,回来了,又和本土国情发生种种价值观冲突,这种冲突十之有九以妥协或失败告终。
乐观地看,出国的人越多,海归也越多,量变到质变,或许会缓慢影响并推动制度和文化层面的转变吧。但这个过程十二分艰难,很难看清它的走向与结果……人会屈服于现实,但人还有感情。国外生涯会使你更爱国,并产生无比细腻的羞耻感。国内国外仍有太多差异,但海归者不应耻于自己的祖国,而是在自身寻找羞耻感。“知耻近乎勇”可能是太高的要求,但容我说句重话:我在不少当代海归那里看见的是取利之勇,而不是羞耻之心。
同志们好:
今天收摊,特别要谢谢新浪网站的术术女士(即高智商同志),就是她在2005年底连哄带骗笑眯眯,给我开博客,教会我什么叫做博客,然后半年间辛辛苦苦为我贴稿子。2006年7月至今,新浪网站的冯晓婷女士接替术术,认认真真为我贴稿子,每次都会给这愚蠢的摊主发一信,说是贴好了。现在我给她俩一人九鞠躬,也代诸位谢谢她们。
大家的留言,据我所知,我都读了。其中年纪青的读者,我要说几句:
年来我的文字中凡涉及历史、学问的,不可轻信。我没有念过书,许多事说来不可靠,多谬误,假如因我当过老师,又浪得虚名,就相信,便是对自己对学问又多一层谬误了。
我的见解,只是我的见解,并不就是正确,不过像诸位的留言一样,“有此一说”,不可当真。学问的事情,艺术的事情,假如靠博客这么写写弄弄便能出花样,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好些年轻人大概还是学生,扯着叫我别走,我谢谢你们的善意。年轻人要寻师,要听讲,当然理解的,但不要夸张一个人的作用,更不可看太高。如今一些社会“名流”给弄得不成人样子,包括我,便是这样子给弄坏掉的。我每讲演,年轻人就上来要签名,要拍照,我只好三陪小姐似的陪着耍,不然伤了年轻人的自尊心。现在容我说句重话:真有出息的青年,不做这类事。
要学好,顶管用的办法,一是老老实实读好书,一是老掉牙的话,就是受得了委屈,吃得起苦。这些话我不愿说,弄得像是爹妈训孩子,但以我亲身的经历,只有这么两条路。
网络、博客近年火,实在是大家无聊。顶好的去处,还是书店。学画的青年,中国没有像样的美术馆,别错过好展览。元月份“美国艺术三百年”将要在中国美术馆展览,6月间,西班牙普拉多美术馆好几十件真迹——据说有提香、鲁本斯、委拉斯贵支,还有戈雅的画——也将在中国美术馆展览。我学画的年代,连他们的破画册也看不到的。
爹妈有钱,或咬牙挣点,将来自己出去看。到欧洲旅游别忘了带几包方便面,中国人离不开酱油和味精。还有,欧洲人的肠胃大概是冰做的,旅馆通常不供应开水,所以别嫌烦,带个速暖水瓶,插上电源,可以泡泡茶——不过英美德意的电源插头,型号各不一样的。
我这弄得又像爹妈管孩子。好了,大约就这样子。谢谢大家!
陈丹青2007元月31日
来到此地,又能时时处处见到老人——不是马路上的老人,而是工作中的老人——老侍者,老Doorman,老店员,老列车员,老报人,老电视主持人……六十岁上下,善解人意,历练而通达。在现代美术馆,在惠特尼双年展那些“当代”得一塌糊涂的作品间,很多参观者是老头老太,颤巍巍搀扶着,或孤零零一人,全神贯注,如临要事。
是啊,现代艺术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即已盛行:算起来,现代艺术与他们的父母同龄,经已在欧美发生一百多年了。
女儿那年上大学,有一门选修课是但丁的《神曲》,讲一学期,教授也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老教授说起他在另一所大学的老同事,德裔美国人,也讲授但丁,讲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每次讲到维吉尔游罢地狱送但丁去天堂之际——维吉尔自己是不能进天堂的——这位德国佬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在课堂上,当着众生的面。
每次都哭?每次!而且是大哭——Burstintotears,照我女儿的中文解释,就是“眼泪喷出来”。
想起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老先生堂上大声念古文: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匝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荷……”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鲁迅写道,“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老派人那样的一边说话,一边将脑袋仰着摇着,向后面“拗过去”的,在我幼年还能见到——这样的老教授、老教师,今天在中国的大学中学小学里,年龄一到,绝对下岗,除非有官位。
有地位、有官位,而尤甚于哭笑的表达,这次给我在纽约见到了。
上周在龙章的同志酒吧开一回眼界:几十位白人老“同志”扮成女子轮番上台,华服盛装,大唱情歌,颤胸抖腿,大跳艳舞,每一位年龄至少在五十岁以上,胳膊粗,块头大,四十好几码的大脚蹬着高跟鞋颠得满台山响。其中一位几次窜下台来,撞开众人,就地翻滚,鲤鱼打挺似的,表演情到深处欲死欲仙之状……纽约如今是到处不准抽烟的,我瞧好几位老哥们儿和我一样是瘾君子,跳得满头大汗,蹬着高跟鞋出酒吧站街上点烟抽,头上的假发有金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插着团花或羽毛,飞扬耸翘着,牛高马大,一寸长的假睫毛鲜红碧蓝,忽闪着,人手一支烟。
男扮女装,此地看得多了,可是那天的活动一年一度,全是老同志——老到这把年纪,当众装疯卖傻是为甚?原来他们是全美范围一个极有名极特别的高级club成员,谁愿意装疯卖傻,不具备以下资格,休想来:
头一条:个人资产须在上千万之谱。其次:必须是同性恋。这不难,可下一个条件可就又费解又有意思了:必须成家,有太太,有儿女——什么意思呢?美国是个基督教国家,注重家庭观念,还讲个传统价值观。这些老同志呢,当年说不定就是《断背山》里的可怜人。现在同性恋文化今非昔比了,那天出场的人物你可不敢小瞧呀,他们有家有口有事业,有钱有名有地位:高级主管、公司总裁、千万富翁、政府官员,有航空业的、保险业的、IT业的、文艺界的,或者大学教授,或者专栏作家……一个个都是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主,跑来打滚扭腰扯嗓子,疯什么呢?
很简单:就是将义演的钱捐给艾滋病患者和各种慈善事业。
我们对出国的人有句话,叫做“打入美国社会”,谁要是没“打入”,便是失败,看人家不起,“打入”呢,就算“成功”,仰面议论,既羡且酸。那天我亲见这群美国社会正宗主流群的老十三点疯唱疯跳,心里想,中国人要是不知道他们的身家地位,看得起人家么?
这就是美国社会,这就是主流人群,这就是人家的价值观。那天我“打入”同志酒吧两小时,笑得直打噎。我也和众人一样走上前去,趁舞者闪动的瞬间,对准那胸前肥肥满满的假乳沟塞钞票,一块钱得一飞吻。一位舞者的身边专有位满头卷发唇红齿白的赤膊少年单腿跪着,金闪闪一身细汗毛,皮肉腴白,活像玛萨其奥画中的小天使——想必是那位大腕儿的爱人吧——手里捧一大罐子供人扔钞票。
快回国了。我总被问到为什么回国,说句老实话,很简单:回国能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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