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暴风雨的记忆

_8 北岛(现代)
一日,毛泽东亲自写信给一度被宣布为“反革命组织”而被强行解散
的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表示他本人“热烈的支持”。这个组织宣告:
他们“要抡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打个人
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得乱乱的,越乱越好!”八月十八日,毛
泽东突然穿上取消了军衔之后的军装,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在百万
青少年的欢呼声中戴上了红卫兵的红色袖章,欣然成为红卫兵的最高
司令官。林彪在当日的讲话中号召红卫兵“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
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漫长的导火线终于燃到了尽头,爆
炸声中,玉石俱焚。
我甚至不知道四中的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这个组织的第一个特
点就是血统纯洁,许多父母级别不够高的干部子弟被拒之门外。我再
见到张晓翔和本班的红卫兵们,是在一次班级会议上。一夜之间,他
们都换上了黄色的军装,腰间系着宽大的武装带,铜扣闪闪发亮。他
们单独坐在一起,神气已经不对,偶尔不耐烦地用手指弹弹课桌之外,
就会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一眼臂上鲜艳着的大红绸袖章,上面用黑的或
黄的丝线绣了:红卫兵。和我们区别开来了。F当然也不是红卫兵,
他被逐出家门之后,父母不知去向,搬进了学校低矮平房中的一间。
因为天性,他看上去仍然快乐。同病的还有L的儿子。他比我们高一
个班级,也是篮球队的队员。他日后居住的地方是原来教学楼中存放
扫帚的清洁间。
班上的红卫兵们采取的第一个革命行动,就是把张老师送到了讲桌上
站着,他们在不断地用拳头和皮带敲打课桌的同时,强迫这位宠爱他
们的老师“居高临下”地回答各种羞辱性的问题。用仇恨锻造的剑,
刚刚授之以柄,剑刃就立即对准了她,我不知道张老师当时作何感想。
起初,她还能镇定地应对,后来,她的眼镜后面泪光闪闪。我作为观
众,心情复杂。一方面惊骇于事情变化的迅速,一方面却感到隐隐的
快意。几乎所有班主任以上的老师都受到冲击,校园中人群奔走,激
动地争辩或叫骂,暴力事件开始发生。教室的门被打开时,总有老师
被推出来,或者嘴角淌血,或者头发被剃掉一半;眼镜被敲成碎片,
胸前挂着大牌,名字上划了叉,像禁烟的红告示。年老的女校长被迫
改“一问众答”而为“众问一答”,银白的头发在八月的骄阳下缕缕
行行,汗水在地下湿成一片,回答时抖着嘴唇说:“你们都是我的孩
子..”

一天深夜,我被突然惊醒,院子的大门外是一片愤怒的人声和猛烈的
击门声。——在一次红卫兵行动中,一位住在院子里的革命烈士未亡
人,因被指为“黑帮分子”,而被抄家。烈士的遗像被红卫兵用刺刀
划开。而也是红卫兵的烈士之子得到消息之后立即聚集了所在大学的
红卫兵们,包围了这座院子。两扇造于清代的红漆大门在午夜后被守
门人锁上,以防意外,竟被人力生生推倒,与此同时,上百红卫兵踏
着轰然倒地的门冲了进来,挨家搜查划破遗像的“阶级敌人”。烈士
的儿子悠闲地抱臂而立,身边围满了求情的妇孺;其他人,有男有女,
晃动手电,挥舞皮带,对所有的居民怒声相问,孩子也不放过。其中
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手持刺刀,声音喊叫到嘶哑,像一块烧红的铁似
地要“以血还血”。他们在扮演完强徒、法官和刽子手的三重角色之
后,于黎明前离去,遍地狼藉。
父亲被押进院子的时候,我正站在门口的人群中。有戴着红袖章的人
在场,今晚会发生什么,是不用猜的。不知是夜色苍白还是人更苍白,
他看上去像个影子,和其他许多影子走在一起。
这个院子的西翼,大都住的是人们都知道的艺术家。下午,我和其他
孩子已经在各自的门楣上贴了侮辱性的对联,词都是我写的,为了迎
接各自的家长。批判会是在住宅楼背后召开的,父亲和其他人站在背
后窗内射来的淡淡灯光里,一排地弯着腰。不久前还同他们一起工作
的工人们开始批判他们,从政治问题一直问到他们吸的香烟的等次。
父亲的名字被叫到的时候,他的头更低了下去。他的头衔是“国民党
分子、历史反革命、漏网右派”。人群中响起“打倒”的口号声。我
也喊了,自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很大。
整个情形恍如梦境。戴红袖章的人叫到我的名字。我在众人的目光下
走上前去。我已经记不清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父亲看了我一眼,我
就用手在他的肩上推了一下,我弄不清我推得有多重,大约不很重,
但我毕竟推了我的父亲。我一直记得手放在他肩上那一瞬间的感觉,
他似乎躲了一下,终于没躲开,腰越发弯了下去。四周都是热辣辣快
意的眼睛,我无法回避,只是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在
此刻很爱这个陌生人,我是在试着推倒他的时候发现这个威严强大的
父亲原来是很弱的一个,似乎在这时他变成了真正的父亲。如果我更
大一点,或许会悟到这件事是可以当一场戏一样来演的,那样,我会
好受得多,可我只有十四岁。但是,在十四岁时,我已经学会了背叛
自己的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我强忍着的泪水流进喉咙,很咸,它是
从哪儿来?它想证明什么?我也很奇怪,当一个孩子当众把自己和父
亲一点一点撕碎,听到的仍然是笑声,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民呢?
中途我回了一次家。母亲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嘴唇紧闭着,仿佛正有
一把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她轻轻对我说:你去吧。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和我已经背叛了的父亲躺在同一个屋顶下面。直
到第二天早上,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我怕见到他,他的目光闪烁着,
也怕见到我。我听不清母亲在卧室里对他说了什么,灯随后熄灭了。
张晓翔他们走进那道垂花门的时候,大约是早上九点钟。与往常不同,
他们把自行车放在了院子另一侧的墙下,然后走过来。他们中的几个,
过去是常来的,尤其是张晓翔。他会把自行车停在我家门口,大声叫
我的名字。过后我也推上自行车,在北京的街上慢慢骑行,海阔天空
地聊,即使没个题目。他还会带给我一本诸如《往上爬》或《麦田守
望者》一类的书,夹在自行车后。我在窗内望出去的时候,外边很灿
烂,大约因为昨夜雨霁,新晴的早晨阳光澄澈,室内衬得有些暗,以
至他们走进来时看不清面目。一共七八个,都是我的同班同学。记不
清是谁对我说:“陈凯歌,我们红卫兵来抄你们家。”我好像想说一
句什么,什么也没说出来。
母亲病着,躺在床上。我们被要求离开屋子,是奶奶扶起了母亲,慢
慢走到阳光下面。她被命令面墙而立。
我好像想说一句什么,终于一句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墙是清代的,平滑如案。雨过,墙上立即干燥了。墙面只有一小块剥
落了,老人斑一样让人想起老去的岁月。我和妹妹常常做的,一是对
着墙打乒乓球,声音仿佛击打玉器;再有就是在墙下玩耍。墙有浅浅
的边沿,生了青苔,因光线不同而绿得不同,掀开一块砖,就有地虫
或蜈蚣一类跑出,接着是一股泥土味,深吸一口便大喜了。那常常是
在黄昏。
不用太留意,就可以看到蜗牛留下的涎,长长的,未必直,太阳一出
就越亮起来,从墙根直到檐顶,那儿就是壳的所在了。我有时跳起来,
在檐边抓住它,未及落地已经知道那是空的了,——蜗牛已经不在。
然后,我就在春风或秋风中傻傻地愣半天,心中一阵无所谓疼也无所
谓不疼的痛楚,直到被人唤回来,又很快地忘了。
母亲面壁而立。
他有那种几乎人人都熟悉的笑容,笑起来很坏,尤其是要和人为难的
时候,那坏笑又格外明亮。我同他并不接近,但我们之间有一种感觉
得到却说不出的敌意,这在男孩子之间是常有的事。就是他喝令母亲
站到墙面前去的,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抄家的过程中他甚至
笑嘻嘻地走过来,问我某件东西在哪儿,某本书在哪儿,找到之后就
毁掉或烧掉,当着我的面。在与他同来红卫兵中间,他是后来唯一的
逍遥者。他的父亲是军人,受保护的,官阶不算高反倒无事。他的军
装永远穿得很漂亮,瘦,脸很文,有鹿一样无辜的眼睛。他和毛泽东
同姓,名字是少年美丽的意思。张晓翔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
他们打开衣箱和衣柜,新的和旧的衣服被抛起来,然后落在地上,脚
踏过去时留下被踩碎的樟脑丸的气味。他们撕碎绸和纱,留下布的。
他们找到了母亲五十年代穿的几双旧皮鞋,——因为病,她久已只穿
布鞋了,——有跟的砍掉跟,没有跟的拦腰折断,用的是切菜的厨刀。
他们走后,刀留在地上,钝了的刀刃像是一道花纹。他们移开家具,
用铁棍反复敲击地面和墙壁,却只找到了妹妹丢失多年的一个会叫的
布娃娃,她被扔出门来,撞在槐树上,最后叫了一声。没有宋代的瓷
瓶或元代的绘画,他们就打碎镜框上的玻璃,里面的相片犹豫了一下
就跌落下来。有人甚至嗅了嗅奶奶梳头用的发油,然后把瓶子摔碎在
石阶上,一院子都是桂花的香气。他们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有限的
现款和存折,一封接一封地阅读父母保存的、十多年间的信件,有他
们之间的,也有朋友故人的,读完就扔在地上,都是往事。他们打不
开一个圆圆的小盒子,就用榔头把它敲扁,里面是用棉纸包着的我和
妹妹的胎发。
最后轮到了书。父母是靠工资生活的,别无资产,余钱都买了书,好
让自己和孩子们精神上有个流连处。早年的书,首页都有两个字,是
皑燕。行间都用红笔画了线,弯弯曲曲一直通到他们年轻的时候。书
页旧而发黄,如同故人的脸,母亲说:爱书就是爱自己。
他们把所有的书,除了毛泽东的和其他少数几个作家的以外,都搬了
出来,在槐树下堆成一座小山,点着了一根火柴。我在恍惚间觉得,
那些书伴我度过的许许多多黄昏午后不过是些梦,从今天开始的才是
真的生活。
烧书的时候,很静。没有风,热气直直地上升,火焰也不太明亮,因
为有太阳。气浪虚虚地乱了后边的人影,模模糊糊的黄军装和红袖章,
一会儿走出亮了,一会儿走进又暗了。书页将被烧尽时如梦中的花朵
般开放。
母亲面壁而立。穿着薄绸的睡衣,一双拖鞋,绣了花。她有时双手下
垂,有时将手在胸前抱起来,像是要歌唱。墙上,蜗牛留下的涎在正
午的阴影下分明起来。我睁着酸涩的眼睛想,它要多久才能从墙下爬
到檐顶呢?母亲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了。
我没有想到说理或是抗议,也没有想到怒斥或者索性用生命一搏。如
果那样,会比现在更坏吗?我只是呆呆地立在那儿,没有记忆,也没
有想象,只有眼前的火堆,就像在看一个别人的梦。我甚至没有想到
为久病的母亲要求一把椅子。——不是没有反抗的例子。不久前,因
家中被抄而愤怒的一个青年,不顾一切地举起厨刀,反而被这把刀剁
成粉碎。我是怕死吗?是。但更深的恐惧是我怕永远不被人群接纳。
即使死后。奶奶走了过去,说:“学生,凯歌妈有病,给她一把椅子。”
张晓翔搬起一把椅子,放在墙面前,走开。母亲看了一眼,没有坐。
我一直没有想到问问母亲,当她站在墙面前,对我想到些什么?当孩
子尚小,母亲的期待中一定包括着勇敢,那么,她那时是失望了吗?
许多人围着看,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妹妹满脸是泪,不敢哭出声来,
奶奶抱着她。我无意中看到一张一闪而过满意的脸,属于我的另一个
同班同学。他的母亲是个工人,和我的父母在同一制片厂工作,也住
在同一院子中。他的父亲一直待在监狱中,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我突
然明白张晓翔们是被谁叫来的了。——他本人并不是红卫兵。
火一直烧到深夜才熄灭。我的同学们拿走了从闹钟到照相机的所有财
物,甚至治头痛的风油精,据说后来交给了制片厂的造反派。他们离
开时竟然个个庄严地依次同我握手,仿佛他们才把我从歹徒手中拯救
出来要通过这握手得到当然的感激似的。我走进家门,屋里像一个刚
刚呕吐过的胃。第二天早上,奶奶扫起残灰。过了火焰的槐枝已经枯
焦,地上的方砖有几块现出裂纹,缝中的灰烬在秋风过后才被吹净。
我和奶奶把垃圾箱抬到大门外,纸灰飘起来,久久不落下。
在我家被抄后不久,我的红卫兵同学们的家大都相继被抄。其中一些
情景的惨烈,又大大超过我的遭遇,这又是他们决没有想到的。
短短的几个月内,全国范围内有总数几百万以上的家庭被抄,有的知
名人士家竟反复被抄几十次,白天黑夜击门声不绝于耳,真正是片瓦
无存。同时,被抄者的子女沦为盗贼乞丐者则比比皆是。在抄家过程
中,保存于私人之手的历代文物书画扫荡一空,大部分焚后扬灰,小
部分烂霉于库房,多少年后流失海外,面目不可复识。

一九六七年,革命已经退潮。红卫兵早已不是时髦;学校复课遥遥无
期。父亲仍然被关在制片厂的“劳改组”中,他的问题仍然是耻辱的
印记,像一块烫伤一样碰不得。抄家那天的情景,在母亲和红卫兵面
前的双重羞愧,使我像一棵树,太小就被一刀砍翻,断开来向着世界。
我已经知道世界怎样看我,怎么对待它就是我的事。我不是任何组织
的成员,闲着没事,就回到旧日的业余体育学校,这里已经没有人负
责,负责的就是我们。我和过去的队友每天打球、游泳,再就是抓流
氓。
屋子里满是少年。他被带进来的时候眼神很惊慌。有人看见他在水里
摸了一个妇女的乳房。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有人扮演
一个注定失败的角色,不然这出戏就演不成。
我们都靠墙站着,和他一样都只穿着游泳裤。屋子中间的空间都是他
的。一开始我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的太阳穴变成了一面铜锣,“砰
砰”地敲响着。我的一个朋友走过去,手背在后面,笑着低声问了一
句什么,他想回答的时候,朋友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脸上。他倒下去。
他被喝令站起来。他站起来,脸上有一块发白。他还未站稳,又被一
拳打倒下去。他再次被喝令站起来,另一个人向他招招手,他走过去。
这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倒退了几步。第二拳,第三拳;然后,他
开始像一只皮球一样滚来滚去。起初,我站着,只看见我的胸膈膜下
有一块在“突突”地跳,跃跃欲试又胆怯着。我还没有打过人。我走
过去;他已经被另外的人打倒。我退回来;再走过去,一拳打在他的
脸上。他的颌骨撞疼了我的手,他无动于衷。我被他的无动于衷激怒
了,冲过去用力地抽他的耳光;我两眼发黑,浮起一圈一圈的金色,
手上的感觉像打在一匹马背上;直到许多人冲过来抱住我。我的手掌
发麻,心跳快得站不住脚,大口地喘着气。我在阳光下躺了很久,睁
开眼睛时天蓝得不敢细看。
我尝到了暴力的快感,它使我暂时地摆脱了恐惧和耻辱。久渴的虚荣
和原来并不察觉的对权力的幻想一下子满足了,就像水倒进一只浅浅
的盘子。我在六岁那年蹲在葡萄架下,看着一只小鸟抽搐死去所种下
的种子,终于有了结果。

F的被捕,发生在一九六七年冬天,整个过程非常戏剧性。据在场的
人说,他是在离天安门不远、西长安街北侧的邮电大楼前,用一枚大
钉磨成钥匙,捅开了一辆吉普车。得手后向西行驶,想作一次无目的
的即兴郊游。同行的有张晓翔、G和毛姓的少年美丽。在车子越过西
单路口、接近展览飞机和坦克的军事博物馆时,撞倒了一位推着自行
车横穿马路的行人。事发以后,同行者下车四散;F畏祸,继续驾车
向西急驶,被巡逻的公安摩托车队发现后前后围堵,终于弃车奔逃,
被当场抓住。据后来赶到现场的张晓翔说,F当时身着黄色军装,似
有背景。故在场公安人员劈头就问他的父亲是谁。F没有准备,脱口
而出,结果立即挨了耳光,被扭住带走。从此铁窗之内,一待就是五
年。没有连累别人。
整件事非常符合F的性格。“文革”开始以后,我很少见到F,但不
难想象他心境的荒凉。一位骄纵惯了的公子每天见到自己父亲的头颅
瓜一样地被按来按去,必定消灭(或激发)了所有的骄傲;被排除于
红卫兵之外,必定伤害了他的自尊;朋友的疏远更使他尝到了世态的
炎凉。我曾经走进他居住的小屋,除了乱成一团的一张床外,唯一陪
伴他的那辆自行车,已经破旧。我熟识的那条闪光绸的背面变成了擦
车布,塞在自行车座后,失了光彩。生活的窘困一目了然。他会开车,
我早就知道,记得上学的时候,他谈起在北戴河海滨驾驶他父亲的专
用车辆,七十公里时速感觉如何,九十公里时速感觉如何,眉飞色舞。
在我看来,F的行为却是对社会真正的反叛。他在被捕后仍能坦然微
笑,肯定了他的角色。
斗争F的大会是在新华通讯社院内大礼堂召开的。那一天,班上的同
学差不多都去了。囚车开来的时候大家都围上去,第一个出现的,就
是F。他被警察在背后猛击一掌,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他的双手被反
铐在背后,弓着腰。我们几个朋友站得很近,他一下子看见了,笑了,
点一点头。我们却赶紧避嫌地低下头去。大会上,宣布了罪状。他被
四个人押上来,有灯光从顶上照耀,脸变得认不得;照例是“喷气式”,
头抬起来,又被用力按下去,两臂向后高举。他显然挨过打(斗争会
上也不断被踢打),脸上有伤,但从容。他两脚分开,努力站得稳些,
就像在球场上防守一样,似乎反倒多了些侠气..
再见F,十年过去了。我们约了在G家见面。灯很暗,他把脚放在桌
子上吸中华牌香烟。烟有些霉,他解释了,递给我一支。他说他在一
家街道办的小工厂做电焊工,父亲还未“解放”。别的,没有了。——
狱里的事,我没有问。他还是大说大笑,只不过笑声老了许多,和人
一样。仿佛和一个长得很像的人打招呼,发现并不是一样,又心惊又
奇怪。这以后,再没有见到。只听说后来他做了某公司的经理,有了
一些钱。不知确否。
F被捕以后,几个同学都受到了牵连。涉及到我,是因为出事的那天
早上,同行中的一个曾打电话约我同去,但没有说去做什么。因为感
冒,推辞了,所以不在车上。本来没有去,是谁说出去的,很可疑。
F没有出卖任何人,倒是同行中的一个出卖了他,以致遭到严惩。这
个人就是少年美丽。
“工人宣传队”找我谈话大约在午后一点,是头一天专门派人通知的。
到了才发现张晓翔、G和少年美丽都来了,进的屋子却不同,彼此隔
着一堵墙。临进门时,无意中看见张老师远远地徘徊了一下。她当时
已经受到工人的信任,又做了班主任。我心里一紧,知道不好。进去
之后,门立即关上,坐在长桌后面的两个,都是工人,大约四十岁模
样。桌前一条长凳,是我的,还有一座火炉,烧得极热。四中的“宣
传队”是运输公司派来的,多数是司机。这一行的装束,除了蓝色的
工作服,还有一顶黑皮鸭舌帽。他们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其中一
个给我倒了一杯茶,很和气,说:“坐。”我心中感激,低头正要坐,
忽听桌上一声暴响,接着就听见隔壁房间内一阵怒喝,夹杂着“站起
来!站起来!”的吼叫。我知道隔壁就是张晓翔。接着又听到另一房
间内少年美丽突然而尖利的哭声,含糊地说着什么。我对面的一个一
声怒吼:“陈凯歌,交代!”桌上的茶杯被拍得跳起来,水洒了出来,
漫开,悠悠地漾着热气。这是一次连时间都统一了的审问,互相助威,
以加深心理上的震撼。这一招果然奏效。我慢慢站起来,还没反应过
来,眼中就充满泪水,抽搐之声不能自禁——“陈凯歌,交代问题!”
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被人如此粗暴地喝骂,也是我一生中头一次瞄准
内心说:“不许哭!”抽泣声立即停止,但泪水却一片一片漫出来,
凉凉地湿了脸。我喉咙咸咸地想:原来人有这么多泪。在随后的三小
时内,我一会儿被柔声地命令坐下,一会儿又被喝令站起来。桌子后
面的一个不断站起来给炉子添煤,屋里热得无法呼吸;他们不停地猛
吸用报纸卷成的旱烟叶,大口喝茶。我的嘴唇枯了,两颊滚烫,脊背
和内衣贴在一起,湿成一片,眯着眼睛看不清他们的脸。审讯的主题
是F,又纠缠着我的父亲:“你同F是什么关系?!知道不知道你爸
爸是反革命?!不知道现在让你知道!!F是不是盗窃集团头目?!
你敢说不知道?!你们偷车想干什么去?!想开到苏联去?!你们想
叛国?!对不对?!不对?!站起来!!你给我老实点!!告诉你,
咱是毛主席派来的!!他老人家还给咱工人送了芒果,咱还舍不得吃,
用药水泡起来了!!他老人家是咱工人心里的红日头!!你不交代,
老子一拳揍扁了你!!”
审问结束的时候,暮色渐深,外面的景物还很清晰。伙房那边有了火
光和炊烟,冬天里的树都简简单单地站着。灯光很黄。桌子后面的两
个像刚出炉的铁,还闪着火星。他们又把手伸过来,要我握,其中一
个说:“茶还没喝呢,喝茶。”
我们先后出来,远一点的少年美丽看不清脸,只听见抽噎声;张晓翔
鼻子纵着,拥着要掉下来的眼镜,很狼狈。只有G神色不动,依然风
度翩翩,其实他家已经出了天大的变故。我们都不说话,车锁打开时,
在暮色中很脆的一声。街上冷冷清清,天上有一弯细小美丽的新月,
却无人看。空气清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后头。
回到家里,我连把经过跟朋友重说一遍的力气都没有。父母不在,妹
妹还小,无商量处,只觉很困,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自杀。一夜的梦都
在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冷静地研究自杀的方法,该用的器具都在,拿起
来,又放下。终于死了,却连一种方法都还没试过,只知道我是死了,
听见亲人的哭声,像许多别人的故事一样。
引自网站《今天·今天论坛》
《暴风雨的记忆》 回二闲堂
------------------------------------------------------------
--------------------
一个七零届眼中的四中
·白羽·
白羽,北京四中七零届三连五排(按当时名称)学生。一九六八年进
北京四中,一九七零年离校后当小学教师。一九七七年进北京广播学
院读书,毕业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任节目主持人、编辑和记者。自
一九八八年起至今,在北京电影学院青年电影制片厂任编辑、编剧和
导演。导演电影故事片和电视剧,获得多种国际国内奖项与荣誉。
------------------------------------------------------------
--------------------
一九六八年初我进入北京四中时只有十三岁。所谓“进入”,是由于
那时已取消了入学考试和男女分校的规定,我们这些“七零届初中
生”,连男带女,按居住区域就近分配到这所全国闻名的重点中学。
当然,我自认为即使没有“文革”也能考进来,因为我在小学成绩突
出,又是少先队大队长,原来的理想就是考四中。虽说就近入学已无
昔日的荣耀,可迈进四中大门那一刻还是挺激动的。
辅导员们的精神向导
第一次走进四中校园,到处是西北风撕扯翻卷的大字报碎片。而高年
级学生和老师们却文质彬彬、几乎没有社会上革命造反的火药味,我
恍如回到“文革”前父辈知识分子的生活环境,感到很亲切。虽有“新
四中公社”等群众组织在,但很少在校内搞政治活动,只看过他们的
合唱团演出的《红卫兵组歌》、《长征组歌》、《毛主席是我们心中
的红太阳》之类的诗歌联唱。在那短暂时期,政治空气并不怎么浓烈,
学校已成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进行“复课闹革命”,似
乎有了“正常”的教学秩序。
承继了“文革”前四中的传统,我们七零届和六九届以及后来的七一
届各班,都有“老三届”的学生做辅导员,正是这些辅导员和他们的
同学,把我带入一种全新的精神境界。我很崇拜这些辅导员,他们博
览群书,谈吐不凡,善于独立思考;他们在讨论或辩论时,或慷慨激
昂,或沉潜深邃,或妙语连珠;他们是理想主义者,或崇尚理性,或
性情浪漫,或以天下为己任,或独善其身。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阅
读和讨论的内容,譬如德国古典哲学、国际共运史、世界局势、“文
革”内幕以及西方文学名著,令我们这些渴求知识的少年如沐春风,
为之陶醉。在思想禁锢的年代,应该说那是我们启蒙的开端。辅导员
及其同学们就像大哥哥,他们取代了老师,成为我们的精神向导。
我清楚地记得“老三届”一位同学的文章第一句便是:“法国大革命
这个真正的金刚力士..”,读得我热血沸腾。他们传阅的一位高干
子弟的文章则开宗明义写道:“中国共产党被左倾机会主义者把持
了..”,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历史感。
潘廷宏在老校长室给我耐心讲解政治经济学基础知识,还画了图示。
刘志民每天下课后仰靠在窗边的课桌椅上,啃着大部头理论书籍,低
年级新生常扔石子骚扰他。有一天,我去郭世杰家,他讲述了美国宇
航员登月之举,以及尼克松就职演说提到的“那个蓝色的小球”。“上
山下乡”前,他送我一本具有史料价值的《文化革命大事记》,我至
今依然珍藏着。王小平登台讲解“反右”和彭德怀事件。廖致杰听说
我家藏书幸免于难,趁夜色专程来翻阅品评。娄宾用复写纸传抄“九
大”毛泽东、林彪、周恩来的讲话以及各种内部文件。王文光读遍了
巴尔扎克全部的中文译作,认为其笔下的人物仍活在今天。在我看来,
常去他宿舍的曹一凡就长得颇像某个插图中的人物。我常常倾听高一
学生在宿舍的高谈阔论,有柏铮、金铮、祝文、褚维春、高中等。马
凯每天都打乒乓球,登台为我们讲解马丁?路德?金和美国黑人运动。
唐华谱写了许多歌曲,我们排练后去中央电视台(当时的北京电视台)
直播演出。还有一位高手常给我讲解康德、黑格尔、费希特的哲学,
穿着打扮像农民,言谈举止像大师,个不高,圆头圆脸,可惜我忘了
他的名字..
“清理阶级队伍”
一九六八年上半年暂时的平静,很快就被“清理阶级队伍”打破了,
一大批教师成了“阶级敌人”。
在我记忆中,留下某些难忘的画面:学生们冲进校长室质问杨滨为什
么搞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她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刘铁岭在全校
大会上批判自己的“反动日记”态度平和;一位中年女教师用剪刀铰
断自己的喉咙,惨死在大礼堂后面的夹道里;不久前还登台演唱毛泽
东诗词的音乐教师曹会澄穿着破工作服,神情黯淡地砌墙垒砖;有一
次,我们在长安街游行,把“打倒刘少奇!”错喊成“打倒廖锡瑞(语
文教师)!”让别校的游行队伍莫名其妙;二十多位中老年教师(阶
级异己分子)关在“牛棚”里,由红卫兵小将日夜轮流看管,饮食、
起居、劳动、学习、批斗、“早请示晚汇报”..
不久,一些学生也受到迫害。我们旁听过对刘源源(刘少奇之子)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