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年底,我从外地“串联”回来,在“革委会”遇见秦晓,他满脸无奈
地说:“你们搞的那个破玩意儿尽添乱,现在红卫兵彻底完了。”我惊问怎么回
事,他说:“血统论呗,中央文革要批红卫兵了,现在我们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不久就开始了对红卫兵的清算,把“血统论”归罪于刘少奇。“血统论”跟他有
什么关系呢?对红卫兵特别是“西纠”的清算,是因为我们自身的种种劣迹而得
到群众的热烈拥护,先把打死人的那几个纠察队员抓起来,紧接着是对“血统
论”的公开批判,最后与刘少奇挂上钩,称之为“刘少奇的反动血统论”。
我们的丧钟就是这样敲响的。
红卫兵在溃散前完全失控了,他们呼啸成群,惹事生非,特别是在群众面前瞎折
腾,展示优越感,引起极大的社会反感。他们一边与“中央文革”对抗,一边和
普通群众叫板,丧失了最起码的纪律性。红卫兵的行头也是从那时开始变味的。
当初穿军装是为了表示向解放军学习,可到了后来,帽子要呢子的,军装要料子
的,鞋子要皮子的,什么三接头,将校呢,将军帽,成了时装秀。风气就这样败
坏了。更甚的是,红卫兵和“西纠”中的很多人不甘心退出政治舞台,又成立了
“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理智派还想力挽狂澜,但已经没有人再
听他们的了。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联动”选在毛主席生日那天举行成立大会。我去
了,那是一个狂热的誓师大会。我校的李三友,戴小明和张小刚代表“西纠”发
言,主张不管运动如何发展,都要首先承认我们自己的错误。而大部分人作了相
反的选择。北大附中有个我的初中同学叫项东平,原来是一个很腼腆的人,却成
了“联动”的首领。“联动”的核心成员有“三平一刚”四人,他是“三平”之
一。他指着正在发言的戴小明对我说:“你们学校是怎么搞的?江青连刘主席都
要打倒了,还检讨我们的错误?我们没有错误,是毛主席犯了错误。我们要彻底
批判毛主席的错误路线!”我吓坏了,这是我在“文革”中听到的最放肆也是最
勇敢的言论,其实也正是“联动”的内部口号之一。我知道红卫兵在劫难逃,那
天开完大会我就溜号了。接着几千个“联动分子”去冲击公安部,被干警打得屁
滚尿流,他们重新纠集,前后六次冲击公安部。
听说正是这事让老人家震怒了。于是从海淀的红卫兵到城区的“纠察队”,所有
首领一网打尽,孔丹、董良翮、宫小吉等被抓了三百多。第二年,公安机关似乎
又想起“血统论”,把我也抓进去。那时监狱已人满为患。
四中的政治氛围很奇特,总体来说,大家都很友善。四中的“黑帮子弟”太多了,
副总理薄一波的儿子薄希永、薄希来、薄希成三兄弟,北京市长彭真的儿子付洋、
付亮两兄弟,国家科委主任张劲夫的儿子张渤海,还有刘少奇主席的儿子刘源源。
父辈被打成“黑帮”、“走资派”,甚至“叛徒”、“特务”,但大家还是朋友,
没人歧视他们。刘少奇被打倒,清华的刘涛,师大一附中的刘平平都受到迫害,
只有刘源源在四中平安无事,不但我们待他好,对立派的同学,还有“革委会”、
工作组、“军宣队”、“工宣队”,都没对他怎么样。
马凯在四中的身份有点儿特殊。他应在前一届毕业,保送北大,但因生病休学一
年,留在四中做团的工作,正好赶上文化革命。在我们这些刚考进四中的新同学
看来,他是老师,当然也就是造反对象,但在老同学眼中,他还是学生。他处在
这么一个尴尬的位置。我们贴过他的大字报——谁让他是校团委的工作人员呢?
后来他被高年级同学选进革委会,让我们莫名其妙:这老师怎么也成了红卫兵?
马凯不善言辞,性格内向,偏偏又坚持原则,一急满鼻子的雀斑就会红起来。
马凯常常被我们捉弄。一些同学去查抄档案室,马凯挡在门口不让进,我们就贴
了他的大字报。后来在“血统论”的辩论会上,我们就故意臭他,要他表态,他
先是不肯,后来逼急了,涨红脸说:“同学们,我坚决不能同意你们这个口号!”
我们哄堂大笑。其实早就知道他的立场,其实孔丹、秦晓和周坚这些头头们也都
不赞成“血统论”,不想招惹他们,但马凯就不一样了,他有教师背景。
从一九六六年的七月到十月,关于“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口号,
我们就辩论了整整三个月。一开大会人头攒动,风起云涌,几乎一边倒拥护“血
统论”。蛮不讲理,拳头加叫骂,就是红卫兵的斗争方式。开辩论会表面上还挺
民主,谁想发言都行。但上了台你得先自报“出身”。你要是说:“革命同志们,
我出身贫农!”“我出身工人!”就会赢得一片掌声。如果你说:“对不起,革
命同志们,我出身资本家..”那就甭想再说下去,“在“狗崽子”的叫骂声中
被轰下台。还有一种情况,你自报好出身获得掌声,要是接着说:“但我不同意
你们的观点。”那么“叛徒!败类!”的叫喊声照样会把你轰下去。
我初中上八一学校,高中考进四中。这两所学校毫无可比性,四中号称天下第一
中,八一学校现在只是个三流中学。其实就教学方面讲,四中的资源并不比八一
强多少,也不比其他学校强多少。四中的老师也一直告诉我们,四中无论师资还
是设置并无特别之处,关键是高质量的生源。八一学校是干部子弟学校,固定单
一的生源,决定了一般化的教学质量。我在八一学校是优等生,但考进四中就吃
不消了。四中的学生个个全都聪明得成了精,老师讲课不用费劲,课本内容往往
简略带过,高兴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我哪儿见过这阵势?眼见着就跟不上了。第一学期我是团支书,班长是曲明光,
第二学期曲明光离任,我当上班长,王来强担任团支书——原因很简单,曲明光
的成绩掉下来。其实我的成绩更不灵,但田佣老师似乎很看重我干事的那股劲头,
舍不得罢免我,但我相信,到了高二,就是他不罢免我,我也得自己请辞——成
绩一落千丈,根本顾不上班里的工作。我们班同学你追我赶,成绩最好的都不是
班干部。在我印象中,最拔尖的似乎是李大成和季如迅。李大成平时不哼不哈,
每到测验和考试必定是满分;季如迅是个大活宝,整天嘻嘻哈哈,尽说些让人摸
不着头脑的话,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再就是朱之鑫,此人做事极有章法,风格洗
练。有件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在一次化学试验中,我们配制一种叫乐果的农药,
要心灵手巧,用滴管滴得极均匀才能完全溶解,稍有差错就会有沉淀物,最后全
班只有三四个人做了出来。老师举起朱之鑫的试管对大家说:“多漂亮,香槟酒
一般!”我才头一次知道香槟酒的颜色。我自信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可那天
我的试管里一片浓雾,让我丧气透了。
班上还有一些知识型的同学,也是我在八一学校从未见过的。曹一凡最有意思,
他满嘴讲得都是一些知识含量极高的笑话,在我眼中,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狡猾的
教授,有些笑话,答案得到大学课本去找。“文革”中,他告诉过我一个对联:
“曲率半径处处相等,磨擦系数点点为零”,谜底是“又圆又滑”。那是他从大
学里的大字报上看来的。
这一切让我得出结论:我在这里和人家根本无法相比。我还怎么当班干部呢?这
纯粹是靠天份,而不是靠努力。我看出四中教育的症结就是竞争,这是应试教育
的根本,优胜劣汰,天经地义。这是我在八一学校体会不到的。
那时在共产党干部中,就已经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他们的子女在学习上
远远不及“资产阶级”,尤其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子弟们,那么将来由谁
“接班”呢?这在六十年代成为重大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即“接班人”的问
题。《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首歌就是那时候唱起来的,一直唱到今天。为
了提高教学质量,为了让我们这些干部子弟将来“接班”,八一学校想出个办法,
组织同学互相帮助,让优秀生带动落后生,提出的口号是“像在战场上抢救负伤
的战友一样抢救学习落后的同学”,掀起一股学习热潮,那年八一学校几乎全数
考上高中,有相当大的比例考进重点高中。但考进去的往往都感到巨大的压力,
自然包括我在内。
四中的学生成份结构中,有很多干部子弟,但严格说,这里主要集中了干部子弟
中的精英;另一方面,也集中另一类精英,就是曾被我们认为是“异己”或“资
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子弟,包括朱之鑫在内。党要求我们把他们比下去,我们按
党的要求努力了——可见我们当时的思想有多么狭隘、扭曲。
四中的学生成份确实很复杂。我们在“文革”中曾认真统计过同学的家庭出身。
奇怪的是,同学们都争着往坏里报。这几乎是一种普遍现象。比如高干子弟,不
报“高干”报“革干”;“知识分子”子弟报“高级知识分子”(简称“高
知”),因为“高级知识分子”比普通知识分子的名声要“坏”。象陈凯歌他们
就要报“高知”,只报“知识分子”似乎有隐瞒之嫌。当时四中的学生成分中号
称五“高”,即高级干部,高级知识分子,高级职员和高级资本家,外加高级民
主人士。“民主人士”的地位很特别,很多人都受到冲击,他们的孩子也就往
“坏”里报。四中有个出身统计表,同学们“踊跃登记”,五花八门,什么名目
都有——有填“军阀”的,大概是起义将领。还有一个填“奴隶主”的,简直就
象是从数千年的坟墓里蹦出来的,后来才知道是阿沛阿旺·晋美的儿子。阿沛阿
旺·晋美当时是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过去是西藏的领主,这么填也没错。
按理说,四中应该是个“阶级斗争”很激烈的地方,但情况恰好相反。“文革”
中,四中的同学基本上分成了两派,而北京别的中学往往分成三派——“老兵
派”、“四三派”和“四四派”。“老兵派”就是我们这帮人,以干部子弟尤其
是高干子弟为主。“四四派”以所谓出身好的学生为主,多是工人和普通干部的
子弟。“四三派”则是以所谓出身不太好的学生为主,尤其是以“高级知识分
子”的子弟为主,并非“黑五类”。而“黑五类”相当于“贱民”或“不可接触
者”,无论哪一派都不想沾他们,不然就会被对立派抓住把柄。四中几乎没有“四
四派”,只有“四三派”和我们“老兵派”互相争斗。但奇怪的是,高干子弟也
有参加“四三派”的。有个高干子弟叫高中,是我们学校“四三派”的核心人物
之一。四中也有势不两立的派系争斗,但绝无你死我活,绝无往死里整人。四中
的理性是全面性,最初体现在孔丹秦晓这些“老兵派”的首领身上,后来则被对
立面接了过去,体现在“新四中公社”的核心成员身上。
后来四中校庆我们纷纷回到母校,校长和老师们见到同学们第一句话就是:你们
在“文革”中都表现得不错,对老师很好,从来也没批斗过老师,更没打过老师。
杨滨校长已去世,原副校长刘铁岭当了校长,他见一个同学这么说一句。其他老
师也跟约好了似的,一见面也是这句话。原教导主任赵济敏老师,和我根本不熟,
见到我紧紧紧握手说:你表现得也不错,你还保护了老师。
我保护了老师?这才见鬼呢。四中开批斗大会,我虽不在现场,但我谁也没保护
过,连班主任田佣老师我没有保护过,我只是没顾得上批斗他而已。赵济敏老师
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在统一口径——那些往事谁也不许再提了,老师们都忘
了,你们还记着干什么,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干嘛这样编假话说给大家听呢?
看来文化革命实在是说不清楚,那就干脆什么都别说了。
其实四中和所有学校一样,也有过大规模的批斗,杨滨和刘铁岭两位校长就都给
泼了满头满脸的墨汁,赵济敏那时还是年轻教师,算是他们的“黑干将”,跟在
后面。有人做了个大木枷,套在他们头上。周坚快气疯了,黑着脸叫人拿下来。
那次批斗会打得杨滨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是赵胜利扶她下的台。我们怎么没有批
斗过他们呢?但四中的老师,不仅没修后算账,反而设法把学生保护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历史也有报应。我参军后,我们部队接到一封外调函,说我在“文
革”中带着众多红卫兵抄了李莲英的孙子的家,有一批珠宝和字画下落不明。
这就是那个慈禧太后的大太监李莲英,他有过继儿子,自然也就有孙子。我在“文
革”中从未抄过家,那外调函上的地址刘兰塑胡同就在四中旁边,我隐约记得去
过那地方。这下可把我难住了。人们对“打砸抢”的红卫兵印象极坏,尤其是在
部队。可我百口莫辩,只好自认倒霉。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我当兵后雄心勃勃,
入伍不到一年就入了党。可外调函差不多把我的前程全给毁了。当时我在北海舰
队航空兵报道组,组长刘桂枫是个很有思想也很有性格的人。他观察了我一阵,
似乎看出我的困惑,于是给了我一次出差机会,让我“顺便”核实一下。他说:
“是你的你就认错,不是你的就说清楚。”
我回到北京,找到刘兰塑胡同的那个小院,一眼就认出来,说明我确实来过。我
敲开门,主人是中学教师。我向他说明来意,他顿时眼中充满敌意,说他手里有
证据。我请他拿出证据来。他取出一张纸,上面的确是我的笔迹,但看过后我快
炸了。那上面分明写着:各路红卫兵,这家虽出身不好,但某某是人民教师,并
得到过政府奖励,请不要查抄。下面是四中红卫兵的大印和我的签字。
我这才想起前因后果。六六年“红八月”,此人拿着他的奖状到四中请求保护。
当时掌管大印的徐东熙正接待来访者,就让我去看一下,于是我陪着他转了一圈,
给他开了这张证明。这是以我的名义保护他的证明,并不是抄家的收据,反倒恩
将仇报。现在回忆起来他也有他的道理:在他看来,所有红卫兵都是一回事。他
是红卫兵的受害者,红卫兵就都是他的仇人。这就是历史的报应,凡报应总得有
人来承受。
在“文革”中,学生保护老师的例子也不少,但往往需要某些条件,比如当时冲
击较小的军界干部子弟,象徐向前元帅的儿子徐小岩,张爱萍上将的儿子张品,
杨成武上将的儿子杨东明,张国华上将的儿子张小军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
们四中的薄希来和薄希成,身在困境中帮助过老师。他们的父亲薄一波被打倒,
他们从中南海搬到一个小地方。在那里他们保护过老师,特别是他们在实验二小
的老师霍懋征,这位著名的儿童教育家曾是他们的班主任。我在杂志社工作时拜
访过霍懋征,当我提起认识薄家兄弟时,她动情地说,在“文革”最混乱的时期,
他们兄弟曾把她藏在自己家里。
我要为中国的红卫兵说句公道话。红卫兵有过非常过激的暴力行径,这是错的。
但是我们看看当今的世界,看看那些群众性暴行,相比之下,当年红卫兵的“暴
行”可以说是够克制、够文明的。红卫兵打人有很多因素,毛主席以及江青、陈
伯达为首的“中央文革”纵容甚至怂恿起了很大作用。什么“造反有理”,“革
命是暴动,是暴烈的行动”,什么“要武”,什么“红色恐怖”,都有过“最高
指示”。六六年的八九月武斗成风时,军事院校群众代表就该不该打人问林彪,
林彪还说:“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光荣,好人打坏人活该”。虽然“十
六条”也有不许打人,不许武斗的条文。这在最高层本身就是一笔糊涂帐。这么
说不是在推卸我们红卫兵的责任,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问题。但是看看红卫兵的武
斗给世界革命带来的影响,象日本的“赤军”、意大利的“红色旅”,拉美的“光
辉道路”,还有柬埔寨的“红色高棉”,缅甸根据地的文化革命等,就知道这意
义是多么不同寻常了。红卫兵的武斗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暴行,它在上个世纪中期,
特别是整个六十年代,在全世界的历史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果离开世界革命
的背景,特别是离开世界暴力革命的背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允许红卫兵的
暴力是很难解释的。
另外对于红卫兵来说,这里还有一个演出脚本的问题。我们这代人都是看革命电
影长大的,和上一代人的革命比起来,我们这代人的“革命”有着很强的模仿性。
在我们最熟悉的镜头中,当黄世仁、南霸天、胡汉三等反动角色被押出来,群众
不都是涌上前去挥动拳头么?这就是群众运动的仪式。而在这些电影中,当群众
纷纷挥动拳头,有红军、八路军或者民兵在维持秩序,但在“文革”中,这一角
色却缺席了。武斗的失控由此而来,直到打一个死一个,中央还不控制,这就不
那么简单了。红卫兵成立“纠察队”,最初就是想扮演红军、八路军的角色,但
又存在着悖论:归根结底,红军和八路军是更加暴力的武装力量,战绩使他们拥
有维持秩序的权力,那么“纠察队”的战绩在哪儿?普通红卫兵又凭什么要服从
他们呢?在这个意义上,孔丹他们成立“纠察队”是没有理由的。但是四中的红
卫兵,连同三个中学甚至西城的红卫兵就跟着他们走了,当然是只走了一段路。
但这把火炬还是被上面无情扑灭了,孔丹的母亲甚至为此招来杀身之祸。
在四中,我可能是打人最凶的一个,但做为四中的学生,我也坏不到哪儿去。有
一次,我们押送一批“牛鬼蛇神”去批斗。其中有个老叛徒,好象是因彭真作保
才没被枪毙,也是作为彭真的罪证拉去批斗的。这些人一上车,我们就开打。那
个叛徒够老的,跪在卡车上,屁股撅得老高,露着裆。就怕有人往那里踢一脚,
要了老家伙的命,我一脚插在他两腿中间,护住他的命根子,这样我离他最近,
气不打一处来,拳打脚踢,把他们打得够呛,进会场时,一个个东倒西歪,群众
中有人高喊:不许武斗!要说我们确实不像话。押解犯人应维持秩序才对,自己
倒先动手打起人来,触犯众怒。
离开会场后,因受到群众的指责,那几个红卫兵心里窝着邪火。那是下半夜,街
上空无一人,卡车在红灯前停下。有个过路人推着自行车凑过来往车上看,还问
这问那,被这帮红卫兵叫上了车,一顿臭揍。那人被打蒙了,索性扬起脸,让他
们打,直到满脸是血还那么挺着。那几个家伙毫无恻隐之心,直到打累了,才把
他踢下车,又把自行车砸在他身上。在他们的叫骂声中,那人一瘸一拐推着车走
了。那是一个普通过路人,很天真也很善良,我直到现在还能记起他的眼神——
困惑、绝望、听天由命。
这几个红卫兵都是外校的高干子弟,心肠之冷,下手之狠,操控他人生命于股掌
之间。这完全是禽兽行径。而我也深感羞愧——我和其他在场的人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做。我甚至生出一丝恐惧,怕他们掉过头来把我们也暴打一顿。这件事
一直让我很窝火,后来我和某些军队高干子弟之间也发生了激烈冲突,打得天昏
地暗。
还有一种人就是鬼魅,这才是群众中最可怕的角色。我们班有个同学叫栗钧,平
时不太爱说话,老实本份。当时校内满是串联的学生,不知他说了句什么话,被
团团围住。我们班的李惠敏跑过来说:“栗钧出事了!”因为我是我们班红卫兵
头头。待我赶了过去,栗钧已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这事的原委我一直
没搞清楚。我根本不懂抢救知识,和大家一起把他拖到水管前擦洗,先看伤在哪
里。其实这是很危险的。人群又围了上来,我们只好再把他拖到宿舍。这时有个
十二三岁的男孩挤过来,手握尖利石头,朝着栗钧的眼睛戳下去。当时根本腾不
出手来制止,我只是瞪了他一眼,他收回手,转眼消失在人群中。这样的男孩就
是鬼魅——势单力薄,来无影去无踪,得手便走,倏忽即逝,在混乱中甚至很难
发现他们的身影,但历史中最深的创伤却往往就是他们留下的:钢琴家刘诗昆的
手指被折断,新凤霞差点儿被破相,与其说是群众,不如说是混在群众中的鬼魅
造成的。杨丽坤的精神病主要来自幻听,那是受到恶言恶语的刺激。能讲出如此
恶毒语言的,这就只能是鬼魅了。
如今我们这些“老红卫兵”说起往事,大事就那么五六件:一九六六年五六月,
反教育体制反工作组,毛泽东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就是这时写的,这是我们的
躁动期:七月,停课“大批判”,主要由学校组织跟着报纸批“三家村”和“海
瑞罢官”,让我们很不耐烦;八月上旬,毛主席的信透露出来,纷纷成立红卫兵,
在社会上“破四旧”;八月下旬,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造反规模扩大并
失控,开始抄家,批斗中出现打人现象,“纠察队”为整顿秩序应运而生;九月,
似乎折腾够了,红卫兵运动突然沉寂下来,却与社会上的流氓发生冲突。火力全
部集中在流氓身上,这才是真正血肉横飞的时刻。这些流氓是由当地派出所协助
抓获的,有案可稽。各学校一时人满为患。四中抓了二三十个,关在一个小院里。
我自然也参与了。这恐怕在人类社会史上前所未有。在大约半个月内,北京红卫
兵扫荡全城,大打出手,倾泄我们无情的暴力。北京城里究竟打死多少龌龊之辈,
谁也不知道。红卫兵的暴力主要是为人熟知的皮带,这是唯一的刑具,从未使用
其他手段。在这方面,中国红卫兵是很缺乏想象力的。
如果记忆准确的话,我只打过一个流氓,那是我对他母亲的承诺。这个流氓从家
中被抓时,他的父母追出来,又打又骂又踢又啐,央求我们狠狠打,好将这个逆
子教育过来。尤其是那父亲咬牙切齿,恨不得有人把这个儿子打死。但临押上车
时,他母亲悄悄拉住我的手央求说:“别打坏就成!”我的心一下子就碎了:我
没有从我母亲那里得到过这样的母爱。我打人时手很重,特别是听到那些罪行时。
我履行了对那母亲的承诺。我每天都要打一顿那个流氓,不让别人染指,每次都
转述他母亲的央求。我心存幻想——为一个母亲让浪子回头,但除了虚伪的告饶
和对父母的怨恨,一无所获。我抽他抽到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假设给你一根皮带,
让你每天抽同一棵树,没几天你就会累趴下。当时四中也打死了个流氓,死因不
明。其余的均无重伤,只是皮开肉绽而已。中国毕竟不培养职业打手。
十月,红卫兵陆续离开北京去“串联”;十一月,由于对打倒刘少奇的极力抵制,
被毛主席一脚踢开。 “造反”、“破四旧”、“抄家”和“打流氓”这四件大
事,构成红卫兵运动的高潮,贯穿始终的是“鼓吹血统论”和“死保刘少奇”这
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主题。红卫兵运动以“冲击公安部”事件告终,此后一
直处在被历史清算的地位上。这构成了北京红卫兵历史的基本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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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SJS-1967
3# 大 中 小 发表于 2011-2-20 10:3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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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峰·
唐晓峰,北京四中六七届高二(二)班学生。一九六八年到内蒙古土
默特左旗插队。一九七二年五月到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读书,一九七
五年秋毕业,先在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做编辑,后到内蒙古大学蒙古
史研究室工作。一九七八年考入北大地理系做历史地理专业研究生,
一九八一年留校工作。一九八六年到美国Syracuse大学地理系读书,
一九九四年获地理学博士学位。一九九五年回到北大,在历史地理研
究中心教书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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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年代,对北京的中学生来说,考上男四中,是“前半生”一大
功名,不管后来运势如何,这份小小的骄傲或虚荣都不会泯灭。
上四中
我初中在四十一中,也是个男校。一九六四年考进四中上高中。那次
考试,数学考得不好,移项时把负号忘了,错了一道大题。院里的刘
羽关心我,听罢说:“咱们这辈子都上不成四中了。”刘羽比我大,
在十三中。
万万没想到,发通知,四中要了我。那时考高中,报三个志愿,如果
都没考上,据说也由第一志愿的学校发通知。在传达室拿到四中的信,
心里悬着,打开信大喜过望,旁边的女孩儿扑上来打了我几拳。
我琢磨可能是作文把分数补回来。考题是“我为什么要考高中”。如
获神来之笔,写一句是一句,一挥而就。我这辈子,状态超好的感觉
有过两次,一次是写这篇作文,还有一次是插队时到县里比赛乒乓球。
在决胜盘比分落后的关键时刻,我气壮如牛,连得七分,反败为胜。
还没开学,一个叫赵永明的“老四中”同学来电话(我们宿舍院有公
用电话)。“老四中”同学,是指那些初中就在四中的。我们高中班,
由原来两个初中班的同学,加上新考进的外校同学组成。在学号上,
头十几号和后十几号分属两个初中班,中间十几号是外校来的。我学
号二十九。
赵永明找我,是要筹备“十一”活动。我填写的各类表格中,家庭地
址是“北京电影演员剧团宿舍”。尽管没见过面,他认定我可以做文
艺骨干。
我果然帮了大忙,从北影免费借来十几套红军服装(拍电影用的)。
在赵永明带领下,我们班排练了舞蹈“长征”,在学校评比中,成为
最优秀的两个节目之一。另一个是高年级的“水兵舞”。那年“十一”
晚上,我们在天安门广场跳了好几场。
第一天进四中校园,看见有人在树下读《毛泽东选集》,让我着实吃
了一惊——“天下真有这样的人!”不久又发现身边的同学都有些本
事:赵永明朗诵,十分专业;陈哈尔推铅球(北京市少年冠军),铅
球在空中横行好一阵;朱景文游泳(北京市少年冠军),姿势不怎么
样,但速度极快;刘捷测向二级;李宝臣夜读《史记》;邵立功摇头
晃脑,讲述各种大道理。
开头的日子
“文革”前,我只喜欢自然科学,对文科毫无兴趣。上了高中,我参
加北京业余体校航模组。这是个很正规的少年体校,拿出大量精致薄
木板,任我们锯开粘合,制作机动模型飞机(配有小发动机,真可以
飞天上)。寒假还要集训,天天泡在木屑和化学胶水气味里,但伙食
好,按正规运动员标准,竟有油焖大虾。夏天,我还参加了后海舢板
训练班,在大太阳底下“一二一二”划舢板。旁边的何大明提醒我:
“小心硌破屁股。”
无论航模还是舢板,我都没长性。我最爱的还是攒半导体。几年前,
在邻居郑保民叔叔(常演匪兵角色的演员)家见到他自制的小木盒居
然能出声。“这就是半导体收音机,”他说。我从此着了迷,开始自
攒半导体,从简单到复杂,从一管耳塞机到七管超外差,还设计万能
电表,自制多刀开关。深更半夜,焊好最后一个线点,接上电池,飘
出美妙的声音!
转年班上来了王大理,他因病休学一年,插到我们班。他才是半导体
行家,有一天,他拿出自制的线路板,小板焊接得极其精美,导线塑
料皮统统剥掉,精心布局,互不交叉,真把我镇住了。从此我跟王大
理摽上了,常去他家欣赏他的新成果,课上也偷偷交换线路板设计图。
几乎每礼拜,我都要骑车出去,趴一遍电器商店的柜台。商家深知我
们业余爱好者的心理,把新款收音机后盖打开,亮出“内脏”,摆在
玻璃柜里,让我们看个够馋个够。
身边尽是有本事的同学,老师讲课引人入胜(刘钊老师的物理课我最
喜欢),这是进四中最初的印象。四中也重视体育。我个儿不高,但
投篮准,也成了班上篮球主力。虽说学习成绩不像初中那样总排前头,
但眼下的日子倒挺合胃口。
政治来了
生活总不会由着我这样玩乐下去。学校空气中潜藏着什么,浓度越来
越大,我是渐渐意识到的。首先是听报告。印象最深的两次是听李瑞
环(劳动模范)和李晨(北京市教育局长)的报告。费尔巴哈这奇怪
的名字,就是在李瑞环的报告中头一次听说的。
奇怪的是,政治课女老师讲课像报告,班主任开班会也像报告,把人
说得热血沸腾、心情沉重。校一级的报告就更不用说了,往往通过有
线广播,我们坐在各自教室,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原来在四十一中,没这么多能做报告的老师,只有大队辅导员贾老师
的时代感比较强,校长则老气横秋。四中大不一样。那些报告,道理
夹着声势,声势夹着道理,搅得人灵魂深处不得安宁。核心是解决“做
什么人的问题”。做什么人?不是做科学家,而是做“无产阶级革命
事业的接班人”。学习不重要,斗私才重要,因为做接班人要从斗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