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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老的老头

_6 黄永玉(现代)
、藏画,得益太多。他们对我慷慨而我对他们放肆,“邑有穷读愧
买书”啊!我这辈子不可能有他们这种肚量和境界了。我很小气,想
起抄家的好书好画册没有退还,老是大方不起来。这些狠心人哪知
我们得一本好书不易。
  有一个闹不清的也不想就正于苗子的问题。他是当了“右派”
之后才搬的芳嘉园呢,还是“右派”之前搬的芳嘉园?总之是搬了。
那是大名士王世襄老兄的家。苗子住东屋,光宇先生住西屋,世襄
住北屋。如何的搬去?如何的接头谈判?因为三个人的脾气、思维方
式都不同,记得起细节的话,写下来定是篇有趣文章。
  芳嘉园也是原先讲究而后来倦慵了的院子,那一架难忘的紫藤
花至今安在?
  长安街拓宽之后,西观音寺没有了,和平画店没有了。恰好,
盛家伦住过而动感情的那座房子及苗子的房子还在,红的砖,很容
易认出来。
  我前后的两个住处离芳嘉园都很近。原来住大雅宝胡同,后来
住罐儿胡同,都是几步路的光景,所以大家常去常来。
  芳嘉园时代是很远的,它度过了反“右”运动,苗子东北劳改
几年,“文化大革命”十年,苗子郁风坐牢几年,然后两夫妇出狱
。住团结湖北里是近年的事了。
  苗子劳改去了,郁风捏着苗子从东北寄来的第一张明信片乐呵
呵地朗诵:
  “‘……穿过森林,翻过了岭,啊!好一片北国风光!’你看,
你看,他还有这个雅兴!还‘北国风光……’”接着就像往常一样地
大笑起来,并且把明信片交给我,要我也照样朗诵一次,接着也是
笑个不止。
  我家乡有句谚语:“叫化子困‘凌沟板’(冰块)唱雪花飘飘—
—苦中作乐。”这两口子实际上已经身临绝境。一个充满诗意在东
北劳动;一个苦守寒窑得来信却大为欣赏而大乐。真是少有。
  每次上芳嘉园看郁风和孩子,我都不敢提一声“东北很苦”。
其实也用不着说,郁风知道。她生来就是个“开朗种子”,我了解
,要哭,她会一个人躲起来大哭一场。现在她是家中的主帅,一哭
一乱,阵脚就稳不住。而大哭一场的地方当时确实不好找,哪儿都
是人来人往。
  我那时也曾哭过一次,忍不住的热泪滂沱,头埋在被子里。那
是读到巴尔蒙特的诗句:
  为了太阳,
  我才来到这世界!
  哭得像小孩子。哭完就算,好人一个!
  多少年后苗子回来了。我大雅宝的屋子黑,他走进来我真以为
闯进一个讨饭的。认准是他,喜从天降,抱了抱他,我就近坐在凳
子上,好一阵说不出话……
  天啦!谢谢您了!“绝塞生还吴季子”!(不久,我准备木刻水浒
人物的计划。苗子给我出了很多主意。把他的一盒读书卡片借给我
,抄在我的卡片上。原本从一九六年开始刻二百幅木刻,两年完
成的计划,可惜一幅也没有做出来。连两千多张卡片也丢了。那时
四十岁,力气正足,刻二百幅三十二开大小的木刻算不得一回事。
要是那时候让我刻出来多好。)
  那年月,老是不安定,老是离别,老是身不由己的分心。
  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于是到了“文化大革命”。
  有时我装病说上医院挂号,有时干脆开了半月假条待在家里,
有时我想念苗子郁风,就上芳嘉园。他们是剩下不多的,用不着事
先设防,不出卖人,讲点真心话的朋友。
  见面不会雀跃,但总是打心里欢喜。有时话多,有时和往常一
样谈个不休;有时呢,他听到一个与我有关的坏消息,我坐不住了
,心跳不止,得赶快回家。回家又能怎样呢?还是回去好。一路上像
淋了一身水那样地不自在。遇到这种情况总要好几天才缓得过来。
  记得一次是给他弄到把大紫砂茶壶,并且还得意地用葡萄藤弯
了根大提梁。一次是兴冲冲地买了一条几斤重的活鱼……
  进了院子,一位好心的老太太向我摇摇手,轻声告诉我:
  “他们两人被抓走了!”
  “孩子呢?”
  “在张妈妈那里!”张妈妈就是光宇夫人。
  “奇怪!”我想,“两人好成那个样子,连坐牢都要结伴。”
  又是个七年。
  你俩招谁惹谁了?
  我听说苗子回来了,去找他,他高卧在床。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噫
唏!
  自从那天到现在,从没听苗子说过那七年是如何过来的。
  郁风呢?倒是很有两下。初到的犯人按规矩是要吃一点老犯人的
下马威的。郁风不明事理,她不买账,居然选了个“制高点”给了
那家伙几下狠的。郁风,真有你的,你哪儿练的?没想到还有这两手
!
  从此天下太平。
  这都是事后知道的。
  “文化大革命”那时我也不自在。每天从火车站边罐儿胡同步
行到学校大约三里地。我贪婪地享受大清早这一段自由的散步。已
经是秋天了,天这么蓝,长安街人行道上高大的白杨树下满是落叶
,金黄、焦脆,一步步发着寥落的响声。经过“二流堂”旧址时总
要放慢脚步,轻轻地打心里问一声:
  “季子平安否?”比起他们,我可是平安多了。
  来到学院门口,从提包里取出马粪纸做的“牛鬼蛇神”牌子挂
在脖子上,低着头,走进“牛棚”。……
  好久好久,两口子被放出来了。很快地又和常人一般。
  两个七年加起来就是十四年。你们惹了谁啦?只不过是在重庆时
热情接待过、照顾过一个女人。陪她聊、陪她玩、陪她医牙……
  哎呀!我们躲她都来不及,你们还有胆子惹她?你看,她几十年
后想起你们来了。她当时跟你们聊的什么话不可能完全记得住,只
是认准了你们记得住,于是她说了这么一句:
  “苗子郁风这两个人很坏!”
  因为做过一次殷勤的主人,你们就失掉了宝贵的十四年。
  生活重新开始,苗子郁风兄嫂啊!我相信好心人是改不了好心的
毛病的。嘿!不改也罢!人就是人嘛!
  这女人当然不单是折磨了你们两个人,浪费了你们的青春。她
伟大得多,她骚扰和浪费了整整半个世界。中国,东南亚……
  人总爱健忘。人不应该健忘。魔鬼们总是时常钻我们健忘的空
子。
  仔细想想这几十年,我们最年轻力壮的时代。宋朝王观有半阕
《红芍药》词写得好:
  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来五
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
  …………
  (下半阕观点不对,解决的办法是吃、喝、玩、乐,没有出息。
)
  就王观词中算的细账,人的的确确只有宝贵的二十五年。二十
五年间,反胡风,反“右”,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
,反击“右”倾翻案风,下放……花了我们多少时间?那所剩就无几
了!
  所以你们两位的画展就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是挣扎出来的作
品,是苦难的印记。
  “安居乐业”四字可以冲口而出,但得来不易。你们今天能高
高兴兴开画展,而我为你们的画展大着嗓门骂街;那婆娘如还在朝
,我们敢吗?
  让观众慢慢地去欣赏你们的作品;再从我这里认识你们的人品
。即使我说得肤浅。
  祝贺你们的画展成功!
  1987年12月18日于北京南沙沟
  天末怀先让
  认识先让时,他很年轻,我也不老,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记得他那时在文化部什么什么机构工作,穿了件褐色短夹克在美院
兴冲冲地来去,潇洒漂亮得突出,后来知道他是党员,我也就不替
他担心了。我跟他没有什么来往,客客气气,印象是好的。印象好
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朝气,他不像一般常见的党员穿着褪色蓝干部服
连同他们朴素的脸色令人生畏,他真实地令人感到亲切。
  听说他是刻木刻的,我在版画系教书,我们一定有过交谈,比
如在版画系的走廊,或是在全国性的版画展会场里……都忘了;忘
了不要紧,以后几十年相处到死也忘不了。
  以后他也在版画系工作了。我们的私人来往也不多。版画系的
党外人士有夏同光(“文革”末期上吊自杀)、陈晓南、王琦(“文革
”后入党)和我,其余都是党员。版画系的党支部的领导很强,系主
任是道德高尚、治学诚笃的老版画家李桦。他五十年代中期入党,
加上新婚,同事们祝贺他双喜临门。在他的主事下,版画系的文化
空气很活跃,提倡读书,举办各种类型的讲座和文艺活动,“反右
”开始,版画系定性的“右派”学生最多。那么轰轰烈烈的大运动
中,李桦的表情始终闲闲然一如往日,他的党龄虽嫩,然而人格力
量强韧,大有袁中郎所谓“兀坐无俦侣,观空绝想尘”之慨,世故
惊涛中如此从容真不简单。
  “反右”以后版画系成立了四个工作室:李桦、古元(“反右”
以后古元调来版画系工作)、王琦、我各负责一个,工作室以名号,
可算开风气之先。先让好像是在古元工作室做管家,只见他整天忙
忙碌碌、脚不点地。
  以后的“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包括十三陵劳动、密
云水库劳动、“大炼钢铁”、“深挖洞”……这一类累死累活的行
动都见到先让汗流浃背的影子、听到他沙哑的嗓音。他比我小,虽
然小不到哪里去,按那个鬼才知道的制度,先让属于“年轻教师”
之列,而我是“老教师”,“年轻教师”该上苦活的时候就得上,
还得卖命地上,“老教师”也累,卖不卖命只有天晓得,何况他是
党员……
  在那种场合,他的专注、诚恳、认真,使尽青春解数,令我感
动深思,留给我一个至今难忘的磨破衣衫、手握铁镐、屹立于坝上
、满头大汗的年轻形象。他在洪流中,我在洪流边浅滩处,我远远
地对他有好感,怀着落后于时代的同情。
  像他一样年轻的艺术家这时候应该精研学术、锻炼本领,坝上
炉边浪费了珍贵年月……这话当时我敢讲吗?
  除了“文革”这个劫数难逃之外,以前的“运动”中只是顺手
挨着的洗、刷、锉、磨,陈与义所谓的“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
在堪惊”差约近似。元气虽伤,性命还在,算是可以了。
  不过,在这狗屁唠嘈的混账时代我捡到一个宝贵朋友,就是杨
先让。“社教运动”开始,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忽然系里
的声势里似乎我是个靶子。什么资产阶级教学方式、资产阶级生活
方式,养狗、打猎、听唱片,推广封建帝国主义文化……一位教授
控诉我毒害他欣赏贝多芬音乐。真弄得我把这几个月提神醒脑场面
当做是覆巢危机了。每天上午、下午、夜晚的会,有时回家的路上
碰到杨先让,轻轻地从后面下了车,陪我走了一段路:“……只是
教育,轮不到谁谁的头上,沉着点。有的人幸灾乐祸,以为机会到
了,让他去失望吧(我知道他指谁)。”说完,上车一溜烟走了。又
一回仍是在路上,我们刚开完会出来,主题是批判我养狗和交游朋
友关系的问题,他又是从我后面擦身而过,这回不下车,只说了一
句:“哈哈,黄先生,你他妈以后得收敛一点了吧!”
  他有正义的判断,只是碍于关系,不得不只在路上抒发。
  “文革”期间,他忙他的,我们没有个人接触。
  “文革”末期,把美院全体教职员工送到河北磁县军垦农场劳
动,交给解放军训导管理,版画系是其中的一个班,有连长排长管
着,我和先让才真的生活在一起了。唉!狠狠地度过三年。
  那一场浅薄幼稚管理之下的三年劳动,无可聊赖之外只能留下
幽默的余响。劳动地点在十六里外,天刚亮起床吃早饭后捡拾农具
排队往南走向目的地,黄昏再排队扛着该扛的东西走回来。麦子、
水稻、西红柿、萝卜、白菜、大葱,管种管收,来回每天三十二里
地。老的有刘开渠、李桦、李苦禅、王曼硕、胡蛮、常任侠……都
卷在队伍里跟着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都七
十多了,高一脚低一脚蹒跚地、伸着脖子用心配合步伐,看着坑坑
洼洼的路,这种哀哀欲绝的教育,真解程途之困。
  间或在农闲之余抓“五一六”。什么是“五一六”,我今天问
人,还没有人说得清楚。那时候却是言之凿凿,张三李四受到隔离
……其中一个人牙痛,因为问题严重不可能让他进城去医院挂号,
便求诸我的医牙偏方,以便缓解疼痛,继续接受审查。所以我能确
切知道在这里是关了人的。
  我曾光荣地担任养鸡的神圣职务,从小雏鸡喂养成能生蛋的大
鸡;又曾担任过草药组长,为师部的制药厂采集各种新鲜草药,统
率过近三十人的草药大军。
  剩下的时间经常与先让一起,交换点对“连”领导或其他班上
的新闻趣事。他喜欢的人也是我喜欢的人,比如说研究所组的朱丹
、吴甲丰、王树村和雕塑系组的钱绍武,在生活与劳动的夹缝中,
我们找机会聚一聚,交流、分享家里寄来的糖食点心和好茶叶,嘲
笑嘲笑某某人在班上不是东西(还记得先让没有我们几个老家伙贪吃
)。
  有一天,听说钱绍武在班上受了委屈了,我和先让便到钱的班
上去看他(我至今不明白我俩哪来这份胆而居然又有这个空闲)。远
远见钱绍武趴在窗口表独立兮,便呼他出来,三个人来到三两里外
的收割了庄稼的空地上,然后三个人对着苍穹呼号要跟连指导员,
跟排长的娘亲做亲密的朋友……(更正:钱绍武胆小蕴藉,他大概没
有参加这些呼号行动,笑得前仰后合,红光满面确有其事。)只是安
慰钱绍武,散散心,这个好人不该受委屈。
  到三年中的最后一年,管理松了,部队那些领导首先失去新鲜
感,也出了一点超乎常规的胆大的事,不太让人欣赏敬佩了,但还
是勉强熬着时日。先让和我胆子也大了,居然时常爬到屋子平顶上
唱歌。原来他唱得那么多那么好的歌!在我心目中一下把他从爱好者
提升到专业水平,他把陕北民歌表达得那么细腻,那么通透,是我
万万想不到的。对音乐,我的口味很刁,我不太轻易夸奖赞美一个
人。
  在屋顶欣赏杨先让的陕北民歌,终生难忘。因为那段时空,那
难解的哀愁得以排遣……
  忘了一件大事,连部派我和先让去拉萝卜,大约来回要一天时
间,回来的路上,四顾无人,我说,告诉你一件大事,你要保密!他
说好。我说:这事全国全世界都知道,如果你现在先说出去,咱俩
都玩完!他不笑了,他说什么大事有这么严重?我说:你发誓保证,
我就告诉你,要不然,只当我没提起。他好奇心切:我保证,你说
吧!我告诉他林彪叛逃全家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他扔下车子,靠着
路边青杨树,眼看着天,三两分钟才说,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
没听。一路上他再也没有说话,交了差,回到宿舍,他也没有说话

  这件事,我怎么会先知道呢?前天北京家里来了一封信,写着:
“阿林想走鸡,全家瓜直!”我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阿林是谁?“
走鸡”是溜,我是懂得的;“瓜直”是死,是完蛋,我也是懂得的
。用广东话写的这两句话,那个阿林走鸡和我有何相干?姓林的朋友
不能说没有,倒是熟人中实在想不出是谁。纳闷了两三天,正巧李
可染的小儿子李庚来探亲,偷偷告诉我林彪叛逃的全部过程,那个
所谓的阿林原来就是林彪。消息公布是迟早的事,消息没有公布的
那几天,难为了杨先让几天的好受,他关心国家的情分比我深刻细
致得多。
  “批黑画”事件,我又出事了,又是在路上碰到先让,他说:
“哼!你看你!有个完没有?”
  又不是我惹的事,硬扣到我头上有什么办法?
  幸好事情很快过去了。
  “四人帮”伏法,我和先让能痛痛快快地交谈、来往了。几十
年的郁闷一下都倒了出来。
  我们回忆起农场和“批黑画”那段生活时简直是痛快淋漓,一
个个一件件提出来嘲笑挞伐,那几个小丑,几粒可怜虫……
  以后这些年我们又各干各的事去。他搞了个民间美术系之类的
工作,我并不在意他那个什么民间美术系的工作,只相信杨先让这
个人得有些事别让他闲着。至于民间美术,一解放,多少有激情有
修养的前辈们都前仆后继地奋斗过,结果都没有闹个好,杨先让能
闹个什么大苹果、大鸭梨来呢?
  不过我们都自信能把浪费掉的时光捞一点回来,我浪费在原罪
中,他浪费在激情里,理性的觉醒之后,失落的性质是一样的。
  后来听说先让走了,上韩国还是去了美国,我也东奔西走,一
晃就是十几年,待到在北京重新安顿下来之后,忽然接到他要到万
荷堂看我的电话,鬼才知道他打哪儿来!不定窝在北京哪儿都没去,
说是马上就到,开了大门一路嚷到客厅,精神和气派,像是刚从延
安井冈山观光回来一样。原来这十几二十年他真的混在外头。
  我记得“文革”时美院两派互斗时,有人找来一张又大又老的
八字须的老头照片,硬说是先让侨居韩国的爹,气得先让要死,也
笑得我要死。爹不爹先不管,和韩国有家庭关系一定不伪。倒是佩
服这老小子藏而不露的修养道行。也可能组织早就晓得,我至今才
晓得,算不了鸟事!
  给我看一些他在外活动的报章杂志,多少年来他既画画又写文
章,开了不少画展,靠画吃饭,瞧阵势想必能行!
  接着送了一大叠书册给我,名叫:《黄河十四走》。
  一翻开,这内容把我震傻了!
  杨先让呀杨先让,你可真邪了!那么大的志气、雄心!那么坚忍
的毅力!那么精密的印刷!那么丰硕的成绩!
  所谓成绩是什么?是对千秋万载后人有深远益处影响的东西。
  《黄河十四走》点明了研究民间艺术的一个方向、一个方法。
是一个铁打的、无限远大的可能性。
  不是你杨先让自己说,是我说,他把近百年来张光宇、张正宇
、张仃、郁风、廖冰兄这些前辈老大哥为中国民间美术实践、奋斗
、呼号,由于力薄势单成不了气候的凄楚处境,变成无限广阔的灿
烂局面。你真正像一句人们常挂在口头的套话:“开辟了一条宽阔
的道路!”在你头顶上是一个荣耀的光环。
  文化的发明,往往原始于一朵智慧的火花。而火花毕竟只是火
花,你看准它,捕捉住它,给予它现实的设想,一次、两次、一百
次、一千次的试验……所以,任何时期任何文化成果,从历史的角
度看,都只是一个过渡,从前人到后人的过渡。居里夫人、爱因斯
坦是这样,贝多芬、马勒、巴托克是这样,毕加索、米罗是这样。
——甚至是后人的踏板!
  《黄河十四走》这一走,就好像当年梁思成、林徽因为了传统
建筑的那一走,罗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叶恭绰龙门的那一走……
理出文化行当一条新的脉络,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无可估量。
  湮没的文化有待发掘,沉睡的文化有待唤醒。民间美术至今给
莫名其妙的蒙昧力量毁蚀得差不多了,有的先生觉得它落后需要改
造,有的先生任其柴烧墙毁,如此如彼,真正有切肤之痛的贤达人
士又力不可及,现代科学文化冲击使创制者本身也渐失信心,所以
保护、推广、拓展的工作还很艰难。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
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一瓶一钵足矣。富者曰:
吾数年来欲买舟而下,犹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贫者自南海
还,以告富者,富者有惭色。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几千里也,僧富
者不能至而贫者至焉,人之立志,固不如蜀鄙之僧哉!”
  这是小时候读彭端叔《为学》篇记下来的,可能有错漏,书于
卷末,代表向去了南海的穷和尚杨先让的祝贺。我当然不是那个富
和尚,我是个没有杨和尚那么气宇恢宏的快乐的穷和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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