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宝于今“走”的老人多了!苦禅、希文、袁迈、尚仁、常浚
、布文,现又添了个可染。
听说佩珠栽的那棵红石榴树已经长成了大树。四十年过去,经
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恐惧能使生命缩短,难怪“文革”那些不幸的
日子觉得过得快。其实,“四人帮”垮台之后的日子也快。那是我
们解放以来从来未有过的真的笑,真的舒坦的好日子。树若有知,
会记得这段漫长的甘苦的。
因此,不能不先写写我们大院子所有的人和生活。李可染活动
在我们之中。文章点到那里,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那时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人们的情绪饱含着革命的内容,一肚
子、一脑子的激情。交谈都离不开这些主题。与其说是虚伪,不如
说是幼稚蒙昧再加上点恐惧更来得确切。像各人躲在自己的帐子里
互相交谈,免不了都隔了一层。因为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
思。但和李可染相互的谈话都是艺术上的探讨,我又说得多,大家
直来直去,倒得到无限真诚的默契。
可染与白石老人
也有很多机会听他谈齐白石。他谈齐白石,是真正原味的、不
加味精香料的齐白石,这么一来,倒非常之像他自己。
他第一次见齐白石是带了一卷画去的。齐见到李,因徐悲鸿的
介绍,已经是越过一般礼貌上的亲切,及至他读到李的画作,从座
位上站起来,再一张一张慢慢地看,轻轻地赞美,然后说:“你要
印出来!要用这种纸……”
于是他转身在柜子顶上搬出一盒类乎“蝉翅宣”的纸来说:“
这种!你没有,我有,用我这些纸……”
他明显地欣赏可染的画。齐九十岁,可染才四十刚出头。后来
李对齐产生拜师的动机,是对齐艺术的景仰,并且发现这位大师的
农民气质与自己某些地方极其相似。已经不是什么常人的亦步亦趋
的学习,更无所谓“哺乳”式的传授。一种荣誉的“门下”;一种
艺术法门的精神依归。
可染精通白石艺术的精髓。他曾经向老人请教“笔法三昧”。
老人迟疑地从右手边笔堆中拈起一支笔,注视好一会儿,像自言自
语地说:“……抓紧了,不要掉下来!”可染不止一次告诉我这个故
事。他也没有向我分析这句话的心得。
“抓紧了,不要掉下来”之外,还有重要的秘诀吗?没有了。世
上有抓笔的秘诀吗?老人没有说;只是提醒他这个弟子,如果“掉下
来”,就不能画画。抓紧,不掉下来,怎么拿笔都行。笔,不能成
为束缚自己的枷锁。笔是一种完成有趣事物的工具;一匹自由的乘
骑。白石一辈子的经验就是“法无定法”,“道可道,非常道”。
可染不言,意思就在这里。可染不是孺子,不是牛犊。白石论法,
是看准了这个火候已足的弟子的。
第一次拜见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带去的。
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
。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
两碟这样的东西端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
“都是坏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坐之后我远远注视这久已闻名的点
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
见到闪动着的蛛网。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
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天晓得那四分之一块的月饼,是哪年哪
月让馋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可染先生介绍了我,特别说明我是老人的同乡。“啊!熊凤凰熊
希龄你见过了?”老人问。
“我没能见到;家祖是他的亲戚,帮他在北京和芷江管过一些
事,家父年轻时候在北京熊家住过一段时间。”
“见过毛夫人?”
“没有。”
“嗯!去过湘潭?”
“真抱歉,我离开家乡时年纪很小,湖南本省走的地方反而很
少!”
“歉么子?我也没有去过凤凰县城!”
大家笑起来,老人也微微翘了翘嘴,自得这小小的“反扣”。
然后我们就吃螃蟹。螃蟹是可染先生提醒我去西单小菜市场买
的。两大串,四十来个。老人显然很高兴,叫阿姨提去蒸了。阿姨
出房门不久又提了螃蟹回来:“你数!”对老人说,“是四十四只啊
!”老人“嗯”了一声,表示认可。阿姨转身之后轻轻地嘀嘀咕咕:
“到时说我吃了他的……”
老人一生,点点积累都是自己辛苦换来,及老发现占便宜的人
环绕周围时,不免产生一种设防情绪来保护自己。
人谓之“小气”。自己画的画不肯送人是小气;那么随便向人
索画就是大方吗?不送一个人的画是小气;不送一千一万人的画也是
小气吗?为这帮占小便宜的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大方吗?
随便向人要画的中国传统恶习的蔓延已成为灾难。多少画家对
这种陋习的抗拒,几乎前仆后继,是一种壮烈行为。
可染先生还提到老人学问的精博,记忆力之牢实。北京荣宝斋
请齐老写“发展民族传统”六个横幅大字。老人想了几天,还问可
染“天发神谶碑”拓片哪里可找?上头那个“发”字应该弄来看看。
不久就看到了那个拓本,六个大字书就后挂在荣宝斋当年老屋的过
厅门额上。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之极,看得出其中的“发”
字受到“天发神谶碑”中的“发”字的鼓舞,乘搭过气势,倒看不
出其中任何一笔的模拟。这是齐白石之所以为齐白石的地方。
可染先生对齐白石不仅尽精神上弟子之礼,每月由中央美院发
出的名誉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领,亲自送去白石铁屋老人手
中的。冬天来了,白石老人的家里就会打电话来问:学院为什么还
不送煤来?
送薪俸到西城,有时可染带着小女儿李珠或小儿子李庚去,老
人总要取一张小票子给孩子作为“糖果钱”。入情入理。充满温暖
好意。
跟可染先生找齐老大约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女弟子家
画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请齐老题字。
我记得可染先生说过,惟一的一幅他与齐老的合照,是我拍的
;同时我跟齐老合照的一幅当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记得给过他一张
,底片可能还在我家哪个抽屉里,得找找看。
一次除夕晚会,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在京剧《黄鹤
楼》中扮赵子龙。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为白石老人
安排了一张大软沙发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间。男女学生簇拥着他一起
看这场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礼堂坐得满满的。
锣鼓响处,赵子龙出场,几圈场子过后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
身扎的重靠,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七上八下,于是报名时的“啊!常
山赵子龙”就累成:
“啊!啊!常,常,常,常……”
齐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学生们、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也
跟着大笑起来。
回到二号已经半夜十一时多,一路上我们几家人笑个不停,可
染还学着苦禅拉开架子亮相,“啊!啊!啊!常!常!”苦禅也一路又笑
又解释:“太,太累了!原先没想到那么吃力,到‘报名’时弄得那
副德行!幸好,幸好没搞那出《武松打虎》,那是场独脚戏。要真搞
,可有我的好看!”
几年之后,大家在一起时讲到这件事又大笑一场。那时真甜美
,大家都那么年轻,全院子里只有很少的老人。
几件趣事
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是小好,是大好。
高兴的时候,他会痛痛快快地拉上几段。苦禅、常浚和可染夫
人邹佩珠乘兴配上几段清唱。常浚的《碰碑》,苦禅的《夜奔》,
邹佩珠的《搜孤救孤》,大家唱完了,要我来一段;一段之后又一
段,头一段《独木关》,第二段《打棍出箱》。可染拉完之后满脸
惊讶,用一种恐怖的口气问我:“你,你这是哪年的腔?高庆奎?刘
鸿声?那么古?我琴都跟不上
!”
我不知如何是好!小时候是跟着“高亭”和“百代”公司学唱的
京戏,二十年代的事,怎清楚是谁?
有好些年我不敢对可染再提起京戏的事。
可染先生做学生的时候,杨宝森曾劝他别念“杭州艺专”,和
他拉琴去,他不干。看起来他做对了。可惜这一手琴只落得配我们
院子里的几口破嗓子的下场,实在太过可惜和浪费了。
他有不少京剧界的老朋友,甚至是亲戚,如尚和玉、俞振飞、
萧长华、盖叫天。孩子们呼啸着把老头子搀进院子,又呼啸着把老
头子搀扶出去。齐白石老人也来过好多次。他的到来,从前院到后
院都是孩子们的呼啸:“齐爷爷来了!齐爷爷来了!”
记得起的一次是他的一位女护士跑得不知所踪,令他十分伤心
而焦急;一次是过春节的信步所至;一次是因湘潭故乡来了一位七
十多岁、无理取闹、在地上大哭大叫要钱要东西的儿子,他来找学
生李可染帮忙解决困难。这一次在底衣里全身披挂着用布条缝成的
小金块,托可染暂时帮他收存,以免那个“调皮的儿子”拿走。
可染先生夫妇总是细心料理齐老人这些乌七八糟的琐碎事,并
以此为乐。
我喜欢干通宵的工作。我的画室和可染先生的画室恰好在一个
九十度的东北角尖上。一出门抬头右看,即能看到他的活动。半夜
里,工作告一段落时,准备回到卧室。走出门外,见他仍然在伏案
练字,是真的照着碑帖一字一字地练;往往使我十分感动。星空之
下的这间小屋啊!
他所谓的那个“案”,其实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陈旧之极的写
字台,上面铺着一张那个时代中年人都熟悉的灰色国民党军棉毛毯
。说起这张毯子,很少人会知道,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洞,是可染先
生每天工作的毛笔和墨汁颜料“力透纸背”磨穿的洞。
白石先生逝世时,他和关良先生正在民主德国开画展。没能见
上老人最后一面令他十分伤心,每次提起都叹息不止。
可染先生的妈妈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八十多岁的人,满院和
人聊天。要说些秘密的私房话时全院子都听得见。魁梧,满面红光
,大声“哈哈”地笑,她和我们是知己,喜欢梅溪和孩子,喜欢喝
我们家的茶。
她身体是这么好。因为满院乱走,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过
道里,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这还得了?尤
其她是那么让人衷心喜欢的老太太。急忙地送进医院。当我们从街
上回来之后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都哭了,以为再不会见到她。
一个多星期,门外李奶奶大叫:“黄先生!黄先生!黑蛮的爹!”
我们真不能相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进了
门:“黄先生!哈哈哈!没事。就是脸摔得难看,真不好意思见人,
等好了才能上街,你看!”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找李可染不知什么事,中院没
有,他客厅和画室都没有,便掀开西屋李老奶奶的布帘子,猛然见
到李老奶奶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吓得我往外便跑,只听见
李老奶奶大笑大叫地说:“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呀!”
大家在一起说到那天的狼狈时,李老奶奶指着可染说:“他都
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害什么臊?”
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一家许多人口,母亲、
孩子们和妹妹,以及一些必须照顾的亲戚。没有特别的嗜好,不喝
酒,不吸烟,茶要求不高,惟一享受是朋友的来访。饭食也很将就
,全由自己的亲妹妹想做什么就吃什么。
他不想惹事。谨慎、小心,大胆子全用在画画上。
他讲笑话的本领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讲的笑话简练、
隽永、含蓄。说的时候自己不笑,别人反应出大笑来时,他才跟着
一起大笑。我在别的文章曾经引用的一则笑话,就是他说的:
“一个胆小鬼遇见蛇,大吃一惊;另一个朋友说:‘有什么好
怕?它又不是青蛙!’”
在拳头上画一个脸,包上小手绢当头巾,然后一动一动,像煞
活生生一个可怕的小老太婆,也是他教我的。
我们一起在首都体育馆看日本大相扑,周恩来总理也在场,仪
式十分隆重。只是我个人不太习惯彼此回合太短,匆忙而就,倒是
准备动作太多。回家后谈到这种感想时,可染先生也非常同意,于
是他离开椅子表演出来:
“你看,这么对面来个骑马式,怒目金刚,以为要动手了,忽
然松下劲来,各人在竹箩里抓一把盐,那么撒,这么撒,东撒,西
撒,撒过了,拿花扇子的人又唱起来,又是对面来个骑马式,又是
怒目金刚,以为要动手了,拿花扇子的人高举起扇子,发出几次怪
声,以为要扑上去了,哈!又松下劲来,又去抓盐……
“好不容易等到真扭在一起的时候,‘哗’的一声,出线就完
,不到三秒钟!”
他是一边笑得满脸通红,一边做出像极了的动作,比观看真相
扑有意思万倍。
我有时给他来一段麒麟童、程砚秋、言菊朋的模拟表演,他也
笑得喘不过气。
他是一个细腻的幽默家,可惜他很少有时间快乐。他真像他所
崇拜的“牛”,像一头只吃青草出产精美牛奶的母牛。
孩子们
在记忆中,仿佛没见过他责骂孩子。
说到孩子,他三个孩子都令我十分喜欢。
小可长大之后当解放军,矮小,结实。多少多少年没见了,一
次在校尉营转角处见到一个雄壮的全身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叫了我
一声“黄叔叔”,行了一个军礼。“啊!小宝
!是你呀!小宝。”我感动极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忘记了对
解放军应该的严肃和尊敬。小宝的官名叫“李小可”,他可能希望
大家都不再叫他的乳名。好吧!我,黄叔叔试着办吧!
小可复员之后,在北京画院成为一个继承父业的、有父风的画
师,同时照顾着自己越来越老的父母。有一个孩子在身边总是好的
。
小妹我们仍然叫她小妹。她比黑蛮大好几岁,黑蛮从几个月开
始就得由她陪着玩,用一条浴巾把他兜起来,与另一个常家姐姐娅
娅一人抓一个角,摇来摇去甩着玩,唱着好听的儿歌。多少年前,
她是个激进派,报名参加“上山下乡”去了远远的甘肃。可染夫妇
眼看着她一个女孩子扛着包袱走了。一去十来年。费尽了移山心力
把小妹接了回来,已是一个大女孩。我们的心里为她的归来高兴得
暗暗发抖。她就是我们当年的小姑娘,留着两根蓬蓬的大辫子、红
通通的脸蛋、大声吵吵跳着“猴皮筋”的李珠。她的归来使老人说
不出地高兴。
记得我一九五三年由香港回美院工作的时候,版画系那时候叫
版画科,中国画系叫彩墨画科。因为这两个系当时都不太起眼,彩
墨画科都是些老家伙,版画科只有很少的人员,便合在一起进行政
治学习。天气热,外面有一块白杨树的绿阴,学习会便在室外举行
。这一个学习组有李可染、李苦禅、王青芳、蒋兆和、叶浅予、黄
均、刘力上和陆鸿年,还有李桦、王琦、陈晓南和我。托儿所就在
我们隔壁,孩子们也放出来在绿阴下活动,中间隔着一道活动的小
栏杆。李珠那时在托儿所,她和所有孩子一样好奇地看着这一群老
头子跟她的爸爸坐在一道。我刚从香港回来,穿着上可能让孩子们
发现了一点什么新问题,一个孩子指着我说:
“这个小人穿一双小鞋。”
我听这句话几乎哭笑不得。我已经二十八岁,有妻子儿女的人
,小什么?但比起他们的爸爸却的确小得多。幸好李珠给我解了围,
她说:
“他是黄叔叔,黑蛮的爸!”
小弟官名“李庚”,在李家是最小的男孩。每礼拜只能见他一
次,因为他是“全托”。小弟是最佩服崇拜我的孩子之一,跟我很
亲。原因是我有一些他梦寐以求的、令他神往的东西:一部鲜红色
的八十个低音键的意大利手风琴;一支双筒猎枪;一个立体镜;还
有一部万用的电动小车床……一些记不起来的好玩的东西。再加上
我大笑大叫,跟他们所有的爸爸都不一样,愿意在没事的时候跟他
们玩,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只要我一暗示,他们就会奔跑过来。
他是个沙嗓子,连哭起来都沙。
忽然他长大了。我们相隔整整一部苦难的岁月——“文化大革
命”。他“上山下乡”去了内蒙古。我也去过内蒙古,知道对于幼
小的孩子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但是他长大成人回来了。感谢上苍,
还给我们一个如大沙漠如大苍穹似的心胸开阔无比的青年。
“我回来了,没有什么再苦得死我,难得死我。黄叔叔,什么
都不用再说!”
他成为一个强者。祖上遗留的一副魁梧体魄,再加上马背和荒
漠对他的锻炼。他越过父亲这一辈人逆来顺受的温良性格。懂事,
但不乞求平安。他非常刻苦地画画,后来到日本去了。走之前,来
看过我,问我有什么话。
“记住!”我说,“别让人知道你是李可染的儿子!”
“一定!”他说。
前几年我去了东京,他从大阪打来一个电话,问明白是我,他
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他说:“黄叔叔!来看我吧!”
我去了。小小的日本房间,说句见识浅陋的话,我一辈子没见
过叠成满满一面墙的“速写簿”,滴水不进的一面墙。用了两三天
时间,陪我玩透了大阪城,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听说他去过很多地方,欧洲、美洲,画了许多速写。再不
久,从可染先生处转来一本他展览会的场刊,见到好些张他的水墨
近作时,我不免抚掌微笑起来:“此李家之千里驹也!”
雄强、泼辣,满纸的快乐的墨色。乱七八糟的题字更增添了画
面的力量,我喜欢之极。我更是想念他,像我自己的骨肉那么想念
。现在不知他在哪里?你爸爸死了!你知道吗?你能回来吗?要赶快回
来啊!小弟!你在哪里?
孩子们是我们的甜美,也是我们的悲伤;是我们的骨肉,我们
的心。
说起“文化大革命”,过去了那么多年,排除了危难,你不能
不说,“文化大革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戏剧。遗憾的是票价太贵
。多少的光阴、生命、血、眼泪。
“文革”时期,我们被关在一起。
不知道是上帝还是魔鬼跟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美术学院加上
美术家协会托管的牛鬼蛇神总数,“天罡”、“地煞”,加起来恰
好是梁山水浒好汉的一百单八。这有案可查,由不得你不信。
日子很不好过,劳累、痛苦、羞辱、恐惧,牵肠挂肚地思念家
人和朋友……
中国有了李可染,光彩了许多
美术学院从党委书记、副书记、党委委员,到教授、副教授、
讲师,以及想象得出来的一些人,再加上一两个贪污犯,都成了牛
鬼蛇神。其中贪污犯在里面最嚣张,是个依靠对象,俨然半个革命
小将的味道。我们每天的“表现”全由他兴之所至地向“革命群众
”汇报。
美术学院版画系长长的胡同两头一堵,装上木闸子,天生的监
狱一所。
可染先生、苦禅先生我们可算得是难兄难弟了。五六年朝夕相
处时间总是有的。写出所有的人的名单,就我眼前的记性看来是办
得到的。但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