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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老的老头

_3 黄永玉(现代)
  “味道哪能?崭?”
  颜式这人狡猾,连忙说:
  “一齐来!一齐来嘛!叫阿嫂、孩子都来喝……”
  陆志庠不知天高地厚:
  “侬叫我伲光喝液体,也唔俾点硬点实在物事吃吃,——残
忍!”
  后来听说这缸东西真倒进街边沟里去了。其实早就该倒,免得
一半装在我们肚子里。
  不久乐平兄一家搭便车走了。记不得是去梅县还是长汀。总是
这样居无定所,像大篷车生涯浮浪四方。我们送车,他在卡车后头
操着蹩脚京片子叫着:
  “黄牛黄牛!年节弗好过,你赶到××找我伲!”(我混名叫“黄
牛”。)
  车子太快,偏偏××两个字没听清楚……
  再见面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了。
  三毛在《大公报》连载,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那时天气冷,
三毛穿的还是单衣,女孩子们寄来给三毛打的小毛裤毛衣,而在画
上,三毛真的就穿上这些深情的衣物。这些衣物也温暖着病中的乐
平兄。
  他住在几马路卖回力鞋之类铺子的二楼,在吐血。与人喝酒闹
出来的。雏音嫂和孩子在嘉兴。不晓得知不知道。
  有时碰碰头,陪他吃小馆子,喝酒。在那段时候,我没见到雏
音嫂和孩子。听说他俩添了许许多多儿女,并且又收养了许许多多
儿女,一个又一个,形成张冯兵团的伟大阵容。设想生儿养女的艰
难,便明白这一对父母心胸之博大,他们情感落脚处之为凡人所不
及。
  一九四八年我离开上海经台湾到香港去了。再见乐平兄是在一
九五三年的北京。他到北京开会,当然我们会在一起聚一聚,吃一
点东西,喝喝茶。“相濡以沫”嘛!等到一搞运动,便又“不若其相
忘于江湖”,这么往来回荡,轻率地把几十年时光度过了。
  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
  我有不少尊敬的前辈和兄长,一生成就总有点文不对题。学问
渊博、人格高尚的绀弩先生最后以新式旧诗传世,简直是笑话。沈
从文表叔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是服饰史图录,让人哭笑不得;但都是
绝上精品。乐平兄一生牵着三毛的小手奔波国土六十多年,遍洒爱
心,广结善缘,根深蒂固,增添祖国文化历史光彩,也耗尽了移山
心力。
  我是千百万人中乐平兄的受益者之一。从崇拜他到与他为友半
个多世纪,感惜他还有许多聪明才智没有使用出来。他的长处,恰
好是目下艺坛忽略缺少之处。古人所谓“传神写照”,他运用最是
生动流畅。不拘泥于照片式的“形似”,夸张中见蕴藉,繁复间出
条理。……要是有心人做一些他与同行闲谈交往和艺术创作时的纪
录,积少成多,可能对广大自学者如我辈是一部有用自学恩物。
  乐平兄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到家的巧思和本领。
  一次在北京张正宇家吃饭,席上吃螃蟹他留下了壳,饭后他在
壳盖纹路上稍加三两笔,活脱一副张正宇胖面孔出现眼前,令人惊
叹!
  熟朋友都知道他能不打稿一口气剪出两大红白喜事队伍,剪出
连人带景的九曲桥看乌龟图。他的确太忙,这一辈子没有真正地到
哪里玩过。去外国也不多,随的是代表团,难得尽兴。要是他健在
多好!让我陪着他和雏音嫂、绀弩、沈表叔、郑可诸位老人在我意大
利家里住住,院子坐坐,开着车子四处看看、走走多好!这明明是办
得到的,唉!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
  一梦醒来,我竟然也七十多了!他妈的,谁把我的时光偷了?把
我的熟人的时光偷了?让我们辜负许多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负许
多感情!
  1997年7月22日于上海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谨以此文献给可染先生、佩珠夫人
  可染先生逝世了。离开他那么远,我很想念他,为他守几个钟
头的灵,和他告别,看一眼他最后的容颜,不枉我们友谊一场。唉
!可惜办不到了。
  他比我大十六岁,也就是说,我回北京二十八岁那一年,他才
四十四岁。那算什
  么年龄呢?太年轻了。往昔如梦,几乎不信我们曾经在那时已
开始的友谊,那一段温暖时光。
  一九五三年,我,带着七个月大的黑蛮,从香港回到北京,先
住在北京北新桥大头条沈从文表叔家。按年代算,那时表叔也才四
十五岁,真了不起,他那些辉煌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四十五岁以前完
成的。
  在他家里住了不久,学校就已经给我安排好住处。那就是我将
安居十年左右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第一个到新家来探望我们的就是可染夫妇。
  一群孩子——二三十个大小不同的脸孔扒在窗口参观这次的探
望。他们知道,有一个从香港搬来的小家庭从今天起将和他们共享
以后的几十年的命运。
  可染夫妇给我的印象那么好!
  “欢迎你们来,太好了!太好了!没有想到两位这么年轻!太好了
!太好了!刚来,有什么缺的,先拿我们的用用!——你们广东人,北
京话讲得那么好!”
  我说:“她是广东人,我是湖南人。”
  “好!好!我们告辞了,以后大家在一起住了。”
  接着是张仃夫妇,带着他们的四个喽。
  以后的日子,我跟他们两家的生活几乎是分不开的。新的生活
,多亏了张仃夫人陈布文的指引和照顾。
  大雅宝五十米的胡同拐角有一间小酒铺,苦禅先生下班回来,
总要站在那儿喝上两杯白酒。他那么善良朴素的人,一个重要的写
意画家,却被安排在陶瓷科跟王青芳先生一起画陶瓷花瓶。为什么
?为什么?至今我还说不出原由。我下班时若是碰见他,他必定跟我
打招呼,并得意地告诉酒铺的小掌柜:
  “……这位是黄永玉先生,咱们中央美术学院最年轻的老师,
咱们党从香港请来的……”
  我要说“不是党请来的,是自己来的”也来不及。他是一番好
意,那么真诚无邪,真不忍辜负他的好意。
  董希文有时也让沙贝提着一个了不起的青花小提梁壶打酒。
  那时尚有古风。还有提着一只盖着干净蓝印花布的篮子的清癯
的中年人卖我们在书上见识过的“硬面饽饽”。脆硬的表皮里软嫩
微甜的面心,这是一种寒冷天气半夜街头叫卖的诗意极了的小食物

  大雅宝胡同另一头的转角是间家庭面食铺,早上卖豆浆、油条
、大饼、火烧、糖饼、薄脆,中午卖饺子和面食;后来几年的“资
本主义改造”,停了业。有时街头相遇,寒暄几句,不免相对黯然
,这是后话。
  北京东城大雅宝胡同甲二号,是中央美术学院教员宿舍。
  我一家的住处是一间大房和一个小套间。房子不算好,但我们
很满足。我所尊敬的许多先生都住在同样水平而风格异趣的房子里
。学院还有几个分布在东西城的宿舍。
  大雅宝胡同只有三家门牌,门口路面安静而宽阔,早百年或几
十年前的老槐树绿阴下有清爽的石头墩子供人坐卧。那时生活还遗
风于老北京格局,虽已开始沸腾动荡,还没有失尽优雅和委婉。
  甲二号门口小小的。左边是隔壁的拐角白粉墙,右边一排老灰
砖墙,后几年改为两层开满西式窗眼的公家楼,大门在另一个方向
,而孩子们一致称呼它是“后勤部”大院,这是无须去明白的。
  我们的院子一共是三进,连起来一长条,后门是小雅宝胡同。
小雅宝胡同往西走几步向右一拐就到了禄米仓的尽头;“禄米仓”
其实也是个胡同,省下胡同二字叫起来原也明白。只是叫大雅宝和
小雅宝时却都连着胡同,因为多少年前,前后胡同出了大小哑巴的
缘故。
  禄米仓对我们的生活很重要。那里有粮店,菜站,油盐酱醋,
猪、牛、羊、鸡、鸭、鱼肉店,理发店和一家日用杂货店。还有一
座古老的大庙,转折回环,很有些去处。可惜主殿的圆形大斗穹,
听传说被旧社会好事贪财、不知轻重的人卖到美国波士顿博物馆去
了。更听到添油加醋的传说,那些大斗拱材料被编了号,一根不多
、一根不少地存在仓库里,根本没有高手能把它装配起来。我们当
时还很年轻的国手王世襄老兄恰巧在那儿,得到他的点化,才在异
邦重新跟惊讶佩服的洋人见了面。
  那座庙是个铁工厂,冶炼和制造马口铁生活用具,油烟和电焊
气味,冲压和洋铁壶的敲打,真是古联所云:“风吹钟声花间过,
又响又香”的感觉。
  邻居们
  甲二号宿舍有三进院子。头一个院子,门房姓赵,一个走失了
妻子的赵大爷带着十二岁的儿子大福生子和八岁的儿子小福生子和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女儿乖,大小儿子十分创造性的调皮。
  第二家是单身的陆大娘,名叫陆佩云,是李苦禅先生的岳母。
苦禅、李慧文夫妇和顽皮的儿子李燕、女儿李健住在隔壁。门口有
三级石阶,面对着一块晾晒衣服的院子。路
  过时运气好,可见苦禅先生练功,舞弄他那二十多斤重的纯钢
大关刀。
  第三家是油画家董希文,夫人张连英是研究工艺美术的,两夫
妇细语轻言,沉静而娴雅。大儿子董沙贝,二儿子董沙雷,小女儿
董伊沙跟我儿子同年。沙贝是个“纽文柴”,小捣蛋;沙雷文雅。
我买过一张明朝大红木画案,六个人弄了一个下午还不能进屋,沙
雷用小纸画了一张步绪图,“小娃娃懂得什么?”我将他叱喝走了。
大桌案露天放了一夜。第二天,老老实实根据沙雷的图纸搬进了桌
子。沙雷长大后是个航空方面的科学家。沙贝在日本,是我一生最
中意的有高尚品味的年轻人之一。我们一家时时刻刻都想念他,却
一直不知道他生活得怎么样。
  第四家是张仃和陈布文夫妇。张仃是中国最有胆识最有能力的
现代艺术和民间艺术的开拓者。他身体力行,勇敢、坦荡、热情而
执著地拥抱艺术,在五十年代的共产党员身上,散发着深谷中幽兰
似的芳香。夫人陈布文从事文学活动,头脑黎明般清新,有男性般
的愤世嫉俗。和丈夫从延安走出来,却显得十分寂寞。布文是“四
人帮”伏法以后去世的,总算解开了一点郁结;可惜了她的头脑和
文采。
  数得出他们的四个孩子:乔乔,女儿;郎郎,大儿子;大卫,
二儿子;寥寥,三儿子,跟我们的关系最好。寥寥跟我儿子黑蛮同
在美术学院托儿所低级班,每天同坐一辆王大爷的三轮车上学,跟
儿子一起叫我妻子做“梅梅妈妈”。想到这一些事,真令人甜蜜而
伤感。
  大卫沉默得像个哲学家,六七岁,有点驼背,从不奔跑打闹。
我和他有时静悄悄地坐在石阶上,中午,大家午睡,院子静悄悄,
我们就谈一些比较严肃的文学问题。他正读着许多书。
  郎郎是一个非常纯良的孩子。他进了寄宿学校,星期天或寒暑
假我们才能见面。他有支短短的小竹笛,吹一首叫做《小白帆》的
歌。他善良而有礼,有时也跟大伙儿做一种可原谅的、惊天动地的
穿越三大院的呼啸奔跑。一般地说,他很含蓄,望着你,你会发现
他像只小鹿,一对信任的、鹿的眼睛。
  妻子曾经说过,写一篇小说,名叫《小白帆》,说这一群孩子
“将来”长大的合乎逻辑的故事。不料匆忙间这些孩子们长大了,
遭遇却令我们如此怆然。
  郎郎在“文革”期间脚镣手铐押到美术学院来“批斗”,大会
几天之后分组讨论枪毙不枪毙他。我难以忍受决定孩子生死的恐怖
,我逃到北海,一进门就遇到王昆,她的孩子周七月那时也要枪毙
。我们默默地点了头,说声“保重”,擦身而过。那天雪下得很大
,登临到白塔山头,俯览尘寰,天哪!真是诉不尽的孤寂啊!
  乔乔原在儿童剧院,后来在云南,再后来到国外去了。一个女
孩走向世界,是需要强大的勇气和毅力的。她开阔,她对付得了!
  只有那个沉默好学的大卫,自从上山下乡到了庐山之后,近二
十年,一直没有过下山的念头。他是几十万分之一的没有下山者。
我许多年前上庐山时找过他,那么超然洒脱,漠漠于宁静之中。
  他们家还有一位姨娘,是布文的姐姐。她照顾着幼小的寥寥,
永远笑眯眯,对一切都满怀好意。
  过了前院还不马上到中院。中间捎带着一个小小天井。两个门
,一门曲曲折折通到张仃内室,一个是张家简陋的厨房。说简陋,
是因为靠墙有个古老的长着红锈的浴盆,自来水管、龙头阀门一应
齐全,通向不可知的历史那里。它优越而古老,地位奇特,使用和
废弃都需要知识和兴趣,所以眼前它担任一个很谦虚的工作——存
放煤球。
  中院第一家是我们。第二家是工艺美术家柳维和夫妇和他们又
小又胖的儿子大有。第三家是程尚仁夫妇,也是工艺美术家,女儿
七八岁,清秀好看,名叫三三;三四岁的儿子,嗓门粗而沙,大眼
睛,成天在屋子里,让我把他的名字也忘了。
  一个大院子,东边是后院袁迈夫妇的膳房,隔壁还有一大一小
的屋子住着为袁迈夫妇、后来为彦涵夫妇做饭的、名叫宝兰的女青
年。
  院子大,后来我在李可染开向我们中院的窗前搭了个葡萄架,
栽了一大株葡萄藤。在底下喝茶吃饭有点“人为的诗意”。
  然后钻进左手一个狭道到了后院。东南西北紧紧四排房子。不
整齐的砌砖的天井夹着一口歪斜的漏水口。左边再经一个短狭道到
了后门。
  南房一排三间房子,两间有高低不平的地板,一做卧室,一做
客厅;另一间靠东的水泥地的窄间是画室,地面有两平方尺的水泥
盖子,过去是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藏发报机的秘密仓库,现在用来
储放大量的碑帖。每间房的南墙各有一扇窗,透过客厅的窗可看到
中院我栽的葡萄和一切活动。
  这就是李可染住了许多年的家。
  西边房子住着可爱可敬的八十多岁目明耳聪快乐非凡的可染妈
妈李老奶奶。
  东房住着位姓范的女子,自云“跟杜鲁门夫人吃过饭”。她爱
穿花衣,五十多岁,单身。
  北房原住在前面说过的袁迈一家,他们有三个孩子,大儿子袁
季,二儿子有点口吃的叫袁聪,三女儿可爱之极,名叫袁珊,外号
“胖妹妹”,和我儿子也是同年。袁家的两个儿子长得神俊,规矩
有理,也都成为我的喽。后来工艺美术系扩大为中央工艺美术学
院,属于这个系统的人才都搬走了。搬走之后住进一家常浚夫妇,
原在故宫工作,新调来美院管理文物。他们家的孩子也是三个,十
五六岁的大男孩叫万石,二儿子叫寿石,三女儿叫娅娅,都是很老
实的脾气。常家还带来一位约莫八十来岁的驼背老太太做饭,从不
跟人多说句话,手脚干净而脾气硬朗,得到大家暗暗尊敬。
  隔壁有间大房,门在后口窄道边,原住着木刻家彦涵、白炎夫
妇和两个儿子,大的叫四年,小的叫东东。四年住校,东东住托儿
所。四年是个温顺可人的孩子,跟大福生子、李燕、沙贝、沙雷、
郎郎、袁季等同龄人是一伙。东东还谈不上跟大家来往,太小。
  彦涵后来搬到鼓楼北官坊那边去了。接着是反“右”,这位非
常杰出的木刻家对几十年来所受到的委屈,倒是一声不响,至今七
十多岁的人,仍然不断地创造崭新风格的动人而强大的作品。
  彦涵走了以后搬来陶瓷大家祝大年夫妇和三个孩子。大的叫毛
毛,小的叫小弟,更小的女儿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小弟太小
,毛毛的年龄在全院二十多个孩子中间是个青黄不接的七岁。大的
跟不上,小的看不起,所以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或是在大群
孩子后面吆喝两声。他是很聪明的,爸爸妈妈怕他惹祸,有时关他
在屋子里,便一个人用报纸剪出一连串纸人物来,精彩到令人惊讶
的程度。
  祝大年曾在日本研究陶瓷,中国第一号陶瓷大师,一位有意思
极了的人。好像身体虚弱,大热天肚脐眼到胸口围上一块仿佛民间
年画上胖娃娃身上的红肚兜,其实能说能笑,不像有病的样子。可
能是漂亮夫人细心照顾、体贴入微的部分表现。
  有一天夫人不在家,吃完午饭,祝大年开始午睡,那位不准外
出的毛毛一个人静悄悄地在地板上玩弄着橡皮筋,一根根连成十几
尺的长条。祝大年半睡半醒,间不以为意,眼看着毛毛将长条
套在一个两尺余高的明洪武釉里红大瓶的长脖子上,跪在地上一拉
一拉,让桌上的瓶子摇晃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大瓶子从桌上落在
地面,这个价值连城的瓶子发出了心痛的巨响,祝大年猛然清醒已
经太迟……虽然他是位大藏家,仍肯定会长年地自我嘲笑这件事。
  祝大年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珍惜的东西他也看得开,精于
欣赏,勇于割舍。我不敢问起“文革”以后他那些藏品哪里去了。
他曾经是个大少爷,见得太多,豁达成性,大概无所谓……
  大雅宝甲二号的夜晚各方面都是浓郁的。孩子们都躲进屋子,
屋子里溢出晚饭的香味,温暖的灯光混合着杯盘的声音透出窗口,
院子里交织着甜蜜的影子。这是一九五三年,春天。
  “我们大雅宝”
  和可染先生夫妇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今年年初的一个什么会上。
我给了他几支英国水彩赭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
前的中国颜料细腻。他一直是相信我的话的,但没有机会听到他说
是否好用的消息了。
  对于他们的孩子,我几乎是他们的真叔叔。尊敬,信赖。猛然
遇见我时会肃立认真地叫一声叔叔。大雅宝的孩子长大以后都是这
样,这不是一般的关系。郎郎、大卫、寥寥
  、毛毛、小弟、沙贝、沙雷、伊沙、袁季、袁聪是这样,小可
、李庚更是这样。我们混得太熟、太亲,想起来令人流泪。
  “文革”以后除了被国家邀请与作人、淑芳先生夫妇,可染、
佩珠先生夫妇,黄胄老弟夫妇住在一个好地方画任务画之外,记得
只去过可染先生家一次。
  为什么只一次?只是不忍心。一个老人有自己特定的生活方式、
创作氛围,一种艺术思路的逻辑线索。不光是时间问题。客人来了
,真诚地高兴;客人走了,再回到原来的兴致已不可能。不是被恶
意地破坏,不是干扰,只是自我迷失。我也老了,有这种感受,不
能不为他设想。
  不过十年以来,倒是在我们家有过几次聚会。那是因为两个孩
子都在国外,放暑假回家,请伯伯、伯母们吃一次饭。照例约请可
染夫妇,作人夫妇,君武夫妇,苗子、郁风夫妇,丁井文老兄,周
葆华老弟,间或木刻家李少言兄和一些偶然从外地来的好朋友。梅
溪做的菜在诸位心目中很有威信。大家一起也很好玩,说笑没有个
尽头。到了晚上九点十点,车子来接他们回家了,都不情愿走,可
染和作人两位老人还比赛划拳,谁输谁先走。一次杨凡老弟恰巧也
在,照了不少相片。
  “世上无不散的筵席”。孩子都长大了,伯伯、叔叔们一天天
老去,虽明白这是常规常理,却不免感慨怆然。
  和可染先生夫妇多次谈到大雅宝胡同的每一件零碎小事,他们
都那么兴奋,充满快乐的回忆,说我的记性好,要我快些写出来。
当然,他们是希望通过我的回忆重温那一段甜美的生活的。我答应
了,我以为可染先生会起码活到九十岁,“仁者寿”嘛!不料他来不
及看我的这些片段了。惟愿有一天把这篇文章祭奠在他的灵前……
  当然,我还要请读者原谅我这篇文章的体例格式。我是为了活
着的李可染而写的,是我们两家之间的一次聊天,回忆我们共同度
过的那近十年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生活。一九五六年我在上海《
文汇报》用江纹的笔名发表了一篇谈叶浅予先生的文章时,人家问
起他,他就说:“是大雅宝那边的人写的!”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不是一个画派,是一圈人,一圈老老小
小有意思的生活。老的凋谢,小的成长,遍布全球,见了面,免不
了会说:
  “我们大雅宝”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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