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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_6 周国平(当代)
  我的妞,一个顶好顶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地说:“往后她会越来越痛苦。我们不能不做任何治疗,又拖着,让她带着最悲惨的记忆到那个世界去。”
  雨儿哭出声来了:“作决定是最难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们一定要挺住,向前走。”
  她点点头。
  音乐没了,爸爸想办法。爸爸办,办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办法。妞妞磕着了,爸爸想办法。好爸爸,赶紧想想办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说过“想办法”,他就一定会有办法的。她在剧烈的疼痛中记起这个词,抓住这个词,多次重复这个词。这个词给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办法。爸爸对妈妈说:“我们得想个办法。”这办法已经有了,它在那里,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唯一可以使妞妞摆脱疼痛的办法。这个办法将使她再也不会被磕着,同时再也不会有音乐了。妞妞哪里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所谓办法,她的好爸爸竟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六
  妞妞站在床上,双手紧贴墙壁,屏息合目,一动不动。无论谁叫她,她都不理,抱她,她都不让。
  一会儿,她自个儿躺下,仍然不让人碰她动她,像在使劲儿。
  “妞妞,是不是要拉臭臭?”雨儿问。
  她仍不吱声。雨儿要给她上开塞露,她哭拒。三天前,雨儿给她上了开塞露,很费劲地从她肛门里抠出一个带血的屎块。她不愿再受这个罪,于是自己使劲儿,终于靠自己的力量拉出了一块硬屎。
  这些天来,由于口腔内病变,吞咽困难,她只吃牛奶、酸奶和豆沙,造成了大便干结和排便困难。其实,她还是有食欲的。有一回,我们吃饭,她听见碗筷声,闻到菜香,便说:“吃扁豆,妞妞也要吃扁豆。”雨儿赶紧把扁豆剁碎,拌在糊里喂她,可她吃一口就不要了。她的有病的咽喉已经不能接受哪怕是剁碎的蔬菜。
  但是,妞妞想吃,什么都想吃。“吃瓜子。”她要求。过去爷爷经常剥瓜子给她吃,她很爱吃,病中又想了起来。又干又硬的瓜子,她的咽喉怎么受得了?我只好把瓜子放进自己嘴里,咀嚼成糜,然后喂她。没想到她爱吃极了,不停地说:“还吃,还吃。”我灵机一动,把蔬菜、笋片、瘦肉都咀嚼成糜喂她,她也都爱吃。我们一直很注意她的饮食卫生,但现在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呢,她的生命已经短促得不可能从我这里感染任何疾病了。
  “还吃,还吃,还吃……”我担负起了给妞妞喂食的工作,陶醉于她这一声声富有节奏的呼唤,这如歌的呼唤证明她依然热爱人间的一切享受。她在世上本该还有许多享受,但都来不及得到了。
  我的方法很快见效。两天后的傍晚,她坐在我的腿上,我照例吐脯喂她,吃了好些蘑菇。“不要了。”她说,接着闭目用力,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配合。她拉得很艰难,一定感到疼痛,不时哭喊:“拉——不拉——拉——不拉!”终于成功了,拉出许多先硬后软的屎来。
  妞妞醒了,在和雨儿说话:“烫奶奶给妞妞吃。”我坐在书房里,竖起耳朵听她的娇嫩的话音。这种时候,我的心总是疼得厉害,鲜明地感觉到这个招人疼爱不已的小生命正在离我远去,不久以后,那间屋子将不再传出可爱的童语。
  有人开寓所的门。我听见妞妞说:“开门。”接着是雨儿的歌声:“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接着又是妞妞的嗓音:“快点儿开开,让妈妈进来。”
  我已经悄悄站在她们的屋门口。妞妞正在玩一只小球和一只小圆盒。她把小球塞进圆盒,用手挡住圆盒开口的一面,摇晃起来,欣赏小球滚动的声音。球滚落了,雨儿“啊”了一声,妞妞马上说:“珍珍干的呀!”雨儿问:“是不是妞妞干的?”她答:“不是。”想了想,补充说:“妈妈干的呀!”
  阿珍进屋,抱起她。她说:“找爸爸去。”然后又加上一句:“看爸爸干吗呢。”我笑了,开口应道:“爸爸在看妞妞干吗呢。”我抱她去琴房,在走廊上绊了一下。她骂道:“他妈——的!”告诉我:“骂人了。”我问:“谁骂人?”答:“妞妞骂人。”问:“怎么办?”答:“打小屁屁。”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三下,她不满足,说:“还打。”
  在钢琴前坐下,弹了两支老曲子。她又点《小机灵》,立刻想起来了,说:“爸爸不会弹。”我问:“爸爸笨不笨?”答:“笨,笨极了。”
  她坐在我怀里,右眼奇大,说明眼内肿瘤已经死灰复燃。病灶正在势如破竹地朝各个方向扩展,头颅后侧、右眼上方都出现了硬性隆起。鼻咽腔病变使她流涕不断,因为疼,她不让擦脸,鼻下结了厚厚的涕痂。她必定很难受,但依然乖乖地坐在我怀里,打起精神和我玩。这么好的妞妞,都怪我不早下决心治疗,使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的,爸爸笨极了。”我含泪说。
  半夜,妞妞不断哭醒,在阿珍怀里哀哀切切地说:“找爸爸。”她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心呵,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她在我怀里渐渐入睡了,还说了句梦话:“爸爸疼妞妞哭。”一会儿,又突然懊伤地说了句:“音乐没了!”我忙打开音响,她立刻又睡着。就是放不下,只要我有放的意图,她就使劲抓住我。
  又醒了,说:“吃豆沙。”我想让她继续睡,不理睬,她就执著地重复说,语气平静,态度坚决,说了十多遍。只好喂她。她真饿了,边吃边不停地说:“还吃,还吃。”吃了不少。呛了一下,我说:“呛了吧?”过一会儿,她自己说:“又呛了。”说完故意咳一下,用动作复习一个新词。
  吃完豆沙,她说:“听音乐,轻轻地走走。”近来她常说“轻轻地”这个词。她的意思是免去我跳舞,只要我抱她走走即可,话语中包含着一份体贴。
  阿珍想让我休息,要抱她。她牢牢抓着我,喊:“珍珍不抱妞妞,爸爸抱。”阿珍哄她,说带她去看大花猫。她睁开眼,想了想,咪呜咪呜地叫了起来。阿珍趁势抱了过去,带她去走廊,她一路还咪呜咪呜叫着。
  还是不行,她在阿珍怀里哭个不休。我再次起床抱她。她喊痒,不住地抓摸右耳、右腮和脑袋。全身奇痒是晚期癌症的症状之一。可怜的妞妞,我几乎不敢朝她口腔里看,那灰黄色凹凸不平的癌块越来越大,败坏了齿根,原来雪白的牙齿正在变质发黑。她的声带可能也已受累,说话声和哭声有些嘶哑,音量明显减弱。可是,尽管如此,到了我怀里,她还是渐渐止哭,平静下来了。
  她告诉我:“妞妞难受了。”我含泪说:“爸爸知道。”她跟着说:“爸爸知道。”明显有放心的意思,仿佛爸爸知道了,她的难受就有希望解除。我抱她在走廊里走,她好像睡着了,突然又说话:“喂,喂。”我不理,她喂个没完了,我只好搭腔:“是谁?”答:“是妞妞,给爸爸打电话。”问:“做什么?”答:“回家家听音乐。”好吧,干脆来一盘兴奋的。我放她近来爱听的那盘探戈曲,她说:“好听,真好听。”边听边说出她的理解,不时告诉我:青蛙叫,猫叫,炮响了,打雷了,下雨了,狗叫,鸟叫,铃铛,鼓掌……我惊讶她形容之贴切,我自己是想不出来的。  
第十三章 艰难的诀别      
  一
  持续的剧痛,妞妞大哭,嗓子哭哑了,哭不出声了。爸爸抱她下楼,在院子里走。她伏在爸爸肩上,紧闭双目,皱着眉头。爸爸疼,妞妞哭。要爸爸不疼,妞妞不哭。可是,就是疼呵。她轻声说:“回家家听音乐。”也许听听音乐就好了。爸爸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刚上台阶,又是一阵剧痛。
  “不回家家,回家家,不回……”她哭喊起来。
  爸爸硬着头皮冲上楼,然后不停地进屋出屋,快速走动,想藉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毫无用处。妞妞大哭不止,夹杂着一声声喊叫:“干吗!宝贝!磕着了!干吗!”
  妈妈给她灌下一勺溶开的止痛安眠药,她呛了。不,不是呛,咽喉的病变已使她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她恶心,哮喘,撕心裂肺地嘶叫着。妈妈哭了,爸爸也哭了,母女三人哭成一片。
  屋里响着那盘探戈曲。妞妞大哭着喊:“真好听!”又大哭着模仿乐曲中类似猫叫的声音:“咪呜,咪呜……”那模样可爱极,可怜极。她听见爸爸也在哭喊:“妞妞啊,爸爸心疼死了!”
  由于安眠药的作用,她终于睡着了一会儿,醒来告诉爸爸妈妈:“妞妞磕着了。”然后让妈妈弹琴,用喑哑的嗓音点节目,偶而还唱一句。突然咳嗽了,不停地咳,每咳必至于恶心和哮喘,发出嘶鸣声,气管和喉咙里呼噜不止。可是,她不哭,也许是没有力气哭,也许她觉得不值得再为这点小难受哭。在剧咳的间歇,她自个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咳嗽了。”
  磕着了,咳嗽了,如此而已。她尽量忍。从出生三个月开始,她就学习忍受身体的病痛。她相信象以前一样,忍一忍就会好的。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死这回事。
  可是,我们知道。我们不但知道妞妞已经死到临头,而且,事至今日,还希望她适时而死,不要在死前遭受太多的痛苦。
  对于身患绝症而又不堪忍受长时间临终折磨的人来说,安乐死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我甚至要说,它是一颗定心丸。不管最后是否实施(这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有了这个后备方案,病人及其亲属便会感到一种放心。事实上,自从妞妞癌症扩散以来,这个方案便已不言而喻地存在着,我们在沉默中对此心照不宣。
  然而,作为后备方案容易,真正付诸实施却何其困难。由于缺乏有关的立法,医生们都视此为畏途。尽管他们一致断定妞妞的生命不可挽救,任何治疗手段均已无济于事,但是,一谈及安乐死,无人愿担当干系。当然,这完全可以理解。这也无大碍,我们可以自己承担。自己承担就不牵涉所谓复杂的法律问题了吗?报纸上曾披露这样的事例:一个肝癌晚期病人实在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恳求他的妻子为他施行安乐死,妻子照办了,结果这个为丧夫悲痛欲绝的可怜女人竟被判了刑。据说法律以此维护了生命的权利。可是,当生命的延续已经成为纯粹的痛苦之时,结束这种痛苦岂非也是生命的权利?我在这个案例中看到的,与其说是法律对生命的权利的维护,不如说是法律对生命的权利的嘲弄和剥夺。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最直接的事实:妞妞正在遭受无法忍受的痛苦,而且由于不存在一丝复元的希望,遭受此痛苦已经毫无意义。面对这个事实,做父母的因为怕承担责任而袖手旁观,不是太自私了吗?
  至少对于我们来说,真正的困难并非来自法律,而是来自情感。癌症正在肆意破坏她的各个感官,但尚未彻底毁掉她对这个世界的感觉。看到她痛苦不堪,我希望她早走。可是,只要她不死,痛苦总会有暂时缓和的时候,尽管历时越来越短。在那样的时候,她又有了听、说、交流、活动的愿望,即又有了生的愿望和乐趣,于是我又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也好。诚然,早走晚走对她来说区别不大了,尤其是对那个不久以后不再存在的她。对我们来说区别也不大了,尤其是对不久以后必定要失去她的我们。然而,人生岂非只是早走晚走的区别吗?延长她的生命,缩短她的痛苦,这两个动机水火不容。要确定一个让她走的准确时间是多么难呵。而最难的是,做父母的对自己的亲骨肉如何下得了手!你不能救人活命的医学,难道不能教我一种使人真正安然死去的方法,当我的女儿醒来痛苦太甚而快乐太少时,让她多睡少醒,而当她醒来只有痛苦没有快乐时,就让她不再醒来?如今我只剩下了一个卑微的愿望,唯求我的女儿能以最平和的方式逐渐进入不醒的长眠……
  妞妞把脸蛋埋在床褥上,俯身躺着,一动不动。刚才她又有一阵剧烈的发作,拼命咳嗽,喘不过气来,嘶哑喊叫,想把咽喉里的痛涩喊出来,清除掉,可总也清除不掉。妈妈默默流着泪,她在妈妈怀里哀哀地哭,哭声微弱。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最后,她从妈妈怀里挣脱,自个儿趴下。她觉得这样好受些。她一动不动,俯躺了很久。
  屋里响着音乐,她在听。听到一段吹奏乐,她笑了一笑,自语:“虫叫。”她继续俯身躺着,但把脸蛋转向了录音机的方向,更专心地听。她开始按照她的理解低声解说音乐:“青蛙,呱呱呱——猫咪叫,咪呜,咪呜——拉臭臭,给猫吃……”她真的想拉屎了,翻过身来,仰躺着。妈妈在旁边嗯嗯地助威,她使劲儿,慢慢地拉出了十来颗屎粒。出了一身汗,她自己说:“湿透了,出汗了。”
  现在她感到舒服些了,有了玩的愿望。她逐个点玩具的名,让妈妈给她拿,都玩了一遍。抓到一张纸条,把它撕碎,说:“撕啦。”伸出小手拉下袜子,说:“袜。”忽然喊痒:“丫丫痒,手痒,猫咪痒,小狗痒,妈妈给挠挠。”
  终于又难受起来了,喑哑地哭,喊着:“要玩的——小圆板!”那是从一件玩具上掉落下来的一个绿色的塑料小圆片,成了她的宝贝,几乎等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每当她难受时,她就会想起它。睡觉时,她也要它,握在手里,就容易安心入睡。现在她要得很急,一声声嘶喊:“你们快点!快找!”还有一块形状质地完全相同的黄色小圆片,她不要。她能摸出区别来,只有那块绿的是宝贝,而这块黄的只是一件普通玩具罢了。妈妈和阿珍一阵好找,终于在妈妈的衣袋里找到了。
  妞妞手握小圆板,渐渐平静。她闭目躺着,不时举手把小圆板从床栏上方扔下,掉落在妈妈手中的玩具上,发出碰击声。她重复着这个动作,静听那响声。
  爸爸在一旁久久望着这个场面,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一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看病孩在临终前仍然依依地玩着手中的玩具,这是何等凄楚。”
  二
  “你看她口腔里的肿瘤长得飞快,吞咽越来越困难,再往后,安眠药也喂不成了。”
  “我们是得果断些了。”
  “我怕她一下子过不去,受更大的苦。”
  “我真不敢想。这太荒谬……”
  “谁都说想开些,其实,我们所经受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旁人决不可能体会到。”
  “从现在起,让我们做木头石头,把感情挤干净,一滴也不要剩。”
  “这事有我们两人撑着,就好多了。以后你去了,我一个人再遇到事情怎么办呀。”
  “再生一个孩子。有孩子,你会好得多。”
  “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场,真是刻骨铭心,别的都是浮光掠影罢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还是破腹产的呢。”
  “哟,我都忘了。不过,主要还是你俩,你和妞妞。她那么小,你又那么敏感。”
  “我学了一辈子哲学,就这一点好处,使我这个敏感的人也能达观起来。”
  “你是敏感吧?同一件事,我受一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说了,我们一定要迈过这个坎……”
  三
  深夜,万家灯火已灭,这间屋子照例亮着灯。妞妞沉睡着,她的蜷屈的小身子在灯光下萎缩了,显得可怜巴巴。墙上挂满她的活泼可爱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个妞妞了。她的鲜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彻底玷污,使她生机委靡,肤色灰暗,毒瘤从头脸各个部位接二连三地窜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内,肿瘤已把下排牙齿顶得移了位,肿瘤表面溃疡,散发着一股恶臭。
  妞妞呵,我的香喷喷的小宝贝,她身上的乳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让她走的时候了。听任她继续遭受这样丑恶的摧残,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生命是多么无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着的躯体,哪怕这躯体是自己的亲骨肉。无论你怎样爱恋你的亲人,为她即将死去悲痛万分,可是一旦她事实上处于垂死状态,而你又不准备立刻与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会促使你撒手让她离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拉开距离。我无意指责这种十分自然的态度,就象有朝一日当我弥留之际,我也不该指责爱我的人们采取相同的态度一样。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孤立无助。医学——这个世界关于生死问题的权威——已经判定她死,没有人出来反对这个判决。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着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这个世界一边,加入了遗弃她的统一行动。如果说我尚可宽谅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迟早也要被这个世界遗弃,因此我已经预先接受了惩罚和救赎。我活着是暂时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暂时的,岁月之流终将荡尽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剧。
  四
  “还吃,还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闭着眼,不停地说。爸爸把咀嚼过的豆沙裹上溶开的安定,一口口塞进她的嘴里。尽管吞咽困难,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确饿了。有时爸爸的动作有些迟疑,她便会着急地抬高声音喊“还吃”。
  “给了。”爸爸流着泪说。
  “给了。”她也说,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来,她的胃口从未这么好。吃完后,她的精神也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好,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玩了三个半小时。
  “打牌。”她要求。爸爸递给她一块麻将牌。“和爸爸打牌,和妈妈打牌。”她说。
  音乐在响。她要求:“妈妈唱,爸爸唱。”自报曲名,说:“妞妞唱。”笑着重复一句歌词:“都爱我。”妈妈听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挣扎着站起来,在床上跳,跳了几下,倒下了,说:“爸爸疼。”
  “要报纸。”挥舞报纸,欣赏那响声。然后撕揉,撕成好几块。
  “玩抽屉。”抱她到抽屉旁,小手真有劲,把抽屉开开关关,玩了好一会儿。
  “鞠躬。”妈妈把她扶起,她边鞠边自己报数:“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篮给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边,最后挥舞空篮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着了,找着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里,用指甲抠盒面,听摩擦声,双手不停地摸索各个棱面,然后举起来挥动。
  “要球。”一手握一个,边敲击边说:“两个球球。”把小球放进小圆盒,摇呵摇。
  “拿小圆板。”这时她有倦意了,握着心爱的小圆板,在爸爸怀里渐渐入睡。爸爸噙着泪,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临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后的告别……
  可是,三小时后,她半醒了,睡意朦胧地说:“拿玩的,听音乐。”六小时后,完全醒了,又有了玩兴和食欲,但身体的不适感觉也渐渐恢复了,开始喊痒喊疼。
  一万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头大象,二百七十个成人。妞妞得到的却是许久未有的长达十个小时的安适。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妈的有什么不可能!你们全都瞎了眼,看不见最明显的事实: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终闭着眼,不让人抱,也不让人碰。她感到浑身乏力。有时候,她自个儿低声哀哀地哭泣一会儿,但并不呼唤爸爸妈妈,仿佛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能救她。
  现在,每次喂食,都在食物里掺入一些安眠药,以求减弱病痛的发作。但是,这同时也损害了她的生机。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这天,刚喂完食,她仍然没有睁眼,但轻轻唤了声:“妈妈。”
  “妈妈抱抱好吗?”妈妈问。
  “不抱。”
  妈妈真想抱呵,两、三天没有抱了,老觉得怀里空空的。妈妈伸手试探,她挺小身子拒绝。
  “痒。”她说。
  妈妈伸手想给她挠,她用小手拨开。一会儿,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妞妞怎么不舒服,告诉爸爸。”爸爸凑近她耳边问。
  “磕着了。”
  “爸爸抱抱好吗?”
  “不抱——啊?”她哭着说,声音微弱,口齿不清,却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吻。
  终于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两只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镜,握一会儿,丢开。爸爸含泪逗她:“啊——”她欲呼应,但太难受,哭把她的应答噎住了,于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怀里艰难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阵剧咳,挣扎着躺回床上。
  安静下来后,她又唤:“找爸爸。”爸爸应答。“找大象。”她说。声音含糊,爸爸听不清,她吃力地重复,被一阵剧咳打断,然后坚持说:“找大象。”爸爸听懂了,拿给她。“皮球。”爸爸给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复:“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说:“爸爸疼。”说完挺几下小肚子。
  开始有玩兴了,马上又被剧咳打断。咳得精疲力尽,刚止,忽然说:“音乐没了。”话音才落,音乐声果然停止。这盘摇篮曲是她初生时常听的,后来几乎不听,却依然记得。她乏力地哭泣着。
  “爸爸抱抱,行吗?”
  她侧身躺着,但爸爸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行。”
  爸爸抱她,换音乐。乐声一起,她止哭,说:“探戈。”
  的确是那盘探戈曲。许多天前妈妈告诉过她一回,她记住了。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来了一些度冷丁,以备不时之需。人人都觉得,这不时之需已经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这种时候,妞妞的生命力就会出现暂时复元的迹象。
  全家人正在吃饭,妞妞醒了,轻声自言自语:“猫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边。
  “吃。”她说。爸爸没听清,她又重复。
  “吃菜行吗?”
  “行,赶紧喂。”
  爸爸用吐脯的方法喂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爱吃,不停地说“还吃”,后来简化为“还”。吃得真不少,几乎恢复了发病前的食量。吃完,挣扎着站起来,想跳跃,摇摇晃晃地跳了几下,毕竟无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吗?”
  “抱抱,快点。”
  爸爸抱她,她听着音乐,不满意,下令:“换音乐!”音乐里有敲击声,她解说:“敲敲门,谁呀?”
  由于皮肤触痛,好些天没有洗脸洗手了。趁着她精神好,阿珍给她洗,小脸蛋重现光洁。接着,阿珍又替她扎辫子,问:“妞妞,我在干什么?”答:“扎辫辫。”
  要甜麦圈,那是一种比戒指小的婴儿食品,她不吃,握在手里玩,两只小手灵巧地互相传递,玩了一会儿,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麦圈掉地上啦?”妈妈逗她。
  “妈妈掉的呀!”她也逗妈妈。
  一会儿要求:“看书书。”妈妈递给她一本书,她动手撕,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劲,撕下一页,又把这页三下两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张较大的碎片一撕为二,一手拿一片,说:“两个。”用动作表明她懂一变为二的道理。
  她不但爱说话了,而且嗓音也在恢复,又变得响亮。呼吸道症状似也有所减轻,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况更好。“听弹琴。”她要求,并且点了节目。听了一会儿,竟自告奋勇:“妞妞弹琴。”坐在妈妈腿上,小手拍打琴键,兴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面对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几支度冷丁藏了起来。
  五
  屋里静极了,只有我和妞妞。她侧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着床架上端的铁栏,铁栏是凉的。有时手松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从铁栏空档伸出,搁在床侧。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那只攀在床栏上的手。
  她始终一动不动。静极了,在这静中有一种憾人心魄的东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两只手,一齐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脸颊,停在一侧耳朵上。
  “痒。”她轻声说。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轮。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闭目静静躺着。有时候,她轻轻喊一声“爸爸”,我也轻声应答,然后又是寂静。轻微的一呼一应,宛若耳语和游丝,在茫茫宇宙间无人听见,不留痕迹,却愈发使我感到了诀别的分量。人间一切离别中,没有比与幼仔的诀别更凄苦的了。无论走的是自己还是孩子,真正被弃的总是这幼小的生命,而绝望的怜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强烈感觉到了自己面对上苍的被弃。这也是最寂寞的诀别,生者和死者之间无法有语言的安慰、嘱托和纪念。
  可是我又听见了妞妞的轻声呼唤:“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脸和嘴唇,把小手伸进我的嘴里。
  “爸爸心疼。”她说,声音很小,但我一字字听得分明。我流着泪舔吻她的小手,那只沾满我的泪水和唾沫的温柔的小手。
  六
  妞妞睡着了,我守在床边磕睡,朦胧中看见一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后面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走到藏度冷丁的柜子旁,开锁,取出药剂。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划破小玻璃瓶,把药水吸进针管里。我忽然明白他们想干什么,惊恐欲喊,却喊不出声来。雨儿满面泪水,褪下了妞妞的裤子。一只大手哆嗦着把针头插进小屁股里,针管里的药水空了。
  妞妞哭了一声,嘎然而止。接着,她开始抽搐,挺身子,艰难地大口吸气,咽喉部发出尖锐的擦音。她接不上气了,嘴唇霎时发白又变乌,小手也呈灰白,很快变成了一具小尸体。
  我终于喊出声来了:“不,不要!”
  “不要什么?”雨儿的声音。
  我睁开眼,她正站在我身边,披着淡紫色的睡衣。妞妞仍躺着,有点儿醒了,小手动弹了一下。
  “不要安乐死。”我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安乐死是最好的,那样她就幸福了。”
  “不,根本就没有安乐死。”
  我想起刚才看到的妞妞临死前挣扎的惨状,不再相信死可能是安乐的,也拒绝让她变成那样一具小尸体。尽管疾病已经把她摧残得面目全非,但她的小身子仍是温热的,抱在怀里还能匀贴地偎依,她的血管里仍流着活的血,使她还有生命的颜色和光泽。一旦死去,这一切都没有了,她会变得冰凉、僵硬、灰白,而那就不再是她了。生与死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看不得尸体,尤其看不得我的亲骨肉变成一具尸体。我也看不得我自己变成一具尸体,幸亏我是不会看见的。人生如梦,却又不如梦那样来去轻盈洁净,诞生和死亡都如此沉重,沾满着血污。为什么生命不能像一团气瞬息飘散,一束光刹那消逝,偏要经历从肉身中强扯出来的过程?只要这个过程无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乐的。
  “我到时候肯定安乐死。你自己肯不肯,还是个问题。”远处传来雨儿含有批评意味的话音,我漠然地点了点头。
  七
  妞妞病情急剧恶化。口腔内右侧肿瘤奇大,左侧也隆起了肿瘤,那颗被肿瘤挤歪的牙齿不知何时已脱落不见,肿瘤在流血化脓。她躺在那里,张大嘴,锁着眉,紧闭的双眼糊满分泌物,鼻下结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痂。
  最可怕的是疼痛,发作起来真是令人万般无奈,心碎欲狂。发作越来越频繁,使她无法入睡。事实上她已经没有真正的睡眠,只有委靡的似睡非睡,那是疼痛发作后的疲惫和衰弱。每日大多数时间都醒着,而醒着便只是痛苦,不复有快乐。
  但是妞妞仍然多能忍呵,她总是锁紧眉头忍着那必定是持续的疼痛,只在忍无可忍时才哭叫一下:“疼死了!痒死了!”“磕着了!打它!打!”
  奇怪的是,她的嗓音突然变得格外洪亮,仿佛是她那可爱的声音在永久沉寂之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病成这样,她仍不忘音乐。“听探戈。”她要求。音乐声起,她说:“探戈来了。”爸爸赶紧不停地夸她聪明,每夸一句,她就嘿嘿一笑。其实她几乎失去了笑的能力,脸部肌肉已被肿瘤绷紧,但她仍然努力动一下嘴巴,表示她在笑,领会和接受了爸爸的夸奖。
  有时候,她甚至还想像往常那样逗一逗爸爸妈妈。“小圆板。”她要求。递给她,她一松手,然后喊一声:“啊——”语气不乏往常那种调皮的意味,但脸上却是皱眉闭目的痛苦表情,这种怪诞的结合愈发令人断肠。
  由于肿瘤堵塞,进食越来越困难。连日来,只是用吸管往她嘴里滴一点儿汤水,藉以维持生命。服药当然已不可能,而一般的止痛药也已止不住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剧烈的疼痛,也许是到动用那几支度冷丁的时候了。
  “我们还是找人帮忙吧。”
  “这个忙谁也不好帮,还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我们都没有打针的经验,我怕打不好。”
  “总有一个第一回。现在我练练,以后你生病时没准还用得上呢。”
  “我不放心你,我心细,还是让我来吧。”
  “光心细有什么用?还需要胆大和灵巧。你那么优柔寡断,那么笨拙。”
  “这倒是。你可要小心一些。”
  “到时候你最好回避。你不在旁边,事情就好办得多。”
  “你也别太小看我了,我能经受住,说不定还可以做你的助手呢。”
  这天深夜,在一次剧痛即将爆发之时,她给妞妞打了第一针。打完针,妞妞使劲朝她怀里钻。她把妞妞放到床上,给她穿衣,妞妞又站起来扑向她。她禁不住流泪了。
  但止痛的效果是明显的,妞妞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早晨,全家人围在她身边,她逐渐醒来。
  “谁?——小心肝。”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不久,药效过去,她又开始疼痛,不停地哭喊:“找妈妈,快去!赶紧去!”又喊:“到哪儿去啦?去哪儿啦?在哪儿?”变换着句法表达同一个意思。她仿佛知道妈妈能给她止痛。妈妈赶来,又给她打了一针。
  珍珍要下楼,她听见妈妈对珍珍说:“顺便把晚报拿来。”就跟着喊:“拿来,拿来!”妈妈问:“拿来什么呀?”她答:“报纸。”
  药性发生作用,她睡着了,小手始终举着珍珍拿给她的那张晚报。这可怜的小生命,病得奄奄一息,还留恋着世上的一张纸片。
  你们着什么急呀,背着我又弄来十盒度冷丁,一共一百支,一次全注射进了妞妞的小身体里。你们瞒不了我,你们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已经暴露了一切。你们怕我发现,把用毕的小玻璃瓶都扔进了那条小河里,我嗅到了从那个方向飘来的刺鼻的药味。可是你们再一次失败了,妞妞只死过去了五个小时。正当你们以为她这次必死无疑,准备料理后事时,她轻轻地说了声:“爸爸。”又醒来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妞妞不想走。
  可是你们是铁了心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打电话,查医书,要寻找新的万无一失的药物。尽管你们把嗓音压得很低,我还是听见了,你们在说着什么苯巴比妥。没用,全都没用。既然我知道妞妞不想走,你们就别想再下手。
  八
  妞妞在睡梦中笑了又笑。她的嘴角微微颤动,笑得很艰难,时常酷似抽泣状,但的确在笑。她梦见了什么?
  那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举着针管进来了,身后依然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小声商量了一会儿。雨儿接过针管,开始注射。妞妞没有完全醒,她蹶着屁股,不停地哭喊:“好了——噢?好了——噢?”像在商量,又像在求饶。
  雨儿拔出针头,妞妞喊:“找爸爸。”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抱起她。她说:“跳跳舞。”我的耳旁响起摇篮曲,不由自主地随乐曲荡漾起来。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里,屋里排着一只只精致的小摇篮,一律罩着白纱。原来这就是妞妞降生的那所医院的育婴室,真漂亮呵,我还从来没有进来过呢。我在摇篮之间的空地上舞蹈着,妞妞在我怀里,小手插在我的腋下,轻轻抠弄我的身体。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舞蹈,否则妞妞就会死去,于是越来越狂热地跳着。可是妞妞抠弄我的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终于停住了。我也停下来,低头看,发现怀里已经没有妞妞。一阵风吹开窗户,掀开墙角那只摇篮的白纱罩,妞妞的小尸体躺在里面,苍白透明如同一具小蜡人。
  音乐仍在响着,但摇篮曲已经换成安魂曲。
  墙角那只摇篮离我最远,中间还隔着许多只摇篮,它们的白纱罩遮得严严实实的,纹丝不动。我越过这些摇篮,朝妞妞的摇篮跑去。在我快要到达的时候,摇篮忽然升悠起来,向窗户的方向飘荡。我猛扑上去,一把抓住摇篮。这时我发现我仍在自己的家里,妞妞也仍在我的怀里,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十分微弱。
  走廊里的电话铃毫无必要地响了,我把妞妞放到床上,毫无必要地去接。返回时,却找不到屋门了,原来是屋门的地方已被厚厚的墙壁代替。我一头朝这墙壁撞去,墙塌了,我撞在雨儿身上。她使劲挡住我,大声哭喊:“你出去!你出去!”我把她推开,冲到床边。妞妞仰躺着,已经停止呼吸。
  雨儿扒在妞妞身上恸哭:“我干吗要生她呀,干吗要生她呀……”
  我从她身下夺出妞妞,抱着这小尸体冲向阳台,纵身跳入窗外的暗夜中。
  一片寂静,没有安魂曲。
  九
  我把那些度冷丁锁进柜子里,自己把着钥匙。只在妞妞剧痛发作时,我才开锁拿出一支,让雨儿注射。
  “好吧,我听你的。”雨儿泪光闪闪。
  一次注射时,她不小心把妞妞的屁股扎出了血,伤心地哭了。她竟然觉得这个小过失比妞妞正在死去的事实更为严重。
  又一次醒来时,我发现妞妞说话已经极为艰难,她的头脑仍然清醒,但已经力不从心。
  “要WA……要WAWA。”她低声说。我知道她想说要爸爸妈妈,但这两个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抱她到琴房,她说:“弹——”就是发不出“琴”这个音。我弹一个曲子,问她是什么,她动一动嘴唇,算是回答。我赶紧说:“妞妞真聪明,是《找朋友》。”抱她到各个房间,问她是哪里,她也都动一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一次次发作,一次次注射,药力递减,对机体的破坏却在积累。与此同时,肿瘤仍在发展,终于堵塞住食道,无法再进任何饮食。妞妞逐渐进入了衰竭状态。
  每回她深睡过去之后,我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数着她的脉搏和呼吸。“妞妞,去吧,去吧……”我对她轻轻耳语,希望她听见我的叮咛,安心离去。可是,看到她终于慢慢醒来,我又如释重负,大舒一口气。
  现在,人人都在等待那个注定的结局,心中交织着冷静、焦虑、期待和恐惧。惟独妞妞没有等待,她只是昏睡和疼痛,忍受着疾病和药物的双重消耗。然而,那个结局却正是她的、惟独属于她而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结局。
  结局终于到来了。
  妞妞已经两天没有醒来。她睡在小床上,身子缩得很小,面色苍白,呼吸微弱。我和雨儿昼夜守在小床边,不时摸摸她的小手。小手仍是温热的。她睡得很沉,似乎不再被疼痛搅扰,她那衰竭的身体已经无力感受疼痛了。
  屋里静极了,只有街上不时传来的汽车声打破这寂静。窗户遮着帘子,光线幽暗。人人踮着脚走路,仿佛怕惊醒正在沉入永恒睡眠的小生命。其实她是不会被惊醒的了。毋宁说,人人都意识到了死神已经来临,此刻它是这间屋子的唯一主人,而一切活着的人反而成了理应消声匿迹的影子。
  时近黄昏,妞妞忽然动了动嘴唇,我和雨儿同时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开开……”
  没错,她想说“开开音乐”。我去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到最低限度,屋里回响起摇篮曲的旋律。
  妞妞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挨近她的雨儿的手腕,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她的手松弛了,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汽车毫无必要地向医院飞驰。妞妞在我的怀里,她的小脑袋无力地垂到了一侧。
  妞妞死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时。  
第十四章 应该有天堂(札记之四)      
1
  疼痛突然消失,你的身子变得出奇地轻盈。你发现你坐在爸爸的手臂上,面朝无碍的空间。爸爸像往常一样抱着你跳舞,但比任何时候跳得出色。往常,爸爸也能挥动手臂,把你送到半空,停留片刻,你便快乐地格格大笑。现在,爸爸的手臂像一对翅膀,载着你盘旋飞翔,愈飞愈高。这是你从未有过的感觉,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非常舒服。
  “妞妞,飞吧,飞吧……”你听见爸爸在你耳旁低语。
  原来这就是飞。你知道小鸟会飞,那么,你是变成一只小鸟了。做小鸟多快活呀,一点儿也不疼了。你听见过小鸟唱歌,你就唱了起来,还让爸爸也唱。歌声真美,比你听过的任何音乐轻柔,像一朵朵白云,飘在你四周。
  “妞妞,去吧,快到家了……”你又听见爸爸低语。
  你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明亮的光。很久以前你见过它,知道它叫“亮亮”,后来就找不到了。原来它在家里,家真好,你咧嘴笑了。
  可是,就在这时,你眼前一黑,亮亮没了,爸爸也没了,你突然从爸爸的手臂上跌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你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坐在黑暗中,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夜,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后悔没有把你抱紧,千古之恨化作永远的沉默,竖立在我和世界之间。
2
  你穿一身天蓝色的毛衣裤,静躺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上。浓密的黑发匀贴地披向一边,天庭光洁饱满,额际的小茸毛清晰可辨。一切痛苦都已从你的脸上消失,你合着眼,眉字清秀,神态安详,仿佛沉人一次深酣的睡眠。唯在你的左眼角,隐约含着一颗小小的泪珠。
  我最后一次抚摸你的小手,它仍是柔软的,但已经逐渐变凉而松弛,不再能用灵巧的抓握应答我的触摸。
  妈妈流着泪叹息:“看她多美!”
  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多好!在给了我们这么多快乐,又独自忍受了这么多痛苦之后,你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去了。有人说,你是天使,回到上帝身边了。有人说,你是玉女,回到观音身边了。我不相信上帝和观音,但是,为了你,是应该有一个天堂的呵。
3
  你的小小的躯体,曾经承担了成年人也不敢想象的痛苦,现在竟又承担起老年人也不肯接受的死亡。
  你痛时,我感到的只是焦虑,疼痛仍然落在你的身上。你死了,我感到的只是悲伤,死亡仍然落在你的身上。
  为什么一切都落在你的身上,都要你的无辜的小身躯受着?
  他们说,现在你解脱了。可是,为什么别的孩子正在阳光下快乐地嬉戏,你却必须解脱?
  他们来慰问我,因为作为你的父母,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们的哀痛算什么,既然我们还活着,死去的是你,仅仅是你?
  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世界还在,我还在,而你却不在了?
4
  世界曾经充满你的甜亮的声音,现在沉寂了。但我分明听见它仍然在某处飘荡,一声声那么急切:“找爸爸,找爸爸……”
  爸爸在这里呢。
  可是,我的孩子,你又在哪里呢?我举目寻视,不见影踪,伸手欲抱,抓了一空。
  你的声音扑闪着折断的翅膀,一次次徒劳地撞在世界的玻璃窗上。这窗户无人知道所在,无人能够开启,却确然存在,无情地隔绝了阴阳。
  于是我在寂静中枯坐,绝望地倾听你的呼唤。直到有一天,我的魂魄循着这呼唤奔你而来,那时我一定会听到你像从前那样宽慰地自语:
  “找到了,爸爸在这里呢。”
5
  柜子里藏着你的相册、录像带和录音带,有一天打开它们,我还能看到你的形象,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如何还能触到你的温暖的小身体,闻到你的喷香的气息呢?在一切感觉中,唯触觉必须来自活生生的接触,最不可复制。
  你在时,我抱你抱不够,因而觉得时间太少。你走了,我的怀里空了,突然发现时间毫无用处,我不知道拿这么多时间来做什么。也许时间只有一个用处,它会帮助我——不是帮助我忘却,而是帮助我一天天向你走近。
  从今以后,死还有什么可怕?由于曾经拥有你,一个比我好无数倍的小生命缘我而存在过,我的生命已经圆满了,不再有什么缺憾。由于失去了你,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珍宝已经丢失,使我的生命成了一个空盒,却也因此不会再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我承认我是一个非常恋生的人,一切哲学或宗教的理念都不能使我完全超脱。那么,命运给我安排如此残酷的悲剧,莫非是为了彻底清算我对人世间的眷恋,割断我的太缠绵的尘缘?想想生命是如此虚妄的东西,我竟活到了今天,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呢。
6
  我当然知道,我曾经有过一次诞生,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那次诞生,我是什么也忆不起来了。
  我当然知道,我迟早会有一次死亡,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这次死亡,我是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世上的神秘,莫过于生和死。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过一次诞生,终有一次死亡。然而,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目睹自己的诞生和自己的死亡。上苍把两个神秘都向我们隐瞒着,只把中间的一小截平凡展示给我们。我是活在两个神秘之间的一个糊涂,除了知道自己此刻活着,我还知道什么呢?
  你来了,目睹亲骨肉的诞生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诞生,我好像再生了一回。
  你去了,目睹亲骨肉的死亡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死亡,我好像已死了一回。
  在短短的时间里,你使我重温了诞生,又预习了死亡。为了前者,我感谢上苍。为了后者,我诅咒上苍。
  上苍对我的感谢和诅咒均沉默无言。
  于是我惭愧地自问:对于把我的孩子送来又带走的神秘,对于我和我的孩子由之而来又向之归去的神秘,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7
  做父母的都知道,世上没有比孩子更让人牵挂的了。现在我又成了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又好像回到了无牵无挂的岁月。
  对于死者,我们不复牵挂,只是怀念。
  然而,我怎么能把你想象成一个死者,我对你的怀念多么像一种割不断的牵挂。
  那天夜晚,是我亲手抱着你的小尸体,给它裹上殓尸布,放迸了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在踏上归途的瞬间,我突然惊恐地想到,你被孤单单地遗弃在永恒的黑暗中了。你那么弱小无助,从未离开过爸爸妈妈,我们竟让你一个人出远门,你那双还没有学会走阳间的路的小脚丫,竟要独自去走那条阴森的冥路了。
  这些天,妈妈连日不眠,流着泪对我说:“妞妞不知怎样了,我们去看看她,好吗?”
  我明白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割断父母对孩子的牵挂,连死亡也不能。这牵挂的线团系在你的远逝的小躯体上,穿透生死的壁垒,达于另一个世界。我们明知你不复存在,仍然惦记你犹如惦记一个失踪的游子。
8
  小床空了,屋子空了,我逃向外面的世界。可是,无论我逃到哪里,笼罩我的总是无边的空。
  世界也空了。
  这个世界曾经是我所熟悉的,其中充满着我追求和我唾弃的事物。自从你出生后,我淡忘了这一切。我沉浸在你的世界里,不追求而已经满足,不唾弃而已经洁净。你走了,我被抛回到从前的世界,却发现自己在其中成了一个陌生人。
  曾经因为你的存在而相形见绌的一切,由于你的不存在而更加微不足道了。
  人生的路是不可逆的。我不可能再回到未曾生你的那种生活中去,想回也回不去了。你不是一个插曲,你永远改变了我的生命的旋律。
  那么,就像从前守住你带来的欢乐,让我守住你留下的悲哀吧。我不再逃避,我的心因此而平静了。
9
  妈妈和珍珍在低语,悄悄商量给你穿什么衣服,仿佛是要带你去作客。
  过了几天,她们又埋头整理你的玩具和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藏进你专用的柜子。于是我觉得,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等你归来,我们就会打开这个柜子,里面的玩具和衣物将重新派上用场。
  我在屋里低头读书,突然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喊珍珍。刹那间我想,一定是你醒了,妈妈让珍珍给你穿衣,你饿了,妈妈让珍珍给你喂饭,你尿了,妈妈让珍珍给你换尿布。
  远处传来孩子的话音,可是我觉得,这话音就在近旁,是你在隔壁屋里说话。
  妈妈路过平时给你买食品和用具的商店,不由自主地往里走,想着叉该给你添点什么了,却猛然停住,怔怔地站在商店门口。
  电话铃响了,我冲过去,怕尖锐的铃声把你吵醒。准备接电话的手又缩了回来,让它响吧,如今你不会再被吵醒,而我也没有非接不可的电话了。
10
  在未尝有你时,我曾经问自己:有孩子和没有孩子,孰利孰弊?每一回我都答道:各有利弊。这问题和这答案都是抽象的,因为那个尚不存在的孩子是抽象的。
  自从有了你,事情变得具体而明确:有你是多么好,没有你简直不可思议。你的活生生的存在已经和我的生命融为一体,成为我不可或缺的呼吸和脉搏。
  现在,我又没有了你。人们劝我:再生一个吧。我无动于衷,仿佛又重新面临从前那个抽象的选择。对于我来说,有没有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你,不能没有你,而你却永远不会死而复生了。
  可是我听见妈妈哭着说:“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妞妞,我知道代替不了,但我就当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我要让妞妞在今生今世复活,双眼明亮,看一看世界……”
11
  我对自己说,你是上帝向我许下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命运给我设下的一个致命的陷阶。你的昙花一现的生命只是一个梦幻,我不能为了一个梦幻毁掉自己。
  可是,父亲的本能在我的胸中呼叫:不,你的活生生的存在是绝对的真实,如果我们之间的骨肉之情是虚幻的,人生中就再没有真实。
  我对自己说,天下父母都偏爱自己的孩子,这种偏爱原是一种狭隘的生物性。我应该有更广阔的爱心,去爱普天下的孩子。
  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对你的爱远远多于父亲本能,别人的孩子诚然不同于自己的孩子,自己再生一个又岂能填补你留下的空缺?我的爱心如同夜空包容无数孩子的星辰,每一颗星辰都像你却又不是你,从众星背后看不见的深处传来你的永久的叹息。
  我对自己说,就让我带着这永久的创痛活下去吧,或迟或早,我将步你后尘,和你同归一个地方。
  可是,真正使我绝望的是,即使在那之后,我也见不到你,无论天上地下,我们都绝无重聚的可能,因为你不是到一个地方去了,你是根本不存在了。
  我对自己说,在这世界上,苦难和死亡是寻常事,人人必须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让我接受苦难,接受死亡,接受人生惨痛的真相。
  可是,宿命的解释岂能涂抹掉你在我心中刻下的栩栩如生的记忆。正是你的不可混灭的可爱,使得你的永不存在成为一种不可接受的荒谬。
12
  你和春花一起绽开,和秋叶一起凋落。在大自然的永恒循环中,你的生命只是一个美丽的悲惨的偶然。
  于是他们对我说:“诗人呵,她的确属于你,就像你的诗句,因为你的诗句是美丽而悲惨的。”
  我喊道:不,你不是我的诗句,你是我的命运!
  于是他们又对我说:“诗人呵,她的确属于你,就像你的命运,因为你的命运是美丽而悲惨的。”
  我喊道:不,我不是诗人,我不想要美丽而悲惨的命运,我只想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父亲!
13
  周忌的日子,我们把一束鲜花放在你的像片前:六支玫瑰,三支康乃馨。
  像片是在紫竹院公园照的,万绿丛中,你的粉红色小脸就像一朵鲜花。妈妈说,那朵含苞欲放的粉红色玫瑰就是你。
  你知道世界上有花朵,并且用小手抚摸过花朵柔软的叶瓣。可是,失明使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花朵绚丽的色彩。
  有人说,孩子是直接升天堂的。在地上失去的,在天上一定能加倍获得。我相信天堂是一片花的海洋,当你在这花海里熔戏时,你的明亮的眼睛一定满含惊喜。而此刻,你瞥见了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若有所忆,停住脚步,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惆怅,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花瓣上。
  在同一个时刻,爸爸妈妈在你的像片和花束前恸哭。
14
  我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创伤仍然是创伤。我知道只要死亡尚未来临,生活终归是生活。
  所以,我不拒绝朋友的熟悉面孔。在朋友面前,我的沉默是自然而然的,我装作忘却的样子和他们谈笑也是自然而然的。
  然后我又表现出一副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气概,狠狠地扫除积尘,布置居室。
  一切准备就绪。婴儿床已经撤除,我回到比婴儿床大许多倍的写字台旁,拿起了笔。
  我知道文字与一个孩子的生命和死亡毫无相似之处,它仅仅表明一个成年人的岁月的贫乏和多余。可是,除了文字,我能支配什么呢?除了写作,我能做什么呢?
  于是我向你许下谎言和诺言:我要为你写一本书。我迫使自己相信,你将收到这本书,那时你会像从前随手抓起一本什么书那样自豪地喊道:“妞妞的书!”  
第十五章 让妞妞再生      

  法雨寺坐落在普陀山的后山坡上,寺内古树葱郁,庙字恢宏,尽管时值盛夏,依然凉风习习,自有一派灵秀的气韵。大雄宝殿前,香客络绎不绝,香烟缭绕。和尚们正在殿里做法事,我和雨儿坐在殿外一侧的台阶上休息。忽然,我们同时注意到,大雄宝殿前,在众多的香客中,出现了两个年轻的残疾人。其中一个是跛子,另一个畸形得全无人样,皮包骨的腚尖戮在半空,身躯和脑袋垂地,活像一只在尘土中爬行的丑陋的甲虫。从他们的褴楼衣衫看,必定是专程远道而来的。那个跛子费劲地把一捆香插入大殿前的香炉里、然后带着他的伙伴朝殿门匍匐而去。
  我心中一下子黯然,感觉到了生命欲求的卑贱和无谓。
  可是,雨儿嗖地站起来,奔跑过去,扶着那个佝偻症患者无比艰难地翻过佛殿的高门槛,进入殿内,又等着他进香拜佛,随后协助他翻出殿门,目送他离去。“
  我走进殿堂,雨儿神色庄严,对我悄悄耳语:“我们每人也许一个愿。”
  离开法雨寺,走在山路上,她问我许了什么愿。
  “愿我能在另一个世界和妞妞团聚。”我说。
  “我和你不同,”她说,“我要妞妞在今生今世再生,这是我许的第一愿。”
  “还有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第二愿你心胸开阔,健康长寿。第三愿爱我的人永远爱我。”
  我笑了:“难怪不肯说。这两个愿是互相联系的:我心胸开阔了,爱你的人就可以放心爱你了。”
  我嘴上同她调笑,心里却想着她的第一愿。我回避评论它。我知道,对于她来说,妞妞的死是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件事,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这个世界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来加以补偿。譬如说,只要再生一个女孩,就不妨看作是妞妞的复活。对于我来说,妞妞死了就是永远不存在了,这个世界里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我当然并不相信有另一个世界,所谓团聚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虚无是一个比上帝更费解的概念,而只要一个人不曾丧魂落魄地领悟过这个概念的可怕内涵,死者便会在他的想象中继续活着。这对生者未尝不是一种安慰,我愿雨儿保有这样的安慰,所以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让妞妞再生是你头脑里反复出现的一个动机。
  妞妞弥留之间,我们守在旁边。你端详着妞妞灵气犹存的脸容,对我轻声说:“是你的种呵,多像你。一定要再生一个,就叫妞妞,或二妞,是妞妞的再生,就这么想。”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妞妞是一去不返了,再生只是活人的自欺。
  妞妞死了,接连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吸烟,不理任何人,不理这个世界。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隔膜。你好几回推门,我都没有回头看一看。
  “我不能安慰你了吗?”你问。
  我仍然沉默。我只觉得自己已经跟随妞妞去往那个空空世界,尘世的一切包括活人的安慰多么苍白。
  你在我背后痛哭失声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妞妞去了,我们俩也隔开了,你的我不能分担,我的你不能分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你突然冲出屋子。
  这一哭一冲把我从空空世界里拉回来了。我在走廊里追上你,把你搂在怀里,也恸哭起来。
  “亲,我知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妞妞了……我做事从不后悔,就这件事后悔。我真是爱你,你这么伤心,我心疼。叫我怎么办呀,我也想妞妞呵,没有一刻不想,简直要疯了
  顿了一顿,你继续哭诉:“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女儿,我就当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
  一个月后,我到郊外的住宅,想在这里独处几天。自从妞妞死后,我始终渴望独处一阵,就像一个忧郁症患者渴望他的海岛疗养地。可是,当天深夜,电话铃响了,你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妞妞,想妞妞……真是的!真是的!……”
  我放下电话,立即骑上车,飞速回家。
  你躺在床上,泪痕未干,看见我进屋,含泪一笑,问:“亲,这么远的路,累吧?”
  “不累,救妞要紧。你不能离开我了,是吗?”
  “你能离开我吗?”
  “我也不能。”
  “不,你喜欢一个人独处,你独处惯了。”
  “一个男人,心疼你,不放心你,就是不能离开你了。”
  你点点头。
  “刚才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幕幕全是妞妞,真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第二天,你坚持让我仍去郊外住,保证不再打扰我,又挽着我的胳膊,送我走一段路程。
  “你真是我的老伴了。三年前,你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丫头,才多久呀,变化真大。”我说。
  你含笑承认,说:“不过,我觉得老伴的感觉挺好,平平静静的,没有了那些骚动。”
  “其实,找个好伴,生个好孩子,此生足矣。其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我是个好伴吗?”
  “当然。”
  “我也觉得意义不是那么缥缈的,孩子就是意义。我看普通人家都忙着照料孩子,为孩子操心,和孩子玩,过得挺有意义。”
  说到这里,你降低声调,补充一句:“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了,年龄一天天大了。”
  我看你眼中有了泪光,不禁恻然,忙说:“我都不觉得自己老,哪轮得上你?你永远是个孩子。”
  “那么好吧,”你的确是个孩子,脸上立刻又有了笑容,爽快他说,“我好好练身体,咱们明年怀孕,后年再生一个妞妞。”
  妞妞死后,我们都有好长时间感到眼睛胀痛,视力急遽下降。每当眼痛时,你就会想起妞妞眼病发作的情景,苦叹不止。
  后来,你牙痛,医生用激光治疗,造成牙龈经久不愈的溃疡,痛得更厉害了。一天夜里,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来,愈哭愈伤心,抽泣道:
  “妞妞,小妞妞,那时候她多痛呵……”
  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扩散到口腔时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体感觉相联系,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着时所遭受的肉体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热水烫了一下,哇地叫了起来,马上说:“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烫了一下,这么嫩的小屁屁,多疼呀。”
  你在向女伴说妞妞的往事,说着说着,扯起女伴的衣服问:“你这衣服真好看,什么料子的?”
  我一再发现,你说起妞妞来就好像妞妞还活着一样。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对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凭感官感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对于不存在是无法有任何感觉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经是一个鲜明地作用于我们感官的存在。所以,你的悲伤总是越过妞妞的死而执著于妞妞的病痛,呈现为栩栩如生的回忆,甚至是肉体的回忆。我对不存在同样无所感觉,可是,正是这感觉的空缺如同一个巨大的深渊始终暴露在我的意识中,足以吞没任何生动的回忆。反过来说,当妞妞活着时种种生动的小细节从我的记忆中突然闪亮时,它们的光芒把妞妞不复存在的深渊照得更加触目惊心了。譬如说,现在我一听到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就会顿生凄凉之感,这固然是因为勾起了对妞妞病痛时哭声的记忆,但更是因为清晰地意识到了妞妞的哭声已经永远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经如此凄惨无助地不复存在。总是这样,无论忆起什么,立刻就响起同一句画外音:妞妞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天外飘来她的脆亮的声音,如同孤鸿一样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无处着陆,刹那间又飘走了,飘得不知去向。
  漆黑的夜,狂风怒号,我从梦中突然惊跳起来:妞妞怎么办?马上又明白:没有妞妞了。妞妞已经藏身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灾人祸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天上地下,何处是死亡的空间,何处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谬,人怎么能不为自己发明天堂和地狱呢。

  宽阔的马路,妞妞在我前面走,甩着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势很像我们一个邻居的孩子。那个小男孩比妞妞小一个月,很早就会走路了,我心中一直为妞妞而羡慕他。我真糊涂,怎么就没有发现妞妞学步也学得这么好,还以为她没有学会走路就死了呢。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见了,立刻又在别处出现。我明白自己有了特异功能,能用意念移物。这么说,妞妞没有死,我随时可以把她移回来。
  我又抬手,可是,这回妞妞不但没有移位,反而缓缓地转过身来,站住不动,盯着我看。我意识到妞妞的确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后是什么样,仔细端详她,发现她还是活着时的模样,但我同时能感觉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仿佛觉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扑倒在地。我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发现她脸上盖了厚厚一层土,面容模糊。我失声痛哭,哭醒了……
  我买了一块地,准备给妞妞盖一座房。一位朋友带我去看地,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论房屋的设计。我听着听着,突然想起妞妞已经死去,便痛哭起来:“妞妞死了,盖这房有什么用呵!”朋友说,他今天还在托儿所里看见妞妞,样子非常可爱。我若有所悟,仿佛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个特别的托儿所去了,那是死亡托儿所。这么久了,她一直远离爸爸妈妈,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伤心,朋友便带我去访问一个奇人,问他有没有办法把妞妞从死亡托儿所救出来。那人不说话,只是摇头。我哭喊道:“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呀,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呀!”哭醒了,满面是泪.醒后还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呵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
  妞妞死后,我常常梦见她。梦见一个死去的人的感觉是异样的:梦见她活着,同时也隐约知道她已经死去。当后一种意识变得清晰时,就是梦醒的时候了。我梦见许多年前死去的一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亲时,也总是在梦中就明晰他们已死。复活是短暂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阴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梦中始终是活着的,但必定会可怕地发病。有一回,你梦见自己在睡觉,床紧挨着一面墙,墙上有两只贴墙扁花盆,每只花盆里蹲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它们忽然跳到床上,钻进你的被窝,和你逗玩。你抓住它们的爪子,发现是婴儿的小手。再一看,两只小猫变成了两个妞妞。原来是双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梦也想要一对双胞胎女儿,没想到梦想成真。两个妞妞亲呢地偎着你,用小手抚弄你。正在这极其幸福的时刻,你突然发现两个妞妞的眼睛都变成了猫眼,很快化脓腐烂,成为不愈的伤口。你伸手到伤口里往外拉,拉出长长的虫子,四个伤口轮流拉,拉出一条又一条虫子,怎么也拉不尽。你边哭边拉,又恶心又伤心,哭醒过来了小
  早晨,我已醒来,躺在床上。你还在睡梦中。突然,你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妞,不要伤心。”我不住地唤你,拍你。
  “妞妞,妞妞,梦见妞妞了。”你说。
  我已经猜到了。
  你继续哭诉:“她又长大了一点儿,像个三岁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流水了,我想怎么又犯了,知道坏了,这病还在,这回躲不过了。”
  说着说着,你又恸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场,因为心疼你,也因为想妞妞。
  平静下来后,你说:“还会遇见的,隔一段日子遇见一次,每次都长大一点。她还在长。”
  “是的,她还在,一定还有一个世界。”我表示赞同。
  可是,我心里明白,再也没有妞妞了。为此我欲哭无泪。

  从普陀山下来,天色已晚,我和雨儿吃过晚饭,散步到海边的一座亭子里,坐在那里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缀着黝黑的云影、岛影和点点帆影。
  “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经常带她出来玩,让她在大自然中成长。”雨儿说。
  我凝望着朝港口方向缓缓移动的帆影,没有说话。
  “妞妞活着该三岁多了。不过,不让她活下来是对的。”她又说。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见的那个残疾人,突然意识到我们两人的态度中都有一种奇怪的不合逻辑。她那么同情那个怪物,却不能忍受妞妞作为一个盲人活下来。我鄙视那个怪物的生命欲求,但不论妞妞怎样残废,我都不愿她死。
  “你说我还能不能生孩子?”她问我。
  “当然能,你还年轻。”
  “我这胃病老不好怎么办?我吃的那些药都是孕妇禁服的。”
  医生嘱咐,剖腹产后三年内不宜怀孕。好容易等到这期限快满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溃疡。
  “不要急,会好的,我们还有时间。”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有一个心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现在告诉我,好吗?”
  “我觉得自从妞妞死后,我们之问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
  她不理我,继续说:“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实我天天想妞妞,只是不说罢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来找你。不过,我这人简单,不愿在痛苦里陶醉。我自己结束痛苦,离开这个世界比别人容易,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只是不说罢了。”
  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接着说:“人家都说共同受难的经历会加深感情,才不是呢。痛苦是不能分担的,说到底,每人都只能承担自己的那一份。你对妞妞的思念和哀伤,我不能帮你缓解,反过来也一样。”
  “你说得对。有人统计,丧子夫妇的离婚率高于百分之五十。苦难未必是纽带,有时反而是毒药和障碍。所谓共同受难其实是表面的,各人所感受的内在的痛苦都是独特的,不但不能分担,而且难以传达。期望对方分担,落空了,期望就会转变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担,而是对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对对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别把它们搅在一块。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这就好了,不会发生太大的危机了。
  “那会儿你躲起来写作,我真的觉得很孤单,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我写妞妞不也是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为我不会写。我觉得我一无所有。”
  “你这样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一直以为,我能写出我订〕俩的共同体验和怀念,作为我们对妞妞的共同纪念。可是,写着写着,我就发现,我至多只能表达出一个天性悲观者的忧思,却无法测量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天性快乐者的伤痛,这伤痛往往是隐藏得更深的。归根到底,我们都只能站在不同的祭坛前,各人独自面对已经死去的妞妞。”
  “你毕竟还有一个文字的祭坛,我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心里明白,文字也只是自欺,象征的复活和一切复活一样是虚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安慰自己呢?”
  “你真的不觉得我们俩疏远了?”
  “当然不,松动一下是必要的,否则我们都会喘不过气。”
  “我一直偷偷想,没准你觉得我多无情呢,因为我反对给妞妞动手术。”
  “我仔细想过,全部分歧在于我们对死的态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赖活,你是赖活不如好死。还是我想不开。”
  “你这人连生死都想不通,还是哲人呢。”
  “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还会和你厮守?”
  “我看你来不及实现这英雄壮举,就可能入土了。”
  “那我就提前实现。”
  “还生什么孩子,没有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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