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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_4 周国平(当代)
  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隶之忍。
  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杀父娶母的可怕命运,但终未能逃脱,于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这个举动既是对命运的无奈接受,又是对命运的愤怒抗议。他仿佛说:既然命运本身如此盲目,不受人的理性的指引,人要眼睛何用?从今以后,就让命运领着我这个瞎子走吧,只有作为一个瞎子,我才能跟从它。他的忍是英雄之忍。
  上帝为了考验虔信的约伯,连连降灾于他,毁掉了他的全部儿女、财产和他自己的健康。约伯虽然对此大惑不解,却虔信如故,依然赞美上帝的仁慈。他的忍是奴隶的忍。
  “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太简单一些了吧?活生生的人总是被领着也被拖着,抗争着但终于不得不屈服。
  10
  由于世事无常,命运莫测,梭伦便说:“无人生前能称幸福。”这差不多是古希腊人的共同看法。尽管俄狄浦斯的厄运是极其特殊的,索福克勒斯仍把它视为人类普遍命运的象征,让歌队唱道:“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
  确实,当我们回顾往事寻找幸福时,至多只能找到一些断片。一切幸福的故事都没有结尾。它没法有结尾。“运气是镜子,照得最明亮时便碎了。”不碎又怎么样?它会陈旧,暗淡,使人厌倦。一切幸福故事的结尾或是悲惨的,或是平庸的,所以被小说家删去了。
  人死后就能称幸福了吗?针对梭伦的说法,亚里士多德合乎逻辑地推论:对于死者来说,世俗意义上的命运仍是多变的,于是他将随着子孙的兴衰荣辱时而幸福,时而不幸了。盖棺也不能论定。
  为了证明幸福的存在,哲学家们便重新定义幸福。语言是哲学家的魔杖,它能化有为无,也能无中生有。但是,此时此刻,所有这些讨论未免太复杂了。
  一个苦难中的女人对于幸福的理解十分简单:“现在我看别人,觉得谁都那么幸福。”别人的孩子活着,我的孩子却要死,幸福与不幸的界限泾渭分明。
  有一回,我做一个小手术,麻醉剂使我暂时失去了排尿功能,尿憋得极难受却不能排出。这时候,当我听到身旁有人畅快地哗哗排尿时,我确实觉得那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么,世上还是有幸福的,那就是我们业已失去的一些非常平凡的价值。在病人眼里,健康是福。在受难者眼里,平安是福。可是,在我们尚未失去它们时,我们却并不引以为幸福。人心固重难而轻易,舍近而求远,所以幸福是难的。
  11
  一个孩子患了绝症,她的父母曾经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可是,此刻,她的母亲眼睛盯着电视机,被一出喜剧小品逗得笑出了声。孩子听见妈妈笑,也笑了。她的父亲坐在桌旁,一支烟,一杯茶,读一本买了很久尚未开读的书,享受着午后的宁静。
  我心里突然一惊。我为人们包括我自己对于苦难的冷漠感到震惊。
  我的女儿不久于人世了。随后,无需太久,她的父母也会死去。岁月流逝,世代更替,总有一天,我和我的正在遭灾的小家庭将在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为事情这么简单感到震惊。
  当我感到震惊时,我是抽身出来,做了一个旁观者。对于人生的苦难,也是旁观者清。只要痛苦有间隙,而最后的结局尚未临头,身受者就不可能一味悲伤。倒是在旁观者眼里,苦难永远直接呈现,一眼望到了头。
  在一刹那间,我用旁观者的眼光异乎寻常地看清了我身受的苦难,于是感到震惊。
  然而,看清了又能怎样?这种清醒除了绝望还能带来什么?那么,冷漠岂非生命本能的一种自卫?
  对于一切悲惨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始终是又适应又不适应,有时悲观有时达观,时而清醒时而麻木,直到最后都是如此。说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适应力是惊人的,几乎能够在任何境遇中活着,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适应的。到死时,不适应也适应了,不适应也无可奈何了,不适应也死了。
  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分外震惊。
  12
  一个过程突然失去了目的,人会感到荒谬。荒谬是清醒的人的感觉。这个失去了目的的过程长久延续下去,人就会疲乏,麻木,而荒谬感也就被无聊感取代了,仅在某些清醒的片刻浮现出来。
  然而,什么是无聊感呢?它岂不就是打着磕睡的荒谬感?
  表面上一切正常,仅仅是表面上。
  我们不可能持之以恒地为一个预知的灾难结局悲伤。悲伤如同别的情绪一样,也会疲劳,也需要休息。
  以旁观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会想象他们无一日得安生,其实不然。因为,只要想一想我们自己,谁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无聊感麻痹我们对于灾难结局的注意力,阻断我们的悲伤,驱使我们在眼前的过程中寻求消遣,从而疏通和保护了我们尚存的生命力。
  13
  习惯,疲倦,遗忘,生活琐事……苦难有许多貌不惊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许多民族的宗教都规定了为死者哀悼的期限。其实,没有这些规定,哀伤也不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荷马告诉我们,尼俄柏在她的七子七女被杀尽之后,也曾经停止恸哭,饥饿使她端起了饭碗。
  人都是得过且过,事到临头才真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来,只要不死,好了伤疤又忘疼。最拗不过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产生的日常生活琐事,正是这些琐事分散了人对苦难的注意,使苦难者得以休养生息,走出泪谷。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该忘就得忘,难道要记一辈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这一段对话,不禁微笑了。如果生命没有这样的自卫本能,人如何还能正常地生活,世上还怎会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来,天灾人祸,留下过多少伤疤,如果一一记住它们的疼痛,人类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兴趣和勇气。人类是在忘却中前进的。
  14
  面对苦难,我们可以用艺术、哲学、宗教的方式寻求安慰。在这三种场合,我们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从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离出来,立足于一个安全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看待苦难。
  艺术家自我对肉身说: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难,都只是我的体验。人生不过是我借造化之笔写的一部大作品,没有什么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时也许写得很投入,但我不会忘记,作品是作品,我是我,无论作品的某些章节多么悲惨,我依然故我。
  哲学家自我对肉身说:我站在超越时空的最高处,看见了你所看不见的一切。我看见了你身后的世界,在那里你不复存在,你生前是否受过苦还有何区别?在我无边广阔的视野里,你的苦难稍纵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为之动心。
  宗教家自我对肉身说:你是卑贱的,注定受苦,而我将升入天国,永享福乐。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无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对苦难的贬低甚于不能忍受苦难,于是怒喊道:“我宁愿绝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象都沉默下来了。
  15
  人生的终点是死,是空无,在终点找不到意义。于是我们只好说:意义在于过程。
  可是,当过程也背叛我们的时候,我们又把眼光投向终点,安慰自己说:既然结局一样,何必在乎过程?
  着眼于过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为背景,一切苦乐祸福的区别都无谓了。因此,当我们身在福中时,我们尽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败坏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难临头,我们又尽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脱当下的苦难。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一个安慰。用终极的虚无淡化日常的苦难,用彻底的悲观净化尘世的哀伤,这也许是悲观主义的智慧吧。
  然而,我终究是过程中人,除了过程一无所有,我不能不执著于过程。人生如梦,却不是梦,诞生和死亡竟都沾满着血污,这血污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回避得了的。
  16
  世上一切宗教和哲学中,佛教最彻悟人生的真相。它看破有,安于无,谓之空。
  西方人始终没有达到空的境界。基督教执著于有,强以无为有。西方虚无主义求有不得,但不安于无,故充满焦虑。
  流俗中的佛教已经与佛的本义南辕北辙。佛要破除对是非利害祸福的执著,俗众却要借佛的法力求是舍非,趋利避害,乞福去祸。佛以无制有,俗众却以有制有。佛以出世法断祸福之因果,俗众却祈求以福补偿祸,从而埋下新的祸根,永被因果所困。
  用佛理看我遭受的苦难,百惑皆消。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小生命,因缘送来,因缘带走,何至于悲痛欲绝?我自己也只是一个随缘生灭的空相,如何执著得了?空空世界里的一阵风,一片云,聚散无常,笑什么,哭什么?
  然而,毕竟身在因缘之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来的。无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尘缘难断。我自知太爱人生,难成正果,宁愿受苦,不肯悟入空境。也许终我一生,佛只是一门学问,不能成为我的信仰了。
  17
  爱是痛苦之源。爱得越深,痛苦也越烈。于是,佛指点灭苦之道:断绝爱欲,看破红尘。
  然而,我不能不爱,不愿不爱。我的爱不理睬佛的教导。
  大爱者大痛苦,有的人肩负着大痛苦前行。小爱者小痛苦,有的人被小痛苦摧毁了。可见爱者必痛苦,痛苦者却未必毁灭。
  佛的智慧把爱当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弃绝,扼杀生命的意志。我的智慧把痛苦当作爱的必然结果而加以接受,化为生命的财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于痛苦,我只愿有一种智慧足以使我不毁于痛苦。
  18
  我设想,一个人只要对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距离,始终坚持自己对它们的独立性,在内心深处做到不动心,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苦难能够伤害他了。
  这个我爱得如痴如醉的女人要弃我而去了?好吧,让我冷静地想一想,在茫茫人海中,她与我的相遇纯属偶然,我们完全可能在不同的人群中漠不相干地生活一辈子。既然如此,我有何必要为她的离去痛不欲生呢?
  我的某个亲人快要死了?好吧,让我冷静地想一想,无论配偶、父母还是孩子,他们成为我的亲人也都是纯属偶然,我完全可能同另一个人结婚,父母完全可能不生我,我完全可能不生这个孩子,如此等等。既然如此,我为丧失这样偶然的一种关系而悲痛欲绝,岂不痴愚?
  这样想时,除了直接施于我的肉体的打击之外,一切皆成为身外遭遇,我就可以做到刀枪不入,风雨如磐了。
  可是,这样想时,我也就成为一个没有亲人、没有爱、没有心的东西,不再是人,而是一块石头了。
  事实上,我哪里做得到。到头来我总发现,我所爱的人使我如此牵肠挂肚,我们之间的悲欢离合决非我的身外遭遇,而恰恰是我的生命的基本内容。除去它们,我的生命便成了一个空壳,我也就不复是我了。
  那么,就让我继续为爱而受苦吧,也胜似做这样一个任何苦难伤害不到的空壳。
  19
  黄昏,沿小河散步,看见情侣们依然缠绵,孕妇们依然安闲,牵着孩子小手的父母们依然快乐。正当灾祸笼罩着我的时候,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依然绚丽。在不幸者四周,生活在照常展开。
  当然,这是正常的。
  对于别人的痛苦,我们很容易藉移情作用而发生同情,有时候旁观者的想象甚至会超过当事人的身受。但是,移情毕竟不是身受,所以真同情是很难的。
  我们最爱的还是自己,最怕的还是自己的死。于是我勉励自己:就把我所爱的人的死当作我自己的死来对待吧,只要我能怀着自尊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死,也就能平静地面对这个悲剧了。可是,我立即发现,我的自尊包含着自欺,因为这终究不是我的死,我无法真正感受这个即将死去的小生命的可怕解体。如果我真做到了平静,也只是对另一个生命的疾苦业已麻木了而已。
  人们爱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绝症,注定要死,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终于理智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然而,否则又能怎样呢?望着四周依然欢快生活着的人们,我对自己说:人类个体之间痛苦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那么,我的灾难对于亲近和不亲近的人们的生活几乎不发生任何影响,这就对了。
  20
  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侥幸:幸亏遭灾的不是我!
  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或者冷淡,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委屈:为何遭灾的偏是我!
  不幸者对不幸者又会如何呢?
  一个丧子的母亲获悉另一个曾与她比邻而居的母亲不久后也丧了子,同病相怜的悲悯敌不过幸灾乐祸的欢欣,她在屋子里又笑又闹,接着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便大声问道:“尽管我很同情她,但我还是感到高兴,我不应该吗?”
  可怜的女人,当然不应该。不幸者理应互相同情,要不你们还能从哪里获取同情呢?何况别人的苦难并不能消除你的苦难,她的孩子死了,你的孩子难道能因此复活?
  不对,即使杀死她的孩子就能救活我的孩子,我也决不肯这样做。但我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感到高兴。我是一个坏女人吗?
  你不是坏女人。我明白了,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21
  我总是羞愧地躲开那些遭了不幸的人,因为我知道他们的悲伤不该受到搅扰,也因为一旦相见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对于我来说,没有比向不幸者说同情话更难堪的了。
  现在,我自己遭到了不幸,那些和我性情相似的人也躲开了我。在这小心翼翼的回避背后,我能感觉到那一份体贴和窘迫。
  有一天,我把他们请到家里。
  “什么也不用说,或者随便说些什么。”我微笑着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渐渐活跃起来,说着平时关心的种种话题。
  送走他们后,我感到一阵轻松。我终于把他们在沉默中分担的我的不幸全部收归己有了。  
第九章 妞妞小词典      
  一
  妞妞醒了。她侧着脸,睁着眼,一动不动。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很明亮。她是个小盲人,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但是,这无碍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谧的快乐。她静静躺着,品味着复苏的愉悦,如同一朵花慢慢开放,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起来。
  孩子醒来的第一阵话语,恰似早晨的第一阵花香,多么清甜。我常常虔诚地守在她的床边,惟恐错过这个珍贵的时刻。妞妞觉察到我在场,轻声唤:“爸爸。”然后甜甜地笑了。有爸爸迎接她返回人间,她感到高兴。
  妞妞说话比较早。八个月,她会喊“爸爸”。九个月,会喊“妈妈”。一周岁,会自呼“妞妞”。一岁一个月,会说二、三十个词,包括若干双音节和三音节词。一岁二、三个月,会说包含二至四个词的完整句子,会说“不”,因而能够相当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一岁四个月,会准确地使用人称代词“你”、“我”、“他”和疑问代词“谁”,几乎能自由地表达她想表达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体现在语言中。”对妞妞来说,当代解释学的这个抽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实的生存境况。她一无所有,只有语言。生活在一个没有亮光、色彩、形象、表情的世界里,她从语言中听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鲜艳的色彩,最生动的形象,最丰富的表情。每当她听到一个新词的时候,她是那样兴奋、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对语言的这种不寻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几乎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平时大人不经意说的话,她往往不知不觉地记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个被她掌握的词都和她息息相关,牵动着她的情绪,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里,词不是概念,而是实体。她对词的这种关切和敏感比她的语言能力更使我吃惊。
  我是一个贪婪的收藏家。从妞妞咿呀学语开始,我就时时守在她身边,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拣起来,藏进我的保险柜里。在追踪她的语言发展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所谓大人教孩子说话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对语言的感觉。对孩子来说,每一个新学会的词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触摸得污迹斑斑、榨取得奄奄一息的词,一旦经孩子咿呀学语的小嘴说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复活,重新闪放出了生命洁净的光辉。
  就在妞妞视力趋于消失的时候,她的语言能力觉醒了,这使她的终被封死的屋宇透进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个词,她的屋宇就多了一扇窗户。许多词,许多窗户。当我看到她越来越能够自由地表达她的意思时,我确实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于常常忘记了她是一个盲人。也可以说,每一个词是她的一盏灯,当她自得其乐地哼唱着“灯灯亮了,灯灯灭了”这支她喜欢的歌谣时,她确实是沉醉在她的万家灯火的美丽世界中呢。
  一岁半的妞妞,她的屋宇已经敞开许多窗户,点亮许多明灯。她生活在这个被语言之光照亮的世界里,自由快乐。我们走进她的欢声笑语的屋宇,流连忘返。可是,就在这所屋宇被照得通体明亮之时,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只活了十八个月。一岁半的妞妞,永远闭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经没有妞妞,没有她的明亮的屋宇。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灯灯亮了,灯灯灭了……
  二
  亲人们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词典里的第一个词,并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个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个最卖力地巴结她的人,一个从她出生开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称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会说的词是爸爸,这并不稀奇。
  妞妞八个月。那些天里她和我格外亲,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娇唤,迫不及待地朝我怀里扑来。在她的娇唤中,“爸”这个音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许是无意的吧。可是我终于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声接一声,一连十来声,她喊我应,其乐无穷。
  若干天后,雨儿抱着她,靠在沙发上。我进屋,她似有觉察,身子动了一下。雨儿问:“妞妞,爸爸在哪里?”她朝两边张望。我刚从雨儿怀里接过她,突然一声清晰的“爸爸”脱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声,格格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的孩子头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声“爸爸”,这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对你的父亲资格的确认,面对这个清纯的时刻,再辉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里甜得发紧,明白自己获此宠赏实属非份。
  “妞妞,花裤子是谁买的?”
  不管怎么教她是妈妈买的,她的回答永远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欢快起来,手舞足蹈,接着抓住我的手,一连喊了十几声“爸”。我怕她兴奋不再睡,故意不应。她毫不气馁,没完没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欢呼她的胜利。
  醒来后,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实在困极了,有点儿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说: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话音刚落,响起她的清晰娇嫩的声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我怀里又连声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妞妞喊“爸”的娇嫩的声音。她一喊总是一长串,每天要喊一百声,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凑近她,只见她睁大一双盲眼,炯炯有神。觉察到我,她眼中闪过笑意,说:“爸爸,小心肝。镜,镜!”说着伸手抓去我的眼镜。我说:“真可爱。”她马上接上:“喜欢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胧中,她脸朝我,仿佛在凝视,然后突然连声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欢不喜欢爸爸?”我问。
  “喜欢,”她答,又断断续续说:“爸爸,喜欢爸爸。”
  她稳稳地站在大床上,我对她说:“喂,妞妞真棒!”她一边笑喊:“不得了!”一边朝我走来。我要去漱洗,说:“等一会儿。”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毕回来,学她:“找爸爸!”她随即应道:“找到啦!”
  她连连唱:“给爸爸吃,给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说:“真香,真香。”她从容答:“给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着药。她摸着了,说:“爸爸疼。”我问:“怎么办?”她答:“妞妞哭。”接着马上说:“好爸爸。”
  “妞妞,妈妈抱,爸爸手疼。”雨儿说。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说。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让她下来,她偏说:“上!”阿珍说:“你到爸爸身上
  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后来她在我身上眺,我喊疼,她说:“爸爸疼死了。”
  这些天她老说:“爸爸疼。”说着就伸出小手来摸我。打她的小屁股,问:“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说:“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发病,疼得无法入睡。我彻夜抱着她,在走廊里徘徊。
  已是深夜,静极了,我们沿着走廊来回走呵走,父女俩都不吱一声。她躺在我怀里,睁大着眼,时而转换一下视线,仿佛在深思着什么。好久,她轻声告诉我:“磕着了。”我说:“爸爸心疼妞妞。”她说:“心疼爸爸。”又过了好久,她仍用很轻的声音说:“回家家听音乐。”我抱她回屋,听着音乐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静。“磕着了,”她又告诉我。我说:“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说:“爸爸办,办好了。爸爸想办法。”她相信爸爸永远会有办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必要而又无用的谎言。
  “找爸爸,找爸爸……”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妞妞的声音,时而是欢快的,时而是哀切的,由远及近,飘荡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妞妞常说的一句话,一开始是游戏,后来成了病中对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在梦中也说着这句话。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远的哭声,爸爸是永远的疼痛。
  [妈妈]
  妞妞说话的兴致似乎有起有伏。在会说“爸爸”之后,她有一阵子不爱开口了。然后 ,又一个词在她的混沌语言中清晰起来。
  当然是“妈妈”这个词。
  她在床上玩,拱着小屁股,竭力想爬,但还不会挪动手,一不小心,向一侧翻倒,变成了仰卧。她真着急,嘴里直嚷嚷。一会儿,她又趴着,说了一串又一串话,最清晰的便是“妈妈”,还有谁也听不懂的非常复杂的音节。
  深夜,妞妞醒来了,把脸侧向睡在她旁边的妈妈,伸出一双小手,一声声呼唤:“哦,哦!”
  这是四个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达和交流。轻声对她说话,她会静静望着你,时而动动小嘴,似乎也想说什么,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应。她还经常“啊啊”独语,显然从自个儿发声中获得了快乐。
  雨儿搂着妞妞,彼此开始用没有字符的声调交谈,你来我往,谈得十分热烈。她是一个和孩子说话的专家,擅长我所不懂的无字童语。她不像我,并不妈妈长妈妈短的。我相信这是妞妞喊“妈妈”比喊“爸爸”晚一个月的一个合理解释。
  妞妞在床上翻滚,忽然自己玩起了组词游戏。这时她的词典里暂时还只有“爸爸”和“妈妈”两个词。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妈妈!”她一定觉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瘾。“PA”是什么意思呢?我替她翻译:破爸爸,胖妈妈。
  后来,妞妞真的特喜欢说“胖妈妈”,一遍遍大声说,脸上往往还带着狡滑的笑容,露出一种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儿对我说:“我真累,又瘦了好几斤。”
  话音刚落,只听见妞妞大叫一声:“胖妈妈!”
  她是否从妈妈的一串话中辨别出了“瘦”这个词,并且知道“瘦”和“胖”是反义词呢?当然不可能。由于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这个词的含义。但我相信,她从我们常常对这个词报以嘻笑而领会了它所具有的嘲谑意味。
  我躺在床上,妞妞爬过来,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妈妈。”以前她摸到过妈妈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为凡肚子必是妈妈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对于妞妞来说,妈妈是更肉体的。她常常摸着妈妈的身体做语言练习:“头发,鼻鼻,小嘴,丫丫……”她对我并不这样,我身上使她感兴趣的东西只是一副眼镜。
  这是雨儿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时年一岁三个月。
  雨儿:“从前有一只猫,它的名字叫——”
  妞妞:“猫咪。”
  雨儿:“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儿:“有一天她们去花园——”
  妞妞:“玩。”
  雨儿:“花园里有——”
  妞妞:“树—草。”
  雨儿:“猫咪玩得真高兴,它走丢了,妞妞——”
  妞妞进入角色了,瞪着盲眼,用焦急的声调嚷道:“真着急!”
  雨儿:“她喊——”
  妞妞:“猫咪!猫咪!”
  雨儿:“猫咪听见了,回答——”
  妞妞:“咪呜,妞妞,咪呜。”
  雨儿:“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儿:“她们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欢这个编故事的游戏,每次讲完,总是要求:“再讲,再讲!”于是重来一遍,仍然兴致勃勃。
  妞妞躺在床上,她拉着雨儿的衣服说:“找妈妈,妈妈在这儿呢。”雨儿说:“宝贝。”她问:“干吗呀?” 雨儿坐起来,喂她吃西瓜。她吃得高兴,突然说:“妈妈好。”
  后来,雨儿极困,把她放到床上,想走。她连连说:“妈妈坏!”
  阿珍说:“让妈妈休息,妈妈太累了。”她说:“不怕,太累了,不怕,不累。”她在妈妈身边跳得欢。阿珍催她:“妞妞走。”她边跳边说:“不走,不走。”说着突然停止跳跃,爽快地大喊一声:“走吧!”让阿珍抱走了。
  我和雨儿拌嘴,对妞妞说:“爸爸不理妈妈了。”
  她喊起来:“理妈妈!”
  [珍珍]
  在妞妞的世界里,除我和雨儿外,阿珍便是最亲近的人了。她喊阿珍叫“珍珍”。
  阿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农村姑娘,常常是寡言的。可是,和妞妞在一起,她总是有说有笑,妞妞词典里的好些语汇来自她。在她面前,妞妞又乖又淘气,有时甚至是任性的。
  “妞妞,你很久没有叫我啦。”阿珍对妞妞说。
  妞妞正躺在床上,这时便转过身去,背朝阿珍。我看见她窃笑了一阵,然后,又转过身来,清晰地喊道:“珍珍。”
  阿珍问:“妞妞,我叫什么呀?”她认真地盯着阿珍,说:“珍珍。”阿珍要求:“再叫我一下。”她嚷起来:“叫珍珍干吗呀!”
  阿珍在厨房做饭,让妞妞坐在卧室的地毯上,说:“妞妞,不要动。”她立即答应:“妞妞坐好不动。”直到阿珍做完饭回屋,她果然一动不动地等着。
  阿珍准备喂饭,她自言自语∶ 吃——吃干干——珍珍喂——撒娇——小心摔跤——坐好不动——梨,苹果,谁爱吃呀,妞妞爱吃,珍珍爱吃……
  阿珍用手绢替她擦嘴,她抓过去,含一小角在唇间,说:“手绢,不咬,擦擦嘴。”
  阿珍喂饭时,她用玩具敲阿珍的胳膊,一边说:“给妞妞吃,珍珍疼……”阿珍问:“谁干的?”答:“当然是妞妞干的罗。”语气维妙维肖是阿珍平时逗她的腔调。阿珍假装哭,她劝:“不哭。”阿珍说∶“偏哭。”她骂∶“瞎说八道。”
  “瞎说八道”是她常用来反击阿珍的一句话,多半是因为阿珍常用这话逗她,她只是给以还报罢了。
  阿珍要喂奶,妞妞说:“不喝奶奶。”阿珍说:“瞎说八道。”她反问:“谁瞎说八道?”
  阿珍在厨房里干活,和我开玩笑说:“你们家一个老坏蛋,一个小坏蛋。”妞妞正站在厨房门外的学步车里自个儿玩,这时插话说:“瞎说八道!” 我问她:“珍珍坏不坏?”答:“坏,不理她!” 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理——理妞妞——讲——听懂。”
  她对阿珍可真有点唇枪舌剑的劲头呢。
  洗澡时,她抓住毛巾不放。阿珍说:“妞妞,给我毛巾。”她答:“不给,不理你!”
  阿珍问:“妞妞,要不要妈妈抱?”答:“要。”雨儿抱她,她却说:“不要。”阿珍说:“你骗人。”她说:“骗珍珍。”我追问:“妞妞骗谁?”回答仍是毫不含糊:“骗珍珍。”
  阿珍抱着她打电话,她不耐烦了,说::“不听——不打电话。”
  阿珍不慎把水滴在她脸上了,她说:“下雨了。”阿珍说:“不是雨,是水。”她责问:“谁干的?”
  [妞妞]
  妞妞刚满一周岁。她躺在我的臂湾里,合着眼。“爸爸最喜欢谁呀?最喜欢——”她忽然睁开眼,领会地一笑,笑得那样甜,然后娇娇地说:“妞妞。”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自呼“妞妞”。
  自从她会自呼“妞妞”后,每次发病,她总是哭呼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一长串,仿佛知道哀怜自己似的。
  三楼人家养了一条狗,我抱她下楼,经过三楼时,她必说:“狗狗。”这些天她自我中心大发展,“妞妞”不离口,而且老把自己和狗联在一起,老说“狗妞妞”。有一天,终于把“狗妞妞”的含义阐明了,说了一个相当完整的句子:“看妞妞狗狗。”意思很清楚,就是带妞妞去看狗。
  她喜欢自造词组:“鸡蛋妞妞”,“小狗妞妞”……把她宠爱的东西和自己的名字联在一起,以此将之占为己有。
  雨儿教了她许多歌谣,她都能填空说出每一句的尾词。当她自言自语时,常常带出歌谣中的词句,还自己加以改造:“喔喔啼”,“眯眯笑哪”,“握握手——朋友妞妞”。
  饭后,我带她外出。每回下楼梯,我们总要做数字填空游戏,我从1数到10,其中故意空缺若干数字,让她填上。每当她填出最后一个数字10时,她总是那么快活地笑起来,大声欢呼:“10妞妞!”我夸她:“真棒!”她立刻自豪地补上一句:“聪明。”
  后来,她已能自己从1数到10,我夸她聪明,她表示赞同:“聪明妞妞。”我问:“谁聪明?”答:“妞妞。”
  阿珍逗她:“妞妞不香,不香。”她不满地哼哼,喊道:“香!”阿珍说:“好,好,妞妞香。”她满意了,不哼哼了。可是,吃饭时,她自己突然说:“臭妞妞!”
  半夜,她尿醒了,自言自语起来:“臭妞妞,好妞妞,胖妈妈!”说完就朝躺在大床上的妈妈爬去。
  我抱着她,故意骂一声:“臭妞妞!”她扭了扭身子,又不满地哼哼。我说:“好好,妞妞不臭,妞妞香。”她满意了,小身子服帖了。
  是不是声调引起的呢?我试着用骂人的声调说:“好妞妞!”她没有反应。我又用平稳的声调说:“臭妞妞。”她立即哼哼抗议了,然后自己说:“香。”好像是领会了词义的。
  看她低着头专心玩的模样,我忍不住说:“小宝贝,爸爸真喜欢。”她说:“小心肝。”我说:“小臭臭。”她说:“瞎说八道。”
  她一边拉屎,一边自言自语:“真臭,臭极了,臭死了,臭得不得了……”她知道“臭”和拉屎之间的联系。
  不过,她大约也知道“臭”的打趣意味。她躺在床上,逐个点名要她的玩具,到手一件,就潇洒地举手轻轻一丢。“不要了,玩的不要了,小算盘不要了。”她说。给她一本书,她又是一丢,“啊”地叫一声。我笑了,骂:“臭妞妞!”她接茬说:“臭妞妞臭死了!”
  雨儿和妞妞在床上玩,妞妞话语不断。刮风了,下起了阵雨,我进屋关窗。妞妞觉察到,便朝我爬来,喊爸爸。我一把抱起她。
  “不要出去,外面冷。”雨儿嘱咐。
  “出去!出去妞妞!”妞妞叫。
  “妞妞,跟妈妈在床上跳跳。”雨儿又说。
  “不跳妞妞!”
  她玩我的手表,说:“给爸爸。”我从她手里取,她却又不肯,嚷道:“不给妞妞!”于是我明白了她说的是倒装句,“给爸爸”即“爸爸给”,“不给妞妞”即“妞妞不给”。
  我们争着亲她,边亲边说:“再亲一个。”她大笑着呼应:“再亲!再亲妞妞!宝贝妞妞!”
  问她:“妞妞乖不乖?”答:“乖极了,乖乖。”
  我抱她下楼,她一路欢语不断。她下令:“去买西瓜,宝贝吃西瓜。”我问:“宝贝是谁?”答:“妞妞。”一会儿又想起来,告诉我:“宝贝是妞妞。爸爸疼,妞妞哭。”她知道爸爸疼她与她是宝贝之间的联系。
  我准备喂她吃西瓜,雨儿怕她不消化,说:“宝贝不吃。”她喊:“宝贝吃!”我问:“吃什么?”答:“吃瓜。”说完哈哈大笑。
  我第一回注意到妞妞明确使用第一人称代词,是在她一岁四个月时,比常规早了将近一年。
  她坐在地上,喊:“积木!”我拿给她,她说:“给我,给妞玩,给妞妞玩!”
  她知道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就是妞妞。
  妞妞拿着那只带喇叭的摇铃,说:“妞妞的,妞妞的,妞妞的喇叭!”得到一阵欢呼。于是,握着这只摇铃,她做起定语练习来了:“妞妞的喇叭,妞妞的铃铛,妞妞的房间。”其时她确实站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她拿着我的眼镜,自个儿说:“给爸爸——谢谢妞妞。”
  她手握一把可以开响的玩具冲锋枪,说:“大枪。”问:“要不要开响?”她喊:“不开,听妞妞的!”接着说:“谢谢你合作。”
  三
  妞妞的世界
  [音乐]
  “音乐”是妞妞学会的第一个非重叠双音节词,“听音乐”是她学会的第一个三音节词。
  妞妞和音乐有一种缘份。早在开口言说之前很久,只要听到“音乐”这个词,她便会立刻安静下来,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候我们打开音响。
  她通常是不肯让生人抱的。有一回,一个女友来我们家,抱起她,她又是号叫又是挣扎。“妞妞,听音乐。”雨儿说。她平静了,但仍然使劲向后挺身子,尽量拉开距离,瞪着眼,像在审视抱她的这个人。音乐声起,女友随乐曲跳动,她的身体很快服帖了,越来越亲昵地偎进了女友怀里。
  还有一回,她在我怀里不安地躁动,身体不驯地朝后挺,脑袋和手一齐向地面伸。我不明所以,就让她伸,看她究竟要什么。她忽拉又起身,扑在我怀里,不满地苦笑,哼叫,皱眉。如是者再三。我以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要我开录音机!录音机位置较低,每回抱着她开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身体朝地面使劲的动作来向我示意。
  “噢,妞妞,爸爸开录音机,听音乐。”我说。
  她果然马上安静了。抱着她在乐声中跳舞,始终是她状态最佳的时刻。她全身放松,脸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专注又陶醉,时而满足地叹息,时而欢欣地大笑。她的小手随音乐的节奏频频挥舞,小腿十分潇洒地摆动。她的小身体那么微妙地律动着,仿佛在指挥我跳舞。
  常给妞妞放一盘儿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从她会喊“爸”以来,每听到“我要找我爸爸”这句歌词,她就不断喊“爸”。后来,只要序曲一响,她就开始喊“爸”了,显然听懂了曲子。
  她是否还保留着对亮光的记忆呢?一听“灯灯”、“亮亮”、“太阳”这些词,又使劲招手。有一回,听着歌曲,她突然挥手,原来是从歌词中听出了“太阳”这个词。
  妞妞发病了,双目紧闭,软绵绵地依在我肩头。
  “妞妞,听不听音乐?”我试探地问。
  她睁开了右眼,睁得大大的,说:“音乐。”
  我打开录音机。乐声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脑袋,睁着右眼,专心地听,不住地喃喃自语:“音乐。”而这时她的左眼部又肿又亮,像一颗熟透的杏子,渗着水。有时候,她转过脸来,使劲“瞧”我,突然喊一声:“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气,轻轻地拍我、挠我,仿佛在和我交流听音乐的快乐。她真的笑了几声,很用力,但脸上没有笑容。她实在喜欢音乐,音乐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给妞妞做放疗。开始几天,她眼睑发红,眼泪鼻涕不断,睫毛粘在一起,常常睁不开眼睛,又老用小手去揉眼睛和鼻子,把涕泪糊了一脸。可是,只要响起音乐,她便会欢快起来,硬是睁开被肿瘤和放疗毁坏的眼睛,咧嘴笑出声来。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经不是眼睛,里面充塞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呵,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么纯那么甜!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乐,喊叫着:“音乐!”迫不及待地扑向我,仿佛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于是,我抱起她,打开录音机,合着乐曲起舞,进入一个令她最为惬意的天地。她频频挥手,喃喃自语,时而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时而满足地轻声叹息:“音乐。”
  深夜,她睡意朦胧,似将入睡。我悄悄关掉音量本来开得很小的录音,她还是觉察了,立即怒喊:“音乐!”我只好再打开。她受睡意折磨,颇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脑袋快伸出床外了。我关掉录音,以示惩罚。她又抗议:“音乐!”阿珍说:“妞妞回来,给开音乐。”她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邻居,尽量把音量开得小。她听不见,便喊:“音乐!”我问:“来了没有?”她有时听见,就答“来了”,有时听不见,就答“没来”。音量毕竟太小,听不见的时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达:“大点儿!”示意我把音量开大。
  她自个儿玩着,突然说:“奶!喝奶!快点!”果然饿了,喝得很急切。等奶时,她说:“好听极了。”我问:“什么好听?”答:“音乐。”接着命令:“下!音乐!”意思是把她放下,带她开录音机。听着音乐,她轻轻叹息:“好听。听听音乐,喜欢音乐,好听极了。”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没了,没了!”这时她正从篮子里往外拿玩具,篮子里还有玩具。阿珍说:“妞妞骗人,还有!”她仍喊:“没了!”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音乐声停止了。我这才悟到,她是指录音带快放完了,示意我们准备翻面。果然,她接着说:“音乐没了,找音乐。”我问:“怎么办?”她答:“办!爸爸办!”
  电视在播放广告,乐曲和语白交替。她也交替着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欢呼:“有音乐!”一会儿惋惜地叹道:“音乐没了。”
  广告播放完毕,接下来是新闻节目。她懊恼地说∶“听听音乐——音乐没了——就是没了——就是没了嘛。”
  妞妞在我怀里,录音机播放着儿童歌曲。她点节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太有把握地换一盘磁带,刚放序曲,她高兴地喊道:“是《找爸爸》!”当然是的,她对音乐几乎过耳不忘,新买回的磁带,听一、两遍就能记住。每曲未完,她便预报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词,还常常加以发挥:“调皮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对于她喜爱的歌,她会要求:“倒回来!”让我倒带重播,有的甚至连听十几遍才肯罢休。
  一会儿,她说:“换音乐。”我给换了一盘西洋进行曲。问她:“是不是这个?”她说:“要拍小手。”我又换《小手拍拍》,问:“是不是这个?”答:“是这个。”边听边说:“真好听,好听极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觉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劲儿,她渴望说出她脑子里的这句话。“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个儿又连贯地重复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着她让妈妈给她弹琴,说:“弹一个《生日快乐》。”听妈妈弹了一会儿,她又想回自己屋里听音乐,便向妈妈告别:“晚安!”
  然而,这个受她祝福的夜晚却是多么不安呵。就在当天夜里,她彻夜不眠,被突发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挣扎。从她整夜张开的嘴里,我发现了可怕的异常肿块,次日便被确诊为癌症扩散。
  [外外]
  晚饭后,妞妞向我发出指令:去——门(出门)——走走——下(下楼梯)——外外。她要我带她去户外。
  出楼门,我问:“妞妞,去哪里?”她答:“河。”那是离我家不远的一条运河,我带她去过一次。我问:“我们去花园,行吗?”她说:“行。”我抱她向宅际花园走去,一路上她不断地说“园”。
  “园里有什么?”
  答:花——草——树——狗狗。她在花园里曾经抚摸过一只小吧儿狗。
  我给她摘一片树叶,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这陌生的触感。我说:“这是树叶。”她重复:“叶。”不怕了,紧紧攥在手里,一直带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玩儿,我坐在床沿,她一点点蹭到我身边,伸手摘去我的眼镜,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没有眼镜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镜还给我,勾住我的脖子,继续发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里转悠。她不满地哼哼,仍然说着“走”。
  “去哪里?”我问。
  “去!”
  “去什么地方?”
  “方!”
  终于,她说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说:“车。”可是,夜晚,当我抱着她在户外散步,附近有一辆车启动时,我问她:
  “妞妞,什么响?”
  她答:“花。”
  我明白她把“响”听作“香”了。她没有看见过花,也未必闻过花香,一定是从大人的话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说的对,花是香的。”我夸奖她。
  每回带她去户外,一出楼门,她就不住地自语:“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么?”我问。
  “人。”
  “还有什么?”
  “人。”
  几乎总这样重复。我们没有教过这个词,仅仅给她讲过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可她对“人”却有这么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脑瓜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说话声,是除爸爸妈妈和家里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还有什么?”我坚持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河。”
  “对了,有河。还有什么?”
  她想不出来了。我提示:“树。”她低声重复,立即欣喜地大声补充:“草!”
  妞妞说话越来越连贯了。她要求:“去外外。”一会儿又说:“听音乐。”我问:“听音乐还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说:“不听音乐了,快点去。”
  我笑着骂她:“小捣乱!”她问:“为什么?”
  阿珍在一旁说:“天黑了,下雨了。”她说:“想办法。”
  户外有风。“凉快吗?”我问。她答:“凉快——舒服,舒服极了。”
  院子里在演节目,许多人围观。我说:“他们干吗呀。”她应道:“干吗呀,讨厌!”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问。“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对应起来,并表达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来时,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树枝碰了一下。转悠了半天,返回时,经过这个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树枝。
  到了家门口,她说:“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进屋,把她放在床上,她说:“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惊奇她把副词用得这么准确。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里散步。蝈蝈在叫,我问她:“什么叫?”她迟疑了一下,答:“狗。”显然她不熟悉这种声音,或者说,不知道相关词,于是作了一个自己明知没有把握的判断。她是熟悉狗的叫声的,想必也知道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因为她总得给我一个回答呀。
  “不是狗,是虫。”我说。
  “虫。”她说,像往常一样重复着这个新词。
  白天,在公园里,树林里响起一片蝉声。我又问她什么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虫。”
  来到另一处树林,树上挂着鸟笼,鸟语婉啭。我再问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虫叫。“妞妞,这是鸟。”我告诉她。此后,她一听鸟叫就连连说“鸟”,一听蝉鸣就连连说“虫”,自豪地向我表明她会辨别。
  “妞妞,摸摸,这是什么?”
  她伸手摸了一下,答:“树。”
  几步外,芍药盛开。我抱她走去,边说:“妞妞,你再摸摸,那是什么。”
  她转身扒在我肩头,说:“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愿摸。她对花瓣的那种湿润柔软的质地始终抱有戒心。
  一个普通的秋夜。
  深夜两点,宅院里树影幢幢,凉气袭人。四周静极了,只听见一片虫鸣声。妞妞在我的怀里,微皱着眉,目光闪烁,久久不作声,似乎在沉思什么。我也不作声,低头凝视着她。这真是我的女儿呵,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儿,从她的神态,我感到一种无言的沟通。
  她终于开口了,用极轻的声音说:“你听,听……”
  远处依稀传来急救车悠长尖锐的笛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妞妞在我怀里依然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她仿佛回来了,轻声告诉我:“虫,虫。”
  “虫叫好听吗?”我问。
  “好听,好听妞妞。”
  她确实回来了,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着:“虫,虫。”四周不同调子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在一个夏末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们沉浸在清凉的夜色中。我们醒着,而周围的高楼都在沉睡,只有上帝和我们同在。
  四
  词与物
  [水—雨]
  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都从水中来。
  “水”是妞妞会说的第一个普通名词。那时她刚满一周岁,她的词典上还只有“爸爸”、“妈妈”、“妞妞”这三个词。
  我到厨房开水龙头。“妞妞,这是水。”她学:“水。”一会儿,我又抱她去,开水龙头。她听见水声,立即说:“水。”她学会了一个新词,那样入迷,自个儿不断地重复:“水,水……”
  有了相应的词,她对水更感兴趣了,洗脸时总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体会水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怕水管里流下的水,抱她去够,她必定怯生生缩回小手。
  我带她下楼,外面下着雨,我在楼门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着了几滴雨,赶紧缩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说,想了一想,补充说:“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一种东西。
  水从天上来,那水是妞妞控制不了的。她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知它何时来,来自何方,所以对它满怀疑虑。但她喜欢亲近摸得着的水,置身于其中。洗澡时,她不停地用小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极了,连连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从澡盆里出来可是一件难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绝。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击,然后,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骂道:“讨厌!他妈——的!”口气是怒冲冲的,完全领会了这两个词的感情色彩。
  “爸爸带你去外外。”我劝诱她。
  “不去!”
  “带你听听音乐跳跳舞。”
  “不听!”
  简直一筹莫展。最后,阿珍说带她去找小妹妹,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因为不明白小妹妹是什么。乘她犹豫,终于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对水的各种声响有极精细的分辨能力。
  抱她经过厨房门口,她忽然喊:“水开了!”一看,果然。听见灌开水的声音,又说:“水,是水开了。”
  厕所里传来冲马桶的水声。她说:“水,冲尿,臊极了。”一会儿,雨儿在厕所洗手,又传来水声,问她什么响,答:“水,妈妈洗小手。”能区分不同的水声尚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知道妈妈正在洗手,比亲眼看见还真切。
  [窗—门—风]
  我抱着妞妞去开阳台的窗,一边说:“爸爸开窗。”她重复:“窗。”一会儿,我抱她到走廊里,她大约感觉到了开着的窗户,不停地说“窗”。
  后来,她自己对“窗”和“窗口”作了区分。我忘了什么时候对她说过“窗口”了。有一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开着的玻璃窗,说:“口,口,窗,窗—口。”但是,只要摸到关闭着的窗户,她仍然说“窗”,几乎不会发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门旁,她说∶“门。”我把着她的手打开门,她说:“开门。”我把门关上,说:“妞妞开。”她立即把门拉开。开走廊门,迎面一股风,她说:“风。”
  传来狗叫声。“小狗饿了,怎么办?”她想了想,答:“饿—饭。”
  起风了,走廊的门嘭的一声。“妞妞,是什么?”“风。”
  抱她到户外,风真大。“风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说罢就把脸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里有许多房间,有许多门。她看不见任何一扇门,却知道每一扇门的位置。抱她在各个房间转,她能分别说出“客厅”、“厨房”、“厕所”、“妞妞的房间”、“爸爸的房间”、“爷爷的房间”等,方位感极好,从不出差错。
  [雷]
  雷声隆隆。我怕吓着妞妞,忙告诉她:“妞妞,这是雷。”
  “雷。”她跟着说,兴致勃勃地重复了不下十遍。果然,凭借这个她掌握了的词,雷声已经属于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声,反倒要我带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现在没有,等一等。”
  后来,又响了一串雷,她立刻说:“雷。”
  “妞妞,告诉妈妈,刚才打什么了?”
  “雷。”她很骄傲地回答。
  [信—书—纸—本—报纸]
  “信”也是妞妞最早学会的词之一。有一天,我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这是信。”她不断重复:“信。”以后,只要给她信封或折叠的纸片,她就说:“信。”
  在我居住的小区,信件是由值班的电梯工负责分发的。抱妞妞出入电梯多了,她便知道了,只要一进电梯,就朝电梯工喊∶“信,信。”可是,总有不来信的时候呀。好心的电梯工便准备了一些废信封,免得让她失望。
  后来,她的头脑里有了与“信”相关的成组的概念,能够准确地区分“信”(信封)、“纸”(单张的纸片)、“书”(有一定厚度的书本)和“本”(杂志一类较大较薄的本子)了,很少发生混淆。
  接着又知道了“报纸”。她以亲自从电梯取回报纸为荣,她总是举着报纸,自豪地告诉人们:“妞妞拿报纸回来了。”
  [玩具之类]
  这些词无法归类。对于妞妞来说,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边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们统称为玩具。
  这里所举的例子表明,妞妞对于语词是多么认真。
  很早的时候,妞妞玩一只装胶卷的圆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诉她这是“盒”,她记住了。以后,不论摸到什么形状、什么质料的盒或盒形的东西,她都名之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门锁,我教她:“锁。”她跟着说了几遍,然后,因为门锁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后,摸到门锁她必喊:“锁—盒!锁—盒!”
  她自己会给事物命名。在汽车里,她站在座垫上四处摸索。摸着车窗的玻璃,她说:“玻—门。”摸着座后窗台上的一个盖状物,她说:“盖。”摸着一个泡沫纸质的盒状物,她说:“盒。”
  雨儿递给她一只塑料小瓶,说:“盒。”她纠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却极精神。我把她放在大床上,让她自己玩。她坐着,腰板挺得直直的,面前是一篮子玩具。“篮,”她说。从篮里往外拿玩具,一边自语:“车,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电话,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一件件取着玩具,报着名儿。那面带小镲的手鼓,她说“镲”,我一时不明白,教她说“鼓”,她自个儿重复了好一会儿。玩第二轮时,她拿到手鼓便说:“镲—鼓”。我忽然明白了,“镲”一定是雨儿或阿珍教她的,她不愿放弃,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结合起来了。在她心目中,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财富,是不容丢弃的。
  篮里有许多积木,她最不喜欢那两块三角形的,每次摸着就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高兴地重复:“角角。”知道了名称,她兴趣陡增,竟然爱不释手了。我不止一次发现,一样东西有了名称,她便多半会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
  每当篮子空后,她就等我放进玩具,然后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这样,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个儿玩了很久。她略微低着头,眼睛盯着篮子,从侧面看去,几乎要忘记她是个小盲人了。最后,终于玩厌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进篮子后,她拎翻篮子,把玩具统统倒出来,说:“倒了。”以此宣告游戏结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一只会走会叫的电动狗,还有一只不会走不会叫的绒毛猫。这是她喜欢的两样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后者是猫。电动狗坏了,我们买了一只机制和形状相似的电动猫,放在她手里。
  “妞妞,这是什么?”
  “狗。”她答。
  打开开关,电动猫动了,叫了。告诉她,这也是猫。她立即把手缩了回去,不敢再碰,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猫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绝它为猫。
  她喜欢吃糖,可是,当我把一根棒糖塞进她手里,告诉她这是糖时,她也缩回手拒绝吃了,因为它不符合她对糖的概念。
  阿珍在厨房里做饭,妞妞挺直腰板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等阿珍回来。我趴在她面前,她觉察了,伸手摸我的脸,摘走了我的眼镜。
  “爸爸戴眼镜。”她说。
  “对了,爸爸戴眼镜。妞妞戴不戴?”
  “不戴!”
  “把眼镜给爸爸,好吗?”
  “不给!”
  “爸爸给妞妞拿妞妞的眼镜,好吗?”
  “不镜!”
  她爱玩我的眼镜,就是不喜欢特意给她买的玩具小眼镜。
  前些天答应给她买手表,她老记着,常常突然提起:“走,买表去!”有位朋友便给她买了块玩具电子表。我抱她外出,她又说:“买手表。”我说:“叔叔不是给你买了吗?”她说:“瞎说八道!”她仍要我的表,就是不承认那块玩具表是手表。
  那串风铃由许多玻璃片组成,妞妞拿在手里,玻璃片叮叮当当,发出悦耳的声音。
  “铃。”她说。
  我暗暗惊奇,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东西,只玩过手摇塑料铃,形状和声音完全不同,真不知她是怎样由此及彼地推理出来的。
  她坐在那里,低着头,表情专注,小手极其急切又灵巧地把摸风铃上的一片片玻璃。
  阿珍抱着她,发现她一只脚光着。“妞妞,鞋呢?”“鞋……妞妞拿在手里。”一看,果真是。
  雨儿给我买了一双新皮鞋。她坐在床上,抚摸其中一只。雨儿问:“妞妞,什么?”没有回答。一再问,她始终沉默,只是专心地抚摸。雨儿忍不住了,告诉她:“是鞋呀。”可是她依然沉默和抚摸。她无法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和自己穿的那么小的鞋统一起来。我把另一只鞋穿到脚上,伸给她,让她摸。她摸到了我的脚髁和穿着的大鞋,终于承认了,说道:“鞋。”
  屋里响着音乐。雨儿问:“音乐好听吗?”答:“告诉妈妈,好听极了。”《生日快乐》过门有叫唤声,她说:“哦哦,虫叫。虫虫多极了,讨厌极了。”有一支歌唱到“小小礼物”,她便向雨儿要“小小礼物”。雨儿把玩具一件件递给她,她都不要,不承认是“小小礼物”。最后,雨儿拿一只她从未玩过的麻编茶杯垫给她,她接受了,同时也就接受了一个命名。我悲哀地想,她对命名如此认真,而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和机会来纠正这个错误的命名了。
  [否定词]
  刚刚学话的妞妞。
  “妞妞,渴不渴?”
  回答永远是“渴”,哪怕并不渴。她不会说否定词,永远肯定,肯定一切。
  有一回,阿珍问妞妞:“行不行?”妞妞答:“行。”
  初学话时,她喜欢摹仿大人问话的尾词。仍是这样吗?好像不是。因为打这以后,她表示同意就说“行”,不同意则不吱声,或者背过脸去。
  半夜,妞妞醒来,我抱她。“娃娃,”她指示。雨儿小声说:“不要给她拿,又该睡不着了。”她立即叫起来:“拿!拿!”
  她显然是知道自己的意愿的。
  妞妞一岁三个月。
  去医院途中,在汽车里,她突然心烦,要我带她下车走路,不停地喊:“走,走!”雨儿哄她:“车在走呀。”她喊:“没,没!”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使用否定词。
  十天后,她在澡盆里。问她:“起不起?”答:“不起妞妞。”在我的印象中,这大约是她第一次使用“不”这个否定词。
  雨儿喂她吃酸奶和饼干,她更爱吃饼干,酸奶送到她嘴边,她叫:“吃干!”吃饱了,说:“抱抱妞妞——要狗(玩具)——去外外。”雨儿想先把她拉了屎再走,她喊:“不拉!”
  递给她一只玩具喇叭,对她说∶“妞妞,吹一个。”她答:“不吹妞妞。”几次要她吹,回答都是“不吹”。她果真不吹,只是拿在手里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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