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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_2 周国平(当代)
  “你决定动手术了?”
  “不。”
  “放弃?”
  “不。”
  “究竟怎么办?”
  “不知道。”
  她好像变了个人,瘦了,苍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向无忧无虑的她,脸上难得再有从前那灿烂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她并未觉察,正若有所思,抬头对我说:
  “刚才喂奶,她拼命大口吃,一时找不到乳头,急成那样。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
  “今天她消耗太大。”
  “我永远忘不了她平时吃奶的样子,那么健康,那么不慌不忙。”
  “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天我妈请教一个老专家,那个老专家说,活下来也后患无穷,但还是要尽人道主义责任。我一听就火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生命,就是要尽力救活她,不是尽一尽人道主义责任做到心安理得的问题。”
  “可是我们救不活她。”
  “我的同事说,不是我们欠了她的债,是她欠了我们的债。”
  “什么债不债,谁也不欠谁的。归根到底只是爱。我们爱她,就不能不伤心。”
  “我真不敢想那一天……”
  “不能想。”
  “等待死亡,这种感觉真是异乎寻常。”
  “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来那么健康。上帝让我们有与众不同的体验。”
  “我宁愿做普通人。”
  “这种经历也相当普通。”
  “我在电视上看到,科学家们预测地球变暖可能导致人类毁灭,心里就松了一下。人类都要毁灭了,妞妞的死还算什么?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时,我又觉得管它人类毁不毁灭,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们撒了一个美丽的谎,故意逗得我们如痴如醉,然后又把它戳穿。我们看清这个阴谋,就不会悲痛欲绝了。”
  “你看清了?”
  “这会儿好像看清了,一见妞妞又糊涂了。”
  “她是那么实实在在的一个小生命。”
  “小生命的确是最实在的生命,我们大人的生命就比较虚假,加了许多伪饰。”
  “那么好吧,现在我要去闻闻她的味儿了,她的味儿真好闻。”
  她回到婴儿室,向摇篮俯下身去。
  “也许会有奇迹。他说得这么肯定: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没有了。”
  “他们这些人全这样。那个气功师不是更绝?他说他能用意念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
  “我恨西医,没有一点人性,只知道宰人。还是中医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们也只好指望奇迹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个上帝。问题是我不愿意相信妞妞必死无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我寄希望于西医。”
  “手术?”
  “一做手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我寄希望于西医的失误,这种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医生讨论,把他给镇了,他还以为你是学医的呢。”
  “我专挑西医的漏洞,还不是自我安慰?其实, 找中医和气功师也是自我安 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长长的,倒是福相。不是有个说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死足矣,要什么后福。”
  傍晚,她闷闷不乐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么啦?”
  “没怎么。”
  “唉,两个妞,这个妞还不如那个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楼。我们在住宅附近遛达,我找话说,但她始终沉默。返回时,她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
  “跟你说句真话吧——妞妞绝对完蛋!我天天都看见,它就这么一点点长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怜了,她这么孤立无助。长在我身上就好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疼一个人。”
  我转脸看,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泪光闪烁。
  一会儿,她低声说:“有时我真想早点结束。”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劝慰她。
  “我一直是幸运的。”
  “所以不该让你一下子遇到这样的不幸。”
  “不幸只是开始,我有预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声了。
  “妞,别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不管发生什么,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没准我还死在前头。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这些天老做恶梦,有一回梦见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来后脑子里一直响着《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真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张无我,连自己也不属于自己,何况儿女。所以要跳出来。”
  “我就不赞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结束了再跳出来。”
  “你妈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妞一共这么些天,我还走?”
  “我怕你到时候拔不出来,现在就应该慢慢拉开距离。”
  “那就没有牵挂了,有牵挂就不能老想着跳。”
  “陷得太深,到时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疯呗。”
  回到家里,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着摇篮,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劝她上床睡觉,她听从了。她让我也回小屋睡觉,一边说:
  “我也顾不了你了,你爱多晚睡就多晚睡,强求不了。我知道什么事都是强求不了的……”
  说罢,脸埋在枕上又恸哭起来。
  三
  客人走了,那个九岁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我们的女儿正发病,整日闭目昏睡。
  “妞妞能长这么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这么想。我们失去的不是九岁的孩子,而是几个月的孩子。”
  “这有什么区别?我真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她大哭。
  “陷在哪里,就在哪里找意义。以后我们还会陷在别处的。”
  “回过头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义。那些恋爱、调情什么的,都很轻飘。”
  “人生无非是一堆体验。比起不育,我们毕竟多了许多体验。”
  “我宁肯不育。现在这样,真受不了。”
  “你愿意自己根本不出生,还是有生也有死?这道理是一样的。”
  “不一样!知道她活不成,为什么还要让她受苦?你让她这样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现在活着。”
  “这么活着还不如不活。”
  “她还会有好转的时候。”
  “那有什么意义呀!你总说意义在于过程,过程和过程还不一样呢。别的孩子有明天,她没有。这样一天天养着,我心里空空的。”
  “世界上许多孩子死于急病或意外事故,我们不过是预先知道罢了。你想想邓肯,两个孩子一下子死于车祸。”
  “那也总比我们眼看着死神一点一点宰割孩子好些。”
  “邓肯会羡慕我们有精神准备。自己这里的死总是最坏的死。”
  “我要这精神准备做什么?都快把我准备疯了。打这件事发生后,情况总比预料的坏,越来越坏!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说得对。今天我一个劲儿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说: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终归慢些。”
  “快些比慢些还好呢,还是早些结束吧!”
  “我舍不得。”
  “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
  “不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意义已经背叛我们,我们不要再问意义。”
  “我真想和她一起去,早晚都是一个结果。我以后肯定也是死于癌症,到时候我可不想延长痛苦,但愿结束得干脆些。这些天我脑子里老想着叶赛宁的诗:死并不新鲜,但活着更不希罕。”
  “可是马雅可夫斯基说: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更难。”
  “难有什么可炫耀的!”
  “你是对的。但我就是不能放弃她,我们要和她一起艰难地、无可炫耀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仍在自欺欺人,心中暗暗佩服眼前这个彻悟的泪人儿。
  若干天后,妞妞病情好转,在我怀里安睡。她袒露一对乳房,从我怀里接过妞妞。妞妞闭着眼,呼哧呼哧地吮吸起来。
  她朝我微笑,不无满足地说:
  “什么是意义?这就是意义。”
  我心想:生活一会儿没有意义,一会儿有意义,多半取决于当下的境况。人终归是生活在当下的。
  哺完乳,她把妞妞放在小床上。妞妞睡态安祥,身材修长。
  “多漂亮!”她叹息,“动也美,静也美。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最确切了。”
  “她是一朵春天的小花,开在春天,谢在春天。”
  “决不能让她再受苦了。”
  “现在不谈这件事。”
  “她要不病多好,长大肯定是个漂亮妞。”
  “肯定招人疼招人爱。”
  “你真会宠人。”
  “我受不了妞撒娇,不管是大妞还是小妞。你看她多会撒娇……”
  “又回到这个问题了。唉,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想起过去的事情,小时候的,上学以后的,一一在脑中闪过。”
  “你长大了。”
  “我想再养几个孩子,养孩子真好,保不保持体形实在无所谓。不过,没准我们不会有孩子了。天才都没有后代,你看贝多芬、莫扎特、萧邦……”
  “我什么时候成了天才啦?”
  “我可没说你是天才,不就是几个姑娘崇拜你吗?”
  “我崇拜小妞妞。”
  “可是妞妞……”
  “妞妞走了,我们还会有我们的生活。”
  “你不能走。”
  “我不走。我走了,妞妞回来就无家可归了。”
  “妞妞还会回来?”
  “我们都不走,妞妞就一定会回来。为了妞妞,我们要守在一起,好好相爱。”
  “我们的爱会结束吗?”
  “除非我们死了。”
  “那不算结束。我们活着时爱遭摧残,才是真正结束呢。”
  “没有什么能摧残我们的爱。”
  “包括调情?”
  “对,包括调情和一切。”
  我搁下电话。那是我们的一个熟人。
  “她说什么啦?”
  “她说,如果这事落在她头上,她绝对受不了。”
  “什么受不了!”她嚷起来,“落在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谁都受得了!”
  “妞,你真棒!刚发现妞妞有病那会儿,你爸出差回来,问你怎么样。你只有一句话:受着呗。这话我一直记着。”
  “我妈说她太脆弱,受不了。我说,再脆弱也得受着,当爸爸妈妈的都受着,你有什么受不了?”
  “人真是什么都能适应的——最悲惨的,最荒谬的,都能适应。”
  “人是这样的,要不还叫人吗?”
  “那叫什么?”
  “叫天使,天使只能适应幸福的、理想的东西。”
  “妞妞是天使,所以不适宜在这个不幸福、不理想的世界上生活。”
  “你也有点儿天使的素质呢。”
  “可不,我也有点儿脆弱,真怕到时候挺不住。”
  “那不行,你得控制住自己。精神病怎么得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都明白。可是,想到有一天她不在了,真叫人发狂。”
  “用你的哲学开导自己。”
  “那是观念的东西,没有用。”
  “你是怎么开导我的?”
  “你真好。如果你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就完了。”
  “你就好了。总是这样:两个人中,一个不冷静,另一个就冷静了。”
  “这倒是。你觉得我们能挺住吗?”
  “我还行,就怕你。你挺不住,我就能挺住了。”
  “我一定挺住,又装作挺不住。”
  “我看你更可能是挺不住,又装作挺住。”
  “也行,我尽量装英雄,没准就弄假成真了。”
  她穿戴整齐,看样子准备出门。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
  “我也去。”
  “我想自己去。”
  “还是一起去吧。”
  “不。”
  “好吧。”
  我心中落寞,也上街转悠,买了几只猪爪。她特爱吃猪爪。中午,她回来了,给妞妞买了几件小物品。
  “你买了什么?”我微笑着问。
  “你不要笑我。”她有点儿警惕。
  “我不笑你,我爱你。”我认真地说。
  午餐时,我把猪爪摆在她面前。
  “我不跟你好了,你尽跟我生气。”她说。
  “我也不跟你好了,你尽对我凶。”
  “我的凶算凶呀,一点儿也不狠。”
  “我的气算气呀,一会儿就消。”
  “你经常是大男人闹小脾气。”
  我开口回敬,她和我同时说了出来:“你经常是小女人发大脾气。”说罢,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自言自语似地补上一句:
  “这逻辑也很简单嘛。”
  这是老矛盾了,我们一起做什么事,总是她急,我慢,然后她就嚷,我就生气。今天也是这么起的头。
  “爱情和苦难都改变不了急脾气呵。”我说。
  “也改变不了慢脾气。”
  我们都笑了。
  “我和你势不两立了。”她仍含嗔宣布。
  “一个是性情古怪的老头,一个是脾气暴躁的妇人,当然势不两立。”
  她又笑了,但委屈还在。
  “结婚前你不是这样的。”
  “你也不是这样的。结婚使人面目全非。”
  “那就离婚。”
  “外面阳光多好,我们去晒晒太阳。”我提议。
  “老夫老妻,晒晒太阳挺好。”
  “老夫老妻,除了晒晒太阳,还能干什么?”
  “你还想干别的?”
  “你都不想了?真是老夫老妻了。”
  四
  我们逛西单商场。“你看。”她悄悄说。在熙攘的人群中,有两个男性盲人互相搀扶着,各人手持一根竹竿,摸索着前进。他们在交谈,面露笑容。
  “太惨了,”她接着说,“我决不让妞妞那样。”
  “婴儿即使残废也仍然可爱,长大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说。
  “你说过,婴儿和成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看见一个婴儿,你完全想象不出他长大了是什么样子。看见一个成人,你也完全想象不出他刚出生是什么样子。”
  “嫩孩就是可爱,拉屎撒尿都可爱。可是谁会觉得大人拉屎撒尿可爱呢,哪怕是个大美人?”
  “今天我们的见解完全一致。”
  “那么,不动手术了?”
  “妞妞另当别论。”
  “你让她这么活下去,她多痛苦!”
  “首先得有她,才谈得上她苦不苦。只要她活下去,就必定有苦也有乐,不会只有痛苦的。刚才那两个盲人不是也在笑?”
  “我看你这个人太执著,永远悟不了。活就那么重要?”
  “悟了那么一下,就神气起来了。”
  “动了手术也活不长呢?”
  “我就担心这。”
  “还有一个哪种痛苦近在眼前的问题。你想,把她搁在一个陌生环境里,眼睛被挖掉,蒙上纱布,她怎么受得了?”
  “想想也怕。她现在还有光感,看见灯光笑得多甜。一动手术,这一点儿快乐也给剥夺了。”
  “所以我说不要动。”
  “不动,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还要遭好多罪:眼病发作,癌症转移……”
  她不吭声了,开始翻看服装架子上的一件大衣。
  “还是动吧。”我继续跟她商量。
  “这个问题太重大了。”她说,然后没有了下文,仍专心翻看那件大衣。她的思想一碰到“重大问题”就短路。
  回家后,她主动接上话茬:
  “我不做决定,由你做,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
  “让她去好,少受痛苦。留下她好,我们就有她了。”
  “怎么都不好!留下她,她受痛苦。让她去,我们就没有她了。”
  “你就像佛经故事里的那个哭婆婆……”
  “那就让怎么都好的人做决定吧,怎么决定都快乐。由怎么都不好的人做决定,怎么决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语,手里拿着一本《禅说》。
  “难怪一脸禅机啊!”我笑了,“你这个人倒是天生有禅心,永远随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读懂。”
  “禅算什么佛呀!”
  “反正我听你的。如果你决定动手术,我就勉强同意,我们陪她走完这个过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了。”
  “好像妈妈知道似的。”
  “妈妈算开了眼界,没有像你爸爸这样的,不停地亲呀,说呀,抱呀……”
  “见到妞妞,爱就扑鼻而来。”
  “老爸爸都这样,爱得直流,控制不住了。”
  “就像老年人口水直流一样。”
  “好在爸爸还有一颗年轻的心。”
  “爸爸是百分之百爱你,妈妈百分之五十爱你,百分之五十爱自己。”
  “爸爸百分之百流口水。”
  “妈妈百分之五十流口水,百分之五十流别的什么水,爸爸就不说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妞妞也跟着笑了。
  “要是你没病,妈妈一定不让爸爸这么溺爱,都把你给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妈妈,——像结婚前的你妈妈!”
  她转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从来不气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会答应。”
  “真的,妞妞要长大了,准是向着你。”
  “就像你,你也向着我,不让别的姑娘欺负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欢顾家的男人,最受欢迎的广告是父亲抱着一个婴儿。”
  “我又赶上了一个时髦。”
  “你是想说时髦又赶上了你吧?”
  “时髦这玩艺儿无处不在,说不定什么时候撞上了,无所谓谁赶谁。其实父亲抱孩子是一个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后地区都是父亲抱孩子,母亲种田,有什么时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欢人家说他时髦,爸爸不时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说他时髦,照抱不误。来,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结了,没什么可牵挂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没什么。以前我挺在乎,不让你抽烟喝酒。现在无所谓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只要你觉得好,怎么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也没意思了。真没准我死在你前头。自杀就是一个念头,很容易。”
  “那是走进了死胡同,一时出不来。”
  “不是出不来。想自杀的时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现在是糊涂的,在乎什么活长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会自杀,只会病死老死。你这个人是很恋生的,大事小事都很执著,放不开,不洒脱。”
  “自杀恰恰是因为在某一点上太执著,放不开,而不是因为太悟。”
  “这倒也是。不过,想自杀时,那心境是澄明的,没有什么想不开。”
  “物极必反,太执著走向太看透。只有一个支点,失去了,就空了。”
  “多几个支点也没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含着泪,但面带笑容。
  “不过,说出来了,就不会自杀了。自杀的人不说。”她接着说,“我要死了,大家都会奇怪。事情好像倒过来了:你悲观,你活着;我无忧无虑,我死了。其实这挺符合逻辑。”
  “生命迟早要结束,用不着我们自己动手。”
  “许多作家是自杀的。”
  “作家另当别论。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了,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妞妞走了,你还有写作,我什么也没有了,不过也没关系。”
  “你的生活在别的方面:家庭,爱情……”
  “我没有爱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还气我吗?”
  “不气了。我最受不了你伤心。你伤心时会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却又顿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个孩子看破红尘。”
  “你会安慰人。”
  “如果我们像别的夫妻一样,也就算了。但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
  “亲,我懂。”  
第五章 绝望的亲情(札记之二)      
  1 完美的毁灭
  世上如果有完美,也只存在于孩子身上。婴儿是神的作品,尚未遭到人手的涂抹和岁月的剥蚀。而你又是神的作品中的杰作,把爸爸妈妈的优点结合得如此完美。毋宁说,在你身上,爸爸妈妈才第一次有了完美的结合。
  如今,不是缺憾,不是美中不足,竟是完美一下子被整个儿毁灭!
  建造得如此精美的一座小宫殿,却在建造时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我明明知道它在那里,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能够把它取出,阻止它爆炸。
  身陷灾难的深渊,我已不复理解那些为自己孩子的小缺陷遗憾的父母们。小病小灾简直是福,是与我无缘的人间喜剧。
  2 最荒谬的死
  死是荒谬的,而我所看到的又是世界上最荒谬、最不自然的死——一个健康美丽的婴儿的预先宣告的、不可挽救的死。
  你的黑眼睛那么亮,那么爱看爱笑。可是,死神偏偏在其中筑巢,从那里向周围编结灰黄色的毒蛛网。
  你的嘴唇在睡梦中弹出一个个无意识的微笑,宛若新月下湖面掠过的涟漪。可是,致命的恶浪注定要冲决堤岸,吞没你的小小的生命之湖。
  你的小身体既鲜嫩,又饱满,喷发出甜柔清新的气息。可是,不久以后,这一个触着嗅着都新鲜醉人的小身体竟要归于尘土。
  新生儿和癌症——上帝呵,你开什么玩笑!
  世人频频说着“扼杀在摇篮里”的比喻,唯有守着空摇篮的父母才知这句话的悲惨含义。
  3 爸爸的日记
  从你降生的那天起,我就为你写日记。我打算在你长大以后,把它送你做最好的礼物。
  可是,你永远读不到了。
  在一篇日记里,我曾写道:“爸爸中年有你,等你长大,爸爸就老了。想到在你如花盛开的时候,爸爸要离开你,爸爸怎么舍得呵。”
  谁能想到,不是有朝一日爸爸离开你,而是现在你早早地要离开爸爸。
  谁能想到,今生今世由我亲手送终的第一个亲人竟是我的女儿!
  然而,我仍然天天为你写日记,不是给你将来读,而是给你现在读。每当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并且对你喃喃细语时,你那定定凝视我的眼神使我相信你听懂了一切。世界必定是有两个,一个虚假,一个真实。只是在眼前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我们才会生离死别。那个真实的世界却是永恒的,在那里我们本是一体,未尝聚散。我的日记就属于那个世界,所以,每一个音尚未发出你就已经心领,每一个字尚未写下你就已经读懂。
  4 在小河边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穿过街市,去找一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流水。小河边有风,有晚霞,还有红花、绿草和低飞的鸟。
  行人诧异地望着我,望着一个父亲怀抱一个小小的婴儿,穿过黄昏的街市。
  我曾经想,我的女儿,等你稍稍长大,会走路了,我要带你去小河边,指给你看鱼,看鸟,看花,看草。但你不会有那一天了,所以,让我们今天就出发。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坐在小河边。夕阳西下,晚风从东边吹来。我摇着你,给你讲小鱼和小鸟的故事,你在我怀里静静地睡了。
  5 生活不在别处
  世界离我很远很远。我眼中只有你,我的孩子。
  死亡已经在你的身边驻札,无耻地要我把你交给它。我整天抱着你,手酸麻了,汗湿透了,不肯松手。
  远处,生活在照常进行。情人们在亲嘴和吵嘴。商人们在发财和破产。政客们在组阁和倒阁。文丐们在歌颂和谩骂。城里人涌向郊外,把城市的暑热抖落在山林湖滨的荫凉里。可怜的幸运儿们连夜在使馆门外排队等候签证。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放下她,到远处去吧,她身边只有死亡,生活在别处。
  可是,我的孩子,既然你身边的死亡是真实的,别处的生活岂非全属虚假?对于我来说,目前唯一真实的生活不在别处,就在你身边,在死亡和我争夺你并且终将把我击败的地方。我一败涂地,犹如死了一回,但也因此深入地活了一场。
  6 这一个
  好心人劝我:不要悲伤了,过两年再生一个,就当是这一个。
  我知道你的诞生纯属偶然,如果不是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作爱和受孕,就不会有你。我没有理由为你未尝诞生而遗憾,就像没有理由为未尝诞生的一切可能的孩子而遗憾一样。
  可是,你已经诞生了。一个生命一经诞生,就是独一无二、不可代替的了。我甚至不仅仅是在哲学的意义上这么说的。我不是一个精神上的父亲,和你血肉相连是我的最真实的感觉。对于我来说,以后还有没有孩子仍然是一件比较次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必须有你,我要的就是这一个。真实的爱是非常经验的,以对象的存在为前提,我不可能去爱从未存在过的事物。所以,我也不会把从未存在过的事物感受为一种空缺。然而,一旦存在过,爱过,就全然不同了。如果失去你,你留下的空缺将永远暴露在我心灵的视野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它填补或遮盖,但你的存在也将因这空缺的无可弥补而继续无可代替。
  7 不尽责任
  有人说:天灾人祸,做父母的只要尽了责任,也该安心了。
  可是,当地震、空难、瘟疫已经发生,厄运不可逆转,你的亲人必定被灾祸吞噬时,你如何尽责任?既然是命运,就不要说什么尽责任了吧。
  可是,当遭难的恰好是你最亲的亲人,你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时,即使你尽了责任,又如何能安心?既然是爱,也不要说什么尽责任了吧。
  我不尽责任。我所做的一切,都与尽责任无关。我不得不承受命运的打击,我也不能不爱我的女儿,如此而已。
  8 不是插曲
  他们又安慰我说:事过之后,回头看,这只是一个插曲。
  然而,我知道,一个事件是插曲还是完整的乐章,并不取决于它所占据的时间。人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往往是短暂的,最震撼心灵的事件多半带有突发的性质。心路历程不服从岁月流逝的节奏,它有时会弯曲,缠绕,打结。谁能计算心灵刻痕的深度和记忆的长度呢?
  我也不想用成败来衡量一个生命事件的价值,为了减轻痛苦而故意贬低一个不幸经历的重要性。我宁愿把它的痛苦和它的价值一起接受下来,预先拒绝遗忘,决不放弃我的宝贵收获。
  9 命运之感
  陌生的街市,我坐在街沿上,你在我的怀里。神色各异的行人从我们身旁走过,为各自的目标奔忙,无暇注意我们。我的脸凑近你的脸,凑得很近很近。你微皱着眉,显露酷似困惑和悲伤的眼神。你的稚嫩的容颜在我眼前纤毫毕露,稚嫩得令我心惊,使我几乎没有勇气带你继续流浪。
  和你单独在一起时,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命运之感。在茫茫宇宙间,如何会有我,如何会有你,你如何会是我的女儿?我的全部岁月隐入暗处,屏息凝望我和你的相遇。当妈妈也在场时,我感到的更多是一个家庭的悲欢。独自面对你,我便好像独自面对命运,心里弥漫着生离死别的哀愁。
  可是,当我对你说话时,你总是解意似地望着我。我不禁想,我的女儿,你来这世上匆匆一行,莫非是为了认一认爸爸,为那永恒的相聚未雨绸缪?
  10 撕扯
  夜晚,当整个中国都聚集在电视机前的时候,我悄悄推开你的门。昏暗的灯光下,你闭目安睡,小脸蛋澄静光洁,正恬然享受着睡眠。你的毫无戒备的状态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了,使我一阵阵心疼。
  你妈妈说,像我这样的爸爸世上少有。我自己也惊奇,这么一个小东西,竟会让人爱得不知如何才好。只要一见你,爱就“扑鼻而来”。这话也许不通,却是我的真实感觉。你的可爱和可怜总是同时呈现,顿时有一团爱哀交加的浓郁情绪向我迎面扑来,刹那间把我紧紧裹住。
  这是一个预先宣告的灾祸,在最初的悲伤和最终的打击之间,绵亘着我们父女三人的完整生活——一个布满阳光和陷井、备受爱和蹂躏的世界。你的可爱使我们欣喜万分,最欣喜之时心中又会突然一刺。成长的征兆和死亡的阴影齐头并进,依恋和恐惧一同与日俱增,老天在上,人的脆弱的心灵如何经得住这般撕扯!
  11 爱的无力
  迄今为止,你一直慷慨地让我们分享你的小生命茁壮成长的欢乐。现在,当病痛开始猖狂折磨你的时候,我们却不能替你分担一丝一毫,你的弱小的身躯独自承受着成年人也无法忍受的剧痛。尽管你是我们的亲骨肉,病痛却只在你的身上,我们始终在你的病痛之外,只能从旁判断,不能亲身感受。所谓“感同身受”,从来不过是表达一种心情罢了。
  我自以为爱你胜于世上的一切,可是,现在我愧于这爱。面对命运,面对你的死和死前遭受的痛苦,这爱是多么无力。
  我听见妈妈也绝望地哭喊:“为什么这个病不是长在我的身上啊!”
  听着你的小动物似的一声声惨叫,我的心陷于癫狂,发出了渎神的诅咒——
  上帝呵,我决不宽恕!
  12 骨肉相依之感
  我认识一对夫妇,他们的十七岁的独生女儿患了癌症。开始,他们也痛不欲生。可是,时间久了,他们被拖得疲惫不堪,便盼望女儿早日死去,使他们得以解脱。我完全理解这种境况,长期伺候一个绝症病人是令人心烦的。
  我和妈妈也身心交瘁了。但是,我们不烦。
  当你用小手牢牢抓住我的衣襟,把小身体紧紧贴在我的怀里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把你搂得更紧了。此时此刻,一种骨肉相依的感觉成了我们的共同安慰,无论我的四肢的酸麻,还是你的身体的病痛,都不能把它淹没。你在病痛中找到了它,又用它鼓舞我忍受住了一切疲劳。
  13 乐园
  夜已深,我用虔诚的脚步为你催眠,你终于在我的怀里安睡了。可是,我的脚步仍然停不下来。莫非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旅程?
  城市和历史渐渐在背后消隐,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你的呼吸声和我的脚步声合着同一个节奏,均匀而单调地重复着。
  现在,我的脚步自己停住了。
  一个父亲双手托着他的病危的女儿,兀立在无人的荒野上。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生命,所以也没有死亡。这里是我们的乐园。
  一颗泪珠掉在你的脸上,绽开一朵睡莲,你在梦中甜甜地笑了。
  14 爱不怕徒劳也决不徒劳
  在可怕的发作之后,你奇迹般地康复了。我知道,这只是假象,病魔仍在势不可挡地悄然前进。但是,你又一次爆发出的欢快笑声决不是假象,它证明你仍然热爱生命并且有能力享受生命。
  有人劝我,既然你必死无疑,不如让你早日解脱,何必在你身上徒劳地耗费精力和感情。
  我不是不知道,一切希望都已破灭,你只是在捱日子而已。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是在捱日子?我们人人注定要死,但我们并不因此对自己失去耐心,为什么我却要对你失去耐心呢?有一千条理由让你早走,只有一条理由把你挽留,这条理由胜过那一千条理由,它就是我对你的爱。
  徒劳吗?爱不怕徒劳。
  我不是不知道,和你相处愈久,爱你就愈深,最后的离别也就愈痛苦。可是,在这个世界上,相爱的人们岂非都是终有一别?既然我们并不因此拒绝分离前的厮守,为什么我却要舍弃和你的欢聚呢?这是死神身边的欢聚,因而弥足宝贵,一分一秒都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死神终将把你夺走,但夺不走你留给我的这爱的赠礼。
  徒劳吗?爱决不徒劳。
  15 永恒的女儿
  你让我做了一回父亲。太短暂了,我刚刚上瘾,你就要走了。你只让我做了片刻的父亲。
  可是,你在我身上唤醒的海洋一般深广的父爱将永远存在,被寂寞的天空所笼罩,轰响着永无休止的呼唤你的涛音。
  在男人的一切角色中,父亲最富人性。其余种种角色,包括儿子、丈夫、野心家、征服者,面对父亲角色都不由自主地露出愧色,压低嗓门说话。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旦做了父亲,就不能不永远是父亲了。
  你净化了我看女人的眼光。你使我明白,女人都曾是女儿,总是女儿。愈是爱我的女人,我愈是要这样看她。
  然而,别的女儿迟早会身兼其他角色,做妻子和母亲,你却仅仅是女儿,永远是女儿。你是一个永恒的女儿。
  我的永恒的女儿,你让我做了永恒的父亲。
  16 幻灭之感
  我们平时深陷在红尘之中。尽管亲朋戚友的死会引起我们物伤其类的悲哀,但那毕竟是旁人的死,和我们隔了一层。对于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只能想象,没有一个人能够亲眼目睹自己的死。死,似乎是一件目睹者不可身受、身受者不可目睹的事情。
  然而,自己孩子的死就不一样了。孩子真正是亲骨肉,他的生命直接从我们自己的生命分出。在抚育他一天天生长的过程中,我们又仿佛在把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转移到他身上去。不管我们的理性多么清醒地洞察死后的虚无,我们的种族本能仍然使我们多少相信孩子的生命是我们自己生命的延续。所以,目睹孩子的死,差不多是目睹了自己的死。这是一种最接近于目睹和身受相重合的死。目睹自己所孕育的生命毁于一旦,无常在眼皮底下演出一整出戏,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幻灭之感了。
  也许,我的女儿,你的短促美丽的生命是我的真实宿命,而我在人世的苟活只是一个幻影……
  17 等和忍
  我究竟在等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奇迹比美德(所谓善)、甚至比公道(所谓善有善报)更为罕见,我早已不相信奇迹了。
  当然,我不是在等那必将到来的结局。一个父亲怎么会等他的孩子的死呢?
  可是我确实在等。我在等我的患有绝症的女儿的每一次欢笑,她那么爱笑,我的等待很少落空。
  我知道,总有一天,病痛会迫使她不再欢笑,并且终于夺去她的生命。那时候我将不再等待,只是咬牙忍受。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
  18 生命的得失
  我问自己: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他究竟一无所失,还是失去了他应该享有的漫长的一生?
  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他究竟失去了他曾经享有的漫长的一生,还是一无所失?
  我问自己:
  生命的得失究竟如何衡量?寿命的长短究竟有何意义?
  我对自己说:
  生命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因此无论什么年龄的死都是不可计算和比较的,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的丧失。
  我发现我的问题和答案都似是而非,用玄学掩盖了一个常识的真理:老人的死是自然的、正常的,孩子的死是不自然的、荒谬的。
  面对死,孩子给人一种实在的安慰:生命是不可阻遏的。
  但是,面对孩子的死呢?
  19 平庸的父亲
  诗人不宜做丈夫。一结婚,诗意就没了。哲学家不宜做父亲。儿女生下来,哲学就死了。
  我可曾发过诸如此类的高论?
  于是有人据此劝慰我:“这是天意,上帝要你做哲学家。”
  可是现在,如果允许我选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做父亲,不做哲学家。
  一位朋友替我提供理由:在这个时代,平庸的哲学家太多了,而杰出的父亲太少了。
  不,我的选择是:宁可做平庸的父亲,不做杰出的哲学家。
  我的理由要简单得多:我爱我的女儿胜于爱一切哲学。没有一种哲学能像这个娇嫩的小生命那样使我爱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儿能活,就让随便什么哲学死去好了。
  然而,我的女儿注定活不了。
  然而,形形色色的哲学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我抱着我的女儿的小小尸体,拒绝接受任何一种哲学的安慰。
  由不得我选择,我骨子里就是个平庸的父亲,做不了杰出的哲学家。
  20 尼俄柏的眼泪
  在西皮罗斯的悬崖上,耸立着一位母亲的石像。她全身僵硬,没有生命,唯有那双呆滞的眼睛淌着永不干枯的泪水。
  这是尼俄柏在哭她的惨遭杀害的儿女。
  这位忒拜的王后,曾经是人间最幸福的母亲,膝下有七个美丽的女儿和七个健壮的儿子。她多么天真,并不夸耀她的权势和财富,却仗着她有众多可爱的孩子而傲视子女稀少的天神勒托,终于遭此可怕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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