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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和秘密的扇子 汉化完结

_3 邝丽莎(当代)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恶毒的老太婆,”她说道。“不过我希望你明白我从来没对你的母亲和婶婶撒过谎。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更何况去改变别人的了。可是——”
我提起了手臂示意不想再听她的解释,因为现在我更想知道另一件事。“这些年来,你一直来我们家,查看我的脚——”
“你是在问你是不是真的与众不同?”
我回答道是的,她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我说道:“要找个匹配的老同不是件易事。我找了很多卜卦的神人在乡里为我侄女寻找老同。当然我也希望找到一户上等人家,但最终神人为我找到了你。你的生辰八字与我的侄女极为般配。他来找我,还因为你有一双与众不同的脚。所以不管有没有我侄女的缘故,你的命运注定将发生转折。现在我希望雪花因为和你之间的关系,她的命运也会有些转变。为了她过得好些,我撒了很多的谎,但我不会为这件事向你道歉的。”
我盯着王媒婆那张粉扑得红彤彤的脸,陷入了沉思。我多么想憎恨她啊,而我又怎么能呢?她为雪花——这个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人——做了她所能做的最好的安排。
鉴于雪花的大姐无法为她送去三朝书,我决定代替她送去。我的娘家为我准备好了一顶轿子,没多久我就到了荆田村。然而那里并没有任何喜庆的色彩和乐队喧天的锣鼓声,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里正要办一桩喜事。我的轿子停在了一条肮脏的小道前,前面是一座屋檐压得低低的屋子,门前的墙上还靠着一捆柴火,门的右侧砖砌的灶头上放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锅
这里本应为我的到来摆好筵席的,但这里什么都没有。村里地位最高的女人理应出面迎接我的,她们的确来了,可是她们说出的话简直粗俗不堪。尽管荆田离开桐口仅几里远,但和桐口的生活环境几乎是天差地别。
我被领进了正屋,朗读三朝书。粗粗看来,这所屋子颇像我的娘家。屋子的主梁上悬挂着一大串晒干的红辣椒。四周的墙都是粗头大砖砌成的,甚至都没有粉刷过。不过好在我事先就料到了这一切。我这会儿并没有遇见雪花的丈夫,不过看见了她的婆婆,一个可怕的妇人。她的那双眼睛簇拥在脸的中央,细薄的嘴唇透出内心的狭隘和鄙陋。
雪花走了进来,静静地坐在一张长凳上,耐心地等待着宣读三朝书。虽然我的身份因我的婚姻而改变,但在我眼里雪花还是那个雪花,这点始终没有改变过。荆田的那些女人用她们肮脏的手指触摸着我送来的三朝书。她们不停地讨论着三朝书上的针脚和外皮,却没有谈论到三朝书上所写的内容和所有传达的情感。
几分钟过后,雪花的婆婆走到了一把凳子前,屋子里的女人们也都各就各位。她的脚虽然没有我母亲的脚绑得那么糟,但从她走路的姿态就能看的出来,她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更不用提她走路时发出的让人不舒服的声响了。她坐了下来,没好脸色地瞥了她的儿媳一眼后,又把她那双冷酷的眼睛盯在了我身上。“我知道你嫁到了卢家,你很有福气啊。”她所说的话虽说听来客气,但她说话的方式让人无法欣赏。“我听说你和我的儿媳都精通女书。在我们村里女人们并不太看重这种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当然我们能够看懂女书,不过我们更愿意听你们来念。”
我看和她说的恰好相反,她和我母亲一样对女书一无所知。我扫了一眼屋子里其他的女人,她们之间对于三朝书上的内容只字不提,显然是因为她们自己对于女书也所知甚少。
“我们没有必要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雪花的婆婆接着说道,“我想屋子里的人都同意这点。”这时屋里有人发出了不自然的笑声,她抬起了指头示意她们安静。“我们对于我儿媳的三朝书很感兴趣,尤其是她来自桐口的一个大户人家,我们很愿意听听她家人对她的评价。”
这个女人所说的一切都夹带着一丝不屑。而我的表现就稚嫩得如同我的年龄。我拿起了雪花母亲写的三朝书,将其打开,想像着她优美的声音,试图将其再现出来。
“在你嫁入贵府三日之际我呈上此三朝书。尽管我是你的母亲,但是我们已经分开足足三天了。家门不幸,让你嫁入了一个穷苦的村落。”依照三朝书一贯的书写风格,此时话锋一转,谈到了雪花的新家。“对于我们寒酸的嫁妆,我希望你们能够见谅。我知道即便是第一层的嫁妆也十分地微薄。希望你们不要提起这事了。接下来的内容都是写雪花家遭遇的不幸,他们是如何家道中落,他们目前的窘况。然而我的目光只是在它们上面一扫而过,几乎视而不见,相反我创造了新的语句。”“像雪花这样的好姑娘理应嫁入个好人家,这才配得上她。”
我放下了雪花母亲的三朝书,屋里一片寂静。我又拿起了自己所写的三朝书,将其打开。我的眼光停留在了雪花婆婆身上,我要让她知道雪花永远有个人在维护着她,那个人就是我。
“人们说我们是嫁出去的女儿,”我对着雪花唱道,“但在内心深处我们始终心心相系。虽然你没落,我扶摇而上,你嫁入了一户屠户家,我嫁进了县里最显赫的人家。对于我而言,你始终在我心上。我们将来是紧密相连的,我们将像一座姊妹桥,我们的人生是并向而行的。”我非常希望雪花的婆婆能够听见这些话,但她只是用怀疑的眼神回望着我,从她的细薄的嘴唇上我看到了一丝丝不乐意。
在三朝书的结尾处我还即兴加上了几句话。“不要让所有的人看出你的不幸。不要再难过,不要给那些没教养的人任何嚼你或是你家人口舌的机会。记住这些,照着去做。舒展开你那紧锁的愁眉。我们永远都会是老同的。”
雪花和我几乎都没有私下说上半句话的机会,我不久就被领回轿子里回娘家去了。当我一个人时,我拿出了我们的扇子,折扇上三分之一的空间写满了我们对于往事最宝贵的回忆,细想起来,的确在我们县里,这也几乎是一个女人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光了,现在它已经从我们的生命中一闪而过了。我眼前晃过了昔日的点滴片段,有快乐的、有悲伤的,也有曾经如此亲密的瞬间。
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雪花对我婚姻的美好祝福上,她整整写了半片折页。在她的祝愿之下我小心翼翼地写下了自己的话:凤凰总是飞得比家鸡高。它乘风而上,世间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它的翅膀。此刻的我孤单单的一个人,写下了这些话,我真正地接受了今后等待着雪花的命运,我在折扇上的花环上添上了一朵凋零的花朵儿,花瓣上还滴着泪珠。我呆望着它,直到上面的墨汁完全干涸,我才合上了折扇。
古坡庙
我的父母很高兴看到女儿回到娘家。不过当他们看到亲家送来的甜糕似乎更加高兴些。说实话,我心里并不是很高兴看到他们。毕竟他们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在对我撒谎,此刻我正受着内心的煎熬。我不再是那个在河边让清澈的河水冲走自己所有烦恼的小女孩了。我真的很想去谴责我的家人,但是出于子女对于父母的孝敬,我必须强忍住。但我允许自己在情感上和生活中实行些小小的反叛,尽自己所能悄悄疏离我的家人。
起先我的家人并没有发现我的改变。他们一味地说着些客套话,而我则不断地婉拒他们的种种的示好之举。我妈妈要查看我的私处,我已尴尬为由回绝了;我的婶婶问起了我们的房事,我假装不好意思,背转了过去;我爸爸试图拉着我的手,我暗示我已身为人妻,不宜此举;大哥找我和他一起说笑谈天,我让他去找嫂子聊;二弟看到我这般脸色,乖乖地躲在一边,我也没有缓和意思,只是告诉他等他讨个媳妇自然会明了;惟独叔叔,一脸的困扰,不安地跺着脚,着实让人心生怜悯,可我还是一言不发,自管自呆在楼上做着家务活儿。我彬彬有礼,出言谨慎,因为除了二弟以外他们这些人都是我的长辈,即便我嫁了人,我也远没有达到可以公然指责他们的地步。
然而我并不能一味这样下去而不让他们发现我的真实感受。对于妈妈而言,尽管我的一言一句都礼貌有加,但却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一大伙人都挤在了楼下,而我却一人悠然自得地待在楼上的屋子里,妈妈把这看做了一种心胸狭隘的表现。
我回娘家的第五天,妈妈打发婶婶下楼备茶水,婶婶一走,她便拄着那根拐杖走到了桌边,站在了我的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紧紧地掐着,“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人都配不上你啊?”妈妈果然生气了,她气呼呼地说道:“你觉得自己做了村长儿子的女人就了不得了吗?”
我抬起了头,生气地看着她。我从未对她有过半点不敬,但这次我忍不住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她冷冷地回看了我,以为我会屈服于她的眼神,但我并没有任何的示弱。于是突然间她松开了抓住我的手,狠狠地对着我的脸抽了一巴掌,把我的脸打到了一旁。我执拗地转过了头,直瞪瞪地盯着她的眼睛,此举愈发激怒了我的母亲
“你太不像话了,你太丢这个家的脸了。”
“丢脸?”我暗自问道,我很清楚即便是我再平静的回应都会招来她更大的火气。于是我狠力把她拉着坐下了身来,让我们好直面对方,这时她先前靠在桌边的拐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楼下传来了婶婶的声音,“没事吧,大姐?”
妈妈淡淡地应道:“没事,等茶水好了,你就拿上楼好了。”
我气得直哆嗦,妈妈看出来了这点,会意地轻笑一下。我狠狠地抓着她的手臂,就像她刚才抓着我那样,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嗓门以免让别人听到,说道:“你是个骗子。你和这家里的所有人都欺骗了我。你们就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发现实情吗?”
“我们不告诉你,是出于对雪花的考虑。”她哀怨地道,“我们爱雪花,她在这儿很开心。我们不想因此而改变你对她的看法。”
“什么都没变,她还是我的老同。”
我的母亲抬高了下巴,这次她又改变了策略,固执地说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的手指掐得更紧了,说道:“是为了你们好吧?!”
我知道我可能捏得她很痛,她却不以为然,反倒变得温和起来。我知道她一定又在为自己找理由,但我万万没想到她找到的借口居然会是这样的。
“你和雪花的关系以及你的完美的缠足注定你会有一个美好的婚姻,而且还会帮助你的表妹得益。美月也很高兴。”
这些话转移了我不安的焦点,我几乎很难想像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美月两年前就死了。”我愤愤地说道,“雪花十年前就来了我们家,难道你们就从来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来告诉我真相吗?”
“美月,她-----”
“这和美月无关。”
“是你把她带出门的。要不是你, 她今天还会活着,你伤透了你婶婶心。”
我真佩服我母亲对于事实的驾驭能力,真不愧是属猴子的啊。不过她的指责对我而言实在太突然太残忍了, 我一下子难以接受。我还能怎么样呢?我一直是个孝顺女儿,何况今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还要依靠我的家人,直到我怀上孩子才会搬出去啊。一个属马的女孩怎能斗赢诡计多端的猴子呀。
我母亲显然意识到了她占了上风,又接着说道:“要是个好女儿就该感谢我才对。”
“为什么呢?”
“我给了你我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生活,因为我的----”说着她伸出了自己那双变了形的脚丫。“而我却为你绑好了脚,现在你就得到了回报了。”
她的话把我带回了当年绑脚时那段痛苦的经历之中,当时她也是这样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允诺。我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她在那些恐怖的岁月里并没有给过我任何一个母亲应有的疼爱。而她当年施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痛苦只是为了满足她自私的愿望罢了。
一阵恼怒和失望向我袭来,我感觉忍无可忍,“我永远也不会指望你对我好,”我冲口而出,厌恶地放开了她的手臂。“你记住,拜你所赐,有一天我会有权力掌控这个家的一切。我会做个仁慈善良的妇人,不过你别指望我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我的母亲探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拐杖,拄着它说道:“我真同情卢家人,居然讨进了你这么一个媳妇。我恨不得你早点离开我们家,我真是求之不得啊。不过,在这之前,你可休想再撒野。”
“那会怎样?你还想饿死我不成?”
妈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一样,接着她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她的座椅上。婶婶把茶水端了上来,大伙什么都没有再说。
大多数时候,情况都是如此,我对家里的其他人-----我的两个兄弟、我的婶婶叔叔、我的爸爸----的态度都有些软化。我试图把妈妈从我生活中剥离出去,但我的情况不允许我这么做。我不得不留在这个家中,一直要等到我怀上了身孕并即将生产为止。而且即便是以后我搬入了夫家,按照当地的传统我还是一年中返回娘家几次。但我至少尝试着在感情上疏远我的母亲,尽管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呆在一个屋子里。但我始终做出那种女孩长大不再需要母亲的宠爱的样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做,表面上一举一动都毫不越礼,偶尔显露一下自己的情感,接着又陷入了哀伤中。家里的每个人都渐渐接受了我的举动,我看上去依然还是那个孝顺的女儿。后来的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举动,由于不同的原因而结局却无一例外的可怕。
这段时期里我和雪花比任何时都要亲密。我们时常写信给对方,王媒婆帮我们传递信件。我一直对她的近况忧心忡忡------担心她的婆婆对她不好,担心她如何去应付房事,还有就是她娘家的情况有没有更加恶化下去。而她则一直在忧虑我对她的关爱会不比往日。我们渴望见到对方,但现在我们没有了一起备制嫁妆这个很好的借口,我们惟一能够做的出行便是自己的夫家。
我一年中要去四到五个晚上。每次我离开,女人们便哭哭啼啼地送行。每次去我还得带上自备的食物,因为婆家在我正式进门前不会供养我。每次我在桐口小住几日都会深感他们对我的款待周到。每次我重返娘家,我的家人的情感都会有些酸甜交织,我离开的每个夜晚都让我回来后在他们眼中显得更为宝贵,同时也必须面对我即将永远离开这个家的事实 。
随着这一次次的旅行,我的胆量也渐渐放开了,我开始不断地撩起帘子往轿外张望,以至于对往返路程都了然于胸了。我的轿子先要经过一条泥泞多辙的小径,接着沿路两旁会出现片片稻田,偶尔也会有成堆的芋头,接近桐口的边界时,一棵弯斜的松树总会在路旁探出脑袋迎接我的到来,沿路继续走下去,左侧是村里的鱼塘,而回望身后就是我先前来的村庄,一条小河一路蜿蜒流淌,而眼前便是雪花所说的身在群山环抱中的桐口了。
轿夫把我在桐口的正门前放下,我先是走在了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鱼形路面之上。放眼望去,这个地方呈马蹄形,村里的谷仓位于正门右侧,而马厩等则在左侧。门上的立柱是精雕细刻而成的,一并撑起精美壮观的屋檐,有高耸入云霄之宏伟气势。而墙面上的壁画展现的则是神仙仙境。大门的门槛甚高,向外人显示了桐口在县里至高的地位。门前两侧各有一条玛瑙石雕刻而成的腾空跃起的鲤鱼,供来访人士下马垫脚。
跨入门槛,展现在眼前的便是桐口的大院子,这里不仅看上去尽显主人好客之情,占地十分大,而且罩着一个八角形的圆顶,显示了绝好的风水。右手边的第二扇门通向桐口的主殿堂,通常是用来招待普通客人的和举办小型宴会的场所。远处便是桐口的祖庙了,那里是专门款待特使和政府高官的,也用来举办宴席。村里的一些小型房屋是由木头搭建而成的,簇拥在祖庙一侧。
而左边进来第二扇大门内便赫然立着我公婆的房子。总的来说这里的房屋都很壮美,但其中还要数我公婆家的房子最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乐意住在里面,即便时至今日也依旧如此。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由砖块砌成,外表经过一番粉刷。外侧的墙檐上画有精美的壁画,俊男美女有的载歌载舞。有的读书写字,还有的查阅账簿。这正是屋子的主人惯常所做的事,它向外人展现了主人的生活情趣。屋子里面是由从山里砍来的上好木材修葺的,无论是精美的窗格还是雅致的扶栏尽显高雅上等之气。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正厅的样子和现在一样----高雅的家具。木质的地板,从高大的窗户里透出徐徐清风,紧贴着东墙的是一排楼梯,拾级而上,是木质的楼台,上面钻石菱型的雕花层层交错。我都公婆占据底层后屋最大的一间屋子。我丈夫他们几个兄弟的屋子在其周围。等他们娶了媳妇就和他们住在一起,若是以后生不出儿子就得搬到别处去了,那时她丈夫的小妾或是家里的童养媳便会取代她在丈夫屋里的位置了。
在我来访的日子里,晚上的时间都是用来和丈夫行房事的。我们得生个儿子出来,为此我们不遗余力地在床头努力着。除却这些时间我和他都很少见面,----白天他和他父亲待在一起,而我则和婆婆在一起----好一段时间下来,我们彼此渐渐熟悉起来,这也使得我和他的夫妻生活不再那般例行公事了。
像所有婚姻一样,作为媳妇最需要处理好的就是与自己婆婆的关系。雪花告诉我卢老夫人为人循规蹈矩,这一点被印证了。她整天监督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做着和在娘家时一样的日常家务----早晨起来沏茶、准备早餐、洗衣服、铺床、中午做午饭,下午缝纫绣花编织,最后做好晚饭。婆婆可以对我随意差遣。例如我在做冬瓜汤时她就会说:“那冬瓜切得小点,瞧你切得那么大,简直可以用来喂猪了。”再如我每次来例假时不小心流在了床单上,她就会说道:“你给我狠狠地搓,把它洗干净了。”而对于我从娘家带来的食物,她总会凑上去闻闻后说道:“下次带点味道不要那么重的东西,闻到这股味道让我的丈夫和儿子们食欲都没有了。”而且一到走的日子,我就被送回去,连句感谢或是道别的话都没有。
这基本上反映了我目前真实的生活状况-----不算太坏,也不是太好,总的来说一切还算是正常的吧。卢老夫人为人公道,我也事事顺从地乐意潜心学习。换句话来说,我们彼此都很明白自己的职责并且努力地将其达成。例如在我过门后的第一个新年里,大年初二我的婆婆便邀请了桐口所有未出嫁的姑娘和像我这般刚过门的媳妇来我们家中做客。婆婆备好了所有的茶水和款待客人的食物,她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当所有人都离开后,我们也随着她们出了门,那天我们一连走访了五户人家,我见到了五位不同的儿媳。要不是我早和雪花结为老同,这会儿说不准我会在她们之中寻找几位结为婚后的义姐妹呢。
我和雪花再次见面是在我俩每年一度游览古坡庙的日子里。你可以想象我们彼此之间会有多少话语要向对方倾诉,然而我们俩还是相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她一定心中还是充满了悔恨,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向我隐瞒着她的真实情况。不过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我想要对雪花述说关于我母亲的事,但我却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重揭雪花的伤处。这些话题不能谈,还有更难以启齿的呢,我们现在都是有夫之妇了,那令人颇为尴尬的房事始终是我们避之惟恐不及的话题。只要想想我们的公公晚上在门外偷听,婆婆一大早就来检查床单就够受罪的了。不过雪花和我总得聊些什么,于是我们选择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我们肩负着生儿育女的职责,不管怎么说这总比探讨那些敏感话题要好上百倍。
我们小心翼翼地谈论着怀孕所必须注意的因素,以及我们各自的丈夫是否按照习俗去做了。众所周知。人体是一个小型的宇宙--------眼耳分别代表了日月,呼吸如同空气,血液就是雨水。诸多因素的相互作用对孕育新的生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说,大雨瓢泼时不宜行房,因为这会使婴儿感到压抑和束缚;雷电交加时不宜行房,因为这样会使婴儿受到惊吓;夫妻双双情绪低落时不宜行房,因为这样会造成下一代性格上的阴郁。
“我听说劳累过度后也不宜行房事的,”雪花又告诉我道,“但是好像我的婆婆并不相信这一说法。”雪花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是啊,从夫家回来我深有同感啊,我们整天面对的是没完没了的体力活,时时刻刻必须保持恭恭敬敬的样子,还得不时地受到别人的监视。
“我的婆婆也不信这的,”我同情地说道,“难道她们就不知道井枯水竭吗?”
我们对于各自的婆婆的行事都不敢苟同,但我们还是担心自己一旦怀孕会无法孕育出一个健康聪慧的大胖儿子来。
“婶婶曾和我说起最佳的怀孕时机,”我说。尽管她的所有孩子除了美月以外都没存活下来,但我们依然相信婶婶在这方面的经验。“只要遵照她所说的,就会万无一失了。”
“我知道,”雪花叹了口气。“”水静鱼闲,风静树立。雪花背诵道。
“最好还是月圆之夜,预示着孕妇的圆腹和纯洁。”
“晴朗的天气预示着宇宙的平静和一切准备就绪。”雪花又补充道。
“我们和丈夫都处在身心愉悦的情况下,就可以箭无虚发。在那种情况下,拿我婶婶的话来说,即便是再无生趣的昆虫都要跑出来交配的。”
“是啊,可是要聚集天时与地利谈何容易啊。”雪花又叹了口气。
因此在我们婚后第一次前往古坡庙时,我和雪花都双双祈求神灵保佑一切顺顺当当。可是尽量我们一切按照规矩办,到目前为止却都没有怀上。你以为一年里和丈夫做上几次房事就能怀上的吗?要知道有时我们过于激动的丈夫情急之下并没有将他们的精华射入我们的体内。
等到我们第二次去古坡庙时,我们的祈求更虔诚了,带去的贡品也更多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去光顾了芋头铺子,但尽管那些美食是我们的最爱,可我们都没有胃口。我们不断交换着彼此的心得体会,探讨着一些能够促使怀孕的新方法。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极力地讨好自己的婆婆,即便是在娘家也千依百顺的样子。但无论我怎么做,周围的人们开始已经给我不好的眼色看了,我把这解读为是由于我到现在还没有喜照成的。又过了几月,王媒婆送来了来自雪花的信件。等到她一走我便急切地打开了信。信里雪花用女书写道:我怀孕了。我现在每天都感到恶心。我妈妈说这说明宝宝在我肚子里待得很高兴,我多么希望那会是个男孩啊。我同样希望你也能够尽快怀孕 看完了信后,我简直无法相信,我居然被雪花打败了。我的地位远在她之上,按道理也应该是我先怀孕才对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我甚至都不愿把雪花的好消息告诉我妈妈和婶婶。我都可以猜到她们听说后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妈妈肯定会责备我的无能,婶婶呢则会为雪花高兴。
等到我再和丈夫团聚时我们行了房事。我任他在我身上,我的手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身躯。我一直牢牢地将他拥在身上,以至于后来他都在我身上酣然入睡了,那活儿被软禁在我身体里了。我醒了好长一段时间,平顺地吸吐着空气,想像着窗外那盘明月,倾听着外头竹叶的婆娑。清晨时分他一个侧这才从我身上翻转下去。我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我把手伸入棉被之下,触摸着他的阳具,直到它渐硬起来。等到他看来快被我弄醒,我便即刻把手撒了出来,闭上了眼睛。我又让她在我身上了。完了后他起身穿好衣服,而我则还躺在床上。这会儿厨房里已经传来了他母亲的声响,婆婆在做本应由我来做的家务了。我丈夫颇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向我传递着一个再清楚不过的讯息:如果我还不赶快起床干自己该干的活,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并没像有些丈夫那样对我大吼大叫或拳打脚踢,他只是默默地离开了卧室,连句再见的话都没有。之后我听到了他和他母亲的说话声。没有人进来叫我,不过我最终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梳洗完毕后走进了厨房。我婆婆喜形于色,勇刚和其他的丫鬟也相互交换着眼色。
两周后的一天,我睡在娘家自己的床上,突然惊醒过来,感觉好像有狐狸精在施展妖术,整个房子在眼前晃动不止。我摇摇晃晃地找到了半满的痰盂对着吐了起来。这时婶婶赶忙跑了进来,跪在我身旁,用手臂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汗水,说道:“现在你真的要离开我们了。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笑着说话,她的嘴顿时咧成了一个大裂谷。”
这天下午我便提笔给雪花写去了书信。“当我们今年在古坡庙相聚时,我们的肚子都会大得像个满月呢。”我这样写道。
怀孕的这几个月里妈妈总是对我很严厉,就像回到了我最初绑脚那段日子一样。我想可能是在她的惯常思维里总是喜欢从坏的方面考虑事情。“不要爬山啊,”她会厉声对我嚷道,好像我会真的去那么做似的。“不要走在那么窄的桥上看日蚀”或是“用热水去洗澡。”事实上我从没有去做过任何可能会引发危险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饮食上的种种限制。我们县里饮食以辣著称,可我却不被允许尝一点带大蒜、尖头红辣椒或是青椒的食物,据说那可能会有损胎盘。我还不能吃羊肉,因为那可能会使我的孩子出生后体弱多病,不能吃带鳞片的鱼类,因为会引发难产,因为不能吃太咸、太苦、太甜、太酸或是刺激性过强的食物,所以黑豆、苦瓜、杏仁糊、酸辣汤之类我都碰不得。而我能吃的只能淡而无味的汤水、菜饭还有茶水。我对这些规定都毫无怨言地一一接受,因为我很清楚我的未来都得依靠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了。
我的丈夫和他的家人得知我怀孕的喜讯后,欢天喜地,开始准备我回夫家的事宜了。我的孩子将会在农历七月降生,之前我会先去古坡庙祈求生下贵子,然后再返回桐口的夫家。我的婆婆自然不反对我去庙里进香,他们做梦也想着抱个孙子,只要我在客栈里歇上一夜避免过于劳累就行了。为此我丈夫里还特地给我备了顶轿子。我在家门口和亲人一一拥抱告别,不禁潸然泪下。我还是坐上轿子上了路,心里很清楚在以后的一个个节日里我还会回到我的娘家来,诸如吹凉节、鬼节、朱鸟节、尝新节以及我娘家的喜庆事。所以这并不算是永别只是暂别罢了,就像我们和大姐一样。
雪花此时已经住在荆田村了,她的肚子比我大一些,我顺道去接了她。看着她大腹便便的样子,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的家人会同意她出门,尽管那是去祈求得子。我们的样子真是有点好笑,两个人站在泥地中间隔着两个大大的肚子努力地去拥抱对方。我俩不由得呵呵直笑。雪花变得更漂亮了,在我认识她以后,她从未如此美丽过,仿佛有种幸福的源泉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着。
雪花一路上滔滔不绝说着她怀孕后身体的种种反应,说她有多么多么地爱肚子里的宝宝,说自打她进门后家里人对她有多好。雪花在脖子上挂了一块玉佩,不时地用手抓着,想以此让肚里的孩子将来能有玉石般洁净的肤色,而不会像他的丈夫那样的暗红色。我也戴了一块玉,但目的恰恰和雪花相反。我以此来防止孩子遗传了我的肤色而不的我丈夫的,要知道虽然我大多呆在屋子里,但我的肤色还是不及我老同那般的乳白色。
在过去我们总是匆匆地去庙里磕几个头把贡品放好,而现在我们自豪地走进庙堂,把肚子挺得高高的,目光不时扫视着身边其他的准妈妈们,暗自比较着谁的肚子更大些、谁的胎位高些、谁的胎位低些,不过我们还是要保持言行的慈悲和高尚,因为这些美德会遗传给我们将来的儿子。
我们来到祭坛前,那里已经排满了几百双婴儿鞋。我和雪花都在扇子上写了诗歌用来祭祀。我写的主要是希望得一贵子承续卢家香火。在结尾我这有写道:菩萨保佑。我知道有很多人到这里来求子,请务必满足我的愿望啊。我的诗词写得还是很得体的,但我想像着雪花会在她的扇子上怎么写呢?想必她定是用尽优雅的辞藻。我暗自祈求菩萨千万不要因此而动摇了赐予我贵子的决心啊。我不由得在心中不停地默念道:“菩萨保佑我啊,保佑我啊。”
我和雪花双双用右手将扇子放到了祭坛上,并用左手偷偷从上面拿下一双小鞋子藏进自己的衣袖里中。之后我们赶忙离开了庙里。在我们永明县凡是想生个大胖小子的妇女都会从庙里的祭坛上拿走一双婴儿鞋,但总还是偷偷摸摸的样子。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我们的方言里“鞋子”和“孩子”同音。等我们的孩子顺利降生后,我们便把鞋子送回去,并献上贡品以表感激。
我们走在晴朗的天空下,一如过往的十二年我们去了彩线铺子。我们在店里寻找着能够激发我们创作灵感的彩线。雪花拿来了一组绿色的线供我挑捡,其中有春天般明艳的草绿、枯草般的暗绿、盛夏时的深绿、雨后苔藓般的青绿,还不等此后的红色系和黄色系的线拿过来,我就有些眼花缭乱了。
“明天,”雪花建议道,“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停一停,让我们坐下来欣赏天上漂浮的云彩,听一听 河水冲洗石子儿的声响,一边绣花一边吟唱。那样的话我们的儿子以后会很高雅很有情趣了。”
我欣然亲吻了一下我的老同作为回答,离开雪花的日子,有时我的脑中会蹿出一些阴暗的念头,不过现在我发现我一如既往地深爱着我的老同。天啊,我真的快要想死她了。
我俩的古坡庙之行要是漏去了左老汉的芋头铺子那怎能算是完整的呢?这次去的我们已挺着大腹了,而左老汉口中的牙也差不多掉光了,咧着嘴对我们呵呵笑着,他为我们准备了特殊的餐点,完全是按照我们怀孕期间的饮食要求烹调而成的。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他端上了我们最爱的拔丝芋头。雪花和我此刻就像是两个黄毛丫头而不是两个即将生产的少妇。
那晚我们换上了睡衣面对面地躺在客栈的床上。这是我们升级为母亲前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晚。我们已经很清楚孕妇该做些什么不该去做什么,以及这一切对我们尚未出生的孩子可能造成影响。如果我肚里的孩子能够听得到我们的谈话或是感应到我在触摸着胸前的那块白玉的话,那他一定也能感受到我对雪花深深的爱。
雪花把手放到了我的肚子上,我也把手放到了她的肚子上。我早已习惯了腹中的孩子时不时踢上我一脚,尤其是发生在晚上的。现在我还可以感受到雪花肚子里的小生命的一举一动。那一刻我们两个女人如此地接近。
“我真高兴我们可以在一起。”雪花说道,说着还用手指点着刚才我腹中的孩子用他的小胳膊或是小脚顶过我的地方。
“我也是。”
“我感觉到你的儿子了,他就像他的母亲一样的结实。”
她的话让我作为准妈妈倍感骄傲。她渐渐地用手把我的肚子搂了起来。
“我会像爱你一样爱他的。”她说道。然后她亦如小女孩时那样将手放在了我的脸颊上,和我一块静静入睡了。
再过几个礼拜我就年满二十了,我的孩子很快就会出世了,我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展开。
儿子
百合,
我是作为一个母亲来给你写这封信的。
我的孩子在昨天出生了。
他是个一头乌发瘦瘦长长的小男孩。
我的月子还没有完。
我和我丈夫要分开睡上一百天。
我想像着你在楼上屋里的情景。
等待着关于你的宝宝的消息。
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降生。
我祈求神灵保佑你顺利生产。
期待着与你相见,祝一切安好。
请来参加孩子的满月酒。
到时候你就能看到我在我们的扇子上写的关于我儿子的言语了。
雪花
我很高兴得知雪花的儿子健康平安,并希望他永远如此,因为在我们县里生命显得如此的脆弱。女人们祈求她们能有五个孩子可以顺利地长大成人,所以为此我们必须每隔一两年就要怀上一个。而其中的很多孩子会死于流产、过早地夭折或死于疾病。女孩子们由于缺乏必要的照料和营养不良往往身体孱弱,早早地离开人世。我们可能小的时候就死于缠足就像我妹妹一样,或死于难产,或过度操劳而死,但有时我们也可能活得比那些我们所爱的人要长些。男孩是家里的宝,但同样容易过早地失去自己年幼的生命,他们是阴间的鬼魂最爱纠缠的目标。再就是村里的成年男人们,他们常常会受到伤口感染、食物中毒、意外事故或心力交碎的折磨和侵害。这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我们县里有这么多的寡妇。但不管怎么说,生命中的头五年是为最脆弱的,无论是对于男孩还是女孩而言。
我不仅担忧着雪花的儿子的状况,同样也担心自己肚中的宝宝。现在我心中不免带着些许恐惧,而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给予一点点安慰和鼓励的人。以前在娘家时我的母亲整天忙于贯彻她那一套严格的传统规矩,根本无暇给予我任何实质性的建议和帮助;而婶婶呢,她一直流产了好几个孩子,总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把霉运带给我。现如今在婆家,我更是找不到这样的人。我的婆家人包括我的丈夫一心只在乎我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当然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他们似乎丝毫不胆心我生养他们家传人时的死活。
雪花的信对我而言如福音一般。如果她能够顺利生产的话那么我相信我也会母子平安的,此外尽管我们都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但我们彼此之间爱却丝毫没有改变,这一点给了我莫大的力量。这是我们开始各自的少妇生涯后生活中最大的精神支柱了。我们通过书信交流着彼此的艰辛和喜悦,但与此间时我们必须诸事严格地按照相应的规矩去做。作为进入夫家的少妇我们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女孩子气了。我们现在写的信必须严格遵照一定的格式并使用正规的词句。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初来婆家不谙世事,诸事必须谨慎,同时还要努力学习新家的种种规矩。另外就是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信会被谁阅读。
因此我们必须小心自己的措辞,对于自己的境况不能表达得过于悲观。这是一桩颇费心思的事,因为按照传统的模式已婚妇女的书信总免不了日常的些许抱怨,比如我们是如何的可怜、无助、如何的累死累活,如何的思念家人。我们理应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不能显得对长辈不孝或者对目前的生活没有心存感激。而且任何一个将自己真实的生活公之于众的儿媳只会给自己的娘家和婆家带来羞耻。那就是为何要等到他们全都故去后才把我的故事写出来的原因。
起初我还比较幸运,因为我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要通报。自打我订婚以来,我就得知我丈夫的叔叔是京师学者,这可是学者里地位最高的。从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么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这句话真的得到了验证。我的叔公住在京城里,这边的家产都留给我的公公卢老爷照看,我公公每天天亮便出门办事,穿行在田间与农民们讨论着粮食的收成。监督粮田的灌溉工程的状况,和桐口的其他长老议事。这片土地的大小事宜都由他一人说了算。叔公的钱财源源不断的流入他的蘘中,但他从来不关心那些钱财从何而来。由于沾了点他的光,他的另两个年幼的兄弟也住在附近上好的宅子里,虽然比不上我们住的这幢。而他们也时常带着一家老小来这边吃饭,他们的妻儿几乎天天要来我们楼上的女人屋里坐坐。总之,倚仗叔公大人的福祉,他的家人下至居于伙房边的大脚丫鬟都受益匪浅。
卢叔公才是这个家最大的主人。我则得依靠自己长儿媳妇的地位再加上我丈夫产下长子来确保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孩子一生下,接生婆便把他抱到了我的怀里,我欣喜万分,甚至忘了生产时剧痛,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种种不幸的想法从此挥之而去了。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兴奋,他们以各种方式表达着对我的感激。我的婆婆为我用老酒、生姜和花生炖了碗汤,来催生我的奶水,帮助我收缩子宫。我的公公则让他的小妾送来蓝色的织锦缎子,好让我为他孙子再缝制外衣,而我的丈夫则坐在我的榻边与我喃喃交谈着。
基于这些原因,我总是关照那些嫁入卢家的少妇们和其他向我学习女书的少妇们要早生下一个儿子。儿子是女人的根基,他们的降生给了女人身份、尊严、庇护和财产上的保障,同时他们还承续了祖先的香火。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独自办到的,如果没有他们的妻子。只有她才能确保这家人的血脉能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而她的儿子们同样也肩负着这个家族重任。这是作为人子所尽的最大的孝道。对于女人而言,产下一子就是意味着光辉的荣耀。我很激动很兴奋,因为我做到了。
雪花,
我的儿子此刻就躺在我的身边。
我还在坐月子。
我的丈夫早上来看过我。
他脸上满是喜悦。
我的儿子总是好奇地瞪着我。
我真想迫不及待地在满月酒宴上见到你。
请你用最最完美的词句在我们的扇子上写上关于我儿子的内容。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
我不常见到我的丈夫,你呢?
我时常透过窗格向你家的方向眺望着。
你知道吗?你一直在我的心间歌唱着。
我想你,每天都想你
百合
之所以把少妇的生活描述成柴米油盐般琐碎,是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完全被这些事务所占据:刺绣、编织、缝缝补补。做鞋子、做饭、洗盘子、打扫屋子、看着火盆里的火,到了晚上还得陪一个自己仍不太熟悉的男人做房事。随着你第一个孩子的降生而来的,还有焦虑和繁重的活儿。诸如孩子怎么哭了,他是不是饿着了,奶有没有喂够啊,他什么时候才能睡着啊,他会不会睡得太多了呢?更不想提发烧、皮疹、虫咬、着凉着热、绞痛抽搐,还有那些每年都会在县里流行夺走无数小生命的疾病,即使是再好的中药,再虔诚的祈福,母亲再多的泪水都无法将其挽回。除了照料这个尚在我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作为女人我还有更深层次的职责,女人真正的职责: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不过在我儿子出生的头几周这当然与我儿媳、妻子和母亲的职责无关。
当我建议邀请雪花来参加儿子的满月酒宴时,我的婆婆断然拒绝了我,在我们县里有人会把这视做一种莫大的侮辱。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这样做,但却无力去改变些什么。那一天终于到来了,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同时又非常喜庆的一刻,但我的老同此刻却不在我的身边。卢家上下一起去了祖庙,我儿子的名字和其他家族成员一样被镌刻在墙上。来客们亲戚们都拿到了我们的喜蛋。此外还办了盛大的酒宴,席上有鸟巢汤、腌制的鸽子、醉鸭等等。整个席间我都无比地思念雪花,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雪花,我把我能回忆起来的细节都写了上去,希望以此弥补我的过失。从她的回信来看,她显然是原谅了我,她送了我儿子一件绣花的外衣和一顶精美的小帽子。
可是我的婆婆见了后却说道:“一个母亲必须谨慎地选择朋友。你儿子的母亲绝不能和一个屠夫的妻子有任何来往。只有孝顺的女人才能养育孝顺的儿子,所以我们要求你照着我的话去做。”
她的话使我明白了我的婆家人不仅不想让雪花来我们家而且不希望我和她有任何接触。我极度震惊。恐惧,这是我打生下儿子以来,第一次这么成天地失声痛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在这件事上,我还是要和我的婆家人对着干,我跟本没有去考虑过这样做可能带来的危险。
与此同时雪花和我几乎每天都悄悄地通信。我原以为男人们从未接触过女书,他们根本无法达到我对女书的认知水平。但自从我进了卢家后,我得知在这家所有的男人都读书识字,而女书并不见得很安全。突然间,我意识到我们县里的男人多少都应该懂些女书的。他们不可能不懂啊,我整天穿着绣女书字体的鞋子,他们看着我们把女书织进布匹里,还听着我们唱女歌展示我们的三朝书。原来男人们一直是在心底里揣测着我们的文字啊。
人们都说男人的心肠是铁,而女人则是水做的,这一点从男人和女人各自的文字就可见一二。男人的文字里有五万多个汉字,每个都不同,有自己的深刻含义和细微的差别。而我们的女书大约仅有六百多个字,此外我们还根据它们的发音创造出一万多个新的词。男人的文字博大精深,一生都难以穷尽。而女书则是我们少女时代学会的一种文字,我们往往依照上下文来揣测含义。男人的文字大多关注外在的世界,他们创作文学书籍书、写帐簿、计算粮食收成。而女人们的文字大多描述家庭生活比如孩子们、日常家事和情感世界。卢家的男人们都以妻子对女书的认知能力和精湛的刺绣技艺为豪,尽管这些实际上一钱不值。
既然男人们认为女书无用,自然不会关心我书写的书信内容。不过我仍须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不被婆婆发现。好在她并不想知道我在给谁写信,在过去的几周里我和雪花开发了一种绝妙的传递方式。我们让勇刚来往于两个村子之间为我们传送书信、绣好的帕子和其他的一些手工编织物。我总是喜欢坐在窗格前望着勇刚的身影,有很多次我恨不得自己去跑上一趟。路程并不长,而且凭我的脚力不在话下,可是家里有规矩管着。即便一个女人自己能走上好几里路程,她也不能被别人看见自个儿走在路上。因为可能会遭受到贱民匪徒的绑架,另外出于对名声的考虑一个妇道人家是万万不可没有丈夫、儿子、媒人或轿夫伴其左右的。我即便能够走去雪花家,我也永远不会冒这个险的。
百合,
你上次问了我关于我新家的事。
我想告诉你我很幸运。
在我的娘家,没有快乐可言。
我和母亲从早到晚都不敢作声。
自从我父亲的妾氏们、我的兄妹和家丁走了以后,家里就变得空荡荡的。
而现在这边我有自己的婆婆、公公、丈夫和他的妹妹们。
我们这里没有小妾和仆人。
只有我一个人来干所有的活儿。
我倒不介意这些。
过去我可以从你、你的姐姐、母亲和婶婶那里了解到很多世事。
但是这里的妇人似乎和你们不太相像。
她们不喜欢打趣儿,也不喜欢讲故事。
我婆婆是个属鼠的女人。
这对于我们属马的来说是再差不过了。
老鼠总是认为马儿是自私自利粗心大意的家伙,而我并非如此而马儿认为老鼠是狡猾苛刻的,而她也的确如此。
但是她不曾打过我。
她也没有超出婆婆对媳妇的样子那样朝我吼过。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父母的消息啊。
就在我进入夫家的那些天里。
爸爸妈妈把家里最后的一点家当也都变卖了。
他们拿了钱便趁着天黑偷偷地溜走了。
沦落为要饭的就能避免赋税和追债了。
但是他们到底去了哪儿呢?
我为我的母亲担心。
她还活在这个世上还是已死。
我一无所知。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谁会料到我的家会遭遇如此的不幸?
他们定是上辈子作了孽。
可是真的如此的话,那么我呢?
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
还有你呢,你还好吗?
雪花
我知道了雪花父母的悲惨命运后,便开始留意起家里的闲言碎语了。从那些来往于全县的商贾口中我得知雪花的父母露宿树下,乞讨为生,穿的破烂不堪。我时常想像着雪花的家族在县里曾是何等荣耀,她美丽的母亲当年嫁入这户人家是何等的欢欣。现在看看她又落到了何等低下的境地啊。我真为雪花妈妈那双三寸金莲不值啊。没有有权势的朋友撑着,雪花父母只能听天由命。而没有了娘家,雪花的境地还不及一个孤儿。我甚至觉得父母双亡都比他们双双沦落为乞丐要强得多,至少你还可以将亡父母当做祖先来祭拜。
她都无法知道何时她的父母会死去,她根本无法为他们打点一个体面的葬礼,更别谈逢年过节上坟祭奠了。可想而知雪花会有多么的悲伤,而我又无法伴其左右倾听她的诉苦。这对于我们彼此而言都是种巨大的煎熬。
至于雪花在信中问我快不快乐,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好。我现在的女人屋满是一些彼此相互厌恶的女人们。我的长媳,但我过门没多久,二媳妇也进了门。她没多久就怀孕了。她还不满十八,成天哭着想娘家。结果她生的是个女儿,这让我的婆婆很不顺心,情况也就变得更糟了。我试着和她交好,可是她成天窝在角落里拿着纸笔给母亲和义姐妹写信。我原来打算告诉雪花,我这个二弟媳是如何不断地给卢夫人磕头请安,在其耳旁巴结奉承,图谋在家里提升自身的地位;还有卢老爷子的三个小妾总是不断地为小事争吵不休,彼此争风吃醋,这进而让她们的面容变得更加扭曲狰狞,酸味十足,可悲至极…….可是这些话我是万万不敢写下来的啊。
我又想写写我丈夫的事,可是我实在没什么可写的。我都难得见到他。就算见到了,他不是在和别人谈话就是在处理要事。白天他总是去田地里监察,而我则呆在楼上做针线活或干家务。我伺奉他一日三餐,我学着雪花当年在我家时的样子,谦卑而恭敬。吃饭时他从不和我说话。有时他也会早早地回房来,看望我们的儿子或者和我行房。我想我们之间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夫妻一样,雪花和她丈夫大抵也是如此的吧,没什么可写的。
我该怎么回到雪花的这个问题上呢?尤其是当我生活中最大冲突和她有关时。
“我承认你从雪花那里学到了不少,”有一天我被婆婆撞见在给我的老同写信,她说道,“我们很感激她。可是她现在不再是我们村的一员了,不在卢老爷的管辖之下。他帮不了她什么,改变不了她的命运。你知道的,我们这儿有专门保护妇女的准则,尤其是当发生边界冲突和纷争时。作为女客,妇人们不会受到仇杀、突袭和战乱的侵害,因为我们不仅是我们丈夫村里的人也是我们那娘家村里的人。所以,百合,我们是受到双方保护的,并且要忠于两者。可是要是在雪花的村里你遭遇了什么不测,我们能做的只有可能导致永无休止的争斗和誓不两立的仇恨。”
我听着卢老夫人的借口,心里很明白她真实的缘由是如此地卑微,因为雪花娘家如今令人不齿的境遇,还有她所嫁的屠夫。我的婆家人自然不希望我和她多来往。
“雪花的命运早有注定,”她又接着说下去,小心地步步接近主题,“她在任何方面都无法与你相比。我和你公公都很赞同你和这么一个不诚实的老同彻底决裂。如果你要另找伙伴,我建议你结交桐口的几个我向你引见过的少妇。”
“我记得她们,谢谢你!”我无力地应道,而心底里则几乎痛哭流涕地呼喊着,绝不,绝不,绝不!
“她们会很乐意你加入她们的小团体。”
“谢谢你。”
“你应该为此感到荣耀才对。”
“我的确。”
“我刚才所说的话就是为了让你把雪花从你的生活中完全地剔除,”我的婆婆又换了个腔调说道,“我可不想我孙儿的记忆里会存留任何关于那个不幸的姑娘的事。”
家里的小妾们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看到我受罪她们别提有多乐呵了,仿佛她们的地位提高了而我则一落千丈似的。不过除了这些时不时的责备让她们偷着乐以外,我的婆婆对我比我母亲对我还好。她就像雪花所说的那样恪守妇道。我一辈子都在听着这些三从四德的古训,毫无畏惧。但是有一天我婆婆又给我上了一课,当时她正和公公生着气呢,她说道:“顺从,顺从,再顺从,然后你就能做你想做到了。”我的婆家阻止我和雪花见面,可是他们却无法阻止我对雪花的爱。
雪花,
我的丈夫待我很好。
我从不知道我们家的那些地在哪里。
我平时也要辛苦地干活。
婆婆总是在一旁监督我。
我们家里的女人都精通女书。
我婆婆还教了我不少新的女书字体呢。
等到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写给你看哦。
我平日里做针线活儿、编织、做鞋、还得织布、做饭。
我现在有了一个儿子。
我祈求上天有朝一日能够再赐给我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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