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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

_4 刘麦加 (当代)
  司机阿姨一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太阳。赵太阳回过神,从口袋里拿出钱说了声抱歉。阿姨连忙摆手对赵太阳说,没关系,现在的都市人活得太忙碌挤掉了太多思考的时间迷迷糊糊就过完了一生,想要停下脚步来考虑一下未来,这不需要抱歉。
  看到司机阿姨那张如同街道大妈一样散发着组织的光芒洋溢着集体的关切的面容,赵太阳立刻产生了加倍的亲切和信任。她把手攀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由衷地叹了一口气。
  司机阿姨说,你先别说话,让我猜猜。看你今天的打扮不像是来相亲的,也不像是来订婚的。可是你那一口气叹得这么有诚意,应该是为了一个男的,或许是两个男的,至少其中有一个是你今天要面对的。你在车上平静地思量了这么久,那压力应该不是来源于那个男人自身,而是今天你要面对的那个男人的背景,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赵太阳惊讶地一拍手说,阿姨,您以前是干教导主任的吧,怎么对年轻人的心理活动如此了如指掌。
  其实从刚被通知要来参加秦牧的同学聚会的时候,赵太阳就一直心有余悸。
  有个男人,他看起来这么体面这么合适,赵太阳和他在一起是这么美满这么顺理成章的事情,仿佛一生就此可以修成正果了。而现在她终于要踏入这个男人的圈子,可她对他的了解是这么有限,那会是什么样的危险而复杂的背景,单单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寥寥几个情节都能让她回味至今。该有怎样一副急惶的烽火等着赵太阳去发兵参战,是不是真的有更加汹涌的过去一下子倾泻而来瞬间把赵太阳淹没。
  她和他这么顺利地相识相知甚至相爱,就是直直地指向一个敞亮的终点么?还是这只是一场更大的动荡的开始,有更真切更深刻的难过在等待着赵太阳。由秦牧带领着,带她走向一个最隆重的悲剧。
  
  赵太阳的电话铃声响起,秦牧打来的。她按下接听键,听见秦牧按捺住急躁的心情依然耐心地询问赵太阳到哪里了。赵太阳抬头看看司机阿姨热切的目光,仿佛被鼓励了一样,她说,秦牧,你可以不可以认真思考一下,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秦牧在电话那头无声地愣住,而后呵呵笑了两下说,赵太阳你别闹了,我同学都到了,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你现在到哪里了?我去酒店门口等你,你来了就给我发条短信,行么?
  赵太阳按断电话,刚想开口,被司机抬手示意不要说话。司机阿姨说,我知道这不是你人生中最后一个抉择的岔路口,今天你所作的选择也许不会使你的人生轨迹发生什么改变,但是如果你现在莽撞地下车,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盲目地服从了潮流的趋势,你以后该怎么面对必然后悔的心情?不是每个人都有临阵脱逃的机会,不过很幸运你今天遇到了我,说说你的看法吧,是下车,还是开车?
  赵太阳嘴巴简直不能合上地看着司机阿姨,头一低看到她胸牌上的车牌号,忽然想起上次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报道。她哦哦哦哦哦了好多声,司机很淡定地点点头说,尾号1724,没错就是我,逃跑新娘的南瓜车。
  突然赵太阳听见秦牧从远处的一声呼唤,从车窗望去看到秦牧推开酒店的大门直直地往出租车跑来。
  司机阿姨发动车子把手搭在车挡上,最后一次问赵太阳,怎么着,是走还是不走。
  秦牧跑得有些狰狞的脸愈发清晰地在赵太阳的视网膜中成形。可是秦牧,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安心的答复呢?
  
  赵太阳在秦牧距离车子还有两米的时候笃定地说了句,走!去机场!
CHAPTER10 巴山夜雨
  赵太阳哭着请求秦牧的原谅,低下头承认是自己的错,可是他冷冷地站在高处俯视赵太阳不说一句话。赵太阳转而看到顾亦和蓝夏,她没有勇气上前说些什么,尤其是顾亦的眼神,淡漠得让她无法接受。赵太阳终于找到了叶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扑向叶盈跟她诉苦说自己很累想回家。
  没想到叶盈一甩手臂退到了离她一米之外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斥责赵太阳说她不负责任实在不想再与她为伍,没有了赵太阳,日子过得顺利得不得了。而后她反问赵太阳为什么要回来,当时一走了之给大家留了个清静为什么现在要回来?
  秦牧和顾亦还有蓝夏,左晓盏周怀之以及路人甲乙丙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加入了进来,他们围在赵太阳周围异口同声地问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就此消失了?
  赵太阳被他们瞬间陌生的脸弄得极度恐慌,用力地挥舞手臂想要逃脱这样的漩涡。
  
  突然梦醒了。
  
  赵太阳披了一个披肩从屋里走出来,被早晨刚刚升腾起来的气温温暖,可呼出一口凉气的时候看到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了一股白雾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院子里的长藤下,路小宇端着一本书。
  来到拉萨一个多星期,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醒得早。
  第一天因为太疲倦几乎睡到了下午才醒来,仿佛是处于梦境一般一转头似乎还能看到秦牧追在赵太阳出租车后面奔跑的样子。那天赵太阳拖着沉沉的脑袋晃到客栈的院子里,在一片绿葱葱的草丛中看到一个女生。她穿着亚麻色的长衣长裙,一袭长发铺到胸前,手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镯子,抬起手拂过刘海的时候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好像泉水流过般清脆。
  她美得不精致,并非雕琢过的一丝不苟,却透着旋涡状的吸引力,赵太阳暂时把这种吸引力定位成岁月的力量。那是种泥土般的厚重感,温暖又潮湿,夹杂着他人无法模拟的深沉气质,不说话也能透过自身的温度表达情绪,比如允许他人接近,或者不允许他人接近。
  赵太阳等了三天才等到了她类似于“欢迎搭讪”的情绪,终于鼓起勇气上前问了声好。她笑着迎接赵太阳的目光说,我每天都能见到你,早就想好了打过招呼之后该进行什么样的对话,可是你每次都迫不及待地逃避我的眼神,让我挫败了好久。你好,我叫路小宇。
  赵太阳总是对坦诚的人无法抗拒,有点讪讪地不知道该作何解释,有失水准地转着眼珠子说,今天天气真好你看天上白云朵朵呵呵呵呵,哦对了,我叫赵太阳。
  路小宇眉毛一扬蜷曲了嘴角饶有兴趣地问,网名?笔名?还是艺名?
  赵太阳在路小宇身边坐下说,不,真名,爸爸给我起的。
  路小宇欣羡地看着赵太阳说,你爸爸真爱你,给了你一个这么有感染力的名字,他肯定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像他一样爱你。
  
  习惯了在这样的天空下醒来,赵太阳觉得这或许才是梦境。那个逃掉了的同学聚会,看不到的一对苦命鸳鸯,回避了喜欢的人,无视了讨厌的人。她难得平和的心很轻易就被安详宁静的人与物填满。
  每天不过和路小宇几句寥寥数言的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沉默。赵太阳便专心揣摩路小宇是怎样的一个人会有这样安稳的姿势。她看起来很年轻,说话都是柔柔的,喜欢淡淡地一笑一笔带过很多留白,谈起世事与世无争得让人沮丧。
  后来跟表姐问起,路小宇不过大了赵太阳四岁,可整个人就已经老到得让人生畏。倘若放在以前,赵太阳是很讨厌这种对世界的臣服的,以为做人做得太圆滑是种懦弱。然而当她伫立在清冷的空气中,有生之年第一次花了一天的时间参观日升和日落,可能想了很多事也可能没有想任何事。但那次,她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比她想象中要丰盈很多,从前没有察觉,并不是因为它太沉默了,而是因为赵太阳太喧嚣了。
  赵太阳的表姐说,路小宇的工作是研究鸟类迁徙,每年的九月到十一月都会来到青藏高原观察那些鸟类迁徙的数量和路程。赵太阳惊奇地发现居然还有这种职业,对路小宇的崇拜便更添一筹。
  她问路小宇,大雁南飞的时候真的是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么?
  路小宇说呵呵,是的。
  赵太阳继续问,不会无聊么?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你也要跟着它们重复相似的数据,会无聊么?
  路小宇放下手中的书,挪了挪肩膀,专注地看着赵太阳说,每年这些鸟离开都会从南方带来新的雏鸟,告诉它们该走什么样的路会遇到什么风险,给它们指引做它们的向导。鸟类的繁衍就是通过这样的迁徙实现的。生命会无聊么?成长会无聊么?这是需要用一生来消化的课业,如果觉得无聊,那是还没有认清人生的真相。
  路小宇抬头望向天,看到一只飞禽挥舞着翅膀从头顶飞过,从容地低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赵太阳想,或许只有钟爱飞鸟的人,才能有不会被天空震撼的定力。
  
  终于有一天赵太阳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叶盈,预备跟她交代这半个多月的行程。
  那天赵太阳从秦牧的同学聚会上逃脱,直奔飞机场,买了一张去拉萨的机票,在候机室给她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她知道表姐在哪里了要去把她表姐接回来,能够解决这样一个沉重的历史问题赵妈妈当然没话说只能放她走。
  叶盈在电话那头一边尖叫一边说,所以你一直和你表姐有联络你居然连我都不透露一下,你这个帮凶做得真合格!赵太阳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我也是无意中知道的。随便看到别人发的一篇拉萨的游记有一个关于一个客栈的简介,就模模糊糊看到了我表姐的影子,打电话过去确认还真是她。但是她不让我跟大家说,说她还没想好,等想好了自己就回去了。
  叶盈幽幽地说,所以你就直接投奔过去了?又丢下了一堆烂摊子是指望谁给你收拾呢?赵太阳被叶盈这样一句似是责怪似是埋怨但语气中又透着已经原谅她的熟悉嘲谑的话弄得有些难过,不知道该怎么正面回答。良久,赵太阳说,秦牧还好吧。
  叶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说,你觉得他能好么?到现在都弄不懂你究竟又犯了什么神经放了他的鸽子,还一跑就彻底地无影无踪,真让人怀疑你是不是欠了他几十万躲债去了。赵太阳深吸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很想说对不起,可秦牧不在电话那头,便不知道要跟谁去说。
  叶盈问赵太阳,你爱秦牧么?赵太阳如实回答说,我不知道。虽然我知道我应该去爱他,他或许就是那条对的路,这大半年来他带给我的折磨也与恋爱的感觉相匹配。可是我还是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他,再怎么顺理成章也觉得少了一个契机。没有一个湿漉漉的清晨或者突然腾飞起来的麻雀,总认为这段恋情成就得太唐突。
  叶盈想评价两句,却嗯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她很郑重地问赵太阳,那你还爱江卓么?赵太阳不假思索地说,爱。叶盈深深地叹了口气。赵太阳解释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我一直以为你可以理解我,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我自己。我也弄不清我对江卓是什么,是不甘是怨恨是委屈是强大的征服欲还是什么,总之我把这种感觉定义成爱。也可能我从一开始就不爱他,因为我把爱定义错了。
  叶盈没有紧接着赵太阳的收尾作出回应,停顿了好久才说,你知道么你很像多年前的我妈。赵太阳没有出声,等待叶盈的进一步阐述。叶盈接着说,你很像当年爱着我爸的我妈,虽然你们俩爱的方式不一样,但是你们都有让对方感到不安的潜力。我妈那时对我爸百依百顺低眉顺眼任劳任怨,而我爸又不是典型的大男人总觉得我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这样忍辱负重。你对江卓动辄就刀枪相向煽动群众的力量对他口诛笔伐揭露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罪行,把爱他当成一项事业来经营,弄得他终日惶惶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有怎样的能耐让你赵太阳如此兴师动众,从一开始便认清了不管你要什么他永远都给不了的事实。
  赵太阳忽然被叶盈的这一席诚恳的叙述说得着实动容。
  古往今来多少有才情的大家闺秀在索爱的路上跌跌撞撞亦步亦趋,多少女性前赴后继为爱情死于非命。杜十娘倒下了崔莺莺站起来,陈圆圆归西了苏小小顶上来,而且个个都觉得自己爱得旷古烁今,豪饮一杯酒笑中有泪地咏唱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样一种少女赴死的精神又岂是低俗的男人能参透的。
  而男人又是一群多么没有想象力的动物,他们野心很大胆量很小,要面子又没有包容力。总是害怕女人跟他们索要自己没有的东西,并非是怕对方失望,而是担心会就此否定了自己的能力。赵太阳不禁感慨一下,说,这个世界对多少女人都误会重重,你妈和我算是其中两个。
  一下子又把自己提升到和女强人一样的高度,赵太阳自我安慰了不少。
  
  挂上电话前,赵太阳含着泪对叶盈说,我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到你们不能原谅我,不希望我回来了,说没有我可以过得更好。
  没说完,情绪就有些激动地把嗓子堵上了。
  叶盈等到赵太阳冷静下来,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觉得你现在孤独了,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而这一段路必须你一个人走。我从来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谁,谁就过不下去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如果没有赵太阳,叶盈就不知道该怎么生存下去了。
  
  赵太阳借着月光踱步在客栈的院子里。不过是几十平米大小的地方,却带给赵太阳无限的空旷。赵太阳的表姐坐在早上路小宇经常坐的位置,借着幽暗的灯光,从远处打量赵太阳。
  赵太阳走过去,依偎着她表姐。
  仿佛这么大以来都没有如此亲昵过。在赵太阳眼中,她表姐是活得最乏味的那群人,上过的学校都是重点的,从小学到高中当了十二年的宣传委员,规规矩矩地微笑体体面面地行事,从小到大没说过一句不妥当的话没搭配错过一次鞋子和裙子。赵太阳不记得有过和她交谈心事的记忆,直到她约莫一年前愤然离家出走才让赵太阳对她刮目相看,而今她又收留了失魂落魄的赵太阳,便让赵太阳觉得此间还能信任的人又多了一个。
  表姐的面目表情很恬然,不再是以前的紧绷眼神中透着患得患失的苍凉,此刻她没有一点点抛夫弃子的愧疚感,专心致志地俯仰于天地之间思考人生。在赵太阳找到她的行踪之前,她一直到处游走,从南到北,权当自己是个负心的浪子,竟然真的能毫无牵挂洒脱自如地东奔西跑。然后来到拉萨,在这家客栈一住就是一月有余。某日老板问表姐预计还要在这里待多少日。表姐淡淡地回答,可能明天就走,可能一辈子都不走了。老板是个性情中人,听到表姐这样一段颇具禅意的回答,一拍桌子说,很好,最近我和几个朋友要去缅甸游玩,这家客栈就劳烦你帮我打理一下,这期间的收入全是你的。
  第二天老板便不见了踪影。
  路小宇来到这里,第一次见到赵太阳的表姐颇为惊讶以为店面被表姐盘走了。浅聊过一次才知道,路小宇每年在这里考察鸟类迁徙,歇脚的地方都是这家客栈。表姐没有深问,只是询问了一下路小宇有没有习惯住宿的房间,就都由着她去了。后来接触多了,路小宇便知道表姐其实已经有家,有一子,刚过完五岁生日,甚是可爱。但也没有多问为什么此时是孑然一身。
  对于路小宇所有的了解,表姐坦诚说,只是在一个气温骤降的深夜,两个人都喝了点酒,路小宇红着脸托着腮问她,你觉得这家店的那个老板怎么样。表姐回忆一下说,没有深聊过,只觉得是个洒脱的人,对这个世间很有追求应该也很有要求,但心地也是天真的,否则不会这么随便地就把一间店交给一个陌生人。这样的不羁和不屑,应该会伤到很多人吧。
  路小宇苦涩地笑了一下,手指转动着酒杯说,他像鸟儿,每年冬天的时候都要飞去南方。
  
  赵太阳长吁一口气,不由得感慨,女人真是群隐忍的生灵。她们到底能隐藏多少过去,那些过去随便拎出一个都是惊天地泣鬼神,却都能在最后一刻被一滴泪一个笑轻描淡写地销去。于是赵太阳忍不住在一次和路小宇简短的对谈尾声对她说,你很像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是我小学时候最崇拜的人。
  路小宇放下手中的计数器和笔,抬头看看赵太阳说,让我先说说我小学时候最崇拜的人吧,那是些大我好几届的学姐。我对她们的崇拜近乎于盲目,总是偷偷地模仿她们的小动作,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可以成为她们的样子,可是不管我再怎么长大,都无法让我自己满意,因为我始终成不了她们。
  赵太阳被揶揄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酝酿好久的表白,被噎得无法就着路小宇的话发展下去。路小宇没有要为难赵太阳的意思,她转头看看赵太阳说,你是不是现在特不明白,有些人,似乎从很早很早以前就这么完美,她们有你身上没有的气质,你羡慕崇拜甚至是忌妒。以为自己已经完美一点了再回头一比较还是觉得输了。其实你不是输给了她们,是输给了成长。你在这个阶段仰望下一个阶段的成果,没有看到成长中的艰辛,体会不到那过程的痛苦,自然无法拥有被成长袭击过的美丽。
  赵太阳说,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与我的年龄相匹配的气质。二十二岁称不上老但也已经不再年轻,我知道我该对凡事掌握分寸说话留有余地,可我总是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仗势,逼迫别人也逼迫自己。
  路小宇说,这种骄傲和年龄没有关系,有的人活到八十岁依然拥有一颗火热的心。等你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自然会感到万事都不是理所应当,到那时必然会变得谦卑很多。成长不代表着会得到,但一定意味着失去。我曾经为成长付出了一个我爱的人,不过命运对我还算厚道,没有把他全部夺走,留一个等待的惩罚给我,让我在等待中磨砺锐气。
  赵太阳还想再为自己作些辩解,路小宇用温润的眼光凝视她让她把所有的话都吞了下去。随后路小宇说,明天我要到山里去观察最后一批鸟飞跃青藏高原,每年只有这一次机会,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赵太阳难得看到路小宇眼神中透着殷切,不管她对动物的兴趣有多么的意兴阑珊,但她觉得如果这次拒绝了就拒绝了很多很多东西。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车子行驶在一条长而颠簸的路上,因为是在高源又缺氧,赵太阳裹紧大衣头痛欲裂。路小宇看到她的不舒服但没有预备要关心她,专心在每个岔路口指点师傅正确的道路。快速前行的车突然逐渐缓慢地行驶最终停了下来,赵太阳终于睁开眼睛看往窗外发现他们一直在一条狭窄到刚好过两辆车的小道上前行。
  路小宇拉开车门吸了一口气指着远处悬崖边上的一块平台说,就是那里。
  赵太阳已经忘记了她是怎么样头晕目眩地下车又是怎么样疲惫地爬上只要一分钟就能走到的平台顶,但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她站在那里看到的景象。
  眼前豁然开朗,赵太阳站在一座山的山脊上,眺望眼前白雪皑皑的群山。风雪勾勒出一段段蜿蜒迂回的冰石在日光照不到的阴暗面产生沙石相互摩擦的呼啸旋律,它们在不同层面的空间里拉开无数条寂寞隐晦的曲线,短暂地交会之后立刻相背分离结结实实地延伸到谁都触摸不到的彼端。那里烟雾缭绕波澜起伏,阳光这么近地打在一个个山顶映出金色的光晕,它们集体俯视赵太阳,让她无处遁去。
  她无力去问路小宇她们现在是在哪里在多高的地方,不管是因为大风和寒冷还是因为赵太阳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如果还有一点气力她所做的也只是把眼泪流出来。
  无法不被天地的辽阔震撼,赵太阳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并非有征服了天下的狂傲,而是自卑得无地自容,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汨汨地流淌,又被远处从深山中央传出的轰鸣覆盖。
  如果这一刻赵太阳死去,它们都不会为之动容一丝一毫。
  突然路小宇用胳膊肘推了推赵太阳,指着更远处说了句“它们来了”。赵太阳眯着眼睛搜寻了好久,才看到一片拥挤的鸟群飞来,越过她们的头顶,欲飞向最高的那片山峰。
  那群鸟这么单薄和瘦弱,拼成了一队也不比天边的一朵云更强大。赵太阳看到它们忽高忽低地盘旋,毫无畏惧地被那片高原上空正在肆虐的风雪覆盖,最终消失在山顶。
  不过十分钟的事情,它们便飞过了珠穆朗玛峰。赵太阳回头看到路小宇,看到她打着颤按下手中的计数器,兴奋地对赵太阳说,一共十三次,这是第十三次,它们终于飞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赵太阳靠在车子的椅背上,听路小宇说话。
  路小宇说,这种鸟叫蓑羽鹤,它们身体单薄没有锋利牙齿和利爪,但它们每年必须要经过珠穆朗玛峰飞到印度去过冬。沿途温度极低,气流强烈,还有一种可怕的鸷忍的食肉动物金雕也生活在此。世界上再也没有哪种生物要经过这样的考验来获得生存的机会,但它们必须要经过这段路才能成长。每一年只有一次机会可以获得上升的气流带领它们飞跃这片高原,每一年都会有同伴就此掉队和丧命,可这就是成长。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看似冷漠与残酷,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无权对人生和命运要求什么,岁月的威胁时时刻刻都在伴随着,要么欣然接受,要么为之惊恐。
  路小宇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说教的意思,只是出于一个年长者对年幼者的提醒和警示。这期间,赵太阳的脑海中不断地回放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不仅仅是这一年,还有很久很久以前,十七岁时的所有事件也都像幻灯片一样倒叙到那个如噩梦般的冬天。
  赵太阳又吸了一下鼻子,她有些为难地问,那如果是因为爱呢?因为爱一个人而不愿意成长,因为爱一个人而选择去伤害其他人,因为爱一个人而保留了所有的秘密呢?这是不是错的呢?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有这么多事情值得赞颂,你看,我们今天看到了一群生物最伟大的一次迁徙,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能轻易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所以为什么还要去喜欢上一个人把自己变得狭隘变得扭曲变得不像自己。
  路小宇笑笑说,呵呵,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人?再也没有比这个问题更简单的了,再也没有比这个问题更复杂的了。因为有人沉默,因为有人说话,因为有人来到,因为有人离开,因为你开始想念,因为你开始忘记,因为害怕这一切是真的,因为害怕这一切是假的。这是个多么没有答案的问题,没人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喜欢上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爱上,没有人能控制爱。但是,我们可以控制爱的方式,选择一个最科学最环保最低探的方案,把这种摧毁性的力量降至最低。
  赵太阳说,我不过是想去拥有一个人,用我的爱,没道理要把它归类到摧毁的力量中啊。
  路小宇说,我们无法拥有任何东西,包括我们自己。也许我们就是为了创造属于自己的东西才来到这个世上,因为年轻,所以押注于爱情。也是因为年轻,难免会把摧毁爱的人误认为是一种正面的能力。
  最后赵太阳问,你有没有后悔爱过哪个人?有没有恨过哪个你爱过的人?比如那只你一来就飞走的鸟儿?
  路小宇摇摇头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去恨爱过的人,任何一段感情都是不朽的。不要问我为什么,爱太高深莫测,所以才能独立于生命之外存在。
  
  路上来回一天,赵太阳到了客栈就进房间早早地睡下。因为一天思考得太多,和路小宇聊得也很多,那一夜本该有梦。本该梦到江卓或者顾亦,最起码也要和秦牧有关。但那晚的梦似乎是黑色的,赵太阳在梦境中找不到任何人。她疑似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因为没有一丝光,也无所谓是不是在搜寻出路。
  等到第二天醒来,赵太阳仔细回想,其实应该是谁都没有梦到。
  之后的几日赵太阳一直都心事重重看谁都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在表姐和路小宇都不是多事的人,也许在她们眼里赵太阳的事儿根本不算事。几乎每个来到西藏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苦难最深重最需要得到额外的宽恕,而且惊宠明显要多于忏悔。因为从小看到的诗词歌赋终于派上了用场,自己不再是个多余的旁观者,有了和古人相似的忧伤,仿佛就此被印刻在岁月的轨道上。
  终于有一日,那日不是晴天,也不是万里无云,一个随随便便的周二,晚上没有好看的娱乐节目,饭店没有特殊的优惠,真的是太平白无奇的一天。
  那一日她醒来躺在床上,回忆起有一次在梦中出现的江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太阳突然又从有江卓的梦中醒来,为之伤心和难过的不再是他抗拒的眼神和冷漠的措辞,而是把焦距凝固在了当年的自己身上。那种努力那种英勇那种激昂,那种只属于年轻的莽撞和张狂。
  这一日她醒来,感到万分的担忧和恐慌,不是为自己那颗无法被爱人看到的孤独的灵魂,而是为自己匆匆流逝的青春。赵太阳在被子里渐渐松开了拳头,第一次察觉到不知道是谁谋杀了她的浪漫,只留下一具躯壳承担对岁月的惊恐。
  起床后她便写了一封信给江卓。
  赵太阳不能打电话,也无法当面跟江卓说出口。唯有面对纸笔,把某个人隐藏在时空的另一头,她才能收起自己所有的锋芒像一个合格的恋人饱含深情和热泪表达自己的愁思。在少女时期那被一张张A4纸和一瓶瓶墨水塞满的日子,赵太阳得到的不光是一手好看的钢笔字,还有少不更事时怀揣的那种太熟悉的厌恶感。它们充斥着十七岁的日日夜夜,在她提起笔写下江卓的名字的时候一涌而出。
  十七岁的赵太阳几乎每天都在希望第二天醒来一切早已过去,这个世界不再充满敌意不再跟她互相指责,而是脉脉地相望彼此,所有的不如意都被一笑泯灭。
  
  她在给江卓的信中写道,我读过很多的诗看过很多的书走过很多的路遇过很多人,但我始终到达不了你,很长时间来我都为此而怨你也怨我自己,归根结底我还是怨你更多,因为这个过程我好像得到的难过更多一点。可我又无法彻彻底底恨你,只能把得到的这些难过当成我曾经欠了你的。虽然我不知道我欠了你什么,但是到现在该还的我也还完了。
  关于我爱你这件事,我以前以为你不爱我是你的错,后来觉得爱上你是我的错,而现在我终于发现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错。因为我似乎一直在爱你的过程中寻找答案,不仅仅是为什么我喜欢你为什么你不喜欢我,还有我对整个人生的疑问,那些疑问太复杂太深刻。带着这种目的的爱对你我来说都太沉重了。为什么会去爱上一个人,很多人都告诉我这没有解答,因为有太多原因可以爱上一个人,那甚至不需要原因。然而不爱一个人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爱。今天的天气和我爱上你的那一天很像,不算是个大晴天,但天空有很美很美的颜色,容易制造出腾起一群飞鸟的假象。也许我一直都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中,时间太长,我都忘记了叫醒我自己,可现在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不得不睁眼了。
  赵太阳一字一句,每画出一笔都要用很大的力气阻止眼泪澎湃而出。她这么倔犟,不想让江卓在纸上看到她最后一次为他掉泪的证据。证明在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中,她早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输家。
  最后赵太阳写道,如果我还有一百年的青春,我肯定还把它拿来跟你耗,如果我还有一百年的青春,我依然选择和你纠结。然而多可惜,我已经没有了。
  放下笔,赵太阳面对这最后一封情书,完全没有要去重读一遍的想法,伏在桌上好久。
  
  天气动真地冷了起来,赵太阳抬手翻翻日历十一月已经快要过去。表姐过来摸摸赵太阳的头说,你快要过生日了吧。赵太阳半晌没吭声。表姐说,就记得小时候问你最喜欢什么季节,你说最喜欢冬天,原因是你是在冬天生的。赵太阳笑笑说,二十二岁就要过去了,是不是要给我个红包压压惊啊表姐?
  表姐说,今天晚上有个篝火晚会,一起去当是提前给你庆生了。赵太阳欣然答应。
  拉萨的夜来得很急很快,赵太阳倚在篝火旁脸被映得通红但依然被发抖的情绪包围。很多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欢歌笑语,可很快篝火烧完大家又回到一片自己的心事里。所谓的快乐,不过是反射了他人的热闹。直指内心的,永远都是用不完的惴惴不安。然而现在赵太阳已经不再轻易言表于色,因为看轻了一些事,也看重了一些事。
  表姐把自己的披肩盖在赵太阳的肩膀上,赵太阳抬头看到她的表姐。篝火的火苗还在恹恹地跳蹿,对比之下表姐的瞳孔好像冬天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明亮,透着寒冷的晶莹。
  表姐说,你现在比以前沉默了,没那么爱笑了,还记得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一脸疲惫和倦怠。我当时很惊讶,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把赵太阳弄到这种地步。赵太阳说,一年前你因为我的几个排比句就离家出走搞得我也很惊讶,能动摇你这样常性冷静的人的意志让我对自己的煽动力又有了新的认识。表姐摆摆手笑着说,你的悟性一直比我高,我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才把气息调整顺畅,而你只花了一个月面部就已经这么平静。赵太阳撇开嘴摇摇头说,那是因为你受到的惊吓比我多。
  表姐一阵不语,赵太阳以为自己又提了不该说的话题,接下来便只附和着呼吸不再说话。篝火已经完全熄灭,人群都已经散得差不多,赵太阳揉揉因为蹲坐在地上已经酸肿的腿准备起身,突然又听到表姐开口。
  她说,这一年来我走的地方比我三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作为客人总是可以随意的,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有三五个半路陪同的伙伴杀去一路的风景宜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旅游,因为一个人走在无尽的路途中能更清楚地看清生活。没有旁人的指引和影响,你很容易就能看清生活的真相,比如它是迟滞的它是无趣的。不管你身处哪里,深山老林还是繁华都市,你都无法改变它是如此乏味的事实。于是我便更想念我的老公和儿子,我的家我的床,这种乡愁让我无能为力又引以为傲,因为我还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有来处有去处,才是自由。我没有义务要弄清这个世界的意义,那对我毫无吸引力,它是好是坏与我何干。而此刻我想回家,我只想回家。
  赵太阳在黑暗中找不到她表姐的眼睛,但她完全感受到了她表姐热切的心情。因为她此刻也在想着一群人,想着一个人。在某个深夜醒来的时候,她在想他在干什么在跟谁发短信聊电话,是不是还在怨她是不是已经原谅了她是不是打算继续接受她。
  
  没有什么所谓真正的顿悟,一切都是时间设下的骗局。五年,一年,一个月,又如何,谁都拗不过岁月的循循善诱,最终都会发现还没来得及爱日子就匆匆流去,便急忙又戴上惶惶的神色该嫁的嫁该娶的娶,哪里还有空去发掘为什么去爱为什么被爱。所有人都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前推挤,有人把它实化成一封信,无非就是给自己一个安心的借口和理由。
  大家都是俗人,逃不过俗人的一套理论。区别只有在夜里,不同的人做了不同的梦,梦见了什么只有自己才能看得到。
  表姐说,我已经订了下个星期回家的机票,我们两个人的。赵太阳说,可是这家店怎么办,老板还没回来。表姐乐呵呵地笑起来说,前天接到老板电话,说他后天就能回来,还让我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路小宇。
  赵太阳心中顿时充满了更加充沛的希望。南飞的鸟也熬不过时间的折磨,在这场和伟大的自然定理的追逐中路小宇也终于等来了她的宽恕和幸福,这下大家都能好起来了吧。
  
  上飞机的前一天,赵太阳拨打秦牧的电话一直都无人接听,她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依然按捺住所有的焦虑给秦牧发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
  她在短信里说,爱是等待是体谅是面对爱人时毋庸置疑的无所求,爱是全盘的退让是彻底的委曲求全,是双手奉上自己的自由和所有好心情,是面对对方的不负责任还要赋予全部的宽容。这是爱,面对这样的爱你能做到毫无惧色义无反顾么?我承认,我做不到。所以之前我很没骨气很懦弱地想要从你的生命中逃开,从爱你这个事实中逃开,甚至打算和一个不爱的人相拥轻松地过完这延绵的一生。因为只有不爱,才能接受他的冷漠不去追问为什么,也能不带愧疚地给他相同的冷漠,有张有弛心如止水,大限将至的那天看着他一直都很陌生的面庞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安然离去走得毫无牵挂,而不用直到临死的时候也要担心我心爱的人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做不到这样的妥协和自我欺骗。就算此后还有更大的苦难来临我也想要和你一起面对,因为你曾拂过我的头发告诉我没关系你会陪我,我想要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知道这样的忏悔还来不来得及,你能不能原谅我的轻率我的软弱我的不自信?二十四个小时之后你能不能出现在飞机场给我一个拥抱告诉我你原谅了我,以前的那些话依然奏效?
  可以吗秦牧?
  
  四个小时的飞机终于降落,在机场出口表姐和表姐夫相拥而泣场面极其感人,江由庚一抹鼻涕抱着他妈妈的脖子让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可以出差这么长时间。
  赵太阳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失望一层层地叠加直到即将涌出眼眶,才忽然感觉到背后一紧被一个温暖的胸膛贴住。
  赵太阳很激动地想要转身却被对方紧紧地搂住不给她一点空隙扭转身体。急促的呼吸让她后背起伏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握紧他搭在她脖子上的手腕。
  等了很久,大家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赵太阳感觉他抬起头在她的耳后温柔地吹气把字字句句送到赵太阳的耳朵里。
  秦牧说,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堵车了,我直接跑了过来。好累。
  赵太阳不说话。侧头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到了飞机场外,并没有发生那种突然有一道光线穿过层峦叠嶂照耀到身上的温暖。
  只有天空混混沌沌的白亮一片,灰青的云藏蓝的天,虽然醒来了却依然像在梦中一样。
CHAPTER11 朝闻道
  太平盛世该是什么样子?
  
  天应该是湛蓝的,云应该是柔白的,有阳光但不能刺眼,有微风但不至于吹乱刘海。三五好友坐在一起,哪怕不是在打麻将,也能有情真意切的高兴。
  在赵太阳的概念中,太平盛世应该就是这样子。至少在她的梦中,鲜有的几次明亮色调的梦中,这样的场景曾经多多少少地感动过她,让她为之动容甚至产生了憧憬的期待。
  可那是在梦中,当它真的到来时,赵太阳才发现,它竟然如此简易朴素,没有一点安抚人心的力量。好像一顶打折买下来的帐篷,经不起太大的风吹雨打,在露营时搭起来之后还能发现一两个破洞。
  
  城市又如约来到了冬天,它如赵太阳二十二年以来一直经历的一样,有着干燥而结实的寒冷。许多年前的这个季节,赵太阳的到来结束了这里长达半个月连绵不绝的大雪。她带着那么强烈的激动和生命力来到这个世界,以一种要与之抗衡的昂扬气势叫醒了大家,不负众望地展现出所有小宇宙只为证明自己的存在。
  可是在这个即将来到的第二十三个冬天里,她第一次感到了疲乏,因为突然心中海纳了百川,大彻大悟之后一下子感怀起了万物生灵。赵太阳发现其实人生不只有无事生非兴风作浪,也不是新开了一家KTV和百货商厦店庆打折。再次窥视自己的内心那里已经不再是光鲜刺眼的情绪,而是有了更加柔冷暗哑的一面,比如体恤比如理解比如原谅,比如不再去问十万个为什么,比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赵太阳坐在秦牧的车里,重重地打了一个冷战,秦牧立刻打开车里的暖气,赵太阳被迎面扑来的一阵塑料味的热风吹得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到秦牧好看的侧脸被刚刚滑行而过的车灯打出一个陌生的形状。秦牧没有注意到赵太阳长久的注视,直到一个红绿灯才转过脸闪着明亮的眼睛弯曲嘴角回应赵太阳的直视。
  他们之间永远都是这样,从一开始相识,秦牧用他单方面的坦然铺成了他们一蹴而就的平坦。在和秦牧的相处中,赵太阳几乎没有犯错的机会,她的那些小机灵小伎俩小聪明小威胁完全派不上用场,每当她觉得乏味做一些挑衅的举动都会被秦牧一笑而过。就连上次逃去拉萨的出走也不能撼动秦牧丝毫,无法让他拉住赵太阳的手慌张且不安地追问为什么。赵太阳从拉萨回来的这一月内,他一如既往地载着赵太阳去新开的饭店吃饭,去赵太阳的家里看赵爸爸赵妈妈,成全了那次被放了鸽子的同学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轻而易举原谅了赵太阳俨然已经越界的任性。
  于是赵太阳便满怀感激地接受秦牧的俯就,她鞠下身栖息在秦牧的身边打着满意的呼噜拥抱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尽管,尽管还会有天生的基因在赵太阳的体内作祟。
  它们在深夜里潜入赵太阳的耳边告诉她这是因为秦牧根本还没有把她当回事,根本没有把她当成自己人,不能和她同进退,他的神经里没有赵太阳这块痛感所以当然能置身于赵太阳之外独自洒脱。秦牧的这等从容让赵太阳隐隐约约觉得他会是个一等的说谎高手,所有的情绪都不流露于表面,永远都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如果哪天他偷走了一辆和谐号列车都不会露出半点破绽。他不会觉得那是值得骄傲的事,同理,赵太阳的出走也不是件值得让他伤神的事。
  尽管,这样的声音偶尔还是能左右她的思维,她仍旧选择掩耳盗铃一样把瞳孔里的光揉顺反射秦牧的深情。像所有恋爱中的男女般,忘乎所以地倾尽所有,赌的就是我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秦牧说,下周六有空么,我妈早就嚷嚷着要喊你来我家吃饭了。赵太阳稍微思索一下,刚要开口提醒秦牧一件事,就被他抢先说道,我知道下周六是你的生日,所以喊你来我家一起过,顺便叫上你爸妈。秦牧转着方向盘身体往赵太阳这边倾斜,轻声询问着你觉得可以么。然后打开一个稳操胜券的笑容,不容赵太阳拒绝。
  赵太阳该如何拒绝呢?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生日,这些生日一定是和叶盈顾亦一起度过。二十二岁的生日仿佛还在不久前,那时他们都坚信有一场很大的动荡正在到来,在二十二岁这一年一定是翻天覆地撕心裂肺的大戏,他们面对分离时坚定地相信依然能依偎着彼此,能够勇敢地选择孤独而坚强地作战,是因为相信肯定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刚来到二十二岁的赵太阳,忐忑地准备迎接新的挑战,心中却盛满了无比的沸腾抱着一腔热血。而站在二十二岁尾巴尖上的她,被这等安详稳健的太平包裹,身体却冷得直直地发抖。没人看得到她的战栗,而她又不准备拒绝,不想拒绝这样顺理成章的安排,不想抗拒在这样环境下的规章制度。
  她点点头,对秦牧说,好啊,大家一起给我过生日,也蛮好的啊。
  刚答应就充满了歉意,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不第一时间通知叶盈实在是不厚道,便像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于是伸手问秦牧要来手机。条件反射似的拨出叶盈的号码,按下通话键,发现秦牧的通讯录里已经存了叶盈的电话。
  她把手机放在自己耳边,一边听着那边嘟嘟的呼叫声,一边挑起眉毛问秦牧,你几时有的叶盈的电话,我怎么不知道。
  秦牧很自然地舒展开目光,呵呵了一下,说,你不知道吧,我还偷偷给叶盈发短信问你是爱吃五花肉还是里脊肉,你也不知道吧。
  赵太阳把手按到秦牧的肩上说,我以为你是那种不屑于费力讨好女朋友的好姐妹的人,没想到我高估你了嘛。秦牧说,建立有利而有效的群众基础是每个有野心的男人成功的前提,最有说服力的榜样就是我们伟大的毛爷爷,他利用群众煽动起来的两次革命都是空前绝后的。我还有你好几个高中女同学的电话呢,你要不要视察一下我都在你身边安排了哪些奸细。
  给叶盈的电话因为太长时间无人接听而按断,赵太阳把视线从秦牧的手机上移开,抬头哼了一下鼻子说,你也太小看我的势力强度了,小心到时候被我无间道。
  秦牧把车子停到赵太阳家楼下,目送赵太阳下车走到电梯口,赵太阳远距离跟他挥了挥手,结束这一次例行的约会。
  
  没人知道她多么不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她从来不曾享受过的太平盛世。
  虽然它很简易甚至简陋,它比赵太阳任何一个阶段经历过的征程都要乏味一百倍,主要人物就只有一个,主线也只有一条,其他都是路人都是陪衬。但那个人物就是来拯救她的英雄,那条主线就是载着她通往美好结局的白马。每个人都是这样毫无悬念地进行自己的剧本,她赵太阳也不是不能走写实派路线的啊。
  然而更重要的是,当她和秦牧简简单单地约会吃饭看电影时,就真的能忘掉前一秒的坎坷和挫折。忘记一些人一些事,忘掉还有一段纠缠她如此之久的往事。那些东西似乎都在离她远去,她不再惊醒于某个黑夜中,也不会产生突然的愧疚、心虚和种种欲罢不能。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像麻药,给了赵太阳短暂而虚假的安稳,就换来了她越来越深的依赖。
  可能幸福就是这样,就像传说中的武功秘籍,许多人为了追寻它用尽了手段在江湖上掀起阵阵腥风血雨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众叛亲离,终于得到了那卷破书,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句“最高强的武功就在你心中”。第一感觉当然是被骗了,但已经走到了这步田地又不得不去相信就是这样。因为那个充满了阴谋的血腥的过程给了这个无力的结局至高的价值,没办法不去相信。一旦否定了它,就否定了所有。
  年轻,最大的力量是让人只去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而它最后的力量就是告诉大家,不管是你以前信的还是不信的,都是假的。
  
  赵太阳那天早早地上床,却在床上辗转难眠,总觉得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仿佛把钥匙丢进了一个锁上了的抽屉,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就在那个抽屉里,但是想要打开抽屉就需要那把钥匙,而钥匙却在抽屉里。这样一个无解题搞得赵太阳很头疼,而且这种感觉最近一直在萦绕着她,搞了好久她才终于在喃喃自语中艰难地昏迷过去。
  被一阵强烈的光照刺激得醒来,冬天里的烈日是赵太阳最不喜欢的东西之一。昨晚久违地做了一个梦,她愣愣地坐在床上回想梦的细节,突然被手机的来电铃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到来电显示上出现了叶盈的名字,赵太阳才恍然大悟般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种盘绕在赵太阳心中的不安和缺失感,就是叶盈。赵太阳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和叶盈会面是什么时候了,仿佛她从拉萨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和叶盈好好聊一下。最近一次打电话呢最近一次发短信呢最近一次赵妈妈问赵太阳怎么好长时间没有见你和叶盈在一起胡闹了都是什么时候了呢?赵太阳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她盯着叶盈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跳跃暗自撇起了嘴埋怨起叶盈,按下接听键刚想上一堆形容词来谴责她,没想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他说,快来医院吧,叶盈出事了。赵太阳愣了一下以为是个恶作剧,揶揄了半天皱着眉问了句,什么啊?对方用赵太阳从未见识过的怒气吼了一声说,你他妈的赶快过来!就是蓝夏住的那个医院!叶盈出事了!
  赵太阳听出来那个声音是周怀之。赵太阳第一次被周怀之的动怒真真切切地吓到,捂着头安抚了一下心情,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破口大骂了一句,穿上衣服连牙都没有刷就往医院跑去。
  
  她拿着电话按照周怀之的指示从急诊室跑到住院部,又从住院部跑到了手术室。电梯门刚在顶楼手术室门口打开,赵太阳就看到叶盈躺在一张床上被一群脏兮兮的白大褂往手术室里推。赵太阳赶在手术室的大门关上之前拉住了叶盈的床,她指着那些医生和护士嚷嚷着,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她凌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整理,表情缭乱得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路上堵在心头的手足无措全在这个时候涌了上来。
  她看到叶盈躺在那张脏兮兮的床上,一条单薄的被子根本没有把她的身体盖好,露出了她大腿上一块雪白的肌肤,赵太阳赶紧帮她裹紧被子怕她被别人看到了。顺着视线挪上去,才和叶盈的面容相对。她痛苦地紧闭双眼似是不愿意看到这个世界的样子,努力地用另一种方式逃避。赵太阳无言以对的难过立刻积聚到心头,她用力托住病床,在她把所有事情都了解清楚前坚决不让他们把叶盈推进手术室,嘶哑而毫无底气地一遍遍呼喊叶盈的名字。
  叶盈仿佛被赵太阳吵醒一样睁开眼,呼吸着急促的慌张,终于把视线定格在赵太阳的瞳孔中,才稍稍地放下心舒一口气,然后紧紧握住了赵太阳的手。
  终于一个护士不耐烦了,她扯开赵太阳拉住病床的另一只手说,病人现在子宫大出血,情况很危险,你要是还想再见她就赶紧让我们给她动手术!
  叶盈拉着赵太阳的手,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直这样握着赵太阳的手。她挤出最后一丝笑容想让赵太阳放松下来,却挡不住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她微微侧过脸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太阳的脸上那一刻闪过最后一丝明亮的光,对她说,赵太阳,你看这个世界,它实在是太胡扯了。
  没等赵太阳作出什么反应,手术室的大门就轰然地在她面前紧闭,仿佛永生般决绝地隔开了她和叶盈。
  
  再次回头,才看到了刚才一直站在身后的周怀之和左晓盏,以及顾亦。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们,却发现不断涌出来的眼泪一直在模糊她的视线。周怀之憔悴得好像一夜没有睡,左晓盏的眼线也花了一大半。这两张自她十几岁就一直从不曾予以正视的脸在此刻激不起她一点点情绪的起伏,刚刚的失控让赵太阳体内空泛出了一大块不真实感,她想调整一下呼吸,却在每一次吐纳的时候都加速了颤抖的频率。
  还不等赵太阳质问周怀之,周怀之就摇摇头说,那些医生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懂,什么毛细血管爆裂,什么子宫大出血……我跟叶盈说过不要去那种小地方,可是她不想来大医院做说怕遇到熟人……
  叶盈的妈妈突然蹬着响亮的高跟鞋出现打断了周怀之的话,她环视了一圈杵在那里的一堆小孩,努力地寻找着自己女儿的身影。叶盈妈最后把目光定在了赵太阳身上,给予了最大的鼓励和信任,问她,叶盈呢?
  赵太阳时光交错般仿佛回到充满着谎言的高中时代,那时叶盈每次和周怀之约会晚回家叶妈妈总会打电话给赵太阳追问叶盈的下落。赵太阳也一次次变着法子来骗叶妈妈,她刚想开口对叶妈妈说叶盈留下来跟数学老师讨论题目了,可是被医院消毒水的气味硬生生地拉回到现实。一团棉絮堵在嗓子眼,挤出了又一眶眼泪。
  最后是顾亦开了口,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叶阿姨,你听我说,我们知道错了,可是这次真的不是叶盈的错。叶阿姨你别激动……叶盈怀孕了,昨天晚上她去了一个私人诊所想去拿掉这个孩子,可是中间出了点事故,忍了一夜觉得实在不行了所以来到医院了……医生说是大出血很危险,需要手术……她刚进手术室……
  顾亦解释全过程的话赵太阳听进去了一半,第一反应是往墙上一靠不断地反问“开什么玩笑!”。叶妈妈有一瞬间失了神,双腿一软瘫了下来,被顾亦接住扶到了走廊的椅子上。叶妈妈没有立刻责怪任何一个人,也许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始责怪谁。
  她和赵太阳一样企图弄清楚这件事中所有的曲折,赵太阳站在走廊的另一边盯着叶妈妈,看到她和叶盈相似的轮廓,凝视她现在的神态,当下的这种失措和局促赵太阳只在她小时候看到过。
  那时叶妈妈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对叶盈说,妈妈挣钱给你买馄饨吃。
  
  顾亦找了好久才在婴儿室的大玻璃窗下找到了蹲在地上的赵太阳。婴儿室的光很柔,隔着一层玻璃能听见里面一堆婴儿嗡嗡的呢喃声。他轻轻地挨着赵太阳坐下,生怕打扰到了她。
  赵太阳把头从膝盖中抬起来,看到顾亦的脸,立刻给他绽放了一个最亲切的笑容,手搭上了他的手臂,酝酿了一会儿,开始轻松地跟顾亦一一列举他们曾经的故事。她说,我第一次见叶盈是我爸逼我的,他说叶爷爷家新来了个小朋友让我找她玩,我就架了副羽毛球拍傻傻地跑去叶爷爷家。我第一眼见到叶盈就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冰山小美人囊入自己人的行列。就当年叶盈那长相,保守点说那是咱大院数一数二的,这要是拿出去多长面子。所以有时候我就常想,命运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如果叶盈妈妈那时候没自杀,如果叶盈没有来到叶爷爷家,如果我爸不逼我,如果那些如果都存在,我们是不是就不会碰面了?所以多难得,我们还要再这样过到八十二岁,所以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我一想到这些,就会觉得能遇到你们真好。
  顾亦看到赵太阳已经洋溢着幸福表情的脸庞,不忍打断她,但又不得不开口,刚说出两个字却被赵太阳打断。她接着说,顾亦,我们每个人都会陷入自己的执著,我知道我执著在自己的年轻,所以伤了很多人,我伤害了蓝夏也伤害了你,而几个月前的我几乎还没有道歉的准备。现在我知道错了,所以你原谅我好吗?我好害怕失去你,曾经我羞于承认这种害怕,是因为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她压住痛苦的情绪,继续给顾亦一个勉强的笑颜。顾亦抿抿嘴,低下头,按上赵太阳的肩说,你听我说……叶盈她……
  赵太阳不准备答理顾亦,她说,我从拉萨回来之后都还没有给你说过我在那里听到的故事吧,我生日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我讲给你们听吧。顾亦,我生日的时候你和叶盈会过来吗?顾亦摇摇赵太阳的肩说,赵太阳,叶盈她……
  赵太阳带着哭腔,慌张地捂住耳朵对顾亦说,顾亦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到你说任何话。这个叫叶盈的女人,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仅次于和我爹妈在一起那么长,她替我勾勒出了这个世界的样子,她让我在我自以为是的世界里为非作歹,我不能没有她……顾亦你别说,求你了!
  一阵静默之后,顾亦泛红的眼睛看着赵太阳,她褪掉了所有的装备赤裸而战栗地躲在顾亦胸前,恳求他留给她最后一丝平静。顾亦再怎么狠心也张不开口把赵太阳推到暴雨中,可是他先一步清醒过来,终于忍住喉咙口的疼痛,对赵太阳说,快去见叶盈最后一面吧,要不然他们就把她给拉走了。
  良久,赵太阳才从顾亦的唇形中读懂了他的话,一块断层哽住了她的呼吸,竟然一时间忘记了该如何哭泣。
  
  叶盈的葬礼办得极其简单。叶妈妈因为伤心过度一直躺在床上,一睁眼就是流泪,叶盈的爸爸连夜从别的城市赶来,看到叶盈遗像的一瞬间瘫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叶爷爷知道消息之后心脏病突发,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但还没有度过危险期。
  几乎所有叶盈的后事都是赵太阳爸妈一手操办的。几乎都没有可以操办的事情,整个过程流水般从赵太阳面前滑过,她麻木地在殡仪馆站了一上午,叶盈被火化前的最后一刻赵太阳都没有要再去看她一眼。赵妈妈气得含着泪一巴掌拍在赵太阳的肩膀上,那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短暂地清醒过来,可立刻又被更汹涌的麻痹淹没。
  等她又一次有了自主的意识时已经到了叶盈的墓前。她被那墓碑上叶盈黑白的笑脸强烈地刺痛,只能挪了挪位置在墓碑的旁边坐下。如若以前一样,和她并肩而坐。
  她低垂的视线里多出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抬眼看去是左晓盏。赵太阳没有厌烦地迅速移开视线,而是放开目光把注意力移到了左晓盏背后的那片天空上。冬天的天一直都是昏昏沉沉,布满了网状的阴郁,白茫茫的一片照得赵太阳无处躲藏。她自嘲一样地咧开了嘴,耷拉下脑袋,靠在了叶盈的墓碑上。
  左晓盏看看这样的赵太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索性直白地说,赵太阳,我想和你谈谈。
  赵太阳先一步摆摆手,充满着倦意地说,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如你所愿,你赢了左晓盏。她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赵太阳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战斗力,只希望能在败者的囚牢里寻得一片清静。
  左晓盏抽动了一下嘴角,说,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赵太阳。赵太阳哼了一声说,哪样?那你说该是哪样?你回来不就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你大老远地从英国回来折腾这么多是是非非不就是想看到我变成这样么,你不就是想看到我孤立无援众叛亲离么?你做到了,以前我没有得到的现在依然没有得到,以前我有的现在也没有了。
  左晓盏走到赵太阳面前,些许的激动和赵太阳冷静的自我剖析形成了对比。赵太阳太清楚自己现在的被动,所以干脆秉着放弃自己的状态任人宰割。许久之前赵太阳每次率先挑起事端的时候都是一咬牙说,我就这样了怎么着了!而现在,她支着下巴对自己说,你也只能这样了。
  但是左晓盏似乎比她更不能接受现在的赵太阳,她有点失态地为自己辩解,说,赵太阳你怎么就一直都对我有这么深的偏见,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可是你从来都不回答。后来我就问自己为什么,我一次次地自我检讨一次次地自我审视,在英国的那五年我憎恨自己甚至超过憎恨你,为什么我会被你这么深深地厌恶着。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赵太阳,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把所有过错跟你撇得一干二净,还能理直气壮地当上受害人去揭发别人的罪恶,你没有想过你自己的问题吗?
  赵太阳终于被左晓盏的说教激怒,哪怕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她也不能忍受自己最鄙夷的人的质疑。她站起身拎起左晓盏的领子说,叶盈的死也是我的问题吗?也是我的错吗?不要以为我不问为什么是周怀之给我打的电话我就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情和他有关!不要以为我不追查叶盈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就代表我不在乎!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周怀之使的那些小伎俩!你们高兴了吧,叶盈死了,顾亦也不理我了,我没有战友了,你和周怀之终于占到上风尽情来挖苦我吧!
  语毕,赵太阳停顿了一下,缓缓收起了刚才狰狞的面孔,放开左晓盏,又坐回叶盈的墓碑旁。幽幽地说,叶盈这么喜欢周怀之,所以她肯定原谅了他,所以我也不打算追究。可是我不追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不追究不代表我也原谅了你们。左晓盏,你永远都别指望和我平起平坐,从第一眼见到你,你就比不上我踏过的一颗尘埃。我的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赵太阳一番略带嘲讽的话反倒平息了左晓盏刚才的激动,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机递到赵太阳的手里,说,我知道就算我再怎么辩解这件事和我们没有关系你都不会相信。可是我还是要说,叶盈出事半个月前她才联系到周怀之,说她怀孕了,希望周怀之能陪她去拿掉孩子。周怀之问她是谁的,她死活都不说。后来周坏之问她为什么不跟赵太阳说,她就掉眼泪说你肯定要骂她的。那段时间她一直住在你们经常相约打牌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那段时间你也一直没有联系叶盈。赵太阳,你和叶盈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没有出现?这就是好姐妹么?
  赵太阳一个屏息,生生被左晓盏戳到了痛处,这也是叶盈去世之后赵太阳最想逃避的一个问题。左晓盏接着说,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想知道叶盈怀的是谁的孩子吗?你翻查下叶盈的手机吧,虽然我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那个人的。我知道这对你太残忍,就当确认了你当初断定我是回来报复你的想法。赵太阳,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甚至连你自己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还有就是,十七岁的冬天发生的那件事,早就不是秘密了,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你明白么,是所有人。现在你唯独还能隐瞒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左晓盏临走前说,赵太阳,我以前觉得你很可怕,你声势浩荡地想要摧毁一切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希望看到你分崩离析的那一刻。现在我终于发现其实你很可怜,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
  
  赵太阳盯着左晓盏离去的背影,对于她所指的那个秘密惴惴不安了好一会儿,握紧了手掌才惊觉手中是叶盈的手机。她翻开她的通讯录和短信记录,最后按下通话键看到了一串拨出去的电话。其中有一个是赵太阳以前给叶盈记录下来的无痛人流,赵太阳狠狠地用电话敲打着自己的头,突然注意到在拨通电话中有很多个没有记录名字的号码,且是同一个。赵太阳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的,只觉得这样频繁地联络却又不在电话簿里载入实在太蹊跷。
  直觉告诉赵太阳这就是答案,直觉又警告赵太阳不要去知道答案,可是直觉让赵太阳拿出自己的手机一一按下数字拨出了那个号码。
  当赵太阳的手机屏幕相应显示出了一个已经存在她通讯录里的名字,她只觉得天空裂开了,心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进了一个无底洞里。能够救她上岸的最后一棵救命草也不见了。
  
  也许就是在赵太阳去拉萨的那段时间叶盈怀孕的。在自己从拉萨回来的这一个月内,叶盈下定决心要把孩子拿掉。
  赵太阳坐在出租车里,十指搅在一起,不断地深呼吸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象当时的叶盈是多么的无助和害怕,不去想象叶盈蒙受着多大的委屈和难过,不去想象叶盈抱着耻辱感分开双腿让那些医生窥视她的身体。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允许自己的卧室有一点的脏乱,她嫉恨世俗和市侩气,她以她的灵魂为荣,却在那段时间里怀揣着一堆脓血忍气吞声地躲避着人群。
  赵太阳努力地不让自己产生更多的负罪感,可是叶盈那时的慌张那时的失措那时对她自己的愤恨活生生地出现在赵太阳面前。她想紧紧地抱住她给她一丝庇佑,可是怎么也抓不住叶盈的肩膀。
  出租车在目的地停下,赵太阳付了钱下了车就在马路对面看到了那对熟悉的眉眼。他也在左顾右盼中注意到了站在寒风中的赵太阳,刚想冲过马路却被络绎不绝的车辆阻拦。
  赵太阳拿起叶盈的手机按下了那个被叶盈拨通了无数次的号码,他看到了赵太阳的举动,先是对着自己的手机踯躅了一会儿,然后按下接听键,首先说,赵太阳,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秦牧的面孔不再有恃无恐不再充满着运筹帷幄的自信。他的神态迅速泄露了他的紧张,他来回踱步马上揭露了他的罪行。赵太阳怔怔地站在原地,从电话那头响起了他的声音那一刻起,赵太阳不晓得之前她是如何拾起力气对他说出一句“到你公司楼下我有事要和你说”后就再也不敢把那口气呼出去。她多希望他能继续自己曾经的风格,再大的风浪在他心中也都是一场马桶冲水的动荡。他可以一如既往地当个说谎高手,用一大堆华而不实的理论来消除赵太阳的疑虑,让她活在自己假想的太平之中。
  
  可是他现在没有做到。
  他第一次急切地想要跑过来拥抱赵太阳,第一次想要抓紧赵太阳害怕失去她。他的话语不再井然有序,他慌慌张张地堆积着毫无连贯性的措辞对赵太阳说,不是的,赵太阳我是真心爱你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赵太阳看着不远处乱了方寸的秦牧,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跟我说的人,可是你们都不愿意告诉我应该是哪样。秦牧,应该是哪样?秦牧,今天是叶盈的葬礼。叶盈死了,死于流产的大出血。现在医疗水平那么先进,可她却死在这么一个传统的科目上,想想我都能笑出来。秦牧,你告诉我,应该是哪样啊?
  秦牧骤然立在车水马龙中间,只有呼呼的风声灌入话筒中,给了赵太阳一个无声的答案。她早该猜到,这一切虚假的繁荣来得不可能那么轻易。明明对所有过于完美的事物都充满了怀疑,为什么就偏偏在他这里折损自己的尊严,早早地丢盔弃甲盲目招安。
  你风尘仆仆地闯入我的人生轨迹,带着许久之前和我已经面目全非的瓜葛,给了我一次次的惊吓和惊喜。我曾经误以为这是一场早已注定的尘缘,也跟命运提出疑问这是不是一场更大的灾难。到现在为止我还对你一无所知,我一度多么想探究你背负的东西,你所经历的事你所爱过的人你所说过的谎,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一年我把你的到来当成一个赏赐和恩惠,我怀抱着最大的感恩小心地呵护你的存在,没想到你果然是一杯毒酒一段白绫。
  赵太阳想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他跟叶盈的原委和始末,便在秦牧开口之前绝望地对秦牧说出最后一句话。她说,秦牧你知道吗,早在你还没有走入我的生活的时候就差点错手毁了我和叶盈的友情,而现在,你谋杀了两个我最爱的人。
  
  赵太阳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觉得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整个人空得都快飘了起来。走到了自己家楼下的时候摔了一跤,膝盖磕在了硬邦邦的石板上,血透过黑色的丝袜汨汨地流出来。她抱着膝盖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明知道谁都不会来关心,可还是尽力地想演好这一场苦肉计。
  突然一双手环住赵太阳的肩,他出现得那么及时,以至于赵太阳立刻停止了哭泣以为这又是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那双手这么默契地和赵太阳的肩膀相拥,仿佛他们已经是许久的恋人,用气息就能谈情说爱。
  赵太阳把眼泪擦干看到江卓已经蹲在自己的面前,仔细凝视着她腿上的伤口,关切地问她疼不疼。
  多讽刺,到了这个时候,能来关心她的人就只有她的敌人了。
  赵太阳推开江卓勉强站起来说,如果你是想来看我的笑话那你看到了,如果你是想来给我同情的还是省省吧,我不需要。
  江卓在赵太阳面前直起身,眼神比以往更加温柔更具蛊惑。他永远都能流露出让赵太阳迷恋的情愫,哪怕赵太阳已经写过那封绝情信,保证书一样宣称自己不要再去爱他,可在面对他的时候就是狠不下心与一切过往隔绝,这就是年少时的恋人的力量。
  赵太阳刚想摇醒自己不要再做梦了,却被江卓一把拉入怀中。江卓透过胸口的气息对赵太阳说,在叶盈葬礼上就看你不说话也不哭,这样憋着会生病的。
  这个拥抱太真实太温暖,没有半点犹豫,赵太阳结结实实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唬住了。她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安宁,尽管它迟到了五年。赵太阳没有推开江卓的拥抱,也不预备去问这个拥抱意味着什么,就算是同情也好。
  在赵太阳最脆弱的此刻,只要是江卓给的,就算是同情也好。
  
  她趴在江卓的胸膛上,保持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腿都站麻了,才开启嘴唇说,今天左晓盏对我说了一件事,说我有一个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特地强调了所有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
  江卓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问,什么秘密?赵太阳仿佛在诉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一样平淡,说,十七岁的时候,你还记得么,我给你的情书被贴在了学校的公布栏里,我很生气于是就很恶劣地开始名正言顺地欺负左晓盏因为我坚信那是左晓盏干的,而你也是从那之后逃亡一样回避我。可是事实你知道吗?你知道是谁贴的吗?
  赵太阳用力抱紧了江卓,生怕他把自己从他身边推开。没想到江卓同样抱紧了赵太阳,与此同时传来一个轻描淡写的答复。江卓说,我知道。
  赵太阳一惊,问,你知道?
  江卓抚摸着赵太阳的后背,说,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前一天晚上刚好篮球队训练比较晚,而我刚好经过公布栏后面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嫌疑犯。你知道么赵太阳,你在公布栏里贴了你给我的情书这件事,并且之后让我见识到你开始那样充满恶意地对待另一个女孩的时候我真的被吓到了,我以为是我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为了要努力地来爱我才变成这样。我以为只要我远离了你,你就又能对这个世界温柔待之。我多么希望再次见到的那个你是安静而淡然地从我身边走过,就算你已经不再喜欢我。
  赵太阳说,那之后你为什么不揭穿我?江卓说,所以我觉得我做错了。十七岁的我迷信了自己的力量,枉然定下结论以为只要我不参与你的生活就能阻止你的纠结,想要用一种消极的方式让你释然。我也很痛苦,不知道自己那样对待你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而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只是屈服在我的软弱和怯懦下,如果十七岁时我就像现在这样勇敢地抱住你,和你一起承担那时的不安和焦躁,没有带给你不必要的委屈和伤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对吗?
  江卓说,现在还来得及,赵太阳,在一切都没有变得更糟之前,不要再恨我了不要再恨这个世界了。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好吗?
  赵太阳在江卓怀中掉下一行清泪,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更加看清事情的真相,已经没有什么是赵太阳接受不了的了。所以才轻轻地推开了他,用头抵着他的胸口,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抬头对江卓说,不好,江卓,这样一点都不好。世界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就算那时你接纳了我,这一切还是会发生。因为那是我,所以这一切都还是会发生。
  这一切不是时机问题,也不是方法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她。
  对这个世间的所有疑问,赵太阳终于找到了答案。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然而江卓不愿再轻易放开赵太阳,伸手挽回对她进行说服,说,不要再为了不必要的骄傲惩罚自己了,让我们经历的痛苦都过去吧,再给我一个选择正确答案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行吗?
  赵太阳眯着眼睛抬头回望江卓,说,我真的让你痛苦过?江卓点点头,说日日夜夜。赵太阳说,你说的,如果一件事让你觉得痛苦,就没有区分对错的意义了。
  这些已经与对错无关。赵太阳痛苦地仰天望向延伸到天空的梧桐树枝,它们现在的干枯和脆弱是因为有下一个春天蛰伏在根底,而赵太阳已经无法确定是否能将她的未来扩展到明天的清晨。
  最终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的怀抱,离开了她少女时代最单纯的幻想,带着愧疚和责罚,自我放逐一般走上一段早就该是她一个人的路。
  
  十七岁的时候,不光是江卓被赵太阳的举动惊吓到了,还有顾亦和叶盈。
  那节午后的活动课,所有人都去操场玩耍。赵太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跑到左晓盏的桌子前,从她的书包里翻出中午拖她保管的那封情书,然后放回自己的书包里,若无其事地从教室里走出去,加入操场上大家玩耍的队伍,心中继续筹划晚上该在什么时候把它贴到公告栏中。
  她以为没有一个人会发现她的计划,整个过程却被顾亦和叶盈亲眼目睹了。刚好当时他们俩在操场上没有找到赵太阳,准备去教室堵截她,却在教室门口看到赵太阳鬼鬼祟祟的行踪,抱着几分疑虑跟着她直到放学之后看到她把情书贴在了公告栏上,第二天又见证她哭诉左晓盏的恶行。叶盈和顾亦带着内心的震动和惊吓依然选择站在了赵太阳这一边。
  直到后来叶盈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周怀之,顾亦也不小心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蓝夏,最后左晓盏也了解到了所有事实。可是他们都没有立刻揭竿起义来拆穿赵太阳。
  世界早一步在他们面前露出它明晰而残酷的面貌,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全盘接受赵太阳带来的惊恐,帮她保守住了这个秘密。
  
  那个十七岁的冬天,赵太阳刺了叶盈和顾亦一刀,他们却用他们对赵太阳的爱与宽容维持了她心中的世界。在二十二岁的冬天,赵太阳才亲眼见证那个早该瓦解的世界的坍塌。
  
  而它原本最明晰残酷的面貌,终于把赵太阳击溃。
CHAPTER12 毕业纪念册
  赵太阳仿佛睡了一个世纪从梦中惊醒,太阳穴强有力地敲打她的脑垂体,头重重地垂在枕头边。屋子里又暗又静,睁开眼睛也仿佛是在黑夜一样。她伸手去拿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可是在床头摸了一通都没有摸到。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起身到处寻找。梳妆台,衣柜,床下,然后打开抽屉开始翻找。
  最后一节抽屉里放着一本赵太阳并不熟悉的本子,她蹲下来,借着迷迷糊糊的视线,翻开第一页发现是自己的大学毕业纪念册。是夏天的时候赵太阳跑去了乔峻的家乡,叶盈把她的那部分写好之后放在了这个抽屉里。
  赵太阳一页页地翻着,看着那些都已经对不上号的大学同学的名字,终于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叶盈的话。
  赵妈妈推开赵太阳的房门,被一股霉味呛了鼻子。灰白的尘埃在屋子里飘荡,窗外如血的残阳洒在瘫坐在地上的赵太阳身上,那些云仿佛美人撕裂的笑容。赵太阳被赵妈妈开门之后的咳嗽声惊醒,抬起眼皮看了妈妈一眼,又无声地垂下头去。
  赵妈妈叹了一口气,没有立刻昂起脖子数落赵太阳。她弯下腰拾起掉在床尾的一件外套,收拾起赵太阳许久不见天日的屋子。一边收拾一边自言自语般说,昨天见到你陈姨了,说秦牧已经一个月不着家了。不是加班就是出差,问到为什么好久不见赵太阳他也不吭声。我知道我问你,你也肯定不说……你们这群小孩,就是生怕大人搅了你们的事,生怕我们故意害你们。我早就说你们天天这样折腾早晚要折腾出事……
  她忙碌地在赵太阳身边打转,句句透着埋怨和责备,口气却前所未有的温柔。她走到赵太阳面前把赵太阳腿上摊开的一个本子拿起来合上,平坦利索地放在桌子上,说,你叶爷爷出院这么久了,你也不去看看他,想他平时多疼你啊……而且,叶盈不在了,就只有你能陪陪他了……
  
  赵太阳突然被赵妈妈这一句“而且”给刺激到,她惊吓到一样抓住她妈妈的手,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环视四周慢慢地开始抽泣,最后演变成无法自制地大哭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惊恐地哭喊着:“……叶盈不在了,妈,叶盈不在了……妈妈!叶盈不在了啊!”
  她哭得如此认真,这么动情,如儿时一样,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受了什么亏待,一进门就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出来。仿佛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女儿这般样子的哭泣,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太阳便把这个功能隐藏了起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惯性地扬起下巴,率先一步全副武装,充满攻击性地强大起来。如此骄傲,决不妥协。
  于是她此刻如弹尽粮绝走投无路般的投降就更显狼狈,不是委屈,不是不甘,是满满当当的惊惶和慌乱。
  
  赵妈妈也被吓到,看着赵太阳号啕大哭的样子,生生地被她拉住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
  不过立刻,赵妈妈就势坐在赵太阳面前,把她揽到胸前,怀抱起她所有的泪水,接纳了她全部的恐惧和不安,熟练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赵太阳趴在她妈妈怀里,生命仿佛回到了她来前的那片海洋。她抑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的泪水,说,妈妈,我想离开这儿……妈妈我不想待在这儿了,美国也好澳洲也好,哪里都行,我不想待在这儿了……妈妈……
  赵妈妈舒展开额头上的皱纹,缄默地点点头,带着对赵太阳第一次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无可奈何的理解,对于她现状的同情,以及因为看到她大哭的狼狈样子的心酸。可能还有其他,又可能是另外一种赵太阳捉摸不到的深奥感情。
  
  她现在只觉得身体被强行地掏空一块,然后有另外一股她无法掌控的力量,咯咯地填补了进去。传说中的成长也在这时降临。
  它带着世界的真相到来。如此生硬和疼痛,根本没有打算问你愿不愿意,要不要。
  
  那些轻狂的鲁莽的骄傲的怨恨的愚蠢的荒唐的无知的青涩的,全仰仗年轻。
  不到灰飞烟灭玉石俱焚挫骨扬灰,不能罢休。
  
  
  毕业纪念册
  
赵太阳: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毕业纪念册。你不会这么有进取心要去读研究生吧。不会吧?是不会的吧?其实我比较挂心的是你会不会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又编造些什么歪理邪说。怎么说呢,写到这里我的心情已经有些复杂了。
  
  你坐在我身边,我依然能从你的发型、衣着、谈吐、举止在人群中把你认出来。这十几年的时光似乎从没有远离过,然而我确实从第一眼和你相识时就从没有假设过,如果生活中没有你我将会是什么样子。高中的毕业纪念册上你说是你拖累了我,可是我真的真的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其实是你让我的人生更精彩了。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就这么残缺地成长下去了,隐秘在心中有一道敏感也许会成为一个在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文艺女青年,又或者更糟糕点就此堕落下去成了一个不良少女进了社会实事版。
  可是,多么幸运,我遇见了你。
  
  人生总是被许多奇奇怪怪的分离填满。大大小小的毕业,各式各样的搬家,出于不同的原因换个同位也能觉得心被抽离了一块。一段旅程仿佛一定要失去一些人才可以算结束,然后再开始新的篇章,但如果定理即是如此的话,我宁愿那段荒唐的岁月永远都不要结束,也不要以失去你为代价去开拓另一条道路。
  那种未来对我毫无吸引力。一定要有你在,有顾亦在。我的婚礼上要你给我致辞,我怀孕要你陪我产检,我孩子受了气要你这个干妈帮她出头,我丈夫有外遇要你和我去捉奸,我拿到了体检表要你分享我得癌症的事实。你会亲眼目睹我被脑血栓击倒的全过程吧,我应该会比你早死去吧。到时我的子女也许会怕你伤心不敢立刻告诉你。
  我总觉得我会比你早死去。因为如果你先死去,等我们到了九十三岁,你和顾亦都比我早死去,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只剩我一个人的世界。
  
  我现在还记得你第一次敲响我家的门喊我去打羽毛球。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是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红色的连衣裙,一直能嚣张跋扈得像个小孩子。想讨厌谁就讨厌,想爱谁就去爱,大声地叫大声地笑,不怕去伤害更不怕被伤害。你像我的妹妹,需要我的支持我的鼓励,我能给你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而我从你那里却得到了太多太多我无法衡量的东西。我很自私地希望你不要成长不要成熟动辄就又拉我去搞破坏,因为如果这样的话,离你最近的我,也看起来并没有老去。
  可是赵太阳,即使是在抱着这种强烈希望的时候,在我心中占了更大空间的另一部分期许,是希望你能尽快成长起来。年轻是一种罪过,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仗着这种心态这种气焰就像一只脾气怪异的小兽,多可怕。我知道到了现在,你也在一种奇怪的矛盾中斗争。对江卓的爱,对左晓盏的恨,对周怀之的不屑,对蓝夏的冷眼,这一切都是对的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么?你总以为你理解了这个世界看清了所有真相,然后按照你的套路去解决所有你所认为应该要敌视的障碍。可真的就如你想象中的那样么?
  年轻像一场灾难,我们在一次又一次海啸和地震中逃亡,伤筋动骨还以为这是游戏。其实真的会有人丧命。
  所以快成熟起来吧太阳,因为这种成熟而变得脆弱也没有关系,变得畏首畏尾也没关系,变得恐惧未来也没关系。我会在的,我会和你一起走进成人的世界,等到年华流逝尘埃落定我们再去端视曾经被我们数落过的人,一一发掘他们的优点,为我们以后能升入天堂积下良好的口德。
  虽然到那时可能有点晚了。管它呢。
  
  很多人拒绝长大是因为忍受不了破茧而出那一刻的痛苦。不过没关系的,我会在的,亲眼见证你展翅的那一瞬间,我一直都在。
  然后我们再相约一起老去。
  
  好像这本纪念册说了很多个“死去”……唉,其实“老”是很快的,但是一想到并不是在孤独地等待老死就觉得八十二岁坐在一起捉虱子的场面还是挺值得憧憬的。
  洋洋洒洒地胡扯了一大堆,很多话还没与说出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想说。自觉这并无大碍,你我之间,要说的早就说了。剩下了更多更多的话埋在心中,那些必定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然而现在我最想告诉你的一件事是,很早以前我就觉得在我死前的最后一刻,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个画面应该是小雨加大风的那天。
  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出现在我家门口,洋溢着阳光的热情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
  
  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第一次以为我看清了这个世界的面目,开始对它产生留恋。
  
  
  写在一生只有一次的二十二岁的夏天
  叶盈
  『后记』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
  
  >> 我在这里
  
  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我不是个擅长驾驭长篇的人,出书什么的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妄念,之前随着性子写的一些短篇也非得是找到了自认为对的背景音乐才会真正下笔,而且并不见得把想说的全都表达了出来。和公司的其他写作者比起来用半斤八两形容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托大,偶尔想要振作了想要努力了想要重新做人了也只是突发奇想,很快又被新鲜的视频和无聊的八卦拉走注意力,颓颓地盘起腿坐在电脑前,睡衣上是一个月前吃饺子滴上去的酱油渍。
  要说把精力放在了学习上也不全然是。功课有够忙是肯定的,毕竟从小学开始到高中毕业都不是优等生,一路磕磕绊绊来到国外读书,一直以来的问题学生在这里弄巧成拙变成了世界名校的学子,因为之前各种浑浑噩噩插科打诨累积下来的遗憾而催生出来的前所未有的动力,希望这一次可以不要再让别人更不要让自己失望,也算是赌上了尊严的求学。
  然而就算是抱着这种信念,在更多的时间里我却总在忙里偷闲走个神。有group team的作业绝对不会去揽下多余的活儿,真正忘我的学习时间只有那考前两个星期发奋地熬一熬夜,出了考场还会因为担心自己忘记写名字而讪讪地给老师发去邮件,知道成绩只要低空及格就拍拍胸口感谢观音姐姐的保佑。
  
  写这个故事的初衷我是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上一年的冬天回国过年和好姐妹们约出来吃饭唱K,她们一个个围坐在我身边好像少不更事的岁月一刻都没有远离过我。十七岁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矫揉造作地在KTV唱《爱的代价》唱《他不爱我》唱《爱要怎么说出口》,而现在我还在唱这些歌,她们一如既往地认真而动情地听着。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忽然有种想要把这些心情记下来的冲动,继而有了这本书的雏形。
  写完最后一章的时候我在澳洲,珀斯已经度过了它阴雨连绵的冬季。赶着一个小假期和朋友一起驾车去了一趟中部的沙漠,在那里看到了一场全世界最壮观美丽的日落。可就算是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因为“写完啦!”而迸发出预料中那样的激动舒畅甚至是欢喜,反而比平常更平静地吃吃喝喝,参加各种各样的派对,为之后的期末考试又一次焦头烂额。
  
  有时候我会自以为我现在已经进化得很强大了,而我以后也许会变得更强大,铜墙铁壁飞檐走壁,不会再为某个人或者某个人的某句话时而焦躁不安时而欣喜若狂。可是哪怕是在这种想法最强烈的时候,我依然忍不住停下脚步,在这条我已经认定的道路上踌躇不前,满怀着疑惑和恐惧。
  每次和朋友聊天都会聊到高中的岁月,那确实是一段我最为不齿的日子,在那三年里我几乎把我一辈子的傻事都干完了。可这阻止不了我把回忆一次次地定格在那些自由活动课的下午,我和最好的朋友一遍遍地在学校里闲逛,为了找到谁,有时也可以毫无目的。而事实是在那段岁月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我的人生都是毫无目的的。如果能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也一定选在那个下午。
  并不是想改变什么,只是想再温习一下当时的心境,那些已经离我远去,任我现在找遍所有字典也搜寻不出的字眼。
  
  让我再慢慢地回顾一次,我是如何从那里,来到了这里。
  
  >> 谁在那里
  
  故事的结局是一开始就想好的。
  年轻的时候迷恋过赫尔曼·黑塞的诗,记得他说过:“鸟从蛋里挣脱出来,蛋即是世界,谁要想出生,就必须摧毁一个世界。”这句话一直记到了现在,于是在开篇的时候就决定,有人受伤才有趣。
  
  其实赵太阳有很多地方都让我非常看不惯,如果是在现实生活中碰见她,她一定不会成为我核心交际圈里的人。她太生动,又缺乏耐心,于是就一点都不能原谅大家偶尔的木讷和沉默。她喜欢用些高规格的夸张词语,把诚意表达得太彻底就很容易得罪一些人,让自己变得岌岌可危,可她又从来不在乎这些,下定决心和敌人撕破脸皮,做一个彻底的不合作分子完完全全的叛逆者气势汹汹地面对这个世界。而且她还很爽快地承认自己的虚荣和邪恶,几乎是作为一种要挟,然后所有人就都拿她没有办法了。
  可是我又实在没有办法讨厌她,因为这样的人必然会拥有种种不如意,她曾经憎恨的厌恶的排斥的一定会慢慢渗透到她的灵魂里,而那些她为之奋斗以性命作为筹码来保护的东西,未必会在最后表示出与之相等的价值。最终赵太阳会死去,变成另一个人,那个人不再高亢和激昂,不会在岔路口傻傻地等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过来。
  她可能变成了你隔壁昼伏夜出衣着邋遢的邻居,或者是你咒骂过无数次的物理老师,或者是站在街边和人唠嗑的大婶,可能变成了你的律师你的妈妈你的相亲对象,又或者是现在的你和我。
  赵太阳会在某个雨夜或者初雪降临的时候死去,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死因,仿佛这个世界她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便消失了。这样的结局,注定了我无法讨厌她,可又不敢对她倾注太多的喜爱,只能对她保持着敬而远之的观望,抱着一种悲悯的情绪看她全盛时期穿着红色战袍嚣张跋扈地四处征战。
  在我心中赵太阳就是红色。而叶盈是鹅黄色,蓝夏是蔷薇色,左晓盏是琉璃蓝。蒋菲菲是情敌,就不给她颜色了。
  
  熟悉我的朋友看完这本书肯定会主动猜测“xxx是不是你!xx是不是她!”,我只想说这里面肯定有我朋友或者非朋友的影子,但叶盈顾亦蓝夏都拥有独立的价值观有一个虚构而完整的人格,他们不是任何一个人。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会有怎样的未来我统统都不清楚,对他们的了解和认知,我并不比其他人多多少。
  整本书里,除了江卓,没有哪一个人真正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
  
  对于江卓,我总觉得如果不把他写进我的第一本书肯定会成为我人生的一大憾事。我一直都以为,一个人在成长的路上一定要遇上一个人,他给你带来了莫名的悲伤和痛苦,与此同时又让你觉得这一切又是那么美丽那么难得,归纳下来就是他让你看到了自己究竟能有多贱。江卓在我生命里雕刻下来的印记太优美太深刻了,让我足以在许多年后的现在都无法释怀。出于报复和不甘,我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他写进来,因为我笃定全世界如果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立场来指责我,那一定就是他,哪怕我点名道姓地把他写成一个当代陈世美给他一个狗头铡的下场他也不会有任何微词。可是我又不忍心真的狠下心对他,故事的最后我把他所有子虚乌有的罪名都撤销,为他正了身,在所有人都不得善终的结局,把江卓受到的伤害值降到了最低。
  也只能在不再爱他的时候写出关于他关于那段感情最真实最客观的字句,青春期里那一封封词不达意的情书注定了我们只能用愚蠢和无知互相伤害。
  
  赵太阳做梦的时候总是会回到那个昏暗的KTV,不知道是谁在那里学王菲的唱腔唱了一首《夜会》,又来一个人一路跑调跌跌撞撞地勉强唱下来了《点歌》。都是不怎么吉利的悲情歌曲,早就预示了最后的结局。
  
  >> 你在哪里
  
  于是不能免俗想在这里提到一些人。
  
  一定要放在第一位的是刘爸爸和耿妈妈。我温柔善良的爸爸和乐观能干的妈妈搭建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基础的认知,他们对我的爱充斥在我成长过程中的所有段落,他们给我提供的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富足生活让我哪怕是在人生最颓唐的时期也无法彻底放弃自己。然而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仿佛从来没有取得过让他们真正骄傲的业绩,所以“出书”这件事能让他们多么欣喜我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我的老妈,我已经完全可以想象她动用她所有的人际关系最大程度地内部消化我的书,会在任何有大于等于两个人的场合把这本书拿出来作随机宣传,在接受了全方位的羡慕和赞美之后她还得抿嘴一笑假惺惺地谦虚两句……不过随他们去吧,父母嘛,不都是这个样子嘛……只要老妈别再催促我赶紧定下一个以结婚为前提的男友,就随她去吧……
  还有就是贵妇团的歌友麻友们,看到你们一个个要么在事业要么在家业都开始有所建树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被抛弃的感觉,因为我坚信,你们事业成功了就等于我不会饿死,你们家业美满了就意味着又有一个能收留我的地方。谢谢这么多年来你们对我盲目的喜欢与包容,对于女生友情这方面,你们一直是我狼狈不堪的人生中鲜有的值得炫耀一番的东西,虽然这个圈子曾经有人来也有人走,可是留下来的都是我最珍贵的人,是我哪怕舍弃生命都不愿意失去的人。
  不得不提的丹尼尔先生,遇到你是我在澳洲最美的收获。
  谢谢参与这本书制作的所有人。谢谢我的责编kay,没有你就没有这本书。谢谢yeile设计了这样美的封面,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特别谢谢落落给我作序,不想说对于你在这么繁忙的日程里完成这篇序我是多么的感激和意外,也不想说你在序中对我的夸赞让我多么“若惊”大于“受宠”,十年之前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文字并感受它们给我带来的温暖和冲击的时候,从来不敢想象现在能得到你写给我的只属于我一人的宝物,所以只想说这本书有你的序对我而言就已经具备最高最完整的意义了。谢谢公司和老板,你们让我知道了我是何等的幸运。
  
  写这篇后记的时候一直在听《思念是一种病》。
  第一次听这首歌是二〇〇七年,那一年我刚满二十岁。当时的我无法和自己的烦恼相处,喋喋不休自怨自艾,开着车在深夜的城市里游荡,突然在电台听到这首歌便无法自持地趴在方向盘上哭泣起来。而现在我二十五岁,再次听到这首歌时内心依然有起伏但已经不会被满满的遗憾淹没,因为我学会了如何得体又平静地忧伤,我会理智而温柔地盘问我自己这些年来都干了什么,身边还有谁,还能抓得住所谓的幸福么。
  时光就是这样过去的。
  南半球的夏夜通透漫长,月光从阳台的窗帘缝中透过来。
  这样幽静的夜里难免会让人骤然挂念起什么,惴惴而琐碎的思绪突然悬在了心上,被忙碌生活和匆匆流过的岁月磨平的棱角一下子变得锋利起来,忍不住动容地胡思乱想。孤独在这时候就特别具有杀伤力,它触动了我每一根神经清晰而明确地一一指出我那些被时光带走的故人甚至是仇人,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轮番在我眼前划过。于是在这一刻,我是如此地想念我的家乡徐州,我想念它天真又略带紧张的睡颜,不知道它的梦中是不是还有我那条越跑越大的影子,以及曾经和我一起在这座古城里沉浮的你们。
  
  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现过又消失的人,你们现在在哪里呢?
  那些爱过我和我爱过的人,你们现在过得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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