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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九分钟(又名死亡9分钟)

_3 乔治.李(美)
我微微地耸了个无助式的肩膀。孩提时,我总怀疑她能否了解我?但在这间壁炉上挂着父亲照片的熟悉屋子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数周来,我想尽办法要将自己脱离身体的经验描述给别人听。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居然正在谈起这事。我向来拒绝对我的继母倾心吐意,但现在我竟然讲给她听——向她表达一些我无法传递给其他人的事情。
我听见自己叙述着如何跳下床,但一转身,却看见一个年轻人依旧躺在那里;我又听到自己形容着,当时怎样疯狂地飞向利趣门,接着返回巴克利营寻找自己。然后又谈到那光,以及随后所做的旅行……
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整个事件,几乎是一动也不动的坐在沙发上,同时以那双失落了什么似的眼睛,搜索着我的脸。当我讲个不停时,我意识到某种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像我这种张口结舌的人,居然能滔滔不绝地描述!倒不是由于她相信我而令我希奇——当然她确实是相信了——而是由于有某种东西占据了我的心,竟强烈地改变了我的观点,因此我忽然感到,自己不是在注视着乔治·李齐的继母,而是在望着马丽斯勤·李齐,这位拥有她自己过去历史的活生生的一个人。
这是我一生中首次注意到这位勇敢的年轻女子,她不仅担任了玛丽珍与我的母亲角色,同时也在这个父亲只有周末出现的家庭中,扮演了维持纪律的人。虽然我不断地讲着,但我似乎也“听见”父亲曾告诉我的一番话,这些话从未在我心里浮现过:继母为了让玛丽珍和我单独地享受她的爱,坚持在结婚三年后才生养她自己的孩子。
我不停地讲着天上的城,形容自己是何等地向靠近去看一看,但同时我首次深刻的了解到,原来达比尼奶奶是如此的惧怕父亲的续弦——难怪她经常提醒我说,马丽斯勤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想起自己十几岁时的畏缩、愠怒、与敌意,它们给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可爱妇人所带来的痛苦,此刻我才看明白了。
当我从头到尾讲完时,我们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乔治,”终于,母亲低声说:“神把伟大的真理启示给你了。”
祂现在仍在启示呢,我心里想!因为正当我谈着我在祂里面发现了无比的包容力时,此刻,竟在我心中产生一种崭新的能力,足以接纳母亲她这一个人。
简单的叙述这经验,这样做,到底会有什么神秘力量没有?我常不明白神给我这死亡的经历之后,祂会希望我做什么?难道今天所发生的事正是答案之一?原来祂只不过……要我谈一谈这件事吗?
死亡九分钟 第十一章
若说我的回家比预期的还要好得多,那么第二天在医学院的首次上课则属惨兮兮的了。我比同班的任何人都落伍了一个月以上的功课;光是他们交给我那成堆的书籍已经险些带不回去,更别提还得将它们读熟、吸收进来。这周的演讲课堂上,教授一吐出十音节的拉丁字时,我周围的同学们一个个立即匆忙地将它们记在笔记本上,而我依然摸不着头绪、搞不懂主题是什么。
我的健康情形也在与我作对,单单在校园中两栋建筑物间走一趟,就叫我精疲力尽,甚至连集中精神来听几分钟讲课,都成了极困难的事。连续好几次我在晚间猛然惊醒,这时才知道自己又在书桌上睡着了。
每个一年级学生都会分配到一个普通的棕色纸袋,其中存着一副人骨——肋骨、脊椎骨、尺骨、以及挠骨——这些是他必须摸熟的。有一天我把这纸袋遗失了,因此焦急的返回解剖实验室去寻找,“你有没有看到一袋骨头?”我问一位站在门边的学生。
他打量了我憔悴的容貌,之后说:“当然有,老兄。它们就站在我面前。”
渐渐地我陷入了恶性循环,忧虑啃食着我的读书时间,然后我的功课越来越糟,而忧虑也随着越发严重。其他的人似乎都是那么有把握、那么的自信与所作所为,而我,历经数周之后,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孤单的低能者,却又被包围在一群天才中。
然后在五月里,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
自从玛格丽特·歇尔的哥哥鲍伯加入利趣门大学的费·加玛弟兄会开始,我就认识了玛格丽特,迄今数年了。那时鲍伯·歇尔很快的变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于是在利趣门南方七十里的小镇叫罗伦斯维勒的地方,我在他家中首次遇见玛格丽特。她是一位娇小的棕发女孩,眼睛像四月的清晨一般蓝,我想她是我所见的女孩中最美的一位了。至于约会,这是我想都不必想的事,因为她相当活跃,何况我们碰面不久,她就被弟兄会中的另一个人缠住了。
鲍伯·歇尔现在利趣门大学接受海军V12的训练。有一晚他打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玛格丽特和她男朋友告吹了!
这真是意外的消息,然而更出乎意料的还在后头——我打电话约她出来而她竟答应了。汽油在战时是配给的,但我游说达比尼奶奶将她那辆水蓝色老爷车,以及足够往返洛伦斯维勒的汽油配给券统统借给我。那辆一九四一年的老爷车是当时最漂亮的跑车之一,不单是流线型还有着轮状镀铬的冷却器呢!并且我深信自己把车驶进歇尔家的私用车道时,做了一个相当勇敢的驾驶表演。
但当玛格丽特从我肩膀上看向车门问道:“鲍伯呢?”我的自尊因此略受了打击。显然地,她期望我们俩人同时出现,尽管如此,她仍旧与我单独外出,并且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从此,我所有的空间时间都花在哀求校方准假八小时,以及向家里乞讨汽油配给券。
仲夏之时,我了解到自己很想得着玛格丽特做我妻子,简直想得要命!同时我知道,如果她不晓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么我是不可能向她求婚的,因此,好多次我笨拙地试着向玛格丽特描述在巴克利营区医院中所发生的事,每次我总是发现,她脸上的神采顿时消失,而蓝眼睛显得局促不安,因此我只好急忙转化话题。无疑地,她将这整个事情当作是我的心理幻觉!就像很多战时的情侣一般,我们努力地把事情弄得表面化,而且本能地躲避着死亡与未来这种话题。
到了八月,我被叫到一位学校负责人面前,在他那间缺乏空气的小房间里他告诉我说,除非我的生物化学与细菌学在期末评分时能够得着乙等,否则我会立即被遣送回军队服役。他讲了一大堆话,毫无余地的批评着我的脑力,以及批准我接受此课而不知是谁的那个人一定是心理不成熟等等,这时我立正站在门与他书桌中间的三尺地里,深深感到,自己那仅存的自信心从身上剥落了。
这时,我过于笼罩在自己的难题中,以致没有洞察出,其实这个人同时也转动起辛辣的舌头对付着每一个学生,无疑地,这样做乃是他们严密计划的一部分,希望能在遣送这批人到前线作战地医生以前,除了坚强而有自信的人之外,全部淘汰掉。对我而言,他的评语正吻合了我自己的看法:我太笨了,不适合做医生。
随后六个星期中,我埋首于课本和显微镜堆,而负责人的一番话却像破唱片般在我脑中转个不停,结果这两科得了丙等和戊等。
九月二十五那天,我再度被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先干脆而正式地讲了数句话:重返巴克利营,即日生效!重新分发前往海外服役,即日生效!然后他附带说了些私人的话:
“李齐,如果你能由战场上活着回来,我个人要严防你申请进入这间医学院或其他学校,你实在是浪费了教授与工作人员的时间,而且这样一个造就学生的好机会,你竟然一直跟不上进度!我将会提防着,绝不让你再浪费医学院的时间以及资源。”
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走到回廊的,我只记得,自己凝望着忙碌的人们在我眼前活跃地来来往往,他们都知道奔向何方,而我却领悟到,不论我或向左或向右,或上楼或下楼,对于世上的任何人都是无足轻重的。这是我一生中最凄凉的一天。
这天正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
在这个象征生命开始的日子中,我竟失去了它的意义。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返回德州的灰尘里去操练,然后终于跑到欧洲或亚洲的某个地方去挨一枪。这是为什么?耶稣!我不停地问着。为什么当时我不能留在你那里呢?
更糟的是,母亲当晚秘密地为我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派对,希望我“惊喜”一番。玛格丽特当时在利趣门工作,因此她也来了。姐姐玛丽珍——她先生正在太平洋——她也会来,而玛格丽特的姐姐、姐夫以及其他许多人都会到场。届时少不掉一些礼物、祝贺、以及充满预祝前途光明的卡片!
我慢慢地走到我的厨柜,尽可能地拖很长一段时间来清理它。医学课本、满是墨渍的笔记本、还有我那一袋骨头——现在我怎能向玛格丽特求婚?我根本不知战后如何养活她——甚至,我无法确定自己会回得来!
忽然,一个念头出现,这还不简单吗,只要跑到化学实验室调些东西在烧杯中……虽然我笨得当不成医生,不过有关毒药的课我仍相当懂呢,何况我又不是医学院学生中第一个走上此路的。
一连串的影像在我脑中闪现。我看见那些自杀者被拘锁于他们试着要逃避的现场,他们在那个一分钟仿如一千年的领域中,不知要待多久?如果我无法面对晚上玛格丽特因我而起的失望,那么我又如何能无近期的忍受它呢?我看见那些饱经折磨的眼睛,听见他们永不停止地说着“对不起!”却又永远无法传到对方的耳朵。因此我知道,这些记忆永远会挡在我、与任何想要结束自我生命的激烈的冲动之间。
于是我参加了生日派对,吹熄了蛋糕上的烛火,解开系带与包装纸,并且对医生赚大钱的笑话大笑一番。等客人们离去后,我才把真相告诉母亲与玛格丽特。
她们的反应真美,同时还提醒我说,班上已经有四分之一的人淘汰了呢!玛格丽特指出,若非轮到我,总也会有另外一个人要感到失望的。因此我格外觉得难以割舍这位即将道别的女孩子。
在军队用语上的“即日生效”当然是指“不定期的延迟之后生效”,所以我几乎过了三周才收到返回巴克利营的命令。我和另外三位同被开除的医学院学生在十月的一个清晨动身。其中有个人拥有一辆黑色的老普里茅斯车,因此我们商量好一起出发。
我们这群相当沉默的团体,穿过秋日华美的景色向西驰去。我不断地想着现今在法国某地的父亲,大进军在四个月前爆发了,而父亲所属的单位早已随着第一线军队,从滩头阵地深入了法国,也正是透过这次大进击,父亲对此战争的效劳机会才跟着来到。德军撤退时不得不将欧洲巨大的自然资源之一撇弃在后头:丢弃了法国与比利时的泥煤田!这是广大的天然燃料矿藏。德军为避免这些宝藏落入联军手中,曾经有计划地将这些低洼煤田淹满了水,据说如此一来,它数年内无法使用。
这难题交给了父亲处理,六周后,他使这些煤田的开采工作恢复正常。父亲是战时英雄,他的名字常在报纸与官方报告中出现。
然而他的儿子呢?正在驰向十三个月前离开的那个新兵营!
在我心灵地平线上,唯一能让十月天闪烁起一点亮光就是一封信,一周前由法国寄来的,信上提到父亲可能在圣诞节回到家。家!全家团圆呢!可是……到圣诞节时我身在何方?
第一天我们到了辛辛那提,彼此不太说话,很可能每个人都纠缠在与我所想象类似的念头中。第二天我们稍微放松些,轮流开车,并谈着自己的女朋友、世界新闻、以及夏季中已完成或未完成的钓鱼计划——天南地北都谈,只是不谈医学院与战争。
过了路易斯维、曼菲斯,第三天下午我们抵达密西西比河,沿着东岸向南驶往维克斯堡的过河桥。河的两岸延伸着空旷的玉米与甘蔗田,一里里的褐色残株在秋天阳光中晒着,而前面高原就是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现在轮到彼得驾车,而我们其余的人仔细看着路标,确定是通往地图上记载的那座桥。
经过一个城市时,彼得驶向通往河岸的一条街,“看见什么路标没有?”他回转头来问我。我坐在后座,原应该专心注意左方窗外的。
我竟没有回答。因为方才的一里路上,我一直感觉干燥而胃部紧缩,主要是由于这个城镇的布置显得那么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
我明知自己从未到过这里,但却对下个转弯后的河岸线的情形是一清二楚,更对街道如何交叉也了如指掌。那里如何如何!正如我所预料的一般!忽然我很确定的知道,沿此街笔直下去,只要经过几个街口就能到达一件白梁红顶的建筑物,而且在门上高悬着霓虹字母“咖啡”。
“路标在这里,接着向左转!”坐在前座紧邻着彼得的家伙,指着转角的小路标说:“桥一定是在这条路后头!”
彼得减慢了车速,将一只手伸到外面表示左转的意思。
“拜托!”我的声音显得粗糙刺耳:“彼得,请不要停下来!请继续向前走。”
发现路标的家伙转过头来瞪我说:“路标指向这边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朝前面这方向开进去一段路而已。”
彼得耸耸肩,把轮胎调回原方向,“有多远?”他问道,一边缓缓地驶着。
我的心跳得太厉害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个街口,靠我这边的转角处,有一栋全白色但红屋顶的咖啡店出现,那门上的霓虹字母在大白天中已关掉了,但那“派伯”招牌依然支撑在右边的窗上。
就是在这个人行道上,当时我走在一个男子旁边,而他却无法看见我;就是在这根电线杆旁,我站了许久……到底多久?在什么时间里?借着什么样的身体?
“停一下!”我叫起来,因为彼得已驶过这间小馆子了。
彼得急忙刹车,此时我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瞪我。这条街平凡极了,从利趣门一路过来,不知遇见多少这种样子的街道。
“我以为你从没到过密西西比州呢?”彼得说。
我的手汗湿地握在门把上,心中很想跳出车门,穿过街跑到电线杆,去抓一抓那条拉线,摇它一摇;很想推开咖啡店的门,走进去看看谁在里面,并且随便问一个问题,几点啦?问什么都无所谓,目的只是想听到自己的声音,想听到别人在答腔。
我松开门把上的手,强迫自己的注意力离开转角那间白色咖啡店。嘴里说:“我想我是从未来过呢。”
不然,我说什么好呢?我怎能说,有一晚我跑到这里,同时我仍躺在德州一间医院的病床上?
彼得不耐烦地掉转车头,循着路标沿着陡斜的街道,驶到了桥边。这时我的指头在膝盖上的地图面触描了一条线:德州的阿比灵——横越阿肯色州——横越路易西安那州……从阿比灵到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一条笔直东向的路线。当我们跨过滚滚的黄色河面时,有个声音在我里面嘶喊起来:
“就是这里!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就在此地,我曾停止了无躯体时的鲁莽飞行;就在此地,我曾停下来想了一想,然后掉头回去……”
死亡九分钟 第十二章
这回我在巴克利营近呆了两周,此时,过去那批一起训练的士兵们当然早已运送到世界各地的战场去了,而其他一群群的新兵照样也是来了又去了。由于我受过部分的医学训练,所以我被分发到医药管理部队,被放在一个静蛰不动的连中,等着前往战地医院。期间,在巴克利营的例行公事是人人相同的:每天在扎眼呛喉的风沙中行军十个小时。
我一等到第一个休假,立刻疾速赶往医院去探访尔文少尉。“运气不好,”当她得知我在医学院进展不顺时说:“其实你应该知道,当你离开医院时身体还未恢复正常呢!下次你会读得好些,战后吧!”
她似乎对我充满了信心,以至于我没有将学校负责人所说的话告诉她,然而,我倒是颇想告诉她,我路经维克斯堡时看见一件咖啡店,在那里我曾站了许久,但同一时刻我的物质躯体还躺在医院病房中呢。可是过去我解释给玛格丽特听后所换来的那些惨兮兮的经验,毕竟教训了我不少。谈论那晚的事情会产生一种奇特的能力——一种唯有神能使用的能力!但时,必须按祂的时候来谈,如同那晚我返回利趣门,在客厅中与母亲促膝谈那样,这不是一件可以随我兴之所至而谈的事情,好像我与玛格丽特谈那样,总是搞得一团糟。
十一月上旬,我被派往阿拉巴马州的罗克营,接受训练成为医士与外科技术员而服务于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欧洲正在进行巴尔及战争,因此像第一百二十三队这种队伍,随时可能出乎意料地集合起来,迅速地开往前线。我仅剩下一次周末假,所以趁感恩节之前急速由阿拉巴马州赶往维金尼亚州,简单地探望了玛格丽特和我家。母亲依旧盼望父亲能在圣诞节抵达家门,而今我只能一心祈望,在开往法国之前可以见父亲一面。
一九四四年圣诞节前夕,第一百二十三队在罗克营上火车,移往纽泽西州的克尔摩营,然后上船。当晚,我一边试着在椅子上坐着睡,一边不停地回想去年的圣诞节前夕,那时我在医院病床上醒来,胸口作痛,但在记忆中仍存着神的甜美同在,是我未曾体验过的。
我所遇见的这位耶稣,这一年中到底祂在哪里呢?祂是不可能改变或消失的——那种全然渗透性的亮光,让我无法不相信祂是无所不在的。但如今,这些已纯粹变成头脑里的知识了。为什么祂没有使我处理事情的手法变得更异乎寻常呢?我告诉自己说,你定是以为,不管谁得了你这种经历之后,记忆模糊地瞥见了那藏在宇宙背后的大爱,大概再也不会被外在事物所搅扰吧!
其实,我是极其的被烦扰着呢!现在,坐在我前面三排那位爱威吓人的中士,他的黑色方头雪茄烟味弥漫了整个车厢,这就弄得我浑浑噩噩的。我在第一百二十三队中也常被北方大城市来的人缠扰不休,他们老是拿我的南方口音与小镇思想大开玩笑。我不但不能一笑置之,反而更觉他们扰得我无法忍受。
快到破晓时分,火车在某处那黑暗中延伸着的轨道上停了很久,旁边有一条公路,偶尔我会看见车灯在前方的天桥上横扫而过。接着冬日的黎明展露出来,一时有团东西涌向我的喉头,因我们正停在维金尼亚州利趣门郊区的阿卡调车场,离我家不到一里啊!此处有老利趣门和佛德瑞克的引擎房,以及波多马克铁道,以前达比尼爷爷常带我到此看火车。还有那座桥!那座从我住的地方到苔边所必经的桥,我不知踩着脚踏车经过它几千次了!
这正是圣诞节的清晨,我家人就在树林另一边不到一里的地方。我镇压了许久的乡愁洪水一般的又涨了起来。不知亨利和布鲁斯醒来没有?——他们在圣诞节早晨总是起得最早的!父亲是否昨天到家了?因着战争我们分离数千里之远,而此刻,我们真的仅相距一里吗?
早晨七点钟时,火车震动了一下,接着轮子磨动起来,开始发动了。火车疾驰、缓慢下来、停止,整整一天的功夫才抵达克儿摩营——这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圣诞节。
我在营区附近的电话亭和家人联络,得知父亲已经回家了,他于圣诞节前夕抵达家门。军队启程的日期尚未公布,不过我们却在二十八日有十二小时的假。这不够让我赶回家,但却够我往返于华盛顿。
因此家人决定由利趣门搭火车到华盛顿,我则由纽泽西迁往会合。车厢还没停下来,我就看到他们站在华盛顿联合车站的月台上,然而,我迟疑了一下才认出母亲身旁那位灰发男子。父亲前往欧洲时还是满头黑发,如今,他的头发与脸上的皱纹,明明地解释着他所经历的是什么。但他自己却只谈令人愉快的事——像是家人的气色真好啦!我将要到法国欣赏美丽的乡下风景啦!在那间拥挤的候车室的长椅上,我们坐着谈了半小时,然后返程的火车发动了,我在窗内不断地挥着手,直到他们消失在战时的道别人潮中。
死亡九分钟 第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的人员在一九四五年元旦上了巴西号轮船,此时,红十字会在码头上分发着油煎圈饼,还有一支乐队在演奏《我妈妈如此说》的曲子。出航三天,船队就遭到疯狂的北大西洋暴风的袭击。第一百二十三队分派在最高甲板上,正好在船桥底下,但像我们这样高的位置,两天来,巨浪照样扑到甲板室,且由门板下渗透进来。这种恶劣情况下,厨房似乎也只能送上来一堆水煮蛋当作食物,然而大伙儿差不多都晕船晕得什么也吃不下了。
尽管风暴大作,这附近显然仍有不少潜水艇。在神经濒临崩溃的时间里,我们都坐在那疯狂摇晃着的卧铺上:四个人一个在一个上头的堆在一起,同时,倾听着低舱里有人在命令倒水,接着听到远远的地方爆起水花声。环视周围那些绷紧的脸孔,我领悟到,自己的情绪中有两种感触。一想到不久可能会被鱼雷击中,我们都必须在冰冷的狂风中攀在救生艇上,我立刻跟旁边的家伙一样深觉惧怕,对于步向死亡的那种生理上的痛苦和惊惶,我是和其他人同样感到害怕的。
然而对于死亡这桩事,我现在不但不害怕,反而发现自己在期待它的发生呢。因为,这样我便得以和神同在了!我便可以离开这个悲惨的世界。在此世界里,人们常常必须越过海洋去宰杀另外一群人,甚至在我们同一群人中也是如此地缺乏爱。
一月十六日凌晨四点钟,巴西号轮船在法国阿佛港外的浓雾中停泊。当天色渐明时,我们全挤在船栏上等着对欧洲看第一眼。逐渐地灰雾上升了:扭曲一起的废铁架曾经是船,单单孤立的一片墙曾经是一栋建筑物——过去我未曾看过新闻影片,以至于在心里毫无准备之下,瞧见了一个被炸光的城市。
港湾中塞满了残骸,因此我们的船无法靠近,只得利用登陆小艇将我们载运上岸,然后行进到一排空卡车边,准备载往六十里外的转运据点“幸运突击营”。卡车上堆着二寸积雪,但很快便被我们的靴子踩成了薄冰。大部分的兵都弯身在卡车边沿,躲避那刺骨寒风,但我发愣地站着,因为车子隆隆地驶过城区时,我看到破碎的住宅中,有些漂亮的壁纸还在缝里飘荡不已。我不断地想起灰发而满脸皱纹的父亲,更深地了解到大进击的情景。
我们在幸运突击营中支搭了帐篷,随后坐在帆布床上按摩着双脚,希望它们恢复知觉。次晨,我们正在排队领食物时,一辆吉普车冲进营区,驾驶手大叫说有火车遭到破坏!我们立刻统统挤上现有能用的车子,边走边听完整个事件。原来是我们那艘巴西号轮船下来的美军所乘的火车,遭到法国维希傀儡的突击,据猜测是如此。
由于我们这单位分派在最高的甲板,所以首先下船,显然我们是唯一经由公路抵达幸运突击营的队伍。船上其余数千名军人,从早到晚不停地搭上一列特殊的火车,它是用只能载四十人或八匹马的法国小型行李车厢接成的。一直到午夜,所有人才搭上车,开始在残破的法国铁路上缓慢的行驶起来。到达邻站圣华勒杭克时,火车被人神秘地转辙至一条罕用的辅助轨,通向站房。接着火车在高速中撞毁于建筑物的砖墙上。
我从没看过也没想象过这种残酷的场面,有些人当场死亡,另外有许多人被夹在残骸中不断地呼救。我们跨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肢体,搬扭着那绕在一起而阻碍我们救人的金属片。我自己被派到一个临时搭成的急救帐篷内,随着一位上尉一起工作,但医药设备尚未从船上卸下,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中,医生和我的手头上只有一把护士用的绷带剪子、一根针线、以及几支急救用的吗啡注射剂。
这是我首度面临人类大规模的受苦情形,虽然我曾决心帮助痛苦中的人们,但我所想到的,只是类似达比尼爷爷和他的关节炎这一类的自然病痛而已,可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却是一种由一群人可以加害于另一群人所造成的痛苦。若仇恨能产生这种力量——我们也在准备以牙还牙——那么,谁想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
当最后一批受伤人员用救护车送往邻近的医院之后,这个梦魇般的日子终于到了尾声,但我发觉自己竟沉思在一桩事上:其他人都获准离开这个现场,唯我很倒霉的必须留下来!这天我眼见一些与我同年纪的人死去,除了他们遭遇的痛苦不提之外,我竟感受到一种因嫉妒他们而生的伤痛。为什么我们是唯一不在火车上的单位呢?
此后数周之久,这问题一再地跑来折磨我。随时间的逝去,我才发现自己一寸寸、一码码地远离那“跃入祂的同在”,就是我们受造物所谓的死亡。接着第一百二十三队从幸运突击营搬移到法国尔诺,位于突击营东边三百五十里外的地方,在此我们可以为来自战斗区的军队服务。我们在一座废弃的城堡地面搭建了帐篷城——医院、睡眠区、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城堡的长型窗子即破又脏,而一路回旋上来的汽车道则杂草丛生。
正当我们在照顾着伤者与垂死的人时,我对于死亡的向往却萦绕心头。我认为,肉身的存活这事乃是加诸于我的一种审判,更表示我被那位撇弃了。然而祂的爱,对我而言却是胜过一切。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城堡背面的一棵树的残干上,再次要求祂让我进入祂的同在里,此时,一位上士穿过院子跑来吼道:“起立,小兵!三号帐篷中有个空军士官,他的膝盖,妈的几乎炸断了。”
一进三号帐篷,我马上看到这人:他的一件空军夹克搁在柜上,我一见那黑色的夹克全身就都绷紧了。三杠在上,三杠在下,其中有颗晶闪的星:这家伙非同小可,是个上士!而且我所认识的上士每个都是满口脏话、小心眼、吆喝不停地——
“嗨!我叫杰克汉姆。你呢?”
从帆布床上用一双焚烧着痛苦的眼睛向上望过来的,是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他显然极其疼痛,但我一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就想要多知道一些有关我的其他事情,诸如我来自哪里、喜欢做什么事、有没有兄弟姐妹等等。东谈西谈可以帮他将注意力转离痛处,他解释道。
当我为他更衣时,不由自已的,我发现我也在向他问问题。他告诉我他来自阿肯色州的厄尔德瑞多,曾在那里的一间餐厅担任接待车辆的工作。这天早晨他所驾的吉普车碰到了一枚地雷,幸好,仅有他一人受伤。
医生进来检查伤处之后,指示我将伤口清理干净。当我把医生所吩咐的都办好之后,我实在毫无理由再留在这里了,但我却一直逗留在他床边。杰克身上有某种东西——他不喜欢别人叫他“上士”——使你很想亲近他。他勾起了我对某人的记忆,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他是个高大英俊的汉子,有着晒成深褐色的脸、棕黑的眼睛,但令人难忘的却是他的笑容。这笑容在他脸上由左到右地咧露出来使你和绿帐篷、以及整座混乱的撤退医院,完全笼罩在一种尊贵的光明中。
我以前多次处理过膝盖受伤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不断地感到疼痛,然而杰克丝毫不叫痛,似乎他对我的难题比他自己的还关心得多。当他得知我在医学院一败涂地的事,他简直像着火似的,巴望我战后再去试一试。而且往往谈了半天,他尽在讲我当医生这档子光明前途。
我一告诉有关他那位决心挡阻我进学校的家伙时,他马上展现出明朗的笑容说:“人们总是夸海口的。若我猜得不错,将来你回去时,他大概不在那个学校了。”
做为一个医士技术员,我的工作包括搬运碟子与便盆、打针,以及充当跑腿到军中小卖部。像其他的技术员一样,我通常也是痛苦地做着,直挨到换班为止,但出乎意料的,今天我发现自己迟迟不去,而且额外的工作着。究竟杰克使我想起谁呢?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时竟觉如此愉快呢?
令我好奇的是,杰克进医院的第二天,出现一位空军少校指名要找汉姆上士。在军中严格的阶级制里,军官们很少和入伍的人员做私下的来往。我领他到三号帐篷后,这少校就坐在杰克的帆布床边,聊了半个钟头。后来杰克向我解释说,这位军官就是吉普车碰到地雷而炸翻时,他所载的那位,“因此,他对我表示关心乃是很自然的。”
然而我已经发现杰克周遭的一些“自然”的事情,毕竟与一些普通的事情略为不同。从少校继续不断地来探访的事上,让我感到最不平常的,并非是杰克所给予他的那种迎合,而是杰克对任何一位停下来与他聊聊的人,都给予同样的欢迎……包括我在内。杰克对人的态度,似乎不因其为少校或治疗他膝盖的医生、或是替他换被单的低阶技术员而有所区分。
不到一星期,杰克就裹着石膏到处跛行。而今我一换班我们就一起去散步,起初只在城堡四围的土地上,捡着那些昔日是凹陷的花园而今却杂草丛生的地方,穿进穿出,后来就散步到通往尔诺的那条路去。表面上看,我是在帮助一位受伤的空军人员恢复健康,但我深知,那创伤的痊愈的进展倒是发生在我里面的,我怀疑杰克也是这么想。
我们在散步间无所不谈,谈学校、童年、前途等等,而我里面有种感觉一直增长着,就是我似乎早已认识杰克汉姆了。虽然杰克跟着信天主教的养父母去参加教会,而这家庭也对他关怀备至,但我知道他视为虔心的更正派基督徒。有一天,忽然我毫无心机的如同以前对我继母谈起那样,我发现自己侃侃谈着那晚我从医院中的电影馆出来后,我向病房小弟要了几粒阿司匹林,正像上次的经历一般,一些表达的言语简直是唾手可及。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驶往X光区的救护车,醒自一个奇怪的小房间但发现另有一人睡在我的床上,散步在密西西比州维克斯堡的街头,以及徒然地想让一位路人听见我说话等等。
这是我得以从容地谈自己经历第二次,而我能够读出杰克脸上所写的惊异,仿佛他一辈子没听过比我所描述还遥远的事,同时我也能从他的表情看出,他丝毫不怀疑我所谈的,我形容那降临到小病室中的光,以及我一生的事迹如何同时地被显出来,并且是被一种我前所未尝过的爱所返照出的……
我停下来,注视着杰克。想着那种似曾相识的细密感觉,那种第一日碰面就如同遇见熟人的奇怪意识……
原来是基督一直借着杰克汉姆的眼睛在望着我!
包容、关怀、喜乐——当然我是认得这些的!昔日我在德州一间医院病房中邂逅它们,如今,我在五千里外的法国山坡上再度遇见它们,然而这一次,他们只是透过一个脆弱的人类所传达出的一种不完整的回声而已。但至少我能晓得这个信息是源自于谁!
由路上折回而朝营区走去的时候,各种思潮纷至沓来。有一度我们彼此保持沉默,杰克并没有催促我讲完那中断了的故事,他似乎借着他的敏锐知觉,晓得我的脑海中正在构思着某些事情。
那年所感受到的孤寂,那种与人世以及其中所发生的事物相隔离的孤寂感,岂不是表明,自己渴望能返回那段站立在祂面前的时光?但我可能再寻见祂吗?回程途中我们到达山顶时,我疑惑着。
我所遇见的那位,祂的特性是“现在式”的,祂是势不可挡的无所不在的,因此没有任何一段时间能被复制成过去祂所同在的那段时光。突然间我明白了,想要寻回往日时光里的祂,是无益的,激活这个往日只不过是十五个月前的事一样!那个下午由尔诺的路上返回时,我领悟到,如果我想得着基督的临近感——这是我比什么都还想得着的——那么,我必须每天从那些被祂安排在我面前的人里头去寻找。
这些思想还盘恒与我脑际,我们却已到达城堡。我们绕到后面去,那里有一截树的残干,就在两星期前我曾坐于其上祈求着死亡。然而现在在这富有崭新洞察力的日子里,猛然地,我得知了某件事!
两周前的祷告已得应验了。
在那种我想都没想到的意义上,我的确是死了。因为这是数月来我首次将自怜、自责——所有以自我为核心的念头——全甩得远远的,以至于能够专注在别人的身上。这两星期中,杰克的伤和他的复原等事,塞满了我的脑袋,因而在照顾他的当儿,我失落了自己的踪影。
一失去了自我,我就寻见了基督。真奇怪,我想:在德州时我也是死了才遇见祂!我猜想是否我们里面某种顽固的部分非死不可,不然我们无法更看清楚祂?!
杰克回空军基地之前,在医院中还呆了一星期,但这星期中我们建立了深刻的友谊,这友谊至今延续了三十年。由于杰克现今住在加州马利佛滩,而我则住维金尼亚州的沙罗特维,所以我们并非时常碰面,但是每次的相访,总让我们感觉刚刚才结束了法国乡间路上的漫步似的!
对我而言,这乡间散步只是一种起步,是我开始诠释德州巴克利营那次临死经验的起头而已,因我一生都将继续完成此一使命。我明白了,第一步就是停止捕捉那来自于耶稣的超凡异象,并且从这张乱七八糟的桌面另一头的人脸上,开始寻找祂。
对一个毕生住在南方小城的年轻士兵来说,这并非易如反掌之事!天主徒、犹太人、黑人——我从小到大一直认为这些人不仅与我有别,而且并非善类!因此耶稣按祂的怜悯将我放在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并且让我先接触到杰克,因为他颇易亲近,然后我不得不在杰克身上看见了基督。但不久之后,我开始从纽约来的犹太人、芝加哥来的意大利人、特卖顿来的黑人身上,看到了耶稣。
接着我发现了一个叫我顿然大惑不解的现象,我越懂得怎样从别人身上看见基督,我越不会被这单位中所处理的死亡与痛苦压垮。这似乎颠倒了吧,一般来说应该是,越多懂得去爱别人,越加无法面对他们的痛苦。当然,这种事永不可能变得轻而易举的,不过倒是可以变得有点儿……忍受得住,此时,我发现自己再度追想起德州那次经历。
我了解,我一直在夸张那次的记忆,并且单单沉醉于与祂同在的喜乐中。但当我坦诚地勾起记忆时,可以发觉在那“异城”中,有许多方面是十分丑陋的,甚至有一些痛苦的情景也远比圣华勒杭的火车残骸,显得更凄惨。我曾告诉自己,我想离开人世,因我见过一个更美的地方。但如今我渐渐明白这不是真实的:我所瞥见的来世,比今生光耀了千万倍,同时也比今生更残酷、更恐怖。因此,为什么来世的黑暗面不曾压垮我的心灵——如同这世界的阴暗面曾压垮我一般?
于是,我开始研究圣经,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帐篷中翻读到诗篇,对我似有助益。“我若升到天上,”诗篇一百三十九篇中写着“你在哪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不错,这就是答案了:在阴间的光景中耶稣也在那里。我就是借着祂的光与祂的怜悯才得见这些惨状的,而借着这两者,甚至给地狱也带来了一线希望。
一九四五年五月欧战结束时,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随着占领军进入德国,我所属的小组被分派到一座靠近伍帕塔的集中营,负责施药给新近释放出的囚禁者,其中不少是来自荷兰、法国、以及东欧的犹太人。这是我所遇到最令人心碎的经历。在此之前,我已多次面临了猝然死伤的情形,然而眼见这种慢性饥饿的惨状,亲身走过成千的人们,多年来只能一点一点地死去的集中营,这简直是一种迥新的恐怖。对其中很多人来说,这种慢性死亡已成为无可挽回的趋势。尽管我们火速地供给药品与食物,每天仍有数十人死去。
现在我真正急需我那崭新的心灵洞察力。每当丑陋的压力增强得我招架不住时,我就循入我所学会的途径中。我总是在带刺的围篱内,由这头走到那头,探索着一张张的脸,直到我能找着一张回望我的基督的脸。
所以,我认识了野比尔·柯迪。这不是他的真名,因为他的本名是七音节难以念出的波兰语,再加上他蓄着下垂的八字胡子,看来象是老西部英雄,因此美国阿兵哥都称呼他野比尔。他是囚禁于集中营的一员,但明显地他并没被关很久:他的姿态挺立、眼神明亮、经历不屈不挠!由于他通晓英、法、德、俄这几种语言,其流利程度如同他的波兰语,所以他变成营中非官方的翻译员。
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拿去找他,因为单单文件工作就总是搁浅于辨认那些家庭失散、甚至整乡失踪的难民。野比尔一天工作十五、六小时,但依旧没有露出倦态的神色。我们这些人累得直不起腰时,他似乎越干越有劲。“我们还有时间接待这个老头子吧,”他说:“人家等着见我们已等一天了。”他向求者所发的怜悯,闪耀在他的脸上,往往就是这种光辉使我在心灵低落时,得以振奋起来。
野比尔自己的资料文件被我们发现的那天,我大吃一惊,原来他从一九三九年就被关在伍帕塔的集中营!六年中,他同样活在挨饿之列,睡在空气不足而疾病侵袭的营房里,跟其他人一样,但却一点没有显出身体或心理上的崩溃。
更叫人惊异的大概就是,营中每群人都待他如朋友;营中有纷争时都是他出面裁判解决。我到达伍帕塔数星期后,我才真正认出他的可贵,因为这群混杂的团体中,不同国籍的人彼此相恨的程度,不亚于恨德国人。
恨德国人的情绪相当高,以至于在释放的初期,一些被囚的人抓了枪便飞跑去邻近的村子,见到德国人就开枪。我们接到的指示中,一部分就是负责防范这类事情的发生,此时,野比尔再度变成我们最得力的助手,我们全靠他去和各种不同团体的人商议,劝说饶恕的事。
“要对这群人中某些人谈饶恕着实不容易,”有一天我们在手续中心坐着饮茶时,我对他评论道:“他们大都丧失了亲人。”
野比尔倚着直背的椅子,啜了一口茶,“以前我家住在华沙的犹太区,”他缓慢地讲起,这是我首次听他谈自己的事,“有我妻子、我的两个女儿、我的三个小男孩。德军开进我们那条街时,命令每个人靠墙站着,然后用机枪扫射他们,我哀求要和一家人同死,但因我会讲德语,所以他们把我送进劳动营。”
他停顿一下,也许是再次看见了他的妻子和五个儿女。“当时我必须立刻做决定,”他继续说:“是否我要任凭自己去恨那些干这种事的士兵?这种决定很简单。真的,因为我是律师,所以在我的行业中,我常常看到恨如何波及一个人的心灵和身体。恨曾杀了六个人,六个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于是我决定利用余生——不论是几天或者几年——我要爱凡我所接触的人。”
爱所有的人……这就是使一个人身临各种匮乏却能保持健全的力量。这也是我在德州的病房中首次预见的力量,如今我已一点一滴地学会在任何祂所挑选的地方,认出祂这种力量的显现——至于祂所使用为器皿的人类是否认知祂,则毫无区别。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由德国的占领任务中返回美国,次年玛格丽特与我结婚了。当那合宜的时刻一到,如同前两次一般自然地,我毫不费力地把德州的经历讲给她听,辅助了彼此之间感情的滋长。
杰克汉姆的预感此时证明为正确的:那位发誓拦阻我进维金尼亚医学院的负责人,如今不再和学校存在任何关系了。而帮助我重获入学许可的西德尼博士,就是当年生物化学给我丁等的那位教授!这次我下决心不再重蹈覆辙,我已明白,若我将眼目转离耶稣,定睛在自己身上,那么难题就开始了。这次我丝毫不为自己的愚钝和坏记录而担忧,结果我顺利地通过了课程。
在执业初期,我就发现,每位医生都晓得:药物并非一切问题的答案。每当我被难道时,我总会为病人祈祷,常常如此——在沉默中低语——祈求耶稣帮助我做正确的诊断,选择正确的疗法。此外,玛格丽特和我,现已养成了每天早晨一起为病人祈祷的习惯。
我继续读着圣经,但奇怪的是,以前在教会的主日学里翻到圣经时,似乎总觉得它枯燥、难读,但历经了德州之事以后,圣经却变成一本描述人生的真实记录。当耶稣对湖滨的一些渔夫说:“跟随我!”当然他们会立即舍下一切,急于跟着祂——有谁能拒绝呢?当祂说:“我是世上的光!”这也不过是讲一种可以观察到的事实罢!
若说我的经历使圣经变得易于了解,那么倒不如说我战后开始有顺序地阅读这本圣经,它才使我更加明白那次的经历。反复地读了钉十字架的记载,我终于领悟到,尽管我犯下许多丑行而且这些事迹曾明明地显在眼前,但我在祂的面前时却拥有一种不被定罪的把握。为什么?这是由于祂的钉死!我看清楚了,因祂已经为我们偿还了罪债,我们如今是站在祂复活的光明中!
为什么这广大无边的作为竟会临到我?——是否十一岁时在教会的礼拜中,我就已拥有了这些?——我不知道。但我借着读圣经才开始了解,我们在这地上过活的人生,在祂的计划中占了何等重要的地位啊!我以前真是大错特错了,居然在巴西轮上、在圣华勒杭克、在诺尔的地方因着厌恶自己,求祂取去我的生命,竟想要在祂完成我身上的工作之前离开人世。
我想起在第一个冥界所看到的,那些悲惨的灵魂,沉溺在仇恨与情欲里,定睛在永无法接触到的物质东西上。换句话说,其中没有一人在世时曾完成了成长的阶段,不论这阶段是短是长。我毫不迟疑地深信,我在欧洲看到的某些年轻人,虽被炸成一片,但却早已达成了神为他们在地上所定的目标,早已预备好辞别这世界前往那接近祂的地方。然而我当时的确却尚未准备好,因我充塞着自我为中心、偏见、自以为义等心思意念——我真是斗胆,竟敢向祂求死!难道因着渴慕耶稣,我竟忘了祂向我所显示的?那平原上爬满了我所见过最不快乐的灵魂,一个个都坚持自己的优越,以致想毁灭别人……难道我当真想进入这样的永恒中?(事实上,当时我曾否达到一个程度,敢于甘心情愿地说,我已完成在世的任务了?)
死亡九分钟 第十四章
一九五二年一个晚上——那大约是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因我刚加入的利趣门医药学会,不久前才举行过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我闲在客厅里读着“生活”杂志。杂志上尽是火鸡和火腿的商标名称的广告,而且每个一页就跳出一个欢天喜地的圣诞老人,所以我漫不经心地翻着,突然,我的手指僵住了。
眼前这页杂志上绘着一座巨大的球形结构,它被剖开来展示其中的人和机器,里头有一个活动的吊钩悬在钢梁上,有涡轮机、一具大圆形槽、梯子、小甬道,在地下的角落有间小控制室。
我的心直往喉咙上跳,不是由于这些东西显出了未来的模式,而是由于那种确认自己早就看过这些建筑的肯定感。绝不是最近看到的,不知怎么说,似乎是几年以前见过的!我凝视着这幅图画,但却看到了这些东西的实体,我曾在这怪异的内部徘徊过呢,也看过这架梯子,望过那座大水槽?
但是……我不可能瞧过吧!急急地看一下正文,我知道自己的记忆搞错了:
上周原子能委员会揭开秘密之纱,准许生活杂志的画家绘制了美国第二座原子潜水艇引擎原型的部分细节,以及容纳此引擎的奇怪屋子。本座建筑先进在纽约州斯科纳塔第附近盖建中,将成为世上最大的人造球型,是价值二百万美金、高二百二十五尺的钢架壳。
报道上继续说,为防止可能发生的放射性污染,科学家将在球体内建造潜水艇引擎,然后把它沉入大水槽去试验。迷惑中,我将杂志搁在膝上,因为我虽如此肯定自己曾看过整个实验程序,但我却从未到过斯克纳塔第啊!何况我所勾起的记忆乃属于过去,而它却是新近才建造的呢。我以前看见那东西时,它早已完成而在使用中了,虽然当时我对它一点概念也没有——
忽然我记起来了,那是地球时间一九四三年,当时我站在一所仿佛校园的沉静地区里,其中居住着一些深思着的灵魂,像修道士一般裹在长袍中,那时我凝视着巨大球形的建筑物,漫步在复杂的设备之间……
到底那是什么地方?到底它是借何种神秘的途径,竟能与今日世界的生活、思想互相连通——连通于这种我正坐着、玛格丽特在厅上听电话、而圣诞卡片排满壁炉架的一九五二年的世界中?我并没一直思索这事,倒是在揣测着,哲学家所说的话对吗?——他们说,有些概念似乎是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瞬间,撒落在广阔的世界各地!
我自己对超尘世领域的探索,越来越谨慎。若基督一直做我的向导,那么这事倒无可畏惧,但自从得着脱离身体的经历以来——九年前的事了——我碰见很多过渡着迷于“灵”的世界的人,最后,他们似乎连万灵之灵的神亦视而不见了。
坐在客厅的那晚,我确知时候到了,我需要比目前更公开地谈论自己与基督相遇的经验。如果我们实在是迈入了原子能时代,却依然不认识创造这种时代的力量,那么,仅在几十年之间我们就会毁灭自己和地球。这件事若单靠专职的牧师们来疾呼是不够的,我认为每个经验到神的人都有责任呼吁!这准又是祂所定下的时候:因为我一向是拙口笨舌的人,现在竟然对着青年团体、俱乐部、教会、以及任何愿意听的人,宣扬信息说,神就是爱,除此之外都是地狱。
就职业而言,当然我确知这种举动必要毁了自己:无疑地,我失去许多不愿信任“宗教狂”的病人。奇怪的是,那些我最害怕会被他们嘲讽的人,往往是最容易接纳我的人。记得我申请到维金尼亚大学医院担任精神病医生时,在职的一位朋友劝我不要提及我的经历,因为他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想。第一位与我会谈的竟是威尔佛医生,他是精神病医学系的精神分析与分析心理疗法的教授,是维金尼亚心理分析界的顶尖人物之一。
我前脚才踏进他的办公室,威尔佛医生就劈头说一句话:“喔,李齐医生,我晓得你认为自己遇见过基督。”
顿时,我望着自己在维金尼亚大学就职的机会飘出了窗外。威尔佛医生是接受佛洛伊德分析观念的犹太人,而今他率直地发出了一个问题,等着我回答。在暗中,我一如往常般地仰望耶稣:“主,我现在说什么好呢?”
“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认他。”这些话仿佛听得见一般地出现了。
于是我对威尔佛医生说:“我无法否认在德州巴克利营,发生在我身上那件事的真实性,如同大数的扫罗无法否认他在大马士革路上的经历一样。”
我成为精神病医生的机会就这么泡汤了,我想。数周之后,在大惊讶中,我接获一纸通知说我已被审核人员一致接受了。过了几年,威尔佛医生与我成为好朋友,他这才告诉我说,当时那番特别的谈话实在是攸关大局呢!“此处所有人都知道,你宣称自己有过脱离身体的经历,倘若你曾有一秒钟对我假装没有这回事,我会将你贬为高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并且很可能是个情绪紊乱、无法分别事实与幻觉的人。”
当然,在诊室中,我为了持守忠实的精神病医生的职责,我极少提及个人对神的观点,除非相当有必要,像遇到胡烈德·欧文的例子时,我才会破例地撇开职业上所要求我保持的沉默。
“你知道为什么我每天早晨要提前到办公室?”有一天,我们在讨论德州经历对我生活的影响,我问着胡烈德:“为什么要比其他医生和工作人员还提早到达?因为我总是利用这段时间,为今天我要见到的每一位病人祷告;我相信耶稣为我们每个人都设计了应办事项清单和时间表,所以我祈求能借着祂的帮助,让病人和我一同来发现它们。”
若耶稣给胡烈德·欧文在世的时间不是数十年,而只是几星期,“那是因为祂知道你能在几星期中完成你的任务。你能够饶恕别人,也能接受别人的饶恕,更可以叫自己从一些癖好和愤怒中挣脱而获得自由——只要是你不想带进充满光之国度的一切包袱,你都可以甩掉!”
当然我是不知道胡烈德在心底深处转些什么念头。这正是精神病医学的极限,顶多只能探讨病人愿意讲出来的部分。但我知道,在一九七七年五月九日进我办公室赴最后一次诊疗的这个人,已经和前年十二月中我初次遇见的那个人迥然不同了。肉体上,当然他是比以前更衰弱了,甚至需要一位邻居载他过来,而且在会谈的时间里,他从头到尾一直躺在黄色沙发上。然而他在喘息间所讲出来的话题,在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平安、或是幽默,使我充满了喜乐。
他一直和以前的雇主争执着,希望他的医疗帐单能够归入公司的保健系统,为此事我也填了不少单子。这周他接到最后的裁决通知,宣判他的要求被拒绝,因为他辞职时并未预先通知对方。
“你知道吗?”他告诉我说:“他们是对的。当初我辞职是因为我愤怒极了,一心想给他们找麻烦的。谁知现在只剩下我一人麻烦缠身。”
他笑了起来却被一声咳嗽打住,但我觉得那笑声听来真美,因为这是由衷而发的真笑,丝毫没有掺杂一点愁苦在其中。“就象我们以前所读的,对不对,医生?‘人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如果我早一点懂得这道理,那么失去了保险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现在我晚上常常睡不着,但我干什么你知道吗?”他接着说:“我为那些上班的家伙们祷告——希望这公司有个好年头,生意茂盛、利润多得出乎意料!”
当然,没有人能够臆测另一个人死后的事情,但五月二十四日,当那同一位邻居以电话告诉我胡烈德·欧文去世的消息时,至少,我是毫无困难地体会了他离世那刻的奇异转变。那种耀眼的光,那种心中深知自己顺利地完成了功课的喜乐……
神忙着在塑造一类懂得如何去爱的人们。我相信这世界的命运如何,全决定于我们是否努力地成长——然而如今剩余的光阴不多了。至于,我们会在下一个世界里看到什么呢?在此我深信,将来我们会发现什么,这必是取决于我们在今世如何好好地完成彼此相爱的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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