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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之城

_5 奥古斯丁(英)
  对于我这句无心的质问,Giotto的面色忽然晴转多云,失落怅惘的神情顺着双颊一点点攀上眼睑和额头,赫然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浓密的长睫毛收拢起来,略显无力地在瞳孔上方微微翕动着,让人看在眼里有种芒刺轻戳心室般的尖锐疼痛。
  
  “喂、喂,都叫你不要摆出这副表情啦,好像我欺负你……”
  
  “唔唔,不是克丽斯的错。是我太无理取闹了。”
  Giotto迅速抬手揩去眼角(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泪花,调转立场和声安慰起我来了。
  
  “我小的时候啊,从来没有人给我开过生日派对。每次想要给G搞,又总是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托掉。等到我可以自己为自己办派对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吹蜡烛收礼物的年纪了……所以,我真的很想看一次啊。大家一起给小孩准备礼物、布置房间、祝他生日快乐、开开心心切蛋糕的样子……”
  
  ……不、不就是一个生日派对么,为什么被他描述得好像童年创伤一样!!
  
  原本就是极富怀旧伤感意味的句子,被Giotto清泉般动人心弦的声线一演绎,就仿佛吟游诗人拨弦浅唱的罗曼蒂克诗歌一般,个个字都在心上敲击出柔软的回音。
  
  噢,被拨动心弦的当然不是我——我以眼角余光瞥见G先生转过脸去抹眼睛,大概是回忆起了自己与Giotto青梅竹马的年少时光吧。
  
  要知道,这位大爷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性格。他面对一百个荷枪实弹的宪警照样能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却会在卖花小姑娘一连串的撒娇哀求下丢盔弃甲,抱回大捧毫无实战价值的风信子与山百合。托头领们圣母心肠的福,上门推销各色杂货的小贩与日俱增,有段时间我都搞不清这座宅子到底是自卫团营地还是二手货市场。
  
  看到G蓦地换上一副“哥们我懂你我爱你我会帮你”的热忱表情,早把自己下半身的惨烈遭遇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知道这事儿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和玛蒙面无表情地交换了一个白眼,达成了理性人之间的共识:
  
  ……会毁灭的吧,这个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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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4 只看该作者 13 #
  随着小骸的生日一天天临近,驻地内的气氛也越发喜气洋洋……才怪呢。
  ……是越发杀气腾腾了。
  
  维克多和蓝宝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见大人们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于自己之外的男孩身上,难免有点心理失衡,平日便不怎么给骸好脸色看。骸在这方面表现出了超越其年龄的通情达理,每次都竭力避免与他们发生纠纷,赢得了成年人们的交口称赞。
  不过依我看,骸对其他孩子的再三忍让并不是出于胸襟宽广,只是出于他不屑于卷入愚蠢争执的骄傲天性罢了。
  
  然而,连绵不绝的滂沱暴雨之下,再平稳静好的江河也有决堤的一日。
  
  某日清晨,我们正在餐室中品尝刚出炉的烤面包和浆果馅饼,边吃边感慨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享用一顿这么丰盛的早餐,冷不防一只……红艳艳的番茄穿越半个厅堂直奔Giotto脑门而去。
  
  ……嗯,番茄。
  
  “哇……!!”
  Giotto眼疾手快地抓起餐巾挡在脑门前,熟透的番茄当即给那块白方巾绣上了一朵大红花。
  
  “怎么回事?!”
  G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两手像握机关枪一样紧紧捏住刀叉。
  
  我顾不上搭理他,只是无比沉痛地凝视着自己面前桌布上汩汩横流的新鲜牛奶——G刚才那一击打翻了我手边的玻璃杯。
  我、我的牛奶……
  
  不等G先生兴师问罪,罪魁祸首们便挤进门七嘴八舌地叫嚷开来:
  
  “kufufufu……Giotto,我受不了这些烦人的小鬼了,能不能让他们闭嘴?”——骸。
  
  “噫嘻嘻,不就是叫你一声菠萝吗?就算你拿番茄丢我,你也不会从菠萝变成番茄的,死心吧。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你才是小鬼呢。小鬼~~~小鬼,白痴小鬼。”——维克多。
  
  “哦呀,看起来你真的很想被杀呢。”——骸。
  
  “快看啊Giotto,阿骸超过分,他居然想杀掉我们……”——蓝宝。
  
  “不不,这个怎么看都是你们自作自受吧。”
  我针对最后一句无力地反驳道,依旧两眼无神地死死瞪着面前泼翻的牛奶。
  
  牛奶……我的牛奶……
  
  Giotto和G哭笑不得地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骸和维克多又以番茄和刀子为武器开始了气势凶猛的生死相搏。
  
  话说……番茄和刀子……这装备水平怎么看都不太对等吧?!用一袋番茄都能和维克多打成平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骸好强!!!
  
  “我很荣幸看到下一代在我们手中的茁壮成长。”
  
  玛蒙一直全神贯注对付着面前那份馅饼和煎蛋,这时抬起脸来幸灾乐祸地讽刺了一句。
  
  “Giotto,G,你们最好趁早去做个结扎手术。否则一个世纪以后,你们留下的孩子可能会毁灭地球。”
  
  “G已经不需要结扎啦。”
  蓝宝更加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
  
  蓝宝话音未落,G先生就抄起手边的牛奶壶,以职业棒球手才有的精确度和速度猛掷出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牛奶壶极其惊险地擦着蓝宝的耳际飞过,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炸开了花,房间里立时洒下了一阵清香四溢的牛奶雨。
  
  眼睁睁看着仅剩的牛奶在地毯上汇成了小溪,我终于按捺不住喉咙里迸发出的哀号了:
  “G、G先生,你都干了些什么啊!对牛奶太失礼了!!”
  
  “‘对牛奶失礼’是什么东西?!那小鬼对我才比较失礼!”
  G余怒未消地掰着拳头,看起来很想把刀叉也一块儿投掷出去。
  
  “那你也不能糟蹋牛奶这种天赐的甘露啊!快向牛奶和上帝谢罪!”
  
  “牛奶根本不是上帝赐予你的,是奶牛赐予的,你这蠢姑娘!”
  
  …………
  
  由于一壶无辜牺牲的牛奶,我和G先生也提起各自的武器——不锈钢餐刀和铁锅,毅然加入了混乱不堪的战局。
  没错,铁锅是我从蓝宝头顶上抢过来的,这玩意意外的可以当攻击道具使。
  
  最终阻止了这场足以掀翻驻地的大乱斗的,是与戴蒙·斯佩多先生一同前来拜访的艾琳娜的小姐。斯佩多自从艾琳娜逃脱庄园以来就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我们事先约定好,今天正式介绍这个男人与Giotto相识。
  不过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四溢的牛奶,以至于整个大脑都溶解成了奶昔状,压根不记得还有这档子事了……
  
  艾琳娜穿着及膝白裙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蓝宝恰好把一整盘意大利肉酱通心粉向G脸上拍去。G敏捷地侧头闪开,蓝宝来不及撤回手,盘子就这么直直脱手飞了出去,目标着陆点正是艾琳娜的脑门。
  
  “艾琳娜,小心!”
  
  斯佩多原本与艾琳娜间隔几步优哉游哉地走着,一见某个不明飞行物迎面袭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上前把她护到身后。
  
  啪嗒。
  
  “………………”
  
  斯佩多好像拧紧的螺丝钉一样浑身僵硬地直立在原地,沾满粘糊糊肉酱的通心粉顺着他额前的刘海一缕缕滑下来,把他飘逸的碎发统统黏成了一团拖泥带水的海藻。由于意式肉酱的鲜艳色泽,远看去他像是被砸得头破血流一样。
  
  而Giotto呢,由于被动卷入了我们的血腥斗殴,他唯一一件和蓝宝一样上档次的白西装犹如一幅五彩缤纷的浪漫主义油画,其素材主要包括番茄、果酱和黄油。
  
  他俩看上去都很好吃,我想。
  
  我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快被逼疯了。
  
  戴蒙·斯佩多和Giotto隔着一片狼藉的餐桌面面相觑,周身散发出一股浓稠的食物香味。面对即将和自己结为同盟的男人,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堆出了职业化的礼节微笑,可惜非但没有缓和这个尴尬的会面场景,反而使气氛更诡异了。
  
  “……呐,Giotto为啥笑得那么痛苦?”
  维克多从身后轻轻拽我的袖子。
  
  “因为他面瘫了。”
  我连牵动嘴角的心情都没有了,塌着脸用死气沉沉的语调回答道。
  
  “那……那个大只的菠萝为什么也笑得那么艰难?他也面瘫吗?”
  
  “不,他是脑瘫。”
  我想都没想就下了结论。
  
  “脑瘫……是什么?”
  
  “和菠萝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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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35 只看该作者 14 #
你最后一个纯真的表情
  为了防止自卫队继续遭受无谓的人员损失,Giotto不得不作出妥协,将骸的生日派对推迟到圣诞节宴会时一并举行。这让玛蒙大大松了一口气——她价格高昂的名贵摆设已经在孩子们的互殴中报废不少了。
  
  我们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圣诞前夜。
  
  那一天我遵照Giotto的委托,去镇上采购了塑料铃铛、人造雪花、彩色灯泡等等圣诞风格的装饰物品。刚提着大包小包踏进宅院,就被焕然一新的室内陈设惊得缩回脚去,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壁炉内跳动着一团明晃晃的金红篝火,在我印象中它从未如此旺盛地燃烧过。色调晦暗的墙壁上张贴了闪闪发亮的金色和沙粉色墙纸,让这座稍嫌狭窄阴郁的厅堂顷刻摇身一变成了童话里的梦幻宫殿。门窗、桌椅、地板乃至锅碗瓢盆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为数不多的银器更是光可鉴人,一扫先前积压的陈腐之气。
  
  最引人注目的物事,自然是房间正中那棵高大的圣诞树。那是纳库鲁和G几天前上山砍回来的一株小枞树,这时正窝在温暖的炉火旁意气洋洋地舒展开苍翠的枝叶,仿佛要跟室外呼啸的寒风叫板一样。
  
  天花板更是奇丽到无以复加:唯一的枝形吊灯上挂满了手制的彩带和花环,冬青枝、常春藤、槲寄生等等各式各样的常绿植物几乎遮盖了整个天花板,绿油油一片自上而下披拂到人们头顶上。点缀其中的是一小串一小串珊瑚珠一般红晶晶的浆果,好像女孩子灵活的眼睛藏在绿叶间扑闪个不停。
  
  “啊,克丽斯,你回来啦?辛苦了!”
  
  Giotto正干劲十足地指挥下属们挂彩带,一见我进门便兴冲冲地跑过来帮我提袋子,迫不及待地翻看起袋中的采购品。
  
  “铃铛,星星,雪花,彩灯……嗯嗯,这样就足够了。好啦,快点把帽子和外套挂好,我们一起来装饰圣诞树吧!”
  
  “为什么我非要陪你做这种事情……”
  我兴致缺缺地扫了眼那棵素面朝天等待盛装的圣诞树,无力地抖了抖肩膀。
  
  “你在说什么啊,克丽斯?今天可是平安夜哦,是基督徒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大家都出了力,你当然也要参与才行。”
  
  “就算我们给耶稣过生日,他也未必会赐福于我们啊。”
  我维持着耸肩的姿势,有些不屑地向Giotto扬起一道眉毛,以表达对他天真信仰的讥讽。
  
  在萨德里克庄园里,我经常听到诸如此类的训诫:
  身为上帝脚下的羔羊,我们必须向我主奉献全部的虔敬与忠诚。为了实现他的期待,我们应该努力工作不问报酬,应该克制欲望仁慈济世,应该善待我们的邻人,宽恕我们的敌人。
  
  但是,即使我们毫无怨言地容忍了现世的一切不公,当真能在末日审判之时获得公正的裁决吗?当真有一个专为高洁正直者营造的天堂在生命尽头等待我们吗?假如人人都相信上帝赐予其信徒的永恒幸福,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现世的不幸中挣扎求生呢?
  
  我不相信死后的公平,也不愿意把未来交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拯救。
  要选择的话,我宁愿赌上性命去抢夺一回现世生者的公平,我宁愿自己提起剑拯救自己。我绝不宽恕侮辱伤害我的人,也绝不祈求包括上帝在内任何人的宽恕。
  
  或许是读出了我眼里的叛逆意味,Giotto清爽的笑容里融入了一抹苦涩。
  
  “克丽斯,我不是为了求得福祉才庆祝圣诞节。我们共度的圣诞夜,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宗教仪式……你知道吗?共同的节日会让人更强烈地意识到,我们是一体的。这一点对自卫队的生存至关重要。”
  
  “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加强组织凝聚力,才大张旗鼓搞这些无聊的团体活动?”
  
  我瞬间感觉自己成了一条被捞出水面的鱼,傻模傻样地僵立在Giotto面前开合着嘴巴。
  
  “……说要给小骸过生日也是?”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这种爱好热闹活动的幼稚姿态……只是掩饰真实意图的障眼法吗?
  
  金发青年略带歉疚地垂下眼帘,证明了我的推断。
  “抱歉,什么都没和你说。”
  
  “……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我率直地感慨道,还有些消化不了这个青年孩子气脸孔下古灵精怪的心计。
  
  Giotto偏过脸仔细打量我阴霾重重的表情,忽然噗嗤一声灿笑开来:
  “噗,骗你的啦。”
  
  “哈……?”
  我的思维跟不上他变脸的速度,不由愣愣地半张开嘴。
  
  “虽然也有加强组织向心力的考虑,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喜欢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玩啊。我还不至于为了战略目的筹划自己反感的活动,那样太伤身了。”
  金发青年嘴唇轻抿眉眼弯弯,毫无负罪感地冲我微笑着。这副欠扁的笑容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强烈地勾起了我赐他一记直拳的愿望。
  
  “Giotto,你……!!”
  
  “啊,对不起噢。因为克丽斯表情太死板了,忍不住想要让你面色生动一点……”
  
  “闭嘴!你不用给耶稣庆祝生日了,今天就是你的忌辰!!!”
  
  “喂、喂,先把椅子放下啦克丽斯!也不要拔剑!我都好好道歉了嘛!!”
  
  …………
  
  ——后来回过头想想,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Giotto四月晴空般纤尘不染的笑容。
  
  ——————————————————————————————————————————————
  
  我所担心的事情,终究在平安夜当晚发生了。
  
  哗啦——
  
  把我从浅眠中惊醒的是一阵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我刚一睁开双眼,立刻凭借兽性本能从床上翻滚下来,一把攥住压在枕头底下的剑柄,就像从撒旦手中攥住自己的灵魂——无论用餐、入浴还是就寝,我从不容许这把剑超出自己视线一米之外。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刻意压低的耳语声,似乎有人正紧张地挨个唤醒沉睡于圣诞节美梦中的自卫队成员。屏息静听了几秒钟后,我分辨出那是G和科札特·西蒙的声音。
  
  当人声逐渐接近的时候,我把房门拉开一道细缝,低声向外面询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G先生?”
  
  “唷,你醒着啊,克丽斯?别开灯,赶紧穿上外套,带着艾琳娜和孩子们从后门出去。出大事了。”
  
  借着他嘴里烟卷那一星时隐时现的微弱火光,我注意到G先生双眉深锁、面色铁灰,看上去煞是吓人。
  
  “……等等,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只让女人和小孩先走?别把我当做拖油瓶。如果这里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够派上用场。”
  我双手撑住门框,固执地追问道。
  
  G不禁面露迟疑之色,科札特向G递了个催促的眼色,好像是示意他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行了,随你高兴吧。也不知哪个兔崽子向巡警报告了我们最近的行动和驻点,现在他们已经把前门封死了。Giotto坚持要出面谈判,我拦不住他,只能先来组织妇女小孩疏散……喂!克丽斯,你给我回来!!”
  
  G吐出Giotto名字的一刹那,我就做好了夺门而出的准备。头脑还未来得及理解他话中的含义,身体便像离弦的箭一般从两人间穿插而过,飞也似的直奔楼梯而去。
  
  直到我一步三阶地狂奔至底楼,才勉强意识到G先生刚才说了些什么。
  
  (那个,那个……超、超——超级大白痴!!!)
  
  对方既然特意选在平安夜晚上兴师动众地上门寻衅,显然不是一般的例行检查。Giotto竟然还梦想着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难道说神经性面瘫有可能扩散为脑瘫吗?
  哦,这将成为一个医学史上的奇迹。
  但愿事实不是如此,我可不想当这个愚蠢奇迹的见证人。
  
  我离正厅还有一段距离时,Giotto和平理想破灭的信号就远远地传来了——那是一连串机关枪开火的声音、碗盆砸碎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拳头落到柔软肉体上的沉重钝响。
  
  “请等一下,我们并不是恐怖分……!!”
  
  Giotto焦急的呼喊被又一波刺耳的枪声淹没了,就像一只孤零零的小帆船被地中海的风浪吞没那样。
  
  客厅里同样没有开灯,只有巡警们手中电筒发出的光柱在房间中胡乱扫射,光斑落到哪里,枪声和破碎声就响到哪里。我潜藏于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猫着腰紧贴墙根快速接近餐桌后面那个瘦小的男人。
  
  Giotto和几个留下断后的成员已陷入重围,但Giotto有如神助的迅疾反应和矫捷身手使得他们暂且略占上风。他们手中都扛着自卫队统一配置的冲锋手枪,论装备火力并不比对方弱多少,只是……
  
  为什么Giotto在用枪托砸人?!!!
  
  只见金发青年像扛狼牙棒一样把冲锋枪扛在肩上,无比神勇地挥舞着枪托向一个又一个敌人头部抡去,所到之处如砍瓜切菜般砸倒了一地尸骸,战斗力着实令人咋舌。
  
  ……所以说为什么要用枪砸啦?!!!!
  
  说时迟那时快,被Giotto砸翻在地的男人之中,有一个似乎渐渐恢复了一点神智。他一手捂住头部,发出受伤野兽般痛苦的喘息声,费力地探出手去抓落在脚边的枪,然后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Giotto的后脑勺——
  
  咔嚓。
  
  温热的鲜血伴随着挥落的剑光喷洒而出,飞溅到我的风衣、头发和面颊上。我可以感觉到黏糊糊的血浆顺着刘海向下滑,一如前些天的厅堂门口,斯佩多先生头发上有红彤彤的意大利通心粉悠悠滑下。
  
  可惜此时此刻,我身上没有香喷喷的肉酱味儿,只有令人反胃的血液腥甜。
  同我很搭调的味道。
  
  “啧……!!”
  我没有理会倒在脚边扭动呻吟的男人残骸,只是飞快地从他被砍断的手中夺下枪,对准面前密集的发光体发出一阵不间断的疯狂扫射。
  
  “开枪,Giotto!!枪又不是拖把,到底是谁教了你这种原始时代的枪支使用方法?!我要告他诈欺!!”
  
  “克、克丽斯?!”
  身后传来Giotto惊愕的声音,显然不曾预想到我会选择留下迎战。我甚至可以想象出,这个伟大的和平主义者看见我如此毫不犹豫地开枪杀人时,那张纯真良善的娃娃脸上会浮现出怎样悲伤失落的表情。
  
  他还不知道,这世上确实需要像他一样仁义无双的善人,专门负责像基督一样傻笑、给小孩办生日宴会、布置圣诞树;但世界也需要另外一些人,他们必须负责隐藏在圣人背后的阴影里,磨牙吮血,默默埋葬逆反者的骨头。
  
  对不起。
  不能一直站在你身边,对不起。
  不能做和你一样的善人,对不起。
  
  ——我只知道,如果我们都像你一样拒绝踏着别人的生命前进,我们的生命与未来就要成为别人脚下的泥。
  
  “假如你下不了狠心,就快点往后门跑吧,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我嘶声咆哮道,把射空了子弹的手枪扔到一边,握紧剑柄横劈过一个敌人的颈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高高喷溅到天花板上,那些鲜红的小浆果大概会被浸润得更加妖艳。
  
  纳库鲁先生说得没错,我应该学习些更加温和的战斗方式,譬如见血封喉的制胜剑法什么的。我倒不在乎厮杀时浓烈的腥味,主要是沾满鲜血的剑柄滑腻腻的难以握牢,对持久战极为不利。
  
  激战正酣时,一阵礼品被踩碎的尖锐杂音刺痛了我的鼓膜。我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Giotto明媚如花的笑颜,没来由地感觉有些难过。
  
  我本应该转头对他喊些什么鼓励的话,比如“我们一定要活着再见”什么的。就算这话最终无法实现,到底也为我们的殉职增添了点儿英雄末路的悲壮色彩。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而阴狠地持剑劈碎下一个人的脑壳。
  
  一起活下去。
  这句约定,只有在文学作品里才能显出其美好和庄严。
  
  而在西西里岛的残忍现实之中,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人。
  
  ——Giotto。告诉了你这个冷酷的现实,对不起。
  
  Giotto或许看出我不适久战,执拗地站在原地没有逃跑。他悲愤交加地狠狠咬了咬下唇,然后一把将冲锋枪调转过来,犹疑零点一秒之后,面向敌人扣动了扳机。
  
  房间里响起圣诞树轰然坍塌的声音。
半边黑暗半边晨光
  蔓延整座宅院的激烈枪战一直持续到东方泛白,将女眷孩童护送到安全地点的G先生率人折返增援之后,入侵的武装队伍才渐渐歇火退去。
  
  尽管我和Giotto都侥幸没有阵亡,这次火拼带来的惨痛牺牲依然远远超乎我们的预期。有三名自愿留下护卫Giotto的自卫团成员在交火中被乱枪打死,我们跑出一公里后Giotto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着要折回去收殓遗体,被我和G一个抱头一个按胳膊拼死拽住了。看G先生的眼神,他好像想把嘴里的烟头按到Giotto那张粉嫩柔软的娃娃脸上。
  
  “行了,不要那么牵挂死者,Giotto。多担心些活人,他们还在指望你。”
  
  我们踉踉跄跄奔走在泥泞山路上的时候,G一直用胳膊揽着Giotto单薄的肩膀,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仿佛Giotto成了一个需要人哼着摇篮曲哄他入眠的孱弱婴儿。
  
  然而无论他怎么劝说,金发青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他细长浓密的睫毛低敛着,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一样精疲力尽地栖息在眼睑上方,似乎随时都会抖抖身子把翅尖的水珠洒下来。
  
  他方才使用的冲锋枪还紧紧捏在手里,指关节都泛白了,G费了好大劲儿也没法把他的手指从冰冷的扳机上移开。那把枪是那样牢固而刺目地与他的皮肤焊接在一起,好像成了Giotto手掌的一部分。
  
  “G,其他人……怎么样?”
  
  末日降临前的死寂持续了大半路,Giotto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干涩破碎的声音。他苍白的脸色一点也没有好转,像极了刚从医院重症病房里逃脱的病人。
  
  G背过脸摇了摇头,以新一轮的绝望沉默掷还过去。
  
  我被他俩抛来抛去的悲伤眼神折腾得烦躁不堪,再加上长时间激战的疲惫和喝不到牛奶的苦闷,情绪逐渐逼近了暴走边缘:
  “你们能放弃心灵交流好好说人话吗,能吗?噢好了,冷静下来想一想吧……现在我们被敌人端了老巢,忠心又能打的壮丁死了三个,只能夹着尾巴逃进大山里,连明天早上醒来时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都不知道……Giotto,你还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糟呢?”
  
  “……”
  G先生用一种近乎仇恨的冷淡眼神瞪了我一眼,咬字清晰语气笃定地说道。
  “当然有。”
  
  ——真的有。
  
  这是我来到所谓“安全的临时藏匿点”(其实那只是一个两头呼啦啦漏风的狭窄山洞)时,当场一片黑屏的大脑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
  
  骸。
  那个风吹不惊雷打不动、眼眸深邃笑靥凉薄,整个儿一迷你版斯佩多的小骸。那个即使大难临头也坚持把菠萝发型梳得一丝不乱的小骸。那个会因为一声库洛姆而赌气把庭院变成火海的小骸。
  
  他虚弱地倚靠在湿漉漉的洞壁上,整个人看上去缩水了一圈,小脑袋像个坏掉的人偶娃娃似的歪向一边。他那只通透漂亮的蓝眼睛也像是人偶娃娃的玻璃眼球,里头无悲无喜,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无机物才有的空洞光泽。
  
  嗯,你没看错,是“那只眼睛”。
  
  骸把几绺长鬓发拨到了脸前,严严实实遮住了本该是右眼的位置。在一旁看护他的艾琳娜示意下,Giotto伸出颤抖的手托住他煞白如纸的小脸,把他鬓边的乱发拨到耳后。
  
  艾琳娜低低抽噎了一声,面露不忍地扭转身去。
  
  “啊……!!”
  
  ——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本该是骸右眼的位置上,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黑窟窿。
  
  鲜嫩的血肉暴露在空气里,像一张裂开的大嘴,冷冷嘲笑着Giotto收留这些孩子时教书育人的天真理想。
  
  “刚做完手术。伤得太深了,没法保住视力,只能把眼球摘掉。幸好纳库鲁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否则这小鬼就完了。”
  G逆着光孑然一身站在洞口,极力装出一副认真守备的模样——之所以说他是在“装”,是因为我听见了他揩鼻子的轻微声响。
  
  “……怎么会这样?明明你和纳库鲁都跟着,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
  Giotto垂下手,蝶翼一样的浓密睫毛以可怕的频率和幅度颤动着,那模样好像有人在他眼前把贫民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也许是天生的铁石心肠,我面对这幅楚楚动人的图景竟然感觉不到同情。我对这只土鸡的愚蠢行动依然余怒未消:要不是他仗着一股子热血坚持独身留下,以为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像哄我一样把巡警哄得服服帖帖,我们也不至于差点变成瓮里两只绿油油的小王八……话说王八和鳖是同一种动物么?
  
  “G先生,骸的伤是怎么回事?”
  见G光顾着一根接一根地闷头抽烟,我只好加重语气替Giotto再问了一次。
  
  “哼。你问他们。”
  如果说G方才是对我的肤浅乐观报以仇恨的眼神,那么现在他的眼神已经接近深恶痛绝了。被他点名的对象,居然不是埋头清点手提箱里成扎纸钞的玛蒙(……),也不是专心致志用石块磨刀子的维克多,而是角落里手牵手头碰头蜷缩成一团的蓝宝和莉莲。
  
  “干、干嘛口气那么凶啊?库洛姆会受伤又不是我们的错……”
  蓝宝挣扎着想要强辩,但很快就在G比机关枪还要凌厉的目光扫射下咽了声,抽着鼻子缩回艾琳娜给他铺好的干草堆上。
  他接下来小声嘟囔的话,有如在被烧为焦炭的贫民区上又投了一颗炸弹,又像是在被子弹射穿心脏的Giotto胸口补上了一记重锤。
  “莉莲有夜盲症,本少爷只是出于绅士礼节去扶她而已啊,谁知道有人在这时候砍过来,谁、谁知道骸会突然扑上去……他平时明明是个目中无人的讨厌家伙……”
  
  “……夜盲?”
  Giotto伸出一只手去够岩洞壁,看起来想要在凸出的岩石上撞死。
  
  “是、是啊,莉莲说她一出房间就什么都看不到,害怕得不得了,所以本少爷一直拉着她……”
  
  金发女孩把脸埋在臂弯里轻声啜泣起来,不住嗫嚅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成为了蓝宝这番描述的最佳铁证。
  
  一见莉莲伤心后悔地哭开了,Giotto和艾琳娜连忙释放出各自的耶稣和玛利亚圣光上前安慰,自然也顾不上追究她拖集体后腿的责任了。
  
  而我这个没同情心的战神雅典娜,只是无比淡定地甩开抱头垂泪的他们仨,一言不发地蹭到小骸身边盘腿坐下,把他耷拉的脑袋搂到自己臂弯里。他皮开肉绽的恐怖伤口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味道,小蛇似的直往我鼻孔里钻,吸进肺里有种慢刀子割肉的钝痛。
  
  他是个天才,前途无量。他拥有不输于玛蒙的惊人幻术天赋,以及不输于任何一个成人的冷静头脑和缜密思维。虽然性格任性偏激了些,但也在Giotto天父之光的熏陶下渐趋改善。假以时日,他会和Giotto一样成为这座岛上辉煌的太阳。
  
  可现在他丢了一只眼。一个最需要使用五感的术士少了一只眼,就相当于一个骑士砍掉了持剑的惯用手。
  
  上帝要么是喝多了,要么是瞎了眼,才会把半边黑暗扔到这个未来的小太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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